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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91章 条条大道,任君选择

    一晃多年,已经年过五旬的公孙大娘,看上去却并没有实际年龄那样苍老。开元之初,她在北地创下了赫赫声名,而后被召入宫中,一身技艺只能在御前施展,想要出宫一次都需要层层奏请,难如登天,寻常百姓亦是再难看到她的剑舞。那时候,她一直都认为,自己的人生恐怕就是如此了,一直到岳五娘托人捎带来了那样一个信息。她诈死脱出宫中,而后又辗转来到了北疆,看到了自己从未企及过的一片广袤天地,剑术竟是不知不觉又有精进。

    正因为精气神浑然一体,她此刻看上去竟好似比薛氏更年轻,一如当年宫廷大宴上神采焕发的光景。

    “三位郎君,薛娘子。”

    李瑛和李瑶李琚已经见过公孙大娘几次,见薛氏满脸震惊,李瑛想起当年他们是大殿上尊贵无匹的东宫太子和太子妃,公孙大娘不过是一介舞者,如今时光飞逝,彼此的身份却天差地别,听到这一声郎君,心中不禁苦涩难当。他定了定神后,这才开口说道:“公孙大家,如今我们一个个都到齐了,你是否可以带我们去见都播那位所图甚大的俟斤了?”

    薛氏一路上不是没有警惕担心过,可这些在刚刚见到李瑛兄弟三个之后都忘得一干二净,此刻立时又完全惊醒了。她看看一脸凝重的李瑛,脸上没了适才轻松戏谑之色的李瑶和李琚,当即上前一步来到李瑛身侧,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却没有吭声。

    “薛娘子还没有见过你那两个弟弟,趁此机会,我便一并带你去见他们。”见李瑛面色一沉,公孙大娘便淡淡地说道,“薛娘子的两个弟弟所在之处,便是俟斤的大帐。之前他之所以一直都不见三位郎君,只是想给你们多一点时间,看看和长安洛阳截然不同的这片天地。你们到得最早的,比薛娘子早到一年,到得最晚的也就只比她早到三个月,而且你们并没有被限制离开营地的范围,想来也看到了很多自己想看的东西。”

    李瑛也知道,他们在这里的生活比起之前流放岭南,算得上极其宽松,只要出入时有人随从,去哪都无所谓。事实上,当初倘若没有别人暗中供药求医,在气候和长安截然不同的岭南,他们即便年轻,但也早就熬不住了。所以,他收敛了那仅余的一点敌意,想了想便拱手行礼道:“公孙大家见谅,是我历经这许多年,竟然还总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李瑛。劳烦带路吧,这么多年来我们承蒙照顾,也应该谢谢伸出援手的人!”

    “俟斤也只是受人之托,真正伸出援手的另有其人。”公孙大娘看着面前四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天潢贵胄,见他们全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便笑着解释道,“至于今日,之所以我前来迎候,是因为想必各位都还认识我这个人。好了,各位还请紧紧跟着我。”

    这最后一句话薛氏最初有些迷惑,可等到在那无数的营帐中穿行,最初还暗自记路的她渐渐就完全迷惑了。不止是她,就连早先就曾经试图探索过这片营帐的李瑛和李瑶李琚兄弟,也最终气馁地放弃了打算。每一座营帐看上去都似乎相同,也似乎不同,东拐西绕之下,也只有日头能够稍微让人分辨清楚方向,可对于前进的路线却早已完全记不清楚了。就连兄弟三人中,素来记性最好的李瑶,也不禁按着太阳穴摇了摇头。

    “如果是当年,也许我还能勉强试一试……”

    他的这句嘀咕,不过是感慨自己流放岭南的那么多年中,辛苦和磨难使得记忆力和集中力都有些减退。可前头带路的公孙大娘却仿佛听到了,回过头来瞥了他们一眼,便开口说道:“这是仿照武侯八阵图以及易经八卦布置的营帐,你们如果不是精研这些玄乎的易理,瞬息之间记住路途是不可能的。这不是为了防你们,只是为了防止细作轻易混进来。要知道,都播从突厥右厢东迁到此地,最初不显山不露水,但现在关注的人多了,自然要多多防范。”

    听到公孙大娘这么说,李瑶不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加疑惑了起来。他和李瑛交换了一个眼色,见李琚已经放弃记路的努力,去找薛氏说话了,他们兄弟二人的心中不禁有些沉甸甸的。如果只是一介夷狄酋长,他们自然怡然不惧,可对方能够笼络到同样诈死的公孙大娘,而且竟然能够布置出符合易理的营帐,那就至少说明对方是深通汉学的,这样的夷狄之君一旦羽翼丰满,简直比突厥还要可怕!

    终于,众人跟着公孙大娘,来到了一座和来路上一些规模大的大帐几无二致的营帐前。唯一不同的是,营帐前守卫的并不是那些衣衫统一的亲卫,而是一行二三十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少年男女在周围巡行。一见公孙大娘,他们立刻止步,齐齐右手按剑低头施礼道:“师祖。”

    公孙大娘扫了一眼他们,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她微微颔首,而后开口说道:“免礼,继续吧。”

    眼见公孙大娘只是一句话,这些少年男女就仿佛没见到他们似的,继续去巡行了,心直口快的李琚便干脆问道:“这些人既是称呼公孙大家师祖,莫非是你的徒孙?”

    “不错。”公孙大娘也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点头承认道,“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批的剑营弟子,确实是我的徒孙。”

    李琚见公孙大娘竟然如此说,立刻好奇地追问道:“既有徒孙,莫非公孙大家还在此收了弟子?”

    “没错,有我这个师傅的嫡传弟子在此,自然可以在此开宗立派!”

    说话间,众人就只见大帐之中有人打起帘子出来,却是一个姿容明艳的女人。她一身胡装,身材高挑,容貌昳丽,顾盼之间那股旁若无人的傲气更是让李瑛觉得似曾相识。而他正踌躇曾在哪见过这个女人时,一旁的李瑶突然把人认了出来:“你是公孙大家的弟子岳娘子,早年就得了陛下允准离宫的!”

    “没错,若不是师傅自己留在梨园,却把我摘了出来,说不定我早就困在深宫,成了没牙的老虎,怎还会有今天!”岳五娘对于所有皇家人都没有任何好感,此时的口吻也分外不客气,“想来你们东猜西猜,一定以为把你们弄到这里,是为了奇货可居。我现在就实话告诉你们,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没工夫耍那么多的阴谋诡计。要知道,你们一个个在别人眼中都已经是死了的人了,就算再出现在人前,一个冒充皇亲的罪名,你们还有命在?”

    这话异常犀利,李瑛顿时又尴尬又羞怒。他不想承认这一点,因为潜意识中那种显赫出身带来的优越感,总让他觉得自己至少还是皇子,可现如今却被人无情地揭开那个最严酷的现实。李瑶和他一样都是心思细腻而又敏感的人,此时同样沉默了。

    只有李琚满不在乎地说道:“横竖我早已经什么都没了,就算奇货可居,我也没什么在乎的。只不过,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岳娘子可否告知一声,究竟是谁这么好心?”

    “这你们就不必知道了。”

    此时此刻从大帐中出来的,正是罗盈。这位都播之主如今也正是盛年,虎背熊腰,身材壮阔,即便是当年的安国寺旧人,或是嵩山少林寺的人,也决计认不出他便是当年那个小和尚。多年掌兵,而后雄霸一方,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浑厚,只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威势。

    端详着面前这四个当年自己连仰视都没有资格的贵人,他沉声说道:“我只是受托收留你们,至于这些年是谁来暗地里帮了你们,而后又把你们送到这里的,你们不必知道。你们是龙子凤孙也罢,是皇亲国戚也罢,原本和我无关。五娘是我的妻子,公孙大家也就是我的岳母,我生在大唐长在大唐,如今是都播之主,却也从不否认我是唐人。而你们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遭劫多年,所以当年于岳母、我和五娘有恩的人帮了你们,我自然也不会拒绝收留你们。”

    把这一层关系剖析清楚之后,他便继续说道:“薛娘子的两个弟弟,当年流放时还年幼,脱身到我这里最早,自愿入剑营学剑,不改薛氏之姓,但愿意成为我都播子民,永不回长安,我已经答应了他们。待会儿他们就会过来,薛娘子尽可询问。至于各位,可以选择先留在我这里,等再过几年风头完全过去后返回中原定居,做一个富家翁。也可以选择一直留在这里,做一个出身大唐的塞外遗民。当然,也可以选择就此远行西域,去更遥远的地方一观异域风光,路费和从者都不成问题。总而言之,我今日相见各位,想说的就只有这么多。将来的路,要你们自己选。”

    当薛氏的两个弟弟终于得以过来团聚,而后罗盈命人把他们送回去时,兄弟三人终于意识到,人家大费周章让他们金蝉脱壳到了这里,竟然真的是一无所图。即便他们并不相信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美事,可三条路清清楚楚地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却反而彷徨犹疑了起来。这一夜,久别重逢的他们全都失眠了。就连多年之后终于得以同床共枕的李瑛和薛氏,亦是五味杂陈,难以入眠。

    而同样的深夜,毗邻罗盈大帐的一座营帐中,另一个人也同样辗转难眠。自从被护送到这里,玉奴面上固然欢笑,实则却一直惦记着长安那边的情形。可今天得到的那个消息,却让她打心眼里感到欢喜。

    师傅杜士仪竟然还会回来,而且竟然即将入主那座已经失去了主人的突厥牙帐!

第992章 漠北震,陈司马

    尽管朔方和河东两路大军大部分都已经退了回去,但那一场东西夹击的大战,对于草原上的大小部落来说,无疑全都是一次莫大的冲击。

    突厥的没落早在毗伽可汗被毒杀的时候,就已经成了定局。儿子无能,叔父争权,诸部离心各有盘算,所有这些,都以至于曾经在毗伽可汗统治下强盛一时的突厥,在短短不到几年的功夫里就土崩瓦解。在这样的光景下,每一个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如今最具实力的四大部落。

    回纥、葛逻禄、仆固、同罗,有可能重新入主牙帐的,应该就是这四大强部之一!

    可这样的观望还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就突然从南向北,自西向东,席卷了整个漠北。大唐将仿照贞观年间旧制,将安北大都护府直接挪到突厥牙帐,重新划定各部的势力范围,重设诸多羁縻都督府!而出任安北大都护的,就是朔方节度使杜士仪!

    这个消息最初还被人斥之为胡言乱语,可随着杜士仪回返灵州,朔方兵马开始了密集调动,渐渐没有人再怀疑此事。可与此同来的,则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小部族们欢喜的是终于有了可以去抱的一根粗大腿,就如同西域那些小国似的,只要象征性地向大唐朝贡,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封赐甚至保护,遇到问题大唐还会出兵帮助他们。可如同回纥葛逻禄这样的大部族,想到的却是借机壮大地盘的企图恐怕要落空了。

    当回纥俟斤骨力裴罗的弟弟吐迷突气急败坏冲进牙帐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兄长正一手支撑着那张漠北地图,连声咳嗽的情景。他素来敬仰胸怀大志的兄长,连忙快步走上前去搀扶了他一把,这才大声说道:“阿兄,只要倾尽全力动员我回纥上下,轻易就可以凑足十万兵马,再加上葛逻禄那边,只要那杜士仪敢来,我们就把他赶回去!”

    “愚蠢,你以为现如今阿史那施死了,葛逻禄还会一如既往站在我们这一边?”骨力裴罗目光犀利地扫了弟弟一眼,见其先是错愕,随即恍然大悟,他便低声说道,“从前我们合流,是因为突厥牙帐中有登利可汗,后来是因为抱团才能抗衡心比天高的阿史那施,可现在,我们的敌人已经变了,葛逻禄要选择盟友一定会更加小心。至少,如果我们不自量力想要去和大唐掰腕子,葛逻禄绝对不会和我们站在一边!”

    “那怎么办?”吐迷突本能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见骨力裴罗面色深沉,他突然张口说道,“那么我们派刺客!”

    “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并不是河东节度使王忠嗣这样,有万夫不当之勇的武将,可你以为他身边就没有勇士随侍?刺客还没摸到他身边,就已经被五马分尸了,就如同你我身边一样!”

    厉声斥责了弟弟,骨力裴罗将拳头砸在了牙帐上,声音中流露出几分苦涩:“当年回纥缘何会和其他铁勒诸部一起反默啜?那是因为,突厥视我们如同仆隶,只要打仗就让我们自备兵器作为前军,让我们送死,他们却掳掠财富。可我们依附大唐之后,结果并没有什么分别。打仗的时候我们也同样要先上,而那些节度使之类的高官,甚至不用动兵,一通奏疏就可以让我们丢掉性命,就如同我们的阿父那样!所以,我不想和大唐为敌,但也不想受制于人!”

    潜意识中,骨力裴罗却有一句话没说,倘若他日后能够主宰漠北,那么,他在麾下纳集所有部落的时候,但凡征战,也会遣那些部落作为前军,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以防被人反噬。这是控御其他部族的不二法则,绝不会存在例外。

    所以,当最终回到主位盘腿坐下之后,骨力裴罗便开口吩咐道:“你去挑选两个最可靠的人,我要他们替我走一次同罗和仆固。”

    不去接洽葛逻禄,而是派人去见同罗的阿布思和仆固的乙李啜拔,骨力裴罗自然有自己的考量。然而,他并没有想到,杜士仪根本没等到朔方的先期兵马开到突厥牙帐,仅仅就在仆固怀恩的两千兵马扈从下,他自己只带了虎牙和少数牙兵便来到了仆固部的领地。

    杜士仪这是第一次造访此地,而仆固怀恩竟也是第一次造访漠北的本部。此时此刻,虽还不至于剑拔弩张,可系出同源的南北仆固部族人却彼此提防警惕。即便是几年前还在夏州的土地上一块牧马嬉闹的同伴,也都不约而同保持着一定的界限。面对这幅情景,乙李啜拔和仆固怀恩父子俩虽不曾交谈,心里却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能够跟着乙李啜拔北归的,都是不甘寂寞,野心勃勃的人;而能够留在夏州的,都是更恋家,更喜欢安逸平稳生活的人。相比漠北的仆固部一年到头征战连连,夏州仆固部在朔方的庇护下,虽说屡屡出动,折损却相当少,而且还受惠于杜士仪诸多善政,牛羊都得到了相应的收购,换来粮食菜蔬衣被甚至不少奢侈品,不少人在军中都已经有了相当的军阶。而且杜士仪仿照义学,在朔方设立军官讲武堂,每年都会把各层军官不拘出身拉来集训至少一次,根据结业成绩给予相应的升赏,故而使得蕃将胡兵的向心力越来越强。

    而如仆固怀恩的女儿这才刚刚六岁,这就已经被眼疾手快的郭子仪为儿子给定下了。尽管这儿女亲家还未真正成功,可足以拉近彼此的关系。

    故而,乙李啜拔的大帐中,遣退别人之后,这位仆固部之主便苦笑道:“大帅还真是凡事都爱出人意料。灭了突厥东西两面可汗之功,换成谁必然都已经心满意足了,大帅竟然要在突厥牙帐重设安北大都护府,这简直是在所有突厥遗民的心坎上插刀子。就连我仆固部,也是早有趁机扩张之意,可大帅这一来,那些小部落都犹如找到了救星似的,不要命地往朔方节度使府送称臣的降书,我这进退两难就别提了。”

    尽管乙李啜拔说得诚恳,但杜士仪知道,对方已经是入主漠北仆固的人,不能再以当年那个区区夏州族酋视之。所以,面对这样的试探,他便哂然笑道:“仆固部有扩张之心,那么,同罗、回纥、葛逻禄,哪一部又没有?敢问归义王,你可已经做好了吞并同罗,而后和回纥以及葛逻禄开战的全盘计划?我想,应该还没有吧。仆固部这些年虽说发展极快,可仍然受制于当年的争位之乱,论真实实力,恐怕是四部之中最末的,要在扩张的同时竭力谋求自保,我想,这才是归义王的重中之重。”

    不称俟斤,而是称乙李啜拔为归义王,杜士仪提醒的是他曾经受大唐天子册封。而他所捅破的那一层窗户纸,也是乙李啜拔极力想要掩饰的。正如杜士仪所说,哪怕这些年乙李啜拔励精图治,可仆固部的起步就比其他三部要晚,而且为了收拾内耗,他又得花费颇大的精力。所以,他只能瞥了仆固怀恩一眼,希望这个长子能够替自己岔开一下话题,免得难堪。

    可让他失望的是,侍立在杜士仪身侧的仆固怀恩对他的目光竟是置若罔闻,岿然不动。

    杜士仪也无意甫一见面就给乙李啜拔太大的压力,当即主动岔开话题道:“对了,归义王身边不离左右的阿波达干呢?”

    自从乌苏米施可汗被杀之后,乙李啜拔就有意识地疏远了陈宝儿。而对方也对此不以为意,他反而松了一口气。此时此刻,杜士仪用仿佛不经意的口气提到这个人,他才猛然间意识到,这个面容俊秀却谋略出众的年轻人,是仆固怀恩举荐给自己的,甚至派出亲兵护送人至此。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之后,含含糊糊想要蒙混过去,可却不想杜士仪突然说出了一句更明确的话。

    “我这次来,最主要的缘由便是为了他。我也不怕实话告诉归义王,你的阿波达干,就是我当年南下蜀中的时候所收的首徒陈季珍!”

    乙李啜拔登时霍然站起身来。他心知肚明陈宝儿和杜士仪有关系,可仆固怀恩没有明说,他怎么也参不透这层关系到底有多密切。他刚刚还打算把这个杜士仪亲自问起的年轻人留下,此刻却绝了这个念头,当即亲自出去吩咐了一声。等到穿着打扮一如仆固部族人的陈宝儿进了大帐,杜士仪旁若无人地招手让其上前,嘘寒问暖,他方才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是因为当初陈宝儿一再蛊惑乌苏米施可汗,以至于其败死,这才心怀警惕冷落了此人,没想到,他还是小看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家伙!

    “宝儿,我此次北上,责任重大,身边却没有精通漠北的人才辅佐。安北大都护府如今尚未齐备,我会奏请陛下,辟署你为司马,你就来助我一臂之力吧!”

    听着这话,陈宝儿恍惚间想起了当年杜士仪收自己为徒时的情景,回过神后就想都不想地单膝跪了下来:“杜师所命,弟子无所不从,一定尽心竭力!”

第993章 四方云涌,副大都护

    继漠北陡然之间风云变幻,西域亦是传来了捷报,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和北庭节度使李佺自东西两面出击,大破自命为十姓可汗的莫贺达干,并将其当场斩杀。此役不但将碎叶城再次纳入了大唐的范围之内,也使得所谓的西突厥更加名存实亡。而在这一场大战后,尽管夫蒙灵察和李佺素来不怎么和睦,可在商议善后事宜的时候,还是达成了一致意见,奏请将突骑施黑姓首领,伊里底蜜施册封为十姓可汗。

    自此,东西突厥的阿史那氏王统,就此彻底断绝。

    长安城中会是如何一番庆贺景象,远在漠北的杜士仪却无暇理会。在见过仆固部的乙李啜拔之后,他久率众来到了位于乌德犍山以及嗢昆水之间的突厥牙帐。这里是突厥自从当年建立之初便定立为牙帐的地方,历经数百年风云变迁,现如今却已经成了一片荒凉,再不复当年雄军云集,万千营帐的情景。在乌苏米施可汗和颉跌伊施可汗相继被杀之后,回纥、葛逻禄、仆固、同罗,都有染指牙帐的意思,但彼此制衡不敢妄动,如今却便宜了外人。

    今次杜士仪的随行人中,蕃军远多于唐军,对此虎牙自然捏着一把汗。可杜士仪却知道,自己要想在漠北立足,必定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背井离乡的唐军身上,必定要倚重蕃军作为主力,就如同安西大都护府一样。所以,他当年一直在朔方善待胡户蕃军,让众人乐于归心为己用,这样的名声对于他再漠北立足很有好处。此次仆固怀恩随着他前去漠北仆固本部的时候,其本人及麾下兵马对乙李啜拔以及仆固部族民的那种态度,让他看到了一点成果。

    至少,仆固怀恩以及部下对朔方更加归心!

    这种时候,如果系出同源的他们和乙李啜拔完全是一条心,杜士仪的处境就危险了。要知道,如今大唐四处兵锋所指,无往不利,如今他要借助的就是这样的兵威,从而使得四部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李隆基如今正踌躇满志地当一个功业超过太宗皇帝的圣明天子,断然容不下任何冒犯。

    正因为随行的都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胡兵,在昔日突厥牙帐的股地上搭建帐篷,只用了不到一天时间,而之后种种防御工事的搭建也只用了区区数日。等到第二批将近五千朔方兵马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切建设更加热火朝天。而在熟悉漠北地理人情的陈宝儿指挥下,虎牙率亲兵五百,扫荡了附近的几股所谓马贼,砍下的脑袋一股脑儿全都悬挂在高高的四面旗杆之下,一时令那些小部族又欢喜,又战栗。

    于是,葛逻禄和回纥这样的强部还在观望,小部族的酋长们却一个个争先恐后赶了过来,朝见这位漠北的新主人。

    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名声,从前他们只是道听途说。有的说其对胡户宽大为怀,有的说其阴险狡诈如同狐狸,有的说其用兵如神,有的却蔑称其不过一介文弱书生……种种纷乱的流言四下流传,大多数酋长并不十分清楚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直到来到这乌德犍山旁的大片营帐,看到唐军严明的军纪,看到那些整肃的亲兵,他们才第一次真正领会到了唐军压境的感受。

    杜士仪对这些前来谒见酋长的态度虽说热情,但也并非一味许诺。对于前来归降接受保护的,他在答应派兵进驻的同时,也同时提出质子的要求;对于前来请求调停的,他都推给了最熟悉这些的陈宝儿;对那些愿意出兵马,接受安北大都护府调遣的,他也无不答应,却让仆固怀恩带人去参观他那支操练多年的雄师;至于对满嘴谎话只想打探虚实的,他的态度也异常明确。

    早在贞观年间,漠北就已然纳入大唐版图,骨咄禄默啜之辈不过是趁机复辟的乱臣贼子。和西域的安西都护府一样,大唐不会没事干涉各部的内政,但倘若遭到侵扰吞并,以及其他各种欺压不公的,安北大都护府可以提供相应的保护和支持!

    遏制攻伐,和平共处,共同繁荣,这十二字的基本原则通过这些小部酋长之口,迅速散布了开来,以至于葛逻禄俟斤在听说此事的时候,直接砸了手中的金酒杯——横竖也砸不烂,不心疼!可事后,他召来心腹吉尔查伊后,却之吩咐了几句话。

    “从今往后,葛逻禄把重心放在西域。突骑施已经不再是当年西边的霸主了,趁着我葛逻禄与其接壤,就算用钝刀子慢慢割,也要把它吞下来!你去见踏实力部和谋落部的族长,就说当此之际,我葛逻禄如果再这么分裂下去,就是任人宰割的牛羊!我死之后,我会把葛逻禄俟斤的位子让出来,希望他们也能拿出他们的诚意!”

    而回纥俟斤骨力裴罗则是对弟弟吐迷突直截了当地说:“看来,杜士仪是有心想让漠北成为一片死水!”在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在沉默良久后又补充道,“先把拔悉密完全吞下来,回纥除了我药逻葛家族之外,还有八大族姓,你亲自去见拔悉密那几位族老,投效于我,拔悉密就是第十大族姓!”

    至于同罗部的阿布思,他素来性子暴烈,干脆直接带着数百人来到了乌德犍山下。这时候,杜士仪已经来此上任一个多月了,第一眼看到远处那旌旗招展,营帐矗立的景象时,阿布思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看到了当年突厥牙帐的翻版。可当渐行渐近,看到唐军的衣甲时,他方才确信自己没有来错地方。可是,一路进去,周遭听到最多的便是他熟悉的铁勒语,也就是突厥语,就连到了那座形似当年牙帐的大帐外时,他听到的仍是突厥语。

    尤其是认出那个出来迎接他的人时,阿布思不禁脱口而出道:“阿波达干?”

    陈宝儿当年跟着乙李啜拔,曾经和阿布思打过不少交道,此刻听到对方仍是用昔日称呼,他便笑吟吟地说道:“俟斤安好!不过,如今我不再是可汗之下的阿波达干,而是安北大都护府司马。从今往后,再没有阿波达干阿史德氏,还请俟斤称呼我为陈司马。”

    阿布思虽然看似冲动莽撞,脾气急,可他终究是一部之主,并不是那等愚钝之人,须臾就明白了其中始末。怪不得陈宝儿一直很少抛头露面,怪不得乌苏米施可汗当初想给陈宝儿高官,对方却一直辞而不受,只是当着那么一个阿波达干的虚职。尽管先头乙李啜拔并没有把陈宝儿的身份泄露出去,可阿布思仍然本能地多端详了几眼这个身穿汉官官服的年轻人,冷冰冰地说道:“陈司马还真是好骗术,也不知道多少人被你耍得团团转!”

    正因为心头有一种被人欺骗的感觉,阿布思在见到杜士仪之后,态度不禁有些**的。可杜士仪开口说出的那一番话,却让他一下子愣在了那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前大唐册封的时候,是回纥奉义王,以及仆固归义王亲自跟我去的长安,于是在两位可汗之外,他们获封了王爵,可葛逻禄和同罗却落空了。如今漠北再无可汗,我当为葛逻禄俟斤聂赫留,还有阿布思俟斤请封王爵。另外,我初到乌德犍山,虽有陈司马为助,可终究并不怎么熟悉漠北的情形。我打算再奏请俟斤为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不知道俟斤意下如何?”

    足足好一会儿,阿布思方才终于意识到杜士仪抛出的是一个怎样的诱饵。尽管心中的本能告诉自己,这样的诱饵不能随便乱吞,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杜大帅,这副大都护共有几人?”

    “迄今为止,我还只征询过俟斤一个人的意见。”说到这里,杜士仪又补充了一句,“那是因为,回纥、葛逻禄、同罗、仆固四部之中,只有俟斤是最先来见我的,诚意最足,而且同罗骑兵强绝一时,我慕名已久了!”

    这种时候,阿布思怎么也不可能说,我今天来是兴师问罪的——即便他有这个念头,本来也只是想抱怨几句再试探试探,凭着自己冲动的名声在外,料想杜士仪不会对他怎样——可是现如今杜士仪许诺给他的东西实在具有太大的诱惑力,纵使是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心。于是,在左思右想许久之后,他便抬起头来,直截了当地问道:“那我再敢问杜大帅,如果我答应了,大帅可还会以回纥、葛逻禄和仆固三部酋长为安北副大都护?”

    “俟斤说笑了,大唐的副大都护可是从三品的高位,哪里会这么不值钱,随便是个人就行?按照我大唐的制度,安北大都护府顶多能有两位副大都护,如果没有合适的人,始终虚位以待也未尝不可。”

    这下子,阿布思终于明白,按照杜士仪的意思,顶多还有一个人和自己平起平坐,甚至可能就是自己一个人独占此位。心思既然活络了,他便开口试探道:“那么,身为安北大都护府的副大都护,我又要做些什么?”

    “很简单,平常的时候,俟斤自然还是当你的同罗之主,并不需要你付出什么额外的代价。至于出战的时候,代我为主帅,号令其他征召而来的兵马。而朝觐之时,当然就是你跟随我前去长安谒见陛下,领受封赏。”

    这种有好处没坏处的纯粹优差,阿布思终于完全心动了。于是,当杜士仪示意陈宝儿拿出了一张用突厥文字写就的任命书给他,他一扫之后便爽快地摁下了自己的手印,随即起身向杜士仪抚胸行礼道:“既然杜大帅如此看重我,那么,我也将会以忠诚回报杜大帅!”

第994章 围困示威

    既然说动了阿布思,杜士仪便派陈宝儿为使者去见葛逻禄俟斤聂赫留。

    数年前阎洪达井三方会谈,陈宝儿并未露过面,所以,死了的乌苏米施可汗以及现在还在的阿布思和乙李啜拔认识他,聂赫留却不认识他。他只知道,这位是杜士仪刚刚到任后奏请的安北大都护府陈司马,因此借病见客时,表现得谦逊而又恭敬。当对方代杜士仪提出请封王爵时,他踌躇片刻就答应了。

    如果是从前,大唐册封的王爵不过一个名号,年纪一大把的聂赫留可以无所谓。可如今突厥已经覆灭,大唐竟然以新主之姿进驻漠北,他既已经决定避其锋芒,再加上老早就上书臣服,那么杜士仪的提议就没有什么不可接受了。

    而发现这位第一次见的安北大都护府陈司马年纪轻轻,他便有意出言试探,当得知杜士仪一上任就去过仆固部的领地,而入主突厥牙帐后,回纥的骨力裴罗也只是遣使道贺,未曾亲至,他就知道,杜士仪还远远谈不上掌控了局面。可陈宝儿启程回去不数日,杜士仪奏请同罗部俟斤阿布思为安西大都护府副大都护的消息,便以惊人的速度送到了他这里。直到这一刻,聂赫留方才意识到被之前那个年轻的司马摆了一道。

    “他提了仆固,说了回纥,却略过阿布思那个莽汉不提,我还以为那杜士仪轻视同罗,没想到他其实却看重阿布思!想来也是,同罗的骑兵在铁勒九姓中,素来是最锋利的矛头,而阿布思的脾气是最好骗的,我还以为杜士仪会因为昔日那点关系,首先从乙李啜拔打开突破口,是我失算了!”

    聂赫留还只是觉得失算,并未有太大的反应,可回纥上下却是好一场轩然大波。葛逻禄因为杜士仪的到来,主动退缩往西发展,骨力裴罗趁机大肆吞并拔悉密故地,将回纥内九姓变成了十姓,号称回纥十部,一心先巩固地盘,可在部属们看来,如果真的要选人充当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首先也该是回纥,怎么轮得到同罗酋长阿布思那种粗人。

    骨力裴罗这两年身体渐渐不如从前,因此很多事情只是布置下去,具体执行都不再事无巨细过问。此时他正沉吟这个消息的时候,亲自前来禀报此事的长子磨延啜便低声说道:“阿父,因为听到人报说,安北大都护府陈司马去葛逻禄传信后经过我回纥之地,叔父因为心中有气,带着军将领兵前往拦截质问了。”

    此话一出,骨力裴罗顿时又惊又怒,拍案而起道:“缘何不早些报我?”

    磨延啜深知骨力裴罗素来最信任吐迷突这个弟弟,就连其人冲动易怒莽撞,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容了。此刻在父亲的目光逼视下,他连忙解释道:“叔父吩咐过左近,如果谁敢偷偷禀报阿父,那回头就杀了谁!我也是刚刚方才得知此事……”

    “这个家伙,我怎么就有他这么一个弟弟!”骨力裴罗当机立断,立时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传令下去,立时备马,我要亲自带人去追回吐迷突!”

    磨延啜知道父亲说一不二的性子,不敢规劝,连忙急急忙忙去准备了。等到备办好了一切,见骨力裴罗披上大氅出来,竟是一如从前一般矫健地登上坐骑,他正要上马随行,却被父亲用马鞭指了一指。

    “王帐不能无人,你是我最年长的儿子,给我留下好好镇守!”

    磨延啜连忙应命,等到眼看着父亲策马扬鞭带着大队兵马离去,轻轻舒了一口气的他方才转身,对左右心腹连番下令,等回到自己的营帐后,他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冷笑。虽说骨力裴罗从来都没有流露出立弟不立子的态度,可回纥与突厥一样,都是实力为尊,如果实力不够,就算继立为可汗,仍然有可能如登利一般成为笑话,甚至有可能如同当年汗位都没坐稳,就被毗伽可汗以及阙特勤杀了的默啜可汗之子一样。

    如果吐迷突还是如同从前那样受父亲信赖,统领那么多兵马,万一父亲有个万一,他这个叔父就会成为他继位最大的障碍!

    骨力裴罗当年率军从凉州迁出北归之后,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几个弟弟都先后战死或病死,只剩下了吐迷突一个。这个幼弟他实则一直都是当成儿子一般看待的,即便人冒失冲动,他也一直没有计较,可这一次他却在心里发了狠。如果回头截住吐迷突把人带回去,那么,他一定会好好教训这家伙一顿,让这个弟弟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磨延啜虽说放任了叔父吐迷突带人去找陈宝儿的麻烦,他却也知道时机要把握好,不能让父亲半路截住叔父,也不能让叔父有太多的时间,把事情真闹得不可收拾,因此早已在吐迷突带的人中安插进了人手,又在骨力裴罗所率兵马中掺了沙子。于是,一行人几乎是蹑着吐迷突,后脚跟前脚地追了上去。当骨力裴罗驰上一处小丘,终于看到不远处那七八百回纥人马正围着一小支人马闹腾不休的时候,他立刻不假思索地对左右吩咐道:“快,吹迎宾号角!”

    陈宝儿随行不过兵马百余人,此刻被三倍于己的兵马团团围住,上上下下全都躁动不已,唯有陈宝儿自始至终面不改色。哪怕是吐迷突亲自率兵在周遭游曳,甚至还不时戏耍地射上一两支箭过来,深深扎在距离己方不过几步远的地上,他却依旧约束部属不得妄动刀兵。朔方军法极严,尽管不少人一再谏劝拼死一争,可主帅不同意,下头也只能徒呼奈何,但对于这位陈司马全都恨得牙痒痒的。

    可就在他们难耐欺辱的时候,陡然之间,四面八方响起了阵阵号角长鸣。原本就已经狂躁难安的亲兵队伍乍然听到这样的声音,顿时更加骚动了起来,旅帅裴烈更是策马上前怒声说道:“陈司马,他们分明是蔑视我等,现如今援军又来了,再不抗争只有死路一条!我们虽说只有百余人,但合兵一块,护卫陈司马一道杀出重围,这却还是可能办到的!到时候大帅得知我等遭遇,一定会兴军给我等报仇!”

    “如果只为了我一个杀出重围,却要牺牲尔等性命,那我宁可在此。”见裴烈登时面色铁青,陈宝儿便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认为,刚刚这支回纥兵马出现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报了安北大都护府的名号,他们却置若罔闻,所以分明是早有预谋。可是你们要知道,漠北不同于中原,纵使一部酋长,有时候底下的人也会做出违反上命的事情来。至于你们觉得是援军的这通号角,并不是什么援军到来,而是迎宾礼乐。”

    裴烈对于来历不明却被杜士仪直接辟署奏请为安北大都护府司马的陈宝儿并不信服,此刻听到这番说辞,他更是嗤之以鼻。然而,眼见得那些团团围住他们的兵马突然乱了起来,一时大呼小叫不绝,,他顿时觉得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可是,正当他要下令部属趁此突围的时候,陈宝儿却突然撂下了一句话。

    “各自约束部属同僚以及坐骑,不许妄动半步,违者军法处置!”见裴烈对自己怒目以视,陈宝儿便好整以暇地解释道,“不要让那位回纥俟斤认为,安北大都护府的兵马,是遇到一丁点事就仓皇慌乱的新兵!”

    裴烈本待再争,可想起杜士仪对他们这些牙兵的器重和信赖,临行前再三吩咐一定要听这位陈司马的吩咐,他最终也不敢违命。眼睁睁看着四周围着的敌军兵马渐渐平静了下来,而后竟是鸦雀无声,军纪肃然,他一时心头更是愠怒后悔。不多时,那些兵马便突然往左右分散了开来,就只见在一群骁勇将卒簇拥下,一个威势十足,大约年近五旬的男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而在其身侧,正是之前那个带头挑衅他们的回纥将军。

    “让诸位受惊了,我便是回纥俟斤,骨力裴罗。”骨力裴罗一边说,一边右手抚胸,在马背上微微欠了欠身,犹如鹰隼一般的眸子在众人身上打了个转,最终落在了陈宝儿身上。即便认出了对方的官服,他仍是沉声问道,“敢问哪位是安北大都护府的陈司马?”

    “是我。”陈宝儿策马排众而出,气定神闲地说道,“久闻回纥俟斤乃是漠北首屈一指的雄主,我慕名已久了,故而方才在路过回纥之地时放慢行程,打算请见俟斤一面,可却没想到会遇上回纥兵马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等团团围住,威胁恐吓无所不用其极。若非我约束部属,恐怕今日此事就没法收场了!现如今俟斤既然亲自到了,那么,今日之事,俟斤还请给我一个解释!”

    吐迷突顿时气得脸都青了。他正想反唇相讥,可就只见兄长倏然侧头,给了他一个无比严厉的眼神,他只能讪讪退了回去,心里却憋了一肚子气。

    骨力裴罗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强笑道:“陈司马误会了,只是舍弟误以为你们是敌寇……”

    “敌寇?我等被围的时候,可是早就用汉语和突厥语通报来处,令弟却置若罔闻!我等本是奉命使葛逻禄,在葛逻禄得到礼待,却在回纥遭到如此欺辱!我等横尸此处无足轻重,可大唐国威不可轻辱,安北大都护府军威不可轻辱!我之所以约束我左右军将,等到现在,便是看看回纥到底是谁做主!如果说,俟斤号称回纥之主,其实却已经管不了自己的兵马,只能任由他们耀武扬威,那么,安北大都护府可以出兵,为俟斤整肃麾下兵马!”

第995章 安北牙帐城

    直到这一刻,看见回纥那位酋长骨力裴罗铁青的脸色,裴烈方才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尽管如今他们处在比之前更多几倍的兵马包围之内,可受挫的反而是对方,而不是己方。可是,他也明白现如今的上风只是因为对方理屈,而在漠北这种地方,更重要的是实力,而不是道理。故而,即便他渐渐对陈宝儿刮目相看,仍是策马靠近这位长史一步,随即轻声用汉语提醒了一句。

    “陈司马,小心狗急跳墙。”

    听到这提醒,陈宝儿就知道,比起之前的怀疑和不满,裴烈对自己的态度已经大为改观。他气定神闲地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细长圆筒,当着好一阵骚动的回纥兵马之面,就这么打起火石,直接点燃了管口的引线。倏忽之间,就只听嗖的一声炸响,一道红色火光直窜空中,继而高高地爆了开来。

    见骨力裴罗那张难看的脸上陡然一变,他方才淡淡地解释道:“好教奉义王得知,这是出发之前,大帅亲自交给我的发信筒,发信之后,十数里之内都能轻易看见。红色表示遇阻,绿色表示平安。”

    之前陈宝儿还口口声声只称骨力裴罗为俟斤,如今却突然改口称奉义王,骨力裴罗自然听得出来这其中隐隐的告诫之意。身为一手使得回纥壮大至今的雄主,刚刚在听到对方挑拨吐迷突和自己的关系时,他就已经动了杀心,横竖在漠北之地,马贼横行,部族又众多,事后随便找个替罪羊也就是了,说不定还能就此栽赃嫁祸,可是,陈宝儿这个突如其来的发信筒却让他大为意外。

    从前大唐信使常常是以篝火燃烽烟报信,可那种方式需要准备和时间,现如今这样的发信筒却立时可用,那么便意味着大唐军队彼此之间的沟通会比从前迅捷几倍。而此刻更是意味着,很可能就有一支大唐军马埋伏在不远处,哪怕对方的人数不够驰援,可也足够把消息一级一级传出去,如果他真的痛下杀手,转眼间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在现如今大唐兵锋所指无往不利的时刻,回纥必定会成为另外三部口中的肥肉!

    于是,他强自压下心中怒火,侧头看了一眼自己一向最为爱护的弟弟,一字一句地说道:“来人,把吐迷突绑起来!”

    吐迷突也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而震惊,听到兄长这么一句话,他登时大惊失色,可在其痛心却又不乏严厉的眼神下,他只能恨恨地主动下了马,任由左右亲卫磨磨蹭蹭上前把自己五花大绑了起来。这时候,骨力裴罗方才沉声说道:“杜大帅迁到牙帐之后,我还不曾前去拜谒,现如今又出了这样使我回纥蒙羞之事,我便带着吐迷突前往乌德犍山,向杜大帅亲自请罪!”

    几句言辞,一个发信筒,便迫得骨力裴罗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裴烈只觉得目弛神摇,心情激荡不已,而那些随侍的牙兵,也终于对陈宝儿心悦诚服。有跟着杜士仪时间最长的人甚至隐隐觉得,在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长史身上,仿佛有一种和杜士仪类似的特质。

    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外如是!

    安北大都护府的牙帐之中,杜士仪正在和十几位来自宥州的昭武族姓工匠商讨建城之事。昭武九姓的粟特人和其他游牧民族不同,在筑城上素来很有一手,而他如今身处敌境,不可能真的和从前那些突厥可汗那样,就这么永远住在营帐之中。

    在他的心目中,在少有人真正建立城池的漠北建起一座真正的坚城,这才是长治久安的办法。即便漠北很难寻找坚硬的木石,可夯土也能筑城,更可以烧制砖块,从古至今,很多城池乃至于绵延万里的长城,很多也是这么建成的。

    康待宾之乱的余波已经完全散尽,尽管在迁回宥州的最初,昭武胡户曾经爆发过一阵骚乱,可这些年安居乐业,康庭兰又恪尽职守恩威并济,绝大多数人在回归故土之后,只觉得如鱼得水,过得都还算富足。而素来巧手的粟特工匠们,则被杜士仪遴选出了一大批,在朔方从事从营造、设计等种种技术类工作,报酬优厚。他此行漠北也特意带了一批,离家之前给予了其家中颇多酬劳和优待,故而人人都乐意效劳。

    此时此刻,为首的那个粟特工匠从建筑材料的取用,筑城的时间,所用人力等等各种实际条件,充分肯定了在这附近建城的可能性,而精通堪舆的安北大都护府兵曹参军曹佳年则是从地理风水角度加以补正,一堆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杜士仪在旁边细细倾听,偶尔插话一句,却没有对这些技术性的工作太过指手画脚。每一项工作都需要相应的专家,他要做到的只是高屋建瓴,总揽全局即可。

    “大帅!”

    打了个手势,吩咐曹佳年和那些粟特工匠继续讨论,杜士仪便抬起头来吩咐道:“进来!”

    进了牙帐之后,龙泉便快步来到杜士仪身侧,低声说道:“大帅,陈司马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回纥俟斤,奉义王骨力裴罗以及其亲弟吐迷突。我看到吐迷突竟然是被绑着带过来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这里,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定然是季珍又耍了什么花招!走吧,这地方让他们去讨论,我们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那场东西两面可汗同时陨落的大战,至今也只过去了不到几个月,可造访乌德犍山下这片突厥牙帐故地的骨力裴罗,却只觉得仿佛过去了数年甚至更久。铁勒和突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系出同源,只是以阿史那氏为核心的那个铁勒部落在建立突厥后,反而对其他同族大加欺压,这才有了之后数百年的彼此争战。现如今,阿史那氏终于成了历史,即便乌苏米施可汗还余下一个弟弟在部众的护卫下逃出生天,可也如同无根浮萍,再不可能有所作为了。

    因此,当看到陈宝儿在众人的簇拥下往深处而去,他却依旧约束左右停在辕门处,这才看向了身边有些狼狈的吐迷突。连日赶路,他在白天都把这个嫡亲弟弟捆绑在马上,晚上才为其松绑,这么做的理由,他也都已经对其解释过了。可是从吐迷突那不满的目光中,他还是能够觉察到,自己这个弟弟并不能理解这些。换言之,对于如今波谲云诡的局面,吐迷突远远缺乏深刻的认识!

    “阿兄,他们还要干晾着我们多久!”

    听到这句话,骨力裴罗的眸子一片深沉。他没有开腔,目光望向了这上千营帐的最深处。须臾,他就只见内中数队兵马匆匆出来,一时间列队两侧按刀而立,笔直矗立,岿然不动,显然训练有素,即便他素来自信回纥强军不输给任何人,仍旧不禁心中悸动。

    大唐如今强盛一时,又在这种节骨眼上进驻漠北,控御诸部,他想让回纥取代突厥君临漠北的野望,要什么时候才能成功?

    很快,他便看到自己还算熟悉的仆固怀恩在左右亲兵的簇拥下大步出来,到他面前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微微拱手道:“大帅在牙帐等候,奉义王请随我来!”

    如果按照大唐册封的爵位,骨力裴罗是王,杜士仪是公,不论如何,杜士仪都应该亲自来迎一迎自己,可骨力裴罗自知这次是吐迷突理亏,他说是绑了人来负荆请罪,其实自己亲自走这一趟,也是为了弥补之前杜士仪上任漠北之初,自己出于观望以及表示不满,故意避而不见。因此,他丝毫不以为忤,和仆固怀恩客套了两句后便随其入内,却把吐迷突以及随行兵马都留在了辕门之外,以示心怀赤诚。

    从陈宝儿口中得知事情始末后,杜士仪便把曹佳年和一众工匠暂时挪到了另一座大帐中去讨论,腾出牙帐接见骨力裴罗。此时此刻,当他看到门帘被亲卫高高打起,紧跟着,骨力裴罗随同仆固怀恩进来时,他有意多端详了对方片刻。

    不过数月的功夫,骨力裴罗看上去仿佛瘦削苍老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忧心的事情太多,还是伤病所致。对于这位当年敢孤身以失涅干之名到西受降城打探虚实的回纥之主,他素来有很高的评价和警惕,此刻便站起身来。

    “奉义王远来是客,我原本该迎你一迎,可因为之前我正在和下属商讨建城之事,一时疏忽,怠慢了。”

    骨力裴罗本就无心计较杜士仪的慢待,可现如今,建城两个字给他的冲击更大。他对于突厥的习俗素来不以为然,早就打算在回纥腹地建造城池,可如今有了杜士仪这一举动,不论回纥异日兴建起再宏大的城池,其象征意义都和乌德犍山下突厥牙帐故地的城池意义大不相同。突厥牙帐也曾经建起过低矮的夯土围墙,可是在这些年的战火中早已化为了乌有,可如果是大唐建城,照他曾经见过的长安雄伟之姿,恐怕将是对漠北诸部的空前震慑!

    也正因为如此,他竟是忘了吐迷突之事,强笑问道:“敢问大帅,可想好了城池之名?”

    “当然。”杜士仪微微颔首,大笑道,“既然此地曾经是突厥牙帐,如今却是大唐安北大都护府所在,那么,这座城池,便叫做安北牙帐城!”

第996章 兄弟离心

    之所以用安北牙帐城这个听上去有些古怪的名字,杜士仪既想让大唐安北大都护府的名声彻底打出去,也想让人们记住,这座城池就矗立在昔日的突厥牙帐。故而,他不吝在骨力裴罗面前,对那些粟特工匠大加赞赏,同时又暗示来自大唐长安和洛阳的工匠将会相继抵达,参与建造这座漠北雄城。直到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他方才提到了吐迷突率军围困安北大都护府司马及其随行兵马之事。

    “奉义王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陈司马乃是陛下的属臣,安北大都护府的官员,这是藐视陛下!当初汉时曾有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言壮语,现如今大唐素来对臣服的各大番邦恩威并济,并不欺凌弱小,可这并不意味着,陛下就能容忍这样匪夷所思的暴行!”杜士仪直接把这件事提升到了犯国体的高度,见骨力裴罗面色显然不好,他方才缓和了口气。

    “往小了说,这只是回纥麾下的一小撮人侵犯军纪,奉义王只需要惩处相应的人,这件事就可以揭过去。”

    杜士仪并没有提如何惩处,甚至根本没有提吐迷突,骨力裴罗也并没有发问,只是就之前没有亲来安北大都护府拜贺之事表示了歉意。等到离开牙帐的时候,他忍不住拉紧了大氅,身上也好,心里也好,全都有些发冷。

    当初阿布思第一个前来牙帐见杜士仪,不论本意是兴师问罪也好,是虚与委蛇也好,可终究喝到了头汤,得了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这样的美官。而他现在是第二个来的,可却因为是为麾下兵马的愚蠢行为赔罪,故而杜士仪的态度虽然谈不上多严厉,可也绝对说不上热情,而且并没有给出任何的承诺。联想到杜士仪上任伊始就去了乙李啜拔的仆固部领地,而后又许了阿布思副大都护之职,派了长史陈宝儿去葛逻禄见聂赫留,只有回纥仿佛被人遗忘了。

    以杜士仪这些年的治政和军略方向来看,这绝对不是无心的!甚至于……那位陈司马路过回纥却被吐迷突带兵围困,恐怕也绝对不是无心的!

    难道,继突厥土崩瓦解之后,杜士仪的下一个目标,竟是回纥?

    带着这种难以名状的惊悸和沉重,骨力裴罗已然回到了辕门处。见吐迷突满心不耐烦地来回走着,他便径直走上前去问道:“我问你,你之前如何知道那个陈司马经过我回纥腹地?”

    吐迷突没想到兄长就这么径直出来了,想到不用五花大绑在唐人面前卑躬屈膝请罪求饶,他正觉得松了一口气,听到这话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好一会儿,他方才迟疑地说道:“阿兄问这个干什么?我只是听到探马回来禀报的,说是安北大都护府的旗号高高打起,分明有意挑衅,所以我左右将卒听到之后,全都气得嗷嗷直叫,我就想杀杀他们的威风……”

    骨力裴罗不想再听吐迷突当初这些目的了,直截了当地打断道:“我再问你,你将他们围困之后,除却骂战以及射箭挑衅之外,可还曾经挑唆约战?”

    吐迷突本待否认,可在兄长的目光直视下,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说道:“骂战以及射箭之外,我是曾经约战过,可那些唐军原本已经有些忍不住了,都是那个陈司马只知道当缩头乌龟,一再严令他们不得出击。我就是想一扬我回纥勇士的威名,他们既然不敢怎么样,我也就打算戏耍他们一阵子,然后夺了他们的旗帜,再把他们放回去,让那杜士仪丢个大面子,只没想到阿兄会来得这么快。”

    骨力裴罗登时悚然一惊。他会这么快赶来,是因为长子磨延啜吐露的消息,而磨延啜和叔父吐迷突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么说来,是杜士仪在派出这么一行人前往葛逻禄见聂赫留之前,就已经定下了这般计策,还是那个陈司马自己随机应变?不,不仅是随机应变,要使得事情一步步发展到现在这样的结果,就需要对回纥的情形了若指掌的人,尤其得清楚他和吐迷突的兄弟之情,吐迷突和磨延啜的叔侄不和,以及回纥内部兵权分布等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而且要胆大心细,否则便会枉送性命!

    “好,好!”

    骨力裴罗这两个好字听得吐迷突大惑不解,见兄长面上露出了一闪而逝的戾气,他正想开口说话时,却只见骨力裴罗竟是抽出了佩刀。他本以为骨力裴罗是就此割断自己身上的绳索,也好结束这一场无聊的把戏,可让他震惊的是,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自己敬若神明的兄长竟是持刀向自己当头狠狠劈下。那一刻,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质疑过兄长的吐迷突,只觉得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完全崩塌了。

    兄长竟然要杀他!竟然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而要杀他!

    吐迷突知道自己挣脱不了,惨笑一声,干脆闭上了眼睛,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就只听一声破空弦响,紧跟着,他就只听得叮的一声,之前以为的剧痛并没有来临。他倏然睁开眼睛,就只见骨力裴罗手中的刀竟是被那凌空一箭而荡开,而他再往箭支来的地方望去,却只见那个骑在马上风驰电掣而来的,不是别人,竟是之前在他的谩骂羞辱之下,约束部属避而不战的那个陈司马!

    陈宝儿很满意自己刚刚那一箭的准头,当他一跃在骨力裴罗身前挽弓下马时,便带着几分气喘说道:“总算是赶上了!刚刚奉义王离开之后,大帅方才突然想起没把话说明白,故而令我即刻追出来。果然,奉义王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便打算大义灭亲。”

    他用一口娴熟的突厥语,着重点出了大义灭亲四个字后,这才将手中大弓交给了一旁的卫士,瞥了一眼吐迷突道:“大帅说,吐迷突之罪,本该重重惩处,令漠北诸部引以为戒,可念在当初他曾经作为使臣前去长安谒见过陛下,而此次又只是一时气盛初犯,故而不是不能从轻发落。如今安北大都护府正在用人之际,便让吐迷突留在这安北大都护府效力,不知奉义王肯割爱否?”

    骨力裴罗本以为杜士仪既然有心算计自己,必定是想要吐迷突的命,以此断掉自己的一条臂膀,可陈宝儿突然横里杀出来,截住了自己这一刀,他先是如释重负,可在看到吐迷突那茫然的眼神之后,他就知道,刚刚那没能砍下去的一刀,恐怕将成为兄弟之间永远的裂痕。

    刚刚他在挥刀之时,不但是想借此断了杜士仪问罪回纥的口实,潜意识中也是为了长子磨延啜铺路。他很清楚这几年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明白磨延啜的心结所在,他从来就没打过传弟不传子的主意,既然磨延啜和吐迷突芥蒂已深,他必定要选择一边!

    于是,长叹一声的他回刀归鞘,这才拱手说道:“既是陈司马传杜大帅之命,那我便代吐迷突谢过大帅不杀之恩了。”

    “奉义王的大义节操,实在令人敬仰。”陈宝儿笑容可掬地赞叹了一句,接下来又打叠了一堆逢迎奉承,竟是亲自把骨力裴罗送上了马。眼看其没有对吐迷突吩咐一个字,就带着大队兵马就此回程,他这才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失魂落魄的昔日回纥大将。

    即便没有他,只要骨力裴罗日后临死传位之际,那么有些事是必定会发生的。

    他并没有立时三刻去和吐迷突搭话,招手叫来一个牙兵后,吩咐其带着吐迷突前去安置,这才上马回返牙帐。当他在牙帐前下马时,迎上前来的龙泉便笑着说道:“陈司马真是翻手为云覆手雨,大帅刚刚听得外间那番情形,一时赞不绝口。”

    “因为我熟悉他们,他们却不熟悉我。”

    陈宝儿微微一笑,这才径直打起帘子入了牙帐。见杜士仪正坐在主位上笑看着自己,他便上前从容行礼道:“大帅,幸不辱命!”

    “你让我把这件事交给你时,我却没想到,你竟是会用这样的法子!如你这样的年纪,也许有人已经是一郡太守,牧守一方;也许有人已经是一军主将,敌寇丧胆。可看到你此次行止,我却想起了春秋战国时的策士和谋士,你可是一人多能,兼具舌战无双,一策倾国。不过从此之后,那骨力裴罗恐怕会倾尽全力查你的底,你也未必能够低调得起来了!”

    “我是恩师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如果在外人眼中不过尔尔,于恩师威信也是极大的损伤。”陈宝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才下拜说道,“再说,恩师也不怕人说任人唯亲,直接为我奏请安北大都护府司马一职,我怎能不尽心竭力,以报授业之德,知遇之恩?”

    “不要这么说,这么多年来,纵使我当年对你再大的恩情,你也已经都报答完了。”杜士仪上前去双手搀扶起了这个首徒,见其面庞上看不到一丁点稚嫩和彷徨,有的只是自信和沉稳,他便笑着说道,“多智若狐,灵敏若豹,再加上以有心算无心,骨力裴罗这个亏可没白吃!只是他既然已经做了初一,回去之后,恐怕会立时整肃吐迷突的势力,所以,你的动作要快,不能耽误半点时间!”

    “是,大帅放心!”陈宝儿自然能够分得清楚公私,大声答应之后,他躬身一行礼,随即大步走了出去。

    能够不再藏头露尾的感觉,真好!

第997章 厉语攻心

    尽管从鬼门关上捡回来一条性命,可对于吐迷突来说,他在回过神来之后,甚至宁可当时就这么死了,也好过此刻备受煎熬。

    他一再竭尽全力去思考,兄长为什么会在辕门处对自己痛下杀手,一再竭尽全力为兄长开脱,可越是往深处想,他就越觉得脑袋胀痛,心中绝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昏暗的大帐中突然闪现出一丁点光芒,而后他看清楚那个举灯进来的人时,他便眉头一挑,讥诮地说道:“陈司马特意来看我,是想要让我谢你的救命之恩?如果是那样,你就请回吧。我回纥勇士只有不屈战死,而没有跪着求活地!”

    “如果是那样的话,刚刚我救下你之后把你安置在此,你有的是办法自尽,又何必等到我来?”

    陈宝儿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见吐迷突顿时面露怨毒,仿佛随时会暴起发难,他却不慌不忙地举灯更上前了几步,甚至背对着人施施然把灯放下。果然,即便他如此毫无防备,吐迷突也并没有贸贸然动手。于是,他转身在主位上盘腿坐下,这才好整以暇地说道:“你放心,我并不是要招降于你,要知道,回纥乃是大唐的属国,你的兄长曾经亲自到大唐拜谒陛下,而后获封奉义王。你既然是奉义王的弟弟,那么也就一样是大唐的属臣,用不着我招降。”

    经过之前那件事后,吐迷突对陈宝儿已经警惕十分,此刻哪里会轻易放松:“那陈司马又想说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你阿兄之前之所以会在辕门对你痛下杀手,是因为他在那时候才终于认识到,他不得不杀你。”

    见吐迷突嗤笑一声,满脸不信,陈宝儿并不生气,而是气定神闲地说道:“你不但和奉义王一母同胞,也是他如今唯一仅存的弟弟,所以不管你犯过什么过错,奉义王素来都不会深究,顶多责备你两句,而你所领的兵权,在回纥也素来是最多的,甚至超过你的侄儿,奉义王的长子磨延啜,我没有说错吧?”

    “那又怎么样?”

    “正因为奉义王对你的倚重和信赖,甚至超过自己的长子,所以,磨延啜对你这个叔父,应该一直都是耿耿于怀。你这一次因为下头人的禀报,怒发冲冠地带兵出去,打算在安北大都护府的人面前耀武扬威,让我们不敢小看回纥,如果奉义王早些知道此事,那么,很可能在半路上就把你截回去,可他却到得晚了一些,以至于你已经闯了祸,你认为,这只是你的兄长得知消息迟了?”

    陈宝儿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吐迷突的表情,见其果然藏不住心情变化,脸色一连数变,他便直截了当地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此事之后,奉义王生怕回纥成为众矢之的,绑了你来向大帅负荆请罪。大帅是对他提出,只要惩处首恶,可以既往不咎。然而,他可以随便在你麾下找个人,以教唆犯上的罪名杀了,甚至再象征性地处罚你一下,把此事揭过去。可他为什么要在辕门对你突然下杀手?”

    “是因为他已经醒悟到,整件事中虽有种种其他缘由和巧合,可是,究其根本,是因为磨延啜和你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如果他一直打算传位给磨延啜,而不是你,那么,他就必须做出选择,如果他不想回纥就此四分五裂的话!”

    此时此刻,吐迷突已经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他很想扑上去和陈宝儿狠狠厮打一番,可是,他的身体却僵硬得根本没办法动。他很想指责陈宝儿这番话都是胡说八道,可是,他的喉咙却噎得一声都发不出来。

    没错,磨延啜瞧不起他这个冲动易怒的叔父;而他也瞧不起这个只凭出身就被人戏称为回纥太子的侄儿。他曾经放出狂言,回纥的领地是靠着骨力裴罗和他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没资格指手画脚;而磨延啜也曾经对人轻蔑地说他吐迷突只懂得打打杀杀,根本看不清楚真正的形势。

    知道此刻的火候已经足够了,说再多的话只可能适得其反,陈宝儿方才扶膝站起身来,而后淡淡地说道:“大帅嘱我保你一条性命,是因为怜你一身武艺,驰骋疆场,战绩斐然,但大帅也不会勉强你。你如果愿意留下效力,那么,安北大都护府将用你为先锋使,统领一厢兵马。而你如果不愿意留下,一心回归故土,那么我已经令人备好坐骑,你连夜就可以回你的回纥。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你自己选择吧!”

    当陈宝儿起身离去之后,之前一直努力抑制自己,不希望情绪失控的吐迷突方才整个人瘫倒了下来。他不想相信对方说的话,可自己的亲身经历却证实了这一点,自己过往的那些记忆也证实了这一点,他竭尽全力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了大帐门口,想要伸手去掀开那道帘子的时候,手却僵在了那儿。

    真的要连夜不眠不休赶回去吗?事到如今,兄长会不会派出伏兵……不,就算兄长还眷顾兄弟之情,他的那个侄儿磨延啜,又会不会干脆伏兵杀了他?可他如果贪生怕死不回去,如果兄长真的已经打算杀了他为侄儿磨延啜铺路,那么,他留在回纥的妻儿家小,他的那些心腹部众,又会不会受到清洗……

    千头万绪此时在他的脑海中打转,以至于他突然捧着头双膝软倒跪了下来,口中发出了一声绝望而痛苦的悲号。

    吐迷突的大帐外十数步远处,陈宝儿听到这一声后回头瞥了一眼,随即轻轻叹了一声。刚刚全程都在帐外监视,以备突发事件的龙泉此刻不禁心悦诚服,轻声赞叹道:“郎君真是太厉害了,字字句句全都在戳这胡人的心肝!听他这嚎叫就知道,他是真的进退两难。”

    “这是攻心战,不亚于战场上两军对战厮杀,我所占的上风,是因为我完全摸清楚了他的底细,而他却对我一无所知,仅此而已。”陈宝儿并没有任何自满之色,停下脚步后就对龙泉说道,“你留下,如果他要回去,就由得他。”

    龙泉出自都播剑营,对于陈宝儿这个曾经在都播隐为军师的角色,自然不会有任何质疑,当即就凛然答应了下来。而陈宝儿只身穿过一个个营帐和一道道关卡,进入杜士仪的牙帐时,就只见里头还点着灯,杜士仪正在灯下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架刚刚做好的沙盘。他没有出声,就这么径直走上前去,目光一扫便看见在沙盘上那广袤的漠北大地上,乌德犍山和嗢昆水之间,赫然矗立着一座城池。

    尽管这座城池现如今并不存在,而且还会耗费多年才能真正建起,可他仍是打心眼里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憧憬和自豪。

    这座安北牙帐城,将是比当年的云州更巍峨,更宏大的城池!

    “宝儿是不是想到了当年的云州?”杜士仪侧头问了一句,见陈宝儿点了点头,他便笑着说道,“只是相比当年的云州,我们腾挪的余地已经大得多了!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请得陛下御准,将之前大军大败突厥所得充为建城,以及西受降城今后三年互市所得全数拨来,恐怕这座塞上坚城的花销还凑不足。”

    陈宝儿是知道杜士仪那身家的,当下打趣道:“恩师的身家之丰厚,自己斥资建城其实也早已足够,不过是怕人闲话罢了。”

    “何止是闲话,那样就是杀身之祸了!”杜士仪没好气地瞪了陈宝儿一眼,这才正色问道,“吐迷突那边如何?”

    “如果是他执意回去,我已经令人先一步在沿途打点,能够确保他至少路上平安。至于他到了回纥之后,如果骨力裴罗清洗了他的部众,那么他在愤怒之下,两边自然会冲突;如果骨力裴罗如同没事人似的依旧如旧时一般待他,之前牙帐辕门的一幕,也会成为兄弟俩心头的芥蒂;而磨延啜已经做了初一,也自然不惮做十五。哪怕是吐迷突因为实力不够死了,他终究是大帅亲自发话,投了我安北大都护府的人,事后兴师问罪的借口也足够了!当然,如果他心灰意冷,愿意就此留在我安北大都护府,那么也未尝不可。恩师用回纥俟斤之子为大将,足够作为美谈了。”

    “很好,你这是一举数得。”

    无论朝堂还是战场,全都是尔虞我诈,杜士仪只觉陈宝儿这设计一环套一环,丝丝入扣,因此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他正要再说什么,陈宝儿却抢先开了口:“恩师,如今安北大都护府已经渐渐上了正轨,前前后后已有相当的兵马,还请你不要日夜操劳,身体最为要紧。师娘和师弟师妹们都不在身边,恩师有事尽可以差遣我,千万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担着。”

    “如今倒换成你谏劝我了。”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摇摇头后,终究还是不那么执拗了,“也罢,就按照你说的,我今后早睡早起就是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如果那吐迷突有什么动静,料想龙泉一定会第一时间通报你的。”

    “正是如此,所以今夜一切有我,恩师但请高枕无忧睡个好觉。”

    这一晚上,杜士仪确实睡了一个安安稳稳的好觉。当他被一阵阵战马牛羊的叫声吵醒时,睁开眼睛便发现外头透进了蒙蒙光亮,显然已经是次日了。他用手支额清醒了片刻,这才喝了一声来人,却是莫邪快步进了帐子。

    “大帅有何吩咐?”

    “吐迷突是走是留?”

    听到杜士仪直截了当先问吐迷突的行踪,莫邪连忙直说道:“吐迷突半夜匆匆启程归去,陈郎君已经吩咐人一路留心了。”

第998章 英主的条件

    当骨力裴罗日夜兼程赶回自己的回纥牙帐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自从突厥两面可汗相继覆灭,葛逻禄和回纥,仆固和同罗,都不约而同地把自己俟斤的大帐称为牙帐,仿佛如此一来就真的成了漠北的最新雄主一般。骨力裴罗尽管不稀罕这样的门面功夫,可他也不会在声势上落于人后。如今的回纥牙帐营地,从高处望去绵延数里,从外围到最中央,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围绕着中央那座纯白色的高大营帐。

    踏入自己的牙帐之后,骨力裴罗无心去理会自己离开的这几天是否还有别的事情,直截了当地吩咐道:“让磨延啜来见我!”

    父亲带着五花大绑的吐迷突去安北大都护府向杜士仪负荆请罪,如今回来时却只剩下一个人,而且随行亲卫一个个全都对所见所闻讳莫如深,当磨延啜匆匆进帐的时候,心里不是没有忐忑的。尤其是看到骨力裴罗那张阴霾重重的脸时,他更是打心眼里生出了一种畏惧。

    那不但是儿子对父亲的畏惧,也是对于整个回纥最具实力者的畏惧!

    “我不想过问你和吐迷突有些什么过节矛盾,也不想过问你这次故意拖延时间造成的麻烦,我只想问你,如果你将来坐了我的位子,可有信心在四面八方无数大敌的窥伺下,将我回纥药逻葛氏发扬光大?”

    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质问,让磨延啜很有些措手不及。知道遮掩是没有用的,他便把心一横,单膝跪下道:“阿父,我有信心!我这些年一直随同阿父南征北战,回纥的大军一直把我当成是太子!对于那些不服我的人,我会展现出我的力量!对于那些对回纥有敌意的人,我会展现出我的智慧!阿父当年能够把岌岌可危的回纥九姓带回漠北,而后建立起现如今的基业,我不但会守住这些,还会让我回纥占有更广阔的土地!”

    漠北诸族,无不是实力为尊,如果有足够的实力,那么一部之主的位子随时都能发生更迭。磨延啜知道,如果不是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做了那样的事情,说了这样的话,骨力裴罗很有可能反而会对他生出疑忌和不满,可现在就不同了。不管吐迷突是真的死了,抑或是别的什么下场,那么,父亲一定不会放弃他这个被回纥上下视之为太子的长子,因为损失了一条臂膀的父亲不可能再斩断另一条臂膀。

    “好!”骨力裴罗简短地说出了这么一个字后,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说道,“想必我不在的时候,你已经对吐迷突的部众下了手?”

    这是怎么都瞒不过骨力裴罗的事,事到如今,磨延啜也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没错,他心腹的五位将军被我先后找了理由,两个人被打发去了色愣格河,一个人被贬为了奴隶,还有两个人则是被我杀了。他统属的兵马被我打散了安置到各处,就算叔父回来,他也是没有牙的老虎!”

    骨力裴罗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长子颇有英武果决之气,对于局势也一直有不凡的敏锐直觉,正因为如此,他对于磨延啜和吐迷突的冲突方才一直没有插手,心里始终存着看看谁是宝刀,谁是磨刀石。此时此刻,听到磨延啜已经趁着自己离开这七八天把牙帐清洗了一遍,他在苦涩地动了动嘴角之后,这才继续问道:“你叔父的妻儿呢?”

    磨延啜见骨力裴罗并没有质疑斥责他的心狠手辣,心里为之一喜,连忙恭敬地答道:“因为正值开春,牙帐西南突发疫病,叔母和侄儿他们都很不幸地染上了疾病,我已经吩咐封锁了左近,让回纥最好的大夫为他们进行治疗。”

    好一个心狠手辣的磨延啜!

    骨力裴罗目光骤然转厉,可是,在死死盯着磨延啜看了许久之后,他却不怒反笑了起来:“既然你已经做了这么多准备,大概如果我这次回来之后,会因此对你兴师问罪,你想必也已经打算凭借你手上的实力,让我传位给你。磨延啜,你比你的叔父果断,也比他聪明,比得上我当年的心狠手辣,但是,你对局势的判断还有些偏差。”

    见磨延啜面色微微一变,他便冷冷说道:“我这次绑了吐迷突,去安北大都护府向杜士仪负荆请罪,是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如果杜士仪硬是不肯饶恕,那我就杀了吐迷突。我那时候也是这么做的,但是一刀下去的时候,却被那个陈司马突然现身阻拦。也正因为如此,吐迷突并没有死,而是被留在了安北大都护府效力。而我日夜兼程只用了三天三夜就赶了回来,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

    骨力裴罗提醒到了这个份上,磨延啜终于恍然醒悟,一时面色铁青。他只以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只以为就算父亲不动手,安北大都护府的主人杜士仪也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冒犯自己权威的人,可他万万没想到,吐迷突没有死成,不是因为父亲的心软,而是因为杜士仪授意人阻止了!一想到吐迷突因为阴差阳错得到安北大都护府支持的后果,一想到回纥即将面临的真正难关,他方才真正明白,自己自以为聪明的一系列反应竟都在别人意料之中。

    “现在,你知道你并不是最聪明的人了?”骨力裴罗哂然一笑,见磨延啜之前那股自信和从容瞬息尽去,他方才眼神深沉地说道,“以有心算无心,安北大都护杜士仪算是给了我们一个最深刻的教训!正因为他每一步都出人意料,所以我们才会忽略了那些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变化。我们以为他要立足漠北就已经不是易事,以为他会第一时间笼络回纥、葛逻禄、同罗、仆固这漠北四大最强的部落,却没想到他直接挑了我回纥下手!”

    磨延啜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他咬了咬牙便开口说道:“阿父,能否联络葛逻禄,背水一战?”

    “大唐这些年四面交战,战绩如何你应该都看到了。虽说河西陇右节度使盖嘉运丢了石堡城,可是大唐对吐蕃总体而言占据优势;在西域,莫贺达干死了,突骑施一蹶不振,西突厥名存实亡;契丹的可突于死了,如今奚族和契丹虽说仍未彻底降服,可也终究不再是大患;至于北面,曾经雄踞漠北几十年的东突厥已经覆灭了。”犀利地揭开了这些年来唐军无往不利的胜绩后,骨力裴罗方才一推扶手站起身来。

    “当然,我回纥也并不怯战!当年王君毚诬陷我的父亲承宗,事后阿父一手带大的侄子护输就伏杀王君毚给他报了仇,虽然事后遭致凌厉的报复,可借着大唐在河陇与吐蕃大战连场,我带着回纥九姓北迁,于是有了现在的领地。可你想一想,现在大唐进一步进驻漠北,回纥还能迁到哪里去,难道真的要一直往北,迁徙到每年之中有九个月是冬天的色愣格河?”

    说到这里,骨力裴罗已经是声色俱厉,见磨延啜难堪地低下了头,他方才疲惫地说道:“而且,杜士仪宽宏大量地留下了吐迷突,就给了其余各部一个信号,这是我回纥自己的事情,不用外人插手。谁都知道,吐迷突是我素来器重的弟弟,现在你清洗了他的部众,软禁……或者已经干脆杀了他的妻儿,吐迷突如果本来还存有一丁点理智,可在得知这些情况之后,也不会再保有任何理智了。所以,我只能给你唯一一个机会。”

    带上你的本部精锐人马,让你的叔父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尽管没有明说这句话,可是当看到磨延啜行过礼后一言不发地反身出去时,骨力裴罗便知道,接下来的不久之后,他一定会接到一个噩耗,或者是弟弟的,又或者是长子的。在弱肉强食的漠北,这是每一个部族都常常会发生的一幕,没有选择,也不需要外人的怜悯。

    无论是谁赢了,他这个回纥之主都会成为过去式。他一路回来的时候已经打探过,回纥周遭应该并没有大唐兵马隐伏,可这并不代表着,那个早就算定了一切的陈司马,不会事先对吐迷突的心腹部众做出某些暗示。磨延啜已经算是心狠手辣,可他还不够狠的一点就是,既然已经下了手,竟然没有把那些人全都斩草除根,而是把人放逐去了色愣格河。要知道,放逐从来都是最不保险的!被放走的人很可能会回来,成为吐迷突的臂助。

    “来人!”

    “俟斤有何吩咐?”

    看着进来的那个红衣卫士,骨力裴罗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骤然下令道:“将我最亲信的药逻葛氏亲卫全都召集起来。”

    当年他和乙李啜拔一同跟着杜士仪进京时,大唐的天子曾经邀他留朝效力,那时候他辞以只有一个弟弟,儿子们却尚未成年。而如今,这一问题已经不复存在了。以大唐那位天子的雄心勃勃,好大喜功,只要他入朝,就一定会得到相应的职位,届时就可能为回纥找到打开局面的机会!

    即使撑,他也要努力撑上这一两年!

第999章 决然

    “死了?我的妻子们,我的儿子们,全都死了?”

    当自己的心腹大将带着好容易保下的将卒前来会合的时候,吐迷突面对那样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整个人先是震惊,而后是悲恸,到最后便仰天发出了又一声痛苦的悲号。

    之前陈宝儿对他捅破那一层窗户纸的时候,他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这只是唐人的阴谋挑唆,希望此行千里回归回纥牙帐之后,还能看到兄长的笑脸,还能和自己的妻儿部众会合。可现在,两个大将痛心疾首地声称被磨延啜放逐去了色愣格河,而另外三人死的死贬的贬,又得知妻儿说是染病,其实却已经死了,在悲号之后,吐迷突只觉得一股怒火激荡在脑际和四肢百骸,突然抽出佩刀大喝了一声。

    “这么多年来,我跟着兄长为了回纥南征北战,立下无数功劳,可到头来竟是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我的勇士们,我失去了妻儿,你们被赶出了家园,事到如今,我们只有拼死一战,夺回我们的一切!”

    尽管来此会合的只有区区不到两千的兵马,但这却是吐迷突最最铁杆的部众,本就窝着一肚子气,在他振臂一呼下,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应和呐喊声。即便当前方探马回来禀报,说是磨延啜率大军杀了过来,上上下下仍是人人愿意倾力一战。那一刻,吐迷突根本没去想自己可以整顿兵马,回师向安北大都护府求援,高傲的他只想亲自率军和侄子好好打上这一仗,发泄自己的怨气和怒火。

    这是回纥人自己的战争,不用外人插手!

    扎布汗河这一仗,磨延啜率军迎击吐迷突,双方一场大战后,磨延啜最终惨胜,亲手将自己的叔父吐迷突当场斩杀。

    可这一场内战的代价却是,回纥损失了足足五六千的精锐,伤者甚至更多,而且这样一场内耗伤筋动骨,尤其在四面都是各大势力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可相比这样的结果,另外一个消息方才更加令人震惊——回纥之主骨力裴罗因为这样一场叔侄之间的内斗而心灰意冷,把王位传给了长子磨延啜之后,竟是亲自带领精兵三百至安北大都护府,向杜士仪提出入朝为天子宿卫的请求!

    “当初我随大帅入朝拜贺的时候,天可汗就曾经出口挽留过,那时候我辞之以只有一个弟弟,儿子们并未成年。如今吐迷突死了,我的儿子们也已经长大了,翅膀硬了,我留在回纥不过一个无用之人,愿意用余生带着我回纥精兵宿卫天可汗,奉献我的忠诚。如果陛下因为磨延啜的擅自攻伐而怪罪,我愿意为他一力承担。”

    杜士仪看着面色沉毅的骨力裴罗,不禁对这位回纥之主的壮士断腕钦佩不已。陈宝儿之前用的那一计不可谓不毒,回纥历经这一次的内耗,在如今漠北实力最强大的四部中,一下子跌落成了谷底,正需要有骨力裴罗这样曾经力挽狂澜,励精图治的雄主坐镇,换成不论是乙李啜拔,还是聂赫留阿布思,恐怕都绝不会这么爽快地传位给儿子,自己则是带着少数心腹孤身入朝。

    骨力裴罗牺牲了一个弟弟,而后又用自己的退位以及如今岌岌可危的局势,进一步磨砺了磨延啜。杜士仪本想因为吐迷突之死归罪回纥,也被骨力裴罗一个人背了下来。好一个回纥之主!

    “奉义王真的考虑清楚了?”

    “还请杜大帅成全。”

    杜士仪沉默片刻后,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好,我这便上书奏请陛下,派人护送你进京。”

    他命人安置了骨力裴罗之后,陈宝儿方才来到了牙帐之中,有些惭愧地开口说道:“大帅,都是我小看了骨力裴罗。”

    “这世上,算无遗策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你来到安北大都护府后的初谋,已经算是很成功了。”杜士仪轻轻吸了一口气后,随即沉声说道,“骨力裴罗能够把当初四面楚歌的回纥重新带回漠北立足,而后又使其发展壮大,甚至拔悉密之地几乎都为其吞并,其雄心手段都绝非寻常人能比。这一次,他更是果断地把大位传给了长子磨延啜,避免了回纥进一步纷争,自己则入朝为宿卫,恰是让如今岌岌可危的回纥回天有术。”

    “可这样一个人入朝,若是和大帅的敌人,如李林甫之辈勾结,只怕会危害极大。”

    陈宝儿虽然从来不曾真正在朝为官,可旁观者清,他身在漠北,这些年朝中的动静却从未遗漏过。提醒了这一句后,他便长揖行礼道:“骨力裴罗此人能屈能伸,若不能斩草除根,将来必为大患!”

    “你还是小看了他,在这一程回京路上,我不但得好吃好喝把他供好了,而且决不能让他出半点安全上的问题,因为这对于陛下来说,是塞外族酋来归的盛事,而且也是我到漠北上任以来的一件大事。所以,骨力裴罗便是算准了我绝不会对他怎样,这才亲自送上了门。至于等他到了长安,陛下赐官赐第,他会风光上好一阵子,一丁点小毛病也会引来无数御医围着调治。所以骨力裴罗认为,这一路上乃至到长安,我的很多手段就用不了了。”

    陈宝儿对于李隆基这位大唐天子的了解,自然不如杜士仪深刻,听到这里不禁眉头紧锁。看到杜士仪向自己招了招手,他顿时有些不解地上前去,却不防杜士仪突然站起身来,伸手在他眉间按了按。

    “小小年纪别没事就皱眉头,你可比我年轻得多!”打趣了一句后,杜士仪便笑着说道,“只不过,骨力裴罗虽有胆色,却不知道在长安这种地方,我毕竟呆过这么多年,比孤身前去的他更有优势,毕竟,塞外的权力倾轧都是血淋淋的,不比朝中杀人,有时候未必要自己见血。更何况,我可不会好大喜功到隐瞒他入朝的真正缘由,否则异日他要是在长安闯出什么祸来,岂不是我背?”

    说到这里,他就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陈宝儿,因笑道:“这次你亲自走一趟吧。你这安北大都护府司马乃我亲自辟署,又是我的首徒,在外人看来名不正言不顺,如果能在陛下面前稍稍有所展露,便不会有人轻视你。你不用担心,朔方节度判官张兴马上就会到这里来,他虽不及你了解漠北情势,但接下来不需要再四面出击打仗,而是巩固和建城,你离开一段时日不会出大问题。再说,我也希望你替我看着骨力裴罗,顺便再替我去看看你师娘和师弟师妹们。”

    尽管对于天子和那些朝官很不感冒,可杜士仪的最后一句吩咐,陈宝儿却不得不重视。骨力裴罗此次入京,如果没有人看着,在路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确实会非同小可,而杜士仪的家眷留在长安,他身为弟子代师探望也是正理。于是,他凛然答应了下来,这才告退出去。

    他前脚一走,杜士仪便轻声叹道:“你把大好年华全都耗在塞外,至今孑然一身,又不愿意娶那些塞外番邦女子,这次不回京,你什么时候才能娶妻?”

    如果陈宝儿知道杜士仪让自己回京还有这么一大目的,他一定会不以为然。他是正常男人,如今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身边也有过侍婢,当然早经人事,可他从来都没有虚耗一丁点时间放在这些风花雪月上,自然从来就没动过心。在他看来,阿布思也好,乙李啜拔也好,甚至死了的乌苏米施可汗也好,他们送来的那些所谓美人,不过是只有一张漂亮的脸,仅此而已。

    信使先行两日后,收拾停当的陈宝儿方才带上兵马护送骨力裴罗回京,其中百名牙兵的首领便是裴烈。经历了回纥这番变故,裴烈及麾下牙兵对这位年轻的新任司马已经是信服备至,一路上陈宝儿令行禁止,自不必说。而骨力裴罗第二次踏上这条去往长安的路,心情却截然不同。

    异族的王者亲自进京朝贺,这并不是什么奇闻,但异族的王者愿意带着本部兵马留在长安为天子宿卫,这就是很不一般的盛事了。尤其是在不少大臣舌粲莲花的吹捧之下,李隆基想到当年太宗皇帝用了契苾何力和阿史那社尔这样的番邦王子作为重将,自然下令鸿胪寺用极高的礼制迎接骨力裴罗的到来。当然,杜士仪那道解释回纥此番内乱始末的奏疏,他总算还没忘到九霄云外。

    若非回纥内乱,怎至于有骨力裴罗孤身入朝请为宿卫?

    所以,李林甫授意心腹质疑杜士仪任人唯亲,将陈季珍一介白身直擢为长史,李隆基轻描淡写地就挡了回去:“安北大都护府如今北迁到乌德犍山下的旧突厥牙帐,和长安相隔数千里,用人自当不拘一格。此前杜君礼主动请缨之时,除却朔方文武,朝中还有谁愿意主动前往任官?既然没有,些许小事就不用质疑了。那陈季珍曾佐仆固之主乙李啜拔,上任之初便前往安抚葛逻禄,在回纥叛将围困之中依旧从容不迫,不可只以杜君礼弟子视之。”

    而宣阳坊杜宅上下,也正因为陈宝儿的回京而预备停当。王容亲自过问让人整理了一处单独的院落,又把如今回家待嫁的杜仙蕙找了来,细细对她嘱咐了一件事。

    “阿娘放心,我这就去见嗣韩王妃!”

    见杜仙蕙满口答应后欢欢喜喜跑出去了,王容微微一笑,继而便把承影叫了进来。

    只要别人觉得她一介妇人,忙活的只是陈宝儿这个弟子的终身大事,把目光挪移开,那么她就可以腾出手来。杜士仪的信使来得远比陈宝儿骨力裴罗这一行更快,他在信上着重吩咐过,一定得死死盯着骨力裴罗。

    尽管这是一个值得钦佩的敌人,但敌人就是敌人!

第1000章 名师高徒

    虽然和从前的灭国之功不可相提并论,但这是安北大都护府北迁至旧突厥牙帐之后,安北大都护杜士仪送来的一个“人形祥瑞”,故而陈宝儿和骨力裴罗在抵达长安城的次日,便奉天子诏登上了勤政务本楼。兴庆宫中除却李隆基平日召见臣下所用的兴庆殿,最重要的建筑就是勤政务本楼和花萼相辉楼。其中,花萼相辉楼多用于国宴,而勤政务本楼则不同,正月十五上元节,八月初五天长节(千秋节),改元、大赦、制科殿试等等往往都会放在这里。

    能作为主角登上勤政务本楼,对于众多官员来说,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而陈宝儿却不觉得这有多荣耀。在塞外呆得久了,儒家奉为金科玉律的一个礼字,他虽然还不至于有胆量去将其推翻,可对于这些繁复琐碎的东西,潜意识中却隐隐有些排斥。话虽如此,但他本就冰雪聪明,举手投足,行礼说话,纵使再挑剔的人也难以从他身上找出任何毛病来。再加上他原本就年轻俊秀,如此从容不迫的风仪自然使得人人侧目。

    在慷慨封了骨力裴罗为右威卫大将军之后,李隆基竟又在兴庆宫单独召见了陈宝儿。对于此次回纥生乱之事,杜士仪生怕人人视之陈宝儿为毒士,因此只提其在乱军之中的从容不乱,半句都不说这都是陈宝儿一步一招的设计,而陈宝儿自己也深知恩师苦心,在李隆基的盘问下,只把这件事都推在回纥内部的矛盾上,不提自己筹谋半字。当李隆基问及他当初辅佐乙李啜拔之事时,他方才抛出了半真半假的解释。

    “当初杜师为云州长史时,曾经委臣经手云州培英堂。而后培英堂渐渐上了正轨,臣一直记得杜师曾经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对于塞外诸族的情形颇有兴趣,便带了一些护卫北上,假作突厥流亡贵族混迹于各族之中,因为能说一口流利的突厥语以及奚语,因此倒也没有惹人怀疑,对于各部纷争也就颇有了解。臣最远曾经到过西域,可谓从东到西,遍览整个大唐北部的瑰丽风光,风土人情。”

    陈宝儿知道李隆基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一定会兴趣十足,因此接下来便整整花费了两刻钟功夫,将自己见识过的种种奇诡风景和怪异习俗一一说了出来,他言辞幽默,妙语连珠,再加上没有别人初见天子时的战战兢兢,李隆基饶有兴致地边听边问,半点没有厌烦。直到天子意识到对方只说了游历,却没有提到如何辅佐乙李啜拔,方才把话题又转了回来。

    而这一次,陈宝儿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道:“臣之所以会去辅佐仆固部的归义王,是因为正好经过朔方时去见杜师。正值杜师送了归义王北归,忧心于归义王虽居住夏州已久,早已归化,可漠北情势瞬息万变,很可能徒劳无功,所以便希望我能前往辅佐……”

    他轻描淡写地把自己主动请缨未果后先斩后奏,改成了杜士仪的先见之明,而后对乙李啜拔北归后压服仆固部那些贵族的经过也只是一笔带过,却着重强调了颉跌伊施可汗阿史那施和乌苏米施可汗乌苏特勤相争之中,杜士仪从中用间的种种经过。

    这样的详略分明显得有些刻意,李隆基自然听得出来,当即笑问道:“就算杜君礼乃是你的师长,你这吹捧不嫌太过?”

    陈宝儿顿时露出了尴尬之色,赧颜谢罪道:“臣出身乡野,若无杜师,不过是粗鄙村夫,因此不由自主便为杜师美言了起来,还请陛下宽宥。”

    第一次单独面君,李隆基正诧异于陈宝儿太过从容,此刻不禁笑了起来:“那你在朕面前侃侃而谈,也是杜君礼教你的?”

    “不不不,杜师行前还再三吩咐臣要懂得敬畏!”陈宝儿露出了更惶恐的表情,脸色都有些微微白了,“但臣在化外蛮夷中呆得有些久了,见多了夷狄小王,言行举止百无禁忌,适才说得一时兴起,竟是忘了陛下之尊,非夷狄小王可以匹敌,刚刚如果说错了什么,陛下还请饶恕臣失礼。”

    刚刚陈宝儿在谈天说地时,确实有些放肆之处,此刻见其惶恐失礼,李隆基便释然了。不管如何都是第一次见君父的外臣,一心一意只想着为杜士仪说话,言谈间忘却面对的是至尊,他也无意过分苛责。而且,适才他从对方的言语中见证了大唐天地之广阔,确实兴致盎然,心情极好。

    “虽则安北大都护府如今不过草创,建城等等都尚在筹措,更不用说属官,可杜君礼骤然直擢你为长史,于朝中上下看来,难免就要一片哗然了。半个月后,正是制科智谋将帅科,你可一试身手。”

    陈宝儿虽然意外,但还是立刻连声谢恩。等到退出兴庆宫,重重打赏了领路的内侍,他在舒了一口气的同时,方才庆幸自己有心犯的这点过错。

    他的出身实在太过卑微,不是那些家学渊源的世家子弟,也不是几代仕宦的书香门第,这次应制科也是一样,尽力显示自己不同于其他人的特色即可,过犹不及。

    出兴庆殿到兴庆宫金明门的路上,陈宝儿收获了无数瞩目。名不见经传的他在之前被直擢为安北大都护府司马的时候,就已经在长安小小出了点名,这次护送骨力裴罗到长安,大朝之后甚至被天子单独召见,这就更加引人注目了。对于这样的注目礼,即使他见惯了大风大浪,隐隐也觉得有些不那么舒服,可他总不能阻止别人关注自己,只能没事人似的。可是,踏出金明门的时候,他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嚷嚷了一声。

    “大师兄!大师兄!”

    听出是一个女声,陈宝儿顿时一愣,抬头就看到那边杜幼麟正在向自己招手,而出声叫人的,竟然是一个妙龄少女。他愣了一愣方才意识到那是自己没见过的杜士仪之女杜仙蕙,连忙快步迎上前去。到那姐弟俩面前时,他还没来得及发话,杜仙蕙便笑眯眯地向他行礼问好,随即不由分说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

    “阿娘说了,今天大师兄可是大露脸了,所以吩咐给你设了接风洗尘宴!”

    陈宝儿感觉到自己另一边袖子也被人拉了拉,不禁往侧里看去,却只见当初跟着杜广元和自己混过一个晚上的杜幼麟正在拼命朝着自己眨眼睛。意识到杜仙蕙的话里仿佛还有些什么名堂,他迷惑地挑了挑眉,不想杜仙蕙不由分说地叫了一声,一时四面护卫齐齐簇拥了上来。

    “我对大师兄的那些将卒都说过了,你去拜见师娘天经地义,他们自然放心。好了,时候不早了,快走吧!”

    陈宝儿万万没想到,这一日杜宅的接风宴,陪客不是别人,正是同样出身杜士仪门下的宇文审。然而,宇文审当初拜师,是因为其母韦夫人担心宇文融的仇敌依旧不放过他们母子,因而托庇于杜士仪门下,宇文审论年纪还比杜士仪要大两岁,入仕之后因为天子念宇文融旧情,李林甫又扶了一把,如今已经官居从六品侍御史。故而,听到宇文审也叫自己一声大师兄,他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不要不敢当,文申敬的是你孤身在北疆的胆色,敬的是你弃朔方幕府官不做,却去辅佐乙李啜拔的智勇。至于你此次祸乱回纥之功,纵使你的杜师在奏疏中不好提,你自己也不居功,可终究是一策倾国。”王容见陈宝儿似乎要出口谦逊,她便笑着说道,“文申,你这大师兄因为陛下金口玉言,半个月后就要和一大堆俊杰同应智谋将帅科,这科场的事他是半点不熟,你们杜师又不在,我只能拜托你了。”

    陈宝儿这才明白,今日王容请了宇文审来做陪客的真正缘由,心底不禁感激涕零。宇文审虽混迹官场,性子却又和父亲宇文融截然不同,是个颇为正派的人,师出同门的两人渐渐熟稔,言谈也就不那么拘束了起来。杜幼麟则是静静坐在旁边,大多数时候都不插嘴,只是细细听着两人的谈话。只是当杜仙蕙悄然退席时,他才无奈地皱了皱眉。

    直到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声轻笑,刚刚一直在向宇文审请教科场之道的陈宝儿方才陡然惊醒了过来。见王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席,杜仙蕙也不在,只有杜幼麟还留着,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人,原本有些愧疚,可紧跟着便发现刚刚那笑声仿佛是传自那边门帘之后。想到竟是有人在偷窥自己,他不禁越发迷茫,紧跟着就听到叽叽喳喳的低语声,窸窸窣窣的走路声,显然是人渐渐离开了,他就看到宇文审对自己无奈地笑了一声。

    “季珍,当年我内弟张奇骏亦是三十方婚,你如今竟也是拖到了这样的年纪。杜师心里肯定也是着急了,这才托付了师娘,小师妹知道了,少不得自告奋勇帮你张罗。你也不必太挂心,我也会帮你留意的。”

    敢情刚刚那是……别人在相看自己么?

    陈宝儿看到杜幼麟有些尴尬地叹了一口气,这才明白之前小师弟缘何拉自己的袖子提醒自己,一时不禁哭笑不得,可随即就不禁五味杂陈。

    虽说他是家中季子,双亲不指望他延续香火,可拖到这样老大不小,确实是让长辈们担心了。

    就在这时候,杜幼麟突然凑了过来,扒着他的耳朵低声咕哝道:“大师兄,阿娘之前说,早已经让人去接你的爷娘兄弟们进京和你团聚,所以在这之前,你一定得把婚事定下来!”

第1001章 利诱韦坚

    天子钦点了杜士仪一手拔擢的首徒,安北大都护府司马陈季珍参加智谋将帅科,这自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长安上下无数人议论纷纷。然而,紧跟着传出的一个消息,却是王容心切于他的婚事,命女儿杜仙蕙从中帮忙撮合,甚至引了几位未嫁千金在家中相看。这放在平常只不过是别人家的家事,可因为杜士仪如今虽在北疆,却因为建安北牙帐城之事,依旧在朝中保有足够的关注度,恰是炙手可热,因而这样一件事自是又引来了众多关注。

    而且,随着陈宝儿家世的曝光,人人都知道他出自蜀地乡野,寒微至极,因此长安公卿世家之中,对此嗤之以鼻的占了大多数。时人重进士,陈宝儿又不是进士出身,三十出头方才入仕为官,却还是身为师长的杜士仪亲自拔擢,即便品级听上去极高,可那不是因为漠北少有人愿意去吗?

    对于这么一场轩然大波,王容心知肚明其中还有别人的炒作。因而,见陈宝儿阔别多年回到长安却很少去外头,只在杜宅书斋中预备即将到来的制科,她自是也有些内疚。这一日午后,她亲自来到了书斋门口,同门前的干将耳语两句后,便进了门去。

    “师娘?”

    “我还担心外间流言蜚语,你没法静得下心。”

    “流言蜚语而已,我从前在北疆冒称阿史德氏时,这种质疑也听得多了,师娘不用介怀。”

    见陈宝儿起身相迎,笑得自然,王容暗叹一声,拉了他到一旁坐下之后,这才低声说道:“我也知道,齐大非偶,如张奇骏当年和宇文氏的婚姻,原是在宇文家落魄,而他又声名鹊起之际,所以问题不大。可你如今起步就比张奇骏当年更高三分,所以格外不同。故而我虽授意蕙娘带了些千金来此相看,也只是为了做个样子。你不比张奇骏当初别无牵挂,孑然一人,娶的妻子要能够真心敬重你的父母和兄弟姊妹,这才最佳。”

    尽管这些天出门很少,但陈宝儿身边也有几个精干人,外间的消息自不会真的尽数忽略。他一直觉得这风头刮得有些诡异,此刻王容一解释,他隐隐约约就有些明白了过来:“师娘的意思是说,如今不过是障眼法?”

    “没错,文申说你的策论极佳,所以这一次制科不用担心,我才放心让人折腾了一下。这一次外间议论纷纷,至少很多人都记住了你的名字。而在别人关注你的时候,依照你那杜师的吩咐,该是时候腾出手来。否则,放任骨力裴罗安安稳稳呆在长安,回纥异日坐大,却不符合安北大都护府的利益。”

    陈宝儿本就觉得,骨力裴罗此人乃是心腹大患,此刻王容如此一说,他立刻就专注了起来,半点没有在意,王容借着自己的事情为烟雾,暗中却行使别的策略。可他对于长安城这些达官显贵并不算熟悉,当即便虚心问道:“师娘打算怎么做?”

    “骨力裴罗如今还住在四方馆,陛下在你之后,召见过他两次。他曾在陛下面前显露过高明的弓马之术,而且应对从容,又能说汉语,故而很多人都认为,他这个右威卫大将军说不定还会有用武之地。如果陛下被他蛊惑,真的重用他,那时候事情就不是普通的麻烦了。”

    先是说明了骨力裴罗这些天的动向,王容才细细说道:“李林甫应该早已打听清楚了骨力裴罗此次来归的真相,再加上他一直奈何不得杜郎,应该会趁机笼络骨力裴罗,就如同他当年笼络白狼一样。要知道,骨力裴罗到他那里送了一份厚礼。毕竟,李林甫如今对各大边镇几乎都插不进手去,会从一个蕃臣入手是很自然的。”

    “那么,是要在李家下手?”

    王容微微摇头,随即淡淡地说道:“你知道,太子那位内兄韦坚,如今官拜何职?”

    “水陆转运使,江淮租庸转运使,兼御史中丞,韦城男。”

    听到陈宝儿对答如流,王容就笑着说道:“很多人都知道,御史中丞往往是拜相的通路之一,你说官当到这个份上,韦坚会不会生出非分之想?而李林甫又能否容得下此人?你既然备考已经差不多了,这两天就不要呆在家里,想来虽有人对你嗤之以鼻,但也会有人以为你全无根基,故而设法笼络。”

    陈宝儿心领神会,当即应诺道:“师娘放心,我明白了。”

    杜士仪的封爵是秦国公,王容妻凭夫贵,亦是封了晋国夫人,也不知道多少妇人羡慕她嫁得好。而那座沿着坊墙开门的杜宅,每日里进进出出的人都会受到额外关注。这一日大清早,当三五护卫簇拥着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从里头出来时,大道上立刻就有人张望端详了起来。

    “喏,那位便是秦国公的首徒,这些天大家伙议论的陈司马了。”

    “倒是确实风姿不凡,怎么也不像小门小户出身的。”

    “什么小门小户,那根本就是蓬门荜户。听说他家祖上几代都是种田的……”

    四周围那些审视挑剔的目光,陈宝儿仿佛浑然不觉。他如今亦是品官,不好随便入东西两市,可要出门去逛,他又觉得曲江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太过招眼,便索性只去大慈恩寺等寺观,观赏壁画题字。就当他一路走一路逛,一上午已经赏玩了两处寺观,来到了崇仁坊资圣寺,在寺门口欣赏着当年殷仲容亲手所题的匾额时,突然就只听一阵马蹄声。侧头一看,他就只见一行人鲜衣怒马往自己这边驰来,待到近前时,头前一人便笑了。

    “原来是陈司马,今日倒是巧了。”见陈宝儿看着自己的目光似有些茫然,来人便爽朗地自我介绍道,“想来陈司马初至长安,不识得我。我便是韦坚。”

    今天第一次出门,竟是韦坚第一个前来接触,陈宝儿不禁暗自哂然,旋即下马施礼。韦坚却也不托大,连忙一跃跳下马背,竟是上前双手将他搀扶了起来:“早闻杜大帅知人善任,那天在勤政务本楼上一见陈司马便觉得风仪宛然,今日近看,更觉神清气爽。既然陈司马也是来游这资圣寺,何妨同行?”

    陈宝儿先是辞谢了两句,这才不得已似的答应了。资圣寺本是赵国公长孙无忌的宅邸,而后为了给长孙皇后追福,舍宅立寺,虽然曾经被火焚毁,可又得百姓捐资百万重新营造,故而信众极多。陈宝儿和韦坚两人微服走在其中,却不往那些香烟缭绕的地方去,只看那些碑刻以及题字和壁画处,却也不觉得嘈杂。起初,韦坚只是探问陈宝儿的一些经历,渐渐就拐上了近来热议的婚姻之事。

    听陈宝儿对这个话题始终含含糊糊,韦坚便慨然说道:“男子汉大丈夫,立业已成,却无家室,这怎么成?我有幼女昳丽无双,然则出嫁后不久便迭遭变故,如今孀居在家,不过双十年华。陈司马大好男儿,何不娶之?”

    这样**裸的许婚,陈宝儿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也不明着答应或拒绝,而是婉辞道:“师母早已命人接我父母兄弟等进京,婚姻大事,当长者做主,况且我不过一介寒门子,何敢匹配韦氏娘子?”

    韦坚只是先提一提,并不急着立时三刻把事情办下来,因而便哈哈大笑道:“门当户对之说,也只是庸者苦苦守着不放,陈司马大好男儿,何必拘泥于此?也罢,等你今岁制科之后再说。倒是今日我见你一路心不在焉,莫非有什么难解之事?”

    “倒也谈不上难解,我此次护送回纥旧主骨力裴罗进京,此虽为陛下欣悦的喜事,可骨力裴罗此人,老奸巨猾,野心勃勃。据我所知,他给宫中不少内侍都送了礼,而后又送了一份厚礼给李相国,昨日又亲自往谒李宅。如今漠北初平,我只担心此人在京交接权贵,以至于节外生枝。听说,陛下甚至有意让其操练蕃军。”

    韦坚对骨力裴罗原本并不重视,只觉得天子对此人重重加恩,不过是为了********,标榜自身而已,即使骨力裴罗去拜访李林甫,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可陈宝儿对骨力裴罗这样的评价,甚至还透露出一个连他都不知道的消息,这就不由得让他郑重了起来。听到陈宝儿接下来细细叙述回纥立足漠北的打拼史,以及骨力裴罗的种种战功和手腕,他不禁眼神闪烁了起来。

    要知道,李林甫交好的萧炅已经不在河陇任职,而是调回来任京兆尹,因此李林甫在边镇的影响力并不大,也只有一个安禄山,在禁军中更是毫无根基。可韦家比起李林甫就更寒酸了,迄今为止,他是凭着财计得到天子的信赖,可军中却始终没能****一丁点手去!如果这个在长安毫无根基,却狡诈多智的骨力裴罗能够借来一用……就算军中难以染指,说不定他能借此人打探李林甫虚实!

    离开资圣寺和韦坚告别的时候,陈宝儿见对方虽说话说得大而漂亮,却没有具体的邀约,也再不提许嫁之事,显然已经转移了兴趣。于是,他又到另外一处道观随便转了一圈,立刻回返了杜宅。在见到王容之后,他详详细细把韦坚今日见面的言行举止复述了一遍,继而便问道:“师娘,接下来要如何做?”

    王容嘴角一翘,笑吟吟地说道:“本以为韦坚未必这么猴急,可既然他已经见过了你,接下来就不用你出面了。你抽空去拜访一下吏部韦侍郎,他和韦坚虽说同姓,却出自郧公房,是一位名士。再有便是如今任太乐令的王摩诘,有他二人的默许,你将受益无穷。”

第1002章 得陇望蜀

    韦陟、王维,皆为名噪长安的名士,也是前辈,陈宝儿依照王容的话分别前去拜谒,在每家全都逗留了半个多时辰。这两人一个和杜士仪同年韦礼为至亲,一个是杜士仪旧友,再加上陈宝儿虽出身寒微,谈吐风度却全都不凡,因而倏忽间就有传言说,韦陟和王维全都对陈宝儿刮目相看。有了这样的名士赞赏,街头巷尾的非议声便小了很多,就连起初慨然许婚后却又不禁后悔的韦坚,也不禁再次动了心。

    不过是一个出嫁没几天就死了丈夫,又在家里挑三拣四不肯再嫁的庶女,嫁过去又何妨?只要能够替太子笼络杜士仪,那再大的代价也值得!

    他正在书房中如此寻思,外间一个人突然兴冲冲跑了进来:“大兄,大兄!”

    见来者是弟弟韦冰,韦坚顿时不悦地叱道:“什么事情要这样大呼小叫的?连门都不敲一声便直闯!”

    “大兄,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韦冰却根本没在乎兄长那不悦的态度,左右一看便压低了声音道,“阿兄要升官了。”

    韦坚身兼众官,可最最重要的不是那个名分好听的御史中丞,而是水陆转运使兼江淮租庸使。可是,升官加爵终究是好消息,他那一丁点不悦也为之烟消云散。既是在弟弟面前,他也不会如同人前那般云淡风轻,当即笑着问道,“之前高力士就曾经透过信,只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次可是刑部尚书!”韦冰已是喜形于色,笑得眼睛都眯在了一块,“大兄从长安令任满,外放陕郡太守,到后来勾当江淮租庸使,水陆转运使,这官职眼见得一截一截水涨船高,现在竟已经是一部尚书了,只差一步就能拜相!”

    “是刑部尚书?”这一次,韦坚却不由得露出了踌躇之色,片刻又追问道,“可有消息说,我这次升官是陛下的圣意,还是谁的引荐?”

    “是李林甫。”韦冰在人后甚至懒得尊称李林甫一声相国,轻哼一声便得意洋洋地说,“显然他瞧出大兄如今圣眷正隆,所以也打算和咱们韦家攀攀交情……”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韦坚气急败坏地一口呸了过去:“愚蠢,李林甫这是明升暗降之计,只有利欲熏心的人才会瞧不出来!如果是户部尚书也就罢了,还能按照宇文融当年的旧例,去统管江淮租庸和水陆转运这一摊子,可刑部尚书能管什么?如果只是侍郎,还有腾挪的机会,可李林甫好狠的手段,直接就给我奏请了一个尚书,这是分明要把我高高供起来!怪不得杜君礼不管怎么立功,都一再往外跑,分明就忌惮李林甫这一招!”

    这一次,韦冰终于不由得有些慌了,他吞了一口唾沫,这才讷讷说道:“那如何是好?宫中捎信的时候,说是陛下已经令中书门下拟制书……”

    韦坚愤怒地用力一捶大案,心中却知道此事恐怕已经木已成舟。说起来也是这几年他实在太过春风得意,褒奖、升官、进爵,一样都不缺。如果他只是普通的大臣,兴许还能够一再往上升迁,可问题在于,他偏偏是太子妃的兄长,正儿八经的贵戚!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些年自己的殚精竭虑,建功立业,全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相比这些,真正实际的是兵权,能够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的兵权!

    想到这里,他便沉声说道:“出去备马。”

    韦冰正六神无主,听到韦坚这么说登时有些迷惑:“大兄这是要去见谁?”

    “二十一娘天天呆在家里伤春悲秋,趁早把她嫁出去,还能换一门强援。”韦坚见韦冰满脸不解,便没好气地说道,“别费神多想了,既然杜君礼的夫人正在忙着为杜君礼那个首徒相看,若能敲定这桩婚事,便能间接把杜君礼绑在咱们韦家这条船上!”

    “大兄是说真的?可那陈氏子连寒素都算不上……而且,会不会犯忌讳?”

    “横竖二十一娘只不过是庶女,又已经嫁过一次,没什么好计较的。至于犯忌讳,如果是杜家儿郎,那自然犯忌讳,可那个陈季珍寒微得很,我但说我是惜才,谁能说三道四?”韦坚嘴上这么说,心里也不禁有些犯嘀咕,思来想去便冲着韦冰说道,“这样,你让弟妹出面去走一趟,务必尽快把事定下。”

    韦冰知道韦坚至今和妻子姜氏都不怎么和睦,否则凭姜氏身为杜家姻亲的名分,怎么都比自己的妻子去走这一趟强。可他素来不敢违逆兄长,连忙喏喏连声答应了。他好歹还多个心眼,回到家后便先让人到杜家去打听了一下,心想王容为陈季珍折腾了这么久,万一要是定下,自己再让妻子去就尴尬了。可等到打听的人从杜家回来,说是暂无婚事已定的风声,他突然又想起了就在明日的制科。

    “大兄也是的,即便二十一娘不过是庶女,也不用急在一时,等明日制科之后,宫里有消息再做决定也不迟!”

    自作主张的韦冰回到寝堂和妻子一商量,得到了妻子的赞同后,便暂时把此事搁在了一边,更大的精力却放在兄长这形同鸡肋的刑部尚书官职上。然而,哪怕他找尽了宫中的门路,仍然阻止不了那道木已成舟的制书。正如同韦坚预料那样,在官拜刑部尚书的同时,他身兼的水陆转运使和江淮租庸使这些官职也一并被撤销,交给了杨慎矜,以至于他在应付那众多登门贺客的同时,最大的感觉就是胸闷。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的另一个弟弟韦兰按照他的要求,已经和骨力裴罗搭上了线。据韦兰说,这位最近风光无限的回纥旧主对于韦家的善意诚惶诚恐,表现得恭敬却又不失冷淡,但这也是意想之中的反应。在韦坚看来,如果这么个蕃臣迫不及待地靠了过来,那么他还得掂量掂量人到底值不值得笼络,有没有那份能耐。于是,让韦冰去杜家提亲的事,他竟给忘得干干净净。

    也正因为如此,陈宝儿平安无事顺顺当当地考完了这一次的制科,而这一次的制科开考地点,仍然是他曾经登上过的勤政务本楼。当他下楼出宫之后,和前来迎接自己的杜幼麟会合时,面对欲言又止的小师弟,他便笑着说道:“不用担心,我不会给恩师丢人的。”

    “我才不担心这个。”杜幼麟赶紧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见陈宝儿有些纳闷,他便憨憨地笑道,“我只担心大师兄考得太好,让别人全都没有用武之地。”

    即便是陈宝儿,听到这句话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使劲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这才笑着说道:“幸亏周围没别人,否则有你这一句话,我就真成了众矢之的了!我可不像恩师那般有天赋,没本事夺下制头来。你的那些诗赋策论我都看过,很有底子,难不成打算学恩师,也考个三头及第?”

    “我才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呢。”杜幼麟再次摇了摇头,随即认认真真地说,“阿爷在漠北,阿兄在河东,阿姊就要嫁人了,只有我在长安陪着阿娘。我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没指望建功立业。”

    就是这样平平淡淡的愿望,陈宝儿听着却不由觉得心中悸动。他很清楚杜士仪走的是怎样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如果两个儿子再全都优秀得无以复加,那么在外人眼中又会是怎样一番感受。于是,他心情复杂地按了按杜幼麟的肩膀,低声说道:“恩师既然给你起了这样的名字,便是对你期望极高。今日蛰伏没关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也未尝不是成才之道!”

    当陈宝儿跟着杜幼麟回到宣阳坊杜宅的时候,就只见大门敞开,却是王容亲自送了一位年约六十许的老妇出来。他隐约记得仿佛见过对方,但因为时日太过久远,一时间有些犹豫,却只听杜幼麟轻声说道:“那是嗣韩王妃。”

    陈宝儿这才意识到那是已故杜思温之女,嗣韩王妃杜氏。尽管和自己谈不上多深的关系,他还是连忙上前拜见,却不想杜氏竟是笑吟吟地和他闲聊了几句,最终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不枉你师娘对你赞口不绝,果然好人品,好相貌,前途不可限量。”

    王容见陈宝儿面色茫然,便冲着他笑了笑,亲自把杜氏送上了牛车之后,她转身带着陈宝儿和杜幼麟回了寝堂,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嗣韩王妃教养子女孙辈,极其严格,她的次子太仆寺丞李叔琄,一共出有三女,幼女茕娘素来以至孝名闻宗室。明日蕙娘会在玉真观给你们腾个地方,你见一见再说吧。”

    什么名门世家,达官显贵,对来自蜀中乡野的陈宝儿来说,全都比不上宗室女。而且,又是宗室女中以贤惠著称的千金,那就更难得了!嗣韩王妃杜氏甚至同意,婚后让李茕娘随陈宝儿前往漠北,这样的妻子在安抚安北牙帐城的人心上亦是作用非小。

    陈宝儿先是一阵错愕,随即便是长久的沉默,最终方才微微点了点头。这时候,王容便又开口说出了一句话。

    “后日你父母他们就会抵达长安,此事需得尽快定下来,以防节外生枝。”

第1003章 左右逢源最难事

    长安虽好,不是故乡。

    对于骨力裴罗来说,发生在回纥的那场椎心刺骨的变故,至今仿佛还历历在目。他还记得当磨延啜一身是血地进了牙帐,沉声回报了胜绩之后,他说出自己前往长安为大唐天子宿卫时,这个长子除了如释重负,更多的是震惊失神。而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突厥覆灭,漠北无主,本来,这对回纥来说,是一个大一统的好机会,可谁都没想到,杜士仪竟然肯孤身犯险,坐镇突厥牙帐旧地,甚至打算在此建城!于是葛逻禄因此退缩,改东进而为西进;阿布思因副大都护的头衔心满意足,不思进取;乙李啜拔虽有长子仆固怀恩在安北大都护府为重将,可父子一别多年,早已难说一条心;而我回纥却被人反间计所趁,一场内耗元气大伤。如果没有当年大唐天子的那句话,就连仅有的腾挪余地都没有了!”

    骨力裴罗带着最忠于自己的心腹离开回纥之地时,磨延啜率军亲自相送,于最后道别之际一声不响地磕了三个头。那时候,他们父子全都明白,这一别就是永诀,此生恐怕都再难有相见之日!

    如果不是杜士仪把回纥内乱之事悉数上奏,他在长安还会受到更大的礼遇。毕竟,一个在别人看来为内乱所迫出走长安的回纥旧主,和传位给成年的儿子后再奔赴长安宿卫天子的回纥旧主,意义截然不同。好在大唐天子和他想象的一样好大喜功,更在乎的是他此次入朝的政治意义,而他也用恭顺和礼敬渐渐打消了大唐君臣的疑虑,很少表现出思乡之情。从此之后,他要做的就是想办法站稳脚跟,至少不能让杜士仪顺风顺水一直在漠北扎根下去。

    “俟斤,李相国请您前去赴宴。”

    见随行长安的一个心腹随从快步进来,如此报说,骨力裴罗便冷冷叱道:“都说过多少次了,回纥的俟斤已经是磨延啜,我现在是大唐的右威卫大将军。”

    在主人的怒斥下,那随从只能喏喏连声地改称大将军。骨力裴罗仔仔细细穿上了唐人的冠服,对着铜镜一照时,唇角却露出了难以名状的苦涩。一路颠簸,到长安后又殚精竭虑,他的身体远不如看上去这么健康,可一想到回纥如今的危局,他就不得不努力打起精神来。当另一个随从禀报说,秘密寻访的名医已经有着落了,他微微一点头,便龙行虎步地出了门。

    能成为当朝权相李林甫的座上嘉宾,他花了很大的代价,但如果对方真的是杜士仪的敌人,那么,他的目的就能达到!

    开元初期以姚宋为代表人物的宰相们,并不喜欢呼朋唤友,饮宴无度,自从执掌文坛牛耳的张说之后,宰相广纳门客,日日笙歌饮宴的方才多了。其后宇文融、李林甫、李适之,全都常常在家中设宴大聚亲友。当这天晚上骨力裴罗来到平康坊李宅的时候,就只见门前车水马龙,显见晚上宾客众多。他却也并不气馁,气定神闲地进门。他这个蕃臣近日炙手可热,有不少人主动打招呼,他也就一一客气回应着,而后暗自记下这些人的官职姓名。

    人脉到哪里都是最最需要的!

    李家厅堂极大,他的座次倒也居前,可李林甫不过是寒暄了两句,并未多说什么。骨力裴罗也很有自知之明,并未表现得太过谄媚,等到大宴开始的时候,便自顾自地边喝酒便欣赏歌舞,偶尔和那些因为对塞外好奇,而过来探问的官员闲聊几句,很沉得住气。唐人喝酒的狂放和塞外各族之人有得一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骨力裴罗还只是微微醺然,满座就已经醉倒一片了,而主位上的李林甫早已离席而去不见踪影。

    就在这时候,他只觉身后突然有人靠近,却是低声说道:“大将军请随我来。”

    骨力裴罗立刻警醒,他一句都没有多问,只仿佛酒喝多了要去如厕似的,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退席往后头边门而去。刚一出门,他就只见已经有人提着灯笼等在那儿,见了他只是屈膝为礼,就默不做声地在前头引路。跟着他们在偌大的李宅中七拐八绕,骨力裴罗纵使再好的记性,隐隐也有些头昏脑涨,暗想怪不得常常听人说,李林甫为人最是提防刺客,晚上连睡哪张床,亲如妻儿都不预先知道。

    直到进了一座看似格局极小的院子,引路的从者到正房前停下,轻轻禀报了一声,这才打起竹帘请骨力裴罗入内。到了长安这么久,骨力裴罗还是第一次见识官宦人家的书斋,只见四面架子上到处都堆摞着书卷,和外人对李林甫不读书的评价大相径庭。

    “相国。”

    “嗯,大将军坐。”李林甫对骨力裴罗的态度极其客气,摆手请坐后,他便先是笑着问了几句对方在长安的生活,随即才渐渐转到了有关漠北诸部的正题上。他对于军国大事远远没有对繁琐的政务那么熟悉,正因为如此,杜士仪因为长期出镇在外,在军国大事上比他更有发言权,他一直都有束手无策的感觉。所以,当骨力裴罗直言不讳地说明,正是杜士仪在回纥此次内乱中用的反间之计时,他在心惊之余,便意味深长地问出了一句话。

    “大将军对杜君礼,应是恨意满满吧?”

    “用中原人的话来说,技不如人而已,没必要怨恨。”骨力裴罗带着酒意说出这么一句话,继而方才轻描淡写地说道,“杜大帅虽说厉害,可他如今所用蕃军,既有夏州仆固部,又有宥州昭武胡姓诸军,也不是铁板一块,万一被人用间,方才是大乱!”

    李林甫心中一动,可想起当初自己在朔方笼络的经略军正副将三人,正是因为挑唆胡户为乱被杜士仪当场拿下,他又不知不觉犹豫了。可就在这时候,他便只听骨力裴罗打了个酒嗝,嘿然笑道:“若换成是我,便从仆固部入手!当初夏州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北归,便是杜大帅一手筹划,如今仆固怀恩又为其大将,若有差池,他这个安北大都护兼朔方节度使就当到头了!”

    话说到这份上,李林甫终于心中了然,骨力裴罗是借此表示,事情可以由他出面去做,自己不用费心。想到这里,他知道自己若是一点承诺都没有,这个昔日蕃王说不定会去找别人,于是眼神一闪便笑着说道:“大将军如今已是我大唐重将,这些话就不用说了!陛下对大将军的弓马赞口不绝,北门禁军之中有颇多蕃军,如若大将军有意,我可奏请陛下,让大将军操练蕃军!”

    骨力裴罗哪里还不明白,李林甫已经接了自己递过去的那层意思,当即起身慨然行礼道:“相国美意,我感激不尽,定当以余生为天可汗恪尽忠诚!”

    李家夜宴虽晚,却很少留客,这也是李林甫为了安全起见。众多宾客被送出李宅,有些尚未正式授官的从后门去平康坊北里宿妓,有些官爵高的从前门走,在护卫的扈从下,无视夜禁,回到同样能够沿着坊墙开门的自家宅邸。而暂居四方馆的骨力裴罗却无心回去,直接带着从者找了家空闲的客舍。

    可他还没来得及睡下,客房外头便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却没有任何说话声。情知不可能是自己的随从,骨力裴罗一骨碌爬起身,袖了一把匕首藏好后,便沉着地上前开了门。

    认出对方的一刹那,他便不动声色地把匕首往里头拢了拢,随即假作讶异地问道:“怎是韦郎君?这么晚找我是……”

    “是大兄要见你。”韦兰侧身一让,将身后的兄长韦坚让进了屋子,随即便笑容满面地关上了门,竟是亲自在外看守。

    骨力裴罗初到长安,狠狠下了一番苦功夫了解朝局,可毕竟初来乍到,只知道韦家就如同突厥的后族阿史德氏,常常和皇族联姻,而韦坚一家则是太子妃的娘家。因为不久之前磨延啜和吐迷突的那场殊死争斗,他一点都不想涉足这样的复杂局势,所以对韦兰的联络表现得极其含糊。可如今韦坚亲自来见,他就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对了。

    “大将军初来长安,却为右相座上嘉宾,实在是长袖善舞。”韦坚并不担心骨力裴罗不通汉语,一打头就捅破了对方和李林甫交往这层窗户纸,随即便笑吟吟地说道,“话说这些天,我听到一些传言,说是大将军此来长安,表面上看是为陛下宿卫,忠心可嘉,其实却是眼看回纥局势岌岌可危,于是上京找靠山,而且因为忌恨杜大帅,想要借着朝中某些人之力,把杜大帅拉下马。”

    这所谓传言真假,骨力裴罗也懒得去追究,可韦坚这样一句话中隐含的威胁之意,却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这不是他游刃有余的漠北,自从他不得不选择孤身入京,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后援和屏障,不得不自己面对这一切。

    所以,他尽力让自己显得从容一些,强笑一声道:“韦尚书说的这些传言,未免太滑稽了……”

    “滑稽不滑稽,大将军应该自己清楚。”韦坚好整以暇地在客位上坐下,这才轻声说道,“大将军当初为回纥之主时,难道也是如现在这样,把赌注都下在一个人身上?要知道,大将军毕竟来自回纥,对于我大唐制度完全不熟悉,如果一不小心犯些什么忌讳,那可就糟糕了。”

    面对这**裸的威胁,骨力裴罗不禁死死盯着韦坚,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无力感。

    他一介有名无实的大将军,怎会让韦坚如此不惜亲自接触,而且直接出言威胁?

    知道骨力裴罗不可能不畏惧自己说的后果,韦坚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将军应该知道,我的妹夫正是当今皇太子。李林甫能够许诺你的事情,我也能许诺,而且还能保你长远。你想一想,如果你初来乍到就四处交接,刺探我大唐虚实,实则图谋漠北的消息散布出去……”

    此时此刻,骨力裴罗终于涩声问道:“韦尚书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李相国的心思和动向,再有便是如果陛下真的让你操练北门禁军,你不妨提拔举荐几个人。这样的事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知道韦坚一定会把今夜来见自己的首尾收拾得一干二净,就算自己去向天子举发,一介区区蕃将未必讨得了好,骨力裴罗便只能寄希望于能够含含糊糊先把此事含糊过去。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韦坚竟是笑吟吟地拿出了一份用突厥文写就的文书,就这么放在了他的面前。他只是随眼一扫,便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际。除了他的签名以及手印之外,那上头其他几个蕃将的名字他并不熟悉,可那正文的意思却分外惊心。

    这是一应蕃将暗中盟誓,打算在朔方和漠北掀起叛乱的盟书!

    这一刻,骨力裴罗终于下定决心就此一搏。他干笑一声,此前藏在袖子中的匕首渐渐往下挪动。可就在他正准备动手的时候,韦坚仿佛察觉了似的,把东西又收了回去。

    “此物并不是我假造的,而是我从某种渠道得来的,由此可见,大将军你如今虽说看似极得陛下宠信,实则危若累卵。”韦坚仿佛还生怕骨力裴罗不明白,淡定地解释了一下危若累卵四个字的意思,这才继续说道,“这是李林甫使人暗自造出来的东西。你到长安之后,虽也去拜访过多处,可若说喝醉酒,让人有机会留下你的手印,却只会是在他宅中吧?如若他真的相信你,怎会造出这样的东西来?”

    骨力裴罗已经懒得去想,韦坚拿出来的东西究竟是他自己假造的,还是货真价实为李林甫命人假造的。他固然智勇兼备,可终究更习惯战场拼杀,而不是这样尔虞我诈斗心眼。在心里最后权衡了一番之后,他便沉声说道:“我和李相国总共只见过数次,并不曾有什么深交。所以,打探李相国虚实之事,恕我无能为力。如若真的蒙陛下恩准,能够操练蕃军,韦尚书所托之事我自会尽力。”

    他为李林甫帮忙对付杜士仪,李林甫则为他谋求在长安立足之地;至于韦坚,他答应帮其在军中安插人手,韦坚自也会投桃报李。这样就够了!

    尽管骨力裴罗不肯为自己打探李林甫的虚实,可韦坚已经觉得很满意了。只要在对方和李林甫之间造就不信任的种子,答应自己在军中安插人手的条件,那这一次的火候就够了,下次还有下次的办法。所以,他慷慨大方地留下了那道所谓盟书作为证据,又宽慰安抚了骨力裴罗几句,这便悄然起身离开,便仿佛从来没有在今晚出现在这座客舍似的。

    这是李林甫的老窝,他可得小心十分!

    韦坚自以为行踪隐秘,却没想到微服离开客舍的时候,却早有一双眼睛盯着。那个青衣小帽一如寻常仆从的男子,一直跟到其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院,这才现身出来,朝着那座屋子多端详了几眼。直到确信已经完全记住了,此人方才悄然转身离开。

    好容易把骨力裴罗这个蕃将给收拾得服服帖帖,韦坚接下来两天自是志得意满。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韦冰就急急忙忙来禀告了一个消息,道是王容亲自出面,给陈宝儿定下了嗣韩王妃杜氏的孙女李茕娘。乍闻此事,韦坚先是一阵错愕,随即就怒容满面地瞪向了韦冰。

    “不是早就让你去提亲的?怎会突然被人横插一脚?”

    “大兄息怒,我也只是因为那陈季珍制科殿试的结果还没出来,想着万一他名次靠后……”

    还不等韦冰努力解释清楚,韦坚就怒声打断道:“那现在他的名次呢?”

    韦冰顿时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小声说道:“虽未夺下制头,但也是在第二名……”

    “那就行了,在智谋将帅科这等素来取人极少的制科中夺下第二名,你还想怎样?愚蠢短视,我真的要被你气死了!”韦坚身为如今兄弟之中最年长的,素来是张口就骂,从不留情,这时候劈头盖脸把韦冰痛骂了一顿之后,他方才又轻轻吁了一口气,决定不再纠结此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横竖不过是一个寒门子弟而已!

    “对了,阿兄,与其去结交远在漠北的杜士仪,还不如另寻他人。皇甫惟明不是如今官居陇右节度使吗?他颇得陛下之心,而且在陇右也打过好几个大胜仗,更重要的是,当年他可是当过太子殿下的属官。”韦冰见韦坚总算是放过了自己,赶紧讨好地出了一个主意。果然,这一次,他就只见兄长的脸色迅速霁和了下来,显然并不排斥自己这个提议。

    “皇甫惟明虽则近些年来蹿升极快,可比起杜士仪来还是差得远了。话说回来,比起文吏出身的皇甫惟明和杜士仪,河东节度使王忠嗣方才是一块瑰宝,那种万夫不当之勇,太子殿下每每说起就心动十分。”

    说到这里,韦坚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先不提这些远的,骨力裴罗的任命刚刚下来,奉命操练左神武军中的左厢蕃军,你给我死死盯紧他!”,素来是张口就骂,从不留情,这时候劈头盖脸把韦冰痛骂了一顿之后,他方才又轻轻吁了一口气,决定不再纠结此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横竖不过是一个寒门子弟而已!

    “对了,阿兄,与其去结交远在漠北的杜士仪,还不如另寻他人。皇甫惟明不是如今官居陇右节度使吗?他颇得陛下之心,而且在陇右也打过好几个大胜仗,更重要的是,当年他可是当过太子殿下的属官。”韦冰见韦坚总算是放过了自己,赶紧讨好地出了一个主意。果然,这一次,他就只见兄长的脸色迅速霁和了下来,显然并不排斥自己这个提议。

    “皇甫惟明虽则近些年来蹿升极快,可比起杜士仪来还是差得远了。话说回来,比起文吏出身的皇甫惟明和杜士仪,河东节度使王忠嗣方才是一块瑰宝,那种万夫不当之勇,太子殿下每每说起就心动十分。”

    说到这里,韦坚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先不提这些远的,骨力裴罗的任命刚刚下来,奉命操练左神武军中的左厢蕃军,你给我死死盯紧他!”

第1004章 雄城奠基

    安北牙帐城从规划到正式奠基开挖第一锹土,只用了整整两个月。在此期间,众多工匠齐心协力,先是在杜士仪的牙帐中做出了最初的沙盘模型,而后又制作了内部的格局模型。因为占据的地方太大,不得不另外腾出一座大帐,专门放置缩放比更清晰的模型。

    阿布思因为杜士仪为其奏请了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之职,来往安北牙帐的次数最多,眼看着那最初简略的模型渐渐复杂成熟。

    这一次,当他看着沙盘上那座背山依水而建,城墙高耸,内中里坊明确,从马场、草场、木石场、大都护府,东西南北四大屯兵所,样样俱全的坚城时,忍不住失神了好一会儿,最终方才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杜士仪道:“杜大帅,这安北牙帐城真会有如此大的规模?”

    “没错,若非初建之时要控制花费,我的本意是,还要将此地建得更大一些。不过也好,日后以这座城池为内城,在外再建外城,一样可以固若金汤。”

    杜士仪见阿布思面上变幻不定,既有羡慕,却也有些隐隐的畏惧,他就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因此当即轻描淡写地说道:“在安北牙帐城建成之后,等缓过几年,我将奏请陛下,为漠北各部一一建城。漠北的春夏秋还好,每到冬日,风雪交加,若是有城池遮挡,各族从上至下想必都会欢欣鼓舞。”

    阿布思这才眼睛一亮。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只见杜士仪侧头看向了他:“副大都护如果愿意,我会让工匠在空闲的时候前去同罗领地细细测绘,回头也给你做出这样一架模型来,异日建城也就有个参考。”

    “那我就代表同罗部族民,多谢大帅了!”阿布思顿时喜形于色。要知道,先前杜士仪许诺的副大都护之职,他成功到手不说,而且杜士仪更仗义的是,请河东节度使府对同罗和在云州的茶马互市也大开绿灯,现如今同罗上下再无战事,一片繁荣昌盛的景象。他和仆固之主乙李啜拔虽有交情,可也生怕对方因为长子仆固怀恩之故而从杜士仪这里得到的好处最多,眼下却再没有这样的担忧。

    可谢过之后,他终究还是多了个心眼,盘算片刻后便笑吟吟地说道:“安北大都护府毕竟是刚刚挪到这里不久,虽说有朔方兵马调来,可终究还是人手紧缺。如果大帅同意,我愿意派长子阿古滕领精兵八百来此,听候大帅差遣。”

    派的是具有第一继承权的长子,领的兵马却不多,这是阿布思极有诚意的表现,杜士仪自然不会拒绝,当即笑着接纳了。而他也给出了同样优厚的回报,那就是为阿布思这个长子奏请大唐的官职,而且回赠了一批刚刚从朔方送来,来自中原的华美绸缎。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阿布思,他方才回到了如今复又显得空旷的牙帐。他刚坐下还没多久,张兴便掀帘而入,大步走上前来,向他笑着拱了拱手:“恭喜大帅,总算初步稳住了漠北。如今回纥气焰大减,还得提防葛逻禄的伸手,乙李啜拔投鼠忌器,阿布思却正高兴喝到了头汤。如此一来,只要能够尽快构筑起安北牙帐城,则漠北将为此一劳永逸,长治久安!”

    “希望能承你吉言了!”杜士仪莞尔一笑,示意张兴坐下,这才继续说道,“季珍送骨力裴罗去了京师,传回消息说正在应智谋将帅科,如若能够一举中的,日后便再无人能置喙我拔擢他。他人在长安,你以朔方节度判官兼安北大都护府长史,远来此地,想想我还真是对不起你家娘子,每次都把你支使得团团转。”

    张兴欠了欠身,面上却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笑容:“我和季珍一样,都是一介寒微之士,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大帅提携,怕的是没事可做,哪里怕什么繁难?安北大都护府从无到有,大帅是奠基者,我们是追随者,日后当名垂青史,如今这些代价又有何妨?当年大帅经略云州,我正好没赶上,这次却赶上了最好的时候。生逢盛世已是人生最大幸事,更何况生逢有杜大帅在的盛世?”

    “好你一张嘴,灌蜜汤险些把我给灌晕了!”

    杜士仪哈哈大笑,心中却同样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豪情。男子汉大丈夫,困于一屋一宅一隅,点头哈腰媚上欺下,哪有什么趣味?反而在这种人人都视之为险恶的地方,他可以毫无顾忌施展拳脚,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来。这么多年官当下来,他并没有如同别人认为那样,磨去了所有棱角,变得滑不留手,他的锋芒和锐气,一直都藏着!

    “奇骏,季珍不在,那些各部酋长,上下杂务,我就毫不客气全都交给你了!”

    “是,大帅但请放心!”

    朔方前前后后腾挪出近万蕃军于此,仆固怀恩的护卫职责一时就轻了许多。他如今也是儿女都有好几个的人了,不会再如当年那样冲动易怒。他治军也不像郭子仪那样严谨,但凡征战,都会发布劫掠归己的军令,故而将士人人奋勇争先,再加上他自己骁勇善战,身先士卒,在部下中间威望很高。每日黄昏,他都会带着亲卫微服巡视营地,旁人以为他是为了整肃军纪,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为了严防军心动摇。

    为什么会出现军心动摇?因为他所领蕃军中,最核心的一部分便是来自夏州仆固部的兵马,即便在朔方得到的是和唐军相同的待遇,可如今父亲的漠北仆固本部就在更东面,若万一有人散布什么流言,那就是天大的事态!

    当一圈转完后,仆固怀恩略显疲惫地回到自己的大帐时,却发现里头已经有了人。来者正在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四面悬挂的兵器,看到他来便转过身笑道:“怀恩,这么多年了,你还改不了这喜欢收集神兵利器的性子。”

    仆固怀恩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晃过神来,心头说不出是惊喜还是别的:“阿父是来拜见大帅的,还是来见我的?”

    “我这次来,只带了不到十个人。”乙李啜拔直截了当地揭开了这个事实,见怀恩面色一变,他便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会说,要想见你,我自可大大方方地前来谒见,然后再和你父子见面。我不是不能这么做,可有些事,我得弄清楚,否则我心中不安,仆固部上下也同样会不安。要知道,当年我能够顺利成为漠北仆固部之主,是因为登利可汗率军来攻,危急时刻我振臂一呼,统合了众人,并不是说如今的仆固部就铁板一块!回纥之乱让不少仆固部的大贵族惶惶难安,所以我必须要弄清楚,杜大帅究竟是怎么想的!”

    如果父亲是来游说自己别的,仆固怀恩还能严词拒绝,可父亲抛出的是这么一个理由,他就着实没办法再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了。他沉吟了片刻,先到了大帐之前吩咐自己的亲卫严加防守,不许放进半个人来,这才回到父亲面前,斟酌了一下语句后就开了口。

    “阿父,回纥之事,都是安北大都护府的新任司马陈季珍筹划用计,他是当初我举荐给你的,你对他应该很了解。”

    “果然是他。也只有他能够如此用反间计,让回纥几乎大乱。当初也是他,让乌苏特勤答应和我以及阿布思联手;也是他,说服乌苏特勤向大唐称臣,从而换取大唐对他称汗的支持;可也是他让乌苏特勤这个所谓可汗最终送了性命!”乙李啜拔眉头一挑,并没有太多意外,可心里却不由得有些苦涩,“说起来,他在仆固部这些年,出谋划策,几乎少有差错,我自忖对他也是优礼备至,可没想到杜大帅一声召唤,他就立刻毫不犹豫弃我而去了。”

    仆固怀恩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了,自然能够辨别出父亲这言不由衷之处。事实上,他早就打探得知,自从乌苏米施可汗死了之后,陈宝儿在仆固部就被高高供了起来,连出谋划策的机会都没了。虽说换成任何人,眼见得乌苏米施可汗和颉跌伊施可汗双双事败身死后都会如此,可这种时候父亲在叹息放跑了人才,还有什么用?

    于是,他只是摇头说道:“陈季珍是杜大帅从蜀中乡野之地亲自挑选出来,曾经带在身边朝夕教导的,当然不会轻易就因为利益而转投了别人。阿父如果怪我当日没在信上说清楚,我也只能说,虽是陈季珍极力要求如此,可我那时候也只是想看看,没有杜大帅首徒这重身份,他能做得如何。只没想到,我还是小看了他。”

    父子久别重逢再见面,仅仅是这样一番对话,乙李啜拔就能觉察到,父子俩之间已经存在着一条清清楚楚的隔阂。尽管这是他当年自己自愿选择的,可这会儿心里仍是难免微微苦涩。就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预备开口的时候,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将军,杜大帅来了!”

第1005章 不疑

    对于杜士仪的突然到来,仆固怀恩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当年狼山大捷之后,郭子仪调守西受降城,来瑱后因父丧归家守制,只有他一直都在杜士仪左右,人人都认为,他是杜士仪初到朔方后提拔起来的最受信赖的勇将,他自己亦是引以为豪。故而杜士仪来到漠北上任,从朔方挑上带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仿佛丝毫不在意他和父亲乙李啜拔的关系,因此,他一直对此深受感动。

    此刻,见乙李啜拔亦是面色铁青,仆固怀恩环顾左右,发现这宽敞的大帐中根本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且就只有前头那一处门,此刻杜士仪不知道是否已经靠近此处,让父亲立刻避开出去,反而兴许会迎头撞上,他不禁更加急躁了起来。当此之际,还是乙李啜拔沉声说道:“不要慌!待会儿你什么都别说,一切都推在我身上。本就是我悄悄来见你的,被杜大帅撞上,也是我行为不谨,和你无关!”

    “可是阿父,你我相见被人瞧见,就会惹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来,不若让帐外亲卫推说我不在……”

    不等仆固怀恩把话说完,乙李啜拔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杜大帅必是知道你在此,这才亲自前来。挡是挡不住的,不要说了,我是你的父亲,听我的!”

    “那我出去将杜大帅引到别处!”

    乙李啜拔正要开口,仆固怀恩却不管不顾冲了出去。见此情景,他眉头紧皱,面色阴沉,随即方才缓缓坐了下来。

    只带着虎牙和三五牙兵的杜士仪快到仆固怀恩的大帐前不远处,就只见几个守卫的亲兵连忙迎上前行礼。他微微一颔首算是还礼后,正要开口时,却突然意识到,以往听到自己来时,必会匆匆出来的仆固怀恩竟到现在还没出现。正在他微微踌躇之际,大帐中一个人影快速钻了出来,疾步迎上前来行礼道:“大帅有什么吩咐,让人叫我一声就行了,怎么亲自来了?”

    这话若是别人说,没有半点问题,可杜士仪却清楚仆固怀恩不是这样假客气的性子,心里不禁有些奇怪。他突然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门前的几个亲兵。见他们有的心虚别开目光不敢和自己对视,有的则是面露强笑,他在沉吟片刻后便微微笑道:“我找你本是为了安北牙帐城的事,不过并不紧急,晚间你到牙帐来,我与你详谈。最近有不少小部族来投安北牙帐,奇骏正在安置他们,我正打算去看看,只是顺道经过你这里,于是过来看看。没什么别的事,你自去忙吧。”

    仆固怀恩没想到杜士仪主动改口,一直等到杜士仪离开,都仍然有些茫然。等到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大帐,乙李啜拔刚刚也听到了外头的所有对答,想了想便开口说道:“不管如何,至少这一关是过去了。你可千万别太老实,自己去把此事招认出来。我也不便多留,托你之事,你打探打探就行了。你如今是安北大都护府的重将,不仅仅是我的儿子,不要太勉强了。有朝一日若是我父子不幸沙场对决,那也是时也命也,不能怪别人。”

    虎牙陪着杜士仪离开仆固怀恩大帐,走了一箭之地他就忍不住轻声问道:“大帅,仆固将军分明是有事瞒着,为何……”

    “每个人都有秘密,无需过分紧盯。”杜士仪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更何况,怀恩是我亲手提拔起来的,多年几乎都在我身边,我很了解他这个人。你越是不问,他越是憋不住,到时候说不定会主动说出来。如果为了一点小事就硬是深究,岂非坏了我和他之间多年建立起来的信任?”

    尽管杜士仪这话只是对左右牙兵说的,可人人都觉得入情入理,虎牙自也无话。可是,虎牙统管牙兵,负责护持杜士仪的安全,自然绝对不会有半点麻痹大意。就在这天晚上,他便得知了有形迹可疑之人悄悄与仆固怀恩相见之事,而且,那人身形极似乙李啜拔。他这个人除却步战马战尽皆骁勇,还有一个习惯是当初在固安公主身边,协助张耀统管狼卫时养成的,那就是多疑。他心里不禁存下了一个大疙瘩,思来想去,便索性亲自前往牙帐。

    他刚到牙帐之外,一个牙兵便快步迎了上来,却是轻声说道:“是仆固将军来见大帅。”

    虎牙知道杜士仪之前那个说法不过是借口,如今仆固怀恩竟是如约而来,他不禁心底犯嘀咕,随即就打了个手势示意那牙兵不用多说,竟是亲自上得前去,在牙帐大门口把守。身后,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渐次传来,听着听着,他便不禁眉头一挑,继而就渐渐舒展了开来。

    “你是说,今天来见你的,是你父亲?”

    对于仆固怀恩的坦白,杜士仪并没有太多意外;可对于其坦白的这个人,他却有些意外。可再细细一想,葛逻禄俟斤聂赫留致力于推进左厢右厢的统合,同时在已经日暮西山的突骑施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没工夫顾及安北牙帐城;回纥如今是有心无力;阿布思在他的笼络政策下,纵有异心,也会稍稍按捺一下;反倒是当初和他关系最密切,多年来也受惠不少的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会生出某种进退两难的情绪来。

    要知道,仆固部一面和同罗部接壤,更东面是都播,西面是安北牙帐,如果乙李啜拔还是当年的区区夏州一群胡户的首领,当然不会在乎这些,可现在就不得不考虑,他杜士仪对于仆固部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态度。

    “大帅,我之前不该蓄意欺瞒……”

    “这是本能,不算蓄意,你如今能来坦陈此事,就已经很难得了。”杜士仪伸出手将单膝跪着的仆固怀恩搀扶起来,想了想便索性开口为其父子释疑。

    “你可以明确告诉你父亲,他用不着如此试探我的心意,大可明着前来询问。漠北广袤无比,大唐兵员有限,不可能真的派兵将这数千里山河完全占据,所以仆固部世世代代保有的领地,大唐自然予以承认,放任其自治,绝不会派兵侵扰。至于回纥内乱,虽则是季珍用计,可你想一想,倘若不是吐迷突盛气凌人,围困他一行;倘若不是他们兄弟父子叔侄的关系本就不佳;区区一计,是否会有那样的结果?与其因为回纥内乱惶惶难安,不如约束部属,不要让仆固部任何人做出犯我大唐官军之事!”

    仆固怀恩没想到杜士仪如此轻巧就宽宥了父亲偷偷来见自己的事,而且还索性挑明了他最担心的问题,不禁喜形于色。而下一刻,他就感觉到杜士仪伸手在他肩头重重按了按。

    “怀恩,今天的事情,你不说,也许很快就有人来对我禀报。那时候我纵使不深究,心里也许就会存下一个大疙瘩。而你亦是因为有事欺瞒,而会动辄疑神疑鬼。你做得很好,我没看错人!”

    听到这样的话,这样的评价,仆固怀恩只觉得又庆幸,又感动,松开手又退后了一步后,他便深深下拜道:“若无大帅提携,怀恩怎有今日?日后,怀恩定当忠心耿耿,绝无隐瞒!”

    等到又交待了仆固怀恩一些需要向乙李啜拔转达的话,而后又吩咐其明日启程前往仆固部领地,杜士仪亲自把人送到了牙帐门口。眼看其在三五随从的簇拥下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他就一瞥门口如同一根木桩一般矗立不动的虎牙,笑着打趣道:“若是怀恩不来,你大概就会禀报乙李啜拔悄悄混进来见他地事情了吧?”

    “职责所在,不敢轻忽。”虎牙用这样言简意赅的八个字回答了杜士仪的疑问,继而就用没有掺杂任何感情因素的口气建议道,“大帅虽说信赖仆固将军,可有句话说得好,不能把所有果实放在一个篮子里。如今安北牙帐城兵马近万,而且接下来便是筑城大事,不容任何闪失,大帅最好能够另外再用一位有能力的将军。即便郭将军轻易调动不得,也可用一个老将坐镇。”

    杜士仪很明白,虎牙的话确实中肯,他如今调来的兵马,其将领多为偏裨,和仆固怀恩相比就有些不够看了。统帅兵马不能单单用人不疑,更不能完全倚靠一个大将,以免把人娇惯出毛病来。更何况,他如今身在漠北,和在朔方文武人才济济却又不相同。而且,调动归调动,却不能伤及朔方人事根本。

    于是,他在思量片刻后,便点头说道:“你此意很好,少时我便会行文朔方。”

    乙李啜拔日夜兼程赶回仆固部牙帐,当确定上上下下并无任何****,一片安定祥和的时候,他方才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大气。自从回纥那场内乱,他生怕仆固部也被人来上这么一招——这绝不是他瞎担心,陈宝儿对于回纥都能有那样真切的了解,更何况呆过多年的仆固部?可是,一想到此去安北牙帐和儿子仆固怀恩见面,可竟是险些就被杜士仪撞破,他的一颗心仍然不能就此放下。

    即便今次涉险过关,可如果杜士仪真的怀疑他和仆固怀恩父子里外勾结呢?

    “俟斤。”

    门外传来了一个娇娇柔柔的声音,乙李啜拔先是一惊,而后不禁哑然失笑。正妻同罗夫人施那仍旧留在夏州仆固部,他身边除却当初判阙特勒的女儿之外,还有好几个姬妾,外头的那个女人娜罗诗虽是汉蕃混血,但在仆固部牙帐却和别人一样,会被人尊称一声小可敦,正是他的一个爱妾。这来回一路上,他积攒了太多郁结,此时当即便霍然站起身来。

    该做的他已经做了,何必一直纠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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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