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6章 荐君鸿词科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一直以来,杜士仪都秉持着这样一个观点。
因而,英雄不问出处,他对于身边人的出身素来不在意。从蜀中到江南到河东,他提拔任用过的人不计其数,陈宝儿出自乡野,张兴说是山林隐逸,却出身贫寒民家,有流外出身的县尉武志明,中书小吏林永墨,有小卒出身的段广真,当然也不乏文人墨客,高门世家子弟,郁郁不得志的官员。
安排好了自己去赤岭巡视的事,当田陌苦着脸前来推辞农书之事时,他又再次鼓励了其好一番话。即便田陌不过是一介昆仑奴,可从最初跟着他开始,田陌就可谓解了他燃眉之急,而后无论是种茶还是种棉,都是靠其出了大力。如果真的能够写出一本农书来,他自然乐见其成。而尽管这一次赤岭之行他另有安排,可由田陌而起,他却不禁想到了其他人身上。
节度使幕府属官看上去名额不少,但真正要紧的却不过几个——掌书记、推官、巡官各一员,总共也就三个,至于判官则是要奏闻朝廷,先前有过深厚任官经历的,这才能够服众。各镇节度使在这种位子上,大多都会任用名人雅士,从而抬高自己的身份,宣扬自己礼贤下士的名声。别的节度使大多出身军旅,兴许还要发愁这样的名士去哪里找,可到他身上,情况却反过来了。
他发愁的不是找不到名士,而是名士……太多了!
此次跟从他前来鄯州的,张兴鲜于仲通和颜真卿各安其位。张兴是跟着他在代州鞍前马后,着实显露出实干的,鲜于仲通和颜真卿是进士出身,如今以前进士守选,而杜甫愿意不计名头,在幕府学习实务,此外宇文审暂时在长安准备妹妹宇文沫的婚事,届时回来之后也同样会不计名位一面精研经史诗赋,一面实践日常杂务,而杜甫和宇文审都打算异日应进士科或是制举。
可是,李白孟浩然王之涣这三位年纪不小名声又大的,固然四处游山玩水看似不亦乐乎,可安知他们心底就如面上一样惬意自如?
这一天,杜士仪按照之前和王忠嗣商量后的决定,启程前往赤岭视察大唐和吐蕃的界碑。随行人员极其精简,除却掌书记之外,其余人都留在了鄯州湟水城内,但他却特意邀约了李白孟浩然和王之涣。
因为赤岭地处两国交界,东面一线计有安人军、绥戎城、定戎城、振武军(石堡城)、宁边军、积石军……密密麻麻的堡垒完全连成一线,这还是因为信安王李祎当年长途奔袭夺回石堡城之后,河陇真正连成一线,故而方才有如今这看似固若金汤的防御。而这样的前线,纵使李白三人从前有心去游玩,但也只能远观,不能近看。此次既然有如此好机会,三人全都一口答应同行,而且还表现出了十分兴致——当然,为了这一兴致,三个人全都用烈酒把酒葫芦灌了个满。
赤岭之名,来源于山体的颜色是一片红色。从汉魏开始,这里就一直是中原王朝的前哨和屏障,故而有西海屏风之称。赤岭又名为日月山,和互市之所在的拉脊山、青沙山,这三道山口全都是联通陇右和吐蕃的要道,这一次,杜士仪要去的地方,便是日月山口的赤岭界碑所在。由于此地海拔远比长安要高,初来乍到者很难习惯,一行人全都是在鄯州湟水呆过好几个月了,一路登山时固然偶尔有人有些心悸气喘,可最终驻马之后不久,也就都缓过了神来。
“这赤岭西面阡陌良田,一派塞上江南的风光,东面却是草原辽阔,牛羊成群,一片塞外景象,更可俯瞰西海(青海湖),天公造物,着实神奇!”
杜士仪随口嗟叹了一句,李白便点头道:“从前读敕勒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会儿还有些不可想象,但自从到了河陇,方才知道天高地广之下的这番景象,如果不是目睹,着实难以想象。而且这山通体红色,怪不得名为赤岭。”
“可我之前听说此地又名为日月山,这又是何故?”孟浩然好奇地问了一句。
“相传是因为文成公主入吐蕃的时候,曾经将镜子抛洒入西海,一时方才变成了两边的山口,吐蕃人将其称为太阳和月亮,所以口口相传后,此地就得名为尼玛达娃,也就是太阳和月亮之意,而来往此地的,除却兵卒,最多的就是商人,故而在他们口中,也就习惯成自然地称之为日月山。”张兴在数月之内,已经学会了吐蕃语的日常会话,但还有些生硬。
闻听此言,李白在恍然大悟之余,便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入乡随俗,我回头也定要好好学这吐蕃语。”
所谓界碑,乃是高一丈许,宽四尺,厚达两尺的一块巨石。李佺当初从抵达鄯州开始就寻觅石匠打磨石料,足足数月方成此碑。树立未久,这块簇新的界碑之上还没有留下太多斑驳的痕迹,上头篆刻的汉字每一个都清晰可见。三人辨读着杜士仪的这一篇碑文,末了王之涣便站起身笑道:“君礼这一篇碑文,实在是隐喻颇多啊。闻听吐蕃习汉语之人也不少,就不怕人看出其中深意?”
“自从昔日太宗陛下看重,妻之以贵女的禄东赞家族在吐蕃被连根拔起之后,虽说有金城公主下降现任吐蕃赞普尺带珠丹,但吐蕃贵族中,通晓汉语,能够看懂那些骈文出典之中含义的人,已经凤毛麟角了。”杜士仪无所谓地一摊手,随即冲着今日率兵扈从的王忠嗣说道,“当初吐蕃赞普在此大阅兵马,你率兵三百突袭,大获全胜,如今我悄然而来赤岭,甚至所带兵马不过数百,忠嗣觉得,吐蕃人可会不顾和议蠢蠢欲动?”
“赤岭和积石山一带驻扎有吐蕃重兵,若是以骑兵长途奔袭,须臾可至,而且赤岭的另一面,本就有吐蕃人的营地。虽说大帅今日出来,不过与亲信商量,事先并未通知左近,但想来有些衔恨已久的人,必然会因此而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倘若此等狗鼠辈真的利欲熏心,那么,我预先的布置就能够有所斩获了。”
听到王忠嗣如此说,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忠嗣你自去布置,我不耽误你。”
王忠嗣当下拱了拱手,继而转身离去,他这一走,张兴便招呼了今日随行的陈昇到一边说话,其他府卫则散在一边。而李白敏锐地察觉到今日之行另有玄机,他素来豪阔不喜拐弯抹角,当即沉声说道:“君礼莫非想以身为饵?”
“我还没这么胆大包天。不过,忠嗣初为临洮军副使,和郭建虽合作得甚是愉快,可他们都不乐意看到还有跳梁小丑在旁边蹦跶,我亦是不想卧榻之侧有他人鼾睡。我此行赤岭,一则是试探吐蕃的态度,二则是看看某些人是否会怦然心动。至于第三,却是为了太白,你和少伯浩然的事。”
王之涣是因为卢望之的关系,方才和杜士仪相交,孟浩然则是因为王维的引介。所以,相比当年在蜀中就和杜士仪相识相知的李白,两人都要隔了一层。他们前一刻都还在嘀咕这次出游竟然还可能有军事上的目的,这一刻杜士仪却突然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到了自己头上,两人不禁双双纳闷难解。
这一次,仍然是李白率先开口:“若是因为陇右幕府之事,君礼可就多心了。奇骏从河东就鞍前马后跟随你,兼且你也离不开他,他为掌书记,如今鄯州上下都无人不服。而仲通和清臣更是前进士,各有所长,就连鄯州都督府那些属官们,对他们也是敬重得很。至于洮州段司马,身处罗群淫威之下却不屈不挠,以他这等众人交口称赞的贤者为判官,谁也没有话说。故而子美亦是不耻屈居三人其下,他说,自己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贤才云集的景象。”
“不止子美,我也觉得,别人觉得人才不够用,君礼麾下,却是人才太多了。”王之涣年纪最大,此刻便大大咧咧开了个玩笑。
而孟浩然则是云淡风轻地说道:“我曾经游历两京想要求取功名,可纵有名声却不得其门,如今已经看开了。如今这样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很逍遥,君礼就不用替我操心了。”
尽管这三个人的态度仿佛出奇一致,杜士仪却不会真的以为,他们就没有辅弼君王的抱负。而且,他们都不比风华正茂的杜甫,他们已经三四十了。
“太白和少伯浩然皆一时名士,若是在科场和末学后进通常较艺,对那些无名之士来说,可是不公平得很。”杜士仪没说让他们去下科场考进士,三个人如果不能取中,只怕会自尊心更加受挫,而是换了一个更巧妙的说法。见三人立刻笑了,他便开口说道,“明年制科的科目,已经定了,是博学鸿词科、智谋将帅科以及牧宰科。智谋将帅科,是遴选出类拔萃的武将。牧宰科,是选拔能够治理一方的县令。而博学鸿词科,自然是你们都擅长的。”
说到这里,见三个人登时表情不一,他便叹道:“河陇之地多豪俊,然少有博学之辈,我身为陇右节度,有心举荐,可能够应募制举的人,却是放眼陇右十二州却难以找到一人。太白少伯和浩然这几个月游历河陇,所作诗赋人人传颂,如若我举荐你三人去应制举,别人也无话可说。制举不同常科,最终脱颖而出者即可立时拜官,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杜士仪之前回京官拜中书舍人的时候,也曾经在萧嵩等宰辅高官面前推荐过李白孟浩然和王之涣。然而,这三个人的性子实在是各具特点,自视又高,不像当初及第之后的王昌龄能够把握在干谒时的分寸,结果很简单,萧嵩等人在他们面前人固然表现得很客气,但接下来就没下文了。这还是因为杜士仪深得萧嵩赏识,萧嵩只不过是轻描淡写提了一句太过心高,否则必然落下埋怨。
至于贺知章贺老先生,固然不遗余力给李白三人扬名,可他自己在朝中最初就是除却编书和文学,其后虽然知贡举,但纵使再公允地取贤才,可也不得不考虑到方方面面,其他实事半点管不着的,实在使不上太大的力气。
李白也好,王之涣孟浩然也好,心气固然高,可都还不至于完全看不出别人的态度,故而一再碰壁之后方才暂且歇了仕进的念头,跟着杜士仪到河陇来赏玩。可此时此刻,杜士仪明确表示,会推荐他们去参加制举,一想到有可能当面见到君王,他们就不能不细加考虑了。
即便王之涣曾经当过小官,这么多年来只不过是一直在家里歇着,可制科不论出身,他这身份完全没问题,故而他竟是第一个爽快地应道:“好,我去!”
见另外两个人满脸诧异地看着自己,王之涣便光棍地一摊手道:“我在家里都快被老妻埋怨死了,这一走又是在外快活这么久,若是就这么两手空空回去,如何对得起她在家操劳?不管怎样,权当去试一试也好!明年知贡举的,不又是贺礼部?”
“贺礼部只管尚书省礼部试,制科却是得宰辅点头。”孟浩然忍不住纠正了王之涣一下,“萧相国为人寡学术,至于韩相国,则是不喜欢性子太张扬的,我们就是去了,希望恐怕也不大。”
“如今萧相国和韩相国已经罢相了。”杜士仪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样一个地震似的大消息,见三人全都傻了眼,他方才苦笑道,“萧相国和韩相国数次在御前相争,以至于最终萧相国辞相,韩相国罢相。现在刚刚拜相的,是本来丁母忧的原工部侍郎张子寿,以及京兆尹裴焕之。”
是张九龄和裴耀卿?
三人同时大吃一惊,继而对明年的制举生出了极大的希望。张九龄是张说之后又一文坛耆老,而裴耀卿也素来是对文人提携不遗余力的,比如说,两人对王维都素来颇为器重。如果这两位当政,必然不会像从前那些宰相那样排斥他们。
“张相国和裴相国刚刚上任,明岁制举一定会公允明正,可以说,这是最好的机会。”
杜士仪的最后一句话无疑打消了李白和孟浩然最后一点犹豫。在彼此对视了一眼之后,孟浩然就欣然笑道:“君礼既然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消息,又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机会,倘若再推辞,岂不是我们辜负你一片好意?智谋将帅以及牧宰科,我实在是没那个能耐,但博学宏词科,我却有自信试一试!”
“那我也去试一试这博学鸿词科吧!”李白耸了耸肩,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之前举荐不成,贺老礼部在我面前那痛心疾首的样子,就仿佛是他欠了我的似的,闹得我都不好意思再见他了。如今既是有这样的机会,我再不试一试,也对不起君礼的一片苦心,贺老礼部的一片诚心。”
如今天下升平,若不以文学进身,在官场上就让人瞧不起,因而使得进士科几乎云集了整个天下最优秀的士人,难得开的制科也同样使人趋之若鹜,单单一个推荐的名额,往往就能够让一州一道的出名士子打起架来。杜士仪见三人都已经答应了,心中不禁暗叹,幸好河陇之地少有诗赋驰名之士,往年这种名额往往都是浪费了的。所以,他自忖总算对得起友人,如释重负,而李白等人更是心情大畅。
一时豪兴大发,李白更是指着下头的西海,目光炯炯地说道:“若是日后能够将西海收入我大唐囊中,到时候我们相约泛舟这西海上,如何?”
“太白,这可是你说的!”孟浩然立刻开口说道,“来日若是你已垂暮,可不能推说年老不来!”
“只希望那时候,君礼仍然节度陇右,否则就算大唐能够拥有西海,这种邻近吐蕃的前线,想要畅游还是不成的!”王之涣哈哈大笑,随即忍不住拧开酒葫芦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一抹嘴之后便长长吁了一口气,“痛快,这陇右的烈酒实在是痛快!”
不远处的张兴不时看看这边的情景,见众人全都一脸轻松愉快,他就知道,之前杜士仪提过的那件事应该已经成了。那三人全都是才华横溢的杰出之士,若是从朋友变成上下之分,长此以往,友情恐怕也会变味,也正因为如此,杜士仪之前在长安时引荐失败后,似乎也一直在烦恼。倘若明岁制科,李白孟浩然王之涣能够金榜题名,那就真的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张郎,张郎!”
听到这个声音,张兴立刻回头,就只见陈昇一溜小跑过来,面色极其凝重:“张郎,西面山下发现吐蕃兵马,大约千人!”
“果然!”张兴登时睁大了眼睛,面上却并没有惧怕,反而生出了一丝隐隐之中的难言兴奋。
他在代州军时,因为突厥已经采取了战略守势,可以说是河东无战事,等到征伐契丹的时候,杜士仪又奉命坐镇幽州,他还是没有上阵的机会。而此次到鄯州,他固然曾经和郭英乂交手,可郭英乂的所谓勇武,也并不是在战阵上闯出来的名头。早年在宫中为千牛,调到陇右的郭英乂遇到的是完全进入了战略收缩期的吐蕃,故而同样是没有打过仗的雏鸟。
见陈昇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他就知道,自从吐蕃当年连番败绩,最终不得不由金城公主出面求和之后,鄯州也已经少说两年多没有正经的大战了。尽管不打仗就意味着天下太平,小卒们固然会庆幸,可对于将校军官来说就意味着没有战功,没有上进之门。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王忠嗣那样胆大包天,不过带了三百骑兵就敢去冲击吐蕃赞普的本阵!
此次出行的具体细节,除却王忠嗣之外,杜士仪和张兴鲜于仲通和颜真卿都商量过,此外则是刚刚辟署为判官的段行琛。至于陈昇和马杰,则是只清楚其中一部分细节,陈昇随行,马杰留在鄯州辅佐郭建,准备将某些人一网打尽。此时此刻,张兴便对陈昇说道:“无需担心,王将军已经有了完全的准备。吩咐下去,所有府卫即刻集合,预备撤回石堡城。”
“是!”
陈昇深知张兴的话,就形同杜士仪的话,答应一声便立时反身离去。而张兴也不敢耽搁,立刻快步朝杜士仪四人走去,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帅,山下出现吐蕃兵马,约摸千许人。”
“照之前的安排,我等立刻退走,若是他们敢越过赤岭界碑一步……”杜士仪顿了一顿,用手在喉咙口轻轻一划,“那时候自有忠嗣!”
闻听将有战事,只有孟浩然微微有些担心,但见府卫迅速齐集,他也就松开了按在剑柄上的手。这年头的士人动不动就游历天下,路上遇到个把强人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再加上孟浩然家境寻常,随行家仆一般就一两个,自己若是不会一两手,那遇到突发事件就只能束手待毙了。当然,他的剑术只能说是中上,三两个强人在可以打发的范围内,多了就力有不逮。所以,看到出身河东的王之涣,以及少年时就是出名剑客的李白那兴奋的表情,他唯有苦笑。
“太白,少伯,浩然,你们不用担心,我行前就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说到这里,杜士仪便微微颔首道,“接下来,府卫由奇骏和陈昇引领指挥,至于可能越过赤岭追击而来的敌军,自有王忠嗣应对!”
一行人说是退走,却并不是朝山口下山,而是通过界碑两侧山上早已预留下的绳索,攀爬藏身。其他人自然身手矫健,而即便王之涣已经四十好几,常常喝得烂醉如泥,可这些年在外奔走,体力相比当年在代州时不可同日而语。当好容易爬上最顶端,他抓着一个兵士的手翻上去之后,忍不住就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紧跟着,他便听到了杜士仪的声音。
“来了!”烈酒实在是痛快!”
不远处的张兴不时看看这边的情景,见众人全都一脸轻松愉快,他就知道,之前杜士仪提过的那件事应该已经成了。那三人全都是才华横溢的杰出之士,若是从朋友变成上下之分,长此以往,友情恐怕也会变味,也正因为如此,杜士仪之前在长安时引荐失败后,似乎也一直在烦恼。倘若明岁制科,李白孟浩然王之涣能够金榜题名,那就真的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张郎,张郎!”
听到这个声音,张兴立刻回头,就只见陈昇一溜小跑过来,面色极其凝重:“张郎,西面山下发现吐蕃兵马,大约千人!”
“果然!”张兴登时睁大了眼睛,面上却并没有惧怕,反而生出了一丝隐隐之中的难言兴奋。
他在代州军时,因为突厥已经采取了战略守势,可以说是河东无战事,等到征伐契丹的时候,杜士仪又奉命坐镇幽州,他还是没有上阵的机会。而此次到鄯州,他固然曾经和郭英乂交手,可郭英乂的所谓勇武,也并不是在战阵上闯出来的名头。早年在宫中为千牛,调到陇右的郭英乂遇到的是完全进入了战略收缩期的吐蕃,故而同样是没有打过仗的雏鸟。
见陈昇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他就知道,自从吐蕃当年连番败绩,最终不得不由金城公主出面求和之后,鄯州也已经少说两年多没有正经的大战了。尽管不打仗就意味着天下太平,小卒们固然会庆幸,可对于将校军官来说就意味着没有战功,没有上进之门。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王忠嗣那样胆大包天,不过带了三百骑兵就敢去冲击吐蕃赞普的本阵!
此次出行的具体细节,除却王忠嗣之外,杜士仪和张兴鲜于仲通和颜真卿都商量过,此外则是刚刚辟署为判官的段行琛。至于陈昇和马杰,则是只清楚其中一部分细节,陈昇随行,马杰留在鄯州辅佐郭建,准备将某些人一网打尽。此时此刻,张兴便对陈昇说道:“无需担心,王将军已经有了完全的准备。吩咐下去,所有府卫即刻集合,预备撤回石堡城。”
“是!”
陈昇深知张兴的话,就形同杜士仪的话,答应一声便立时反身离去。而张兴也不敢耽搁,立刻快步朝杜士仪四人走去,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帅,山下出现吐蕃兵马,约摸千许人。”
“照之前的安排,我等立刻退走,若是他们敢越过赤岭界碑一步……”杜士仪顿了一顿,用手在喉咙口轻轻一划,“那时候自有忠嗣!”
闻听将有战事,只有孟浩然微微有些担心,但见府卫迅速齐集,他也就松开了按在剑柄上的手。这年头的士人动不动就游历天下,路上遇到个把强人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再加上孟浩然家境寻常,随行家仆一般就一两个,自己若是不会一两手,那遇到突发事件就只能束手待毙了。当然,他的剑术只能说是中上,三两个强人在可以打发的范围内,多了就力有不逮。所以,看到出身河东的王之涣,以及少年时就是出名剑客的李白那兴奋的表情,他唯有苦笑。
“太白,少伯,浩然,你们不用担心,我行前就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说到这里,杜士仪便微微颔首道,“接下来,府卫由奇骏和陈昇引领指挥,至于可能越过赤岭追击而来的敌军,自有王忠嗣应对!”
一行人说是退走,却并不是朝山口下山,而是通过界碑两侧山上早已预留下的绳索,攀爬藏身。其他人自然身手矫健,而即便王之涣已经四十好几,常常喝得烂醉如泥,可这些年在外奔走,体力相比当年在代州时不可同日而语。当好容易爬上最顶端,他抓着一个兵士的手翻上去之后,忍不住就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紧跟着,他便听到了杜士仪的声音。
“来了!”
第767章 传讯火箭
日月山口的界碑,不过树立起了数月,如今却骤然迎来了大队吐蕃兵马。看到下头烟尘滚滚,纵使艺高人胆大的李白,这会儿面对千军,也不禁感到手心微微出汗。至于平生就从来没见过这样场面的孟浩然和王之涣,这会儿就更加面色凝重了,平时对于大战的体会只在于道听途说,哪比得上亲身经历?
而张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下头的情景,脸色已经极其凝重。他只在先前岚谷县平乱的时候面对过数百乱军,可和这般骑兵突袭的景象完全不同。那时候只不过是小小一场叛乱,但眼下即便并未有万马奔腾,可终究是两国议和之后的新一场变乱!
反倒是陈昇马杰这样的鄯州老军伍,面对这样的情景尚能够调匀呼吸镇定自若。只不过,两个人都在偷偷窥视杜士仪,发现这位陇右节度依旧气定神闲,他们不禁暗生敬服。没见那三位如今在鄯州赫赫有名的名士,面临战阵尚有些变色,一贯勇武的掌书记张兴,也和平时稍稍有异?可杜士仪竟然能够如此不动声色,而且竟然在御敌之际早有如斯安排,仿佛是早就预料到可能会有这般景象似的!
两人刚刚生出如此念头,突然同时打了个激灵,彼此对视了一眼后,他们慌忙同时别开了目光。
倘若杜士仪早料到此次视察赤岭界碑会遇到吐蕃兵马的偷袭,那么,显然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杜士仪有意泄露了消息给吐蕃,但这种可能性是很低的;要么,就是有人知道此事,故意捅给吐蕃那边。要知道如今赤岭互市就在积石山那边,和吐蕃人互通消息完全是可能的。可要真的是后者,倘若杜士仪平安归去,那鄯州城内就要彻彻底底变天了!
“好了,各自隐蔽身形,虽说暂时不虞他们爬上来,可当别人的箭靶子却也不是什么舒坦的事情。”
杜士仪用极低的声音嘱咐了一句,心中不知不觉想到那次他初到云州,突厥三部以及奚人处和部兵马一前一后来袭的情景。王忠嗣那一边固然拖住了突厥三部的大军,可奚人的攻城仍然让云州守军几乎陷入了绝境。倘若不是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倘若不是南霁云率兵在南墙上浴血奋战直到脱力,倘若不是他借着一夜冰雪封城,将几处城头都打造成了处处杀机的陷阱,也许云州城破时,他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云州城外那一场夜战伏杀,是王忠嗣真正小试牛刀的成名战,奠定了云州的根基;而这一次,是他节度陇右的第一战,同样也交给了王忠嗣。想来敢于数百骑兵悍然直冲吐蕃赞普本阵的王忠嗣,绝对不会让他失望的!
尽管只是上千骑兵,但如同洪流一般从山口上通过,进而朝东边疾驰而去的情景,着实显得气势汹汹。看似他们仿佛毫不停留,但杜士仪等人居高临下,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左右翼均由敌骑挥舞着马鞭或刀子践踏着杂草灌木丛,敏捷地来回穿梭搜敌。即便这一举动只是徒劳枉然,可杜士仪仍然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这一次赤岭界碑之行,固然是因为得到某些消息,于是打算根除后患,可也不能担保鱼儿就一定会咬钩。没想到,某些人还真的没有让他失望!
眼看这些吐蕃骑兵的后队终于通过山口,杜士仪方才授意身旁的陈昇眺望西面,确定接应兵马并不在视线所及范围之内,他便沉声说道:“奇骏,放箭!”
张兴趁着刚刚的空闲,已经给随身携带的硬弓上了弦,此刻闻言,他笑着答应了一声,便从随身箭囊中取出了一支极其特别的箭。然而,在射出去之前,他却冲着左右众人说道:“这支箭据说还是大帅从司马宗主那里弄来的,因为事出仓促,再加上听闻动静很不小,又仅有这一支,所以还从未实验过。各位劳烦跑远些,否则出了什么事我可不敢担保。”
原本有些紧张凝重的气氛,却被他这两句话给完全驱散了干净。李白笑问到底是什么箭那么稀奇,孟浩然甚至天不怕地不怕地要伸手抢过来瞧,至于王之涣,则是不屑地嚷嚷你不过吹牛。就连杜士仪也忍不住笑骂道:“据说,司马宗主也是在观摩别人炼丹时发生的奇妙之事,再加上参详孙思邈孙老神仙的《丹经》,最终自己找道童试验过几次,方才得了这个配方,他在信上都说了,又不是为了杀敌,不过传讯而已!”
“大帅别生气,这不是开个玩笑嘛?”
张兴嘿然一笑,先是小心翼翼点燃了引线,随即力贯双臂猛然开弓,随着一声弦响,那支箭顿时直贯高空。因为有张兴这句话,所有人都不免好奇,可发现箭矢离弦也好,升空也好,全都没有丝毫异样动静,不禁都狐疑了起来。可就在众人动摇的那一刹那,就只见空中陡然爆响了一团火花,紧跟着便四散开来。那一刻的爆响以及火光四溢的场面,一时令每个人都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
王之涣失声惊呼了一句,就连刚刚玩笑开得很放松的当事者张兴,也不禁喃喃自语道:“这要是我一时失手,这团东西在身边爆开,岂不是大大糟糕?”
就连杜士仪,这会儿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起头裴宁派人送来了密信的同时,又挟带了这一支箭,说是司马承祯秘制传讯箭,让他找个机会试一试,他在设计今天此行之前陡然想起,自然而然就不吝用一用试试效果。横竖王忠嗣对于战机的把握素来极高,即便这一支传讯箭失效,他也不用太过担心。
可谁曾想到,这竟是如此危险的东西。这种大唐版高空烟火,又是从道士炼丹中汲取的灵感,原理显而易见——他怎么就忘了这世上还有火药!
这边厢他们这些早有准备的人都吓了一跳,那边厢正在冲下东边山坡的吐蕃骑兵在骤然听到这么一下爆响的时候,自然就反应更大了。这年头的坐骑马匹大多习惯了锣鼓,哪怕战场上战鼓震天响也不会惊了马匹,但对于这种爆响就极其陌生了。一时间,战马嘶鸣声此起彼伏,距离那传讯箭最近的后队中,甚至还有几匹马直接就惊了,即便大多数训练有素的骑兵很快就控制了自己的坐骑,可这等奔袭途中陡然之间发生如此变故,仍然是好一番兵荒马乱。
而那些少数正好抬头看清楚空中那一团爆开火球的人,更是发出了惊呼和尖叫,以至于四下里更是一片混乱。
当此之际,早已在山下设了无数绊马索以及陷阱的王忠嗣望着空中那异像,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这又是司马宗主捣腾出来的东西吧!上一次在云州是大雪,这一次又是晴天霹雳……不,应该说是晴空火球,这也实在是太玄乎了。此次司马宗主再怎么对陛下解说是并无神异之能,只怕陛下也要不相信了。”
嘟囔了这一句,因见左右见敌军士气有些涣散,无不振奋鼓舞,他便顺势说道:“此为上天助我临洮军成功!大帅有令,今次若能全歼入我大唐边境的吐蕃兵马,从厚酬功!”
此话一出,上上下下顿时摩拳擦掌欢欣鼓舞,可如今敌军正居高临下,他们若是就此进击,在一时的优势下,必然会遭到凌厉的反击。现如今,他们唯一能够祈求的就是敌军不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晴空火球而转身撤退。果然,足足等候了一炷香的功夫,眼见得敌军重整队伍,又再次往山下疾驰而来,王忠嗣所部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而王忠嗣本人亦是心中大定。
那个时候转身逃走兴许还能躲过这一劫,至于现在,原本的冲势和锐气被那一支传讯箭所阻,那种一往无前的锋芒也同时没有了,这样的对手倘若再遇到迎头痛击,那么结果将只有一个!
因此,眼看着前锋已经行至绊马索所在,却平安无事地通过了,他知道左右山崖上埋伏的人把握好了时机,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堪堪等到前边通过了百多人,他方才猛地将手一挥。
随着一声尖利的呼哨,就只见那边绊马索猛地拉紧,一瞬间,就只见人仰马翻,惨叫不绝,而前队在听到中军那边出乱子之际,也遭遇了同样马失前蹄的一幕,不由自主跟着身下马匹栽在陷坑中的人一个接一个。而几乎雪上加霜的是,随着一声厉喝,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就此从天而降。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刚刚面对晴空火球却依旧执意追击的主将穆火罗顿时面如死灰。
他最敬爱的主将悉诺逻就是因为唐人的阴谋而被杀,他忍辱偷生这么多年,没有实力去对付杀了悉诺逻的赞普,还有那些嫉妒悉诺逻的逻些贵族,可是他既然最终如愿以偿调防积石山,那么,他做梦都想让唐人狠狠吃一次亏!这一次好容易等到了绝佳的机会,好容易等到了有人通风报信,说是新任大唐陇右节度使竟然只带了百多人前来赤岭,可谁曾想这竟然又是一个陷阱!
“狡猾的唐人!”
穆火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迸出了这几个字,随即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下马,各自找地方躲藏,然后伺机反击!”
尽管王忠嗣不可能听到混乱中穆火罗的声音,但敌军的应对之策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当即嘿然一笑。
这个时候才想到躲藏和反击,实在是太晚了!
第768章 鄯州变天
鄯州湟水城西北角,与被改为英灵堂的郭知运老宅所在里坊相隔一座坊的太平坊中,最富丽堂皇的一座宅邸,便是郭知运堂弟郭知礼的大宅。
因为有一位实在太过于传奇的堂兄,这二十余年来,郭知礼的日子可谓是舒心惬意,无人敢招惹。郭知运在时,对他这个堂弟照顾备至,故而他一度官至临洮军正将,即便后来郭知运病故,他渐渐淡出军旅享清福,可郭英乂时不时要借助他这个长辈的名头,对他仍是不敢放肆。
也正因为如此,在湟水城内所有郭氏子弟中,他便是形同太上皇的存在。
可是,这种情况自从郭英乂干了那桩蠢事后狼狈离开湟水城之后,就不复存在了。新到任的陇右节度不是别人,正是让郭英乂吃了大亏的前中书舍人杜士仪。杜士仪自恃朝中有萧嵩这位宰相撑腰,在上任不久之后,再次悍然对郭家人下手。可恨的是郭建这个只顾自己飞黄腾达不顾其他同族死活的家伙,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攀附了上去,甚至帮着镇压郭氏中人。靠着这些功劳,郭建不但兼知陇右节度行军司马,而且还最终扶正成为临洮军正将!
“阿爷。”见郭知礼沉着脸不吭声,他的长子郭英敏忍不住轻声问道,“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有确切消息?”
“你问我,我去问谁!”郭知礼本就心里七上八下,此时此刻忍不住冲着郭英敏大发雷霆,“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了,还耐不住性子!”
郭英敏一贯是面对父亲犹如老鼠见了猫的,这会儿更是大气不敢吭一声,可等到悄然退开一段距离,和其他两个弟弟旁边,他方才轻哼道:“阿爷自己还不是同样心中焦躁,倒还对我发脾气!”
郭知礼这三个儿子,这些年来都是在湟水城中横着走的。尽管不曾和那些郭氏纨绔一块,去拿郭知运当年那些亲卫老卒出气,可别的行径也没少过。几任节度使中,王君毚是一直呆在凉州,再加上和郭知运有些同僚之谊,也就默认了鄯州依旧归郭氏经营;张守珪固然强势,可出身武将,在朝中没有什么大靠山,在鄯州时间呆的又少,就更没工夫去管郭氏的事了;至于张忠亮范承佳,则是和郭氏较劲还力有未逮。
于是,听长兄抱怨,郭知礼次子郭英云便轻声嘀咕道:“要我说,阿爷这一次的主意万无一失。英乂阿兄不是说了吗,那个杜十九在长安也不是没有敌手的,这次就是有人挑唆了他,故而他才有胆子用这个办法。谁让杜十九不知死活,竟然要跑到赤岭界碑去视察,那儿常常有吐蕃兵马犯边,倘若正好撞上,死了或者被吐蕃兵马给拿了,咱们发兵去救,这是再合理不过的!就算朝廷派人来查,又不是咱们让他去赤岭的。”
他这声音虽说不大,但因为屋子里异常寂静,年纪不小耳朵却很尖的郭知礼竟是听见了。他登时一巴掌重重拍在扶手上,怒声喝道:“孽障,胡说八道什么!你还嫌现如今不够乱吗?你们都有军职在身,有功夫在这儿杵着,还不如回去好好整顿一下你们自己的兵马预备着,须知时间不等人!”
“是是是……”
三个儿子有气无力地答应着,纷纷脚底抹油溜了。至于是否真的是去整顿他们的军马,郭知礼却完全无法放心。想到郭知运几个儿子当中,郭英杰自不必说,那是顶尖的名将料子,可惜因为跟着薛楚玉,竟是最终葬身沙场。就连看似骄横跋扈的郭英乂,武艺也是独步郭氏,如郭建之辈完全不是对手。可他自己的三个儿子,练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麾下军马能掌握几成还不好说。倘若不是他眼看杜士仪越逼越紧,他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他郭知礼已经别无退路了!
枯坐良久,他突然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屋子里没人,而门外却有从者一直伺候着,闻声立刻一溜烟去前院日晷瞧了一眼,然后就赶回来禀报道:“回禀副帅,已经是申正(四点)了。”
郭知礼曾经跟着郭知运行过军,因他是堂弟,又为郭知运偏爱,故而左右善于巴结的人常常尊称一声副帅,而他也甘之如饴。而郭知运死了,他只有在家里才能得到从者这样的称呼,稍稍得到几分久违的快感。此时此刻,他霍然站起身,沉声说道:“传令下去,备马去鄯州都督府!”
鄯州都督府门前,当郭知礼带着十余精锐护卫下马之际,即便觉得万事俱备,他仍然有几分说不出的惶恐。毕竟,眼下他做的事情太要命了,闹出来甚至比之前那震惊天下的张审素之案还要大些。可拉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到门前,沉声说道:“紧急军情,我要见陇右节度判官段行琛!”
尽管段行琛身上伤势尚未完全痊愈,但他为人是最不肯闲着的,早已经开始帮杜士仪处理军务。
当郭知礼被带到段行琛面前的时候,见屋子里别无外人,只有其子段秀实,他不禁多了几分把握,客客气气拱手见过之后便开口说道:“段司马,我刚刚得到西边紧急军情,吐蕃兵马越过赤岭犯边!”
此话一出,段行琛还没说话,段秀实却登时大惊失色:“什么?杜大帅眼下正在赤岭!”
看到段秀实的这一反应,郭知礼更生把握,见段行琛果然也面沉如水,他就叹气说道:“谁能想到吐蕃竟敢如此背信弃义,这才刚刚派人到长安朝贡,如今却又兴兵犯边。不论如何,当务之急是立刻派兵前往石堡城一线增援。若是当年信安王好不容易才夺下的石堡城再度有失,那可就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了!”
段行琛却迟疑了片刻,这才斟酌道:“出兵?我虽为节度判官,可此等大事却不敢贸然做主……”
“段司马,当此之际岂能犹豫?”郭知礼立刻打断了段行琛的话。他此刻特意到鄯州都督府来找段行琛,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如果是段行琛这位杜士仪一手提拔的节度判官拿主意,那么届时朝廷即便派人调查,那也是段行琛首当其冲,于是,他循循善诱地说道,“事关重大,而且杜大帅的行踪尚不能确定,越是早出兵,就越是能够确保杜大帅的安全,也能够让石堡城万无一失……”
段行琛拿眼色拦住了还要插话的段秀实,沉住气听郭知礼在那向自己分说利弊,不时还插一句话表示自己的忧虑和犹豫。这一来一回耗费了许多时光,见郭知礼仿佛有些不耐烦了,段行琛方才摇摇头道:“郭老所言我已经深知,但我身为陇右节度判官,但在杜大帅出行时,暂时节制陇右节度的却不是我,而是临洮军正将郭建郭将军,我不能做主。”
此话一出,郭知礼登时气坏了。你没权你早说啊,让我在你这大费唇舌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然而,他还不能立刻和段行琛翻脸,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既如此,我这就去见郭建,料想他不至于犹豫不决,浪费了大好时机!”
等到郭知礼快步离去,段秀实终于忍不住了,双手按着书案便冲着段行琛道:“阿爷,杜大帅若是真的被困,咱们还在这里犹犹豫豫浪费时间,岂不是……”
“郭知礼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段行琛见段秀实登时醒悟了过来,他便一撑书案站起身道,“我这就去见鄯州崔司马,立时三刻关闭鄯州都督府大门。你去通知留守此地的府卫,部署一应防务,以备接踵而来可能有的变故。然后,你就去后头陪着夫人和杜小郎君吧。”
尽管从父亲前半截话中醒悟到某种迫在眉睫的危机,可父亲的后半截话却更加让段秀实为之惊悚。他很想问究竟是什么变故,可段行琛没有明说,他也不好再多问。于是,匆匆前去和留守的府卫首领碰头之后,授意立刻部署防务,他跟着转悠了好一会儿,最终见一切就绪,这才匆匆到后头求见王容。踏进等闲人都会被拒之门外的寝堂,他就看见王容正拉着杜广元的手说着什么,那和煦的笑容让他禁不住想到了幼时最最依恋的母亲。
“秀实来了。”既然熟稔了,王容对段秀实素来直呼其名,招手示意他近前后,她便温和地问道,“外头都布置好了?”
“是,他们说,一切万无一失……”原封不动地转述了别人的话,段秀实突然悚然一惊,“夫人,你怎么知道外头……外头有变故?”
王容见段秀实瞠目结舌,身边的杜广元则是面露狐疑,她不禁笑了。下一刻,她才轻描淡写地说道:“秀实不用担心,你阿爷,还有你和广元的师傅,以及陇右节度众多幕府官,鄯州都督府的属官,上上下下都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足以应对任何可能有的危机。”
这时候,段秀实终于大略猜到了一点,急忙问道:“可临洮军正将郭建是郭家人……”
“郭家人可未必都会跟着某些丧心病狂之辈一条道走到黑。”王容摇了摇头,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除非,他们有本事挑唆整个临洮军一万五千人叛乱!”
第769章 你输定了!
如果说,郭知礼面对段行琛,只是因为被耽误了时间而不耐烦,那么,面对郭建,他就是货真价实的怒火冲天了。郭建在得知吐蕃兵马犯边的消息之后,先是惊惶,而后求他拿主意,可转瞬间就被人请了出去说是军中突发斗殴,竟是把他干晾在那儿好一会儿。就在他几乎以为恐怕事机有变的时候,郭建却又气急败坏地回来,说是已经齐集了临洮军上下将卒,打躬作揖说需要他这个老将坐镇,好说歹说求了他到临洮军的演武场去。
这一次,眼见得下头兵马已经整顿完毕,他登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要兵马出城,届时就可以名正言顺打出解救大帅的旗号了。而杜士仪不论是被俘被杀,抑或是万幸从战场逃回来,此次的吐蕃兵马过境事件定然要全盘负责,这个陇右节度也休想当得成!
然而,郭建往集阅兵马的高台上一站,却突然声若洪钟地说道:“杜大帅巡视赤岭界碑,却不料吐蕃兵马过境偷袭。此等背信弃义之举,实在是坏了两国的和议!所幸王忠嗣王将军率兵阻击,吐蕃过境兵马千人全军覆没,生擒敌将穆火罗!”
这一番话对于郭知礼来说,完全是晴天霹雳。见底下临洮军众将士一时欢声雷动,他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让脸色维持原状,心底却翻起了惊涛骇浪。这是郭建故意如此说来稳定军心?还是真的王忠嗣有那么大本事,只凭着区区数百人就御敌于国门之外?不可能,杜士仪只带了半数府卫出行,王忠嗣也不过带着几十亲卫跟着,临洮军的兵马丝毫没有调动迹象。对,一定是郭建生怕军心动摇,于是故意谎报军情!
事到如今,郭知礼只能用这样的理由一遍一遍安慰着自己。
然而,郭建在高声安抚了军心之后,竟是又下令道:“即日起,每日夜间变换口令,进入临战状态,不得有半点懈怠,随时准备出征!主管库房弓矢者,即日起开始清点预备兵器,要保持随时就能够取用的状态。好了,今天不早了,大家各自就此预备,届时听我号令再回营房!”
什么?就这么散了?
郭知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眼睁睁看着将士们四散而去,他终于忍不住了。他匆忙去追郭建,却一直到接近议事厅方才拦住了人。他一个箭步上前去抓住郭建的袖子,厉声说道:“郭建,军国大事,你怎能如此儿戏!休说前头传来的战报还得仔细核实,那王忠嗣能够带上多少军马,即便吐蕃越境兵马不过千人,单单凭着那三百余人,如何能够成功阻敌,还拿住了敌方主将?更何况,杜大帅乃是陇右节度,如今尚未归来,你这个临洮军正将至不济也应该点齐兵马前去迎接才是!”
“叔父怎么知道,王忠嗣身边只有几百兵马?叔父早已经不是临洮军正将,这军中的机密,应该不会泄露出去才是。”
郭建直到郭知礼这一番话吼完,这才慢条斯理地反问了一句。见郭知礼登时被噎得面色发白,他又不慌不忙地说道:“而杜大帅带了多少府卫,这应该也是鄯州都督府,也就是陇右节度使府的机密要务,叔父身为已经赋闲在家的人,应该不知道才是。至于我是否要点齐临洮军的兵马前去迎候杜大帅,这是杜大帅行前就已经交待了我,不用去迎,我怎能违逆杜大帅之命?”
事到如今,倘若还不知道今次的事恐怕绝不顺遂,郭知礼就白活了这大半辈子。他竭力遏制住心头的惊恐,冷笑一声后转身就走。可走出去没几步,他就只见面前的路被几个亲兵堵了个严严实实。见此情景,他当即色厉内荏地叫道:“尔等这是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郭建大步走到郭知礼身后,阴恻恻地说道,“叔父,你若是安安分分在家里颐养天年,没有谁会和你过不去,可是,你实在是奢求太过了。郭氏不是你的郭氏,也不是郭英乂的郭氏,那许多子弟在鄯州诸军之中,要是被你们寥寥几个人的昏头而牵连了,怎对得起郭大帅和郭大郎在天之灵!你也不必痴心妄想,我刚刚在临洮军诸将士面前宣布的消息货真价实,绝无半点虚假。你输定了,就好好安生一阵子吧!”
郭知礼又惊又怒,可还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郭建眼疾手快,竟是一个箭步到他身前,横掌击在他颈侧。见这位年纪一大把的郭氏太上皇犹自不敢相信地瞪着自己,许久方才眼皮一翻歪倒在地,他一把托住了郭知礼的身子,这才对自己心腹亲卫声色俱厉地吩咐道:“给我把人看好,预备一碗宁神汤,如果醒了就给他灌下去,免得他闹腾起来,我还要分心他顾。”
“遵将军令!”
两个心腹亲卫慌忙架着郭知礼下去,而另外两个则赶紧上前一步听候郭建吩咐。
“刚刚我齐集临洮军,记得郭英敏郭英云郭英密三个都因故未到。本打算将他们就此一网打尽,谁知道他们老子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当儿子的竟然还有心思在外头逍遥。你们两个立时带人,把这三个给我找出来拿下。”等到这两个心腹护卫退下,郭建方才进了议事厅。这偌大的地方平日里都是两排将领左右侍立,但此时此刻在场的却不过稀稀拉拉七八个旅帅,都是郭建在临洮军中真正能够信得过的心腹了。
对于这些人,郭建却仍然不敢贸贸然说出郭知礼等人欲图谋害杜士仪这样的实情。杜士仪是在离开鄯州湟水城后,方才让鲜于仲通把实情告诉他的,事先并没有进一步的商量,只是吩咐他收拾善后。他也不是没想过同出郭氏一脉,即便把郭知礼等人拿下,兴许杜士仪仍然会不待见他,甚至于设法贬黜了他,可杜士仪既然知道这样的消息,又敢只带那么一丁点人前往赤岭,足可见有相当的把握,他不敢去赌跟着郭知礼去干那种事,到头来背了个叛乱名声的后果。
所以,他只有赌一赌听命于这位对他着实不差的新任陇右节度!
“此次杜大帅视察赤岭界碑,湟水城中却有奸细与吐蕃人暗通款曲。我奉杜大帅密令侦查此事,尔等上前听令。”
随着众将凛然一惊,纷纷上前行礼听令,郭建立时有条不紊地分派了下去。他在对战吐蕃的方略上并不突出,但对于实际上的人员分派细务却很擅长,尤其是这种缜密的部署更颇有效率。不过一小会儿,从城门到街道,再到鄯州都督府,湟水县廨,林林总总的紧要处全都布置妥当。这还是因为他一直在主动等候郭知礼前来游说,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而始终没有采取大行动,否则这些布置早就完全妥当了。至于该捕拿的人,他也顾不上郭氏是否可能有进一步的反弹了。
据鲜于仲通告诉他的话,杜士仪已经拿住了泄露消息的商人,此次某些人决计是完全逃不过去的!
如是全都安排好,把人都派了出去,等到这议事厅中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郭建方才往后一靠,放松地坐在了主位上。
直到现在,他还是完全没办法相信,既然有人里通吐蕃送出消息去,杜士仪就算带了个王忠嗣,可随行扈从顶多不会超过三百,那一仗究竟是怎么打的?
大唐有两个振武军,一个位于朔方,乃是张仁愿筑三受降城时所筑,治所在东受降城。而另一个,则是李隆基在得知信安王李祎拿下了石堡城后为之大悦,改为振武军。这石堡城中,平素只有兵马一千两百人,此时此刻多出区区数十人,自然并没有显出多少拥挤逼仄来。
振武军使兼振武军正将李昕出身宗室远支,乃是信安王李祎当初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曾经和王忠嗣有过一段同僚之谊,和金吾卫将军李佺还是堂兄弟。因此之前当王忠嗣奉杜士仪密令先行赶来,与其商量了截击吐蕃兵马的方略时,同样艺高人胆大的李昕立刻选择了从命,又将石堡城交托给了乃是自己生死之交的副将裴春,自己亲自领兵五百助王忠嗣伏击。一举成功后,王忠嗣领兵在外打扫战场,他将杜士仪迎进了石堡城后,本待召集诸将拜见,却被杜士仪阻止了。
“主帅亲身犯险,并非兵家妙计,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广而告之,反而更显得此举轻率了,就不必再闹大了。”
杜士仪既然如此说,李昕自无不从。
事实上,镇守石堡城看似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任务,可若是大唐和吐蕃无战事,此地远离中原,任重而功薄,吃力不讨好;可若是大唐和吐蕃重启战端,这里地处鄯州最前线,一旦有攻势便决计是雷霆万钧,稍有不慎就不但可能大败亏输,而且可能连这座重镇都一起扔了。正因为朝中宰辅大多对信安王李祎多有忌讳,就连天子也一面器重李祎,一面也颇为防范这位出身宗室的名将,所以李祎荐举的人多半和他一样,看似重用,实则都是这样不尴不尬的境地。
“但今次吐蕃兵马悍然越境毁约,此乃非同小可的大事,我会立时上奏陛下。至于李将军的功劳,我也会详细奏闻。只不过,未知吐蕃后续攻势如何,所以,石堡城从即刻开始,便要进入临战状态,绥戎城等地,我也已经使人一一知会。”见李昕正要开口说什么,杜士仪摆了摆手,随即微笑道,“你也不必太过紧张,王将军已经审过此次贸然越境的穆火罗,他吐露是深恨我大唐当年狡计诱杀悉诺逻,故而有心报仇,实则吐蕃并未有心轻启战端。正好那囊氏尚青应该到了兰州,吐蕃那位赞普究竟想是战是和,须臾就可见分晓了!”
第770章 收拾善后的陇右采访使
鄯州湟水城内,自从傍晚到次日清早,就只见满大街都是军士,一派戒严景象。尽管满城军民都是见惯战事的,可之前吐蕃使臣分明还由此去了长安朝贡,如今却又如此光景,不免使人疑心这短暂的和平告一段落,又要开始连年征战了。至于某些宅邸一夜之间大变景象,反而只在有限的小圈子里传播,从这一点来说,郭建显出了颇为高明的局势掌控能力。
而杜士仪从赤岭经石堡城归来,已经是第三天午后的事情了。
在这短短三天之中,吐蕃方面不可能对于一支上千人骑兵的突然越境失踪全无反应,积石山一带部署的兵马立刻开始了调动,甚至又有兵马进入了洮州和廓州河州地界。然而,安思顺和姚峰全都久经战阵,在得到颜真卿和杜甫亲自前往送信,预先有所准备的情况下,敢于越境的吐蕃兵马全都被击退,一时间吐蕃再不敢妄动。至于河州刺史苗晋卿,他虽初到陇右,可性子稳妥,倚靠旧将稳稳当当防守反击,也打退了那一波试探性攻势。
故而,杜士仪一回到鄯州都督府,就向迎出来的鄯州录事参军唐明以及陇右节度判官段行琛问道:“兰州那儿如何?”
段行琛知道杜士仪问的是的谁,当即沉声说道:“大帅,崔司马已经在郭将军派人护送下紧急赶去了兰州,想来尚青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湟水来。”
“很好,”杜士仪点了点头,这才对唐明说道,“崔司马不在期间,鄯州都督府的事由你代理,这几天之内,政务我怕是抽不出多少空来。”
唐明只能探知此次之变的一鳞半爪,但谨慎地没有多问。此刻,他毫不迟疑地应下之后,等到跟着杜士仪进了都督府入了二门,他告辞退去的时候,这才突然发现,王忠嗣并没有跟着回来。他既然察觉了,段行琛又怎会没有发现,等进了镇羌斋,段行琛就问道:“王将军可是还在石堡城?”
“石堡城正当山口,乃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如今正当非常之际,忠嗣自告奋勇戍守在那儿,以防万一。”说到这里,杜士仪一看左右,突然问道,“对了,怎么不见秀实?”
“杜小郎君这几天老是嚷嚷着要去见大帅,夫人着实不放心,我就让秀实陪他一陪,免得出事。”
“广元就是太得天独厚,以至于性子有些骄纵,自以为是。”杜士仪对于自己的宝贝儿子,实在也有些没脾气,只能岔开话题道,“郭将军呢?”
“郭将军连日以来不眠不休,今天我硬是把人赶回去让他去歇一会儿,恐怕他还没得到消息。应该再过一会儿就会赶过来了。”
本以为是一场大战,但张兴压根就连个出手的机会都没有,那一场伏击便覆灭了敌军,有心经历一下战场的他自然有些意兴阑珊。可即便是有心算无心,最终统计上来的战报仍是不免死伤。等到杜士仪赞许了段行琛留守期间的冷静镇定,段行琛谦逊过后告退离去,刚刚悄悄默默整理了案牍的他,便把之前从石堡城送来的战报放在了最上头。
“大帅,此役战死十六人,伤者三四十余人。而吐蕃穆火罗军,战死者三百余,伤者数百,余者生擒者,只有零星溃散逃于赤岭南北,应该不足为患。”
“怪不得人说兵者凶器,即便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还是不免死伤。”
平心而论,杜士仪当然知道在两国议和之际,这一场边境的局部冲突完全是没必要的。可是,既然察觉到鄯州郭氏的某些人和长安的郭英乂频频互通消息,而且在他放出前往赤岭巡查的消息之后就立刻蠢蠢欲动,他不得不布下这个饵局。部分愚蠢而又自私的家伙为了一己之私利,不但置他于不顾,而且置陇右大局于不顾,竟然做出了引狼入室的事情来,还以为可以借此夺下战功,实在是令人发指。而且,吐蕃的真实态度,他也必须试探清楚,从而预备未来几年的施政。
唯一对不起的,便是那些死伤的将士了。
“死伤者优抚,其子侄取两人入府卫。”说到这里,杜士仪突然若有所思地说,“这样,鄯州都督府虽是军务为先,但我既然还兼着鄯州刺史,府卫保有五百,说到底是不合规矩的。即日起,将鄯州都督府府卫改为陇右节度使府牙兵,增至千人,优先简拔死难将士的遗孤以及子侄。他们的父祖兄弟战死沙场,我身为陇右节度,自然有照顾他们的职责。如张久这些鄯州老卒的子侄,也优先简拔。”
这是增强杜士仪嫡系实力的最好办法,张兴自然心知肚明。不论如何,杜士仪对于陇右都属于外来户,比不上那些本土军将的根基。于是,他答应一声,便立时转身到自己的案桌后,忙于起草这些钧令了。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郭建方才匆匆赶到。他的眼睛里密布血丝,喉咙也有些干哑,拜见行礼的时候也有些诚惶诚恐:“实在是我一觉睡得太死了,下属死活推搡也醒不过来,最后还是拙荆忍不住泼了我一头凉水,这才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杜士仪见郭建头发上真的湿漉漉的,他不禁笑了起来:“尊夫人还真是厉害得紧。不过,也可见郭将军连日确实操劳疲累。来,坐下慢慢说,这三日湟水城中情形如何?”
见杜士仪对自己依旧亲近,郭建心头大石落下。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他也没法替郭知礼之辈遮掩,从其三子那儿讯问来的讯息,其心腹党羽供认不讳的种种勾连事宜全都原原本本道来,末了才叹气说道:“郭氏出此不肖之辈,却又是我尊长,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而且,事涉郭英乂,可就在事前几个月,郭英杰刚刚壮烈捐躯战死,倘若由此大肆追究这些人,只怕陇右再起激荡。事到如今,大帅可有万全之计?”
尽管说不上首鼠两端,但郭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不得已被杜士仪当了枪使,固然也曾经欣喜高升重用,可一想到自己被不少郭氏族人痛恨不齿,他隐隐之中仍不免有些小小的抱怨。此刻,他故意抛出了这样一个难题,随即就等着杜士仪的决断。
“你此前拿下郭知礼,以及其三个儿子,并图谋作乱的心腹党羽之际,可有声张?”
听到杜士仪如此问,郭建便爽快地答道:“自然并未。须知郭知礼等人在这湟水城中也颇有声望,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料理了他们,而后分头关押审问的,甚至连邻里都少有惊动,自然更谈不上声张。而且,那会儿我齐集临洮军中将士宣布前方大捷的时候,郭知礼也在场,我对他甚为礼敬,如此就更不虞引人怀疑了。这三天满城戒严大索,人人都以为是搜查吐蕃奸细。”
“既是郭将军早已如此做了铺垫,那就暂时不用担心了。郭知礼身为当年郭大帅的嫡亲堂弟,若是捅出他竟然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情,不说湟水城中必定一片哗然,就连陇右诸军,恐怕都要大受震动。但是,之前郭英乂那桩案子是因为该死的人都死了,李将军也好,我也好,先头范大帅也好,看在其兄惨烈战死的份上不为己甚,陛下和朝中宰辅亦然,方才有他调任左卫郎将,可此次的事情,却不能因为所谓的军中震怖就不了了之!”
郭建本以为杜士仪肯定还会和之前那桩斗殴案子一样,暗地里把此事给抹平了,可此刻他竟然说决不能不了了之,甚至不怕陇右****,他登时为之色变。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奉大帅之命,节度巡官鲜于仲通前去迎候陇右采访使苗公,如今人已经到鄯州都督府门外了。”
听到门外的这个声音,杜士仪顿时站起身来,冲着郭建微微笑道:“此等大案,正值陇右采访使苗公上任之际,岂不是苗公上任正得其所?”
郭建见杜士仪大步往门外走去,顿时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慌忙追了出去。
至于落在最后的张兴,则是忍不住要替刚刚上任的苗延嗣掬一把同情之泪。听说苗延嗣和杜士仪在当年张嘉贞为相时就有些龃龉,可一晃十年过去了,当年号称令公四俊之首的中书舍人苗延嗣,辗转各州担任刺史,仕途蹉跎自不必说,可杜士仪辗转腾挪,竟已经以三十之龄节度陇右,而且几乎是等着苗延嗣上任就塞了这个烫手山芋过去。
苗延嗣也未免太过倒霉了!
鄯州都督府大门外,下马之后的苗延嗣望着那威严肃穆的门楼以及里头的建筑,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十年了,当年只是鬓生华发的他,如今已经头发斑白皱纹密布,再不复踌躇满志的景象,从姚州到岳州到济州……他再也没机会回到中枢。到现在陡然又任陇右道采访使,又遇到了当年还不放在眼里的后起之秀,这仿佛是老天和他开玩笑似的。
当瞧见一身大红官袍的杜士仪在属官簇拥下从里头出来,他更是一度很想别过头去。
哪怕两个儿子都在杜士仪手中大受照顾,上党苗氏也和杜士仪相当亲善,可他就是不想对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低头!
更让他气得七窍生烟的是,杜士仪迎上前来之后,说出口的第一句寒暄话仿佛就带着刺。
“苗公,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第771章 谈崩了?
尽管早就一次次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自己和杜士仪已经不是仇人了,可此时此刻,苗延嗣仍然被杜士仪一句话勾出了满肚子的怒火来,甚至连肠子都恨得痒痒的。他眯起眼睛与杜士仪对视了好一会儿,这才嘿然笑了一声。
“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十年了,当年名满京华的杜十九郎,如今成了陇右杜大帅,我倒是忘了该说一声恭喜!”
“哪里哪里,苗公过奖了。总算是在这十年之内少许有所成绩,不负当年苗公对我的期待。”
“嘿,不愧是当年便牙尖嘴利的杜十九郎,如今依旧伶牙俐齿。今后我监察陇右道,你我有的是打交道的时候!”
对杜士仪更为熟悉的张兴和鲜于仲通,对于这两人今天甫一相见便针锋相对的情景都有些意外。苗延嗣也就罢了,据说当年张嘉贞对其倚为腹心的时候,此人就是目下无尘的性子,如今人越老而越发尖酸刻薄,也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杜士仪固然有时候会锋芒毕露,可大多数时候还是表现得温文有礼,怎至于今天竟是主动出言挑衅?于是,眼见得苗延嗣竟是打算拂袖而去,鲜于仲通终于忍不住了。
“苗公还请留步!”
杜士仪的这些幕府官中,要论处事圆滑老练,那一定是以鲜于仲通为最。今天又是他亲自去迎了苗延嗣来,故而一句留步过后,他便上前到苗延嗣身侧低声说道:“苗公此次就任陇右道采访使,今日刚刚抵达鄯州,倘若就此拂袖而去,别人定然又要揭出当年旧事来。杜大帅固然要被人说是斤斤计较,苗公何尝不会被人诟病是度量太浅?须知苗公毕竟痴长几十岁,还请多多斟酌。”
本来这些年在外任上颠沛流离,苗延嗣早已经不是张嘉贞倚重那会儿的目下无尘了,可杜士仪这一番讥刺激起了他心头的火气,故而才一下子昏了头。此时此刻鲜于仲通这一劝,他思来想去,不得不最终忍下了这一口气。等到沉着脸不吭声进了鄯州都督府,接下来的接风晚宴上,他几乎自始至终一句话都不说,让别人全都难受极了。直到杜士仪亲自执杯敬酒的时候,他那脸色方才稍微好看了一点。
“苗公,刚刚是我一时失言,若有说错了话的地方,还请你见谅。”轻飘飘一句仿佛是道歉的话之后,杜士仪亲自先行满饮了一杯赔了罪,这才笑吟吟地说道,“其实,自从陇右道采访使定下了人选,我就一直盼望苗公早日到鄯州来。不瞒你说,我有一桩非同小可的案子要和你商量。”
苗延嗣接下陇右道采访使这个算得上要任,却决算不上美差的官职,就是希望能够在致仕告老之前,为儿孙们最后努力一把。所以,他在乎的不是繁难,而是闲置无事可做。因而,杜士仪说非同小可的案子,即便隐隐猜测到那很可能就是烫手山芋,可他还是冷笑一声道:“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杜大帅便好好与我分说,这非同小可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
“既然苗公如此心急,好,其余诸位且在此随意,苗公请与我镇羌斋详谈。”
今日为苗延嗣接风的地方,就设在镇羌斋所在院子之外一座大院的东边三间廊房,录事参军唐明加上七曹参军,陇右节度的幕府官,郭建等临洮军将领,自是坐满了人。此刻杜士仪这位主人和苗延嗣这位大宾就此离场,其他人不禁面面相觑。
许久,张兴突然出口嘀咕了一句:“从未见大帅在相见的时候就如此不留情面,难不成当年和苗公的恩怨还另有不为人知之处?”
当年张嘉贞当政的时候,杜士仪先为万年尉,而后转任左拾遗,在外人眼中,别说扛上时任中书令的张嘉贞,就是和中书舍人苗延嗣为敌,那结果也是可想而知的。故而旁人只依稀知道仿佛有些恩怨,至于是什么样的恩怨,那就都是一头雾水了。
于是,同样任过左拾遗的唐明不免被好奇的人反复追问,到最后他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摇头道:“各位真的是问错人了。我是前头裴相国简拔之人,入门下省的时候,杜大帅早已经不在门下省多年,这些旧事我怎会知道?”
“听说当年门下省侍中还是源丞相的时候,最看重的便是杜大帅。河东侯那会儿任中书令,常常恃强无视源丞相,杜大帅曾经多次力争,明里暗里帮过很多忙,据说源丞相几乎是把杜大帅当成自家子侄相待的。”说这话的是节度幕府中的奏记陆炳松,尽管是起自于平民,也不是张兴鲜于仲通颜真卿这样杜士仪最亲近的人,可杜士仪凡事都不会远着他们,故而这样的传闻,此人带着些酒意说出来,倒也无人怀疑。
大约是因为张兴唐明陆炳松这些杜士仪的左右亲信都毫无顾忌地开始探讨这个问题,郭建的胆子就大多了。他授意麾下军将借着敬酒去四处套话,不多时就得到了整整七八个杜士仪和苗延嗣结仇的版本,其中甚至还有苗含泽苗含液兄弟大义灭亲,因为心向杜士仪而和父亲决裂这种极其狗血的版本,闹得他都有些心里嘀咕。可是经此一事,再加上先头杜士仪和苗延嗣那激烈的碰撞,两人有仇是确凿无疑了。
否则杜士仪怎会把这么一桩棘手官司直接丢给了苗延嗣?
“出来了出来了,那个苗延嗣出来了!”
既然又不是自家顶头大上司,而且又听说苗延嗣和杜士仪有仇,酒喝多了,自然而然就有人把对苗延嗣的敬称忘在了脑后。随着这个扒着门缝看热闹的人嚷嚷了一声,下一刻,门边上顿时呼啦啦围上了一堆人。其中既有郭建这等临洮军的一把手,也有张兴和鲜于仲通这样深得杜士仪信赖的,也有唐明这样从朝中调任到这里来的。被他们这一挤,那一条手指大小的细缝顿时变成了巴掌大小的宽缝,每一个看热闹的人都看清楚了苗延嗣那铁青的脸色和气急败坏的步子。
谈崩了!要不苗延嗣怎么会就这么径直走人?
最明白这次是谈什么事情的郭建和张兴同时在心底叹了一声。可同样的,他们谁都不认为苗延嗣真的会不接。所谓采访使,和从前的十道按察使职责仿佛,全称为采访处置使。这样非同小可的大案,杜士仪虽是军政一把抓的陇右节度,可借口事关自己,于是撒手不管善后处置,那是谁都驳不得的。这一文一武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同时选择了没事人似的回到座位。果然,不过一会儿,杜士仪就回来了,脸上丝毫看不出喜怒。
“苗公一路奔波辛苦,如今已经先行回去休息了。此次吐蕃骤然生事,诸位坐镇湟水城中,也都辛苦了,我敬各位一杯!”
接下来,杜士仪满面春风地敬酒,又谈笑风生,仿佛刚刚离开这里的苗延嗣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外人。而在他的这种言行影响之下,别人自然就更不把苗延嗣当成一回事了。最终酒足饭饱曲终人散,杜士仪寥寥嘱咐了张兴和鲜于仲通几句,今夜着实喝了不少的他便在吴天启的搀扶下往寝堂而去。
寝堂门口早有婢女等候着,听到动静就立刻出声禀报,王容连忙亲自迎了出来。闻到丈夫满身酒气,她一面嗔了几句,一面吩咐人赶紧送热水来,等到杜士仪由人服侍着沐浴更衣完毕,最终在床上躺下的时候,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屏退了婢女从人,她拉起帐子,****在其身边躺下,想到关于苗延嗣的传闻都已经传到她耳里了,有心探问一两句,可最终她还是没能问出口。可是,吹熄了灯的她才刚把脑袋枕上枕头,突然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是不是有人在你这嚼了什么舌头,让你担心了?”
“啊?”王容低低惊呼了一声,这才略带嗔恼地问道,“你这一直是在装醉?”
“只有点脑袋昏昏沉沉的,我哪那么容易醉,难不成别人还去认真追究我是否真的一口喝干了不成?”
杜士仪嘿然一笑,随即就轻声说道:“苗延嗣的事情,你不用担心,现在不是从前那时候了。他那时候是张嘉贞倚重的中书舍人,我是源丞相看重的左拾遗,各为其主,不得不争,时过境迁一晃十年,还衔恨旧事的话,难不成我扶植上党苗氏和他那两个儿子都是假的?陇右和河西加在一块,正是长安的西面门户,若是我真的甫一上任便让上下服膺,整个陇右再无可制我之人,长安恐怕就要有人睡不着觉了。”
此话一出,王容登时恍然大悟。比起养寇自重来,杜士仪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树敌自保?可她犹豫片刻,仍是忍不住问道:“那你对苗延嗣都说清楚了?”
“他本就是城府深沉,我这次是要利用他,还得让他甘之如饴,就不能不给甜头,也不能把人当成猴子耍,我当然对他说清楚了。苗含泽和苗含液二人,我一定会竭力相帮扶持,今后一定会为他在陇右一州谋一个刺史。要知道,不兼刺史的采访处置使,他大概是头一份,这滋味可不好受。所以,这桩交易他做得很满意。而且,让人看到他在这个年纪上还能够和我较一较劲,也显得他这个陇右道采访使不是摆设不是么?说不定,老当益壮的他还能再上去一步。”
第772章 心黑手狠
被郭建整整软禁了多日,当这一天被蒙上眼睛堵住嘴送出门的时候,郭知礼只觉得整个人都已经在崩溃边缘。半辈子荣华富贵享够了福,一想到如今很可能被人犹如死狗一般处置了,他就打心眼里感到恐慌。更让他惊惶的是,他连日以来几乎都是靠参汤吊着的,其余时候,郭建都是仿佛生怕费事似的,给他一碗碗加了助眠成分的宁神汤安神药给他灌着,即便他有心打听外头的情形,都完全有心无力。
颠簸的马车,踉踉跄跄被人架着走路,他甚至没法分辨清楚方向。当最终停下脚踏实地的当口,他大口大口吸着气,心里生出了一个最恐惧的念头。
不会是杜士仪生怕明里处置他会激起公愤,就这么随便找个地方将他灭口,回头宣扬什么他率兵战殁之类的吧?不,他还没活够,他不想死!
嘶——
蒙眼睛的黑布突然被人一把扯了下来,觉察到突如其来的光线变化,郭知礼连忙眯上了眼睛。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那明亮的光线让自己眼睛刺痛。发现自己仿佛置身在一座有些年头的大宅院子里,而身旁押解自己的人仿佛并非之前见过的郭建亲信,他猛然意识到,兴许是鄯州城内局势已定,自己已经由杜士仪接手了。那一瞬间,因为此前和郭英乂的连番联络,下定决心一搏时不过用了须臾的他突然痛恨起了自己当初的决绝。
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安安分分当他的富家翁!
“苗公,人已带到。”
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郭知礼陡然打了个激灵。鄯州湟水城内上下文武官员,他自忖几乎都能叫出名字来,就没听说有个姓苗的。河州刺史苗晋卿倒是出自上党苗氏,可苗晋卿身为刺史,没有情由论理是不能离开河州到鄯州来的!那么,里头那位苗公是谁?还不等他想出一个所以然来,就只听里头传来了一个听上去有些苍老的声音:“带进来!”
直到再次双脚离地被人架到了正中的屋子里,郭知礼方才看清了那个正位上正襟危坐的老者。只见其头发花白,面色阴沉,双眼中隐约透出精光,乍一看便是个城府深不好相处的人。但最重要的是,他对这张脸完全没有半点印象。还不等他斟酌着如何探问一下对方来历,那老者就泰然自若报上了家门。
“我乃陛下钦命,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延嗣,杜大帅既是将泄露机密,引吐蕃入寇之事的尔等转押给我,此案从即日起,便由我审理!”
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延嗣?
郭知礼整个人都懵了。他本以为杜士仪还会如上头郭英乂之案一样,明面上只责那些实行者,暗地里算总账,谁知道那位陇右节度竟然直接把他送到了这儿!他竭尽全力回忆,这才想起隐约是听说过朝廷以两位御史中丞兼京畿道和都畿道采访处置使,而其余各道也都委任了采访处置使,有时候是从朝中委派高官出为外任,也有从当地遴选刺史中贤良者兼任这一使职的。当初听说派了苗延嗣到陇右时,他还和三个儿子讥刺过几句。
苗延嗣甚至连个刺史都未兼任,只挂着一个陇右道采访处置使的虚衔,简直是像朝中宰辅打发叫花子的!
可现如今,他的全数希望都寄托在据说和杜士仪有恩怨的苗延嗣身上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嚷嚷道:“苗公,冤枉,实在是冤枉!杜大帅对我等郭氏族人视若眼中钉肉中刺,故而方才以如此罪名诬陷我等!苗公既然领采访处置使,监察陇右,还请还我一个公道!”
看到这郭知礼如此反应,苗延嗣终于笑了。不管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作,总而言之,已经垂垂老矣的他到这陇右道来,兴许还真有点意思!
当杜士仪在镇羌斋中,见到颜真卿一路从兰州护送而来的吐蕃正使那囊氏尚青时,他却是一动不动,更不用说起身相迎了。
“尊使在长安停留了很久,据说把金城公主在吐蕃的不少诗作都敬献给了陛下,又周游于那些文人雅士中间,吟诗作赋,人皆道如今吐蕃出了一个几乎可媲美当初禄东赞的人物,甚至还有人提议让你娶宗女的。可现如今,尊使这才刚刚从长安往回赶,吐蕃兵马便再次悍然犯陇右,不知道尊使能不能给一个解释?”
杜士仪的心黑手狠,想当初尚青就曾经清清楚楚地体会过。尽管若不是杜士仪派人对他的从者下了狠手,由是拷问出了他同父异母的兄长要暗害他的隐秘,而且他也靠着运回吐蕃的大批茶叶,赢得了赞普以及姑母那囊妃的赞赏,可他着实一想到之前那处境就心里发怵。此时此刻,尽管杜士仪态度平和,可那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刀子似的。他毫不怀疑,倘若自己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解决方案,他就别想通过这鄯州回国了!
“杜大帅,我也是听清臣所言,这才知道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其中必定会有什么情由,还请容我查访查访……”
“查访就不用了。”杜士仪根本没让尚青说完,便倨傲地说道,“鄯州自有勇将雄兵,但凡越境而入我大唐边界的兵马,已经被打得溃不成军,其中入境鄯州的穆火罗军,更是连主将穆火罗也已经被生擒了。总而言之,我从兰州把你请来问你要解释,可不是要你对我解释。我这就派人护送你回长安,你去回禀陛下吧!”
大唐对异族被俘的将领,当然并不是全都杀之而后快,有很大一部分人全都被封了官职留在长安,而其子孙经过归化后,甚至会比汉人对君王更忠心耿耿。可是,尚青绝对不会以为,本来对自己印象很好的当今天子李隆基得知吐蕃再次犯边后,还会如之前那样厚待自己。而且,他固然心慕中原,可完全不想放弃在吐蕃手握权柄的日子,到长安来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所以,他立刻毫不犹豫地说道:“杜大帅息怒,如果是穆火罗,此事就不奇怪了。他是之前被赞普杀了的悉诺逻的副将,也曾战功彪炳,当年险些和悉诺逻一起被杀,而后便遭到了贬斥,所以……”
尚青虽说如今不比十年前那般青涩,但他在吐蕃养尊处优,再加上眼下心切于归途,思来想去,他索性把自家朝堂格局对杜士仪剖析清楚。而今日陪侍在侧的张兴和鲜于仲通颜真卿,也因此平生第一次真正了解了吐蕃的政治格局。
和中原朝廷不同,吐蕃王族之外,大臣分成两派。一派即世代与吐蕃赞普通婚联姻的四大舅族,也就是没庐氏、琳氏、蔡邦氏和那囊氏,统称为尚;另一派则是与吐蕃王族悉朴野家族共同开创基业的元老家族,统称为论,计有末氏、韦氏、娘氏、噶氏等等,总计不下十几二十家。当年松赞干布由此建立了九大尚论的体系,一度成为了吐蕃王朝的基石。
而此前悉诺逻看似是中了萧嵩的反间计被杀,实则是因为悉诺逻出身韦氏,而在此之前,身为大论也就是首席宰相的韦氏达扎恭禄获罪被谴,接替其职位出任大论的是出身没庐氏的穷桑倭儿芒。尚论之间的争斗,自然而然便延续到了悉诺逻身上。
不厌其烦地剖析了清楚这一局势,尚青这才状似诚恳地说道:“杜大帅,如今赞普身边的妃子当中,除却金城公主,便是我的姑母那囊妃最受宠爱,但如今金城公主和我那位姑母,都尚未有子嗣,所以地位是等同的。至于朝中,既然赞普用了没庐氏穷桑倭儿芒为大论,韦氏达扎恭禄先前任用的人被一扫而空。而且,就算赞普杀了悉诺逻,也绝不会认错,故而如穆火罗这样背信弃义违逆上命的人,赞普一定会深恶痛绝,故而我会立时派人前去积石山,近日之内一定给杜大帅一个满意的交待!”
既然尚青表示自己会留在鄯州,而派亲信入吐蕃处理这一次的事情,杜士仪也就做出了不为己甚的姿态,请颜真卿去将人暂时安顿在鄯州都督府内。等到他们离去之后,鲜于仲通方才叹道:“本以为是萧相国一条反间计,令吐蕃赞普杀了肱股,谁知道归根结底竟是因为吐蕃朝中如此争权夺势。”
“除非本有疑心,否则区区反间计,焉能让人轻易中计?至于论尚争权,对于吐蕃而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年禄东赞,也就是噶尔东赞崛起于松赞干布在位期间,到其子论钦陵秉政的时候,权势到了顶峰,结果当时那位赞普还不是因此痛下杀手,将噶尔家族几乎连根拔起?论钦陵之弟赞婆甚至降了本该是不共戴天的我朝。所以,当初我既然在成都的时候,因缘巧合与这尚青结下了一点渊源,利用他了解吐蕃朝堂格局,进而为陇右谋取利益,那是理所当然的!”
杜士仪一锤定音,又和众人商量了一阵接下来的计划,不多时,送了尚青出去的颜真卿便去而复返:“大帅,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公命人满城布告,不日正式审理郭知礼及其三子,并子侄数人里通吐蕃,泄露陇右机密之案!”
“苗延嗣好快的动作!”杜士仪挑了挑眉,继而抚掌笑道,“他既是有心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也就不和他去打擂台了。你们去准备一下,明日我等动身前往鄯城,令临洮军正将郭建驻守湟水,分兵五千与王忠嗣,加强绥戎城、石堡城、定戎城等各堡防备!尚青虽是那囊氏的继承人,可我们也不能什么都指望他!吐蕃若是打算弄假成真,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第773章 趁火打劫
鄯城北依湟水及土楼山,西面就是汉时西平郡故城。只不过,那座当初凉州刺史部所辖的巍峨城池,早已在烽火连天的历史中化成了废墟。隋时重建西平郡,甚至根本没有在此设县。而到了大唐武德年间,将隋西平郡改为鄯州的时候,虽再次设立了鄯城县,却弃置从前那座汉西平郡故城不用,紧邻湟水重新筑城。
然而,因为鄯城所在的位置太过于靠近前线,从前石堡城还在吐蕃手中的时候,鄯城几乎无法耕作,居住的百姓纷纷逃往湟水和龙支二县。也就是信安王李祎收复了石堡城,吐蕃渐渐进入战略收缩期,皇甫惟明出使后更是朝贡求和,鄯城的局势方才逐渐进入了平稳时期。迁居湟水龙支的百姓在官府的动员,以及分配田地的情况下渐渐回归故地,而往来赤岭互市的商人,更是让此地呈现出了几分繁荣的景象。可是,数日之前的战事却让这儿再次骚动了起来。
正因为如此,当杜士仪这一行人来到鄯城的时候,就只见街上冷冷清清少见行人,据说坊市之中更是寥落。
前来迎接的鄯城令贾世增本是今年年底就已经任满的,可接任的人迟迟未定,他也只能勉为其难继续熬日子。他这个县令是那位极富传奇的陇右节度使贾师顺的族弟,可他那兄长还只是一介县令时,就在险之又险的情况下保住了瓜州,一路官运亨通竟是成了鄯州都督兼知陇右节度,可当弟弟的他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他在鄯城任上乏善可陈,也无法节制河源军那些骄兵悍将。
这会儿,他就唉声叹气地说道:“自从前方战事传来,不少百姓便扶老携幼预备迁往湟水避难,生怕兵灾一来逃也逃不过去。幸好如今是冬天,地里的麦子早就收割了,否则这次羌戎一来,这一年的收成就又泡汤了。”
听到此人絮絮叨叨,颜真卿不禁问道:“那明公就不曾晓谕百姓,不用惊慌?”
“这里的民户都是饱受兵灾的,哪里会听我的劝。至于不肯走的,反而是那些商人,他们不少都花了大价钱从山南,从蜀中运送了大批茶叶以及其他货物过来,这要是运回去,雇不到足够的人手不说,还要血本无归。这些人是每日里都到县廨来打探消息,上上下下都快被他们扰得心烦意乱了。”贾世增唠唠叨叨抱怨了这么些话,这才醒悟到面前的是节度陇右的杜士仪,顿时不禁赔了几分小心,“大帅此来鄯城,是为了督战?”
“督战事小,督防事大。鄯城和湟水同为鄯州下辖,然则从入城的时候我就发现,城防相差大相径庭。”
杜士仪说着一顿,只见得前方开路的随从起了小小的骚动,紧跟着便有人策马转了回来,在马上拱手说道:“大帅,前头有百姓拦路!”
拦路喊冤这一类戏文里常见的情形,杜士仪从成都到云州到代州全都是主司,却还一次都没遇到过。倒不是说真的海清河晏没有冤案,而是因为这年头的告状机制还是比较健全的,不愁告状无门,至于死刑覆奏就更加慎重了。此时此刻,他有些讶异地授意前头随从让开一条路把人带进来,须臾,他就看到了那个干瘦的小老头,只见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随即重重一头磕在了地上。
“大帅在上,某总共只有三个儿子,已经有两个先后从先头王大帅战死沙场,现如今小儿子只有十六岁,恳请大帅免征其从军!”
见这小老头竟敢拦截陇右节度,而且嚷嚷出的是这么一个请求,无论是鄯城令贾世增,还是杜士仪以及随行人等,全都登时沉默了。尽管鄯州诸军之中,多为应募的职业军人,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一家子都是吃兵饭的,可并不是说,抓壮丁这种事就已经完全避免。而且,自从节制陇右河西的王君毚被杀之后,河陇就经历了多年大战,也不知道有多少活生生的军人化作了战场上的一堆枯骨。
此时此刻,看着这个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的老汉,心情复杂的杜士仪本待下马去将其搀扶起来,但身边的张兴动作极快。只见其一骨碌跳下马疾步上前,把人拉起来之后便笑着说道:“老人家,你不用担心,此次吐蕃兵马悍然犯境,可已经被全数击退,而今并无大战之忧。大帅行前早已明言,此行鄯城,是为了安定人心,而不是为了征兵打仗!”
“真的?”小老头有些不相信地东张张西望望,半晌才可怜巴巴地说道,“可之前县廨中有人告诉我等,杜大帅此行鄯州,就是为了应募死士千人前往石堡城增援,去的大多死路一条。而且说是吐蕃兵马攻势极烈,这鄯城十有**保不住,与其在这里等死,还不如赶紧把田地卖了,搬去湟水或是龙支……”
倘若说小老头最初那一番话只是让众人心头沉甸甸的,那么,此刻他这又一番话登时让人勃然色变。杜士仪沉着脸看向贾世增,见其额头冷汗淋漓,他便一字一句地质问道:“这些谣言,竟然是从你鄯城县廨传出来的?”
不等贾世增答话,他就立时传令道:“陈昇,你立时领牙兵二百,将鄯城县廨全数围住,不许一人进出。马杰,立时知会鄯城四处城门,没有我的钧令,只许进不许出。清臣,你给我看好鄯城令的随员,不许放走了一个。”
等到陈昇马杰立时应命而去,杜士仪方才森然冷笑道:“当此正有兵灾之际,竟然假造流言兴风作浪趁火打劫,骗取良善百姓辛辛苦苦开荒耕作出来的田地,简直是猪狗不如的畜生!贾世增,你身为鄯城令,却不能管束部属,你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对我解释这件事!奇骏,带这老人家上马,我们这就去鄯城县廨,会一会某些舌粲莲花的能人,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今日跟着贾世增出来的,都是鄯城县属官,至于那些流外的府史等吏员,在这种场合自然是没资格露面的。因此,当这些留在鄯城县廨的人得知外头竟然被团团围住,一时间全都发了懵。其中还有胆大的想要出门去理论,却立时三刻就被明晃晃的刀剑给逼了回来。在一团慌乱之下,他们又是商量又是讨论,许久没商议出一个所以然来,直到有人注意到门前让开了一条路,却是自家县令贾世增在前头策马引路,后头须臾便出现了一队人。
“是杜大帅?”
“明公是因为杜大帅要到鄯城来,这才前去迎接的,可怎会闹得咱们鄯城县廨被团团围住?”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疑惑声音中,贾世增翻身下马,见身后鲜于仲通跟着,尽管又憋屈又惊恐,但他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进了这鄯城县廨。眼见得前院黑压压都是人,他就清了清嗓子道:“所有人全都在此么?杜大帅就在外头,尔等与我一块去迎一迎吧!”
之前那小老头拦马之后,杜士仪几乎立时三刻就做出了应对,没有给鄯城县廨的人一丁点反应的机会。故而,没有人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听到贾世增的这种说法,这些留守县廨的流外吏员全都纳罕极了。这位新任陇右节度据说极有手腕,先是郭英乂,然后是洮州刺史罗群,最后郭氏子弟更是被一锅烩了进去,现如今到鄯城来闹这么一套,莫非也是为了显示威严?
虽则不少人暗自腹诽,可没人敢说一个不字,至于不在这的也立刻有人前去通知,不消一会儿,整座县廨中一二十个流外在编的吏员,以及那些不在编的吏员全都出来了。相比都督府以及刺史署所用的府史,这些人老老少少参差不齐,就连衣裳也并非统一制式,但行起礼来倒还有板有眼。趁着这功夫,倒有不少人悄悄抬头打量杜士仪,可还不等他们生出什么念头来,突然就听到这位陇右节度开口问出了一句话。
“奇骏,你带那老丈认一认,之前那些话,是谁告诉他的?”
鄯州军民大多数都会骑马,那小老头虽说一大把年纪了,但之前在杜士仪的一个随从让了一匹马出来之后,他还是稳稳当当骑了上去,一路跟了过来。他刚刚拦马时还不觉得,可杜士仪突然发威连下命令,他就有些心慌了。这一路上,要不是张兴和他闲话家常态度和煦,他几乎都想落荒而逃。眼下听到杜士仪的话,又见张兴下马过来搀扶了他一把,他有些惶恐地翻身下了地之后,不安地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其中一人的身上。
“就是那位……就是那位赵三郎。”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一刹那,张兴就从小老头身侧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那个惊愕莫名的书吏拖了出来。他旁若无人地看着小老头,再次确认道:“你没看错,真是此人?”
“我怎会不认得他!赵三郎在鄯城县廨中一呆就是十五年,他到处吹嘘,说是就连明公也不能不听他的,这次的消息更是贾明公亲口透露。”这一路上和张兴交谈,小老头已经渐渐察觉到,自己所提的事情仿佛别有蹊跷,故而此次索性一股脑儿把所知的事情全都兜了出来,“而且,他对我说鄯城保不住的时候,还把几张地契给我看,说是别的离开鄯城的百姓出卖给他的。我那会儿就觉得奇怪,倘若鄯城真的保不住,这些田地就都荒废了,干什么还有人吃饱了撑着要买?”
被小老头一口一个称作赵三郎的中年男子,右腕被张兴犹如铁钳似的大手紧紧抓住,听到小老头说出来的是这么一桩事情,他登时一张脸犹如死人似的惨白。奋起最后一丁点力气,趁着小老头喘口气的功夫,他慌忙开口叫道:“大帅别听此人胡言乱语。他累年积欠租庸调和户税地税。此等奸民所言,岂能轻信……”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痛,紧跟着整个人险些后仰翻倒在地。等他艰难抬起头来,却只见小老头正怒不可遏地瞪着他。
而一旁的张兴更是瞠目结舌,没想到这看似精瘦得只剩下一丁点的小老头,竟是在急怒之下猛地一头顶了那赵三郎一下。
“赵三,我敬你才称你一声郎,你竟敢说我是奸民,还胡说八道?湟水有一位富家翁,因为身患重疾,所以打算做善事救黎民,出钱买下鄯城附近的土地,以便让鄯城的农户能够有钱搬去湟水躲避兵灾,你敢说这不是你说的?前方大败,杜大帅为了掩盖假称大胜,实则是石堡城已经落入敌手,所以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而且各家丁口都会被强征充军,你敢说不是你说的?”
小老头气得脸都红了,险些挥拳头。到了这个份上,其余书吏令史也都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和赵三郎有龃龉的自是幸灾乐祸,和他素有交情,甚至于在这种事上也掺了一脚的,自是心惊肉跳,却没有一个去接那小老头话茬的。至于那赵三自己,这会儿则是又惊又怒,可最后悔的还是没有早打探到杜士仪到鄯州来的消息,否则就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暂时把这件事遮掩过去,却还是能够轻轻松松做到的。
事到如今,尽管还不能断言是非,但杜士仪已经看出了大略倾向。他瞥了一旁的鄯城令贾世增一眼,见其满头大汗,他便沉声说道:“流外胥吏的不法事,当初我在吏部的时候,曾经查处过一批,却没想到现如今到了鄯城,又遇到了如此明目张胆欺上瞒下之事。而且,拿军情胜败当成幌子,更是其罪当诛!”
听到这其罪当诛四个字,赵三双腿一软,终于再也站不住了,整个人完全瘫软在地。而杜士仪用马鞭虚点此人后,便环顾左右说道:“我既刚到鄯城便路遇此事,自当速战速决。清臣,此案便交予你和鄯城令贾世增主理,立刻给我查问清楚,苦主等若有留在鄯城的,尽快都找出来!”
颜真卿素来刚正不阿,刚刚听那小老头诉说的时候就已经义愤填膺,此刻杜士仪既是将此交给自己,他顿时想都不想地拱手应道:“谨遵大帅之命!”
而贾世增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自己的县廨出的事,他不得不面带苦色答应了下来。眼睁睁看着杜士仪所带的牙兵将所有书吏驱赶进了县廨,然后一个个单独关押,如同吃了黄连的他还不得不跟着奔前走后,到最后来到书斋看到占据了自己那主位的杜士仪时,他甚至不知道开口说什么是好。
“贾明公啊贾明公,你让我说你什么是好!”
尽管杜士仪用的称呼仿佛听着像是敬称,但贾世增根本不敢当真,此刻低着头心乱如麻。族兄贾师顺当年固然官至陇右节度,看似风光已极,可因为仅仅是守瓜州有功而骤迁,再加上一贯身体又不好,竟是在那之后短短两三年就去世了。他虽因为族兄的缘故而得天子青眼,又派到河陇任职,可贾师顺在瓜州兴许还有些人脉基础,在这鄯州就完全谈不上了,他到任后一直步履维艰。只看这鄯城县廨的胥吏,竟然敢把他这县令当猴耍,就足可见他根本没什么威望。
要不是贾世增的年纪比自己大十几岁,而且,他正在筹划着把崔俭玄弄过来顶人的位子,否则,此时此刻杜士仪恨不得劈头盖脸痛斥这糊涂家伙一顿。见贾世增只不吭声,他便轻轻叩击着身旁的扶手,淡淡地问道:“刚刚我已经说过,今天这件事,我要听你的解释。你自己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贾世增心中委屈,但让他为那个赵三背黑锅,他是决计不愿意的。刚刚进来之前,他已经理清了思路,这会儿就索性实话实说道:“大帅,此事确实是我失察,然则我虽为鄯城令,可在这鄯城却是孤掌难鸣!我名为一县之主,可没有这些胥吏,我是什么都做不成啊!租庸调和户税地税,该交多少该如何征收,他们知道成例,断案判例如何,他们也比我清楚,甚至连河源军中那些将卒,也是他们更会打交道。只要他们不乐意,我就是聋子瞎子!那赵三是什么人?他不过是鄯城一无业游民,因为略识几个字便混入县廨为吏,十几年来借着军中有人扶持,把持政务挟制上官,简直是无恶不作!”
越是往下说,贾世增就越是觉得自己这个鄯城令异常窝囊,一时竟忍不住把族兄贾师顺当年的境遇也给捎带上了:“别说是我,就连当年我那族兄节度陇右的时候,也一度被人挟制得动弹不得。什么鄯州都督,陇右节度,都是说得好听的,族兄虽则一向身体不好,年岁也并不小了,可倘若不是在陇右节度任上被人处处挤兑,一事无成,后来被调入朝中为左领军将军,又怎会郁郁而终?河湟之人最是排外,什么多豪俊之士,我看是多自以为是之辈!”
这好几年郁积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贾世增顿时觉得胸口的憋闷少了几分。可是,他本以为会得到杜士仪的共鸣,却不想对方竟是摇了摇头。
“河湟直面吐蕃,军民多久经战阵,因而对于一无所知调任过来的外官,总难免心存轻视,这话你没有说错,但你可曾经真正用过心?就比如这鄯城县廨上下属吏,你知道谁人最擅长何事,可曾用心试过在其中访求是否有信得过的人?而且,令兄既然曾经一度节度陇右,就不曾给你推荐过帮手?倘若令兄在你到任之前,也对你说,这河湟之地的人无一人可以信任,你就不妨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么,当我今天什么都没问过,什么都没说过!”
眼见得贾世增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杜士仪也懒得在此多呆,站起身来径直出了门。等到外头和张兴鲜于仲通会合,得知颜真卿恩威并济,从其他属吏那儿打开了口子,如今已经去各处捕拿与此次案子有涉的犯人了,他不禁哂然一笑道:“忠嗣说吐蕃那儿风平浪静,不像是为此兴兵大战的样子,我还以为尚青总算是说了实话,此次鄯城之行不过是巡视,没想到竟然捅出了如此一桩触目惊心的案子。”
“假造军情瞒骗百姓套取田地,实在是骇人听闻。只不过,却也不是没有疑点的。”鲜于仲通谨慎地指出这一点,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比如说,百姓如若发现被骗后,回鄯城找他们算账理论,那么事情难道不会闹大?除非……”
“除非有人知道郭知礼的如意算盘,进而想要浑水摸鱼。”张兴也插了一句,见杜士仪不置可否,他倒是有些摸不清楚这位恩主的态度了,“大帅是觉得不必节外生枝?”
“不,此辈较之郭知礼,甚至更加可恶。让清臣查问明白之后,我会立时三刻给鄯城百姓一个交待!”
当天下午日落之前,颜真卿就在县廨大院中审理了此案。尽管如今留在鄯城之内的民户数量已经大不如此前,可因为所涉之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因而赶到县廨门外旁听的百姓仍然数以百计。当得知人称赵三郎的赵庆久为了谋夺他人田地,谎报军情,假称上命,编造出了那一重重谎言,外头的百姓顿时愤怒了。其中,刚巧有已经卖了田地却还没走的人捶胸顿足,当即成了新的证人。至于现场捅出来此人的其他累累恶行,更是不计其数,场面几乎一度失控。
尽管颜真卿早已预计到了这样的局面,旋即加以弹压,可那喧嚣声仍然几乎把鄯城县廨给掀翻了。尤其是县廨中的另外好几个胥吏全都被揭出来和赵庆久狼狈为奸之后,外间更是一时喧然大哗。就在这时候,围观百姓突然听到了一声骤然暴喝。
“此等谎报军情假称上命,却为谋夺民财的狗鼠辈,着实该杀!”瞎子!那赵三是什么人?他不过是鄯城一无业游民,因为略识几个字便混入县廨为吏,十几年来借着军中有人扶持,把持政务挟制上官,简直是无恶不作!”
越是往下说,贾世增就越是觉得自己这个鄯城令异常窝囊,一时竟忍不住把族兄贾师顺当年的境遇也给捎带上了:“别说是我,就连当年我那族兄节度陇右的时候,也一度被人挟制得动弹不得。什么鄯州都督,陇右节度,都是说得好听的,族兄虽则一向身体不好,年岁也并不小了,可倘若不是在陇右节度任上被人处处挤兑,一事无成,后来被调入朝中为左领军将军,又怎会郁郁而终?河湟之人最是排外,什么多豪俊之士,我看是多自以为是之辈!”
这好几年郁积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贾世增顿时觉得胸口的憋闷少了几分。可是,他本以为会得到杜士仪的共鸣,却不想对方竟是摇了摇头。
“河湟直面吐蕃,军民多久经战阵,因而对于一无所知调任过来的外官,总难免心存轻视,这话你没有说错,但你可曾经真正用过心?就比如这鄯城县廨上下属吏,你知道谁人最擅长何事,可曾用心试过在其中访求是否有信得过的人?而且,令兄既然曾经一度节度陇右,就不曾给你推荐过帮手?倘若令兄在你到任之前,也对你说,这河湟之地的人无一人可以信任,你就不妨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么,当我今天什么都没问过,什么都没说过!”
眼见得贾世增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杜士仪也懒得在此多呆,站起身来径直出了门。等到外头和张兴鲜于仲通会合,得知颜真卿恩威并济,从其他属吏那儿打开了口子,如今已经去各处捕拿与此次案子有涉的犯人了,他不禁哂然一笑道:“忠嗣说吐蕃那儿风平浪静,不像是为此兴兵大战的样子,我还以为尚青总算是说了实话,此次鄯城之行不过是巡视,没想到竟然捅出了如此一桩触目惊心的案子。”
“假造军情瞒骗百姓套取田地,实在是骇人听闻。只不过,却也不是没有疑点的。”鲜于仲通谨慎地指出这一点,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比如说,百姓如若发现被骗后,回鄯城找他们算账理论,那么事情难道不会闹大?除非……”
“除非有人知道郭知礼的如意算盘,进而想要浑水摸鱼。”张兴也插了一句,见杜士仪不置可否,他倒是有些摸不清楚这位恩主的态度了,“大帅是觉得不必节外生枝?”
“不,此辈较之郭知礼,甚至更加可恶。让清臣查问明白之后,我会立时三刻给鄯城百姓一个交待!”
当天下午日落之前,颜真卿就在县廨大院中审理了此案。尽管如今留在鄯城之内的民户数量已经大不如此前,可因为所涉之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因而赶到县廨门外旁听的百姓仍然数以百计。当得知人称赵三郎的赵庆久为了谋夺他人田地,谎报军情,假称上命,编造出了那一重重谎言,外头的百姓顿时愤怒了。其中,刚巧有已经卖了田地却还没走的人捶胸顿足,当即成了新的证人。至于现场捅出来此人的其他累累恶行,更是不计其数,场面几乎一度失控。
尽管颜真卿早已预计到了这样的局面,旋即加以弹压,可那喧嚣声仍然几乎把鄯城县廨给掀翻了。尤其是县廨中的另外好几个胥吏全都被揭出来和赵庆久狼狈为奸之后,外间更是一时喧然大哗。就在这时候,围观百姓突然听到了一声骤然暴喝。
“此等谎报军情假称上命,却为谋夺民财的狗鼠辈,着实该杀!”
第774章 斩首示众
是谁说的?是谁说出了咱们的心声?
围观人群中顿时起了骚动,不少人都在寻找那个敢于说话的人,因而,当看到一个青年从县廨大院的侧门处缓步出来的时候,他们方才彼此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很多人的心里都有了猜测。果然,下一刻,他们就看到今日主审此案的那位同样年轻的陇右节度巡官立时起身迎了上前,躬身行礼称了一声大帅。
“是杜大帅!”
“真的!竟然是杜大帅说这赵三该杀!”
“没错,赵三这家伙多年以来盘踞鄯城,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恶事,怎么不该杀?”
杜士仪示意颜真卿免礼,看也不看地上颤抖得犹如筛糠似的赵三等人一眼,转身面向了门外拥挤的人群。他举了举手示意肃静,很快,刚刚闹哄哄犹如集市的县廨门前,渐渐安静了下来。眼见得众人全都注视着自己,他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吐蕃兵马悍然越境,各军正在忙着调派兵马守御反击,各州县正在忙着安抚四境,却有这些狗鼠辈沆瀣一气编造谎言妄图从中渔利,逼得鄯城百姓不能安居,逃亡他地,实在是该杀!”
听到前头传来了阵阵欢呼,杜士仪又敏锐地注意到,身边的颜真卿微微皱眉,显然是不赞同自己的说法,他方才再次沉声说道:“此人所犯律例,不过招摇撞骗,但于军机紧急之际,若是他这谣言散布开来,却无疑祸乱军心!我既以鄯州都督兼知陇右节度,如若容此等跳梁小丑继续上蹿下跳,以至于百姓受难,岂不是对不起陛下信赖?来人,将这赵庆久等胥吏立时带出县廨门外,斩首示众!”
“大帅不可!”
这两个声音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颜真卿见另一个出言劝阻的人赫然是鲜于仲通,连忙抢先说道:“大帅,此人罪行虽令人发指,然则他并非军卒,更何况罪不至死,倘若就此处死,实在不合律例!”
颜真卿愣头青似的只说道理,鲜于仲通就不会像他这样不会说话了。他向杜士仪深施一礼,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帅,此等奸徒事小,让别人得了把柄事大。何不容忍这狗鼠辈一时?陛下英明,此事禀奏上去,陛下也绝不会放过在这吐蕃兵马犯境之时却动念渔利之辈!”
两人一个刚正,一个圆滑,这鲜明的性格分别从此刻的劝谏之语就能够明明白白看出来。若是平日,杜士仪一定会从善如流地纳谏,可此时此刻,他却摇头说道:“非常时刻,行非常之法。人证物证既已确凿,杀他们三人,若是能让鄯城就此安定,若是能警醒那些奸猾狡诈之辈,即便日后追责,自有我一力承担!来人,立时将他们推出去正法!”
事到如今,赵庆久已经几乎绝望了。颜真卿不好糊弄,再加上之前眼见自己倒台,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也好,党羽打手也罢,谁都不敢再给他兜着,刚刚已经一股脑儿都承认了。他本以为顶多拼着挨一顿打,抑或是两三年的徒刑,可谁知道杜士仪竟然动了杀心!
当左右两个牙兵突然架起了他的胳膊,强行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他徒劳地蹬了两下双腿,突然高声叫道:“大帅饶命,大帅饶命!我还有下情禀报,都是因为郭知礼授意我在鄯城放出兵败流言,我才这么干的!”
觉察到两个架着自己的牙兵仿佛有些犹豫,赵庆久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慌忙大声嚷嚷道:“真是郭知礼!他派来联络我的人,正是他身边的心腹从者辛锥!他许诺若是能让鄯城百姓躁动,进而能够助他一臂之力,事后他保我一个儿子的前程!至于田亩之事,也都是他的授意,我哪有那么大的胃口,敢吞下那么多土地!我是因为猪油蒙了心,这才听了他的,大帅饶命,我只是听命行事,此事绝不是我的主使!”
为了活命,赵庆久完全顾不上事情起因确是赵庆久的授意,可由此并吞田地却是他自己的贪念,只一股脑儿全都把事情推在了郭知礼身上。果然,他发现自己这一通嚷嚷之后,外头围观的百姓顿时再度哗然,杜士仪那张脸亦是绷得紧紧的。而这位陇右节度身边的那两个幕府官,则是再次反复谏劝。正当他以为自己必定会逃得一命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冷笑。
“郭知礼被拿勘问,业已交由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公,此事如今已经公诸于众,倘若你早有悔过之心,便应该到鄯城县廨亦或是鄯州都督府自首,可你非但没有,而且还存着侥幸之心,还想在鄯城县廨继续逍遥。你此等恶徒,即便是听人支使也罪不容恕!还愣着干什么,我之前的军令尔等没听见?”
两个牙兵本以为杜士仪正在踌躇,听得这话,他们俩立刻毫不犹豫地将人拖了出去。其他牙兵也立刻上去架起了其余两个面如死灰的人。而他们一出来,鄯城县廨门外的百姓连忙让出了一条通路。对于这么一个一直潜藏在县廨之中势通上下的恶棍,多少人敢怒不敢言,如今见其等死,有人痛快地喝骂,也有人干脆趁此踹上一脚,甚至还有尤不解恨的人捡起地上的土块朝人砸了过去。等到两个牙兵将人按倒,就只见县廨之中走出了一个马脸汉子,正是如今统管牙兵的马杰。
如今的牙兵也就是当初的府卫,虽说经过了周密的训练,兵器也素来精良,但早已不是当年跟随郭知运征战的那些亲卫了,其中上过阵见过血的,不到三分之一。这还是杜士仪令陈昇马杰统管之后,筛选淘汰了一批人,然后补充进了新血的结果。此刻来不及去调刽子手,马杰便索性叫了两个战阵老手,自己也亲自上阵。即便他对杜士仪自称没有立过什么大不了的功劳,但从军几十年,他杀敌斩首却总有不少。
此时此刻,他右手一抽腰刀,左手在赵庆久的后脖子上一划一比,嘴里便哂然笑了一声:“赵三,下了阴曹地府,自己去找郭知礼算账吧!”
话音刚落,他甚至不等赵庆久有任何声音动作,右手猛地挥刀下落。那一道雪亮的刀光骤然划过的赵庆久的后颈,竟不见多少滞涩便垂落了下来。几乎是顷刻之间,随着人头落地,一道鲜红的血泉便朝前头喷涌而出,刚刚挤在最前头的人无不被溅着了一星半点。可这些围观的人并没有多少惊恐之色,反而有不少人兴奋激动地嚷嚷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一时欢呼万胜的声音此起彼伏,竟仿佛打了胜仗过节一般。
而马杰身上一滴血都没溅着,见两个刚刚按着赵庆久的牙兵周身血渍斑斑狼狈不堪,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人前去收拾,自己旁若无人地将沾上了血迹的横刀在那具无头尸身上搪了搪,这才收刀回鞘。见其余两个老兵也干脆利落地将二人斩首,他上前去一把提起了赵庆久那死不瞑目的首级,大步走回了县廨之中。
此时此刻,最初呆坐在书斋的贾世增已经出来了,当看到马杰这么提着个脑袋从外头进来,尤其是那狰狞可怖的东西上,还在滴滴答答淌着血,倘若不是他死命咬着牙,几乎就要就此晕倒过去。等发现马杰就这么一身腌臜地行礼复命,他立时避若蛇蝎地往后躲了一步,竟是很没有仪态地闪到了杜士仪背后。
“若非本朝没有枭首示众的大刑,此等狗鼠辈便应悬于城首,以儆效尤!将他尸首发还家人,掩埋了吧!”
杜士仪言简意赅地吩咐了两句,见颜真卿低头不语,脸上仍有憾意,而鲜于仲通则是默不作声,他知道自己今天这样看似冲动鲁莽的决定,必然让两人有些不服。他又瞥了一眼张兴,见其从刚刚到现在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此刻还挑了挑嘴角冲自己微微一笑,他就知道,这位从河东代州一直跟自己到现在的掌书记,可能是唯一体会自己深意的人。于是,他也不点破,等到马杰提着赵庆久首级出去,他示意颜真卿将剩余之人继续定罪,这才来到了县廨门口。
适才那大快人心的杀人一幕,围观百姓心气已平,见杜士仪出来,一时乱哄哄跪了一片,口称杜大帅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时候,杜士仪便沉声说道:“数日之前,吐蕃兵马确实悍然越境进袭,可临洮军副将王忠嗣以及石堡城振武军使李昕联手阻击,敌军死伤无数,可谓大胜。而河州廓州洮州三地,亦是严防死守,全都安然无事。所谓大败,乃是如赵庆久郭知礼等人居心叵测散布的谣言!各位回去不妨敬告亲朋故旧,鄯城不会有失,吐蕃一日不给交待,本大帅就会亲自驻守鄯城一日!”
此话一出,四下里顿时一片欢腾。倘若杜士仪这个陇右节度尚且亲自驻守在此,鄯城怎会有失?
对贾世增这个鄯城令已经不抱什么希望,这一天晚上,杜士仪婉拒了住在县廨,而是令人征用了一家齐备的旅舍,其余随从牙兵也都安置在了这里。因为房舍有限,张兴和鲜于仲通颜真卿不得不挤在了东西廊房。
这会儿,张兴自顾自在外头院子里用井水冲刷了身体,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时,他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奇骏兄今日对大帅之举一言未劝,莫非是早已看出大帅心意已决?”
张兴回过头见是鲜于仲通,他顿时笑了。知道对方问这么一句就是因为心里还积攒着疑问和郁闷,他想了想,就索性轻松地说道:“若不杀此三人,鄯城民心军心没有那么快安定,所以,大帅宁可不计较朝中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横竖这次吐蕃突然毁弃和约进兵,严重程度远远胜过大帅杀这么三个人。再者,苗公接管了郭知运之案,那边人证物证要多少有多少,有没有这么一个赵庆久当证人都无关紧要,留着这么个祸害干什么,给心里添堵吗?”
话音刚落,也出了屋子的颜真卿就忍不住问道:“可如此不是坏了律法?”
“军中不论律法,只论军法。在鄯城如今民心不定的时候,大帅若是还拖拖拉拉事事遵照律法,回过头真的出点什么事就迟了!”口中这么说,可张兴心里转过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杜士仪显然是不怕和苗延嗣打擂台,这么个把柄,分明就是白送给那位新任陇右道采访处置使的!
“张郎,张郎!”
正在这边三个幕府官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吴天启匆匆从正房跑了出来。这一次,赤毕留在湟水城的鄯州都督府,以备王容有什么差遣,而他则是跟了出来。善于察言观色的他敏锐地瞧出三个人仿佛有些什么争执,却当成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快步走到张兴身前便笑吟吟地说道:“都督府那边夫人送了信来,说是宇文大郎已经预备好了嫁妹,夫人立刻授意左右为张郎预备迎亲之事。但张郎职责在身,不可能到长安亲迎,所以夫人已经写信,请正在长安的崔十一郎代迎。”
所谓正在长安的崔十一郎,三人谁都知道指的是杜士仪的妹夫崔俭玄。尽管刚刚还在说着公事,可张兴年纪老大不小却一直都没成家,难免在私底下被人打趣,此时此刻,鲜于仲通便笑眯眯地说道:“这可要恭喜奇骏了,不日便能娶到如花美眷!文申仪表堂堂,其妹风仪姿容可想而知。”
颜真卿也附和了一句道:“宇文氏乃关中大姓,文申为人稳重大方,更是最重孝道,想来其妹一定是贤妇,将来必定与奇骏琴瑟和谐。”
一个说美,一个说贤,张兴什么阵仗都经历过,唯有这家室上头没个经验,这会儿不禁被他们揶揄得老脸微红,随即赶紧打了个哈哈道:“本来我还打算请二位为傧相的,可这次迎亲路途遥远,这就没办法劳动你们了。对了,让夫人费心费力,我还得去大帅那儿拜谢一声。”
见张兴逃也似地往正房去了,吴天启赶紧赔笑辞去跟着。这时候,鲜于仲通方才和颜真卿对视了一眼。
杜士仪事后再没有提过今天缘何一怒杀人,张兴的解释兴许有七八分准。不论如何,事情都过去了,与其想为何,还不如想想如何善后!
所谓商量婚事,不过是一个借口,进了正房之后,张兴就把自己即将告别单身生涯这件事给丢到了九霄云外。可是,他上前见过杜士仪之后,才略提了提鲜于仲通和颜真卿对于白天杀了赵庆久之事的反应,他就看到杜士仪摆了摆手。
“木已成舟,此事不用再多谈。奇骏,既然你来了,你那婚事我还得再对你唠叨几句。”见张兴满脸的意外,杜士仪授意他坐下,见吴天启蹑手蹑脚溜去外头守门,他便笑着说道,“成家立业,本朝素来都是先立业,后成家,尤其是寒门士子。你如今也算娶了一位贵妻,但宇文娘子我见过,并非骄纵千金,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但宇文氏乃是关中大姓,先前宇文夫人和文申又曾经因为宇文融的事,一度与本家闹得很僵,所以,你这个女婿无疑要经历宇文氏其他人的审视。”
“大帅是说,也许旁人会拿我出身寒门这一点做文章?”张兴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见杜士仪微微颔首,他知道自己这桩婚事,杜士仪也一直都是赞成的,想了想就问道,“大帅既是提点这一条,想来还有话要说?”
“你先事我为河东节度掌书记,如今又事我为陇右节度掌书记,虽为幕府要职,可在关陇士族看来,仍然绝非清要。而对于征辟的幕府官来说,掌书记已经是顶尖了,如节度判官,除非是段行琛这样资历足够经历颇丰的,我不可能一言便加以辟署。一两年之内,若是我能长任陇右,我可以举荐你回朝,届时若能谋得左右拾遗,抑或监察御史一职……”
杜士仪这话还没说完,张兴便立时肃容起身,深深一揖道:“当初若非大帅不拘一格用人才,即便有温兄举荐,我也不能以一介白身,先受辟署为巡官,而后又擢掌书记,试校书郎。如今大帅节度一方,兴只希望能够无鞍前马后效微劳,至于前程如何,并不放在心上。不瞒大帅,宇文氏美意,我亦是铭感五内,所以文申那里我也曾经与其交心谈过。我一介寒门士子,与其到朝中和人勾心斗角,不若跟着大帅踏踏实实做些事情!”
但凡自己用过的人,杜士仪全都会为人安排好将来,对张兴也是如此。主从相得需要缘分,也需要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可是,此刻得到这样出乎意料的回应,他顿时心中百感交集。起身上前扶起了张兴之后,他沉默片刻便笑着说道:“既如此,日后的事情且放在一边,从现在开始,奇骏便佐我好好经略陇右!”
杀了赵庆久,正如杜士仪对鲜于仲通和颜真卿所说,鄯城军民果然立刻就安定了下来。这不但是因为杜士仪这个陇右节度坐镇鄯州,更是因为他毫不手软的态度。而且,在赵庆久家中搜出来的土地买卖契约,杜士仪都授意鄯城县廨加以备案,又派人到湟水龙支二地晓谕此次案件的经过。至于能够让多少受骗迁徙的百姓重新回来,这就不能操之过急了。只不过,相对于民间一片赞颂之声,这个消息传到苗延嗣耳中的时候,却是另一番光景了。
“好一个杜君礼,竟悍然将县廨属吏斩首示众,罔顾律法,专断独行,简直是骄横!”
“可苗公,毕竟如今不是断屠月,杀人那一天也不是禁杀日……”
“哼,不经再三覆核便杀人,仍是大过!”
苗延嗣当着下属的面拍了桌子,仅仅三日之后,他就将自己审理郭知礼等人一案的详细事由经过等写成了奏疏,令人四百里加急送去了长安。
这时候,距离开元二十二年的新年,只剩下短短一个月了。
第775章 赐紫服金鱼,岁末祝平安
尽管年关将近,论理都是三省六部以及其他各大官署封印准备过年的日子,可开元二十一年这个腊月,从上至下都没过好。裴耀卿提出的东都水路转运方案已经得到了李隆基的认可,但却没法立时三刻解决关中人口过多而造成的粮荒问题。因此,从天子至百官刚刚从东都洛阳回到西京长安才不过短短两年,现如今又不得不兴师动众重新到洛阳去。起行的日子定在正月,从上至下忙了个人仰马翻。
其中,最忙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拜相的裴耀卿!
原因很简单,张九龄之前因为丁母忧,早在数月前就已经回乡守丧了,尽管天子拜其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可这会儿诏书是否送到了张九龄手上还尚未可知,更不用指望其上京分担政务了。于是,裴耀卿一面要忙活着天子移驾前往东都的事,一面要统筹政务运行,一面还要紧锣密鼓地打点自己这些年来好容易筹划周密的东都转运方案,拜相不到一个月,他就瘦了一大圈,连李隆基都看出来了。
“裴卿,你虽年富力强,然则也不用事事亲力亲为。否则,张子寿尚未归来,中书门下都需你独立支撑,若你再累病了,朕岂不是无人可用?”
裴耀卿这一年才刚刚五十出头,别说相比萧嵩,就是比起之前病故的裴光庭来,他也还要年轻数岁。所以,李隆基这样关切的言语,他自是感动非常,再三表示自己还能撑得住。作为如今政事堂中唯一的宰相,虽说幽州那边契丹之乱仍然未定,吐蕃那边又传来边警,可在他看来,都只是小患,比不得江淮转运,充实关中来得迫切。所以今日君前单独奏事,整整小半个时辰,他都是在陈述自己的思路。
而且,为了防止李隆基弄不清楚,他还让内侍展开了京畿道和都畿道的放大版地图,从地理和水文条件上加以详述。
事关自己是否还需要每隔两三年就这么在长安洛阳两地折腾一回,李隆基自然没有丝毫不耐烦,一面听还一面不时发问,直到完全弄清楚了各种细节,他最终点了点头:“倘若当年便按照裴卿所言,从江淮转运东都,而后由渭河输关中,兴许朕和百官都不用这样两年折腾一次了,悔不当初。”
话是这么说,可裴耀卿自己都明白,当年是裴光庭主事,对于他这个宇文融举荐代为户部侍郎的人深恶痛绝,只因为天子器重才不得不容忍,至于会赞同他提出的大方案,那是想都不用想。至于萧嵩固然器重裴宽,对与裴宽同族的他倒也有几分照应,可萧裴两人是各方面斗得如火如荼,开辟新战场着实力有未逮。故而,此刻他也没把李隆基的话太放在心上。就当他起身预备告退的时候,李隆基突然瞥见外间似有人影闪过,顿时叫了一声。
“谁在外面?”
“陛下,是奴婢牛仙童。”
当年只不过是一介宦者的牛仙童,因为走了武惠妃的门路,而后又对高力士大加巴结,再加上灵巧善媚,如今在李隆基面前倒是颇为得宠。不消一会儿,等候在外的他就听到了天子的声音:“朕正在见裴卿,什么事这么急?”
“回禀陛下,是陇右道采访使苗延嗣苗公的奏疏。”
陇右道采访使定了苗延嗣,这件事几乎紧挨着萧嵩和韩休下台就定了,以至于无论萧嵩还是韩休,都在心里认为这是一桩针对杜士仪的阴谋。无奈萧嵩黯然辞相,是觉察到了天子对自己两度和人搭班子,两度和人闹不和仿佛已经厌烦了,如今索性干脆辞相去颐养天年,没办法再插手,只能授意儿子给杜士仪写了一封信让其小心。至于韩休,这位刚直的前宰相现工部尚书,根本就是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杜士仪没道理会怵苗延嗣,所以连提醒都没费事!
两人竟是谁都没领会到,这么一桩任命并不是朝中哪个忌讳杜士仪的人,比如李林甫干预的,此事和后宫也好诸王也罢,全无半点关系,而是天子之意!
所以,李隆基一听到是苗延嗣的奏疏,脸上的漫不经心立刻完全收了起来,当即吩咐道:“送来朕看!”
等到牛仙童进来送上奏疏之后,他却开口留下了裴耀卿,等到划开封泥旋开铜筒,从中取出那一卷厚厚的奏疏展开看之后,他挑重点一目十行扫了扫,看到第一个消息便气乐了:“这个杜君礼,朕一贯看他沉着稳重,想不到也有冲动莽撞的时候。”
可紧跟着,他就看到了苗延嗣事无巨细地详述了查问的那桩案子——从郭知礼等人泄露杜士仪行踪,引吐蕃入寇,继而想以此反击博取军功,从而一举两得——每一个环节苗延嗣都指出了明明白白的人证物证,末了自然还不忘义正词严指责了一番杜士仪。
尽管郭知礼等人罪大恶极,但若非杜士仪甫一上任便大动干戈,怎会让彼等丧心病狂?
裴耀卿陪坐下首,亲眼看到李隆基的面色从红润到铁青,知道苗延嗣的这一道奏疏恐怕非同小可。果然,天子在久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怒喝道:“杜君礼这些天就没有送来过奏疏么?”
牛仙童见李隆基怒吼的对象竟是自己,顿时有些措手不及。他旋即反应了过来,慌忙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是奴婢刚刚到内侍省时,高将军让奴婢先送的。”
一应奏疏先送高力士,然后再转送御前,这一道程序裴耀卿从前也听说过,但如今真正听当事者这么说,他仍是不禁心中暗叹。阉宦干政,人主大忌,可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高力士并没有什么大恶,甚至在对待宰辅高官上头还比较公允,并未听说挟圣眷谋私的事情。他的那些前任,除却少数几个瞧不起阉宦的强项宰相之外,大多数都和高力士相交甚好,他也无意出这个头。所以,他见牛仙童答非所问,便主动接过了话茬。
“陛下,臣记得杜君礼前一道奏疏,是为临洮军正副将郭建以及王忠嗣,并振武军使李昕请功的,其中主要是解说了此次吐蕃入寇之事,以及河州、廓州、洮州处置合宜,退敌有方,未有折损,似乎并没有别的。不知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苗延嗣奏了什么?”
“你自己看看。”李隆基信手将苗延嗣的奏疏递给了裴耀卿,随即便对牛仙童喝道,“既是朕问你,你却不知道,那就别杵在这儿,快去把力士找来。”
牛仙童和杜士仪只打过寥寥几次交道,深知其身家豪富,那会儿答允让他平价买石砚,他心里有气就根本没放在心上,如今眼看石砚价格飞涨,就是后悔也晚了。他隐约知道杜士仪和高力士的交往相当密切,故而也不敢轻易上眼药,此刻天子既然开了口,他也不敢违逆,答应一声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而裴耀卿用最快的速度看完了苗晋卿的奏疏之后,也不禁又惊又怒:“这郭知礼简直丧心病狂,胆大包天!”
“苗延嗣和杜君礼多年前就有龃龉,但在这桩大案上却还公允,只不过他将此次事由都归于杜君礼上任之后打压河湟旧部,这却是荒谬!”没有外人在,李隆基对苗延嗣的评判自然毫无顾忌,“想当初长安禁卒和鄯州临洮军的将卒在酒肆斗殴,以至于颇有死伤,可那些死者竟然是临洮军中几个不法之徒听人支使下的黑手,若非郭英杰刚刚战死幽州,朕必要下令杜君礼和李佺严查此案,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郭英乂,嘿,郭知运生的好儿子!”
天子在震怒之下,直接点出了郭英乂之名,裴耀卿心里清楚,郭知运的这个季子算是完了。不止郭英乂,鄯州那儿拿下的郭知礼以及其子侄数人,铁定也是同样一个结局。郭氏将门,在郭知运时达到了顶峰,郭知运死后,更是有郭英杰承其衣钵征战沙场,却被那几个无知无畏的家伙被败坏殆尽!
“陛下,虽则郭英乂以及郭知礼等人胆大狂妄,然则郭英杰苦战捐躯,临洮军正将郭建此次亦是颇有功劳,不可混为一谈。”
裴耀卿这一提醒,李隆基略一思量,便点了点头:“裴卿所言中肯,朕会再做思量。”
苗延嗣奏疏上的一些细节,刚刚李隆基一扫而过,此刻裴耀卿再次重看了一遍,君臣二人少不得又低声交换了一些看法。直到不多时高力士赶来之后,裴耀卿方才闭口不再多言。高力士向天子行过礼,又和裴耀卿厮见过了,这才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奏疏道:“奴婢也正要来见大家,正巧鄯州杜大帅急奏到了。”
李隆基正等着这个,可这次接过来,他就看得仔细多了。可是,往日他觉得杜士仪辞采华茂,这会儿却觉得那骈文看得头疼,眉头也渐渐紧皱了起来,好在高力士又适时呈上了一沓纸片,却是低声解释道:“这是其中附着的夹片,都是此中细节。”
这些夹片上的内容就用词平实,故事精彩多了,其中跌宕起伏处犹如看传奇,就连李隆基堂堂天子,也不禁被吸引住了,竟是看得聚精会神。等到他终于看完杜士仪亲身经历的此番事件经过,又令高力士将其转给裴耀卿时,他也懒得看那奏疏了,竟是轻轻舒了一口气。
“所幸杜君礼稳妥,王忠嗣善战。也难怪当初杜君礼为了给王忠嗣说话,一连上了三道奏疏,死活把人给要了过去!”
裴耀卿则是同样被杜士仪那种叙事手法给吊得整个人完全沉浸了进去,竟罕有地没有听见天子的话。
直到最终看完这些夹片,他交还给了高力士之后,这才起身说道:“陛下,杜君礼此前重处郭氏不肖子弟,将洮州刺史罗群押送回京交御史台审理,如今又拿下了郭知礼等人,全都是人证物证确凿,并非单纯的立威。由此可见,陇右在从前这些年,实在是太过不堪了!臣原本觉得杜君礼在陇右独当一面,兴许有些太早,现在却赞成他多多镇守陇右数年,不说别的,至少鄯州等诸州不再会像是从前那样,成为某个人或者一小撮人的一言堂!”
当年以杜士仪节度陇右,是因为郭英乂的举动实在是触动了自己的逆鳞,再加上萧嵩力荐,李隆基也就想着吐蕃已经求和,不如试一试,从善如流地把人放在了鄯州。可事后想到杜士仪的年纪资历,又看到其初任陇右节度后的雷厉风行,他又有些不放心,就顺手把苗延嗣给派了过去。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用人还真的是神来之笔,否则他又怎会知道,看似安稳的陇右竟是如此局面!
“好在此次吐蕃出兵只是少量兵马,而且那囊氏尚青派人去见当地军将后,已经传来消息说是那穆火罗自作主张。这样,让杜君礼派人将那穆火罗以及郭知礼等人押送回京,朕要亲自勘问。”说到这里,李隆基又对高力士说道,“力士,你吩咐陈玄礼,立时三刻将那郭英乂拿下,朕要问问,他那父兄皆是一时俊杰,他怎会这样丧心病狂,睚眦必报!”
然而,尽管陈玄礼是一等一的精干人,可当他亲自带着禁卒破门而入闯进了郭英乂在长安的居所时,这里却只剩下了一二老仆,郭英乂早已不知踪影。陈玄礼还不死心,又找到郭英杰的家中,却仍是一无所获。没办法,他只能回宫复命。
李隆基得知此事大为震怒,立时命发文缉拿,追夺郭英乂左卫郎将的官职以及勋官。至于只余下孤儿寡母的郭英杰家里,他则是派人好生抚慰。果不其然,得知郭英乂竟是和郭知礼一道犯下大案,郭英杰的遗孀王氏吓出了一身冷汗,一口答应若有行迹立刻禀报官府。
此事传到朝野皆知,已经是次日的事了。消息灵通的李林甫早就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不得不暗自庆幸自己派人联络时,不过只挑唆了郭英乂利用亲朋故旧给杜士仪使绊子,可没出过这种要命的主意,而且去接洽的人早已被他远远安置到了山东。可是,朝会之后得到的另一个消息,马上就让他高兴不起来了。
此次吐蕃虽说只是小股进兵,天子却要由此颁赏陇右上下!
安定了鄯城民心,又到石堡城前线巡视完毕,等到杜士仪回到湟水城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尚青派出去的从者,带回了积石山一带吐蕃主将没庐氏穷尔勒的亲笔信,节度幕府的薛怀杰正是精通吐蕃文字的人,翻译出来便是一封言辞恳切的谢罪书,一再表示是自己驭下无方,以至于麾下越境,又坚决表示会请赞普穷究穆火罗同族罪过,除了诚恳谢罪之外,同时另外贡青海骢马三百匹,赔偿之意跃然纸上。
“这么说来,吐蕃恐怕是真的没有进击之意。”
杜士仪站在王容给张兴收拾出来的新房里,说的却是和成亲大事完全没有关系的事,而张兴则是竭力无视其他人揶揄他的目光,一本正经地说道:“但吐蕃人休养生息之后,图谋河陇以及安西的野心必然又会重生,趁着这几年,陇右也应该加强边防才是!”
“总之,鄯州可以安定两年了。”杜士仪站在屋子里四处一看,继而笑了笑,“接下来,咱们先送太白少伯和浩然回京应试,然后好好安心办奇骏的婚事!”
众人正闹腾一片,乱哄哄地恭喜张兴这个新郎官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从者的声音。
“大帅,长安来使!”
骤然之间听闻长安来使,鄯州都督府上上下下无不震惊,每一个人都知道,此番来使必然和郭知礼等人闹出来的那桩案子不无关联。然而,让他们意外的是,来使并未先提郭知礼等人,而是先颁了给杜士仪的旨意。
中散大夫,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陇右节度副使,知经略支度营田等留后事杜士仪,擢通议大夫,摄御史中丞,赐金鱼袋,服紫。
尽管只是赐紫服金鱼,而不是真正的品级到了服金紫的地步,但作为镇守一方的节度,有这样的殊荣,杜士仪将来无疑能够更好地慑服下属。至于阶官上终于进了四品,以及摄御史中丞这种名义上的头衔,则完完全全只是虚名好听罢了。即便如此,颁旨之后,四下里一众幕府官仍然好一番恭贺。而千里迢迢赶到这里的牛仙童,接下来少不得又颁了王忠嗣、姚峰、安思顺等人的恩赏,这次制书却是一块的,所赏不过勋官阶官,荫子为官等等。
鲜于仲通冷眼旁观牛仙童言行,心里不无思量。等到牛仙童表示奉圣命要提走郭知运等人,杜士仪告知人在苗延嗣那儿,牛仙童客气两句转身便走,他便快步走到杜士仪身边低声说道:“大帅,我当年应试进士科时,曾经寓居两京两年,听说过这牛仙童。此人视财如命,兼且在宫中又有些脸面,故而往来之人无不厚贿其人以求进身,若送礼不够重,他还会出言讥刺。虽说大帅如今节度一方,可此等小人得罪不得,不若从大流……”
话还没说完,他就发现杜士仪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臂膀,扭头一看见是其他人都聚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应该如何设宴庆祝,他赶紧闭上了嘴。等到杜士仪敷衍了众人,笑着把此事交给了张兴去办,带着他回到了镇羌斋,他正想继续再说,却只见杜士仪又冲着自己摇了摇头。
“仲通,若是别人也就算了,这牛仙童的传闻既然当年连你都知道,足可见此人既不检点,也不聪明。厚贿这种人,兴许就是给自己招灾。无妨,他若是回宫想要兴风作浪,那就随他去。”
杜士仪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鲜于仲通只好就此罢休。至于牛仙童提走了郭知礼等人之后,心里如何不舒服,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尽管王忠嗣在此次之战中,看似并没有从朝中得到太大好处,但等到长安来的牛仙童一走,临洮军中半数军马终究是完全落在了他手中。郭建虽心里有些嘀咕,可他刚刚扳倒了郭知礼,整合了整个郭氏,得利不小,再加上杜士仪对他摆明了颇为信赖,他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太过分。尤其是听说郭英乂已经登上了朝廷海捕榜文,他就更加噤若寒蝉了。
不过短短大半年,谁能想到当年在陇右横行一时的郭英乂,竟然会落得如此下场!
除夕这一天中午,杜士仪在鄯州都督府大会文武,设宴庆祝即将到来的新年。由于吐蕃向朝廷贡马之外,还很识时务地给鄯州军将匀出了百余匹马,杜士仪又慨然将这种好处都分润给了下头众人,再加上这一场仗多多少少是前后都有些功勋,故而自是人人高兴。
这一场大宴过后,鄯州都督府不可避免地冷清了不少。属官属吏以及几个幕府的衙推奏记都回去和家里人一块团聚过年了,而杜士仪没几日又送走了李白孟浩然和王之涣,一下子都督府住的人就少了一多半。宇文家送亲那一行要在正月后方才会从长安起行,故而这个除夕,张兴也注定了仍然要继续打光棍。
这一天晚上,杜士仪在内外摆设了家宴,他和张兴鲜于仲通颜真卿杜甫王忠嗣段行琛在外头,内间则是王容主持,款待杜士仪命人从长安接来的鲜于仲通颜真卿和王忠嗣的妻子。
欢饮之余,杜甫突然开口说道:“明岁博学鸿词科,不知太白兄他们可能一举高中否?”
李白是否能一举高中……
对于这个问题,杜士仪着实没有答案。历史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有微小的改变,每一个人的命运仿佛也在偏向另外一个方向,但究竟会滑向何方,他也没有任何自信。一个人的力量对一个时代来说,实在是太微小了,所以,他才汇聚了众多人的力量,希望能够在迎接那个不可测的将来时,多一份自信和把握。
“阿爷,阿爷!”
当耳畔突然传来这么一个声音的时候,杜士仪低头一看,却只见杜广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一旁还跟着段秀实。未知从何时开始,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就变得很要好了。他对段秀实点了点头,却只见杜广元对自己咧嘴一笑。
“阿爷,我来给你敬酒!祝阿爷新年安好,万事如意,也希望鄯州和陇右都太太平平!”
见小家伙捧着满满一杯酒送到了自己跟前,杜士仪先是一笑,继而接过在手一饮而尽:“好,就如吾儿吉言!”,但作为镇守一方的节度,有这样的殊荣,杜士仪将来无疑能够更好地慑服下属。至于阶官上终于进了四品,以及摄御史中丞这种名义上的头衔,则完完全全只是虚名好听罢了。即便如此,颁旨之后,四下里一众幕府官仍然好一番恭贺。而千里迢迢赶到这里的牛仙童,接下来少不得又颁了王忠嗣、姚峰、安思顺等人的恩赏,这次制书却是一块的,所赏不过勋官阶官,荫子为官等等。
鲜于仲通冷眼旁观牛仙童言行,心里不无思量。等到牛仙童表示奉圣命要提走郭知运等人,杜士仪告知人在苗延嗣那儿,牛仙童客气两句转身便走,他便快步走到杜士仪身边低声说道:“大帅,我当年应试进士科时,曾经寓居两京两年,听说过这牛仙童。此人视财如命,兼且在宫中又有些脸面,故而往来之人无不厚贿其人以求进身,若送礼不够重,他还会出言讥刺。虽说大帅如今节度一方,可此等小人得罪不得,不若从大流……”
话还没说完,他就发现杜士仪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臂膀,扭头一看见是其他人都聚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应该如何设宴庆祝,他赶紧闭上了嘴。等到杜士仪敷衍了众人,笑着把此事交给了张兴去办,带着他回到了镇羌斋,他正想继续再说,却只见杜士仪又冲着自己摇了摇头。
“仲通,若是别人也就算了,这牛仙童的传闻既然当年连你都知道,足可见此人既不检点,也不聪明。厚贿这种人,兴许就是给自己招灾。无妨,他若是回宫想要兴风作浪,那就随他去。”
杜士仪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鲜于仲通只好就此罢休。至于牛仙童提走了郭知礼等人之后,心里如何不舒服,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尽管王忠嗣在此次之战中,看似并没有从朝中得到太大好处,但等到长安来的牛仙童一走,临洮军中半数军马终究是完全落在了他手中。郭建虽心里有些嘀咕,可他刚刚扳倒了郭知礼,整合了整个郭氏,得利不小,再加上杜士仪对他摆明了颇为信赖,他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太过分。尤其是听说郭英乂已经登上了朝廷海捕榜文,他就更加噤若寒蝉了。
不过短短大半年,谁能想到当年在陇右横行一时的郭英乂,竟然会落得如此下场!
除夕这一天中午,杜士仪在鄯州都督府大会文武,设宴庆祝即将到来的新年。由于吐蕃向朝廷贡马之外,还很识时务地给鄯州军将匀出了百余匹马,杜士仪又慨然将这种好处都分润给了下头众人,再加上这一场仗多多少少是前后都有些功勋,故而自是人人高兴。
这一场大宴过后,鄯州都督府不可避免地冷清了不少。属官属吏以及几个幕府的衙推奏记都回去和家里人一块团聚过年了,而杜士仪没几日又送走了李白孟浩然和王之涣,一下子都督府住的人就少了一多半。宇文家送亲那一行要在正月后方才会从长安起行,故而这个除夕,张兴也注定了仍然要继续打光棍。
这一天晚上,杜士仪在内外摆设了家宴,他和张兴鲜于仲通颜真卿杜甫王忠嗣段行琛在外头,内间则是王容主持,款待杜士仪命人从长安接来的鲜于仲通颜真卿和王忠嗣的妻子。
欢饮之余,杜甫突然开口说道:“明岁博学鸿词科,不知太白兄他们可能一举高中否?”
李白是否能一举高中……
对于这个问题,杜士仪着实没有答案。历史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有微小的改变,每一个人的命运仿佛也在偏向另外一个方向,但究竟会滑向何方,他也没有任何自信。一个人的力量对一个时代来说,实在是太微小了,所以,他才汇聚了众多人的力量,希望能够在迎接那个不可测的将来时,多一份自信和把握。
“阿爷,阿爷!”
当耳畔突然传来这么一个声音的时候,杜士仪低头一看,却只见杜广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一旁还跟着段秀实。未知从何时开始,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就变得很要好了。他对段秀实点了点头,却只见杜广元对自己咧嘴一笑。
“阿爷,我来给你敬酒!祝阿爷新年安好,万事如意,也希望鄯州和陇右都太太平平!”
见小家伙捧着满满一杯酒送到了自己跟前,杜士仪先是一笑,继而接过在手一饮而尽:“好,就如吾儿吉言!”
第776章 山崩地裂
开元二十二年的正月刚过,陇右节度下辖十二州正因为兵事告一段落而一片太平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却是陡然袭击了秦州。
作为鄯州等各州往来京畿道的枢纽,秦州东邻京畿道的陇州,西邻陇右道渭州,督秦、成、渭、武四州,亦是下都督府。虽然也是陇右节度使下辖,但因为并不管军,实质上大多数时间,都是由秦州都督兼秦州刺史主军政,陇右节度并不干涉。
这一场地震以及紧跟着的大小余震,几乎将整个秦州州治上邽县城夷为平地。这样一场大灾后,死里逃生的秦州都督命人快马加鞭禀报如今驻跸洛阳的天子,同时又禀报鄯州,请求调派人力支援。
当杜士仪见到那个形容狼狈的信使时,就只见其周身尘土,脸上亦是豁开了两道大口子,整个人仿佛是被人从土堆里刨出来的。
“秦州这场地震到底是怎么回事?”
瘫软在地的信使直到杜士仪看过急报之后一连问了两遍,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音里头都带了哭腔:“杜大帅,求求你,求求你派救兵去救一救秦州的百姓吧!我是上邽县主簿康成德,地震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城外,眼睁睁看着天崩地陷,那一整座县城几乎就是在我眼前垮塌的!县廨已经全都塌了,据说徐明府当场罹难,此外死伤官吏不计其数,我进城后,从土堆里死命抛出了两个同僚,其他的人我实在是没办法去救了。而且,地震连续不断,县城内就只见地裂然后又复合,如是一连数次……”
康成德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着那连番地震下的惨状。包括秦州都督府在内,整个秦州现如今几乎没有完好的房子,秦州都督李杰自己都是被人从土堆里刨出来的,双腿重伤,而其余属官亦是多有死伤。而相比城内,不少偏远的村庄是何等光景,那就更加堪忧了。
要说大地震的威力,就连后世那些最发达的地方也常常深受其害,现如今遭到这样的天灾,会是如何哀鸿遍野的景象,杜士仪已经不敢去想象了。更何况,现在的问题还不在于别的,调派多少人,调派多少物资,如何救人,如何制定灾后重建计划……这一项一项全都是要命的问题。他揉了揉渐渐胀痛起来的太阳穴,旋即就颔首说道:“调派人手和物资自不必说,但我先问你,秦州境内的官道,现在可还畅通?”
官道在现在这种年头就相当于唯一的生命线,那康成德顿时面色灰白。好一会儿,他才声音艰涩地说道:“就因为路途上不少地方都为飞石所阻,故而我才不得不抄小道,死里逃生方才出了秦州境内。我路过渭州和兰州时,已经向渭州冯使君,兰州郑使君请求过支援……”
杜士仪知道康成德能够坚持到这时候,已经是完全靠胸中意志,可他还是看了一眼手中那没有落款和日期的急报,又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你路上走了多少天?”
康成德顿时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好一会儿,他才疲惫不堪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因为实在山中太难走,有时候我累得倒头一睡就没法顾着日夜……我只知道,地震的那一天,是二月初十。大帅,求求大帅一定要立时派人救救秦州百姓。不但州治上邽县城,秦州成纪县城所在的小坑川也同样受创严重。两地军民死伤惨重,无论官府也好民宅也罢,更是十不存一。”
二月初十?现在已经二月二十四了!记得二月初十那一天,确实鄯州湟水城内也有震感,一时百姓甚至惊慌失措跑出屋子。好在湟水城内只有少数几间房屋倒塌,受灾的情况并不算重,而且这年头很多发生地震的地方人迹罕至,杜士仪在征询过属官,又在派人打听过鄯州四境并无大损之后,等了几天见邻近的洮州河州廓州兰州等地都未报灾,也就将此事暂时搁置在了脑后。没想到,竟然发生地震的是秦州,而且破坏力如此之大!
杜士仪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很清楚,尽管康成德几乎不眠不休地赶路,但因为道路受阻,穿行小路甚至于不得不在荒野中自行摸索,以及这年头的交通条件,能够在半个月内赶到鄯州,此人已经尽了全力。可十四日的时间过去,所谓救人已经完全不可能了,因为他从鄯州调派人手,再到赶到秦州,还得需要相应的时间。正在这时候,侍立在他身侧的节度判官段行琛便上得前去,体谅地将康成德扶了起来。
“大帅素来待民仁善,一定会尽快出人马前往秦州的,你且放心。”
康成德想到杜士仪的名声,再看到杜士仪也对自己微微颔首,他终于放下了心头最大的一桩心事。如释重负的他终于再也难以为继,脑袋一歪就这么昏厥了过去。见此情景,不用杜士仪吩咐,段行琛自然立刻搀扶着人出去,等到由从者架着康成德去客房休息了,他方才快步回来,忧心忡忡地说道:“大帅,事已至此,救人恐怕是难了,而且若是照康成德所说,死伤恐怕会数以千计。“
“事不宜迟,立时召集文武集议!”杜士仪强迫自己不去思量死伤之类的问题,当即吩咐了这么一句话。
得知是秦州地震,应命齐集鄯州都督府的文武官员不禁齐齐色变。
这年头地震也就意味着山河示警,更何况死伤极大的地震。想想如今这号称太平盛世的开元,从开元初的蝗灾,开元中的河北水灾,再到如今这一场地震,可以说天灾就没消停过。倘若不是李隆基在当年册封太子时就凭着功高,这些年更是将帝位坐得稳稳当当,这些年大唐愣是能够在这些天灾和兵灾之中呈现出一片盛世气象,兴许连续不断的各种小打小闹的谋反叛乱,再加上天灾,就足以让这位天子坐立不安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郭建才第一个开口说道:“鄯州兵马,最要紧的是防范羌戎。秦州既是地震,与其劳师动众从鄯州调派人马过去,理应先从相邻的渭州以及成州,甚至京畿道的陇州调人,如此远比鄯州来得合适。要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如今赶过去也已经救不了人,徒劳无益。”
这话分析得不无中肯,但也同样显现出了露骨的凉薄,不少文官都皱起了眉头。而鄯州司马崔兴振更是开口说道:“鄯州虽不督秦州,可大帅兼陇右节度,陇右道除却河西节度所辖诸州之外,全都为陇右节度所辖,大帅怎能弃秦州军民于不顾?即使救不了人,还有更多的事情可做。”
杜士仪摆摆手示意有些不服气的郭建不用再说了,也没有再征询其他人的意见,而是站起身说道:“正如郭将军所说,秦州地震已经过去半个月,等到兵马过去,确实救不了那些已经掩埋在废墟之下的人。但是,有了充足的人手和粮食,有了防止时疫的大夫,便至少可以挽救秦州几近崩溃的民心,让那些幸存者能够活下来!”
这无疑是为此事定下了基调。即便郭建还有些不服,可看到文官齐齐点头,武官如王忠嗣亦是不无赞同,他只能懊恼地闭上了嘴。紧跟着,就只听杜士仪须臾便点了段行琛和马杰这一文一武前去秦州,随行兵马五百,其中两百来自陇右节度使府的牙兵,他就无话可说了。
杜士仪都能够从千名牙兵中拨出两百去秦州,他的临洮军只拨出三百人若是还要啰啰嗦嗦,那也就太不识相了!
如果可以,杜士仪倒也想要自己赶去秦州,可他更清楚如今的秦州大概是怎样的光景。与其自己过去指手画脚,还不如派出有丰富治民经验的段行琛,以及善于与麾下兵马搞好关系的马杰前去。然而,临行前夕,他仍然在鄯州都督府前对段行琛千叮咛万嘱咐,最后方才说道:“粮草恐怕是秦州如今最缺的东西,一时半会也等不到朝廷的拨付。所以,你路过渭州时,便传我之令先行调拨两千石粮食备用,鄯州都督府接下来会派人结清这一应钱款。”
“是,大帅放心,我理会得。”段行琛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这才对硬是要跟着回秦州的上邽县主簿康成德说,“路上恐怕要紧赶慢赶,康主簿真的要去?”
“这一场地震,我妻子已经死了,只剩下了一儿一女,他们如今还留在城中,我必须赶回去。”尽管双眼已经深深凹陷了下去,但康成德还是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更何况,上邽县廨恐怕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还是囫囵完整的,若是不回去收拾残局,我也对不住治下的子民。”
说到这里,康成德翻身对杜士仪下拜之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第一个上了马。见此情景,段行琛也不再耽误工夫,向杜士仪告别之后便和马杰一同上马领军离去。而站在杜士仪身后的段秀实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突然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
从前只以为打仗才会死人,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天灾也会这般严重。父亲急急忙忙赶去秦州了,可是,陇州家乡呢?陇州和秦州可是紧挨着的,二月初十那天鄯州尚且有震感,更何况陇州?父亲怎么一句都没有对杜大帅提,难道就不担心在陇州的母亲和兄长们?
第777章 祭天赈灾
上邽县主簿康成德赶到鄯州求救的时候,秦州都督府的另一个信使也终于历经跋涉赶到了洛阳。论理从秦州到洛阳,还不如秦州到鄯州来得近,但因为州治上邽县往东边的官道损毁没有那么严重,因而出了州境就路好走了,他抵达洛阳也就用了十日。风尘仆仆的信使进城时还遭到了盘诘,可得知是秦州地震,守卫定鼎门的队正不敢怠慢,慌忙亲自陪着其前去洛阳宫。等到此人千辛万苦一层一层最终见到了宰相裴耀卿之后,只有力气说出寥寥几句话就晕了过去。
面对这等十万火急的消息,裴耀卿亦是大为震惊,和正月里刚刚赶到东都力辞不成,不得不受任中书侍郎的张九龄商量之后,两人便联袂到了御前禀报。刚出正月就禀报这样的消息,李隆基自然又惊又怒,可这等事关老天爷的事,即便他这个天子也没有任何办法,顶多只能在心里大骂几句。至于首先要去做的事,不是别的,却是派员前去祭祀山川。这样一个人选君臣三人只不过商量片刻,就定了下来。
除却尚书左丞相萧嵩,还有谁能够有这样尊崇的地位去代天祭祀?更何况,萧嵩曾经任过河西节度,对于河陇总比其他人熟悉。
至于陪同前去宣慰的人选,很快也定了下来,曾经任过户部侍郎的裴耀卿在户部诸郎官之中,选中了仓部员外郎韦伯阳。只不过,当裴耀卿去找韦伯阳托付重任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却让后者欲哭无泪。
“此次秦州地震,陛下虽震惊非常,也有意抚恤,但户部情形你也清楚,光是之前圣驾和百官在两京之间一遍遍地来回,耗费就不在少数,而且如今为了江淮以及河南转运,再加上幽州用兵耗费巨大,度支捉襟见肘,所以秦州赈灾及抚恤之事,需要你在陇右就地统筹。”
见韦伯阳那张嘴张得简直能够吞下一个鸡蛋,随即就露出了苦色,裴耀卿知道自己这是在强人所难,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年宇文融括田括户的收获,如今已经几乎都化为泡影了。东都含嘉仓不是没有粮食,问题在于将粮食从此地运往秦州需要的路费!天子百官之所以来回长安洛阳,不就是因为洛阳有粮,而从洛阳经陆路运粮前往长安,则花费巨大?
“而且,这次有萧丞相和你同行,若是陇右暂时钱粮吃紧,萧丞相自然能够说动凉州和鄯州出力赈济安置。”
要知道,河西节度使牛仙客可是萧嵩一手提拔起来的,这点事能不帮忙?至于杜士仪,那就更加不用说了,秦州本就是陇右下辖!
当萧嵩得到消息的时候,木已成舟,即便他知道这一趟吃力不讨好,可尚书左丞相虽说是虚衔,却是整个朝堂上最高序列的文官,他即便再不乐意也只能立时动身启程。他多年前由长安赶赴河西,是临危受命,收拾王君毚之死而造成的烂摊子,由此一举定河陇,最终以军功拜相,缔造了一段传奇;可如今他赶赴秦州,某种程度上也是收拾烂摊子,可却是老天爷造成的烂摊子。纵使他再有计谋军略,在这种事上也束手无策。
尽管萧嵩也好,韦伯阳也好,从信使口中以及那血迹斑斑的急奏上,都已经判断出,恐怕此次秦州地震的后果非同小可。可是,当他们紧赶慢赶,最终抵达了秦州之后,得到的消息却仍是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因地震罹难的百姓,便超过四千,余下还有伤者无数!秦州州治上邽县城完全被毁,成纪县亦是受创严重,两地房屋在连续余震之后,就连原本幸存下来的房宅也都倒塌了,可以说是哀鸿遍野。
陇右节度判官段行琛以及统管牙兵的旅帅马杰已经先一步带人赶到。虽说从废墟里刨出活人来已经是不可能了,但救助伤者和幸存者却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若非带来了从渭州紧急调拨的粮食,又临时搭建窝棚供流离失所的灾民安居,再加上征调了十几个大夫随行,只怕死亡数字还会继续增加。所幸如今已经过了三月,天气在一天天转暖,否则光是这天寒地冻就足以夺去无数人的性命。
萧嵩只是受命祭祀山川,具体赈灾抚恤的工作,都是仓部员外郎韦伯阳主理,但既然见着了杜士仪的判官,萧嵩自然单独召见了段行琛。得知上邽县主簿康成德亲自赴鄯州求救,杜士仪在当天就派出了人,而且授意渭州调拨粮食,一应钱款自有陇右节度承担,他对这位昔日心腹的担当很满意,但还是不无忧虑地说道:“此次秦州地震,死伤极广,万一朝中会有人将这场天灾推在主政官员头上,恐怕君礼会处境艰难。唉,当此之际,我却不在其位,真是难为他了。”
徐国公兼尚书左丞相萧嵩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段行琛往日顶多是远远看到过,哪曾如现在这样面对面地单独说话。最初,他难以避免地有些紧张,可听到萧嵩言语和气,推心置腹,他很快就把这些念头都抛在了脑后。他从县尉、主簿、户曹参军、录事参军……一路当到洮州司马,始终在外任为人辅佐,虽然也遇到过赏识自己的县令和州官,但仕途并没有过大起色,甚至还有罗群这样折辱他如皂隶的主官。只有杜士仪不但对他另眼相看,而且毫不迟疑托付重任。
所以,一听到萧嵩说杜士仪会处境艰难,他顿时急了:“丞相,鄯州和秦州相隔不下千里,此地遭劫,怎可归结于杜大帅?大帅上任之后,整顿军纪,革除弊政,如今陇右诸军军威军容,更胜往昔,百姓更是无不称道。更何况,得知秦州大灾,大帅毫不迟疑便调拨人手,又筹集钱粮,若是再因此中伤,实在是……”
萧嵩见段行琛犹如急了眼似的为杜士仪说话,顿时好奇地审视着面前这个年纪已经很不小的中年人。他当然听说过杜士仪辟署了洮州司马为节度判官,遥想此人从前的上司便是获罪重杖流岭南的罗群,他便摆了摆手,打断了段行琛的话。
“你说的我都知道,朝中裴张二位宰相,心里也应该清楚,就是陛下,也绝不会体察不到这一点。可是,天灾可畏,更何况地震乃是山川发怒,总难免要找个替罪羊的。更何况,我这一去位,君礼在朝中也好,在陇右也好,都不是没有敌人,所以我说他的处境会艰难,可没说他就一定会坐不稳陇右节度的位子。”
见段行琛恍然明白了过来,萧嵩叹了一口气后,就正色说道:“君礼立时三刻派了你们过来,到底是果断。那韦伯阳来时,裴相国吩咐了他什么,我虽不清楚,但也能猜测到一二。尽管秦州邻近京畿道,可之前陛下和百官在长安呆了两年,几乎把关中之前几年储备的粮食消耗殆尽,更何况如今这场地震恐怕要耽误春耕,赈济恐怕不是临时,而是要持续一年甚至更久,更不要说重建了。所以,只要君礼在赈济和重建上头多加努力,这一关不难过去。”
听到这里,段行琛立刻连声答应。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嚷嚷声,显见有什么事需要段行琛去拿主意,萧嵩也就从善如流放了人去。等到段行琛一走,他便满意地笑了起来,轻轻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地震发生在秦州,却要隔着好几个州之外的杜士仪去负责任,天底下哪有这道理?秦州都督既然在自己任上碰到这种事,总免不了第一个倒霉左迁!至于拿杜士仪来说话,也是他想试探试探杜士仪辟署的这个节度判官心性如何,眼下看来,其他的不说,单说归属感和忠诚心,这段行琛还真是很不错!
因为赈灾和安置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韦伯阳虽然从长安带了几个精干吏员,以及数百禁卒兵马过来,可光是祭台就已经够麻烦了,他别的事倒还真的顾不上。等到好不容易把祭祀山川之前的准备工作给做完了,长舒一口气的他方才开始打点忙碌自己的本职工作。
当他再次来到上邽县城外那灾民安置点的时候,就只见七八日前刚到时看到的一片乱糟糟景象已经完全不见了。一个个简易窝棚整整齐齐,进出通路都预留好了,原本衣着褴褛的百姓身上都裹了大袄。而发放每日米面的地方,排队的队伍虽然长,可也总算还整齐。他随处找了几个人询问,尽管骤然遭灾的凄苦不可避免,但总算一张张脸上不再只有麻木和绝望,透露出了一丁点精气神来。
哪怕就只有这一丁点变化,韦伯阳也足以惊喜了。他也是京兆韦氏,出自龙门公房,虽和其他各房那些显赫权贵并非一支,但父亲任过商州刺史,从兄弟们不少也正当任用。如今他深受裴耀卿信赖,前途亦是正好。一路访查下来,发现本以为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眼下却很可能不用大费周章殚精竭虑,他自是心中高兴,连忙打听了一下段行琛所在。得知人正在召集上邽县灾后硕果仅存的几个官员,以及在灾民中有声望的耆老一起议事,他就找了过去。
当他来到一间看上去和寻常窝棚没什么两样的棚子外头时,就只听里头传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
“上邽县附近的土地,我已经让人检视过,虽说此次地震损毁巨大,但还是有不少田地是可以抢种的。另外,这些窝棚总不能住一辈子,上邽县必定要重建,百姓需要一个家园。杜大帅已经允诺,上奏朝廷拨钱款,重建上邽县和成纪县城,届时会以工代赈……”
第778章 重建和迎亲
在如今这个年代,以工代赈都是赈济灾民的最好办法,没有之一。尽管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要恢复过来需要重建信心,心理疏导,但在如今这个年代,心理疏导几乎是不可能的,而重建信心就只能倚靠重建家园来获得。更何况,上邽县化为废墟,单单这一个城,因灾死亡人数就已经达到了超过两千,伤者也有几乎同样的数目,但逃出生天的人却还有近万。
而同样遭受重创的成纪县城,面临的情况也差不多。整个秦州的人口超过九万,如果要把这其中两县超过两万多将近三万的幸存人口搬迁到秦州其余三个县城,抑或在其他村庄城镇中,不但不实际,而且还会造成新的纷争。而最重要的是,作为州治的上邽县毁弃,也需要尽快选定一个新的州治所在。
段行琛说到以工代赈,便环视了众人一眼,见官员们都没有异议,而那些灾民代表嗡嗡嗡地议论了一阵子,最终也都没有反对,他便在一张用木头临时做成的大桌子上,摊开了一张秦州地图,指着上头成纪县边上的一处说道:“以我之见,当以成纪县敬亲川,重建成纪县新城,以此为秦州治所。”
此话一出,其他人面面相觑,就连腿伤未愈的秦州都督都没开口说话。这时候,外头的韦伯阳却忍不住了:“为何移治所于成纪县?成纪县所在的小坑川也几乎被夷为平地,如今尚是一片废墟。既然要移治所,无论伏羌、陇城还是清水县,不都可以选择?”
韦伯阳刚刚到秦州的时候,段行琛曾经与其照过面,但这几日各忙各的,几乎连话都没说过两句。此刻听得对方质疑,他也不恼,而是让开位子请韦伯阳过来,随即就开口说道:“若是按照地理位置,选择同样正当官道上的伏羌作为秦州新的治所,自然最好。可是,上邽县和成纪县,正当百废待兴,若是主官弃置两地不顾,而到遭灾不重的伏羌县去,于灾民来说,无疑会觉得,是官府抛弃了他们!”
就连其他官员,并那些灾民之中德高望重的耆老,都觉得段行琛的这个理由着实有道理。但韦伯阳毕竟不会这么容易被说服,他微微点头,却还是又问道:“那为何是移治成纪县,而不是直接把治所放在同样需要重建的上邽县?”
“那是因为这些天上邽县陆陆续续仍然有连续不断的小震。”段行琛没有任何不耐烦,沉着冷静地解释道,“我让人统计过,成纪县的小震以及震感,要比这上邽县少而轻。而且,成纪县的敬亲川,原本就有一座小镇,此次受灾轻微,如此只需在小镇的基础上进行扩建,很快就能够重新建立新城。相反,上邽县需要从头开始重建,耗日持久,所自然先易后难。至于重建所需钱款,单靠朝廷拨付恐怕不够,杜大帅说,还会在鄯州募捐筹措。”
所谓募捐筹措,无疑就会向富商士绅摊派,让大家一个个乐输,古往今来这都是官府和富家心照不宣的事。对于这一点,韦伯阳并没有什么异议。而且,他接下来又提出了一系列问题,段行琛无不一一作答,显然已经考虑得很周详了。这一刻,出身名门著姓,不到四十便为六部郎官,素来志得意满的韦伯阳,忍不住对同为京兆著姓的杜士仪钦佩不已。
段行琛此人名不见经传,可杜士仪却从洮州司马将其辟署为节度判官,此次又调派其领衔救灾事宜,原来竟是因为早已洞悉其人才干,果然好眼光!
韦伯阳原本还以为自己不得不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地主持秦州赈灾抚恤事宜,如今既是有段行琛出面,他也没有自恃官高前去争抢,而是极其谦逊地让由段行琛主事。而段行琛的性格本就是刚直得有些不知变通,也没去考虑韦伯阳相让有没有什么别的因素,当仁不让地承担了重任。一连几日,他都忙得脚不沾地,每晚合眼只能睡上一两个时辰,结果整个人自然而然就消瘦了下来。
这一日,他正在自己和众人商定的成纪县新治所,敬亲川上那座小镇上规划分块重建的具体方案,突然只觉得脑袋一阵昏昏沉沉,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有些逞强过头了。他去岁才因为罗群的折辱而外伤不轻,在鄯州都督府没休养多久,就闲不住开始正式履行自己节度判官的职责,现如今再一操劳,身体顿时有些支撑不住了。他本待扶着什么稳定一下身子,可伸出手却捞了一个空,就当他只觉脚下虚浮,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栽倒在地的时候,旁边一只手忽然伸来拉了他一把。
好容易稳住身子的他分神一看,这才发现是韦伯阳。还不等他说什么,韦伯阳冲他微微一笑,随即就直起腰对四周其他人说道:“段判官所说,想来诸位也都应该听到了,就先照着这样去分派人手,早日开工。杜大帅之前承诺的钱粮衣物,全都准时送了过来,朝廷的赈济也指日可达,你们无需担心。”
段行琛是杜士仪的亲信,韦伯阳是户部仓部员外郎,门下侍郎平章事裴耀卿的心腹,这样两个人这些天来奔走赈济和重建之事,秦州以及上邽成纪两县幸存的官员自然有了主心骨。此刻见段行琛仿佛是疲累过度支撑不住了,其他人连忙七嘴八舌劝慰了几句,不一会儿就在韦伯阳的眼色底下悄然退下了。直到这时候,韦伯阳方才开口说道:“段兄,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从上到下多少事情等着你拿主意,你若是支撑不住,不知道要耽误多少事情!”
“我……”段行琛被韦伯阳这一说,登时有些脸红,半晌方才讷讷说道,“只是一时忘情,忘了周顾自己的身体。从前都是三郎打理我起居……”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嚷嚷声:“阿爷,阿爷!”
韦伯阳见段行琛几乎立刻探头望去,便意识到这兴许就是段行琛的儿子了。只不过,这些天来他从未见过段行琛之子,此刻见那少年快步而来,他不禁若有所思打量着来人。当看到少年冲到段行琛近前之后紧紧抓住其双手,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便少不得打趣道:“段兄,我说得没错吧?你这形销骨立的样子,就连令郎看着也要为之潸然泪下了。”
段行琛大为尴尬,待要呵斥儿子,可段秀实这是孝顺,再一想他一路赶到这还是危险之地的秦州,也不知道是否得了杜士仪允准,他不禁沉下脸来问道:“你不是在鄯州都督府吗?突然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莫非是违了大帅之命私自来的?”
“不是不是。”段秀实知道父亲规矩大,赶紧连连摇头,“我是担心尚在陇州的阿娘和两位阿兄,这才请大帅允准我回陇州看看。路过上邽县废墟的时候,打听到阿爷连日不眠不休都在这成纪县的敬亲川,我放心不下,就改道来看看。”
段秀实当然不会说自己是一路走一路打探段行琛的行踪,故而特地到这里来探望父亲。即便如此,韦伯阳仍是不禁笑着称赞他至孝。而段行琛竟是在这一刻,方才意识到妻儿就在和秦州相邻的陇州千阳县,一时僵立在那儿。这时候,韦伯阳也好,段秀实也好,哪里不知道这一位是公而忘私国而忘家,前者最初又好气又好笑,继而便生出了一丝感动,而后者则是完全习惯了,蠕动了一下嘴唇方才迸出了一句话。
“阿爷还请千万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太过逞强。孩儿这就快马加鞭赶回陇州去,杜大帅说,如果阿娘和两位阿兄愿意,就一块搬到鄯州去,如此也可一家团圆,不必彼此牵挂。”
段行琛只觉得心中愧疚,嗯了一声后,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最后索性岔开了话题:“你这样出来,杜小郎君呢?”
“杜小郎君随我一块来了。”
“什么?”
此话一出,不但段行琛大惊失色,就连韦伯阳也吃惊不小。这秦州正在地震连连忙得人仰马翻的时候,杜士仪的儿子到这里来干什么?抑或者说,这位陇右节度不放心秦州,于是亲自过来了?不对啊,即便陇右节度不比寻常地方官,是可以巡查下辖各州的,可理应不能这样轻易出鄯州,否则言官若是查知,弹劾是小事,吐蕃若越境再来则是大事!
段秀实见两人皆是面色大变,正要解释,不远处一个童子就带着十余随从过来了。
面对这情景,段行琛索性不问儿子了。他也顾不得刚刚还头昏眼花险些栽倒,快步迎上前去后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小郎君怎会来此?大帅呢?”
“阿爷正在鄯州。”杜广元先给段行琛施礼,他不认识其身边的韦伯阳,但看衣冠认人,这点他还是会的,于是像模像样也给韦伯阳行了个礼,这才接下来给二人解释道,“因为姑父和姑母近日就要和宇文师兄送亲一行同来鄯州,必定路过秦州。而秦州如今连震,阿爷和阿娘都担心路上不太平,所以就让我来迎一迎。而秀实阿兄要回陇州探视家人,顺道探望段判官,就一起来了,同行的还有杜二郎。”
杜士仪并没有来,儿子杜广元也不是到秦州凑热闹的,而是来迎接师兄宇文审送亲到鄯州的这一行人,以及其姑父姑母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得知其中内情,段行琛松了一口气,韦伯阳也恍然大悟。崔俭玄授鄯城令,看似在仕途上并未再进一步,可一连两任都为一地主官,而且是直面外地的县令,在仕途上可谓是扎扎实实的资历,所以他倒很佩服杜士仪和崔俭玄这一对郎舅的胆色。所以,他见杜广元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便笑着逗了一句。
“杜小郎君年方几何,便担此重任,不怕路上遇到艰险吗?”
“我虽年只七岁,可也当为爷娘分忧。”杜广元答了一句,旋即就有些狐疑地端详着韦伯阳道,“阁下已经知道我是谁了,缘何却不告来历?”
竟然被小孩子给鄙视了!
韦伯阳又好气又好笑,可还不能完全把对方当成小孩子。毕竟,杜广元能够代表杜士仪到这里来,也就是其父代理人的身份,他总得给予相应的尊重。于是,当他自报家门后,就只见小家伙圆瞪眼睛看着自己,继而又再次唱了个大喏。
“原来是户部韦员外,刚刚是我失礼了!我是不放心秀实阿兄,这才特意从上邽县改道来敬亲川来看看,不好多做停留。”
解释过后,他又一拱手,就到段秀实身前低声说道:“秀实阿兄,为免和姑父姑母还有宇文师兄他们错过,我得赶紧走了。你回陇州一路上小心些,记得把我的礼物捎带给伯母和两位阿兄。我要是再不走,否则回头阿爷阿娘知道我给段判官和韦员外添乱,又得骂我了!”
他这低声在旁边两个大人听来,全都又好气又好笑,可等到杜广元又过来见礼之后告辞,段行琛想到杜广元还记得给自己的妻儿准备礼物,难免心有所感,坚持要送一程,却被杜广元死活拦住:“段判官,你千万别忙。看你都瘦成这样子了,这些天一定操劳得很,还是顾着大事要紧。我身边的人足够多了,杜二郎还在上邽县废墟那边等呢。我告辞了,还请二位保重。”
杜广元来得快去得更快,韦伯阳都来不及和这小家伙再说两句话。而等他问过段秀实之后,这才知道杜广元口中的杜二郎,并非京兆杜氏的其他族人,而是来自襄阳杜氏的杜甫杜子美,杜士仪虽未曾辟署为判官,却对其才学赞不绝口。尽管他从前和杜士仪并未有多少交情,可从裴耀卿口中,从萧嵩口中,如今又从段行琛身上,都发现杜士仪年纪轻轻至此高位,知人善任确有不凡之处,当即暗暗将杜甫之名记在了心里。
而杜甫之所以没有和段秀实杜广元同行,一则是因为原本的上邽县城正当从长安到鄯州的官道,二则是因为他和杜广元段秀实进入秦州之后,还曾经遇到过一家想要迁居渭州的难民,因为缺医少药以及干粮不足被困在了路上。别说两个小家伙都被父母教导得颇为热心肠,杜甫自己也是难以坐视的。在他们的劝解下,那一家人最终还是决定回到故土来,他少不得负责安置。
尽管州治要移到成纪县的敬亲川,但上邽县也一样是要重建的,如今新城的选址虽晚于成纪县,但也已经有官兵在四处查看此次地震之后变动后的山河地理,预备选址建城。临时安居点在鄯州调派的五百兵马,以及渭州成州调派人手相助之后,已经有了些小小的气象,就连那一片废墟之中也有专人戴着口罩负责清运尸体下葬,防治疫病的几个大夫带着几个学徒,成天在大锅里煎药供人饮服。杜甫只呆了几天,这其中的开销就让他不禁为之蹙眉。
尽管陇右节度因为麾下兵马多,每年朝廷拨付的军费数额巨大,可也不能全部填在秦州,否则,边境的各军可是安抚不下去的!
只不过,这样的问题,杜甫就算再怎么心中忧虑,也不可能对杜广元说。这一路上,原本杜广元是按照杜士仪的吩咐,称他为杜二叔的,他却坚称如此会让人觉得他和杜士仪乃亲族,再加上自己年岁不大,死活让杜广元把这个叔字改成了兄字。而杜广元呢,想到段秀实十几岁,杜甫二十几岁,外人面前有礼地称一声杜二郎,人后就高高兴兴一口一个子美阿兄,也一定拗着杜甫人后叫他名字,一来二去,杜甫便仿佛多了个幼弟似的。
当他和杜广元会合之后,得知段行琛和洛阳来的仓部员外郎韦伯阳仿佛关系不错,他就舒了一口气:“对了,广元,萧丞相还未归去洛阳,仍在官驿,大帅昔日是他下属,你是否要去见他一见?”
杜广元从前也见过萧嵩两回,出身世家如今又贵盛一时的萧家那景象,他一直印象深刻。只想了一想,他便立刻答应了下来。果不其然,到官驿门前去通报之后,须臾就有从者来请,就连陪同前来的杜甫亦是得以入见。
杜甫不比李白王之涣和孟浩然之前得了杜士仪扬名,贺知章四处传颂引荐,曾经见过不少权贵,他还是第一次拜见退职宰相这样的人物,难免有些紧张。而比起极具个性的李白三人,他的性格要内敛许多,所以萧嵩对他的第一印象竟是很不错。
而萧嵩对于自己欣赏的人,素来就毫不吝惜善意:“人皆以为君礼年少而居高位,却并没有看到他这多年一任一任,脚踏实地的政绩。而他简拔之文武,如今许多已经独当一面,知人善任可见一斑。子美既然相从君礼,虽不入幕,却一定会有大收获。令祖父当年曾经文盖群豪,名噪天下,假以时日,你他日能继承乃祖衣钵也未必可知,不要辜负了君礼的信赖!”
得到这样的期许,杜甫只觉得后背心微微发热,赶紧谢过了。而杜广元在起头相见时叫了一声萧大父之后,就一直乖乖侍立在一边不说话,这会儿见到萧嵩招手方才上前去,笑嘻嘻地应着萧嵩提问说着父母的近况。等他说到是来接姑父姑母以及宇文审送亲那一行的时候,萧嵩突然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记得你阿爷去岁巡视赤岭,而后消息外泄,以至于吐蕃犯境的时候,曾经射出过一支司马宗主特制的响箭?那之后玉真贵主奉司马宗主入宫,费了百般唇舌方才说清楚了那不是什么神迹,而是炼丹所造成的会爆炸的废料,司马宗主兴之所至,所以想给你阿爷试试,谁料就闹出了那么一场风波。倘若不是之前据说有神仙术的张果已经被桓州刺史韦济给荐了上京,恐怕陛下还会继续冲着司马宗主穷追猛打下去。纵使至尊,就没有不好长生的。”
倘若杜士仪在此,一定会暗叹司马承祯还真是每次都会沾惹上这种玄妙的官司,可杜广元就不会考虑这么多了。他假装听不懂,眨巴着眼睛继续装可爱,心里却在想,阿娘因为阿爷的要求,找了两个游方道士在鄯州测试什么炼丹废料的爆炸性问题,却没想到京城那位司马宗主遭了秧,回头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阿爷阿娘才行。
萧嵩如今不大理会官场上的事,此次到秦州更是几乎没见什么官员,段行琛也好,杜广元杜甫也好,还都是因为杜士仪的关系。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留人谈话很长时间,最后只让杜广元代向杜士仪传一句话。
“日后我就是富贵闲人,他日君礼回京之际,若想下棋钓鱼娱乐尽管来,国事免谈。”
当杜广元终于等到了崔俭玄一行人之后,他立刻对自己在云州和怀远停留期间,一贯很喜欢的姑父和姑姑说出了萧嵩转告的这一句话,而崔俭玄想了一想,就大大咧咧地笑道:“萧丞相是好汉不提当年勇了,那会儿和裴光庭争得如火如荼之际,他豪气万丈,哪里像现在这样想得开?”
杜十三娘素来心思细腻,却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萧嵩这是表示,自己将就此不涉政事,安心养老,恐怕再也帮不上兄长什么忙了?
不论怎么想,夫妻两人对于秦州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全都心里沉甸甸的。可崔俭玄刚刚拜领了鄯城令一职,不便停留,宇文审也正在紧赶着把妹妹送到湟水,所以,一行人会合之后,便立刻折返回程。尽管官道已经勉强打通,可因为一路上常有陆路转运过来的车辆,他们这一程实在难能走快。倘若不是崔俭玄的到任期限因为这一场地震而得以延期,早就不得不丢下其他人先行奔赴上任了。
这一路又走了十几天,这一日午后申末之后,一行人方才终于抵达了湟水城下。眼见得前头一袭新郎官衣袍的张兴驰马前来,崔俭玄不禁冲着身旁的宇文审笑道:“文申,你妹妹和奇骏还真是好事多磨,我这次总算赶上喝一杯喜酒了!”
尽管是兄妹郎舅多年未见,可杜士仪就算再思念崔俭玄和杜十三娘,他如今身为陇右节度,边防本就要紧,又因为秦州之事忙得不可开交,不能亲自到城外来迎接,正好迎亲的张兴就全权代表了。他先是见过了送亲的大舅哥,然后到了崔俭玄面前转致了杜士仪的话,这才到马车前头。还没说话,就只见里头的杜广元探出了脑袋。他着实没想到一贯讨厌马车的杜广元竟然会情愿窝在车厢里,微微一愣便笑了起来。
“小郎君难得这么听话啊!”
“嘘,姑姑一路劳累,好容易睡着了,别吵醒她!”杜广元把手放在嘴唇上示意张兴轻声,这才眨巴着眼睛说道,“别说得我仿佛只会闯祸,就连萧丞相也夸我大有阿爷之风呢!时候不早啦,赶紧进城去见阿爷阿娘吧!”
第779章 郎舅之志
古往今来,婚姻大事就少有如张兴这样自己两手一伸啥都不干的。
他父母双亡,兄弟姊妹皆无,而要迎娶的新娘又远在两千里之外的长安,所以迎亲之事,杜士仪和王容不但从六礼到房宅家具全部包办,就连迎亲大事,也替他请了崔俭玄帮忙。于是,他在湟水城外接着了送亲的大舅哥一行,众人竟是先周顾着他的亲事,最终将新人迎到了鄯州都督府后街的一处三进院子,早就在此等候的杜士仪和王容充了一回男方家长,宇文审这个送亲的充了女方家长,什么却扇障车之类全都弃之不用,竟是须臾就礼成了!
杜十三娘适才在路上昏昏沉沉小睡了一会儿,眼下精神奕奕地和王容在后头寝堂招待今日前来赴宴的各家夫人们。而新郎官张兴饮过合卺酒之后,在前头豪爽地应付了众多劝酒的宾客之后,见主宾杜士仪冲着自己招了招手,他赶紧举杯四下一敬酒讨饶道:“今日是我的大好日子,还请各位放我一马,否则醉醺醺的,不但应付不了大帅垂询,而且届时倒头就睡,那丑就要出大了!再者我舅兄文申在此,诸位还请容让我这一杯酒,权当是都敬过了!”
张兴是陇右节度掌书记,此次婚礼办得并不算极其隆重,出席者除却陇右节度使府和鄯州都督府的一应官员之外,便只有郭建王忠嗣等临洮军中的将领,余者都未惊动。一来是因为他不希望大张旗鼓,二来也是如今秦州骤然遭灾的缘故。故而刚刚别人起哄多灌了他几杯,如今他把杜士仪和宇文审给掣了出来,众人也就不好继续一味强逼了。录事参军唐明代表众人狠狠灌了他最后一大杯,这才放了他回主席。
杜士仪见张兴一面擦汗一面坐下,便笑着说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能再如从前那般恣意,否则文申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良宵苦短,我给你三天假,多了没有,你在家中多多陪陪你这娘子,但三日之后,你可给我打起精神来!”
张兴本还想推辞,可看到之前还一副长辈样子的崔俭玄冲着自己挤眉弄眼,而宇文审亦是满脸赞同,他只得答应了下来。等到杜士仪默许了他这新郎官第一个逃席,长舒一口气的他出了喧嚣的正堂,各家夫人云集的寝堂,最终来到了内寝门口时,心里竟生出了几分说不出的不可思议。
他一个出身寒门,上溯十几代也没有出仕过的无名之辈,如今竟是迎娶了宇文融之女为妻?
呆立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打起精神上前叩门,未几,大门为人拉开,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从寝堂悄然退出来看宇文沫的杜十三娘。许是猜到杜士仪会让张兴先行逃席来此,她微微一笑后便让开路道:“她辞母长途跋涉远嫁,心里难免惶惑。张郎可要好好相待你家娘子。”
“是是,多谢夫人一路陪伴辛苦。”
张兴赶紧长揖谢过,等到杜十三娘出了门来,他闪身进去关上了门,却只见偌大的屋子里,除了新婚妻子及其身边的一个侍婢一个媪妇之外,再不见其他人。大红蜜烛跳动的火光照在那张艳若桃李却带着几分羞涩的脸上,他看着看着,更是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犹如提线木偶似的被人摆弄着又是一些繁文缛节,直到侍婢和媪妇含笑退下了,他方才常常舒了一口气。
“张……郎。”尽管之前喝合卺酒的时候,宇文沫曾经叫出过这样的称呼,可此时此刻,她却不禁更加紧张了。因为之前父亲被黜,而后又死在流放途中,她的婚事耽误了多年,当年宇文氏一族中和她年纪相仿的族姊妹,如今不少都已经膝下有儿女了。婚事定下之前,她曾经死活说动了兄长,悄悄看过张兴一眼,只觉得人虽又黑又壮,年纪也大了些,却仍是英姿勃发一表人才,最终便默许了。
张兴这会儿比自己的新婚妻子还要更紧张些。他年过三十而孤家寡人,虽还不至于不知女人滋味,可正如杜士仪所言,娶得贵妻的心情总是截然不同的。在宇文沫一声张郎过后,以往最是能言善辩的他张了张口,最终迸出了一句话来:“能得娘子为妻,兴之大幸!”
如今已经是三月末了,夜空中的一轮残月在群星的包围下,显得黯淡无光。席散之际,杜士仪王容和崔俭玄杜十三娘两对夫妻回鄯州都督府时,杜士仪忍不住打趣道:“我打赌,奇骏今晚这新婚之夜,必定是嘴笨口拙,大异于往日从容风度。”
“平生第一回嘛,在所难免,再说一回生两回熟……哎哟!”崔俭玄喝多了几杯,口无遮拦地说笑了两句,突然感到腰中一阵剧痛,惊呼了一声后方才看到旁边满脸怒容的妻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赶紧咳嗽两声,随即讨好地对杜十三娘说道,“十三娘,一路车马劳顿,你又跟着嫂子忙了这么久,实在是辛苦了,等回去了早点休息……”
王容见崔俭玄越说越是小声,在那哄着杜十三娘的样子,一时忍俊不禁,悄悄拉了拉杜士仪的手道:“崔十一郎还真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他呀,就得十三娘这样的媳妇才能管住他,所以如今赵国夫人别提多省心了!”杜士仪见杜十三娘故意板着脸的样子,忍不住想起了从前的情景,嘴角露出了微微笑容,“只是,真的很久没见到他们了,眼下看到这样子只觉得亲切。只可惜他们顶多就能在鄯州都督府停留一两日,就要启程赶往鄯城。”
“你就别贪心了,能够让你们郎舅俩在同地为官,这已经是少有的。”王容看着如今年岁渐长,却越发显得珠圆玉润的杜十三娘,忍不住想到自己如今也是子女双全,心里自是又熨帖,又安心,见杜士仪不以为然,她知道杜士仪又要拿出张嘉贞兄弟邻州为官,张说和张均父子同在中书省的旧事来,当即也就不继续这个话题了,而是话锋一转道,“今夜你们郎舅俩难免要长谈,我就不等你了,我和十三娘同室而居,姑嫂说些悄悄话!”
妻子竟然名正言顺赶了自己去和崔俭玄同宿,而要留下小姑子说话,杜士仪登时无言以对。于是,等回到镇羌斋之后,见崔俭玄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满脸的新奇,他顿时没好气地说道:“你这一来,我就被幼娘赶来睡书房了!”
“十三娘这回是有了嫂子忘了夫君也忘了阿兄,我总算心气平了些。”
崔俭玄却很得意,委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之后,他方才笑眯眯地说道:“要不是你出为陇右节度,我还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当官的好,这下总算不用想了。哎,我倒是想一直留在云州,可王子羽和老郭既然一正一副杵在那儿,其他人要是始终不挪窝,恐怕朝中有些人都要急眼了。就连固安公主,都有人觉得她长住云州不是个事,说是李鲁苏既然都到长安定居了,她也不妨回来,横竖李鲁苏已经不是奚王了……”
这些论调杜士仪并非第一次听说,可崔俭玄此前一任怀远令四年,对于云州的情况可以说如数家珍,此刻一一说来自是滔滔不绝。等到告一段落后,他便叹了口气说:“你要是河东节度就好了,那时候外人可就别想从云州****手去。”
“我一任云州长史,一任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若是想继续留在河东不走,你以为别人肯答应?只要云州的根基打严实了,外人就算到任也不能为所欲为。更何况,我在陇右站稳脚跟,异日未必不可能重图河东。”在崔俭玄面前,杜士仪毫不遮掩自己的目的,见妹夫对自己竖起了大拇指,他方才上前在其对面坐下,郑重其事地说道,“鄯城令绝不易为,我去岁年底巡视鄯城时,曾经……”
将自己将那赵庆久就地正法,甚至还引来好一阵喧然大哗,苗延嗣更是上书参了他一本的事原原本本道来,杜士仪见崔俭玄果然攒眉沉思了起来,他就说道:“治理一县,不比打仗轻易。不止是鄯城,其他各州县也往往是县令轮轴换,而胥吏却多数雷打不动就是这些人。他们上下勾结,把持政务,往往是将县令甚至县丞主簿县尉全都蒙在鼓里,让主官不但一事无成,有时候还要给他们背黑锅。尽管鄯城那些胥吏已经被我狠狠杀了一回威风,但因为牵涉到郭知礼,我借此清洗了一回军中,但很可能会有人因此对你心怀衔恨,挟私报复,你要小心。”
“我可不是那等软弱的人。”崔俭玄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嘿然一笑后就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阿娘和阿兄对我此来鄯州,嘴上说放心,其实心里都是一万个不放心。阿爷当初把赤毕以及跟随他很久的几个人给了你,但崔家不是只有这些人。既然只有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外任,阿娘和阿兄就把这些人都给我了。当初能够敢跟着伯父和阿爷诛二张,杀阿韦的人,多年寂寞之后能否宝刀不老,就看这一次了!而且,我在怀远也没白呆。”
崔俭玄指了指外头,似笑非笑地说:“虽说我不如你这陇右节度能够辟署幕府官,但我可以招募幕佐!在怀远的时候,我和王子羽他们很是在那些前来游历的久试不第士子当中简拔出了几个人才。尽管他们对于民政未必熟悉十分,可用来监察胥吏,却是再好不过了!只要能有眼睛盯着这些人,我就不怕被糊弄!”
第780章 从一而终
这一夜,杜士仪和崔俭玄郎舅二人在镇羌斋长谈至深夜,直到实在撑不住了方才抵足而眠。
而王容和杜十三娘姑嫂俩睡在同一张床上,也是说丈夫说孩子说自己,到最后全无半点睡意看着彼此。
突然,杜十三娘轻声说道:“嫂子,阿兄待你很好,十一郎也待我很好。比起别的女子来,我们真的是太得天独厚了。我这次回长安时,听阿姊说过,九娘那样刚强执拗的人,嫁的是夏卿这样才华横溢名满两京的名士,又给他生下了儿女,到头来夏卿也还是免不了蓄有宠婢。我们临走前,九娘还气得撵走发卖了一个,还是夏卿的兄长摩诘出面,劝和了他们俩。”
王容见过崔九娘多次,对其印象深刻。那美艳的姿容在两京贵女之中,也是佼佼者。若非崔九娘先后因为祖母和父亲的丧事而耽误了婚事,决计轮不到王缙抱得美人归。她因为幼年家中贫寒,见惯了各种嘴脸,虽说王缙是王维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和杜士仪也很亲近,可她隐隐约约觉得,相比于王维,王缙为人处事多几分功利,而且当初因缘巧合在上元夜被崔俭玄救下,王缙到崔宅走动就开始频繁了,最后成功赢得了崔九娘的芳心。
“这事情你阿娘怎么说?”
杜十三娘嘴角一挑,淡淡地说:“还能怎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因几个婢女玩物和夫君过不去,阿娘和阿姊总不能为了这个和夏卿置气的,顶多不轻不重提醒夏卿两句。我也不是偏帮九娘,倘若他们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也就罢了,可是,夏卿好不容易以才学人品打动了九娘,又让阿娘和阿姊认可,就连十一郎的阿兄阿弟,也都对他很是期许,这才许了婚事,崔家也不计较夏卿最初迟迟没有出仕,一直都下大力气帮忙。
他们从相识到相知相得相守,一路走过这么多年了,却及不上几个后来的婢女。我临走的前一天,九娘对我说,倘若是夏卿身边跟了多年的婢女,她兴许就容下了,毕竟那是旧情,可是……”
感觉到王容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杜十三娘顿了一顿,这才挪了挪,靠近了嫂子那温暖的怀抱:“可那只不过是别人为了巴结而送给夏卿的婢女,他甚至都没告诉她一声,就放在别宅中养着!我和九娘相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泪,她说,当年看到过父亲身边有过一二宠婢,阿娘也容下了,她也不是不能容,可她最伤心的是他竟然防贼那样防她!嫂子可知道,后来摩诘出面规劝他们的时候,用的就是他那亡妻的故事。摩诘说,因为之前和玉真贵主一段孽缘,由是对亡妻疏淡多年,如今空余后悔,却已经生死两隔。”
次日一大早,当王容起床梳妆的时候,就只见铜镜中自己的双眼微微红肿,好似在睡梦之中哭过。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还在梦中的杜十三娘,破天荒多用了些粉,遮去了那太过显眼的痕迹。她还记得杜十三娘最后转述的王维那一句话。
“与其朝秦暮楚,不若从一而终。”
从一而终这四个字,历来都是男人要求女人的,可那时候王维却如此说,足可见情伤对于其来说是多么惨痛的经历。王容捏紧了手中的梳篦,好一会儿方才三两下绾了个髻。自从到鄯州后,那些高髻云髻她就很少再梳,一则省事,二则杜士仪更爱天然,再加上鄯州常有北面吹来的风沙,一来二去她就一直选择最简单的发式,抱起儿女时也不怕那些发簪花钿扎了孩子。束了罗裙披上外衫出了门后,她问过婢女,得知杜士仪升堂过后回了镇羌斋,便悄然寻了过去。
才到门口,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崔俭玄和杜士仪说话的声音。
“所以说,鄯城令之位,若无丝毫兵权,则难以节制西面几座军城的骄兵悍将,甚至没办法慑服当地群居的军属。我说我的杜大帅,我真不是张口就要权,要鄯城长治久安,没有其他办法,就算我不能兼个什么军使,你至少得给我一个信得过的人。”
“一州刺史方才能兼任军使,就比如临洮军使是我兼,莫门军使是洮州刺史安思顺兼,而廓州刺史姚峰如今兼任积石军使,河州刺史苗晋卿兼任镇西军使,这是朝廷制度,我帮不了你。但是,你说的我也清楚,所以,倘若有事,振武军使李昕是可以信赖的人。他和王忠嗣有旧,又是宗室,为人雄毅肃穆,智勇兼备。至于河源军的正副将,都是稳重的人,并不跋扈,还算好打交道。”
“军中有人,那就好办多了。对了,之前我路过秦州,灾情极其严重,而且听说重建以及赈济灾民事宜,是从陇右统筹的钱款?此事耗费非同一般,你得小心下头军将因为少了军费而心有不满有所异动!郭知礼的事引起轩然大波,现如今郭英乂还在缉拿,虽则是郭氏势力大不如前,你又重用了那个郭建,可万一有人拿着这种事作为由头在下头兴风作浪,那可就不好办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说来说去,还是得从吐蕃人身上想办法。”
听到里头郎舅二人在说正事,王容想了想便没有贸然闯入。而是在院子里驻足片刻,又等了一会儿听到里头没什么说话声音了,这才前去叩门。等到她一出声,大门立刻被人拉开了来,露出的却是崔俭玄那张满脸堆笑的面孔。
“啊,嫂子你起来了?这么说,十三娘也该起了?我去看看她!”
这一声极其殷勤的嫂子,却没法掩盖崔俭玄的真实目的,更何况,他撂下这句话就立刻开溜了。此时此刻,王容索性也就不去提醒杜十三娘因为路上劳顿,昨晚上又说了大半宿的悄悄话,这会儿还在睡梦中,笑吟吟地看着崔俭玄步履匆匆走后,她就踏进了镇羌斋。
“崔十一这家伙,看着他年纪不小了,有时候说话做事还颇有见地,可谁曾想有些地方还是老样子。”杜士仪哑然失笑摇了摇头,突然注意到王容脸上仿佛有些不对劲,目光须臾就落在了她的双眼上。意识到很可能是她从杜十三娘那儿得到了什么消息,他连忙起身迎上前,又低声问道,“难道是岳父那儿,或是朱坡老叔公那儿有什么变故?”
“你就别瞎猜了!”王容本待遮掩过去,可没想到杜士仪直接就伸出手来碰触到了自己的眼睛。知道那微肿的眼睛瞒不过素来极其仔细的丈夫,她便低声把昨晚杜十三娘对自己的话言简意赅告诉了他。果然,就只见杜士仪瞬间沉默了下来。
“原来是九娘和夏卿的事。”
杜士仪对于性格太过刁钻的崔九娘,当年是敬谢不敏,那会儿还曾经很疑惑王缙竟然能够消受如此美人,如今王容在转述时不知不觉带出了某些倾向,他自然不会听不出来。正如同张兴娶了宇文融的女儿宇文沫,很可能就会得到某些支持一样,王缙娶了崔九娘这样出身清河崔氏的千金,自然而然,自称太原王氏这一点也就没什么人会当面指摘了。而且,崔氏对于王缙这些年来在仕途上的助益,不可谓不大。
他不想深谈王缙和崔九娘的事,反而对于王维那句发自肺腑的话感慨良多。扶着妻子坐下之后,他犹如一直以来那样抱了她在怀中,轻声说道:“摩诘这话说的是,倘若时光倒流,他做不到不负二人,可至少能够做到不负其中一人。如今两人全都负了,怪不得我上次见他时,就发现他的性子越发淡泊,禅意越发出尘,他家中妻子一去,兴许他的那颗心都已经死了。十三娘对你说这些,大概也是因为看看别人,再看看自己,一面觉得得天独厚,一面又难免有些郁结。”
“杜郎……”
“不如意事常**,可与语人无二三。”杜士仪随口吟了一句,随即就蹭着妻子的肩头,低声说道,“如今我们有了广元和蕙娘,算得上是儿女双全了。可广元现在又想再多一个弟弟了,我们要不要再努力一把?”
“说正事的时候,你又偏来胡闹!”王容嗔了一句,在杜士仪额头上轻轻戳了戳,冷不防其突然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指尖。她不由得哎哟了一声,可指尖上那轻轻的噬咬,让她不禁生出了又麻又痒的感觉,最后不禁软倒在了丈夫的怀中。
“有些事情别去想这么多。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是自己做出的选择,而不是被人逼的。以崔十一那脾气,要真的夏卿狠狠对不起九娘,他才不会管什么朝官的体面,十有**去找夏卿狠狠打一架了!”杜士仪微妙地岔开了一下话题,这才说道,“对了,崔十一说,已经接任了中书侍郎的张子寿显见很器重摩诘,有意举荐其为右拾遗。遥想当日摩诘一曲郁轮袍名动京华之时,一晃已经十四年了。”
而如果再回溯到开元四年,他初到这个时代的时候,整整已经十八年了!十八年过去,他已经娶妻生子,节度一方,比起当初和杜十三娘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他已经亲朋故旧满朝堂,广结羽翼立根基!
“杜郎,明日崔十一郎和十三娘一块前往鄯城,你会亲自送一程吗?”
“不用!”杜士仪想都不想地摇了摇头,随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是我的妹夫,自然不容人小觑了!不用我撑腰,他也自会让人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