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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七十六章 此心此情,可昭日月

    如果王维眼下越发像个出世绝尘的人,那么,王缙就是一个现实入世的人,没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理想,有的只是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的决意。不过,他骨子里信佛参禅,所以,往日荤腥和酒都是很少沾的。

    当王缙没头没脑说了这一堆之后,陪着杜士仪和张兴去拜见了赵国太夫人,又见了崔五娘和嗣赵国公崔承训丨杜士仪只来得及把张兴托付给崔五娘,请她带其去藏一阅,就不由自主被王缙拖去陪喝酒了,心里却异常纳罕。十杯八杯下肚,杜士仪眼看着王缙面色酡红神情萎靡,知道御史台这种法吏云集的地方,其实是全天底下最最肮脏的地方,他不禁伸手在其肩膀上拍了拍。

    “说话不要说半截。冷酒伤肝,热酒伤胃,把事情说出来给我听听。就算帮不了你,总好过你一个人闷在肚子里。”

    王缙醉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杜士仪,却仍是沉默了好一会儿,等到自斟自饮又痛喝了两杯,他方才淡淡地说道:“张审素的案子,你应该听说过吧?”

    他本以为杜士仪必定会点头,然而,却发现对方竟是一脸茫然的样子。猛然想到杜士仪去年腊月就开始忙着在河东道各地征发兵马,然后将兵马带到幽州和各路军马会合,随即又和裴耀卿负责调配粮秣军械等等后勤工作,一回到代州还没来得及歇口气,赫然又是调回朝任中书舍人,他不禁苦笑道:“忘了你这个大忙人这大半年忙得连轴转,大约没时间理会和自己无关的事。”

    他定了定神,用一旁那条帕子擦了擦因喝酒过度而满头大汗的额头,这才娓娓道来:“菖州都督张审素被人状告贪赃,结果监察御史杨汪奉命前去查验。半路上,张审素麾下的总管董元礼得到消息,因为气恼过度,竟是带了七百兵马将杨汪截下,威胁其倘若奏报朝廷查无此事,则放了他,否则就杀了他。杨汪拖延时间等到了援兵,董元礼自是因此被杀,罪有应得,可杨汪大概因为气不过这次的事情,竟是奏张审素谋反。结果张审素被斩,籍没其家,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流配岭南。这次是他们临行前来求我为他们的父亲伸冤,我却只能给了些钱。”

    杜士仪没料到这桩案子竟是如此惨烈,脸色不知不觉郑重了起来。

    “我真没想到他们兄弟两个竟然会求到我头上来。御史台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有的是比我有名的,也有的是比我更得圣眷的,可是,他们竟然堵上了我家的门呵呵,早年我也曾经下过决心,一旦为官,要为民做主,伸张正义,可真正当了法吏却只觉得束手束脚。而且,我不想也不敢因为别人的事情,让自己掉进万丈深渊,如阿兄这样黯然请辞当个闲云野鹤,因为我不甘心”

    借着醉意,王缙一口气把心里头的话倒了个于于净净,随即又拿起酒壶,竟是揭开盖子将其一口气全都倒入了嘴里。潜意识中,他告诉自己此事和他一分一毫关系也没有,就算是冤案,始作俑者是杨汪,而纵容的是御史台那些高层,甚至还有当朝宰相。可他毕竟不是那些在官场厮混了几十年的老油子,心里的沟坎过不去,一纠结就是整整十几日。尽管张家兄弟早已经踏上了流配岭南的路途,崔九娘还不解地追问过,可他一个字都没吐露过。

    可这一次,他对杜士仪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不但因为当年兄长的事,杜士仪曾经多方奔走,而后又处心积虑为他报了原以为一辈子都报不了的仇,而且也因为,自己相交的这许多友人当中,真正在官场步伐稳健的,也只有杜士仪一个人。他本能地想听一听,如果杜士仪碰到这种事,他会怎么做。

    “杨汪是谁的人?”

    听到杜士仪这一问,王缙的酒意醒了一半。他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蠕动嘴唇,吐出了三个字:“李林甫。”

    三个字后,他又不禁解释了一句:“此人看似耿介清高,但吏部侍郎李林甫在国子司业任上,与其相交颇多。”

    “我知道了。”杜士仪在心里暗叹了一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随即看着王缙说道,“此事既是能通过大理寺审核,御前覆奏,宰执批可,足可见暂时是翻不过来了。但既是明知其冤,今日翻不过来,并不意味着就会一直无法昭雪夏卿,与其为此耿耿于怀,还不如想着,至少获得能够翻案的能力再说

    王缙陡然惊醒,见杜士仪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继而起身离去,他顿时明白,自己心中深处的真正不甘心,却是被杜士仪看出来了。他耿耿于怀的并不仅仅是自己只能坐视而无法伸出援手,而是……和兄长当年被人陷害遭贬一样,他根本没有插手此事的能力,无论权势地位资历等等,他尽皆不够格

    把喝多了的王缙独自一个人丢在屋子里醒酒,杜士仪信步走到外间,心中知道,凭借王缙的一点就透,恐怕是立时三刻就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了。可平心而论,他自己此刻所思所想,和王缙又有什么分别?别看王缙如今不过刚刚踏入中层的门槛,而他已经摸到了朝廷中枢高层的边,可是,在这个诡谲多变的圈子里,他那点资历权势地位根本什么都算不上,换言之,他也不可能因为那一对和自己全然无关的兄弟,而贸贸然掀起一场风波。

    可如果换成是自己真正的亲人朋友,他还会忍否?

    “杜十九郎。”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杜士仪本能地回过了头,这才看见身后不远处一棵冠盖如云的大树下,赫然站着一个风姿绰约的丽人。肌肤微丰的崔五娘早已经不再年轻了,在这个年纪,有些贵妇人兴许已经有了孙儿孙女,而她却依旧孑然一身。只是,十几年过去了,她不再是当年装扮成赵国夫人时的假作成熟稳重,而是真正显得成熟而内敛,那股曾经不容置疑为人做主的傲气和决然,已经在岁月的沉淀下,变成了一种沉静而怡人的气息。

    “五娘子。”

    杜士仪终究还是走了过去,含笑向她拱了拱手:“黄昏来访,没能和赵国夫人以及五娘子多叙旧几句,就被夏卿拖去喝到这么晚,实在是抱歉。”

    “夏卿这些天精神不好,真真也对我抱怨过多次,如果和你这纵酒谈心后,他能够解开心结,阿娘也好,我也好,真真也好,都会更加感谢你才是,何来抱歉之说?”崔五娘用一句得体的话回击了杜士仪的致歉,随即就用灿若晨星的眸子打量了他许久,随即微微笑道,“一别五年,你不但成婚,很快就要儿女双全了,时光实在是过得太快。阿娘这两年已经记性很不好了,可她提起你的次数,仍然比提起十一郎更多。”

    “是吗?”杜士仪对那位体弱却柔韧的赵国夫人,一直都印象很好,此刻闻言便苦笑道,“我自幼丧母,和十一郎情同兄弟,而夫人又对我多有照拂,在我心里,她便和我阿娘差不多。倘若有什么我能做的,还请五娘子一定要明

    “多谢你了。”崔五娘仿佛知道杜士仪会有这样的回答,欣然颔首之后,随即方才低声说道,“还请杜十九郎得空早些去探望金仙观主,自从此次随驾洛阳之后,她身体一直有些不好,深居简出,很久没见人了。”

    不管是因为王容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这个消息都震得杜士仪一时为之色变。

    金仙公主如今不过四十出头,而且他当初在云州见到人的时候,对方不但康健,人也精神奕奕,怎么会现如今突然身体不适,甚至都到了崔五娘要特意提醒他去看一看的地步?想到王容还在云州待产,他顿时整颗心都乱了,勉强对崔五娘拱手道了一声谢就匆匆离去。

    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崔五娘忍不住背过身来面对树于,一手支撑着树于,深深吸了一口气。

    多少年了?是十四年,还是十五年?她以为能够顺理成章地把他当成生命中的过客,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等到长弟的弟妇能够完全执掌这偌大的崔家,她不如也仿效那两位金枝玉叶,遁入道门罢了。那时候不能见到他,也许就能够摆脱这种思念和惦记。

    尽管很想尽快去拜见对王容亦师亦母的金仙公主,可夜半不得出坊门,杜士仪竟是半分睡意也无,硬生生等到了天明。他这个中书舍人虽然已经到吏部以及中书省点了卯,但要真正上任却还没这么快。因此,次日一大清早,他便匆匆离开了永丰坊崔宅,赶往道德坊景龙女道士观。果然,这里大门紧闭冷冷清清,他亲自上前叩门报名,门上那个童子却不认得他,有些犹豫,直到他反反复复地陈情后方才答应去通报,这一等又是整整一刻钟。

    最终,大门打开,里头迎出来的霍清一见杜士仪,便立时如释重负地上前躬身行礼道:“杜中书来得正好,我本就打算今日去请你快跟我来”

    杜士仪见霍清甚至不解释自己身为玉真公主的侍婢,却在这金仙公主的景龙观,心中不禁咯噔一下。等到他快走几步紧紧跟上了霍清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金仙观主的情形,真的不好?”

    此话一出,霍清顿时脚下一滞,随即又继续前行。足足好一会儿,她方才轻声说道:“杜中书一会儿就知道了。”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七十七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这个一会儿就知道,却让杜士仪在见到金仙公主的刹那间,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和时不时薄嗔浅怒的玉真公主不同,年长妹妹三岁的金仙公主大多数时候都是稳重而谦和的。他至今还记得和王容成婚之后去拜见金仙公主这位长辈,请罪之后金仙公主说的那些话。而前次司马承祯和这两位金枝玉叶并玉奴一块同游云州,面对云州外敌围困之际的危险,金仙公主也是不慌不忙,可这会儿见到他的时候,这位金枝玉叶竟是下意识地别过了头去。

    “霍清,你怎么回事?你带杜君礼来竟然也不早知会我一声?让他看到我这般形销骨立的模样”

    尽管是呵斥,但那疲惫无力的声音听在耳中,杜士仪又看到玉真公主黯然对自己摇了摇头,他连忙快步上前去,就在榻前施礼道:“观主是幼娘的师尊,于我来说,便形同岳母,身为女婿,我侍奉病榻前都是应该的,难道还不能面对岳母的病容?”

    这岳母两个字让金仙公主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两下。良久,她终于艰难地侧过身子,已然有些黯淡的目光仔仔细细打量着榻前的杜士仪,好一会儿方才挤出了一丝笑容:“没想到病重待毙的时候,我竟然多了一个女婿……所幸我当初和元元一起远游过云州,见到了你们夫妻恩恩爱爱的样子,如今你又正好调回朝中,否则,也许我就是走了,也要留下遗憾……君礼,你之前写信说玉曜又有了身孕,此次她是否没有随你回来?”

    杜士仪第一次生出了深深的后悔。就算王容身怀六甲不能乘车上路,他怎么也该把长子杜广元带来,让金仙公主好好看一看才对。现如今,他只能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继而讷讷说道:“不但幼娘因为身上不便没能跟我一块回来,就是广元也因为太小,我把人送去云州了。”

    玉真公主也是才知道此事,一时遽然色变,随即不忍地侧过了头。然而,金仙公主却牵动嘴角又笑了笑,柔声说道:“你们多年方成正果,又已经有了儿子,如今很快就会有第二个孩子,小心一些也是正理。你既然自认是我的女婿,我很高兴,虽说没能亲手抱一抱我那小外孙,却也已经心安了。”

    “观主放心,你好好养病,我会立时快马加鞭派人回云州,把广元接过来

    听到杜士仪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如此承诺,玉真公主登时一喜,但随即就露出了一丝忧虑。小小年纪的孩子身体最弱,倘若路上有个什么闪失,虽则满足了阿姊的愿望,可岂不是害了其他人?果然,金仙公主也在片刻失神过后,立时坚决摇头道:“不,不用了别看我病成这样,但还没到那地步君礼,不许你写信告知幼娘,也不许你去把广元接来,这是我对你的吩咐,你记下了没有?若是我早想告诉你们,也不会拖到现在”

    面对金仙公主那坚决的态度,杜士仪只能无奈答应,但心中却打定了主意。眼见得金仙公主精神渐差,他又安抚了其几句,眼见得玉真公主亲自从霍清手中接过药碗,一口一口喂其服下,又眼看着金仙公主闭上眼睛渐渐睡去,他方才揉了揉眉心。下一刻,他就察觉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身边。

    “跟我来。”

    玉真公主撂下这句话后,便径直往外走去。等出了门来到宽敞的院子里,她回头看见杜士仪已经跟了上来,这才沉声说道:“自打玉奴跟着其叔父杨玄畦去了雅州,阿姊的精气神就渐渐差了,说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起头随驾到洛阳时,还突然好转过一阵子,我以为说不定就此痊愈,谁知道过年之后又每况愈下。而且,得知玉曜正好有孕在身,她又不肯写信告知你们,若非你此次正好调回来,兴许……”

    兴许就见不到最后一面?

    杜士仪心中沉甸甸的,见玉真公主默然垂下了眼睑,他忍不住问道:“司马宗主也颇通医术,我记得登封嵩岳观孙太真道人也精通医术,难道就……”

    “你以为我没想过延请名医?尽管阿姊不肯惊动太大,可阿兄只有我们两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在求医问药上头也不遗余力,师尊甚至也亲自给阿姊诊过脉,说是体内脏腑之气渐弱,而孙太真也来调治过,可同样没多大效用。太医署那些御医几乎都来看了个遍,没有一个能让阿姊的身体有所起色的。阿姊常常说,到了这份上药石罔效,可我不甘心,不甘心要不是阿娘生下阿姊的时候,正当祖母当权,她落地时没能调养好,怎么会让阿姊先天不足”

    玉真公主终于忍不住泪盈于睫,脚下一个不稳,下意识地往前一跌。当觉察到自己正靠在一个坚实的怀抱中时,她恍惚中想起当初王维被贬出京,自己多方设法仍然毫无用处的时候,也曾经借着杜士仪的膝头痛哭疏解心中苦痛,眼泪一时就更加忍不住了。她就这么靠着杜士仪的肩膀,从呜咽到抽泣,继而渐渐哭出声来,浑然没感觉到面前的人最初肌肉僵硬,许久方才渐渐舒缓下来

    上次借的是膝头,这次借的是肩头么?

    尽管知道此情同样无关风月,可是,杜士仪仍然情不自禁地想要叹气。尤其看到霍清从屋中出来见到这一幕时,竟是微微一笑悄然退走,而许久没有半个闲杂人等进入这院子时,他这心里顿时百感交集。绮念全无的他想到金仙公主正当盛年,这一病极有可能落得最不好的结果,而他的妻子儿子一时半会很可能都赶不回来,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对泣声渐小的玉真公主说了一句。

    “若是每日行八十里,不到三十日,广元就能赶回来的他身体壮健,应该捱得住。”

    “可是还要算上去程的时间,就算日行四百里,也至少要五六天,一来一回就得近四十日……阿姊如今这样子你看到了,撑不到那时候,又何必苦了孩子?”

    玉真公主终于支撑着站直了身子,见杜士仪肩膀上那一块清清楚楚的湿痕,她歉然笑了笑,见他又递了一块帕子过来,她接过轻轻擦了擦眼角,随即摇了摇头道:“阿姊都一个劲地不许你这么做了,你还是打消这念头吧。都是我不该一味听阿姊的话,以为她这病真的能够渐渐养好,否则早日知会你一块把广元带回来,兴许也不至于见不上最后一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听到命中注定四个字,杜士仪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最终说出了另一件事:“摩诘曾经在代州呆了许久,可我这次从幽州回代州时,他却已经回去了。他去岁年末丧了妻,如今已经是鳏夫了。他们结缡多年,膝下却没有一个子女

    这么多年了,玉真公主尽管一直避免去打听王维的消息,但王缙在朝,又娶了崔九娘,再加上王维亦是天下有数的名士,自然也有相应的讯息传到她耳中。可这些时日她多半全心全意去顾着阿姊的病,再加上王维丧妻在士林中不算什么大消息,因此她竟是首度听闻。此时此刻,听到他丧妻,膝下又没有半个子女,她先是怔忡了片刻,继而脸上却渐渐雪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那个男人曾经用一曲千古悲音打动了她的心弦,而她也因为《郁轮袍》,而真正了解了他的性情。如果说从前他和妻子不过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合,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感情,顶多只是相敬如宾,那么,随着那个女人悄无声息地离世,他反而会渐渐生出真正的悔意和悲恸。从此之后,她也就不再是那个在他内心深处最最刻骨铭心的人了。

    “杜郎的意思,我明白了。”

    尽管这种时候提起这种事,只会让玉真公主更加难受,但杜士仪却不得不如此。说是相忘于江湖,但王维总有一天要回来的,与其相见时届时心中苦痛,还不如此时此刻揭开,让玉真公主把两重痛苦一块都捱过去。于是,等到她将两只眼睛埋入帕子中良久,方才把几乎完全濡湿的帕子递过来之后,他便低声吟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玉真公主浑身一震,最终抬起头来,面上仍见伤悲的她轻轻摇了摇头,随即破涕为笑道:“玉曜若是知道你这般吟诗哄人,定要不放心好了,我还没这么不中用,你如今不比从前,位高权重,行止还要更小心才是”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头传来了霍清的声音:“贵主,圣人来探”

    天子竟然悄无声息地来探望金仙公主,还正好是在自己也在的时候,杜士仪自然吃惊不小。而玉真公主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两只眼睛肿的和桃子似的,可即便如此,她也只能给了杜士仪一个眼色后匆匆出迎。果然,在发现杜士仪也在此的时候,李隆基并未有丝毫吃惊,只是扫了一眼玉真公主红肿的双眸,继而便对杜士仪吩咐了一声你留下朕有话对你说,旋即由玉真公主领着往里去了。

    有了天子这句话,杜士仪不好离开,只能留下。而高力士安排好了其他人之后,当即信步来到了他的面前,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

    “杜中书,一晃就是快三年不见了。”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七十八章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天家无亲情,身为天子,李隆基在面子上做得极好,无论是当初因为太平公主被诛杀后不得不真正放权的父亲睿宗李旦,还是他的那些兄弟们,他都礼敬优待备至,但从真正意义上来说,他从来没有放松过防范。

    如果不是有一些死忠的臣子护着,他的父亲睿宗李旦很可能死在当初那一场政变的太平公主“乱党”手上;而他和兄弟们一面表现出恭仁礼让,一面却又苛刻地监视着他们的每一点行踪,以至于性格最为恣意的岐王李范忍受不了郁郁而终;至于他的儿子们,如今从李嗣谦改名为李鸿的太子不再居于东宫,其他皇子也是甫一出阁便赐第于十王宅,平日外出和进宫都有严格的限制。至于他的皇妹和皇女们,所有驸马也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尚主就不能够居于高位,他把这一条真正发挥得淋漓尽致。

    然而,对于仅有的两个一母同胞的妹妹,李隆基的感情却大不相同。更何况,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全都选择了入道为女冠,始终没有成婚。早年间她们常常入宫,陪他闲聊下棋赏玩,尽管这样的亲近在这些年渐渐少了,可如今看到金仙公主在病榻上睡着的时候,眉头尚且紧紧蹙在一起,病痛折磨得她看上去形销骨立,宽大的衣袍裹在身上,越发显得楚楚可怜,他不禁生出了几许掩不住的烦躁和怒意。

    他们兄弟五人当中,宁王李宪和薛王李业仍在;申王李援死了,其人一贯好酒,喜好高谈阔论,当年武后在时,他和这个次兄关系还算融洽,对其死讯自是不免惋惜;岐王李范死了也就罢了,那个弟弟一直都看不清现实,一直心怀怨望,就不知道他剪除了那些与其交往过密的人,也是为了保全。可金仙公主一贯温和有礼,深悉养身之道,为什么她也很可能这么早早就要离他而去?那么他呢,会不会这一个个兄弟姐妹之后,就轮到他了?

    “真的无可设法?”

    玉真公主觉察到了李隆基的怒意,尽管她也很想满天下找到最好的大夫来医治一母同胞的阿姊,但最终,她还是摇摇头道:“阿兄,阿姊说过,事已至此,不用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如此即便还有余寿,也在别人的抱怨声中被折腾完了。阿兄如果有心,就多陪一会儿阿姊吧。”

    尽管李隆基对金仙公主的心意颇为动容,然而,默默陪坐了一刻钟,他就缓缓站起身来,见一旁玉真公主的眼睛仍然红肿,他忍不住踌躇片刻,最终低声说道:“杜君礼如今毕竟官居中书舍人,若是今后有人指摘他和长公主交从甚密,于他官声有碍,于你的名声也不好听。”

    此话一出,玉真公主登时面色一白。她低下头来默默稽首行礼,算是答应了,可当把李隆基送了出去,听到兄长头也不回地低声吩咐她好好照顾病榻上的阿姊时,她一手掩上了房门,刚刚好容易忍住的眼泪刹那之间又喷涌而出。

    她的兄长看似关心病重垂死的妹妹,但却不能耗费更多的时间陪一陪她;而她,即将失去一直以来都最最亲近的阿姊,在膝下养了足有数年的弟子玉奴,也远赴了蜀中,至今还未回来;甚至在多年以前,给了她一段刻骨铭心爱恋的爱人,也因为天子对兄弟的猜忌而远贬千里之外;而今,就因为她的兄长兼大唐天子的一句话,她又要失去唯一的知己?就在刚刚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她是多么想回答一个不字,又是用了多少气力,方才硬生生把这个字吞了回去。

    她已经很少见杜士仪了,可真的要为了兄长,与其从此成为陌路,永世不相见?

    当玉真公主回转了金仙公主病榻前的时候,她忍不住握着那只和从前丰腴不同,业已骨瘦如柴的手,喃喃自语道:“阿姊,阿姊不要抛下我,不要让我孤零零一个人……”

    她本以为金仙公主已经因为药汤的作用而昏睡了过去,然而,当看到阿姊的眼角滚落出了几颗泪珠的时候,她终于恍然惊觉。而就在这个时候,她也感觉到自己紧紧握着的手轻轻动了动,紧跟着,耳畔便传来了极低的声音。

    “元元,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等我好些,带我到开元观去。”

    李隆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却把在景龙女道士观探望金仙公主的杜士仪给带回了宫。当他在洛阳宫宣政殿中,细细打量着这个数年未见的年轻臣子时,他想到之前玉真公主站在其人身边双目红肿的样子,不知不觉生出了一个念

    如此人才,也难怪玉真多年常来常往。早知今日,当初她若是直接求为驸马,即便她比杜士仪更年长,他未必就会拒绝。但现如今,杜士仪经过一次一次的磨砺,早已从一块从顽石中刚刚琢磨出来的璞玉,化成了一块渐渐散发出让人难以忽视气息的美玉,他就没办法让给妹妹了

    “朕已经吩咐过中书门下,明日起,你正式与张子寿一同知制诰。”

    杜士仪几乎想都不用想,就按照礼制出口成章地表达了一番惶恐和感激,然而,让他意外的是,李隆基紧跟着又用相当和颜悦色的态度吩咐道:“你的妻子出自八娘门下,你将八娘视作为长辈,这是应该的,但今后你以不到三十之龄,官居知制诰,朝中万众瞩目,贵主之门,不可长留,以免为人所谤。”

    早在自己官居左拾遗,渐渐跃居天子近臣之后,杜士仪和金仙玉真公主的往来就已经很少了,两人都深知众口铄金的道理。所以,此刻天子刻意再次提醒,杜士仪在恭敬答应的同时,忍不住又生出了几许难以名状的怅惘。

    他有妻儿,有亲友,而且日后还可以交更多的朋友,提挈更多的后进,可是,玉真公主就没有那样大的自由了。抑或者,他可以暗示一下她,不用再一味和司马承祯在仙台观修真打坐,不妨和从前一样,聚名士于一堂,日日以豪诗长赋下酒,以解幽居寂寞?

    几句没有太大营养的君臣对答之后,李隆基突然说道:“蓟州刺史卢涛举告幽州长史赵含章贪赃一案,朕令御史中丞裴宽亲自查验,前次征战,你曾经身在幽州,据悉赵含章重用的静塞军司马杜孚又是你的叔父,你觉得此案如何

    看来,裴耀卿不管是否建议过,没收赵含章财产,以抚恤幽州军马这一条,天子不会知道和他有关至于天子是否知道此事缘起一段婚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陛下,臣对赵大帅并不熟悉,至于幽州共事,时间也很短,但臣在与裴户部坐镇幽州,主持粮秣军械调配以及征发整军等等事务的时候,正巧叔母带着从弟回到幽州,提到了一件让臣万般无奈的事。”杜士仪如实将杜孚之妻韦氏让他出面提亲,而蓟州刺史卢涛又强硬表态的事一一道来,最后才长揖说道,“至于赵大帅是否真正贪赃枉法,臣那时候身为代州长史,无法尽知。然而,身为幽州长史,却仗势逼凌麾下刺史嫁女于亲信之子,总是不妥的。”

    这桩公案裴宽早就问出来了,可李隆基实在是觉得难以置信,如今杜士仪也同样这么说,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但转念再深思,他又生出了深深的震怒

    赵含章贪赃的证据已经都查出来了。可比贪赃更恶劣的是其滥用私人,甚至于逼凌卢涛嫁女的这种猖狂

    “杜孚是你的叔父,倘若朕罢免他的官秩,他得知你不为其说话,大概会埋怨于你吧?”

    杜士仪不假思索地答道:“昔日广平郡公为相时,其从叔曾经求官,却为广平郡公所奏请拒绝。臣不敢与广平郡公并肩,然则叔父若有不法事,不敢请法外宽宥。”

    面对这样的回答,李隆基顿时抚掌大笑:“怪不得你和宋广平相得,脾性却是一模一样的也罢,你自去吧,明日起供职中枢,不要迟了”

    当杜士仪从洛阳宫出来的时候,就只见早起自己带去景龙女道士观的那些从者,都等候在天津三桥的尽头。他快步上前和众人会合,见赤毕张了张嘴,显然忧心忡忡,他就笑着说道:“从明日开始,我就要日日早朝了,你们可得全都打起精神来”

    这一句话让众人顿时忧思尽去,跟着杜士仪时间最长的赤毕更是笑了起来。然而,众人笑吟吟地簇拥了杜士仪回到观德坊的杜宅,却只见张兴正焦躁不安地等候在门口。今日一早杜士仪离开永丰里崔宅的时候,曾经留过话,让张兴如果愿意,尽可以留在崔家藏中,没想到人已经回来了。

    “奇骏,你这是……”

    迎上前来的张兴见杜士仪面露讶色,他便无奈地苦笑道:“家中来了客人,是使君的叔母和从弟。”

    能够让能言善辩的张兴应付不了的,杜士仪想也知道里头那母子俩是如何一个嘴脸。他眯了眯眼睛,随即哂然一笑道:“居然到我这里来耍赖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赤毕,你待会儿在外头听我吩咐。奇骏,你口才急智尽皆无双,可对付有些人就差点火候,跟我来,学着一点”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七十九章 言辞逼人,压力山大

    韦氏几乎是一大早夜禁刚刚解除就带着儿子杜望之来了。

    自从杜孚跟着赵含章回到了洛阳,她和杜望之一同回来,很快就发现,事情比他们想象的更糟糕。蓟州刺史卢涛显见是对赵含章恨之入骨,从人证到物证全都收集了一个齐全,在奉旨勘问的御史中丞裴宽第一次审过之后,赵含章就下了御史台大牢,尽管暂时并未牵连到杜孚,可禁止探视,忧惧之下杜孚立刻就病了。而她本就只是京兆韦氏旁支女,即便裴宽的妻子也出自韦氏,可她平日里在韦氏女眷当中走动少,与其说不上半句话,只能指望杜士仪能够说两句话。

    所以,杜士仪昨日一回京,她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进入了夜禁,故而起了个大早赶过来,谁知道竟得知杜士仪昨夜根本就没有宿在家中,而是住在永丰里崔宅。想到杜孚是杜士仪名正言顺的嫡亲叔父,可杜士仪回来之后却只是派人送了个信,而崔家却是亲自上门,这亲疏远近的分别,让她恨得牙都疼了。

    此时此刻,她脸色阴沉地坐在那儿,见儿子杜望之不停地扭动着屁股,一脸坐立不安的样子,一贯宠爱儿子的她,竟是破天荒疾言厉色地呵斥道:“你阿爷正病重躺在家里,一切事情都是因你而起,你给我打起精神来”

    杜望之张了张嘴正想反驳,可见阿娘的眼眸中闪动着令人惧怕的光芒,他不禁闭上了嘴,心中却暗自腹诽。

    不是你自己听说我看中的是蓟州刺史卢涛的女儿,一时喜形于色,说动了阿爷出面提亲,事情不果之后,又去求的幽州长史赵含章?出了事却怪我

    “郎主回来了”

    听到外头传来的这声音,韦氏立刻坐直了身子,又以目示意杜望之,果见杜望之立时站起身来。前时母子俩到幽州时,杜士仪左右就是一个拖字诀,借着身负要务就是不和他们见面,因而,母子俩竟是时隔五六年后,第一次见到杜士仪。当初杜孚赋闲在家时,杜士仪已经在朝官居右补阙,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少有的几次登门时,那种气度和魄力都会让韦氏和杜望之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而这一次,两人的这种感受就更加强烈了。

    杜孚如今因为赵含章的牵连,再一次赋闲在家,而且不但起复遥遥无期,很可能还会因为赵含章的缘故而废置终身,而杜士仪从代州长史任上回朝高升中书舍人,竟是再次扶摇直上

    “我昨日才刚刚回来,夜晚因故留宿永丰里崔宅,今日白天又去了景龙观,遇见陛下后便入了宫,至此方归,让叔母久等了。”杜士仪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又看了面色局促的杜望之一眼,“望之也来了?听说你从前气走了叔父给你请的三位师长,可是真的?”

    杜望之原本预备凡事都推给母亲,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可没想到杜士仪只在寒暄了一句之后,立时把话头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而且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本待含含糊糊蒙混过去,谁知道还不等他开口,杜士仪的态度倏然竟是更加严厉。

    “而且,听说之前叔父起意向蓟州卢使君提亲,就是因为你在半道上看见了卢家小娘子的美貌,因为宠爱你的缘故,方才会出面求亲?你知不知道,蓟州卢使君是怎么说的?他那时候在我面前明明白白地说,杜望之要想娶他的女儿,今生今世休想就算他死了,长兄如父,他的儿子也绝不会答应”

    韦氏完全没料到杜士仪刚一进门,就把矛头直指自己的儿子,而听到这番话,本来就性情不好的她登时再也忍不住了。她霍然站起身,厉声嚷嚷道:“我儿有什么不好,卢家小娘子能够嫁给她是天大的福气,卢涛那老匹夫凭什么如此指摘望之?”

    “叔母这话,可敢到外头对人去说?”杜士仪不闪不避地直接盯着韦氏,目光透出了平日足以震慑无数下属的凌厉锋芒,“望之若是好,卢使君凭什么不肯许嫁,又凭什么为此违逆赵大帅,甚至于最后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甚至举告赵大帅贪赃?你倒是给我一个答案?事到如今,叔母不好好想想如何反省,如何好好教导儿子,反而还一味护着他,难道就不知道慈母多败儿的道理?

    “你……你……”

    韦氏被噎得喉头发堵面色发白,而杜望之尽管同样愤怒,可却在杜士仪那冷冽的目光下,一个字都不敢说。

    得理不饶人,杜士仪根本没有给他们母子缓过神的机会,再次直截了当地说道:“而且,赵大帅只因为一心替信赖的静塞军杜司马之子提亲,事情不果便怒而生恨,故而打压蓟州卢使君,这件事已经被裴中丞给问了出来,也已经禀奏了陛下,叔母可知道今日我在景龙观正好和陛下相遇,继而随其入宫时,陛下问起此事时,是个什么态度?”

    事到如今,韦氏如今仅有的凭借,也就是杜士仪是杜孚的侄儿,至不济可以利用长辈的优势,来强压杜士仪出面为赵含章说情,又或者是把杜孚给摘出来,可杜士仪直接把李隆基搬了出来,从来就没有那个机会直面天子的她一想到自己的家事竟然捅了天,脸色立刻就更白了。

    “陛下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说是因为一顽劣之子,竟是让臣属生隙,因而交相论告,简直是荒唐”尽管李隆基不是这么说的,可杜孚也好,韦氏杜望之也好,谁还能去向天子求告?因此,看到杜望之双股打颤惶然无措,而韦氏也是哆嗦着嘴唇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这才丢下了最后的杀手锏。

    “而且,事到如今,谁知道赵大帅就没有后悔,当初不过是因为下属的区区家事,就以至于蓟州卢使君直接告了他贪赃,把事情捅到了御前?如今身在御史台大牢,赵大帅思量往昔,将来若有起复的机会,他又会如何?”

    韦氏完全色变,她踉跄后退了几步,因站立不稳而伸手去抓杜望之。然而,后者本就是银样枪头,面对杜士仪的诘问,惶惧甚至比母亲更甚,这会儿母子俩竟是齐齐站不稳跌坐了下来。这时候,杜士仪缓缓上前几步,用手扶起了韦氏,随即用没有半点温度的声音对杜望之道:“陛下若是知道你的好处,那么必然会不拘一格用人。可若是陛下知道了你的坏处,那么,倘若你不能扭转这种认识,就是王侯公卿统统为你说好话也没用望之,回去好好想想明白

    当杜士仪把失魂落魄的母子送出了门外之后,刚刚在厅堂门口直接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张兴不禁叹为观止。等到杜士仪转身回来,他登时语带敬服地说道:“使君一番话,连消带打,让他们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惶然离去,实在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狐假虎威罢了。”杜士仪耸了耸肩,随即似笑非笑地对张兴说道,“日后你也可以尝试着用用这一招。对了,我已经不是代州长史,你这使君两个字虽叫得顺口,我听得顺耳,但最好收起来,两京不比其他地方,挑理的御史要多少有多少。”

    张兴立时醒悟了过来,连忙行礼应道:“是,我明白了”

    “对了,昨日在崔家藏,你收获如何?我已经禀明了赵国夫人,你可以随时去藏中阅览抄录。”

    尽管今日离开的时候,已经得到了这样的消息,但张兴还是忍不住大喜。拜谢之后,他又关切地问道:“不知道使……中书何日开始正式履职?”

    “明日。同僚恰是以秘书少监,集贤殿副知院学士知制诰的张九龄。”杜士仪口中这么说,心里却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和这种千古名臣,而且还是别人眼中和自己有仇的千古名臣搭档,还真的是压力山大啊

    张兴却有些两眼放光。他使劲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探问道:“听说中书从前也在丽正书院修书,如今丽正书院成了集贤殿,满朝文官皆以挂集贤殿学士为荣,未知陛下有意让中书兼集贤殿学士否?”

    杜士仪敏锐地觉察到了张兴这试探的言外之意,不禁打趣道:“怎么,你想让我到里头去抄录几本外头找不到更看不到的珍本书?”

    “中书的宏愿是一方安宁,在两京这种达官显贵遍地走的地方和人勾心斗角,还不如在集贤殿中修书抄书,难道中书不是这么想的?”张兴直言不讳地问道。

    “你说的没错,只可惜,我已经进了丽正书院修过一年半载的书,这次奉旨知制诰,就算日后能挂一个集贤殿学士之衔,怕也是不会这么清闲的。”

    叹了一口气后,他随即看着这个从代州跟着自己回来的黑大个,想了想就吩咐道:“从前我的弟子陈季珍,曾经跟着我为记室,而我的从弟杜黯之也曾经做过此职。只不过如今他们一个在云州主持培英堂,一个在江南,你这个昔日的河东节度掌书记虽说大材小用,但我书斋中的一应事务,就此交给你了。

    尽管只跟了杜士仪两年多,可此刻面对这样的信赖,张兴只是长揖行礼道:“在下必定不负信赖”

    杜士仪欣然点了点头,心中却轻叹了一声。其他的东西他都不怕被张兴看见,唯有宇文融当初留给他的那张名单,那张已经深深镌刻在了心中的名单,他除了赤毕之外,暂时不会交托给任何人。

    话说回来,他这一回京,宇文融长子宇文审他怕是推都推不掉,不得不将其收入门下了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八十章 走马上任

    中书省位于洛阳宫武成殿西面,紧挨着史馆以及从前的丽正修书院。只不过,现如今丽正书院已经改成了集贤殿,其中的学士直学士自然也就改头换面,不复从前的那些人。杜士仪作为中书舍人知制诰入职的第一天,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直面传说中开元最后一位名相张九龄。

    尽管从前他也并不是没见过对方,但大多是朝会上远远照面,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这一年五十出头的张九龄看上去仪表堂堂,风度优雅,尽管年纪比杜士仪年长二十多岁,资历也更加深厚,可见杜士仪揖礼相见,他立时郑重还礼,又硬是让杜士仪把称呼从张少监改成了子寿兄,自己一口一个君礼,叫得浑然天成。

    大多数时候,天子专用的知制诰只有一个人,专掌从宰相到各种高官在内的机要高官任免,号令征伐等等重要诰书,而其他中书舍人则一人管杂务,为阁老,一人知制敕。诰书以白麻纸书写,敕书以黄麻纸书写。用一句宫中常用的话来说,那就是白黄之分,高下之别。

    张九龄在去岁进京拜秘书少监,几乎蹉跎了将近一年之后,就在两个月之前刚刚以秘书少监兼知制诰,又任集贤殿学士副知院事,天子对其突如其来的宠信和爱重,让一度曾经打压过他的人大为意外。而更加让人意外的是,李隆基调回了杜士仪与其共事。

    这种诡异的格局,杜士仪从下至内侍宦官,上至宰相尚书等等看自己的目光中,就能清清楚楚察觉到众人的讶异。而他都能感受到,张九龄就更加没理由察觉不出了。

    这会儿,两人在御前相对而坐,笔走龙蛇地各自草拟了两道制书,给李隆基过目之后,方才一同告退。张九龄是出了名不假思索出口成章的人,制书骈文自是丝毫不费力;而杜士仪这些年虽则在文坛上不再如从前那样锋芒毕露,但好在手不释卷博闻强记,三天两头记录一些手札自娱,总算这第一日的工作完成得不坏。否则,要是闹出当年萧嵩为中书舍人时,夜晚被召见起草个制书也出洋相的笑话来,他这个三头及第就不用去见人了

    和别人以为的繁忙不同,知制诰只是需要轮流值守备天子召唤,但实则每日需要起草的制书并不多,甚至比那些知制敕的中书舍人还要清闲些——比起中低层庞大的官僚群体,高层的宰辅尚书侍郎将军,这些五品甚至三品以上的官员变动,本来就是极少的。所以,张九龄因为还兼着集贤殿学士副知院事,在中书省门口就和杜士仪暂时揖别,径直进了集贤殿,而杜士仪则是回到了中书省往见萧嵩。

    和从前在门下省担任左拾遗,在中书省担任右补阙时截然不同,身为知制诰的中书舍人,他有一间独立的直房,尽管面积不大,可在偌大的中书省中,除了中书令和中书侍郎,右谏议大夫,也只有中书舍人有这样的特权。现如今萧嵩任中书令,中书侍郎空缺,右谏议大夫是名义高于实权的虚职,他以中书舍人知制诰,恰是货真价实的中书舍人第一人。今日一大早朝会之后,两个论年纪可以当他父亲的中书舍人内供奉在揖礼相见时,看他的目光就闪动着莫名的意味。

    “君礼,如今长宽去了御史台,我身边就没有一个得力人了。你和长宽素来交好,我可就把你当成左膀右臂了。”

    在杜士仪面前,萧嵩一脸的推心置腹。而在他期冀的目光下,就只见杜士仪欣然回了一礼。

    “相**功彪炳,能力卓著,又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士仪敬服已久,自当竭尽全力。”

    听了这短短几句奉承,萧嵩顿时心花怒放。他出身显赫,但在文采上确实只是平平,可打仗也好,用人也好,他确实有别人所无法企及的敏锐。

    裴宽从他前往河陇担任判官,他得胜回朝后官拜宰相,立时就奏请举荐裴宽为中书舍人;而当初在河陇时,曾经被王君鼍重用的判官牛仙客,他委以重任后见其人果然有治事之才,回朝之后也不顾物议,一再举荐,令牛仙客从区区判官一路升为河西节度使可就是这样大胆的用人,让如今的河陇一片安定,仓廪实而军械足,当初反对的人,现在全都无话可说。所以,识人用人,这是萧嵩最得意的痒处

    “好”萧嵩最愁的就是裴光庭处处都要和他打擂台,可裴宽转任御史台,能够让他在言官中占有一定的优势,现在杜士仪既然如此表态,从其一贯的人品来看,是可以信任的。所以,他就越发和颜悦色地说道,“源翁年前去世,我对此也痛惜得很。源翁也好,广平郡公也好,对你都是信赖备至,期许有加,如今我对你也同样如此。当初因宇文融之事,你险些被人算计,此事我也有失察,君礼,那时候委屈你了。”

    萧嵩身为名门子弟,贵为宰相中书令,竟然愿意这样赔不是,杜士仪也有些讶异。如今,他明面上要留心张九龄的反应,暗地里要抗衡如今背靠裴光庭和宫中武惠妃,越发不容小觑的吏部侍郎李林甫,因此背靠大树好乘凉这种宗旨,他是不会忘了的。因此,他立时苦笑道:“当年之事,时也势也。我和宇文融固然相交多年,可平心而论,他确实有应得之罪,所以萧相国此话言重了。不过,宇文夫人曾经提出过让其长子拜于我门下,倒是让我进退两难。”

    “哦?”萧嵩却眼睛一亮,随即便连连点头道,“宇文大郎为父奔波几千里,实为至孝,此等纯孝儿郎,君礼你这样的至诚君子收录门下,宇文融九泉之下,必定也会安心的。如果担忧物议,那就更加不必了。陛下已经追赠其为台州刺史,更何况人死万事消,谁还揪着不放,就是心眼太小”

    这话无疑指的就是裴光庭。杜士仪心中莞尔,面上却露出了深受其教的表情谢过。等到辞了萧嵩出来,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等回到自己的直房后,他便唤来了配属给自己的两个令史和四个书令史。尽管已经时隔五年,但他还是诧异地发现,其中有一个他当初在中书省任右补阙时见过的熟面孔。

    三省六部的流外吏员,全都是有编制的,而这些人相比地方州县的吏员,可谓是上了一条通天大道。只要主司喜爱,轻轻巧巧就能在流外转流内时选到一个好官,所以,但凡那些红极一时的官员面前,总是有人打破头也想凑上前去。

    这会儿,六个人一一报名参见过后,他一一问了籍贯资历记在心中,随即快速和三省六部如今在职的这些官员的籍贯做了个参照,继而就留下了自己唯一熟悉的那个年届五十的老令史。

    “我记得之前我外任,据说你流外考选已满,很快就会转任门下录事,怎会至今还在任令史?”

    那老令史姓林,名永墨,一直在中书省任职,从掌固直升令史,辛辛苦苦用了十六年。听到杜士仪如此问,他顿时面色黯然地说道:“有人走通了李吏部的路子,把我挤了下来。而我又因故恶了李吏部,他言说我这样的才具器量,想要门下录事是休想,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在中书省再熬几年,等到李吏部调任,到时候再求门下录事不迟。”

    只看林永墨宁可苦等也要把李林甫熬走就能明白,对于流外转流内的吏员来说,门下省录事这样的美缺可谓是梦寐以求。杜士仪很想告诉这个年纪花白的老吏,李林甫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哪怕走了也会用各种方法把持吏部,你与其苦等,还不如先去求一个别的缺。可看到林永墨那不甘心的样子,他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我下头这六人当中,暂且以你为首。只要你勤勤恳恳,吏部那儿,我会另外替你设法。只不过,不许泄露风声”

    “是是是,多谢中书,多谢中书”

    等到林永墨退去之后,杜士仪想起王缙所提的那桩案子,再看看此刻林永墨一个区区小吏的遭遇,他的脸色便渐渐阴沉了下来。倘若真的让李林甫得以把持大权,操控官员升黜,休说李林甫会掌控更多人的命运,就连他自己,安知不会为之所控?

    “李林甫……”

    “圣人颁赐冰酪了”

    外头这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呆呆出神好一会儿的杜士仪回过神来。须臾,就只见林永墨偏身引着一个内侍进来。那内侍手中捧着一个条盘,上头赫然是一碗冰酪,满脸堆笑,到了杜士仪面前方才弯了弯腰道:“连日渐热,陛下体恤中书门下各位辛劳,故而颁赐冰酪。”

    这等口赐,只需对阙长揖拜谢即可,所以杜士仪谢过之后,就接下了东西。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等人退出之后,他漫不经心地端起冰酪一看,就只见底下竟然是压着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这一刻,他登时心中一凛。想起从前那林林种种,他本待立时唤人进来质问,可想到今日是自己第一天上任,他最终忍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将这一方纸条展开,却只见上头只用蝇头小楷写了寥寥几句话。

    “孤困于东宫,受妇人挟制,求君恩父眷不得,惟愿得贤者指点迷津。”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八十一章 预备后手,宇文之谋

    这一天晚上是张九龄当值,杜士仪早早就离开洛阳宫回到了自己的私宅。尽管那张字条已经被他第一时间毁去了,但上头的每一个字仍然让他心烦意乱。平心而论,不愿意呆在两京与人倾轧,他就是生怕遇到这种事情。可怕什么还偏偏就来什么,一想到要把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全都耗费在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上,他就不由得一肚子无名火。尤其踏入家门的时候,负责门上的守卫上来禀报各种送礼的人时,他更是生出了一种极端不耐的态度。

    “日后这种事全都交给张奇骏,不要事无巨细都禀报给我”

    知道书斋里这会儿多半是张兴占据,杜士仪就没有往那里去,而是吩咐人找来了赤毕。站在后院僻静的池塘边上,他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今日收到的那张字条。果然,他当即就看到经历过多场宫廷政变的赤毕遽然色变。

    “那张字条呢?”

    “自然毁了。不论是陷阱也好,是真的也好,留着这样的东西,对我都没有任何好处。”

    “幸好郎主果决。”赤毕稍稍舒了一口气,但随即就皱眉说道,“如果真的是太子,那么,他是专门送给郎主一个人的,还是也送给过其他人?而如果不是太子,对方又想借此掀起什么风浪,又或者说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我不想被这种小事绊住手脚。”杜士仪突出了小事两个字,见赤毕愕然之后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宫中也好,军中也好,你可有什么相熟的人,可用的渠道?”

    不等赤毕回答,杜士仪便用平稳的语调说道:“虽说高力士杨思勖和我私交都算不错,但他们都是忠君之人,比如像今天这样的事,如果他们得知音信,必定会第一时间禀告陛下,不会有任何例外。太子也好,惠妃也好,我希望能够像当年王毛仲之子王守贞那样,有人能够在他们面前在必要的时候,说上一两句话。而且,决不能让人知道是我说的。”

    赤毕本想说太子李鸿也就罢了,武惠妃面前不是有姜度在?可杜士仪后头一解说,他立刻就明白了。尽管他已经四十七岁,不复当年随着崔谔之冲杀在前的勇猛无敌,可时光沉淀的智慧,却远胜于当年只会听命行事的血气方刚。相比前主崔谔之,杜士仪给予他的是更加充分的信赖和倚重,就连这种要命的事情都肯对他挑明,士为知己者死,他又怎会有半点藏着掖着?

    “北门禁军虽则是陛下登基之后,以万骑为主体渐渐组建的,但我还认识几个人。只不过已经很多年未曾往来,探听消息恐怕未必能够奏效,从中挑选几个不起眼的小角色,然后加以诱导使用,就如同王守贞身边的那个肖光一样,这却还是容易做到的。至于宫中,如高力士杨思勖这样的顶尖内侍,都可以出宫居住,随侍出来的小角色应该也有不少,只要把握好时机,这些人应该也能够发挥一点作用。但这样稳妥是稳妥了,就怕关键时刻……”

    “我又不是要造反作乱,只是图个自保而已,没有什么关键时刻不关键时刻的,我要的,是润物细无声。”

    忠君这两个字,几乎是镌刻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心里,杜士仪并无意去动摇别人根深蒂固的认识,见赤毕露出了如释重负之色,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正如同你说的,惠妃面前有姜度,因为姜皎和楚国夫人的缘故,有什么消息他会带给我的,最要紧的是太子面前。太子殿下大约有些什么想法,我必须弄清楚。否则,若是再有如同今日这样的字条传出来,那就不是毁灭痕迹就可以解决的了。赤毕,近些日子你其他的都不要管,先把此事给我解决了再说。

    “是,郎主放心”

    尽管宇文夫人韦氏以及二子一女一度迁居云州,但宇文融总要葬到祖茔,再加上其终究有了台州刺史的追赠,所以一家人复又迁回了万年县,从去岁开始便一直闭门守丧不会客。不过,当辗转得知杜士仪已经回朝迁中书舍人,即便有居丧不拜客的规矩,韦氏思前想后,还是挑选了自己陪嫁的老仆前往洛阳拜见。等到老仆来回四五日,从洛阳驰归后回报说,杜士仪已经一口答应,将会收宇文审为弟子,她不禁喜形于色,立时将宇文审召到了面前。

    “阿娘,杜叔叔人品才具德行全都无可挑剔,我能够拜入门下自是求之不得。可如今阿爷去世才一年多,我身带重孝,若立时三刻前往拜师,不但自己遭人诽谤,恐怕还会连累杜叔叔。拜师之礼,还是延后到我除服之后吧。如今我便定期呈送经史诗赋等功课给杜叔叔指点,如此可好?”

    韦氏听到宇文审如此说,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端详着如今已经长成了昂藏男子汉的长子,想到长子几乎是一夜之间长大懂事,而次子和女儿也在前次险些遭人算计后,不复往日冲动,她不禁欣慰地点点头道:“你说得很对,就听你的。大郎,你年纪不小,若非因为你阿爷的事情,本该已经成婚了。可如今你当年定下的那桩婚事生变,我也看不上那等嫌贫爱富趋炎附势的人,若是你自己有看中的,也可以径直对我说。”

    “阿娘哪里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岂敢自作主张?”宇文审立刻摇了摇头,随即便苦笑道,“说起来,杜叔叔的那个堂弟看中蓟州刺史卢涛的女儿,因此央着其父杜孚求亲,而杜孚求亲不成又去转求幽州长史赵含章,因此把卢涛给逼得走投无路,最终收集赵含章贪赃证据告到御前,这桩案子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就连坊间登徒子看到这么个例子,也全都收敛了几分。阿娘与其担心我,还不如为沫儿好好择一门亲事。男人娶错妻子还能休妻,女子所托非人,固然能够和离,可终究不如初嫁就幸福美满。所以卢涛这次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固然有不少人觉得他简直是仕途都不顾了,却不失为好父亲

    正好走到门口想给母亲送茶点的宇文沫骤然听见这话,手一抖险些打翻了东西。她迅速整理好了心绪,一面庆幸家中迭遭大变后,几乎没有再用几个仆人,不用担心有人看见自己听壁角,一面却是心中忐忑,不知道兄长会和母亲怎么商议她的婚事。

    平心而论,她一丁点都不想嫁人。可是,她已经十八岁了,等到明年年末出孝后,眼看就要二十了,而且宇文家经此一事,即便还未一蹶不振,但门楣的重振还需要时间,这当口又有什么门当户对的人家愿意娶宇文融的女儿?韦家兴许愿意,但前次父亲遭贬后再遭流配,韦家何尝有人站出来说过一句公道话,又或者庇护过她们母子几人?这样的门当户对,她宁可不要

    “大郎你说得固然不差,可我们离开长安转眼已经有三年了,物是人非,你又对你舅舅他们有心结,既然韦氏不可,京兆世族之中,无非就是杜、薛、柳、元等等各家……”韦氏说到这里,忍不住挑了挑眉道,“说起来,杜中书出自京兆杜氏,或者我来日手书一封去使人拜见京兆公,请他……”

    “阿娘,照拂我们的是杜叔叔,并不是京兆杜氏。阿爷在的时候,括田括户可不曾给过京兆杜氏几分面子。”宇文审直截了当地揭破了这一点,见母亲苦笑,尽管他当年也曾经崇拜过父亲的大刀阔斧,但如今已经深刻体会到了父亲得罪的人有多少。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上前挨着母亲坐了下来:“阿娘,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杜叔叔出代州巡视各州的时候,从代州带出来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西陉关旅帅,后来擢升代州军兵马使的段广真;另一个是河东节度巡官,后来擢升河东节度掌书记的张兴?前者如今还留在代州,但后者却放弃了官职,随着杜叔叔进了京。”

    韦氏虽对这种外头的人事不甚了了,但杜士仪重用的人她还是有些了解的。一听到那个张兴竟然肯放弃官职随同杜士仪入京,她不禁为之动容,可沉吟了好一会儿,她最终喃喃说道:“可是,那个张兴据说出身平民,甚至连寒素都称不上……”

    “阿娘,娶妻当娶贤,嫁夫也当嫁贤。我相信,杜叔叔重用的人,绝不会只有才能,品行应该也是首屈一指的。要知道,好容易熬到了河东节度掌书记,试校书郎,倘若留在河东,兴许一州录事参军唾手可得,可他却肯放弃。如今又不是魏晋,我宇文家也不是五姓七望那等索要巨额聘资方才嫁女的虚有其表人家,何必在乎这些虚名?而且,阿娘可还记得如今的裴中丞是怎么娶到现在那位韦夫人的?还不是因为韦使君没有以貌取人,慧眼识珠,许嫁爱女”

    可裴宽好歹还是南来吴裴子弟

    韦氏虽如此想,却已经被宇文审差不多说服了。然而,她还是没有立刻答应:“兹事体大,下次送你的功课过去时,我请人设法打探打探,总不能是我们剃头挑子一头热。再说,你妹妹毕竟还没有除服。”

    门外,偷听了许久的宇文沫忍不住轻轻咬住了嘴唇。昔日王容和杜士仪的婚事曾经令两京不少千金之女都为之惊叹殷羡,可那毕竟是绝无仅有的。而宇文家没了从前能够荫庇子女的大树,兄长的想法无疑很实际。早知道如此,她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去看上一眼,好歹也得探明白,阿兄看中的人究竟长什么样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八十二章 千里归来

    平生第一次踏入东都洛阳这样的繁华富庶之地,张兴只觉得日子过得从未有过的充实。从前他在代州为河东节度掌书记,其实说到底,也相当于杜士仪的记室,而现在尽管官职是没了,但他在河东挂了试校书郎衔之后,就不再是白身,再加上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同样的角色,他自然甘之如饴。而杜士仪自己的藏书之外,还有永丰里崔宅的藏书可供阅览抄录,他简直恨不得一天变成二十四个时辰。

    然而,他也敏锐地发现,尽管前来杜宅送礼邀约,投帖拜谒的,远比当初杜士仪任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时的人多一倍不止,可连日以来,杜士仪脸上的笑容却少多了。即便杜宅之中很少有多嘴的,可他因为是杜士仪最心腹的人,旁人说话都不避讳他,他还是听出了几许端倪。

    侍中兼吏部尚书裴光庭,和中书令兼兵部尚书萧嵩不睦,两人多有争端,因此中书省的中书舍人和门下省的给事中这两大仅次于高层的角色之间,自是常有角力。如今门下省给事中第一人是冯绍烈,正是当初把宇文融往死里整的人之一,而其兄是天子宠信的少府监冯绍正,尽管论资历,未必比得上杜士仪十一年八任那般辉煌,可仍是赫一时。故而裴光庭支使其冲杀在前,杜士仪无论为人为己,都不得不全力应付。

    这一天杜士仪天未亮就早起上朝去了,张兴也因为天气酷热而睡不着,早早就起来到演武场练武。正如他那魁梧外表给人的印象一样,他的大饭量也曾经让包括赤毕在内的众人大吃一惊。此时此刻,他兴之所至,兵器架上的那一杆马槊被他使得水泼不进,几个围观家将在旁边看着看着,不由得拍手叫好。等到他收势而立的时候,见围观的众人当中,竟然还有赤毕,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大兄这是从宫中回来了?”

    中书省在宫中,这样的重地,除却官员本身,无论多么亲信的从者也不可能带进去,所以赤毕也只是每日早早把杜士仪送入宫,而后算着差不多的时间去接。尽管杜士仪早就说过,派两个年轻从者等候着就行了,不用他成日忙活,他却坚持不肯。

    这会儿听到张兴如此问,赤毕就笑道:“眼看郎主和其他人过了天津桥进了宫,我当然就回来了。张公子文武全才,郎主能够有你辅佐,实在是让人放心不少。”

    “哪里哪里。”张兴连忙谦逊了几句,见家将们都各自到演武场中去操练了,身边没有其他人,他斟酌片刻便低声问道,“听说大兄追随中书时间最长,如今中书虽说深受重用,可未免孤掌难鸣,我看中书最近常常疲惫不堪闷闷不乐,长此以往总不是好事,何不常常呼朋唤友,也好让家里热闹热闹?”

    赤毕顿时苦笑了起来。即便是对张兴,他也不好说得太明白,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人在高位难免奔忙,等到张兴自去书斋料理日常事务之后,他才脸色一沉。杜士仪还会少了亲朋好友?即便姜度窦锷都是不管事的,可后者油滑也就罢了,前者却和杜士仪因姜皎之死而成了生死之交;王缙是崔家女婿,和杜士仪沾亲带故;王昌龄这样受过杜士仪指点提携的后进也不在少数。就在昨天,杜士仪还接见过寄籍代州,少年而进士及第的刘长卿。

    更不用说,杜士仪是已故宰相源乾曜很看好的晚辈,和已经致仕的广平郡公宋憬亦是忘年交,就连宫中也还有相熟的关系。

    可现如今是考验杜士仪终于荣登高层序列后的生存智慧,这些昔日结下的关系网得用在刀刃上,现在还不是时候所以,在这最初的一两个月里,杜士仪需要的是靠自己先打开局面来。而且,最要命的还是竟然有那种拖后腿的算计,那张到现在都还未完全查清楚的字条

    午后的洛阳骄阳似火,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各家宅邸的主人们,官职低的这会儿多半还都在官府中挥汗如雨地忙碌,官职高的年老体弱的,兴许还能额外得到照顾在家中休养,除非是刻意要表现诚意的访客,否则绝不会选在这种时候登门拜访。然而,观德坊中书舍人杜士仪的宅邸前,却有一行风尘仆仆的人在门前停下,第一匹马上的骑手几乎是滚鞍下马冲到了门前,把守卫吓了一跳。

    “赤毕大兄,赤毕大兄”

    这连声的叫唤把门内洒扫的仆役都给惊动了。而门上的守卫也随即认出,这脸上又是汗又是灰,看上去疲惫不堪的人,竟然是原本该留在云州的刘墨。闻讯出来的赤毕看到人时更是吓了一跳,疾步上前后一把抓住刘墨的袖子便厉声问道:“怎么,是人在云州的夫人出事了?”

    “不是夫人……”刘墨使劲调匀了呼吸,这才回头看了一眼马车,两手一摊道,“是小郎君回来了。”

    赤毕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小郎君?你是说满打满算才五岁的小郎君?老天爷,这从云州到洛阳多远的路,夫人怎么放心让小郎君回来?”

    刘墨知道这消息必定会让赤毕大惊失色,当即解释道:“郎主走了之后没两天,夫人每每心绪不宁,到最后和固安公主商量过后,便让我和我家娘子带着小郎君先赶回长安来,说是郎主一人寂寞,有小郎君陪着总是好的。这一路,是我家娘子带着小郎君坐在车上,小郎君倒是熬得住,不哭不闹,肯吃肯睡,但毕竟实在辛苦,瘦了好些……”

    说话间,车门已经被从者打开,赤毕大步上前,见一个粉妆玉琢的男童枕着一个满脸乏色的少妇大腿上,赫然睡着了,不禁有些惊奇。这时候,白姜便勉强笑了笑道:“眼看快到长安,小郎君一时松了口气,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还好还好。”赤毕小心翼翼上车,轻舒猿臂将杜广元抱了下来,听到小家伙迷迷糊糊嗯了一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复又睡了过去,他不禁越发心疼。然而,刘墨的话中虽然有些含含糊糊,可他也不好去质疑王容的决定,只能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一回来,夫人临盆在即,岂不是没几个人照应?”

    刘墨立刻答道:“夫人说了,有固安公主和杜娘子在,她什么都不用愁。郎主正在用人之际,我们上京也能让郎主多些臂助。”

    话虽如此说,赤毕还是生怕杜广元有什么不好,立刻吩咐去请大夫。可请大夫的人刚刚派出去,他抱着杜广元还未进门,就只听门前的十字街上传来了奔马的声音。两京街头尽皆不许驰马,以防践踏路人,坊中亦然,所以,当看到那一骑人几乎风驰电掣地径直而来,尚来不及勒马停稳便踉跄下了马背,他不禁站住了。等认出那是玉真公主的近身侍婢霍清时,心中咯噔一下的他立刻迎了上去。

    “霍娘子……”

    “我到洛阳宫前去问过,听说杜中书已经离宫出来了,人可回来了?”从赤毕脸上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复之后,霍清不禁心急如焚。然而下一刻,她就看到了赤毕手中抱着的男童。她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抬头问道,“这孩子是”

    “是小郎君。夫人身在云州,不知道突然是为了什么,令人千里相从,把小郎君送了回来。”

    “无上天尊,谢天谢地”霍清长舒一口气,立时喜形于色地对赤毕说道,“快,带着你家小郎君从我去开元观”

    赤毕听杜士仪说过金仙公主似乎情形不妙,此刻已经隐约猜测到了霍清要自己带着杜广元前去的目的。然而,开元观这个陌生的地方让他很有些意外,当下不禁问道:“开元观?不是景龙观?”

    “开元观是陛下即位之初,景龙女道士观尚未在洛阳营建时,二位贵主在洛阳的暂居之地。总之先不要多说了,还请快跟我走吧”

    尽管霍清常来常往,又是玉真公主的亲信,应当可信,但赤毕还是不敢拿杜士仪如今唯一的儿子冒险,立时召来了十余随从随行,刘墨也不顾旅途疲惫硬是要随着,白姜亦然。为杜士仪留下口信之后,一行人匆匆跟着霍清来到了洛河北岸思恭坊的开元观。

    甫一进大门,就有女冠模样的中年女子快步奔上前来问道:“霍娘子,杜中书可来了?”

    “杜中书不在家,我把杜小郎君带来了”霍清也来不及解释,当即目视赤毕说道,“事出非常,你抱着小郎君随我去见二位贵主”

    尽管赤毕曾经跟从杜士仪来往过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处多次,但顶多是远远看见那两位金枝玉叶,真正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很少,更不要说,这一次他竟是跟着霍清登堂入室。当最终进门,看见床前那一层黄色纱幔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见面不可能有其他缘由,当即推搡了两下怀里的杜广元,又在其耳边叫了两声。很快,杜广元就打着呵欠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叫道:“刘墨,是到家了么?阿爷呢?”

    玉真公主在听到霍清低声呈报之后,登时又惊又喜,听到这小孩子的温声软语,她更是快步上前来。见赤毕怀中的小家伙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却是不太认生,她不禁喜极而泣,回身快步奔到榻前,一把握住了阿姊的手,连声说道:“阿姊,阿姊,你醒醒,快醒醒玉曜和君礼的儿子到洛阳了,他来看你了”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八十三章 因果轮回,含笑而逝

    当原本赴李林甫邀约的杜士仪得了信,匆匆赶到开元观金仙公主养病之所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一个几乎不敢相信的情景。

    本以为应该正在云州和王容在一起的长子杜广元,这会儿正跪坐在床头金仙公主的身边,双眼红肿,仿佛刚刚才大哭过一场。他怔忡地看向了同在屋子里的赤毕,这位忠心耿耿跟着他多年的心腹从者却是苦笑着低声说道:“今天刘墨才刚刚送了小郎君来,说是夫人执意如此。结果我还没把小郎君安顿好,霍娘子就来了,看到小郎君喜出望外,硬是让我带到了这里。”

    杜士仪看着床上的金仙公主紧紧握着杜广元的小手,沉默良久,最终缓步走上了前去。到了床前,他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儿子那圆滚滚的脑袋,继而便低声说道:“观主,幼娘都已经把广元送过来了,就让他在这儿陪着你好好养病吧。算算日子,幼娘临盆在即,只要再过些天,观主就能再多一个孙辈了

    “祖师奶奶”杜广元有些笨拙地咧了咧嘴,低声说道,“阿娘送我走时就对我说了,让我多陪陪祖师奶奶……”

    尽管刚刚还是第一次看到爱徒的儿子,可是,杜广元的亲近和孺慕,都无疑表示王容平日教导时,曾经无数次提到自己,金仙公主只觉得虚弱的身体中,渐渐注入了这些天少有的气力。她勉强用了点力气,握了握小家伙那柔软的小手,复又看着杜士仪,用微弱到了极点的声音开口说道:“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的情形自己都知道……元元,让其他人都出去吧,你和君礼,还有他和玉曜的孩子留下来陪我。”

    玉真公主早就使人去宫中禀报,可杜广元都从千里之遥外的云州赶到了,杜士仪也赶了过来,宫中却依旧消息全无。此前太医已经诊断说是回光返照,恐怕拖不了多久,因此,她不想违逆阿姊这最后的愿望,打了个手势就把其余人全都屏退了下去。等到大门缓缓关上,她就紧挨着杜广元坐了下来,伸出手来按着阿姊和小家伙的手背,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姊,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我都听你的。”

    “元元,还记得我们还是县主的时候么?”

    “记得,当然记得”玉真公主不想让金仙公主多说话,当即低声说道,“那时候阿姊是西城县主,我是崇昌县主,而阿爷还是相王。我们厌倦了宫中的日子,也不想过那种嫁人生子的生活,所以,用入道来侍奉已故祖母的借口,弃家入道,当了女冠。”

    “是啊……”金仙公主的脸上露出了几许怅惘,随即就轻声说道,“其实,我并不是不想嫁人生子,只是因为,我曾经真心喜欢过的那个人,曾经真心倾慕过的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了。”

    即便是玉真公主,此刻也登时怔住了。而杜士仪就更不用说。他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长子,庆幸其还远未到听懂这些复杂人事的同时,却也不免心中沉甸甸的。

    “也是这样的夏天,祖母终于退位,咱们终于得以不再过幽居宫中的日子,我拉着你到这当年还叫做玄经观的道观来为早死的阿娘祈福,就是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他。”金仙公主吃力地说着,脸上露出了一股反常的潮红,然而,她却完全不理会这些,只是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那一次我们俩都隐瞒了宗室的身份,他也就以为我只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他长得斯文俊俏而又温文尔雅,我一见倾心,但后来小心翼翼打探过之后才知道,他出自商贾之家。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杜士仪方才凛然一惊,再看玉真公主时,就只见她紧紧咬着嘴唇,脸色异常难看。

    “虽说真正的名门望族,都不是最情愿娶宗室女。娶宗室女的多半都是当朝宰辅权贵,天子为表信赖,臣子为表忠诚,互惠互利,偶尔也不是没有出身稍稍寒微的人家娶宗室女的,但终究少数。而商贾之家,绝不可能,须知我虽不是公主,却是县主……”金仙公主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可她脸上的神采,却已经远远好过杜士仪刚来的那一刻。

    “我知道,却仍然想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见他。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去求了阿爷。”

    说到这里,金仙公主终于遽然色变,用从未有过的怨毒声调说道:“阿爷自然不同意,可我没有想到,那时候阿爷因为生怕韦庶人知道此事,暗中有所计划对他不利,于是便暗中派人毒杀了他。呵呵,天底下人都觉得温仁恭俭让,为人最最慈善的阿爷,却也曾经做出过这样的事情他死的时候,我正好带着人悄悄溜出宫去见他,所以,我亲眼看见他吐血倒地,那一袭白衫上血迹斑斑……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对我说,他会为了我一试科场,一定会去向我的父母求亲……”

    “阿姊,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玉真公主终于知道再也忍不住了,双膝一软从床沿边上滑落了下来,泪水完全糊满了双眼。

    然而,金仙公主却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这么多年,我心如止水,没想到同样出身商家的玉曜会投入我门下。看着她,我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尤其是看到她和君礼站在一起如同一对璧人,我更是下定决心,一定要促成如果当时…如果当时我能够像玉曜一样聪明一些,能够隐藏住思念和期盼,能够捱过那些日子,也许,也许不会是那样的结果……”

    她缓缓侧过头,看了杜士仪一眼,继而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君礼,你既然自居子婿,那我只有一句话要嘱咐你,不要……不要辜负了玉曜……不要辜负了你们的孩子……”

    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真正明白金仙公主这些年的爱护和偏袒从何而来。他郑重其事地把杜广元从床头抱下,让其和自己并肩跪了下来,随即用斩钉截铁的语调说道:“观主放心,今生今世,我必不负她,必不负子女”

    “好……好……”

    金仙公主终于露出了欢欣的笑容,竭力伸出手来虚虚往杜士仪这边抓来。然而,正当杜士仪想要伸手握住她那于瘦的手时,他却听到了一声悠悠的轻呼

    “徐郎……”

    只怔了一怔的他最终慢了一拍方才伸出手去。而这时候,金仙公主的那只手已经颓然落下,无力地落在了床头。玉真公主震惊万分地看着眼睛微阖,嘴角含笑的阿姊,颤抖地探手在其鼻尖试了试,继而又摸索着伸向了她的胸口,最终不禁整个人伏倒在了床头,一时泣不成声。

    此时此刻,杜士仪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紧紧地把杜广元揽在了怀中,有心想安慰玉真公主几句,可是喉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玉真公主哽咽着说道:“都是我的错当年若不是阿姊告诉了阿爷之后,阿兄来找我打探,我一时不察,把徐筝的来历说漏了嘴,也不至于”

    旧日之事孰是孰非,当事人已经几乎不剩下几个了。因而,杜士仪最终伸手按住了玉真公主的肩膀:“逝者已矣,不要再想这么多了……”

    玉真公主终于抬起头来。她随手用袖子拭去了满脸泪水,这才看着杜士仪道:“阿兄上次便告诫过我,日后少和你来往。君礼,多年相交,日后恐怕也没有多少如此刻这般说话的机会了。你记住,即便阿姊不在了,我也永远都是你的知己”

    “千金易取,知己难求。”杜士仪伸出手来,给了玉真公主一个没有任何**成分的拥抱,随即便站起身来。“从今日起,我会让广元为金仙长公主服素一年”

    当杜士仪带着杜广元出了开元观上马回程,出了坊门的时候,他就看到不远处旌旗招展,仪仗鲜亮,显然是李隆基这位当今天子已经来了。他一点都不想与其照面,立时吩咐改道。等绕了一个大圈子回到观德坊私宅,尽管身心俱疲,他仍然摆手拒绝了秋娘想要抱走杜广元的请求,自己抱着小家伙来到了书斋。

    “阿爷……祖师奶奶……”

    “你的祖师奶奶已经走了。”杜士仪摩挲着杜广元的脑袋,见其流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他知道,要这么小的孩子理解死亡还早了些。他思索了片刻,继而便淡淡地说道,“也就是说,从今往后,你再也见不到她,再也听不到她说话。”

    “可是……为什么?”

    见小家伙一急,仿佛立时三刻就要哭出来似的,杜士仪将其放了下地,这才哂然一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既然生逢这大好盛世,就得不负此生才行,否则辜负了老天爷的一番心意,可是要遭天谴的广元,你记住,从今天起,为了你的祖师奶奶,每日素衣,少进荤腥,能不能做到?”

    “能”

    “好孩子”

    杜士仪欣然点了点头,心中却已然下定了决心。哪怕为了这么多人的期许,无论将来如何,他只能尽力一搏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八十四章 树倒猢狲散,胸中不平言

    金仙公主的故世,对于大多数朝官来说,顶多长叹一声也就罢了。毕竟,一位没有显赫夫婿,也并没有留下子女,更没有任何功绩的长公主,除却尊贵的身份,并不足以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天子在其临终时赶到,恸哭了一场,而后下旨丧礼从重,这就已经是很难得的恩遇了。

    相形之下,数日之后的另一个消息反而更加引人关注——幽州长史赵含章贪赃巨万,杖于朝堂,流嚷州。

    这个结局并没有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尽管事情的起因有些滑稽,可赵含章贪赃的证据犹如铁板钉钉,再加上裴宽昔日为刑部员外郎的时候就刚正不阿,甚至打回了王毛仲的求情,此次纵使赵含章百般狡辩亦无济于事。

    大唐高宗以前,殿堂杖刑很少,而自从武后秉政,这种事情就渐渐多了,有时候甚至多达百杖,直接打死的不少,而使人数次昏死而又复苏,这种情形更是家常便饭。开元以来,这种先杖后流的例子也已经日渐增多,谏劝过的人也不计其数——宋憬、张说、李朝隐……就连杜士仪自己也谏劝过按律行事,而非一味用杖刑震慑。然而,李隆基却常常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时便会如此处置大臣。

    殿堂杖刑,和官府决杖时腿臀背分受不同,一律杖背。即便刑杖不过指头粗细,但刑杖一下一下带着凌厉的风声杖在背上,即便赵含章口中早已塞了布条,可那呜咽惨哼的声音依旧止都止不住,四周旁观的官员们无不噤若寒蝉。尤其是见赵含章因受刑不住昏厥过去之后,行刑的力士毫无怜悯地一口凉水将其泼醒,随即继续行刑,甚至有胆小的官员禁不住上下牙齿直打架。

    而杜士仪所在的五品以上高官序列中,即便大多数人都镇定得多,但不少人都悄悄别过了目光,不去看那惨状。好在赵含章受杖六十,结束的时间比从前的殿堂受杖的人要早些,这种难捱的时光很快到了头。当背上杖痕宛然血肉淋漓的赵含章被人拖下去的一刹那,就只听天子冷冷迸出了一句话。

    “日后若再有此等贪赃枉法者,朕也是同样处置,绝无姑息”

    尽管杜孚早就辞了官,可这一次被赵含章牵连,再加上强行求亲的丑闻,即便旁人不说,但也能预料到必定废置终身。乐城里的杜宅门庭冷落无人问津,杜士仪自己不想去,可起码的长幼尊卑之义这种面上功夫,他还是不会丢下的,既然杜孚重病在床,他少不得好医好药一概送去。而韦氏和杜望之在之前碰了那样一个硬钉子之后,谁也不敢再到他这儿来聒噪。

    赵含章此番倒霉,起因是在为亲信杜孚之子向卢涛求亲,此事已经传遍了朝堂。至于杜孚是杜士仪的叔父,这个消息也几乎有心人都知道了。杜士仪早就明白这种事隐瞒不住,因而杜孚之妻韦氏当初软磨硬泡让他前去求亲被他回绝,他早就借由众人之口宣扬了出去——于是,杜孚这个叔父早年不慈,丢下无父无母的侄儿侄女不管,这样的积年旧事自然也不例外地被翻了出来。

    这天下午,门下省给事中冯绍烈和杜士仪不期而遇在洛阳宫门撞了个正着后,冯绍烈便皮笑肉不笑地讥刺道:“原来是杜中书。闻听令叔这些天病重,你却日日早出晚归勤劳王事,是不是太罔顾孝道了?”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杜士仪不动声色地回击了一句,见冯绍烈登时为之语塞,他就微微笑道,“再者,叔父有妻妾在侧,嫡子侍奉病榻,我已寻医问药送去他宅,若是要耽搁公事亲自前往侍奉问病,恐怕叔父反而要不安了,冯给事觉得可是?”

    冯绍烈对杜士仪的敌意,大多数是来自于其年纪轻轻便跃居中书舍人的不满。他隐隐为门下省诸给事中之首,但他已经四十四岁,这样的年纪放在从前那已经可算得上是壮年得志,可和杜士仪的青年得志一比,那就什么都算不上了。因此,见杜士仪三言两语四两拨千斤似的让自己的话锋打在了虚处,他不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可没走两步,他便回转身意味深长地说道:“对了,好教杜中书得知,校书郎王昌龄一任四年,年底就满了,可他不满铨选,还大放厥词……”

    顿了一顿之后,他便轻蔑地说道:“此等狂妄之徒,杜中书往后还是少与其往来的好”

    年轻而身登高位,即便资历功绩俱全,但仍然不免为人所忌,早有理准备的杜士仪这些天来与人唇枪舌剑的次数早已不计其数,对冯绍烈的讥讽本来并不以为意,然而,冯绍烈偏偏提到了自己当初助过一把的王昌龄,他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出宫和赤毕会合之后回到家中,他想了一想,便命人去持名帖邀约王昌龄去积善坊北门直面洛阳宫的一家胡姬酒肆,旋即就带着赤毕进了书房,当着张兴的面吩咐道:“赤毕,你挑选一个妥当人,去一次岭南。”

    赤毕登时惊异地问道:“去岭南?所为何事?”

    杜士仪见张兴显然也是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他便将当初王缙所言的那桩案子娓娓道来。这些天他借着林永墨,将首尾打探得更加详细分明,甚至还有一些王缙所不知道的细节,此刻说来自然是更加曲折惨烈。赤毕久经沧海也就罢了,张兴却是个忍不住的暴脾气,当即拍案而起道:“满朝文武,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首先,麾下军将出兵挟持朝中御史,身为上官,不可避免地要背一个主使的罪名。其二,御史是奉旨勘问,却险些遭人半道挟持甚至于丧命,御史台的法吏们横行惯了,谁能够忍受这种羞辱,自然同仇敌忾,又有谁敢冒着得罪所有御史的风险?至于其三……”

    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才说道:“杨汪并不是孑然一身,身后还有靠山在,而最重要的是,证据所以,我需要一个妥当人前去岭南见张审素的两个儿子,查访此事的更多细节。然后,我还需要一个人去嵩州,那里是蜀中最靠近六诏之地,张审素军功宛然,是非曲直需要访察清楚,我才好定夺。”然而,他还不等赤毕开口,便摆手阻止了他,“这两个地方你都不要亲自去,这不比宇文融之事,我需要最信得过的人。此次就算被人知道我要查探此案,我也不怵,所以只要胆大心细之人即可。”

    赤毕这才释然,想了想便拱手说道:“既如此,我遵命便是,我这就去挑选人手”

    等到赤毕离去,杜士仪就冲着张兴勾了勾手道:“你随我在代州,应该也见多了名人雅士,今天我再带你见一位七绝圣手”

    龟赫一时的王毛仲既然已经身死族消,积善坊北门之东,可以直面洛阳宫胜景的那家胡姬酒肆,却依旧开得红红火火,但背后的主人早就不姓王了。至于姓窦还是姓姜,杜士仪也懒得深究,至少姜度和窦锷在他回到东都后送信过来时,都笑言让他多多光顾那儿,他此次既然相请王昌龄,也就选在了这里。

    他对于胡姬艳舞并没有太多的热衷,挑的是二楼临窗一个好说话的座位,但因为这里少有雅座包厢,四周喧哗声就犹如潮水一般考验着人的耳膜。

    杜士仪和张兴既然先来,两人自然也就要了些茶酒果子佐食,天南地北地随意闲聊,不多时,杜士仪就注意到门口进来的王昌龄。

    王昌龄这一年也才三十出头,最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四下一看,没有发现杜士仪,却看到了台上胡姬的胡旋舞正到了最最激烈的时刻,不禁驻足看了好一会儿,高声抚掌叫好后,这才昂首上了二楼。待见杜士仪招手示意,他便穿过四处满座的地头来到了对方面前,含笑拱了拱手道:“我本待君礼一回来就会邀约我,谁知道一拖就拖到了今日。不过,既然定在这等可以尽兴的好地方,我就不抱怨了”

    “好好,是我不对,我先于一杯算是赔罪吧”杜士仪对于王昌龄乍一见面一如相识之后的熟稔很高兴,当即自斟自饮了一杯。待见王昌龄入座之后,他就一指张兴道,“这是张奇骏,由代州从我回来的。”

    “就是丢下河东节度掌书记一职的张奇骏?”王昌龄见张兴闻言吃了一惊,他便笑道,“王夏卿对我提过一次,我立刻就记住了足下好风骨,值得浮一大白,请”

    王昌龄二话不说给张兴斟满了,自己一杯下肚后,见张兴果然豪爽地也喝于了,他方才竖起大拇指道:“果然不愧是君礼爱重之人,利落大方”

    寒暄过后,杜士仪见四座大多喧闹着赏舞听歌,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此次回京任中书舍人,实在太过突然,再加上朝中争斗颇烈,所以见旧友就给耽误了。我本待你任满迁官之后再见你,谁知道今天冯绍烈在洛阳宫门前道是你不满铨选,大放厥词,我总不能当成什么都没听见,所以特意邀你来见。

    “不满铨选?没错,我就是不满”王昌龄恼火地一拍那小方桌,险些连酒杯都给一震弹了起来,“看看如今这用人之道,只循资格,士无高下,只看年限资历,照这样下去,有才者岂不是个个都被埋没?我当年多亏你提点,这才得校书郎之职,但我实在是后悔了与其这四年在两京荒废时间,我还不如外放地方,也好赏一方山水,看风土人情,总好过在这两京之中碌碌无为”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八十五章 使君游西域

    “说得好”

    王昌龄因为越说越激动,声音一下子大了些,这下子,身旁一下子传来了一声赞叹。

    在面临洛阳宫的这种胡姬酒肆,看似谁都能够在此占有一席之地,但光顾最多的,并不是初次来东都,想要瞻仰洛阳宫风采的外乡人,而是周游两京谋求科场题名的士子,以及那些有了出身后想要通过吏部铨选授官的选人。所以,一声赞叹之后,旁边一桌本来仿佛只是好整以暇观赏歌舞的客人当中,一个年约三十五六的青年移步过来,举起酒盏自说自话敬了王昌龄一杯,又一饮而尽之后,便冷笑了一声。

    “如今选官,不问才于如何,也不问政绩如何,只看官品,只看候选年限,可怜我虽好容易得了进士及第,可当初守选三年铨注的第一任官,竟是西南小县县尉倘若早知道如此,我何苦这么多年在科场摸爬滚打,不试明经,只求进士?”

    见对方比自己还要激动,王昌龄登时一愣,再发现杜士仪脸色微妙,他就知道自己刚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大放厥词,着实有些太孟浪了。可他生性豁达,却又不失傲气,这会儿见旁人也如此说,他终究还是满斟了一杯含笑好回敬,却没有再接这话茬。而对方显然也并不在乎,耸肩一笑回座,却是继续去看歌舞了。

    而这时候,距离杜士仪等人几席之遥的一副座头上,却有一个半醉的年轻人击箸高歌道:“日暮铜雀迥,秋深玉座清。萧森松柏望,委郁绮罗情。君恩不再得,妾舞为谁轻。”

    这一唱,恰是合着胡姬急旋,相得益彰,一时吸引目光无数。而杜士仪听着这一曲铜雀伎,若有所思往那边瞧了一眼时,王昌龄便又惊又喜地叫道:“是高达夫君礼,达夫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可能请他前来一会否?”

    今日面对冯绍烈的挑衅,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而不是在家里见王昌龄,杜士仪已经把连日以来的顾忌也好,忧思也好,全都丢开了去。此刻,听到王昌龄如此称呼对方,由这熟悉的姓氏表字,他已经断定那定然是高适无疑,当即含笑点了点头。然而,等到王昌龄快步过去请人之后,不一会儿,与他同时过来的,竟然是两个人,其中一人他一看就觉得面熟,正要出声时,对方便长揖施礼道:“渔阳鲜于向,见过中书”

    报名声和中书两个字的声音都很轻,纵使离得近的人也很难听见,杜士仪登时笑着站起身来。他亲切地点了点头,示意张兴挪到自己身侧,给两位来人让出位子,这才颔首说道:“我之前就听说,仲通今年进士及第,未曾想竟这么巧在此偶遇。若非少伯认出了熟人,大约即便同处一楼,也要错过了”

    高适已然半醉,见同座好友鲜于仲通也认得对面这看上去仿佛还比自己小一点儿的年轻人,而且执礼甚恭,他不禁狐疑地扫了一眼旁边的王昌龄道:“少伯,你刚刚硬拽我过来,神神秘秘也不说清楚,你这位友人是何方神圣?”

    “京兆杜君礼,见过高郎。”

    高适原本正在犯嘀咕,可听到杜士仪这不大不小但刚好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他登时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了出来。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确定这种事绝不会有人和自己开玩笑,而王昌龄当初能得校书郎美官,也确实听说是由杜士仪引见诸宰辅权贵所致。本待行礼拜见的他猛地打了个酒嗝,一时脸上更红了,再要行礼时,杜士仪却已经执手请坐,没奈何之下,他只能顺势坐了下来,却有些没好气地瞪了王昌龄一眼。

    “少伯这哑谜打得我如此狼狈,看我回头不灌你一斗酒”

    王昌龄不以为意地嘿然一笑,这才以半个主人的身份,给新入座的两人满斟了,随即见四周围的其他酒客,多数在刚刚好奇地看过来之后,复又自顾自地去欣赏歌舞了,他这才看着杜士仪道:“君礼,我刚刚那些话固然孟浪,可循资格之法选人就已经有害公平,更何况如今吏部侍郎李十郎唯裴相国马首是瞻,选人想得一美官,简直是难如登天。而如高达夫这样文采卓越的,连科场这一关都过不去,枉论其他?”

    高适刚刚击箸高歌,以铜雀伎自比,豪放率直,可此时此刻他和杜士仪毕竟是初识,难免有些拘束。听到王昌龄说他,他便摆了摆手道:“我一贫夫,固然辞赋稍稍出众,经史却寻常,落榜也并不奇怪。可仲通已然金榜题名,关试之后却是处处碰壁。我知道进士及第也需守选三年,可这样蹉跎时光周游权贵之门,于谒赞颂无所不用其极,实在是太过浪费人才了”

    当初鲜于仲通留在江南辅佐裴宁,要出仕早就出仕了,却非要一试进士科,足可见志向非小,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而趁着这功夫,王昌龄已经对高适和鲜于仲通介绍了张兴。尽管在东都,张兴仍然是无名之辈,可河东节度掌书记这样的官职,无疑表示张兴极其受杜士仪信任重视,所以两人都不禁好奇地端详起了这个身材仿若武者的黑大个。而后者在代州时已经见过了一位位名士才俊,此刻应付裕如泰然自若,让王昌龄高适和鲜于仲通对其更添几分敬重。

    “少伯既然任满,又不愿意呆在长安,可有意远游否?”

    这年头不是每一个官员一任结束后就能立刻继续下一任,如果没有足够的背景和才于,多数要候选三四年不等。所以,当杜士仪问了这么一句话之后,王昌龄不禁愣了一愣。这时候,高适立刻拍案道:“我正打算周游蓟北,少伯与我同游如何?仲通如果愿意,也不妨一起……”

    高适这话才说完,杜士仪便打断道:“我刚刚从北边回来,虽则此前信安王那一仗,并未真正拿到可突于,可契丹和奚人叛部损伤不小,暂时不敢犯幽州,相形之下,如果你三人中有人打算远游,我倒是建议去西域一行。”

    “西域?”

    唐人无论是在做官前还是做官后,多有周游天下的习惯,纵使遥远的西域,也曾经留下无数文人墨客的足迹和翰墨。所以,三个人谁都没有觉得杜士仪这个建议有什么问题,王昌龄更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西域?我从前囊中羞涩,倒是没去过这么远的地方……”

    “若非家贫,我当年离家之后就直接去西域一赏那瑰丽风光了了。”口中这么说,高适却好奇地看着杜士仪道,“中书对西域莫非有些特别的关切?”

    “我想知道,在河陇更西边的安西都护府,甚至更西边,到底是如何一个景象。”见身边的四人全都露出了纳闷的表情,杜士仪便沉声说道,“西边的大食自从大约近百年前开始崛起,东征西讨,也许迟早有一天会继续西进至我大唐边界。”

    “大食?大食商人两京之中很不少,富有豪爽,我曾经见过几个,都说自己的国家是流淌着黄金和牛奶的宝地,而且兵强马壮,百战百胜。”高适顿时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头,继而好奇地问道,“听中书所言,似乎对遥远的极西之地相当了解?”

    杜士仪随手蘸了一点酒,在桌子上信手画了起来,待到他大致画了一幅现如今大唐西边众多国家的地图之后,他就只见张兴也好,高适王昌龄鲜于仲通也好,全都露出了凝重而不可思议的表情。天朝上国这种想法,从两汉魏晋便已经深入人心,纵使中国的丝绸早在秦汉便远销罗马,可中国商人很少有人愿意跑这么远,大多数都是各国远道而来的商人转运回国。所以,尤其是当他们看到大食那一片巨大得绝不逊色于大唐的国土之后,全都只觉得心中一凛。

    “我本就打算远游,我去吧”王昌龄二话不说一饮而尽,慨然说了一句,可紧跟着,他的身边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少伯,你好歹是个有出身的官人,好好呆着候选正经,西域我去”

    鲜于仲通见高适王昌龄相争不下,他本就心中另有计较,索性就没去争抢。果然,杜士仪莞尔一笑便拱了拱手道:“西域路途遥远,少伯和达夫不如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而且这一去不是一两天就能回来的,既是我提出的,我便助二位程仪五百贯吧”

    五百贯也就是五十万钱,足够寻常人家过个几十年了,因此,王昌龄和高适对视一眼,都没有拒绝。就凭他们两个穷汉,去西域难道餐风露宿么?因而,等到这两个人又盘桓片刻一同离去时,脸上全都挂着兴奋的笑容,而鲜于向却突然开口问道:“中书遣少伯和达夫去西域,应不是只为了了解大食,亦或是西域的地理人情吧?”

    杜士仪对于鲜于向的识时务知进退素来印象深刻,对其的才于也有一番不错的评价。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否认,点点头答道:“达夫只是意外的收获,至于少伯,他这样的性子在两京迟早为自己招祸,尤其是现在。仲通,你既然在京候选,那就来助我一臂之力吧”

    鲜于仲通迟迟未至杜宅投帖求见,便是因为杜士仪回京之后一直都低调得让人摸不着头脑。此刻听到其坦陈让王昌龄高适往西域去的另一大缘由,又面对这样的邀约,他登时精神一振。

    “固所愿也,甘为中书驱策”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八十六章 监考使

    中书省的六位中书舍人中,一人判本省杂事,为阁老,一人知制诰,其余四人知制敕。而除却中书舍人的这些事务之外,身为朝堂有数的高官,他们还有另外更重要的职责,那就是押尚书六曹。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尚书省六部所上的大事奏案,均需管辖相应一部的中书舍人复审同奏,两状同时上宰相批可,这道奏疏才算是经过了正常的程序,可以上呈御前。至于那些小事,则是中书舍人和宰相同时批署。

    正因为如此,中书舍人方才能够和门下省有封驳之权的给事中相提并论,甚至隐隐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除此之外,中书舍人和给事中还有另外一件重要任务,那就是每年轮番担任监考使。

    京官的考课,由各司长官主持,外官的考课,在县则由县令主持,在州则由司功参军主持,汇总之后按照远近,在年底十月二十五日前到京城,十一月一日上殿——和各州贡士朝见的时间一模一样。而在此之后,吏部考功司则会根据之前考课的结果,进行进一步的核定。考功郎中评定京官,考功员外郎评定外官,而为了避免舞弊,天子会亲自选定两位德高望重的京官担任校考使,一人校考京官,一人校考外官,而中书舍人和给事中亦是各出两人,担任监考使。

    大唐的考课是每年小考,每四年一次大考,今年正是大考之年,每个京官的考状按照规矩,是在九月三十日之前校定完毕。但因为今年年底,天子又要从洛阳迁回长安,故而如今距离九月末还有三个多月,可既然要提早完成,各司主官已经预备了。刚刚升任中书舍人知制诰的杜士仪,就被中书令萧嵩点为了监考使。

    当萧嵩当面问他,是想要监京官,还是监外官的时候,他几乎想都不想便选择了外官。

    萧嵩对此自是纳闷不已:“只看考功司负责京官考的乃是考功郎中,就可知京官考选历来重于外官。君礼你上任不久,正好可以借助监京官考立威,缘何却选择外官?”

    “相国,正因为我刚刚从外任回京,于如今在朝京官并不熟悉,所以这监考二字着实无从谈起。反而我在外官任上,曾任过成都令,因茶引之事,足迹遍及江南,而后又先后在云州和代州任长史,外官情弊了解更深。与其当个有名无实的京官监考使,不若一心一意监外官考。”

    杜士仪说得坦然,萧嵩听到最后,也不得不认为杜士仪所言不差。然而,他更希望的是杜士仪能够制衡一下一手把持吏部的裴光庭,于是想了想又和颜悦色地问道:“考课之事,从前你为县令时,应该主持过,并不陌生。但此事毕竟事关重大,今年又是大考之年,你若是有什么额外要求,尽管说就是。”

    前日去拜会裴宽的时候,杜士仪就已经从裴宁这位兄长口中,得知了萧嵩有意让自己这个中书舍人去当监考使的事。一回京便经历了生离死别,他本就心情不佳,再加上被人算计的恼怒,他在权衡再三找到突破口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大于一场,因此萧嵩此言无疑正中他下怀。

    “相国既然垂询,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因我第一次任监考使,能否许我入吏部调阅考簿,参看往年的考绩?”

    所谓考簿,就是记录考绩、考第的簿册。考绩、考第两者誊录在簿册上入库存档,日后铨选和升迁时用作检勘,素来都是保存在吏部考功司,闲人不能调阅。萧嵩原本面露难色,可一想到难得的好机会能够动一动裴光庭的禁脔,他就嘿然笑道:“虽说不能把考簿调到中书省来,但让你入库去检勘,应该并无问题。我这就行文裴相国去讨个信。你放心,他要是不同意,我就去陛下面前说,想来他也不愿意闹成如此”

    正如同萧嵩盘算的那样,尽管裴光庭对杜士仪的要求有些不满,但考簿并不是什么不能公开的东西,更何况杜士仪要看的是外官而非京官的考簿,他在思量再三,又和李林甫商议过之后,便同意了。本来,吏部尚书之职除却每年铨选时主持尚书铨,日常工作基本上都是吏部侍郎的责任。

    而得到了查阅之权的杜士仪,这天上午于完自己身为中书舍人知制诰的职责之后,一下午都泡在了考功司那文牍堆里,直到傍晚酉时过后方才回到了观德坊的私宅。从门上得知鲜于仲通已经来了,正在书斋等候,他点了点头就径直入内。

    还未进书斋大门,他就听到里间张兴和鲜于仲通正在那辩论春秋大义,不禁在门口驻足倾听了片刻,这才脱鞋进入,微笑着说道:“进士科之难,冠绝诸科,纵使不少名闻天下的名士也有不少折戟而归,仲通却连试三科便金榜题名,经史策论的扎实可见一斑,奇骏不妨多多请教。”

    鲜于仲通连忙起身相迎道了一声不敢。这时候,杜士仪摆了摆手示意两人不用客气寒暄,自己在主位上坐下之后,便沉声说道:“你们大约还不知道,年底的大考届时会由我监外官考。仲通,奇骏,我给你们一份名单,你们给我立时三刻去各州进奏院设法打听,这几个人前三年的考课究竟是什么考绩和考第。”

    杜士仪随手拿过一张纸,将十几个人名官衔一一写了出来交给鲜于仲通,随即又是依样画葫芦把另外一份交给张兴。见两人默诵了几遍之后,又交回了这张纸,他微微一笑便将其揉搓一团丢在了旁边的纸篓里——等到了入睡之前,这些东西自然而然都会在火盆中烧得于于净净不留痕迹。

    作为京官,这是最起码的保险工作之一。被人从废纸篓里找出某些犯忌证据的,古往今来实在是太多了。

    “中书放心,我们都记下了。”

    “很好。”杜士仪微微颔首,随即又对鲜于仲通说道,“如今选法日严,纵使是我,也不能减你这前进士三年候选之期。是为京官还是外官,抑或是去参加制举,利弊不问自知,你自己不妨趁着这些日子好好思量。”

    等到鲜于仲通告辞离去,见张兴欲言又止的样子,杜士仪知道他想问什么,面上笑容很快敛去无踪:“你姑且不用多问,此事牵连吏部情弊,我只是想看看,这种情弊究竟牵连到多少人,这才好确定到时候用什么样的策略。另外,除了刚刚的名单,你再去打探打探这些人的官声如何。”

    杜士仪这次却于脆连写都不写了,一口气报出了七八个人,见张兴须臾重复了一遍,显然已经牢牢记在了心里,他就赞赏地点了点头,旋即若无其事地问道:“奇骏你已经年近三旬,却至今未娶。内室无主妇,终究不是过日子的样子,难不成你从深州到代州到东都,就从来没有入得了眼的女子?”

    此话一出,张兴登时要多尴尬有多尴尬。素来爽直的他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坦诚地说道:“从前在深州是因为丧父之后家贫不能自给,我又是大胃王一个,哪里好意思提什么娶妇?后来到了代州,虽有温兄照拂,可我一事无成,自然无以家为。得中书垂青拔擢为掌书记之后,倒是有人提过,可我出身寒门民家,三代之内无人出仕,家境好的瞧不上我,而我又希望能够娶一个不至于相对无言的妻子,可民户有钱多供男丁读书,怎会惠及女子?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要说张兴的要求高,其实也就是不想娶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而希望两人之间能有共同语言。可在这种年代,男人娶妇也要拼家世,拼能力,拼官职……这连番要求一堆上来,囊中羞涩的张兴自然就不知不觉成了大龄单身汉。而张兴这样的并不是什么少见的情形,放眼两京,蹉跎科场的士子们,有一半是把妻儿老小丢在家乡,自己一心备考的,也有另一半是没有娶妻,希望能够进士及第被人家挑为贵婿的,所以别说三十未曾成婚,三十五六的光棍也是有的

    因此,杜士仪莞尔一笑后,就欣然说道:“既如此,我可以出面给你做个媒人。宇文融的幼女如今正服丧在家,明年除服的时候,应是有十九了。这位小娘子我曾经见过,知书达理自不必说,而且容貌品行都不错。你回去考虑考虑吧。”

    瞠目结舌的张兴直到离开杜士仪的书斋时,脑子里仍然糊涂到觉得不可置信。宇文融的女儿?即便宇文融是罢相之后流死,可到底追赠了台州刺史,再加上宇文氏乃是关中著姓之一,名宦辈出,他这样的寒门子弟竟然能够娶到宇文氏之女?

    他忍不住狠狠用右手捏了一下左胳膊,确信自己没有出现幻听,这才茫然地看了看已经渐渐灰暗下来的天空。

    即便他依旧为河东节度掌书记,恐怕仍然难以入宇文氏法眼,而杜士仪总不至于为了他的私事不管不顾强牵线,这么说来,是宇文氏婉转表达了这重意思?

    “说来说去,只怕还是因为伯乐,而非我这马骨……”

    自嘲地笑了笑后,张兴便伸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男子汉大丈夫,何患功名早晚?太公八十尚可相文王,他虽不敢企及太公之能,却不会小觑了自己

    天生我材必有用至于娶妇,倘若真是有才贤妇,人家都愿意,他还有什么好拒绝的?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八十七章 龙蛇各有道

    就在金仙公主故世一个月之后,杜士仪收到了来自云州的信,他的妻子又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据说这个小小的孩子足有将近六斤,一生下来就知道睁开眼睛四下瞧看,吃得下睡得香,哭闹极少,很让人省心。尽管他事先取了很多个名字待选,可在得到这么一个喜讯之后,他仍然将此前所有的预备全都推翻了,随即斟酌了整整三天,取了一个让他微微怅惘的名字。

    杜仙蕙。

    当他把喜得一女又已经命名的消息送到安国女道士观之后,玉真公主几乎立时三刻就让人送来了贺礼,一串琢磨得颗颗滚圆的于阗籽玉手串。他在得到东西之后,立时就命人和自己给女儿的贺礼,一条亲手设计的金长命锁一块送去了云州。

    而对于杜广元来说,得知自己竟是有了个妹妹,小家伙在屋子里欢呼雀跃,逢人就满脸兴奋地说个不停。显然,对于是家中独子的他来说,别提多希望能有个妹妹了。

    有了母女平安的喜悦,杜士仪虽多了些牵挂,可再无需要过分担心之处,当下便一门心思放在了自己如今的职责上。查阅吏部考功司考簿的事,杜士仪只用了区区两天就完了。裴光庭和李林甫原本又是纳闷又是警惕,可发现杜士仪接下来全无动作,渐渐也就放下心来。谁都没有想到,通过张兴和鲜于仲通的活动,杜士仪不动声色就收集齐了所有自己需要的东西。

    而制书诰旨看似是官样文章,但要把这样的官样文章写得漂漂亮亮,可比后世的八股文都难,没看萧嵩当年在中书舍人任上,夤夜被李隆基召唤去写制书,结果却战战兢兢想不出好词,这一丁点纰漏,至今还在别人的有意纵容下,成为两京文坛的笑柄?好在他当年专攻试赋,而骈文和试赋有类似的地方,十几年的官当下来,无论判词还是各种呈文他写了不知道多少,再加上有张九龄这样一个文采斐然的同僚,几乎是压榨出了他的所有潜力。

    用当今天子李隆基的话来说——“子寿之才,词采华茂;君礼之能,追古扬今”——换言之,于字里行间不动声色颂圣的功夫,杜士仪比张九龄略胜一筹。

    张九龄身为张说之后公认的文坛耆老,素来乐于提携后进,但出于张说当年门客无数,附于门下者飞黄腾达,不附门下者仕进无门,由此引来了众多批评的考虑,他并没有太过大张旗鼓。至于杜士仪,他尽管见过王昌龄和高适,可对于士子的谒见请托,他虽则往往会抽空见一见,但给出的答复几乎都惊人一致。

    求资助的他多半会慨然答应,然则求举荐的,他留下各类颂文陈表之后,往往就没有下文了。除非是那种言之有物的时务策,他方才会多看几眼,最多留下人攀谈一刻钟到半个时辰。至于那些进京候选有出身的选人,他大多数都是搪塞不见,一时间,曾经车水马龙的观德坊杜宅渐渐冷清了下来。于是,连带赤毕这些跟随多年的从者,出入之间,想要攀附交情请托人言的也少了很多

    而在赤毕听从杜士仪吩咐而小心翼翼的布置之后,尽管那张早已被杜士仪毁去的字条究竟是怎么回事尚未可知,但另一个消息却放上了杜士仪的案头。

    就在他回京时,张九龄和他曾经被人举荐为太子讲学。尽管天子须臾便以集贤殿自有渊博学士为由搁置了,可提出此议的不是别人,正是监察御史杨万顷,也就是之前张审素冤案的主使杨汪。倘若是别人,他兴许还会想想人家是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可那样一个睚眦必报品行低劣的家伙,他就绝不会用善意去揣测了

    这一日休沐,被姜度和窦锷邀去痛痛快快打了一场马球的杜士仪离场之后,接过姜度递过来的软巾擦了擦汗,便漫不经心地问道:“姜四,现如今李十郎是否还常常和宫中惠妃有联系?”

    “你问这个于什么?”父亲贬死,家门一度衰落,姜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肆无忌惮的姜四郎了。见杜士仪微微一笑没答话,他皱了皱眉后,便低声说道,“表兄为人,最是慧黠。如今惠妃独霸后宫,他怎会不献殷勤?不过,惠妃从来不打听前朝,表兄也从来不打听后朝,与其说是联系,还不如说是攀亲。不过即便如此,只要惠妃常常借故说几句他的好话,陛下自然而然就更加记住了他。你这些年似乎和他不太往来了,裴相国又据说和你有隙,莫非你们真的对上了?”

    “我也不想没事树敌,可有时候人善被人欺,我若是一味当好人,难免有人要欺负到我头上来。”杜士仪见窦锷正在对自家养的那些侍卫高声嚷嚷,显然对今天输了马球赛很不满,他拍了拍身旁那一匹今天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骏马,这才继续说道,“就在我这个中书舍人上任的第一天,陛下赐了一碗冰酪,结果我偏偏在碗底下发现一张字条。我倒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奇事。”

    姜度登时轻轻吸了一口气。杜士仪当初先后救了他父子二人,他没有问字条上写了什么,也没有问字条可毁弃了,声音一下子压得更低了:“太子殿下自从丽妃去世之后,性子便渐渐阴骛,兼且陛下对他远远不如当年,简直就如同防贼似的,所以他的日子自然要多难过有多难过。而且身边侍讲的人轮轴换,没有一个真正亲信的人,也就是两个兄弟一个妹夫走得近些。不管字条出自何处,确实都不是打的什么好主意。”

    “所以了,说实话,我真心不想呆在两京”杜士仪和姜度是生死之交,如今是阔别多年之后的第一次长谈,他既然已经把最大的盖子揭开了,接下来便直言不讳地说道,“姜四,我也不要你帮我对付李十郎,也无需你打探什么消息,更不需要你选择站队。你只告诉我,李十郎上任吏部以后,于吏部诸郎官之中,最信任的人是谁?可不要用朝野人尽皆知的那一套来敷衍我。”

    “我又不是表兄肚子里的蛔虫”姜度不满地抱怨了一句,但眯了眯眼睛之后,他还是回答了杜士仪的这个问题,“看似是考功郎中陆从西,但其实表兄的性子最为难测,他最信任的人绝对是他自己。他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兼且性子严密,很少有人能够糊弄他。”

    “哦?”杜士仪暗叹幸好自己问对了人,当即又问道,“那倘若有他所用之人糊弄了他,李十郎会如何?”

    “这个……”姜度顿时有些吃不准了。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他最终为之嘿然,“那还用说,表兄素来是睚眦必报的人。如果知道自己任用的人糊弄了他,那么他一定会大义凛然将其抛出去平愤,甚至自己加以凌厉报复……等等,你问这个于什么?”

    听到这样的描述,杜士仪终于笑了起来。他看着面色狐疑的姜度,笑容可掬地说道:“你回头捎句话给李十郎,不过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只道是宫中听来地消息即可。唔,就说大考在即,朝中上下无不凛凛然,但也有些人见机而动。他身为吏部侍郎,还请多多留心一些,不要出了灯下黑的状况。”

    姜度素来心思灵动,一听这话登时吃了一惊:“你这是在提醒他?”

    “人情给你做,所以,你千万别透露这是我说的。”

    当初姜皎还活着的时候,几乎是把李林甫这个外甥当成儿子一般看待,所以姜皎得罪时,连源乾曜都不敢救,李林甫徒有官阶而无实权,就更束手无策了,故而事后天子因悔意追赠了姜皎,李林甫又逐渐得势当权,对姜度这个表弟出于补偿心理,一向照顾得很。即便如此,锦上添花始终不如雪中送炭,姜度在权衡再三后,就爽快地答应了杜士仪捎这个话。

    于是,当姜度把杜士仪的原话按照自己的意思变动了一下捎了过去之后,李林甫一点都没当成是玩笑,而且禁不住心中咯噔一下,等次日一大早来到吏部,他第一时间把考功司郎中和员外郎全都召到了面前。

    “今岁大考,陛下最重,等到京官各司以及外官各州县的考状都送过来之后,在考堂覆核之前,一体封存。若是被我发现有半点徇私,别怪我不容情

    严词警告了自己麾下的考功司正副主官,李林甫当日晚上就悄悄去见了裴光庭。

    历来大考加阶之年,都是在年底吏部冬选之前。在此期间,最是趁机通过加阶这一运作,一任期满官员关官阶高了,铨选时自然更有希望选上好官,故而请托主司者早就开始了钻营。而身为宰辅高官的,大多数也总有一些自己想提拔想任用的人。比如裴光庭,此时便心情极好地把玩着手中夜光杯,对李林甫欣然点头。

    “十郎,你不用担心,此次大考,萧嵩固然点了杜君礼为监考使,可我听说杜君礼陈情说是打算监外官考,既然如此,我就设法让萧嵩也去校外官考,如此一来,京官考有我在,自是天衣无缝。你上次不是提过那个监察御史杨汪?此人一任四年即满,据其所言此前两年都是中上考,此次只要中中便能加两阶,届时就能顺理成章授殿中侍御史。须知我如今并不兼任御史大夫,御史台萧嵩又塞了个裴宽进去,若是再没有一个可靠的人监临御史台,难免他们会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大考毕竟是众所瞩目,为了以防万一,我已经告诫过考功郎中及员外郎,若有徇私枉法甚至舞弊之处,必定重惩。”思前想后,李林甫还是没有把姜度这灯下黑三个字说出来。姜度只是在太常寺挂个闲职,有些风声不知道是从哪听来的,若真的杯弓蛇影,到时候却平安无事,安知裴光庭不会以为自己想于扰他本来的计划?

    “你素来周到。”裴光庭矜持地一笑,随即就不以为意地说道,“也不用太苛刻了。要知道,燕公张说在世的时候,甚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给了自己的儿子中书舍人张均上下考,甚至还写了一段糊弄人的考词,什么‘岂以嫌疑,敢挠纲纪?,分明就是给自己父子脸上贴金。他尚且可以给自己的儿子上下考,我们稍稍偏向一点,旁人又能说什么闲话?本来就不到徇私的程度,不过稍稍方便几分而已”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八十八章 云州降格,舞弊之道

    随着十月末的临近,各州朝集使几乎都云集到了东都洛阳。每岁朝集,并不一定都是都督或刺史这样的高官来,常常也有长史、别驾或是司马这样的上佐充当,在送考课以及朝觐进贡的同时,也负责在各大官署之中拉关系套近乎,以求来年办事能够顺顺利利。而作为监外官考的杜士仪,自然更是众人趋之若鹜的香饽饽。不但家中门上一改前些日子的冷清,满是求见的人,一出宫门还会遇到旁人专程堵人。

    这天杜士仪一出宫门,刚过了天津桥,他就再次遇到了如此情景。迎面几拨人上来,这个笑容可掬地问好,那个亟不可待地邀约,甚至于还有攀同宗同族的,让他简直哭笑不得。正当他不得不沉下脸回绝众人之际,却只听耳畔传来了一个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一别多年,杜中书安好?”

    循声望去,认出那张和其弟酷似的脸,杜士仪便笑了起来,当下越过身边围着的人欣然走上前去:“今次云州来的朝集使竟然是你?”

    “是,我也没想到上任未久便能担此重责,着实有些诚惶诚恐。”苗含泽早年性子就不像弟弟苗含液那样张狂,现如今在官场磨砺了这么一些年,自然就更见沉稳了。他依礼参见之后,就只见围着杜士仪的众人失望地散去,显然,既知道他是来自云州,又是杜士仪的老相识,谁也没把握能够抢过他去。于是,趁着杜士仪打手势吩咐人去牵马之际,他便笑着说道,“云州也在洛阳设了一处小小的进奏院,杜中书可要去看看?”

    进奏院多半是各道在两京设置,地方大小依据财力而定,横竖是地方政府自己掏腰包,朝廷是不管的。杜士仪在云州任长史的时候,云州还是一穷二白的地方,再加上免赋税,免进贡,每年年底的朝集甚至还有特旨免去的,更不要说什么进奏院了。而且,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这么一个消息,愣了片刻便爽快答应了。等到上了马,两人并肩走在前头,苗含泽自是把云州情形一一做了个总结。

    从军政民政一直说到了人事,苗含泽便低声说道:“王长史今年年底就三年考满了,虽不到四年,但王长史说,郭参军在云州多年,功劳苦劳卓著,若非因为他自己以云州新置,事务繁杂,六曹皆不能托付外行人为由,也不至于一任五年。所以,王长史想让贤。毕竟,郭参军早年便是监察御史,如今就算超迁擢升长史,也并不是没有成算的,所以,王长史托付我进京活动活动,以求能够让郭参军接替长史之位。不止是郭参军,云州都督府的其他人,这一任都时间太长了。”

    尽管云州诸人,从前大多都是对现状不满意,甚至于心灰意冷,这才在当年随着他远赴云州,可比通常的一任四年更长的一任五年,硬生生把一个荒废多年的废城打造成如今那座欣欣向荣的重镇,每一个人都付出了不知道多少努力。然而,就算他们愿意留在云州,别人也是不会容许那里一直被这些杜系官员把持。所以,即便连王翰这样曾经不太精通权术的人,也已经退而求其次,想好了最稳妥的解决办法。

    那就是让进士出身而又精明能于的郭荃接任云州长史至于其他人,就不得不等待考满后的铨选了。

    “我知道了。”杜士仪回京之后,面对的是千头万绪,以及各种各样若隐若现的恶意,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云州的问题,可对于那片倾注了自己最大心力的地方,如今还留着固安公主的地方,他始终难以轻易割舍。此刻,他突然开口问道,“王长史可曾说过,他自己想谋何职吗?”

    “王长史不曾提过。但王长史一次醉酒之后曾说,他这个人如同闲云野鹤,到哪里都能随遇而安,无论才于还是能力都远远比不上郭参军,若能够自己功成身退,把郭参军推上去,他就能全无遗憾了。”

    “这个王子羽”王翰的脾气,杜士仪再清楚不过了,这还真像是对方说出来的话。他在河东道这四年多时间里,上党苗氏与他的关系一直都很融洽,乃至于包括苗含泽苗含液兄弟在内,也都谨慎地不提父亲苗延嗣半个字。这会儿杜士仪同样没有想到那个多年前的敌人,沉吟片刻后就开口问道,“苗六郎,想当初离开代州,不,应该说是离开云州的时候,我就曾经有过一个想法,复云州这个下都督府为州,你觉得如何?”

    “啊?”苗含泽有些意外地小小惊呼一声,继而便体味到了这背后的一层意思,“杜中书的意思是,让云州复为州,如此代州都督府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督云州?”

    “云州复置之后,便为下都督府,但说到底,其实统共不过两县,最重要的只是云州守捉而已,更无可督之州。如果云州复为州,无论上中下,刺史都在四品,以王子羽的资历来说,考满加阶,已经足够了。让郭参军在长史的位子上再委屈一任,如此等他卸任之时,以云州政通人和的功绩迁刺史,郭参军擢升为刺史,也就无人可以指摘。而有他二人再加上你,使王芳烈迁录事参军,云州至少可再得六七年安定”

    上党苗氏在云州所占利益极其庞大,苗含泽无论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还是为了家族的利益,甚至于说,为了他在云州这两年多来所见所闻所想所感,为了那些他亲眼目睹渐渐能够丰衣足食的黎民百姓,他不得不承认,杜士仪这个看上去让云州降格的提议,其实有利无害。唯一受损的也就是有些人目前的品级。

    可是,只要考评能够上佳,品级在仕途上的作用并不算太大,而且,这是一举数得

    “我会立时书信一封送给王长史”

    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等到了云州进奏院,他方才发现,这地方不过两重院落,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外头住着随从,里头则供朝集使居住,若是朝集使回去,这里则提供给云州在东都的举子作为临时居所,从而减轻他们的生活负担。当听说无论云州州治云中县,还是怀仁县,都已经开放了城外居住的限制,渐渐在城外扩建村镇,以便开垦更多的荒地,吸引更多的居人,他不禁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一座温柔坊中,除却云州进奏院,还有几座同样小而精巧的进奏院。因为洛阳名义上只是东都,天子巡幸之所,故而设在东都的进奏院,都远不如设在长安的规模宏大。等到杜士仪从云州进奏院中便服出来,已近黄昏,路过这一座座进奏院时,就只听得丝竹管弦声不断,其中甚至还有妓人的娇声软语。

    按照大唐律法,不管是京官还是外官,都不能外宿妓家,唯有尚未得出身的士子不限。但位高权重的官员们不能自己去,却能够一张条子一个口信就把人叫过来陪酒娱情,至于留宿也是家常便饭。这会儿杜士仪路过鄂州进奏院的时候,就只见其中好几个人跌跌撞撞出来,人人都是身边陪着一个妙龄女子,显见是歌舞妓人之流。勒住马以防这些脚下虚浮的人撞过来,杜士仪正微微皱眉,紧跟着就从这些人中认出了一个人来。

    那个脸上还有几分清明,正回转身对身后一个年纪不小仿佛是官员模样的老者躬身告辞的,不是别人,正是鲜于仲通

    当鲜于仲通回转身之际,也看到了杜士仪。他只是微微一惊,随即便假作醉醺醺没认出人的样子,和那几个同伴一块走了。而杜士仪看到一旁随从的赤毕策马靠了过来,他就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没事,纯当没看见,回去吧

    赶在夜禁前回到了观德坊的自家私宅,今晚硬是被盛情的苗含泽灌了几杯的杜士仪喝了些酸汤饮酒,得知张兴也是还没归来,他本打算早些睡下,谁知道沐浴之后他便得知鲜于仲通来了。来到书斋的他才看见换了一身衣裳的鲜于仲通,后者便霍然起身,疾步上前后便深深一揖。

    “杜中书,我这些天稍稍乔装打扮,以谋求举荐的选人名义混迹于各家进奏院,杜中书你让我打探的那些人,我都问出来了,在任上都乏善可陈,但这么多年却候选时间很少,铨选注官时,虽然不能说每次都得美官,但稳稳当当四年一任,很少有空缺的。”

    鲜于仲通大略地说了说,然后就二话不说上前摊开纸笔,将他打听到的诸人考绩一一写明。他毕竟是刺探,不可能打听清楚前三年的全部情况,多半只有一次或两次考绩,可一个个刺眼的中下,乃至于表示平庸的中中仍然充斥着整张纸。

    放下笔之后,他又沉声说道:“而且,此次的鄂州朝集使,正好就是杜中书名单上的一个人。我在他身上花了大工夫和大本钱,今晚又灌醉了他,他因为看我急切,最终告诉了我一个法子。只要肯出钱,就能够更改从前的考绩,而且是明码标价,一个中上一千贯,一个上下两千贯”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八十九章 大考之争

    因这一年乃是大考,天子钦点的校考使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的两位宰相。裴光庭校京官考,萧嵩校外官考,谁分管哪一样,全都是天子钦点,纵使萧嵩不满也无可奈何。按照规矩,两位校考使,四位监考使,再加上吏部考功司郎中和员外郎,总共八个人分成两组,覆核审查京官和外官呈送上来的考状。

    杜士仪这一组四人中,担任知考使的是吏部考功员外郎裴敦复,校考使是中书令萧嵩,监考使则是他自己再加上给事中冯绍烈。四人之中,毫无疑问,裴敦复这个员外郎官位最低。

    尽管裴敦复年初还因为知贡举而为天下贡士座师,人人都得对他恭恭敬敬,但此刻和其他三人同坐尚书省考堂的东边,明明占据主位的他却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埋怨了一句炭火烧得太热后,他就把眼睛放在了手中的考状上。

    中中。反正最多的就是不好不坏的中中

    不但裴敦复敷衍地把手中考状随手一批往旁边一扔,萧嵩和冯绍烈也同样如此。每四年一次大考之所以这样重要,是因为这一次大考之后,会把四年考评综合起来计算,从而评定一位官员进阶与否。四年考评,根据从上上到下下九品,一共是四次考绩,其中,中下可以和中上抵消,也就是算成两次中中,而一次上下可以抵消两次中下。六品以下官员,若四考都是中中,则四年可进一阶;若是有一次中上,则额外进一阶,一次上下,额外进两阶,以此类推。

    所以,中中的考课几乎是大多数人的评价。就连杜士仪在仕途这么多年中,即便有过出众的功绩,也不过因云州安民及退虏寇功,得了一次上下,以成都一地行茶引及平赋税,增人口之功,得了一次上下,其余的都是中上,也有中中,但已经属于很难得了。而且他阶官已经入了五品,根据大考的考绩加阶就没份了。

    因此,当埋首覆核的他陡然之间听到耳畔传来一声嗤笑的时候,立刻抬起了头。

    “又是上下我还以为并非人人都如燕公说之在世时那样厚颜,竟然给了自己的儿子一个上下考,还把考词写得大义凛然,没想到竟有这许多徇私之人

    说话的是西堂监京官考的中书舍人崔禹锡,他仿佛浑然不顾堂上人中,至少有一个冯绍烈和张说相交莫逆,而且如此评述已故宰相实在是太过张狂,依旧旁若无人地说道:“上下考之难,当初狄国老在世,以新任大理丞之身,岁断大理寺狱一万七千八百人,遂得上下考。张均何德何能,得以与狄国老并列

    这话让本待反唇相讥的冯绍烈一时语塞。而裴光庭虽和张说没有多好的关系,总还要顾忌宰相颜面,只能沉声说道:“考课之时,休说从前的闲话”

    考课进行到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杜士仪一直在等待有人发难的机会——如果实在没有,他只能在最后一天自己制造机会。此刻见出面的是崔禹锡,他不禁抬头向其看了一眼。

    杜士仪和崔禹锡虽同为中书舍人,却没说过几句话。可他从林永墨处听到了一些风声,说是崔禹锡被裴光庭瞧不起,不日就要左迁。此刻见萧嵩微微挑了挑眉,似有不耐,他顿时哂然笑了一声。崔禹锡并不是萧嵩的嫡系,但身为中书舍人,也就是中书令下辖,萧嵩保不住此人,心里难免有些憋气。这一上一下既然都存有意气,那么,借着今日大考之时发难,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即便崔禹锡因此把裴光庭得罪到死处,可只要能够掐准死穴,事后萧嵩给崔禹锡挑个上州刺史总是不难。在外经管一方,总比在两京受人闲气来得强

    于是,他只是略一踌躇,便仿佛息事宁人一般出声提醒道:“崔中书,逝者已矣,还请慎言。”

    崔禹锡早就豁出去了。他是文章四友之一崔融的长子,尽管父亲因为受张昌宗张易之兄弟招募,晚年受到牵连仕途不顺,但家学渊源毕竟摆在那儿,他在进士及第后多年升转,终于迈上了中书舍人这道高官上的关卡。

    然而,萧嵩提拔了他,却又因为与裴光庭的争斗纵使不那么顺遂,保不住他,现如今裴光庭正打算把他踢出京城去,再加上他深恨当初张说在世时自持文坛宗师,而瞧不起父亲崔融,对他这个崔融的儿子也多方打压,因此趁着今日监京官考,他索性都发作了起来。此刻裴光庭先喝止了他,杜士仪也接着规劝,他却反而更来劲了,索性拍案而起。

    “什么逝者已矣”

    既然站起身来,他就怡然不惧地说道:“杜君礼,你恐怕不知道,当年外官考课之时,张燕公监外官考,可是在你的考绩上却一再大动于戈,你的上下考绩,还是陛下钦定考课之事,关乎底下官吏前途大计,却被宰辅视作为奖惩之道,尤其是京官考课,完全无甚功绩,却偏偏还常常出什么上下中上,简直是让那些在外官任上辛辛苦苦的县令刺史们齿冷裴相国,刚刚从我手中转给你的,烦请看一看,已经有几个上下了?十个京官任上,哪来这么多值得考评上下的官员”

    三品以上的宰辅高官,乃至于外官大都督节度使以及有职司的诸王,都是天子亲自判定考词及考绩,所以,裴光庭并不担心有人指斥自己考课造假,可听到崔禹锡竟然指责得上下考的京官太多,他的脸色不禁就很难看了。他出身显赫,尽管仕途因为妻子的缘故而磋磨过一阵子,可终究不是耐得住气的人,当即霍然起身:“考评都是各司主官先定,而后我等覆核,你若是不满,批否也就行了,在这尚书省考堂之内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我批否有什么用?须知吏部考功陆郎中可是一份份考状尽皆批可,就包括这十个上下考”

    眼看裴光庭那边已经是面色铁青了,萧嵩不禁幸灾乐祸地旁观崔禹锡与其打擂台。他一面庆幸早已试探过天子的心意,外放崔禹锡为刺史,一面又冷笑吏部考功郎中陆从西以为别人都是木头人,竟敢放任手边一下子流出十个上下考,因而,他当即冷笑一声道:“十个上下考?算一算这京官考应该已经过去了一半的人吧,岂不是说今年能够有二十人考以上下?想当初贞观六年,朝堂名臣云集,最高考第却不过中上,没有一个人得上下者,现如今倒是上下泛滥了”

    “可高唐县公马周当年还是监察御史的时候,就曾经上书提及,只知贬一恶人可以惩恶,不知褒一善人足以劝善,因而劝太宗皇帝在每年政术犹善者中挑选最拔尖的几人,考以上上、上中、上下。足可见上下之考,并没有不给人的道理”

    冯绍烈本就素来瞧不起崔禹锡,此刻见其挑了个头,萧嵩一时竟是和裴光庭针锋相对,他终于忍不住站出来说话。当初张说病重之时,还强自支撑着给他的父亲写了洋洋洒洒上千字的神道碑文,哪怕为了这个,他也得帮已经去世的张说说几句好话,更何况他身为门下省给事中,出面维护裴光庭这个侍中也不无好处。因见萧嵩顿时为之哑然,他知道萧嵩在军略上犹有见地,但在权术上却略逊一筹,当即又嘿然一笑。

    “再者,前四天里有十个上下考,并不见得接下来还能有十个上下考。京官这么多人,只有十个上下,要我说还不足以惩恶扬善”

    萧嵩本来找准了机会,挑准了发难的人,连借口都是现成的直接把狄仁杰搬出来,眼见得裴光庭哑然,考功郎中陆从西更是诚惶诚恐不敢出言,他原以为胜券在握,怎么也能打下裴光庭一直以来那张狂的气焰,可这会儿被冯绍烈一堵,他顿时觉得喉咙口噎得慌。然而,还不等他振作精神重新再回击,突然就听到身边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十个上下考,于众多京官来说,也许有些人确实有些实绩,也不算有多出格。不过,我有些纳闷,我这儿根据考簿上外官的四年考绩汇总进阶,倒是发现了一桩奇事。先后有十几个今年州县呈上来的考课,考绩不过中中甚至中下的官员,可三年之前,也就是开元十七年的考课,却是中上甚至上下”

    萧嵩侧头一看,就只见杜士仪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

    “相国,这次大考,需要核销四年考绩定加阶,我这几天来频频翻阅考簿核定加阶,实在是觉得有些蹊跷。”杜士仪在考课开始的那一天,就用了些小手段,让自己负责四考核销汇总,此刻他随手把考簿摊开在萧嵩面前,随即淡淡地说道,“相国请看,这一份开元十七年的考簿朱笔记录,是不是和前头一份记录的颜色不同?我怀疑,吏部考功司的考簿上,有人舞弊”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九十章 准卿三条奏

    裴光庭正欣喜于冯绍烈出面解围,可听到杜士仪这话,他登时心中大凛。一刹那间,他也顾不上崔禹锡在那慷慨激昂的指责了,快步冲到杜士仪面前,疾言厉色地问道:“杜君礼,你是质疑这考簿记录真伪?”

    “这样的颜色不同,只要细细辨别就能看出来。裴相国请看。”杜士仪走上前去,随手让裴光庭分辨前后两页,见其面色一凝,他就嘿然笑道,“我本也不会注意到这些,但数月之前,我获准进入吏部考功司查阅考簿,那时候便发现,越是年代久远的考簿,其上朱笔记录考绩考第的笔迹应该越淡,甚至有最终模糊不清的,即便三四年前,笔迹也和现如今刚刚誊写的朱笔笔迹深浅完全不同。可今日却见,本应是前后一批次书写的深浅却不一样,而却和一年前的笔迹字体一样”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退回了萧嵩身边,对这位中书令拱了拱手道:“事关重大,还请萧相国斟酌”

    萧嵩眯了眯眼睛,看也不看裴光庭,当即说道:“正好朝集使们都云集洛阳,立时召来和这条记录有关的朝集使,查问当年考绩另外,每年考课完毕后,张榜应有留存,立时调阅”

    听到这些,刚刚以为自己徒劳无功的崔禹锡只觉得这会儿杜士仪的发难就如同雨后甘霖似的,让他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他见萧嵩志得意满,裴光庭面色铁青,而杜士仪不动声色,终于冷笑了一声。

    “纵使再巧言令色,也抵不住真正的证据”

    因为此番考课乃是在尚书省,因而吏部侍郎李林甫闻讯之后,很快就赶了过来。他眼见得萧嵩调开了开元十七年那一卷当年张榜的外官考课榜后,随即从中找到了和考簿上那条存疑记录相对应的,发现原本应该是中下的考绩,到了考簿上竟然变成了中上,继而拍案而起大发雷霆的时候,他也不禁气得心肝一颤一颤。

    他都已经警告了吏部上下人等,若是在今岁大考之年闹出什么事情来,绝不放过,没想到竟然还是有人置若罔闻

    萧嵩只觉得心怀大畅,但脸上还是要痛心疾首,痛斥了一番吏部考功司的失责之后,他就看着杜士仪道:“君礼,虽则颜色微微有些不同,但此次覆核考课,任务何等繁重,多亏你注意到这些细微之处”

    “本就是相国仔细,怕我初为中书舍人,第一次监外官考,让我提早到考功司库房中调阅这些考簿。而我是第一次担当,不免心中凛凛然,故而不敢马虎。”

    萧嵩嘴角高高翘了翘,当即看着裴光庭和李林甫道:“事关重大,先行封存考功司一应文卷,裴相国李侍郎,请与我和杜君礼一道面圣如何?”

    十个上下考还不足以闹到天子面前,可考簿舞弊却是关系到铨选和升黜等等,裴光庭和李林甫纵使再不愿意,也不得不答应了萧嵩的提请。等到了宣政殿,萧嵩打头说出了实情,李隆基登时遽然色变。

    “彻查”不等裴光庭和李林甫相继告罪,在迸出了这么两个字之后,李隆基用犀利的目光在四个人身上一扫,最终落到了杜士仪身上,“杜君礼,既然是你查知情弊,此桩案子,朕就交给你去办理”

    “臣遵命。”

    杜士仪深深一揖领命之后,却又沉声说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臣有几分思量,想单独呈报。”

    李隆基几乎想都不想便点了点头。一时间,不得不先行退避的萧嵩裴光庭和李林甫,面色自然各异。

    萧嵩在意的是今次漂漂亮亮赢了一回,杜士仪打算在御前说什么他反而不在乎,横竖杜士仪是中书舍人,三五年之内都不用操心会威胁到自己;至于裴光庭和李林甫,两人一个兼吏部尚书,一个是吏部侍郎,心情就没有这么轻松了。前者即便未必有罢相之虞,可兼任吏部尚书至今近三年却始终未曾察觉端倪,必定会降低自己在朝廷士林中的名望;后者这吏部侍郎也才当了两年多,一直觉得吏部上下已经被梳理笼络得差不多了,可这次的危机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杜君礼莫非是打算插手吏部?”

    裴光庭低低问了一句,李林甫登时一颗心猛然一缩。他好容易才把齐潮赶下了吏部侍郎的位子,得以从刑部侍郎转任吏部侍郎,倘若真的被杜士仪插进手来,他这个掌管铨选,能够得心应手把想要安插的人放到想要安插位子上的吏部侍郎,这种便利就再也没有了

    因此,他暗自咬了咬牙,继而就镇定自若地低声说道:“相国放心,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而独自请留宣政殿的杜士仪,面对天子那征询的目光,他便诚恳地说道:“陛下,其实考簿作伪,据臣在吏部考功司库房中翻阅得知,恐怕不是一时一日之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之事,甚至不是十年八载之事臣翻阅的考簿,最早是在长寿元年,也就是说,至少在四十年之前,就已经有胥吏趁着考簿上朱笔所记考第褪色之际,将其从下第修改成上第,从而在大考升阶或是减禄,抑或在升黜的时候,为不法官员牟利。”

    李隆基尽管早已不像是当年真正亲政的时候那么勤政了,但仍然深恨被人蒙蔽,因此,听到杜士仪把这考簿舞弊的年限提到了四十年之前,也就是自己的祖母武后秉政的时期,他不禁眼神一缩,表情反而缓和了下来。

    “你继续说。”

    “历来考课结束之后,考第公布宣之于众,然后记录在考簿之中,又发给官员考牒作为凭证。所以,真正记录这些的,也就是这三样东西。然则考牒并不是每位官员都会一直保存,而张榜更是三五年便会销毁,所以考簿竟是成了唯一的证据。只要有胥吏在这上头做文章,可以说是很难查出来。所以,如今固然要严加彻查,但臣想禀奏陛下,不如从即日起,日后考簿上记载的官员考第,一律用墨笔,停用朱笔。墨笔不易褪色,如此,日后便可在最大限度上杜绝考簿舞弊”

    这是个简单有效的手段,要更改的只是日后记录考簿的方法,简单易行。因此,李隆基几乎只是略一思忖便颔首答道:“此事准奏。”

    “其次,陛下,此事既然延续几十年,而吏部从无尚书侍郎能够一任如此之久的,臣说一句公道话,只怕前前后后不知道多少胥吏在其中狼狈为奸,涉及其中的官员更恐怕不计其数,却一向欺瞒上头。倘若真的彻查过甚,只怕会动摇人心。所以,臣请陛下允准,只将此次查知之胥吏绳之以法,至于其余与此有涉之官员,只需知会此后的吏部主官,在每岁铨选时驳落,让他们废置终身。如此既可以儆效尤,也可避免朝堂人心惶惶,失了陛下圣明。”

    从前见识过杜士仪执拗的时候,再对比其外任上历练多年,如今回朝任中书舍人的时候,李隆基就不禁感到,这有阅历就是和愣头青不一样,说出来的话让人怎么听怎么舒服。杜士仪此议不啻是说,在杀一儆百之外,其他于此有涉的人不动声色地搁置到一边去,让他们自食其果,既让他出了气,又不至于伤了他这个盛世之主的英名,于是,他装模作样斟酌了片刻,便再次微微颔首

    “依你。”

    “其三,恕臣直言,尚书省六部之中,吏部权最重。例如每年知贡举,均由吏部考功员外郎主持。考功员外郎不过从六品,位卑而权重,位卑则难以抵抗权贵请托,权重就容易滋生舞弊事端。而且,应试的士子大多自视极高,倘若稍有不顺心,便容易掀起撕榜以至于喧哗宫门的情景。例如臣当年状头及第时,便是陛下英明,罢黜了考功员外郎李纳,方才最终得以还科举清明。考功司既然每年主持考课都已经忙不过来,再主科举,实在是不妥。臣启陛下,为表重人才,以及明科举制度,请以礼部侍郎知贡举品高则容易让人敬服,而且礼部本清贵,更可让士林归心至于关试则归吏部,如此权责分明。”

    这样的提议,李隆基当年就听杜士仪提过,而后这些年也陆陆续续有人提过考功员外郎位卑权重,很容易禁不住请托,也很容易遭致士子的攻击和不满。在现如今考功司又出现这么大纰漏的情况下,他这一次深思熟虑了许久,最终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卿所言甚是公允有礼,但此事关乎重大,朕当于朝堂集议,但想来表朝廷重士之心,旁人也无可置喙。”

    一连三件事都几乎通过了,杜士仪在心里舒了一口气,随即便躬身谢道:“陛下令臣彻查考簿舞弊之事,臣必定竭力而为。然则事情既然重大,臣一人为之,恐怕会遭致旁人非议,臣请陛下或从御史台,或从刑部,或从大理寺,调一法吏佐理,如此则上下必服膺。”

    为君上的,最满意的就是臣下主动请求监督,因此李隆基闻言大悦,这次立时想都不想就答应道:“杜卿原本就权押吏部,此事又是朕交给你的,谁敢不服?不过,杜卿之心可昭日月,足可为人臣楷模此事便依卿所奏,朕当于三法司中挑选公正之人辅佐杜卿。”

    当从宣政殿出来的时候,杜士仪不禁露出了一丝微微笑意。这一次事件的前期效果,几乎是达到了他的预期了就看天子挑给他佐理的人,是否能够如他所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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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