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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针锋相对

    时值腊月,此刻又已经日上中天,坊市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四处都是叫卖声喧闹声。在这种车水马龙的地方,纵使外头街道上畅通无阻的马车,在这种地方也没法提高行驶速度。此时此刻,一辆黑漆马车在三五从者的簇拥下在人流之中缓缓而行,驭者不时抬起马鞭吆喝让道,可却始终收效甚微。而车厢之中,皮裘之外罩了一袭蓝色袍子的一个中年人却丝毫没有挑起帘子去看外头的情形,闭目养神盘膝坐在那儿,右手腕赫然是一串金黄色蜜蜡佛珠。

    这等品相的蜜蜡佛珠,却是价值不菲!

    “郎主,已经到了。”

    随着外头的唤声,中年人方才睁开了眼睛。若非风雪天,他也不喜欢坐马车招摇过市,而今天之所以如此,着实是下头管事禀报上来的话让他大为恼怒。此时此刻,踩着车蹬子下来的他看见一旁停了一辆牛车,忍不住盯着使劲又看了两眼,这才面无表情地进了身前的酒肆。然而,才一踏进其间,目光不过在那几个清一色整齐衣衫的从者身上一扫而过,他就听得楼上传来了一个嚷嚷声。

    “这就已经十道了!杜十九,居然还有?”

    “都说了是秘藏食谱,这自然还没完!”

    这两个显见极其年轻的声音一入耳,中年人便知道这应该就是正主儿。作为登封徐氏的主人,产业遍布县城之内乃至于河南府多地,正当盛年的徐继也算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在官面上亦曾经交接了一些人。他很清楚,面对那些久经沧海的老狐狸该用什么手段和态度,面对那些生性倨傲的世家子弟,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然而,管事回来禀报所提到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却让他不得不犯了踌躇。

    能够和那位素来言行无忌的崔十一郎极其交好,总不脱也是性格相仿的世家子弟;然而,无论是自告奋勇带头捕蝗也好,还是其后给公孙大娘撑腰,将监察御史刘沼给噎得忍气吞声而去,抑或是拜入了赫赫有名的嵩山隐士卢鸿名下——所有这些都足以证明,那个杜十九并非一味飞扬跋扈的人,固然有些少年意气,可为人却也有独到之处。如此之人,何必为了区区一个微不足道的吴九,和自己打擂台?

    于是,他定了定神,便对着一个上了前来问话的崔氏家仆说道:“请敬告楼上杜郎君,登封徐氏之主徐继求见。”

    楼上的吴九正在小心翼翼给杜士仪抻纸,此刻听到下头那个声音,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手也为之一抖。一旁的崔俭玄对此大为愠怒,可发现杜士仪及时收笔,并未污了这已经满是淋漓墨迹的纸卷,他方才松了一口气,少不得恶狠狠地瞪了吴九一眼道:“你小心些!”

    说话间,下头报信的人就已经来了。崔俭玄对这么一个不速之客很不以为然,却还是坐回了自己的位子,继而很没坐相地垂了双腿,一手托着下巴。待到杜士仪开口吩咐,那人被带了上来,他瞧见人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顿时斜睨了战战兢兢抻纸的吴九一眼,随即撇了撇嘴。

    不就是个承接官府公廨本钱的,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用得着吓成这样子!

    徐继一上楼就看见了临窗而坐的这两个少年郎君。年长的唇红齿白宛若女郎,尤其那一双凤眼让人一见难忘,然而,如此一个美少年,却偏偏很没有仪态地双腿胡坐,见着他就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通身上下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傲慢。一旁那个年少的却头也不抬在纸上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而那个平日连求见自己都不够资格的县廨差役吴九,正毕恭毕敬地在旁边为之抻纸,却是连头都不敢抬。

    面对这种仿佛被忽视的局面,徐继更是心中不快,轻咳了一声便开口说道:“杜郎君,某便是登封徐氏之主徐继。”

    “敬请徐公稍候片刻,立时就完了。”

    听到杜士仪头也不抬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语气固然客气,但实则却显见颇为轻视的话,徐继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发话,却只见崔俭玄懒洋洋地开口说道:“你一口一个登封徐氏,不知道登封徐氏在天下郡望之中排行第几?”

    “十一郎!”杜士仪此刻终于一蹴而就,一抬头就看到徐继在崔俭玄那张刻薄的嘴下变成了猪肝红的脸。知道崔俭玄拉仇恨的本事素来令人叹为观止,他立时开口把人叫住了,这才坐直了身子道,“适才徐家门下管事只为了证实我这新进家奴的身份,居然吵吵嚷嚷定要见我辩一个分明,我一时气恼,方才轰了他走。只为了一丁点小事,没想到真的惊动了徐公,说起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见杜士仪面色温文语句和煦,诚恳表示歉意的样子仿佛真是那么一回事,徐继只能暂时撇开崔俭玄刚刚那句能把人气吐血的话,口气有些生硬地说道:“不敢当杜郎君这不是之称,要怪只能怪某驭下不严。只是,吴九本是县廨应奉,不知道何时从了郎君?”

    “唔,就在今早才于县廨办好了一应文书。怎么,徐公不信?”

    “不是不信,只是杜郎君可知道,这吴九投身恐非真心,须知他数月前曾与我这儿借了五万钱的公廨本钱,数月下来,连本带利,已经欠了十万钱!”

    徐继本以为捅破这层窗户纸,杜士仪必然会为之震动,可让他料想不到的是,杜士仪竟然笑了起来:“原来徐公说的是这回事。我用人还不至于这般糊涂,收了他的投身文书之前,他就已经告知了此事。看来徐公此来,是要他偿清你手中那张借券?这事儿却容易……”

    他这话还没说完,徐继就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杜士仪因为吴九那滑胥家伙的求告,一时心软糊涂收其为奴替人挡灾,这是他设想中最好解决的处境,让人明白受骗上当,想必其一定会放手。毕竟,杜士仪自告奋勇捕蝗,应该是为了扬名;为公孙大娘出头,应该是难过美人关;怎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吴九,招惹一身麻烦!可事情就是这般棘手,这个杜十九竟真的打算这么做!

    因而,见杜士仪顿了一顿,仿佛要和崔俭玄商量什么,徐继不禁定了定神,随即强笑说道:“这一百贯钱于杜郎君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只是,某承接公廨本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次之事若是传扬出去,恐怕某实在是不好做……”

    杜士仪也不过做个样子,实则只要徐继把借券转到自己名下,然后销干净就行了,并无意凭一己之力插手这官私皆有涉足的高利贷行业。然而,他愿意还钱,对方却反而语焉不详地表示不乐意,他不禁生出了一丝明悟。

    恐怕这登封徐氏此前放钱的时候就不怀好意,不但看中了吴九那一百亩永业田,而且还能用那一丁点本钱将那五百口猪一网打尽,好大的胃口!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徐公居然认为传扬出去,会让你不好做?”

    见杜士仪陡然加重了语气,徐继知道今次若不能掣出杀手锏来,恐怕会就此僵持,咬了咬牙后便开口说道:“不错,若是欠债的人全都学这吴九,投身大户以求庇护,而那些豪门大户又没有杜郎君肯担下债务的担当,那某岂不是再难做这一行?须知承接公廨本钱本就利润极薄,登封上下也没有几户人家愿意承接,徐家退出,别家自然也会有样学样……”

    这话已经不像先头那样还有些藏着掖着的含蓄,而是赤裸裸的威胁口气了。闻听此言,从来没和这等地头蛇打过交道的崔俭玄一时大怒,就在他拍案而起要喝骂的时候,便只觉得杜士仪竟是反身按住了他的肩头。

    “以登封县廨而计,一年只不过一百五十万公廨本钱而已。倘若真的徐家不愿意接,登封县内其他各家也都不愿意接,河南府未必就没了胆大的人。而且,倘若承接的时候月息十分,转手出去却是月息二十分三十分,这还叫利润极薄,天底下恐怕再没有利润更丰厚的勾当!”

    徐继未料想自己已经把话说得那样明白了,杜士仪竟然非但毫不退让,反而撂下了更强硬的话,顿时有些进退两难。想想徐家在登封素来为诸大户马首是瞻,此时再不容轻易退让,他想到家中那位贵客,几乎来不及细细思量便语带双关地说道:“既是杜郎君执意若此,某也无话可说。话说回来,昨夜东都慈惠坊姚大郎正好下榻本宅,今早才刚刚启程,若是知道杜郎君和崔郎君也在城中,还可以叙一叙话,倒真的是可惜了。”

    不提姚闳还好,一提姚闳,崔俭玄顿时冷笑了起来:“昨日我和杜十九在少林寺倒正巧遇着了姚大郎,他没说两句话就以服孝为名走得飞快。他重孝在身,却不早些回东都,敢情居然和咱们一样进了登封县城,而且还夜宿你那徐宅?啧啧,回头我倒要问问他,可是来寻花问柳了!”

    “十一兄别胡乱揣测,恐怕是徐公和东都慈惠坊姚家有些交情,故而姚大郎方才留宿徐宅。”

    见杜士仪似笑非笑,又体谅地替自己说了一句话,徐继顿时暗道不好。他本意是拿相国公子来压一压杜士仪和崔俭玄的气焰,可却被人抓到了这语病!一想到万一牵连到姚闳的后果,尽管丢了那到了嘴的肥肉让他很不甘心,但他还是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

    两害相权,取其轻!

第四十六章 全肉宴

    手中捧着那张仿佛重若千钧的借券,吴九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似的。从前只看到其他人举钱之后还不出来,一时不得不赔上田产儿女等等惨状,他还暗笑那些人不知算计清楚再行事,可这一回他信心满满地借了那五万钱,月息还不算高,还不是险些万劫不复?可即便如此,好歹不用动家中那一百亩永业田,否则生性彪悍最护着两个弟弟的母亲情急之下,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郎君……”

    杜士仪见吴九那脸上说不出是悲是喜,便摆了摆手说道:“不用多说了。总而言之,从今往后你就是杜家的人,好好记着这一点就是。另外,这家酒肆是你找的,可合我之前吩咐你的那几个条件?”

    “回禀郎君,都一一合了那几个条件。这家酒肆卖的酒平淡无奇,饮食也比不过邻近各家,店主几乎都经营不下去了,所以……”

    吴九这话还没有说完,崔俭玄顿时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道:“怪不得刚刚那些酒食都无甚出奇之处!杜十九,你就特意带我来这种地方!”

    “就因为平淡无奇,改头换面焕然一新的时候,那才称得上是让人大吃一惊。”杜士仪微微一笑,旋即便对吴九说道,“你下去把店主叫上来。”

    不多时,那圆脸店主就诚惶诚恐地跟着吴九上了楼。发现食案上的东西都没怎么动过,他不禁更加惶然,直到听见杜士仪问他这店中所用庖厨和酒保时,他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讷讷说道:“郎君,我这店小,雇不起人,所以两个酒保实则是家中儿子和侄儿,后厨做饭食的,便是家里老妻。她那酿酒造饭的本事其实还行,可翻来覆去就只能做那么几道坊市上其他酒肆店家都会的菜,所以只能怠慢尊客了。”

    此前这店主带着酒保奔前走后,此刻又如此说话,杜士仪便明白其人老实。他微微一沉吟,随即便开口说道:“那你这酒肆打算出让?”

    “啊……”那店主先是一愣,随即便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好一会儿,他才极其沮丧地说道:“不瞒郎君说,我那一家子都是靠着这个小酒肆为生,说是要卖,其实真的不舍得,而且若是没了这酒肆,一家人都不知道要靠什么过日子。如今成丁授田已经几乎是一句空话,我这一家子又是多灾多难的,祖上传下来那点田地,现如今剩下的只有不到二十亩,可税赋却还是按照授田的额度交。这出让酒肆我只打算要价八万钱,可还是无人问津。其实就算真的钱到手,也熬不过几年!”

    杜家已算得上是家道中落,可不论如何都是名门世族,关于授田,杜士仪的记忆中没有丝毫印象。当他拿眼睛去看崔俭玄时,这位崔十一郎也很直接地一摊手表示自己不清楚。这时候,还是在县廨中厮混了许多年的吴九弯下腰低声解说。

    “郎君,我朝授田是起自武德七年,那时候成丁之男,每人授田百亩,其中二十亩永业田,八十亩口分田,永业田可世代承继,但口分田按例是人殁后入官。可这年岁久了,人越来越多,荒地越来越少,再加上很少有人真的交回口分田,自然而然就更不够分了。到贞观十八年,说是百亩,但实则分到手的能有三十亩就顶天了。可租庸调都是按照百亩的应授田额度,所以……”

    尽管吴九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杜士仪已经明白了其中深浅。见那店主满脸苦涩,他少不得踌躇了起来,片刻之后就含笑说道:“原来是有这样的苦处。对了,还不曾问过店主尊姓大名?”

    刚刚那店主见登封赫赫有名的徐家管事被人拦下,就连亲自赶来的徐家之主徐继只能在下面等人吩咐了方才能够上楼,再加上外头停着那辆价值不菲的牛车,因而,此刻见杜士仪竟然对自己这么客气,他不禁有些受宠若惊:“不敢当郎君垂询,我姓唐,家中爷娘没起过大名,因在家中行五,外人都叫我唐五。”

    崔俭玄饶有兴味地问道:“既有唐五,那岂不是你前头还有四个兄长?”

    “我那四个阿兄如今都过世了。”店主唐五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黯然,随即强笑道,“所以我那侄儿方才和我一块过活。”

    问到了别人的伤心处,崔俭玄不禁有些不自在,干咳一声便不说话了。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徐徐说道:“既是你生怕这酒肆卖了之后,没了存身立命的地方,我倒有一个主意。你若愿意听我的,我有回春妙法,可让你这酒肆生意蒸蒸日上。”

    唐五哪想到杜士仪一个世家子弟,竟然会管这种闲事。一想到这骑虎难下的局面,他咬了咬牙,随即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但请郎君示下,我无所不从。”

    “你这酒肆如今生意不佳,想卖了换钱,又怕卖出去丢了活路,既如此,我可以帮你一把。我这仆从吴九,本在县廨挂名,如今辞了出来,便由他在你这儿经营一年。我恰好想起了一卷食谱,倒是可以用一用。”

    唐五一时眼睛大亮,他生怕杜士仪只是虚言诓骗,等反反复复确定这是真的,他竟是连回答都来不及,一阵风似的蹬蹬蹬下了楼去。而一旁的吴九也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如此安置自己,可瞥了一眼食案上尚未收起的字纸,他一时也心热了起来。于是,等到杜士仪问了他可识字,他立时连连点头,道是跟着县廨一个刀笔吏认过,却是不会写几个字。

    “你下去,先看看那唐五一家商量得如何。”

    等到杜士仪遣了唐五下去,崔俭玄立时忍不住了:“杜十九,你还真是兴致好,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这点小营生?”

    “于你来说是小营生,可我家里那一场火,家底都给烧没了。虽则祖上还留着不少田地,可要让十三娘日后过得舒心惬意,也不能只靠那些看天吃饭的地。既如此,不如活学活用,把我少时看过的那些食谱用上。须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既如此,书中亦有好美食!”

    崔俭玄还是第一次听人拿着圣贤书这样打比方,一愣过后便哈哈大笑了起来。笑罢之后他使劲拍了拍食案,继而便斩钉截铁地说道,“就冲着你那最后几句话,这事儿我一定要掺一脚!天底下其他事情我都没什么兴致,但口舌之欲却是我之最爱!”

    杜士仪知道崔俭玄本就是好事的,此刻立时点了点头道:“起头给了那徐继的一百贯,便算作是你的本钱,到时候你等着收钱就是。不过,要做事,先饱腹,我带着那食谱下去,便看看那唐五的老妻是真的没有食谱方才翻不出花样,还是手艺拙劣吧。”

    “那可好,这些饭食淡而无味,真心下不了口!我可等着你那秘藏食谱能做出些什么好菜!”

    日上中天时,当独自在楼上等得整个人都极其不耐烦的崔俭玄闻到一股香味从楼下传来的时候,他顿时使劲吸了吸鼻子,最后竟是立刻跳下了地。须臾,他就看到店主唐五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陶碗上了楼来,临到面前时,他只觉得其中几块大肉由浓油赤酱包裹着,旁边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绿色,香味再加上卖相,倒是让人颇有食欲。等到这陶碗放在了食案上,他随手拿起旁边筷子尝了一口,继而便眼睛一亮。和他常吃的那些肉食不一样,这一道菜却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肉,极其入味,酥烂鲜香,竟是颇为好味。

    “好!”他一口气又吃了两块,这才放下筷子问道,“这是什么肉?”

    “崔郎君……真的还好吃?”

    见崔俭玄奇怪地点了点头,唐五顿时心中大定,赔了个笑脸便说道:“杜郎君说,这是酱汁肉,一会儿还有其他的。”

    接下来又是五六个菜,清一色全荤肉菜,崔俭玄最初还饶有兴致,可吃着吃着便不免觉得油腻了。待到发现总共十六道无一例外都是各种各样的肉,等到眼看杜士仪上了楼,把抹手的手巾撂给了旁边的吴九,他方才皱眉问道:“怎都是肉?这肉太多了岂不是倒胃口?”

    “你嫌肉多,那些三月不知肉滋味的寻常百姓,却是求之不得。我这一卷食谱,便叫做全肉宴。”杜士仪信口胡诌了一个名头,这才施施然落座,却是对店主唐五道,“你那老妻倒是聪明得很,一点就通一学就会。既然契书已经定下,今后这一年,这小店便由我赁下,交给吴九经营,每月我另与你一贯钱,一年之后便两清,到时候你那老妻应该也上手了。只不过,你可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开门迎客?”

    唐五立刻答道:“这我知道,自然是立时挂出全肉宴的水牌……”

    “要这么做,你就错了!”杜士仪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时值腊月,正是坊市中一年最热闹生意最好的时候,那些小商小贩自然都忙着在这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做些生意,多半都是带着硬得如石头的饼子和干粮。可是,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干粮可以下咽,凉水却着实会冻死人,所以哪怕他们捱着中午饿一顿,回去之前总会喝些热汤暖暖身子。所以,你最初要挂出去的只有一块水牌,那就是……卖鲜热肉汤,一文钱一碗!”

    “一文钱一碗!那岂不是……岂不是要赔本……”

    “一文钱一碗,碗中得让人看得到有一两片肉,附赠白饭一碗。”

    “咦?”

    见崔俭玄亦是诧异难当,杜士仪方才笑着说道:“别的店家都是要到屠户那儿去买猪肉,而你这肉却不用额外花钱。吴九数月前养了一批小豚,如今已经长成肥美,今天那些肉便是一大早送进城的,所用不过十斤肉而已。相比农家三两头养着的,这些猪吃的是飞蝗,肉质更加细嫩肥美,做菜最相宜。”

    如今的士人很少吃猪肉,只吃羊,原因很简单,豕肉被许多士人当成是脏肉——这也不奇怪,农家圈养的猪,但使有人看过猪圈情景,决计会倒胃口一辈子绝不再吃,而且入口腥味远比羊肉的腥膻味更重。而吴九收的仔猪多,又全都是用各乡捕蝗所得干蝗去养,无论是质还是量都决计不同。最重要的是,横竖这些继续屯着也是浪费!

    杜士仪说着看了吴九一眼,继而方才不疾不徐地说道:“如是五天之后,再挂上另一块水牌,三文钱肉食任点一样,米饭肉汤各一碗,立等可取。须知如今肉价大跌,在三十文一斤上下,别的酒肆饭馆顾忌成本,就算有心也没法效仿。而来坊市的各色人等不少,如是自然有人尝试。于是你每隔三两日挂出一块新水牌,把一样样的菜名渐渐挂出去,临到最后,再换成全肉宴!只记得,每样肉菜一律三文。那些只有肉丝的,大可量足些,似刚刚第一道那大肉的,一块足矣。”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加重了语气说道:“而挂出全肉宴的招牌之后,你便可再挂出另一道水牌,写明全肉宴共有肉食十六道,每人六文,凑足十人,便开一席,众人以大食案共餐。至于散客,你只令你那个腿脚麻利的侄儿接待,甚至可以径直把热腾腾的饭菜送到坊市那些摊贩那儿去。而店堂有限,坐不了太多人,你大可把调味好的肉卖出去,让人回家自己做。如此腊月和接下来的闰月正月过去了,待账目出来了,再作计较!冬日新鲜菜蔬难得,肉食正贱,却因天寒需要多吃荤腥暖身,所以这几个月正是做这档生意的时候。这些肉都是现成的,你这店里只要多囤一些米面佐料之类的备着。”

    见唐五恍然醒悟过来,又连连点头,等到将其遣退下去,杜士仪方才看着吴九说道:“你过来管着账目,每十日直接送到峻极峰下的草堂给十三娘过目。只要你一心一意,我从不亏待人,待过了正月,自然会给你应得的那一份。不过,光靠这一家酒肆,你蓄养的那些猪很难出清,所以,在人们尝过这些新鲜做法的肉食之外,你也可以在旁摆一个肉架货卖鲜肉,如此自然有人琢磨着买更便宜的鲜肉回去学着做。另外,今冬肉贱,明年却未必,你这两日去悬练峰,找找一个常常上山砍樵的樵翁。我记得他一手腌腊的手艺极其出众,如是也不虞那些猪卖不出去,最后却给饿瘦了!”

    吴九早就被此前杜士仪轻而易举应付了徐继的态度给震住了,此时此刻听到前头那半截话,他打了个激灵,想到自己身家全都捏在对方手中,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低头答应了下来。待听得后半,他顿时眼睛一亮。这时候,杜士仪扫了一眼桌上那些犹自冒着热气的菜,随即笑着说道:“这些剩着也可惜了,你们两个自己处置吧。”

    待到出酒肆上了牛车,杜士仪方才看着崔俭玄笑道:“怎样,猪肉并非想象中那般难以下口吧?”

    “你以为我那般孤陋寡闻?家里偶尔换换口味,也吃过小豚。”话虽如此,崔俭玄还是忍不住斜睨了杜士仪一眼,“只不过你为何不把那家店盘下来?哪怕雇了唐五一家人做活也好,如今这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盘下来自然容易,但这种营生容易被人模仿,还不如见好就收,再说君子不趁人之危,那唐五实诚人,总不能我们把好处给全占尽了。你放心,将来有的是更大的事情咱们一块做!”

第四十七章 晚辈心意长

    过了腊月,便是闰月,大多数附庐听讲的学子便辞过卢鸿,收拾行装回乡过年去了。柳惜明等持了荐书来求学的,也多半都回家团聚。而卢鸿收入门墙的亲传弟子中,也有宋慎、王威和崔俭玄接到了家书。

    崔俭玄倒真的不乐意回去,奈何家中祖母和母亲催得急,在杜士仪似笑非笑提点了抄《汉书》的承诺后,他只得没好气地把那对铜胆留了下来,却称了分量画了大小,发了狠说回去一定铸造一对一模一样的,又千叮咛万嘱咐杜士仪回头若是再去少林寺,一定把每一句话都牢牢记下,等他回来转述,方才耷拉着脑袋上马出山回家。而宋慎王威往年亦是每年回家,他们却不像崔俭玄那样磨蹭,辞过师长后便动身启程。

    如此一来,偌大的卢氏草堂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个学生,杜士仪见这机会难得,便说动了卢鸿,却是把杜十三娘几人接了过来。卢望之二话不说腾了自己的房子,搬去与卢鸿同住。

    尽管杜十三娘早就见过杜士仪抄书,可是真正搬过来,面对那草屋中堆放得整整齐齐的那些线装书,她仍然为之动容。每日里见兄长不是抄书,就是去卢鸿那儿单独听讲求教,回来还不忘拨弄琵琶,琢磨着那对铜胆,她只觉得又是心疼又是骄傲,因而索性也不打扰他,一有时间便专心致志地做着手中针线,又或者仔仔细细翻阅琢磨吴九送来的那些账本。

    她对兄长素来信服,看着那家小酒肆每天的进账从最初的三五十文,一二百文,不几日猛然跃升到五六百,又到一两千,尽管知道刨除成本,所得并不算极其可观,她仍然高兴得无以复加。

    这天已经是二十七了,她正做着手中针线,突然只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忙吩咐竹影出去看看。这些天草堂读书的学子虽少,可终究还有几个男子,因而她能不外出就尽量呆在屋子里,这会儿也不例外。不消一会儿,她就看到竹影回转了来。

    “娘子,是那几个留在草堂的附庐学子从山溪小潭深处捉了鲜鱼回来,说是冬日不得生鲜,等除夕那一日用来给卢师做汤喝。”

    “哦,原来是他们一片心意。这大冷天的,难为他们费如此苦心。”杜十三娘眨了眨眼睛,当缝好袍子上头那最后几针,她便欢欢喜喜地站起身拿了起来,左看右看之后便问竹影道,“你看这袍子如何?”

    “娘子做的自然好,郎君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谁说是给阿兄的!”杜十三娘笑得又露出了右颊那个小小的酒窝,这才开口说道,“卢公是阿兄的师长,又容我暂时寄住在此,便犹如是我阿爷一样。如今新年将至,那些留在草堂的学子都知道千辛万苦去捉来鲜鱼,我总得聊表心意。竹影,用包袱包上,咱们去见卢公。”

    草堂前头,杜士仪计算着这些天登封县坊市那家酒肆的收益,计算着裴宁和崔俭玄等人的归期,一时不禁微微出神。

    “小师弟?”

    肩膀上突然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沉思的杜士仪顿时吓了一跳,回过头方才发现是卢望之:“大师兄?”

    “十一郎才走多久,你就这么惦记想念他了?”

    听到这话,杜士仪不禁瞠目结舌,旋即慌忙解释道:“大师兄这是哪里话,我只是在想,三师兄何时回来,到时候见了我那生疏的琵琶技艺,会不会又气急败坏数落我一顿!”

    “别解释了,越抹越黑。你这琵琶我近些日子听着,以初学者说来何止是很不错,简直是突飞猛进。倒是崔十一没怎么用心,三郎回来要训斥也是他,哪里会捎带上你?你放心,十一郎虽则在读书上头马马虎虎,可人却从不三心二意,他一定会回来的!”

    这话仿佛怎么听,都是话中有话?见卢望之笑得大有深意,杜士仪顿时懒得再解释了,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大师兄可有什么事?”

    “有事?哦,确实是另有一件事,我都险些忘了!”卢望之这才一拍巴掌,旋即笑眯眯地说道,“正旦佳节将至,如今草堂除却你我,只剩下三五个尚未回去的学子,我想问问你,该如何团团圆圆过这个除夕!”

    卢望之洒脱地一摊手,突然目光投向了另一个方向:“咦,你瞧,那边十三娘来了!”

    “阿兄!”

    见杜十三娘带着竹影快步过来,杜士仪立时暂且把除夕怎么过这个问题搁在了一边,露出笑容迎了上前。瞥见竹影手中捧着一个包袱,他便好奇地问道:“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快要过年了,这是我亲自给卢公缝的一件袍子。也不曾量过尺寸,不知道合不合身,所以趁着今日来请卢公试一试,若哪里不好,我也好再改。”说到这里,杜十三娘见杜士仪立时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她连忙又补充了一句,“阿兄的我也在做,只是还得等几日才能做好。”

    “好,好,那我就等着穿你缝制的新衣了!”杜士仪笑呵呵地上前接过了竹影手中的包袱,随即便说道,“卢师正好有空,咱们一块去吧。说起来,还是你比我这做弟子的想得周到。”

    得知杜十三娘竟是亲手给自己做了一件袍子,卢鸿颇为意外。然而,见面前那犹带稚气的垂髫少女双手捧着那一袭蓝色袍子,满脸诚意地送到自己面前,他亲手接过之后,摩挲着那厚实的衣料和细密的针线,他的面上便露出了亲切的笑容:“这是今年过年我收到的最好节礼。十三娘,怪不得十九郎一直在人前对你赞口不绝,你这份心意真是让人惊喜。望之,你来替我穿上。”

    卢望之连忙上前服侍卢鸿脱下旧衫,穿上新袍。衣服一上身,他就笑着说道:“真的是心灵手巧,大小长短都是刚刚好。卢师,既然穿上了,索性就别脱了,实在再合适不过。”

    杜士仪见妹妹听了这些夸赞,高兴得脸上绯红,少不得也凑趣说道:“十三娘既给卢师做了一身新衣,索性等到三十那一日,我亲自下厨做一顿年夜饭。”

    话音刚落,他便只听得旁边传来了杜十三娘急切的声音:“阿兄,君子远庖厨,若真要下厨,还是我来吧!”

    杜士仪闻言不禁哑然失笑:“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杜十三娘想都不想地答道:“是阿兄从前读《孟子》的时候,我在旁边听来的。而且,本家三叔公也曾经念叨过。”

    “君子远庖厨,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意思。”杜士仪笑吟吟地轻轻拍了拍杜十三娘的脑袋,这才不以为然地说道,“孟子此说,只是规劝齐宣王。君子远庖厨,不是以下厨为耻,而是君子不忍杀生,因而远庖厨,于是便可不听哀鸣,不见血光。可即便远庖厨,所食禽肉,仍然是杀生而来。所以,归根结底,这君子远庖厨,并非什么值得尊崇的道理,不过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而已。”

    “好!”卢鸿抚掌大笑,旋即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赞许,“读书绝不可断章取义,十九郎此语解读精妙!既如此,就依你此言,我等你那顿年夜饭!”

第四十八章 但愿年年好

    即便过年却仍留在草堂没有回乡的学子们,多半都是囊中窘迫担心路费。然而,平日他们附庐听讲,并不均摊伙食资费,而是由几个富家子弟请人采买,请人造饭,除了每年那微乎其微的束脩,所费并不多。可现如今富家子弟们带着身边的仆役启程回乡,他们最初不禁担心起了这吃用的问题。可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些天来,卢鸿却吩咐小厨房连他们的饭食也一块预备了进去,他们不禁感激不已。

    这一日便是除夕,两日前他们就得了卢望之亲自来知会,道是晚饭时分,所有人都聚在卢鸿的草庐一块热闹热闹。平时少有机会向卢鸿请教疑难的几个人自然喜出望外,候着时辰应当是卢鸿午睡起来,便立刻前往草庐。尽管如今是草堂休课的时候,但裴宁不在,卢望之又从来不是那等铁面无情的人,几人围着卢鸿将平素积攒下来的疑难纷纷拿出来问,到最后一个个又是心满意足,又是激动难抑。

    直到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他们这才稍稍安静了下来。今日除夕为求热闹,因而并不是每人面前设一食案,而是一张黑木大食案放在当中,众人围坐在食案旁边。这会儿左右人等闻声抬起头,却见卢望之双手捧了一个条盘进了门,而为他高高打着那厚厚棉门帘的,却是一个娇俏的女童。山中本无女子,但眼下却有主婢二人寄居,几人也都远远见过,知道是杜士仪的嫡亲妹妹和随侍青衣。今次第一次细看,见杜十三娘虽然垂髫年少,可眉眼如画,装扮清爽可爱,一时都看住了。

    “咳……”重重咳嗽一声让那些家伙收了心,卢望之这才笑呵呵地说道,“这是除夕夜宴第一道,百岁羹!小师弟说,谨以此羹,祝卢师长命百岁!”

    “这个十九郎,实在是会讨口彩!”口中这么说,当杜十三娘亲自执勺分汤的时候,卢鸿忍不住笑呵呵地又问道,“真的是他亲自在厨下忙活?”

    “还有竹影和平日造饭的阿黄在打下手。”杜十三娘想着杜士仪手拿一卷食谱在厨下一本正经施为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见众人都在看她,她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只是其中滋味如何却不知道,因为阿兄是按图索骥,拿着一卷食谱在那指手画脚,和她们商量做的菜。”

    此话一出,众人看着那一碗碧绿生鲜的汤羹,一时都有些踌躇。还是卢望之在自己的位子上盘腿一坐,满不在乎地捧起碗来喝了一大口,旋即才笑呵呵地说道:“倘若真的是按图索骥,那小师弟真是天才。这道百岁羹鲜香暖胃,好得很!”

    他这一说,卢鸿自然第一个取了汤勺用了一口,随即亦是点了点头。其他人见状自也少不得尝试,一时全都放下了心。下一刻,却是竹影又送了一道菜进来,这一回,却是一道生鱼脍。摆上桌之后,竹影便垂手说道:“这原是几位郎君想着除夕年节敬献师长,因而奋力凿开山溪冰层捕得的两尾活鱼,我家郎君让阿黄将其活杀切成薄片,装盘后淋上了梅子酱以及其他作料调成的酱汁,请卢公和各位品尝。郎君说,虽不如金齑玉脍用料考究,酱料丰富,可都是大家的一片心。”

    卢鸿见底下几个学子都是满脸兴奋激动,知道杜士仪让婢女传的这话丝毫没有矫饰,不禁笑着说道:“看来今日这顿饭,不止十九郎一个人费心,你们也都辛苦了!”

    “卢师如此说,咱们就要无地自容了。我等厚颜在草堂听了这么久的课,只恨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相报师长,这两尾活鱼,只是聊表心意而已。”

    “心意到了,远胜金玉等等身外之物!明年又是新的一年,我便以这杯水酒,于你等共勉!”

    “多谢卢师!”

    这彼此一杯水酒下肚,气氛顿时热络了起来,杜十三娘放心不下兄长,带着竹影悄悄下去到厨下帮忙去了,卢望之亦是悄然跟了出去,把偌大的地方让给了那几个出身贫家,资质却还不够的学子。随着一道道诸如黄金鸡、生羊脍、醋芹之类的菜上桌,一杯杯米酒下肚,屋子里的气氛自是更加活络,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便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

    “虽则接下来还有几道别的菜,但不食牢丸,总感觉不像是过除夕。各位且尝尝这一道热气腾腾的汤中牢丸。”

    见杜士仪进了门,几个学子慌忙都站起身相迎。尽管杜士仪初来卢氏草堂的时候,曾经遭了不少人敌视,可后来朝廷亦是一力捕蝗,而杜士仪读书听讲无不勤勉,数月间抄书几乎等身,而他所传的线装书法,对于他们这些贫寒子弟来说确实最相宜,因而日久天长,他们不禁对其生出了几分钦敬。此时此刻,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学子甚至亲自上前去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汤碗,将其安放在食案正中,这才说道:“今夜这顿饭,杜郎君辛苦了。”

    “哪来的话,各位为了那两尾鱼想尽办法,绝不逊于古人卧冰求鱼,我如今这又算什么?还有,既是同门,我又在各位之后方才到这卢氏草堂求学,诸位不要见外,和其他各位师兄一样叫我小师弟无妨。”杜士仪一面说,一面扫了一眼那所谓的“汤中牢丸”,想着这饺子在如今竟是叫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嘴角不禁又露出了一丝笑容。盛了一碗送到卢鸿面前,他四下一看卢望之不在,少不得就先给其他人一一盛了,末了才笑眯眯地说道,“各位尝尝这牢丸滋味如何。”

    这汤中牢丸无论卢鸿也好,其他人也罢,都不是没吃过,然而,那碗中的汤却和平日寡淡的清汤不同,色泽微红鲜亮,食之微微有些发酸,而牢丸形状亦是和平日吃过的有些区别,一口咬下去汤汁四溢,虽有人被烫得惨哼一声,但一个下肚,人人都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十九郎,这汤中带酸,不外乎是加了酸梅,亦或是醋,可你这牢丸的內馅……似乎有些特别?”

    “是,加了肉汤,至于菘菜,是此前我那昆仑奴田陌在峻极峰脚下亲手种出来的。他闲不住,早早挖了地窖存了好些,而这便是菘菜肉馅。其实我本打算再备几个其他馅料的,今日时间有限,却是来不及了。”

    “好了好了,小师弟你也别再去忙了,且一块坐下来吃一些再走!”

    说到这里,杜士仪见几个学子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按着他坐下,他少不得依着他们,拿起筷子也一一尝了起来。尽管此前放作料的时候,也都叫阿黄和竹影掌握分量,出锅的时候他亦是试过菜,可此时此刻再尝到这些滋味,尤其是这和白菜猪肉馅饺子极其相似的菘菜肉馅牢丸,他仍然只觉得心中洋溢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暖。

    过年的时候……还真的只有饺子方才有那种浓浓的节日氛围!

    只做了一小会儿,门帘便再次打起,这一回,他却看见杜十三娘喜滋滋地打起门帘让了卢望之进来。而卢望之手中捧着的条盘上,却是一个蒸笼。当众人手忙脚乱在食案上腾出地方,又放下了那蒸笼,卢望之立时上前揭开了盖子。只见蒸汽氤氲之中,赫然是七八块方形糕团。卢望之亲自挟了一块送到卢鸿面前的碗中,见其面露怔忡,他便轻声说道:“当日卢师一糕续命,我今生今世未敢忘。”

    “你呀……居然还记得那么小的时候……”卢鸿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便摇头再也不提,只是夹了糕细细品尝。也不知道是卢望之对于当年旧事印象太深刻,还是这些年一直在尝试这道糕的滋味,他恍惚间回到了当年救下那孩子,又看到他那双黑亮眼睛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摇了摇头道,“物是人非,亏你还能做出这糕来……十九郎,你们也都尝尝,虽则是寻常一道点心,细品之下,却别有一番香甜。”

    不用卢鸿说,品出两人之间仿佛有些隐情的杜士仪原本也极其好奇。此刻他挟了一块糕入口,立时吃出其中应是加了一丁点枣泥,但除却枣泥,仿佛还有些其他一时猜不透的东西,因而只有微微香甜,更多的是涩口和粗糙,和想象中的可口美食还有很大差距。

    不但是他,其他学子也都露出了相同的表情。这时候,卢望之方才漫不经心地笑道:“这是荒年渡荒用的糕,我生怕卢师克化不动,所以特意将粒子都磨碎了。这是把所有剩下的五谷杂粮,从豆子到粟米全都收集在一块做的,一天吃一块,能够熬过最难熬的饥荒。比起粥来说,可以算是那时候最美味的食物。为了这样一块糕,父亲可以卖了儿子,母亲可以卖了女儿,天底下最凄惨的骨肉分离,已经不算什么了。”

    即便家境贫寒,几个学子也都挨过饿,可听见卢望之这平静的话语,几个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就连一旁的杜十三娘亦是如此。好在卢望之显然只是刚刚被勾起了旧日情绪,须臾便岔开话题不再提起。当最后一道杏酪甜品送了上来,众人各分了一盏在手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低低感慨了一声。

    “但愿年年好,日日似此时。”

第四十九章 天子征召

    除夕过后便是正旦,卢鸿并不讲课,杜士仪和卢望之赏了结冰瀑布的壮观景象后,从后头小路登上瀑布顶端,站在上头俯瞰那座简陋的授课草堂,以及那些在隆冬之日全数枯黄的草木。下山之后回屋,卢望之便一蹴而就做了一篇《观冰瀑赋》,文成之后给卢鸿杜士仪和几个师弟们看过,众人都赞口不绝,他却满不在乎地丢入炭盆中烧成了灰烬,笑说留着也无他用,还是用来祭春正好。

    一晃便过了元宵,卢鸿拗不过杜士仪天花乱坠一阵哄,很是无奈地让他和一大堆弟子奉着去登封县城的坊市看了花灯。

    尽管太上皇新丧,但民间在最初的三个月之后,便恢复了一贯的生活,元宵灯会也是照常。登封的花灯比起长安洛阳那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景象要逊色许多,可在山中清净惯了,乍然看见那热闹喜庆锣鼓喧天璀璨光华的夜晚,卢鸿仍然颇有兴致,这一夜竟也如同那些彻夜狂欢的百姓一般逛到了深夜,随即便宿在了杜士仪让吴九早早安排好的旅舍中,并未惊动登封令崔韪之。

    不过,花灯虽连放三天,但卢鸿毕竟年事不小,次日也就回了山中。随着年节渐过,数日之中,陆陆续续也有各色学子归来,除却一如既往送上束脩之外,也有的带来了家乡的特产作为礼物。不过,众人都知晓卢鸿的秉性,尽心意的成分远大于送礼。然而,让杜士仪大为奇怪的是,回家完婚的裴宁也就罢了,却是连崔俭玄也丝毫没有任何音信。他本想让吴九去登封县廨打听一二,可听吴九提到一个消息,立时就打消了那念头。

    就在去岁年末,为相数载的姚崇与新上任不多久的源乾曜一道罢相,接替他们俩的,正是同样赫赫有名的宋璟和苏珽!须知崔俭玄和他这种只需要顾着妹妹,其他不用太多理会的孤家寡人不同,崔家满门皆为官,在这种政局变动中,说不定会有什么动作,所以崔俭玄才暂时回不来!

    一晃到了二月初,崔俭玄和裴宁仍尚未归来,但王威等人却陆陆续续回来了,草堂之中其他回来的学子已经很不少,杜士仪再留着杜十三娘自然不便,即便心中不舍,但他还是不得不将其送了回去。杜十三娘和竹影主仆再加上田陌这一走,他立时觉得身边冷冷清清,纵使卢望之还是一如既往不拘小节玩笑打趣,可他却总觉得没什么精神,就连一贯能静心的抄书,也偶尔会一时走神。

    这一天从卢鸿的草庐中单独求教了一个时辰辞了出来,他才刚把手头书卷丢在临窗的书桌上,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大呼小叫。

    “大师兄,大师兄!”

    想起卢望之一大早奉命去嵩阳观替卢鸿送信给如今去向成谜的司马承祯,杜士仪立时出了屋子。见外头那人赫然是去岁自己和崔俭玄初次来此时救过的那个薛六郎,他不禁微微一愣。这个声若洪钟却胆小怕蛇的世家子弟是和柳惜明一样持了荐书来求学的,虽没有正式行礼,但每月的课业也是卢鸿亲自批答。只是,此人大约是因丢脸的情形落在了外人眼中,一向都避着自己和崔俭玄,和柳惜明也断了往来,在整个卢氏草堂的众多学子中,算得上是不甚起眼的。他记得柳惜明至今尚未归来,这薛六郎似乎也是,不想今天却突然出现了。

    “是小师弟啊……”薛六郎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便佯装若无其事地问道,“大师兄可在?”

    “大师兄到嵩阳观去了。”

    “那二师兄呢?”

    “二师兄和四师兄去山中采摘草药了,其余几位师兄正好也不在草堂。倘若急事,我可以带你去见卢师。倘若不是急事,几位师兄傍晚前后必定回来了。”

    听到这话,薛六郎不禁犯起了踌躇,好一会儿方才强笑道:“没什么太要紧的事,我还是回头再来找大师兄吧。”

    见人匆匆忙忙就走了,杜士仪突然注意到,薛六郎裤腿上满是泥泞,显然是在入谷那条小路上一路疾驰。尽管这一冬的几场大雪都在年前,年后天气渐暖,那条山路倒也能跑马,可往日总得慢行,要溅出这样的泥点子,可想而知速度有多快。薛六郎分明是为了急事而来,这会儿又含含糊糊过去是怎么回事?想到这里,他不禁满是狐疑。可薛六郎的态度摆在那里,他就算上前追问也未必有用。思来想去,他只得转身回了屋子。

    要是崔俭玄那家伙还在,倒是能与其联手用些其他办法试探试探,如今也只能等卢望之回来之后再说了。

    回屋之后专心致志继续抄了几页书,杜士仪便渐渐忘记了刚刚心中的疑窦。可就在他提笔又蘸了一次墨时,外间突然传来了更嘈杂的喧然大哗,间中还夹杂着不少学子的嚷嚷。情知是出了什么大事,他连忙丢下笔快步出门,入目的第一件物事便是山路处那高高飘扬的两面赤旗,紧跟着便是数十骑卫士簇拥着当中一个红袍官员。那一刻,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心里冒出了一个本能的念头。

    这排场远大于此前奉旨巡视各州县捕蝗事的监察御史刘沼,再加上那官员赫然服绯,恐怕此行来意绝非寻常!如此说来,之前薛六郎匆忙赶来,怕是就为了在路上遇到了这一行人,可恨竟不早说!

    他脑海中的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就只见一骑人排众而出,策马到了那些围观学子面前,高声说道:“奉天子诏,征嵩山隐者卢鸿!”

    闻听此言,杜士仪心中再无迟疑,他一把拎起袍子下摆,一溜小跑往最深处卢鸿所住的草庐奔去,身后那些学子的惊叹声和议论声,他都丝毫没来得及理会。待到疾步进了屋子,因见卢鸿坐在居中的坐榻上,面上满是凝重,显然也听见了动静,他连忙趋前行礼道:“卢师,外头的天使……”

    “我一介世外隐居之士,既未有治国之能,也未有治国之志,何至于天子一再征召?”长叹归长叹,卢鸿还是示意杜士仪扶着自己站起身,旋即淡然说道,“走吧,看看这一次又是何诏命!”

    当杜士仪扶着卢鸿来到那位业已下马,此刻正笑容可掬捧着一个铜筒的那位绯衣官员面前时,这才发现此人颇为年轻,约摸只三十岁出头,下颌唇上蓄着黑须,仪表堂堂。两相厮见之际,其人甚至抢先行礼,紧跟着便含笑说道:“卢公大名,如雷贯耳,仆李林甫,忝为太子中允。今日能奉圣人诏命征卢公出山,不胜荣幸。望请卢公体谅圣人求才若渴之心,受命赴东都,不负圣望!”

    听到这一番恳切有礼的话,旁边不少学子都为之动容,可杜士仪却是大吃一惊。此时此地见到这位异日权倾一时的权相,着实在他意料之外。而且,太子中允是正五品下的官员,再加上身在中枢,相比出身清河崔氏的崔韪之也要高上不止一筹,更何况李林甫更年轻,竟已经如此官运亨通!

    “老朽之身,不敢当如此谬赞。”卢鸿接到征召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扫了一眼李林甫身后那些托着盖有红绸的托盘,一个个犹如钉子一般站得笔直的卫士,他便淡淡地说道,“天下贤士才俊比比皆是,愚一介山野草民,何称贤才?”

    不等卢鸿继续谦辞,李林甫便收敛了几分笑容,双手掣出了手中竹筒:“卢公请勿一味谦辞,这是圣人的征书,还请卢公一阅之后,再做决断不迟。圣人一片诚心,卢公还请好生体味才是。须知君臣大伦,不可废也!”

    这礼法君臣压下来,杜士仪顿时感到卢鸿的手臂为之一僵。即便是他,也能体味到此言之重非同小可。沉吟片刻,他就悄悄松开了手,见卢鸿肃然正了衣冠,凛然双手接下那诏命,他更是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然而,站在卢鸿身后的他仍然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位师长打开竹筒取出内中那张看似寻常白麻纸的诏书时,面色比先前更加凝重。

    “朕以寡薄,忝膺大位。尝恨玄风久替,淳化未升,每用翘想遗贤,冀闻上皇之训。以卿黄中通理,钩深诣微,穷太一之道,践中庸之德,确乎高尚,足侔古人。故比下征书,伫谐善绩,而每辄托辞,拒违不至。使朕虚心引领,于今数年,虽得素履幽人之贞,而失考父滋恭之命。岂朝廷之故与生殊趣耶?将纵欲山林不能反乎?礼有大伦,君臣之义,不可废也!今城阙密迩,不足为难,便敕赍束帛之贶,重宣斯旨,想有以翻然易节,副朕意焉!”

    前几次的征书,卢鸿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相比之下,如今这份诏书的措辞隐隐之中透着凌厉,简直是断了他再次谦辞的可能。他当初就是眼看朝中那种你死我活的权力倾轧,对当官没了丝毫兴致,再加上妻子早故,儿子夭折,这才索性隐居山中。只是没想到,所谓的名声一大,竟是又把他推到了这样尴尬的境地!想着想着,他便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倦意,就在这时候,旁边的一只手稳稳扶住了他的胳膊。

    “李中允,卢师年前才行过金针拨障术,过冬之际又病了一场,如今身体尚弱,恐怕难以应召。”

    李林甫刚刚就看见了搀扶卢鸿出来的杜士仪,此刻闻言又扫了一眼,见其目视卢鸿满脸担心,他自忖话已经说得够透彻了,当即似笑非笑地点点头道:“这些币礼都是圣人所赐,还请卢公收下。仆这数日会留在登封县城,若卢公回心转意,可遣人告知。”

第五十章 礼有大伦

    天使莅临的场景,在卢氏草堂求学多年的学子曾经见识过,因而当李林甫一行人离开之后,那些年轻一辈的一时激动难抑议论纷纷少不得便有资历老的出来笑话他们见识浅薄。其中一个年近四十的老生更是嗤笑道:“你以为卢师是那些把隐居视为终南捷径的庸夫俗子!此前圣人几次征召,卢师都不曾出山应命,这次定然也不会例外!”

    “可天子诚心征召,卢师一再抗命,万一使得圣人震怒怎么办?”

    “大师兄又偏偏不在,几位师兄都还没归山……”

    在这些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中,杜士仪搀扶卢鸿回到了草庐。见其拿着那一卷白麻纸面露怔忡,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在坐榻上坐了,这才轻声说道:“卢师,毕竟暂且拖延了过去,您不如先休憩一会儿,慢慢再作决断。”

    “你婉拒刘沼的那一次,他本就不是诚心而来,你敷衍两句,他也就去了。而此前圣人虽征召数回,但往往都是秘书省派员下来,此次居然是差遣五品以上官……唉!”卢鸿轻轻摇了摇头,旋即将白麻纸诏书递到了杜士仪面前,“这一卷征书,你也不妨看一看吧。”

    杜士仪此前在身后只约摸窥见其中寥寥数语,此刻卢鸿既然允准,他连忙双手接过,旋即徐徐展开。从头到尾看完了这短短的诏书,品味着其中字句的深意,他忍不住也是心中一沉。

    从学大半年,卢鸿的性子他已经很清楚了,淡泊名利有教无类,闲时召集学生问难,诗文集会,乃至于与一众友人互书诗文唱和,书画娱情,对于史话中那些明君贤臣治国之理也很有自己的见解,但对于官场名利却一丁点兴趣都没有,所以不应征召并不是矫情,而是真心。

    想到这里,他便将诏书交还了回去,见卢鸿揉着眉心满脸疲惫,他知道自己此时留着也劝慰不了什么,当即便辞了出来。出了草堂,得知卢望之仍然没有回来,他不禁眉头紧锁,回到屋子里抄了许久的书也仍然不能平静心情。

    直到傍晚时分,卢望之方才赶了回来,得知自己不在的时候竟有天使莅临,这位素来散漫不拘礼节的大师兄亦是一时眉头紧蹙。而宋慎侯晓等人先后返回,对于这再次送到草堂的征书,竟都有些一筹莫展。几个人汇集草堂商量对策之际,既有人劝解卢鸿勉为其难应征,也有人坚决认为不当应征,一时各据其词争论不下,只有卢望之和杜士仪始终一言不发。

    这一夜,也不知道草堂中有多少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因而大清早杜士仪顶着黑眼圈出来,一眼看到卢望之亦是眼圈青黑,两人你眼望我眼,卢望之便笑了起来:“没想到连聪明绝顶的小师弟也成了这样子……别想这么多了,总而言之,昨夜我服侍卢师安寝,他已经做了决定。既然之前一直不应征召,没有如今因为诏书严厉,就勉为其难应召的道理。当今圣人诛逆韦复社稷,雄才大略,应不是那等无心胸之人。”

    话虽这么说,这一日卢鸿亦是照常开讲《礼记》,然而,杜士仪总觉得心里放不下。午后时分,他站在冰层融化,水流比起雨季却大为不如的瀑布前头,抱着双手微微发呆,直到一阵马蹄声传入耳中,他方才转过头去,却是看到一行人从山路那边行来。

    他本以为又是李林甫那一行,可细细一看,只见最前头的那人大约二十出头,身材粗壮魁梧,一身土黄布衣,身后其他人亦是服色整齐,看上去更像是豪门仆从。果然,不多时,便有人大声嚷嚷道:“东都永丰里崔家来人给卢师送年礼了!”

    得知是久未有音信的崔俭玄派了人来,杜士仪自然立时赶了过去。不过,卢望之却比他早到一步。得知回了东都的崔俭玄这次派出的不是寻常从者,而是让自己的乳母之子苏桂领着五六心腹前来送年礼,杜士仪立时忍不住和卢望之对视了一眼。两人也不再追问其他,当即把苏桂领到了卢鸿的草庐。而苏桂在恭恭敬敬致以问候,以及送上那些各色礼物之后,登时毫不迟疑地说出了此行最重要的另一个目的。

    “卢公,卢郎君,杜郎君,我家郎君差遣某前来草堂,一则是问候送礼,二则是为了这些天发生的变故。去岁年底,姚公连番上书请辞,并举荐了宋都督代己。此后,姚公和源公一并罢相,而宋相公和苏相公已经拜相。圣人原定年初巡幸东都,谁料想太庙祭室却突然崩塌,经姚公上书劝解,方才按计划巡幸东都。为此姚公虽致仕,依旧五日一朝荣宠依旧,就在日前还上书奏请各州县多举忠良贤才。尤其是山野草泽多有贤才隐者,应征召授官,以求再无人才遗漏。”

    一听这话,杜士仪登时眉头一挑:“莫非是提到了卢师?”

    “正是。”苏桂点了点头,随即恭恭敬敬地说道,“虽则两京附近,隐居山野的高士众多,但若论声名,无过于卢公。听说姚公奏疏一上,便有人提到了卢公,故而圣人立刻下了征书。”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直言说道,“我家郎君回了东都之后,因前来求学于卢公的事人尽皆知,慈惠坊姚家大郎还亲自来探问过。后来吾家郎君得知圣人打算下诏征隐士,本就急着想要赶回来,谁知道太夫人却突然病了,最后郎君不得不以送年礼为由,派了某前来报信。”

    “十一郎有心了……昨日,圣人的征召诏书就已经来了。”

    苏桂听了卢鸿这话,一时大讶,见杜士仪满脸苦笑,卢望之亦是眉头紧皱,他知道自己还是来晚了。不过,该带到的话已经都带到了,他行过礼后便知机地提出告辞。杜士仪扫了一眼卢望之,便起身把苏桂送了出来。到了草庐外,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家郎君差遣你来之前,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苏桂仿佛早知道杜士仪会有这一问,四下里一看便压低了声音说道:“杜郎君,我家郎君说,书信不便,只能带口信。事已至此,他恐怕一时半会难以回返。您得劝一劝卢公,此前已经辞过三次朝廷征召了,这次倘若再辞,恐怕朝中会有非议,保不准还有人会借此为难,还请郎君多多劝说,请卢公其勉为其难应命。

    这次前来征召的使者李林甫是右武卫大将军彭国公李思训的侄儿,宗室子弟,年纪虽不大,可不少公卿都为其姻亲,那些王宅公门之中,他也都是座上客。此人应命而来,若有不成,回去之后必然会在朝中显贵面前添油加醋,对卢公极其不利。郎君还说,此行随某同来的人,留下二人随侍卢公左右,以便日后侍从前往东都。”

    听了这话,杜士仪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崔俭玄尽管对读书听讲兴趣不大,但对卢鸿却颇为敬重,如果不是被家中绊住,凭着这家伙的性子,溜都能溜出来,决计不会一去不复返。算算当今天子李隆基登基已经好几年了,如今甚至连姚崇都说罢相就罢相,足可见天子权威之重。若是要强征一个隐士,个人意愿所能够起到的作用,实在是微乎其微。不过,崔俭玄派人通风报信是正常的,可能够分析得如此丝丝入扣,仿佛不像是他印象中那位崔十一郎。

    当着苏桂的面,他自然不好表露出如此诧异,点点头后,又让苏桂给崔俭玄带去口信,道是自己会见机行事,等到苏桂留下两人,他远望着那崔氏一行家仆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不禁若有所思地又出起了神。就在这时候,他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可是十一郎给你带了什么口信,让你这么一副面沉如水的模样?”见杜士仪扭头看了自己一眼,随即沉默不语,卢望之不禁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如此!你和十一郎平日里就形影不离,现如今他派了人来给卢师通风报信,少不得会额外嘱咐你什么。不过,你也不要杞人忧天。天底下有的是雄心勃勃,一心想着青云直上一展抱负的人,也有一心只求钻研学问有教无类的人,卢师便是后者。朝中风云如何,和山野之人无干。”

    见卢望之说得这般简单,杜士仪不禁笑道:“大师兄真豁达!”

    “不是豁达,无欲则无求。卢师亦是如此,周旋朝贵之中,仰人鼻息度日,如此生活,卢师是决计不愿意去过的!”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虽说我很想附和大师兄,但今次之事,恐怕无法如此简单善了。”

    杜士仪苦笑一声,随即便大步回了草庐。见主位上怔忡歪坐的卢鸿看也不看旁边堆着的各色盒子礼物,他便在其面前跪坐了下来,郑重其事地说道,“卢师屡辞征召,海内传为美谈,然弟子斗胆请问,卢师辞征辟,如今已经几次了?”

    卢鸿尚不及回答,杜士仪身后进来的卢望之便代为答道:“不算此次,前后已经三次了。”

    “不错,已经三次。三次婉辞,圣人却不以为忤,今次再度使人持币礼征召,传扬开来,人皆会说圣人求贤若渴,而卢师极有可能却会背上恃才傲物之名。更何况今次征书措辞不比从前,而且朝中风云变幻,山野之人也未必能够独善其身。卢师虽淡泊名利,但正如诏书以及那李林甫所说,礼有大伦,君臣之义,不可废也,若一味推辞,异日难免有人以此相责

    听到背后一阵脚步声,杜士仪知道卢望之也进了屋子。抬头见卢鸿面露郑重之色,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而且,此刻受了征召前往东都面君,卢师大可在御前坚辞出仕!如此一来,不但圣人明了卢师心志,天下人亦会明白卢师的为人。”

    卢鸿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身前那上缘早已被磨得极其光滑的凭几,轻轻点了点头:“也罢,那就去吧。不过,你既然此前已经辞之以我去年行过金针拨障术,冬日又病过一场,那便暂且拖着,能拖过今年最好。否则,如今草堂各方学子都已经回来了,若是让他们一番奔波白费,岂不是耽误了他们的课业?望之,你到时候随我同行。至于十九郎……”

    “还请卢师届时也允准我一并同行。说起来,我和十三娘离乡久未归,趁着此次前往东都,到时候我还想带她顺便回长安一趟。”

第五十一章 人心向背

    草屋中,吴九见杜士仪随手翻着那一本本厚厚的账簿,心里忍不住有些七上八下,生怕其从中挑出什么错处来。许久,他才看到杜士仪抬起了头,合上那最后一本账簿,看着杜十三娘说道:“也就是说,这三个月间,刨除必要的成本,所得是二百贯?”

    “是,阿兄。因为此前是过年节的关系,接下来应不会有这样好的所得了。”

    “嗯。”

    杜士仪若有所思地冲着吴九点了点头:“这样,我已经让田陌给崔明府送了信,你把其中一百贯送去县廨给崔明府,就道这一百贯是偿还崔十一郎当初借出的本金,请他代为送回东都永丰坊崔家。那余下一百贯,你给我设法换成金子。接下来租约还剩三个月,再有产出,你还是将其中一半先送去给崔明府处,权当是崔十一郎的利钱。”

    吴九在县廨应奉多年,浑身消息一点就动,再加上这几日登封县城内也传出了一点风声,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郎君,听说圣人下书征卢公,可是真的?”

    “没错,不过卢师如今大病初愈,得休养一阵子,到时候我也要随着一块去东都。”见杜十三娘满脸的意外,杜士仪便笑道,“十三娘,我已经请了卢师允准,出行的时候也会带上你。若是回头万事顺遂,我们就再回关中一趟看看。这一出来便是一年多,连樊川家中如何我都快要忘了。”

    “啊!”

    杜十三娘固然喜出望外,吴九亦是吃了一惊,随即明白杜士仪要兑黄金却是为了去洛阳后的开销,心中不禁五味杂陈。此前杜士仪替他还了那笔险些把他逼死的债务,要说不感激那自然不可能,可从自由身到为人奴婢,他心里难免有些不自在。更何况那酒肆的生意如今要多红火有多红火,可所得与他再不相干。相形之下,他在那五百口猪上也不知道投入了多少,到头来辛辛苦苦只是一场空。就在他低头气闷之际,突然耳朵又捕捉到了一句话。

    “接下来那三个月的营收,除却送一半去崔明府那儿,剩下的一半,便是你的所得。”见吴九一下子抬起了头,脸上赫然写满了难以置信,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此前你想来也投入了众多本钱,该受的教训也已经受了,那些钱也是你该得的。等我出发去东都之际,便到县廨给你放良文书,那时你就是自由身了。”

    倘若说最初是难以置信,那听到放良文书四个字,吴九更是觉得犹如梦中。须知如今小康之家也往往蓄上一二奴婢使唤,终其一身都是主家之人,至少他几乎不曾听见有哪家放免过奴婢的。他当初签字画押之后,就没奢望过此生还能豁免。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见杜士仪丝毫不像是说玩笑话,他心头一热,不禁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本能地磕了几个头。

    “郎君恩重,某无以为报……某虽粗人,却还知道忠义道理,此生当竭力随侍左右听候差遣,绝不敢求郎君放免。”

    “随你吧。”杜士仪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道,“你只自己好好思量就是。倘若今次错过,他日你但求放免,我却未必答应了。好了,我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去吧。”

    等到吴九毕恭毕敬又磕了一个头后起身告退,杜十三娘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兄,缘何又不要他了?”

    “留一个三心二意的人,还不如不留。所以,等他想清楚了再说。”杜士仪看着攒眉沉思的杜十三娘,忍不住又和从前一样,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她的眉心:“这些事情你不用去想,卢师说是要应征,但恐怕要拖到年底甚至明年了。与其思量这些,你倒不如想想自己喜欢吃什么,这春天一到,正是播种时节,田陌前几日到草堂来送东西的时候,就已经对我说要多垦几分地出来,除了种菜蔬之外,他竟还打算种些小麦。”

    见杜十三娘点了点头就立时叫上竹影出去了,杜士仪这才来到东屋,在自己当初只能一动不动躺着的那张竹制卧床上躺了下来。他一只手缓缓转动着手中铜胆,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那历经多年光滑无比的床沿,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当初自己挣扎不能的一幕。

    一晃一年多过去,随着他做的一件又一件事,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已经日益增加,更何况,他可不是从前那个杜十九郎!

    当李林甫带着从人如约在三日后到访,得知卢鸿身体尚未大好,兼且草堂弟子众多,需得徐徐安排,动身之日如今无法确定,但却准备了一份奏疏请其代为转奏,他虽说有些不悦,但想到此前那几趟下征书的官员都是无功而返,他思来想去也就姑且答应了。毕竟,即便他觉得此行手到擒来应该理所当然,可卢鸿从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婉辞过征书,万一固执劲再犯,他若是真的强征而惹恼了人,这一趟扑空回去,必然少不了会遭人中伤。与其如此,还不如如实复命,如此天子恼的也不是他。

    想来卢鸿也是海内名士,决不至于出尔反尔!

    李林甫这一走,那些背井离乡前来求学的其他学子,也都从最初得知天子征召时的兴奋和激动中回过了神来。毕竟,倘若卢鸿就此出仕,他们再到何处方才能访求到如此学问精深却又有教无类的师长?因而,当这一天卢鸿在草堂中为弟子们讲课的时候,捱到一堂讲完,忍不住就有人嚷嚷了一句。

    “卢师不能辞征不往吗?”

    这一言起头,自然少不得有人附和,但也有人讥刺道:“天子征书,岂是说辞就辞?我等学业固然重要,但总不能不顾卢师为难!”

    此说也激来了众多应和,眼见众说纷纭,卢鸿少不得举了举手,见底下渐趋平静,他便微微笑道:“我如今身体尚孱弱,就是启程前往东都,也应在年底或是明年,更何况顶多数月便回,届时仍会开堂讲课,你等不用担心。”

    听到下头传来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欢呼,他又含笑说道:“治国平天下,非我所能,但日后若你等之中能出几个经天纬地之才,能够辅佐天子,为政一方,那我为人师长,便能心满意足了!”

    等到那一阵轰然应诺渐渐止息,他方才继续说道:“正因为学海无涯,我至今尚未体味到学问真谛,尔等也不可稍有懈怠。从即日起,草堂将常开问难,不论我及尔等,彼此印证所学,必然都能够有所精进!”

    “谢卢师教诲!”

    尽管天子征书一度在草堂引来了众多议论,然而,卢鸿表示会应征前往东都,却不是现在,得等到身体养好,更勉励上下弟子潜心向学,草堂中顿时一片蔚然成风的好学氛围。每五日的问难更是由诸学子将近日疑难一一书写于纸上,届时汇总一题一题提出,不拘谁人都可踊跃解答,错者不论。因而,每次说是两个时辰的问难,一度都会延长到三个时辰甚至四个时辰,自旦达夕,甚至时而会自夕达旦,一时人人获益匪浅,自然更加乐此不疲。

    转眼间便是三月,崔俭玄和裴宁先后让人送了信来。崔俭玄在信中言简意赅地说,自家祖母病势沉重,恐怕一时半会难以回返;而一贯冷傲的裴宁也同样是陷入了麻烦,信中道是兄长给自己定下的未婚妻家中遇到了一些事情,因而身陷洛阳无法回返,很是表了一番歉意。无论前者还是后者,纸卷上的字无不是力透纸背,谁都能看出两人对于没法归来的郁闷。

    尽管少了个常常语出刻薄,关键时刻却很靠得住的朋友,又少了个面冷心热,严格却助益匪浅的三师兄,但既然两人回不来,杜士仪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充实到紧张的日子。抄书、听讲、问难、琵琶、乐理、骑马、练铜胆、跟四师兄爬山,再加上还要回去探望杜十三娘,他几乎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半,一天能有二十四个时辰。然而正因为如此,他几乎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经历着人生中最大的蜕变。

    这一日正值月末,因草堂中又要采买炭米,他便和卢望之带着两个崔氏家仆前往登封县城。甫一进城,沿着城中那条南北向的嵩阳街尚未来到坊市,杜士仪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声,继而就是嘹亮的大喝。

    “圣人下诏,大赦天下!”

    闻听此言,杜士仪忍不住和卢望之交换了一个眼色。情知登封县廨前的告示牌必定会贴出这大赦诏的内容,一行人少不得先折往了县廨。果然,告示牌前已经挤满了人,县廨的刀笔吏贴好了榜文之后,便大声说道:“圣人诏命,大赦天下罪人,唯谋反大逆不赦;河南府免租庸调一年;河南府及河北道去岁遭水灾以及蝗灾各地,无用交纳今岁地租;武德贞观旧臣子孙无官位者,令各方官府访求后人上奏;隐逸山林名声显赫却不愿出仕者,州牧上奏举荐!”

    那一句句原本对仗整齐的骈文诏书被他这一解释,拥挤在那儿的人们一时间都听懂了,四处立刻传来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

    杜士仪想起此前公孙大娘说起前年蝗灾之后并未减免赋税,疑因姚崇一时私心所致,如今尽管这减税免徭的诏书虽来得稍晚了一些,但确实是久旱甘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苛政猛于虎,善政得民心!这一道诏命,可是德人无数,活人无数!

第五十二章车马碌碌向东都

    时值盛夏,嵩山少林寺却依旧香火缭绕人气旺盛。已经是第二次来的杜士仪如同第一次一样,先是一面逛一面参拜了前头各处大殿佛堂之后,方才来到了塔林。熟门熟路找到了一旁那小屋,他却发现公冶绝正弓腰背对着自己,左手放木料,右手持斧,专心致志地劈砍着身前木桩上那一块块圆木。阳光之下,只见其左右手配合得天衣无缝,动作除了有力而简洁,更多一份行云流水。不知不觉,他就若有所思看住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便只听得身前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你可想来试一试?”

    闻听此言,见公冶绝已经站直了身子,随手拿起脖子上挂着的那条布巾擦了擦脸,杜士仪便若有所思地走上了前。然而,看清了那一把平放在木桩上,斧背厚重斧身宽大,锋刃更流露出丝丝寒光的斧子,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公冶先生说笑了,恐怕我双手也未必提得起来。”

    公冶绝似笑非笑点了点头,“果然读书人便是眼光不错,不至于像那些不自量力的游侠儿一般,看到什么都跃跃yù试。今rì怎就你一个?你那个xìng子冲动的同伴崔十一郎呢?”

    “他家中祖母病了,因而去年末回了东都就久久都不曾归来。”杜士仪把崔俭玄量了铜胆尺寸,放言回家要铸造一对一模一样的事情说了,这才从随身皮囊中拿出了那两个仿佛更显铮亮光滑的铜胆,于右手把玩了起来。相比从前最初的小心翼翼,如今他每rì但有空闲,走路躺下都常常此物不离手,因而但只听见两枚铜胆在指掌之间飞舞,恰是仿佛轻若无物一般。直到公冶绝微微颔首,他这才把这一对铜胆双手呈了过去。

    “此物于我来说已经没用了,你留着吧。”话音刚落,公冶绝却突然迅疾无伦地探手一抓,只用三指便轻轻松松将这一对铜胆捏起,随即一声叱喝,就在他眼前的杜士仪但只见两道寒光一左一右从双耳擦过,随即就听背后两声闷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徐徐转身,就只见那坚实的青板路上已经出现了两个深深的凹痕,而两个铜球已经滚到了靠墙处。一想到这东西若是砸到人时的情景,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是我请一个炼丹的道士,用jīng铜混合陨铁紫铜铅锌等数金所铸,所以坚硬耐磨,到少林寺之前,我也曾经用此物打过那些飞禽走兽,如今身在佛门之地,用不着了。这手法倒不难,只要你腕力腰力眼力足够便可,即便打偏,却也是有打草惊蛇之效,和剑法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公冶绝示意杜士仪上前捡起那两个铜胆,随即招手把人叫到身前,这才淡淡地演示了刚刚的运力诀窍,等杜士仪记住了,他方才突然开口说道:“听说天子下了征书,持币礼征悬练峰卢公?”

    “是。不过卢师身体尚未大好,再加上草堂学子云集,恐怕不能立时应召前去东都。”

    “原来如此。”

    公冶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旋即一言不发径直回转了屋子里。不消一会儿,他便手持一口剑从屋子里出来。杜士仪恍惚之间竟是有一种错觉,就只是手中多了那一口剑,这位原本看上去只是体格魁梧相貌粗豪的老者竟是散发出一股扑面而来的锋锐之气。

    然而,下一刻他就知道,这何止是一股锋锐之气。公冶绝只是右腕一抖,疾刺上撩斜劈,剑光乍现,那种锋锐之气一时竟有若实质,随着那一招一式都在面前渐次演练开来,他仿佛脸上身上都能感觉到那种仿佛要裂肤而入的刺痛感。尽管如此,他仍然竭力睁大眼睛分辨其中变化和招式,尽管眼睛几乎被剑光所惑,可他仍然拼尽所能,凭着抄书锻炼出来的记忆力,硬生生记下了七八成。

    “杀敌之剑,不在招式,而在随机应变,窥敌漏洞,然后一击必杀。”公冶绝俶尔收剑解释了一句,见杜士仪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随即点了点头,他便继续说道,“但你既然未有与人对战的经验,若无固定的招式,窥敌漏洞之前,自己就先被人打趴下了。这惊虹剑是我入门的剑法。你也不要小看这入门二字,只要练纯熟了,就是公孙那般看似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剑舞,你再见到也会觉得不过尔尔罢了。好了,你练来给我看看。”

    尽管知道公冶绝必然不至于期望他立刻能原样使出来,但要把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动作在手上复原,对于杜士仪来说仍然是一个不小的考验。接过公冶绝信手丢过来的长剑,他因为起初那笨拙的动作,引来了无数次恼怒的呵斥,直到最后几乎脱力坐倒在地,他也不过勉为其难把动作架子给摆熟了而已。

    “好了,我能教给你的便只有这些。招式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若不交战,一辈子都练不

    出真正的好剑法。你是读书人,身若游电,剑若惊虹,这八个字你自己好好体味。”说完这话,公冶绝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回屋,临关门之前却又吩咐道,“见了崔十一郎,记得对他说,学剑之心不在一时,而在一生。”

    眼看着那扇门在自己面前徐徐关上,杜士仪看了一眼手中那把样式朴实无华的长剑,最终一按地面站起身来,顾不得身上酸麻,深深施礼道:“多谢公冶先生这番指点!”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转眼间便又迎来了一个新年。学子们离山辞别卢鸿之际,想到卢鸿就要应征入京,大多比往rì多了一番伤感不舍,更有多年从学的学子伏地痛哭流涕,这才上路回乡。这一年的除夕节,除却尚未回来的崔俭玄和裴宁,其余入室弟子都没有回乡,陪着卢鸿过了一个团团圆圆的新年。

    过了元宵节后,卢鸿便开始预备行程。尽管弟子们人人都愿意跟随,可他仍是只带了杜士仪和卢望之两人。一行人乘马从山路出谷,卢鸿便换乘了那辆崔俭玄留下的牛车,雇了马车过来会合的杜十三娘和竹影合乘一车,杜士仪则是和卢望之上马随从。尽管出身范阳卢氏,但卢鸿多年隐居山中,身边所余除却厨下造饭的老妪阿黄,便只有一个年迈老仆随侍。虑及一路车马劳顿,卢望之便将阿黄和那老仆也留了下来,如此一来,随行的除却不到半年蹿高了大半个头的田陌之外,便是前次崔俭玄派来送礼后留下的两个崔氏家仆。

    顺着大路走了不多久,便只见前方一骑人风驰电掣行了过来。此人到近前处勒马停住,随即拱了拱手道:“敢问可是悬练峰卢公?”

    杜士仪一眼便认出那正是崔韪之的从者崔圆。面对这明知故问,忙看了一眼卢望之,见大师兄授意自己前去接洽,他当即策马向前点点头道:“正是。”

    即便认出了杜士仪,崔圆还是一切依礼行事,此刻得了回答,他方才滚鞍下马,再次交手行礼道:“卢公,某乃崔明府从者。明公得知卢公今rì启程赴东都,特意具仪前来相送,便在前方十里亭。还请卢公稍缓行程,拨冗一见。”

    崔韪之这登封令既然亲自来送,杜士仪到牛车旁向卢鸿禀报之后,卢鸿便点点头答应了。所幸这一程乃是顺路,众人徐徐行去,到了十里亭前,便发现亭子周围已经有一二十家仆守着,又设了围障。崔韪之亲自上来,执意扶了卢鸿下车进了亭中,随即便双手奉酒道:“悬练峰得有卢公,一时名山生辉;登封得有卢公,方才为学子口中圣地。今rì卢公应天子征书前往东都,我身为本县主官,只能亲自送行一程。惟愿卢公一路平安,事事顺遂。”

    不祝鹏程万里,而愿事事顺遂,自然是崔韪之判明了卢鸿的xìng子。见这位闻名四方的隐士含笑满饮了自己所敬的水酒,崔韪之少不得又敬了卢望之和杜士仪,又送上了一份程仪。不等卢鸿推辞,他便诚恳地说道:“内中只是几包登封特产的酸枣以及一些干菜,礼轻情意重,万望卢公不要推辞。”

    见卢望之接过之后,点点头表示那包袱应确是这些东西,卢鸿方才含笑谢过。这时候,崔韪之笑说有几句话要嘱咐杜士仪,顺顺利利把人拉到了一边。

    甫一开口,他便正sè说道:“十九郎要还钱给十一郎,却让那吴九送到我家里来,这不是认错了门头?我知道,恐怕是这些钱太过沉重,你觉得路上难以携带,所以,我替你兑成了四十两黄金。”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那边的两个仆从,“金子在他们身上,你们此番从者太少,我遣他们和你从行。等到了东都,你自己直接把金子送到永丰坊崔家还给十一郎,那岂不是更好?”

    自己那一百贯钱才兑了十八两黄金,杜士仪哪会不知道崔韪之这一出手另有添头。吴九当初蓄养的猪已经完全出清,又分得了钱,喜出望外的同时更不敢要什么放良文书,安置好了家人便主动先去东都洛阳打前站了。此刻品着崔韪之这话中另有所指的意思,他便含笑举手行礼道:“既如此,多谢明公好意!”

    “你和十一郎是同门,我也当你是自家子侄,还用得着客气?十九郎,你这一路小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最后道了别,一路目送那一行车马渐行渐远,崔韪之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不论如何,前年要不是杜士仪自告奋勇捕蝗,也没有他今年即将到来的迁转。在正六品的职官上头,他呆了太多年,此番一擢升,他便迁转原州长史,位在正五品上,再磨一两年,一州刺史便是稳稳当当的。所以,不过添了区区几两黄金,又加了一二点拨之语,完全是值得的!说起来,崔俭玄那里,他倒是可以悄悄捎个信过去,想来那位十一郎会领情的!

第五十三章勋戚相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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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登封往北,再到偃师往西,便是前往东都洛阳的通衢大道。这条官道历经秦汉魏晋隋唐历代,一直都勤加整修,再加上唐高宗和武后都曾先后封禅嵩山,因而路途平坦车马畅通无阻,最适合出行。

    这天晚上在偃师旅舍休息,店主因家中妻子喜得麟儿,极其高兴地请了上下住客一顿酒,杜士仪对那浊酒兴致不高,卢鸿年纪大了,也不过浅尝辄止而已,可不少个xìng豪爽的客人却是痛喝一气。一晚上十几个客人喝了五六斗酒,酒酣之际,一个个半醉男人彼此相携载歌载舞,半醉的卢望之硬按着杜士仪弹了一曲他如今已经练得极其纯熟的《乐游原》作为伴奏,那热闹的场面一时蔚为壮观。

    尽管只是旅途中的一个小插曲,但无论卢鸿还是杜士仪卢望之,经过这一夜,心情都为之改观。

    次rì一大清早,他们便启程出发,从偃师到洛阳不到八十里,一行人一大早上路,直到将近傍晚时分,方才遥见洛阳城。尽管记忆中对洛阳是如何一座雄城依稀有些印象,甚至还记得洛阳墙高九仭,隍深五丈,可毕竟和此刻这番目睹有些差别。当官道尽头那座城池由远及近,几乎完全占据了整个眼帘,继而更随着越行越近,最终抵达建chūn门的时候,他抬头看着那绵延看不见边际,高耸威严的洛阳外郭城,终于忍不住为之叹服。

    这便是和长安齐名的东都洛阳!

    建chūn门有左中右三门道,每门道约摸二丈许,全都是青石铺地。一行人不过在高大的建chūn门门楼下稍一停顿,立时便有两个军士迎了上来。扫了一眼那当先的牛车,其中一个较为老成的军士制止了要上前盘查的同伴,客客气气的开口问道:“车中是永丰坊崔氏家人?”

    杜士仪少不得徐徐策马上前说道:“我等从登封来,牛车是永丰坊崔十一郎出借。”

    刚刚看到车厢上头的崔氏表记,此刻却得知不是崔氏的人,那军士眉头微微一皱,这才正sè问道:“那可有公验路证,或是州给过所?”

    登封县隶属河南府,申请公验或是过所要到河南府所在的洛阳,这便相当于来回跑了两趟。因而,杜士仪便含笑说道:“因rì程仓促,未及到州府报备。然有天子征书一道,可供勘验。”

    那老成军士听到这些人居然未及到官府报备,即便乘的是永丰坊崔氏的车,那也决计不能轻易放行,原本面sè一沉,可听到天子征书,他立时倒吸一口凉气,慌忙行礼说道:“不知是圣人所征贤士,多有怠慢!还请稍候,今rì是我左领军卫戍守建chūn门,某这便去回禀队正!”

    那老成军士行礼之后就一溜烟转身跑了,剩下的一个则是吆喝指引了后头等着入城的人绕道而行,又上前请他们移步往最右边的门道。等到了那右门道一边的空地等候时,杜士仪这才发现,此门道的青石路上设有四道车辙沟槽,可供两车同时进城,而再看最左边的那门道却出城车马不绝,而中间的门则仅供行人进出,竟是进进出出秩序井然。不消一会儿,一个身穿战袄的军官便随着此前那个老成军士大步走了出来。只见他须发微卷,身材高大壮硕,仿佛有些塞外胡人血统。

    “既是登封来人,可是嵩山大隐卢公到了?”

    这军官显然消息灵通,一上前便客客气气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又见牛车车帘打起,内中确实坐着一个半百老翁,他少不得又上前数步见礼,恭敬地请了天子征书仔细查看,这才双手奉还,因笑道:“去岁太子中允李公由建chūn门回东都的时候,就曾经提过此事,请戍守城门的各卫留意,这rì久天长,大家都快忘了,没想到卢公真的到了,某还真是有幸!如今距离闭门鼓擂响所剩时间无多,卢公想来久未至东都,今rì礼部投书恐有不及,既是所乘永丰坊崔氏的车,不如某带路前往永丰坊赵国公第?”

    卢鸿微微踌躇,随即便摇了摇头道:“如今已经天sè不早,再去搅扰别家未免不便。我记得南市西劝善坊东北隅,有旅舍颇为清幽,就在那投宿一晚,明rì再去礼部。如此一来,宵禁前便可进坊门,不虞犯了夜禁。”

    那军官也不过提一句,卢鸿既然有主意,他便不再坚持。他领着众人从右门道进了城,招来一个军士令

    牵来马,随即便上马在前头作为先导。

    建chūn门大街乃是贯穿洛阳东西的大街,南北宽七十五步,两边绿树成荫,zhōng yāng御道供天子车驾出行,两旁则是车马所行的驰道,再两侧便是百姓行路的步道。如今天sè已晚,杜士仪但只见街头行人车马寥寥,多半都是行sè匆匆,显然也都想赶在夜禁之前回家。可巧的是,当那军官把他们送到劝善坊坊门处时,就只听暮sè之中传来了一声鼓响。随着这一声,就只听更多的鼓声一块加入了进来,显见是各条大街鼓楼上的闭门鼓全都同时敲响。

    与坊中武侯明言卢鸿乃是天子下诏所征的贤士,那军官便立时告辞离去,杜士仪询问名讳时他本不肯留,只道是顺手之劳,禁不住再三追问,这才笑言是左领军卫队正康庭兰。杜士仪想到崔韪之所赠那些登封土产,当即灵机一动,却是包了一些酸枣让其带了回去,果然让那康庭兰喜笑颜开。

    这一阵小小的插曲过后,坊门已经完全关闭,天sè亦是渐黑,尽管那坊中武侯不像康庭兰一般听过卢鸿大名,却仍是极其恭敬,送到旅舍门口后再三嘱咐了店主,这才反身离去。和此前那军官一样,卢望之一样是赠了一小袋酸枣,物虽贱,但那武侯笑着行礼谢过,离开之际便扔了一个在嘴里嚼了起来。

    登封到洛阳的官道不过二百余里,这一路走了四rì,一行人一路并未投宿驿站,在村庄和偃师旅舍住了三晚,如今终于到了这洛阳城,用过晚饭后自然各自早早回房歇息。然而,杜士仪回屋方才刚刚坐下,就听到外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郎君,郎君。”

    这外头的声音有些陌生,因而杜士仪迟疑片刻,这才来到门后问道:“谁?”

    “是某,崔丙。”

    拨开门闩把门打开了一条缝,杜士仪便看到外头站着的赫然是一个崔氏家仆。那崔丙行礼过后,便满脸难sè地开口说道:“杜郎君,外头有人送了帖子进来,道是得知赫赫有名的嵩山隐士卢公奉了天子征书抵达洛阳,最是仰慕卢公这样的高洁雅士,因而派人来请卢公赴宴。”

    杜士仪闻言大讶,皱眉问道:“我等才刚刚安顿下来,谁人消息竟然这么灵通!”

    “是同住在劝善坊的昭成太后之弟,毕国公窦希瓘。看情形,应是卢公进劝善坊的时候被人窥见,于是往报了那位毕国公。”

    窦希瓘这个名字乍一入耳,杜士仪只觉眼前一瞬间浮现出了一个身材魁梧腰围肥硕的半百老者,富丽堂皇的大堂中,除了金碧辉煌的陈设,就是无数被珠玉锦绣包裹着的姬人侍婢,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一派奢靡气象。情知从前的杜士仪曾经出入过窦家,没少见过这位毕国公,他微一沉吟,伸手接过了那崔氏家仆送上来的泥金帖子,展开一看,见落款写着龙飞凤舞的窦希瓘三个字,他便合上了帖子,点点头说道:“你先去吧,我去和大师兄商量商量。”

    卢望之的客房中,卢望之接过帖子只扫了一眼,便随手往旁边高几上一撂,似笑非笑地说道:“卢师一路车马劳顿,恐怕打不起jīng神来,不用去惊动他了。小师弟,咱们哥俩去见识见识,看看洛阳城中的豪门贵第究竟是何光景!”

    杜士仪很清楚,卢望之素来是疏懒人,平时对这种场合绝对是没有兴致的。此时此刻见其眼眸中闪烁着说不出是兴致还是别的光芒,他免不了生出了深深的担忧,一时脱口而出道:“大师兄也是一路车马疲惫,不如就我一个人去吧!”

    “哦?”卢望之瞪大眼睛看着杜士仪,突然笑了起来。他大步走到杜士仪身侧,伸出手来重重压了压那肩膀,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既如此,那可就全都拜托小师弟了,赶明儿你可千万别在十一郎面前说我不够义气,让你一个人上刀山下火海……呵,真的是困了!”

    眼看着卢望之打了个呵欠,继而大大伸了个懒腰,竟是径直到床边上往后一倒,整个人就这么仰天躺了下去,杜士仪一时目瞪口呆。直到这一刻,他方才猛然醒悟到,卢望之根本就不是真心打算去凑这热闹,不过是以此让他动念担心,于是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事情都推到他的头上。面对这不哼不哈却最会算计的大师兄,他忍不住拍了拍额头,暗道自己真是糊涂了。

    这世上最怕麻烦的,恐怕便是大师兄了,他居然还担心人家去主动惹麻烦!

第五十四章窦宅夜宴下马威

    PS:夜禁归夜禁,坊内上流社会的夜生活照过,这就是贵人和庶民的区别了……咳咳,第二更求推荐票啦,今天状况似乎比昨天好点儿^_^

    六街鼓绝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

    这是形容rì暮闭门鼓响过之后,京城街头再无行人的景象。然而,如今尽管也是夜禁时分,但洛阳劝善坊中并不是真的一片安静,横竖交错的十字街上,常有装饰奢靡的牛车马车乃至于鲜衣怒马的各sè人等行过。坊中巡行的坊正吏员以及武侯们,对此情形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当出现某些陌生的面孔时,方才会上前盘问拦截。

    作为生面孔的杜士仪,便领受到了盘查的待遇。然而,他骑着高头大马,马旁随侍的昆仑奴田陌手持一盏小巧jīng致的琉璃灯,又有毕国公窦希瓘的那张泥金帖子,拦马盘查的武侯只略看了一眼便客客气气地放了行,甚至还热心指路道:“毕国公窦宅便在西北隅,郎君但请顺着这条十字街径直往西就是。”

    谢过指点继续策马西行,等到了毕国公窦宅的时候,杜士仪便只见门前已经有好些车马出入,和他这般骑马而行只带一二随从的也并不少见,马上众人多是衣着绫罗绸缎,行走之间广袖飘香,认识的人还三三两两打着招呼。显然,这毕国公窦宅的夜宴,早就不是第一天了。他有意放慢马速,直到门前宾客稀稀落落的时候,这才徐徐靠近,果然便有一个仆从拦住了马头。

    他打量了杜士仪一眼,见着实面生,便客客气气地问道:“这位小郎君可有柬帖?”

    杜士仪下了马,又示意田陌上前呈上那张泥金帖子,见其人接过一扫,面上便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他便知道这门上仆从必是识字的,当即颔首笑道:“窦公具帖相邀,本不应辞,奈何卢师年事已高,一路车马劳顿,甫一至旅舍便连饭都没用就歇下了。不得已,我只能代师而来,并面谢窦公厚意。”

    那仆从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恭敬地点了点头道:“原来是嵩山卢公弟子。某这便回禀主人翁,请教小郎君名讳。”

    “京兆杜陵杜十九。”

    “请杜小郎君稍候片刻!”

    眼看那仆从转身一溜小跑进了门内,杜士仪便吩咐田陌牵马到一边墙下,自己则是若有所思地抬头端详着这座毕国公窦宅。只见门楼三间俱是漆了朱漆,兽面铜环,顶端高悬四盏琉璃灯,照亮了门前大片街道。门内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阵悦耳的丝竹管弦声,时不时还夹杂着乐人的歌唱。此刻大概时辰已晚,已经鲜少再有抵达的宾客,门上的其他仆从也都懈怠了下来,隐隐还有议论的话语声。

    “圣人下诏,禁各州县用恶钱,咱们窦家可会有影响?”

    “有什么关联,朝廷三令五申,下头该铸钱的还不是照铸?主人翁可是圣人的舅舅,须知去岁幽国公殁了,如今还不是主人翁最得礼遇!”

    “没错,去岁幽国公过世,圣人便是亲临举哀,更辍朝三rì。眼下主人翁宴客,谁人不是趋之若鹜?”

    听到这些只是稍稍压低了些,有些肆无忌惮的议论声,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坐骑的鬃毛。不多时,他便只听田陌开口说道:“郎君,有人来了。”

    杜士仪抬头一看,就只见起头那持了柬帖进去的仆从复又匆匆而出,到了面前时笑容可掬地躬身说道:“杜小郎君,我家主人翁有请,敬请随这位入内。”

    那仆从带来的人显见地位更高,一招手就吩咐将马匹带去马厩,这才若无其事地任凭杜士仪带着田陌跟在自己身后。

    毕国公窦宅占据了整个劝善坊西北隅的将近三分之二,也就是说,几乎相当于整个劝善坊的六分之一。尽管和高宗时章怀太子李贤尽得一坊之地造雍王第,以及中宗时长宁公主一宅跨两坊,这规制算不得最奢侈,但自太平公主事败赐死之后,当今天子对外一直倡导节俭朴素,更何况窦希瓘在长安另有正宅,这座富丽堂皇的宅子在洛阳已经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豪宅了。

    此时此刻,杜士仪跟随那仆从进了门楼,绕过中间一座小巧的四角攒尖亭之后,迎面又是一道门。直到再次过了这道门,面前方才豁然开朗。

    只见宽敞的院子足有十余丈方圆,最前方赫然是一座坐落在离地四五尺许高石基上,通体红白两sè,屋檐上饰有一对上翘鸱尾,面宽极阔的轩敞前堂。前堂北东西三面砌墙,前方正南面却没有任何遮蔽,仿佛一座大看台。

    从他此刻的方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高朋满座宾客如云,两侧几十张食案当中的空地上,正有一个胡装

    舞姬在跳着胡旋舞,几个乐师立在一旁,丝竹管弦声中夹杂着喝彩,竟是喧哗而热闹。他正惊叹于在如今这乍暖还寒的rì子,竟然能这样开宴,而领他进来的仆从却突然站住了,随即有些尴尬地笑道:“杜小郎君,这儿某可不能随意擅入,您且前行就是。”

    见那仆从深深行礼之后,继而一溜烟跑得飞快,杜士仪扭头再一看大堂中载歌载舞无数人拍手叫好的景象,而堂下那些垂手侍立的从者,竟仿佛都未看见自己一般,他不禁心中咯噔一下。尽管他此前通报时,就已经给卢鸿寻了一个借口,可对于窦希瓘这种尸位素餐的达官显贵而言,说不定早已在宾客面前大肆宣扬炫耀过今夜请了大名鼎鼎的隐士卢鸿,恐怕听闻实情之后只会觉得下了面子,眼下应是故意晾着他,来一个下马威!

    他一沉吟便暂且避到了那轩敞院子中的一棵树下,不过伫立片刻,突然就只听堂上传来了一阵喧哗。起初有些纷乱不分明,渐渐堂上寂静,便只余下一个狂傲的声音:“一直听说毕国公府上乐舞无双,如今看来,舞倒是还尚可,只可惜这乐却乏善可陈!走到哪儿,都是这么些陈词滥调的曲子,听了却叫人大不耐烦!”

    此时此刻,杜士仪就只见堂上那胡旋舞显然已经告一段落,由于这突兀的指摘之词,那舞姬显然不知道是该告退还是该留着,站在那儿竟分外无措,而后头几个乐师则更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吭一声。然而,堂上的主人和其他宾客仿佛都被这狂言噎住了,那发话的青年却丝毫没有就此罢休之意,反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大声打了个呵欠。

    “毕国公,我白天公务繁忙,如今夜sè已深,恐怕不得不告辞了!”

    还不等那青年施施然往堂外行来,主位上的窦希瓘终于怒喝一声道:“来人,把这些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我赶出去!”

    顷刻之间,那些乐师刚刚还在堂上为宾客奉献技艺,此刻却狼狈不堪地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家奴给拽了出来。当打头那个怀抱琵琶的中年乐师满脸绝望地拼命踢动着双腿,从自己身边被人拖了过去的时候,杜士仪忍不住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随即便心中一动。几乎没有细加考虑,他就上前拦阻道:“各位可否暂缓片刻?还有,这琵琶暂且借我一用!”

    那几个家奴才一愣,就只见杜士仪已经抱着从那乐师手中取来的琵琶扬长上了台阶径直踏入前堂,一时不禁都面面相觑。一个家奴更是皱眉问道:“此人是谁?”

    众人之中身材最壮硕的另一个家奴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杜士仪留在外头的昆仑奴田陌,略一思忖便开口说道:“门上既然能放进来,兴许是来迟的宾客,且看看他是谁,究竟打算如何!”

    一踏入前堂,杜士仪就只觉得刚刚外头的夜间寒气一瞬间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融融暖意。尽管主位上那身材宽肥的毕国公窦希瓘也好,四座宾客也罢,见自己乍然入内,有的惊诧有的狐疑,一时表情不一,他却从容自若地抱着琵琶又徐徐上前了两步,这才含笑说道:“今夜是窦公欢宴的喜庆rì子,若因为并无新乐怪罪了乐师,岂不是扫兴?某虽不才,有新乐一曲,敬献窦公足下。”

    窦希瓘刚刚得人通报,哪里会不曾看见驻足堂外的杜士仪。然而,他恼恨卢鸿竟敢接了帖子却不来,害得他在众人面前下了面子,因而有心给杜士仪一个下马威,刚刚索xìng置若罔闻。可相形之下,那出言讥刺他府中乐师无有新乐的,却是楚国公姜皎的儿子姜度,这种当众打脸无疑更让他怒火中烧,于是听得杜士仪如此说,他立刻转怒为喜,抚掌笑道:“既有新曲,请杜郎立时奏来!”

    尽管从头到尾学琵琶也只有一年多,裴宁这个老师真正只教了数月,但好在其严格督促他练了扎实的基本功,裴宁回乡之后,则由亦颇通此技的卢望之点拨,再加上杜士仪前世根基深厚,于音律上的天分人人称道,如今手指手腕业已灵活自如,又肯下苦功夫,除却裴宁当初临走时要求的那首《塞下曲》之外,他还练熟了卢望之所藏的大多数曲谱。

    他很清楚,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宾客,那些时下耳熟能详的曲子纵使他弹得再纯熟,也拿不出手,而能够拿得出手的,便只有他们从未听过的曲目!比如他这段时rì练习最多的,记忆中那些自己最拿手的曲子!

    在侍婢恭恭敬敬安设好的坐榻上坐下之后,他随手取出随身革囊中的护指缠了,又戴上玳瑁指甲,拿着手上这一具陌生的琵琶稍稍试了几个音,见调校颇佳,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竖抱琵琶轻轻用手一拨弦。倏忽之间,一串流畅的音符便从手下犹如行云流水一般传了出来。

第五十五章 琵琶声后胡腾舞

    杜士仪猝然登堂入室,四座宾客最初大多诧异,及至他自告奋勇献上新曲,而后窦希瓘又大喜过望直呼杜郎立时奏来,众人哪里还会不知道这少年郎竟是窦希瓘相识的人。待到那乐声乍起,曲调明媚婉转,新奇得让人觉得简直闻所未闻,一时之间,宾客们不少都交头接耳了起来。尽管杜士仪已经有两年多不曾在人前露面,如今不仅身量渐长,面目也不像从前那般稚气,但人多眼利,须臾就有人将其认了出来。

    “是樊川杜十九郎!”

    “樊川杜十九?便是那江郎才尽的杜十九?不是说他妹妹携其出外求医,如今下落全无么?”

    “如今看这样子,分明应是已经痊愈了。真是从未听过的新乐,尤其这曲调……话说回来,只不知道他还能做诗否!”

    认识或是听说过杜士仪昔日那点名声的人品头论足,其他人却少不得细细品评着这首确可堪称新曲的曲子,甚至还有酷爱音律者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杜士仪那指上动作。而刚刚那出言狂傲挑剔窦家乐师名不副实的姜度,最初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杜士仪,但随即面上表情便专注了起来。窦希瓘虽被天子称一声舅舅,但不过爱屋及乌,比不上自己的父亲姜皎,他有意下其面子,也不过是瞧不起那暴发户一般的做派。

    可此时杜士仪这曲子不但是从未听过的新曲,而且指法节奏,全都无可挑剔!

    他一面用手指轻轻叩击身前的食案,一面眼神闪烁思量着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姜四郎。”

    姜度稍稍一侧头,见是一个面如冠玉,稍稍有些面熟的年轻人,他不禁挑了挑眉。果然,不等他开口询问,就只听其轻声说道:“这是京兆杜陵杜十九,原本家住樊川,颇有才名,可却因重疾一度江郎才尽,其妹带其前往嵩山求遍名医方才得以痊愈,如今是嵩山悬练峰隐逸之士卢鸿的入室弟子。”

    “哦?”姜度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恰逢那边曲调已经由最初的欢快而转至低沉,他凝神细听了片刻,继而便收回了打量这出言提醒自己的人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弹出来的曲子有些山野逸气。果然是新曲,而且这格调更是和别的曲子不同,竖抱琵琶手拨弦,分明是传承自裴神符的旧技,很难得。”

    随着他这评判的话出口,那边一曲已是到了高潮,一时间,四座窃窃私语的声音也都少了。紧挨姜度身后的柳惜明愤恨地咬了咬牙,这才低声说道:“今日毕国公夜宴,特邀卢公,却只他来,若他无有一两手本事,毕国公这一关如何过得了?”

    “嗯,也是。对了,听说你也去过嵩山求学,对那位当世隐者可有什么见解?”姜度随口问了两句,听到柳惜明在耳畔事无巨细一一相告,他不禁眼眸闪动,脸上露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微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刚刚那低沉的曲调再转悠扬,等到徐徐音止时,也不知道是席上谁人高声叫好,一时间四座彩声四起。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施施然站起身来,团团一礼便神情自若地说道:“某今从学于嵩山悬练峰卢公。这琵琶乃是奉卢公之命,由三师兄裴宁教授。某学琵琶不过年许,音律之道亦谈不上精通,此曲自成曲之后,却尚未习练纯熟,本不入方家之耳,今日勉力弹奏,谨以此抛砖引玉。”

    闻听此言,左下首一席中,却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年轻人长身而立,因笑道:“杜郎君只一年许便能将琵琶练得如此地步,着实让人心折。且观杜郎君适才竖抱琵琶手拨弦,与坊间传承大有不同,不知师承何人?且此曲先为愉悦,再有激烈,后为哀婉,扣人心弦,最后却是再转悠扬,确是从未闻听的新曲。某太原王十三,便越俎代庖一回,代主客相询曲名,还请杜郎君不吝赐教。”

    “此曲脱胎于已故梁使君《十道四蕃志》中一则轶事,因名《化蝶》。”

    “果然是裴家琵琶!”那自称王十三的白衣年轻人将掌一合,却是喜动颜色,“怪不得杜郎君手法与某平日所见所习均不相同!若杜郎君不介意,他日某登岐王第之时,亦想一奏此曲,不知意下何如?”

    对方不是求取曲谱,却打算异日在王公贵第演奏这首决计称不上短的曲子,这显然表示一遍听完便已经完全记下了曲谱,杜士仪顿时为之大讶。不过此地明显不是震惊的地方,他少不得笑着说道:“若能由王兄妙手将此曲传遍天下,如此幸事,杜十九怎敢拒绝?只是,既有新曲,某自不量力求情,还请窦公宽宥那几个乐师。想来他们也不过是因为没有预备,倘若窦公有命,他们必然会竭尽全力,不数日之内奉上新曲!”

    窦希瓘见王十三郎出言捧场,此刻杜士仪与其一唱一和,一时四座倒也有不少附和的声音,姜度却没有插话,他顿时感到脸面都找回来了,自然再也不会计较这卢鸿竟然没有应邀而至的情形。于是,他故作大方地重重点头道:“便因杜郎此言,宽宥了那些尸位素餐之辈!”

    此言一出,他又重重击掌道:“来人,请十郎来!今日高朋满座,他那胡腾舞久未见人,且让大家看看是否有进益!”

    一时间彩声雷动,那些乐师被轻轻放过的事情立即被满堂宾客抛在了脑后,就连起先挑刺的姜度也不例外。窦希瓘膝下儿女之中,唯有这窦十郎酷好乐舞,一曲胡腾两京之内少人能及,因是国戚之贵,若非节庆之日,等闲绝难得一观,谁想今日窦希瓘一喜之下,竟然吩咐请窦十郎来献舞一曲!而杜士仪把琵琶交给了侍婢,应窦希瓘之邀正要入席之际,却见适才说话的王十三郎盛情相邀道:“杜郎君若不介意,可与某同席!”

    王十三郎之席虽非上席,但还是在最前头那一排,对于杜士仪来说自然求之不得。今日满堂宾客之中,多有他记忆之中有些印象的人,然而如今他却不想应付这些人,于是,他见窦希瓘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少不得欣然到了王十三郎那一席上,毫不拘束地盘腿坐了下来。待到侍婢添了酒后,他便笑着向王十三郎举杯一敬,轻声笑道:“多亏王兄一番言语解围,否则我适才班门弄斧,恐怕还要招致不少挑剔。”

    “哪里,若非十九郎仗义出场,恐谁也无法在窦公面前为那些乐师求情。说起来,窦宅乐师两京闻名,毕国公长子窦十郎懒于仕途,唯独嗜音律乐舞如命,甚至圣人亦爱之不已,乐师之中哪会有尸位素餐之辈?要有新乐,也需得歌姬舞姬合得上。今日本非节庆之日,只是寻常欢宴,怎么可能临时预备一出?”

    笑着满饮了一杯,王十三郎见四座宾客全都在议论着即将登场的窦十郎,他便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十九郎和令师卢公就住在这劝善坊的旅舍?窦宅夜宴,素来自夕达旦,不知你旅途劳顿,今夜能支撑否?”

    听王十三郎言语亲切而真诚,杜士仪顿时苦笑道:“实不相瞒,若不是窦公那张帖子,我早就睡下了。可卢师一路劳顿,早已安歇,身为弟子理当服其劳,我这才不得不来。本指望届时可以先行辞去,可王兄说这夜宴要自夕达旦,恐怕我是无论如何都吃不消的。”

    “那我不妨教十九郎你一个最好的办法。”王十三郎正打算继续说,突然只听得末席那边一阵欢呼,连忙轻声说道,“快看,窦十郎来了!”

    杜士仪连忙抬头望去,但只见一个年约十五六的少年郎宽袖大袍昂然而入,显然便是窦十郎了。即便他并不算此中行家,却也知道这一身装束决计不是跳胡腾舞的。果然,就只见他一瘸一拐来到窦希瓘身前深深一躬,随即便抬起头说道:“大人命舞,原不敢辞,然早晨骑射不慎伤了腿,若是勉强为之,恐怕要贻笑大方。”他说着便团团一揖,见众宾客无不失望,他方才狡黠地一笑,“不过,知道来往窦宅的各家宾客最盼着这一曲胡腾,因而我早早便精心训练了几人,今日虽不能亲自登场献艺,却也想教诸位一观!”

    “好!”

    “还请十郎快把人叫上来!”

    听到这此起彼伏的声音,那窦十郎方才高高击掌,随即侧身退到了窦希瓘主席一侧。须臾,就只见三五仆从搬着一卷东西快步上了大堂,随即弯腰在地上铺了开来。不过片刻功夫,原本水磨青石铺就的地上,便已经覆上了一层色泽灿烂的锦绣地毯,居中又安放上了一个二尺见方的铜盘。东西一一安设完毕,外头已有几个深目高鼻的胡人先后进来。

    五人之中,居中一人头戴尖顶帽,身穿窄袖翻领长衫,腰系宽带,衣襟掖在腰间,足套锦靴,右侧一人执钹,一人捧着琵琶,右侧一人手拿横笛,一人却是空着手。五人齐齐深深施礼之后,那伴奏的四人便往旁边退开数步,恰是各自占据了那锦绣方毯的一角。

    随着执钹的一人猛然合钹一声清鸣,琵琶声横笛声亦是随之而起,而那空着手的乐师,亦是击掌用胡语高歌了起来。尽管在座主宾绝大多数都不通胡语,但当那悠远悦耳的歌声中,居中的舞者已是脚下纵跃踢踏了起来,众人无不把那点小小的语言障碍抛在了脑后。

    这舞姿一起,杜士仪便感觉到,如果说此前远观的胡旋舞是不计其数的旋转,此舞便是数不尽的翻腾,且纵跃腾挪之间,全都不能越过足下铜盘。尽管有时候那踢踏的舞步像极了踢踏舞,锦靴踏铜盘的时候,也能听到那节奏和响声,但相比踢踏只重舞步,胡腾却是手足腰胯并用,勾手搅袖,摆首扭胯,提膝腾跳,舞到酣处,那舞者便仿佛饮醉了酒一般,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无论是回首、摇臂、扭胯、提膝,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摇摇欲坠,偏生却和乐声歌声掌声钹声相得益彰,每每在仿佛就要跌出圆盘的时候奇迹一般稳住身形,不时激起一阵阵热烈的鼓掌叫好声。

    一曲终了之际,那胡服舞者止住身形,竟是面不红气不喘地再次深深行礼。此时此刻,满面红光的窦希瓘满意地瞥了一眼儿子,这才笑吟吟地高声喝道:“赏!”

第五十六章 胡腾舞后胡腾诗

    一旁家奴立时用竹筐抬了青钱上来,然而,那五个胡服男子尚未谢赏退下,一旁便传来了一个声音。

    “今日如此妙舞,在座诸位郎君,谁人能做诗为今日盛宴再添颜色!”

    这突如其来的话一时让满堂寂静。再一看那声音的来处,翘足而坐仪态闲适的不是别人,正是楚国公姜皎之子姜度,不少人都心里犯起了嘀咕。须知楚国公姜皎在当今天子寒微时与其最为交好,因而登基以来大受任用,不但封楚国公,而且平素御前饮宴必有其的位子,天子甚至亲昵地直呼其姜七。相形之下,窦希瓘尽管是天子的舅父,可论亲近便大为不及了。

    莫非这两家如今真的要打擂台,故而姜度方才一计不成又出一计?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姜度面对众人的瞩目,却是笑容可掬地微微颔首道:“诸位也不要看我,此议并不是我的主意,是我背后的柳郎君一力建议,我听着不错,也就顺便嚷嚷一声,看看谁能拔得今夜头筹,也让窦十郎精心调教出来的这一曲胡腾不至于白费。”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姜度身后那面如冠玉的年轻人身上,杜士仪也不例外。他适才昂首而入凭着一具琵琶奏了新曲,再加上依稀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也没再注意还有些什么熟人,此时此刻方才认出姜度背后那人正是前年年底离山之后再未回返的柳惜明。

    尽管卢氏草堂时常也有学子一去不回,但拿着荐书却从学没几个月便再不回来的却极其少见,而且崔俭玄裴宁都有信送来,柳惜明却连个口信都没有,卢鸿不免深为关切。还是同样有来自长安的学子回来之后,道是柳惜明平安无事,卢鸿方才放下心来,却不想今日他竟然在此地再次遇上这位故人!

    因而,看到柳惜明被姜度摆了一道,一时成为了众矢之的,他不禁拿着酒杯似笑非笑地喝了一大口。下一刻,他便看到其人站起身来,那眼眸中赫然透着几分厉芒,竟是径直看向了自己这边。

    “各位都是文林琼苑之中的前辈,我今日恰逢其会,再加上见适才一曲胡腾舞喜不自胜,这才一时起意,请了姜四郎提出此议。更何况,今日樊川杜十九郎病愈之后第一次复出,便以一曲琵琶新曲赢得四座赞叹。他学琵琶不过一年许,做诗却是稚龄便闻名樊川,不知道今夜可有好诗,替窦公这夜宴增色否?”

    此话兜来转去,却把矛头又转到了杜士仪身上,一时间,除非真的不明世事之人,其他人都隐隐品出了其中意味。就连王十三郎见目光倏忽间聚焦到了杜士仪身上,亦是忍不住低声问道:“这柳十郎和你有过节?”

    “过节虽有,却是同门。”

    杜士仪随口一答,见王十三郎眉头大皱,这才也站起身来,却是仍然握着那小巧的白瓷杯盏,含笑说道:“原来是柳师兄,请恕我老调重弹,咱们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你前年年底一去不归,音信全无,卢师一度甚为忧切,若不是有同为长安的学子回草堂之际,言及柳师兄一切都好,恐怕卢师寝食难安。如今果见柳师兄丰神俊朗更胜从前,我就放心了,回去之后定然禀告卢师,请其安心。”

    他这话一说完,那边厢就只见姜度竟丝毫不给柳惜明面子,突然笑出了声来,他这么一带头,别人早就看明白这其中奥妙,四座之中也传来了肆无忌惮的笑声。在这些嗤笑声中,柳惜明那张白如玉的脸渐渐涨成了猪肝色,藏在大袖之下的手已经紧紧捏成了拳头,甚至连指甲深陷肉中的刺痛都顾不上了。在这种极度难堪的氛围之中,他几乎是竭尽全力方才让自己保持最镇静的模样,嘴角一挑,还是之前那句老话:“不知杜十九郎还能诗否?”

    刚刚座上宾客在杜士仪弹奏琵琶时议论的那些话,王十三郎也都听见了。因见对面那柳惜明仍揪着杜士仪不放,大皱眉头的他忍不住出声叫道:“杜十九郎已经被我灌了个半醉,这诗我替他做!”

    话音刚落,他就只觉得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本要按着坐榻站起身的动作不觉停住了。抬头一看,他却发现杜士仪正含笑冲着他摇了摇头,紧跟着就只听其笑言道:“王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眼睛仿佛在喷火的柳惜明,突然高声说道,“来人,上酒,上纸笔!”

    窦希瓘见姜度分明置身事外,悬着的心顿时就放下了。只要不是楚国公姜皎有意和自己打擂台,别人要斗诗也好斗气也好,于他来说完全都是无所谓的事,因而,他索性舒舒服服往凭几上一趴,任由一旁的窦十郎饶有兴致地挥手示意仆婢依杜士仪吩咐行事。

    至于座上其他宾客,无论认识杜士仪的也好,不认识杜士仪的也罢,今次夜宴虽则变故不断,回头却也是绝好的谈资。于是,见一美婢手捧满斟琥珀色佳酿,足有一尺高的玛瑙牛角杯送到了杜士仪跟前,又有另两名侍婢人各一边抻纸,一名侍婢磨墨蘸笔,一时更有好事的高声叫道:“快,再把乐声奏起来,给杜郎君添些兴头!”

    及至那几名胡服男子如梦初醒,其中四个乐师立时演奏了起来,杜士仪盘膝坐下,左手执杯饮,右手接过蘸满浓墨的笔,径直在那纸卷上奋笔疾书了起来,正在他身后站着的王十三郎便索性高声吟诵了起来:“石国胡儿人见少,蹲舞尊前急如鸟。织成蕃帽虚顶尖,细氎胡衫双袖小。”

    四句诵完,四座一时议论纷纷,一片品评之声。见杜士仪又左手举着那玛瑙牛角杯喝了一大口,继而再次挥毫续上,王十三郎少不得跟着念道:“手中抛下葡萄盏,西顾忽思乡路远。跳身转毂宝带鸣,弄脚缤纷锦靴软。”

    又是四句过后,议论声已是渐趋消失,更多的轻声反复诵念这八句诗。更有人不品诗也不喝酒,只在那幸灾乐祸地端详着柳惜明几乎黑如锅底的脸色。最夸张的是姜度,他索性侧头看着柳十郎,似笑非笑地说道:“柳十郎,这杜十九郎的诗,可做得差强人意否?”

    杜士仪这两年来的喝酒经历,早已让他觉得时下米酒淡而无味,更无后劲。然而,路途劳顿的疲累,再加上此刻这牛角杯中的琥珀色酒远比最初和王十三郎喝的那几杯酒性强烈,初一入口虽绵软,可渐渐便觉得往四肢百骸发散了开来。再加上堂上极热,他忍不住拉开了外袍的领子,又咕嘟咕嘟将牛角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这才一口气写出了最后六句。

    “四座无言皆瞪目,横笛琵琶遍头促。乱腾新毯雪朱毛,傍拂轻花下红烛。酒阑舞罢丝管绝,木槿花西见残月。”

    “好一个酒阑舞罢丝管绝,木槿花西见残月!”

    王十三郎从头念完,此刻忍不住击节赞叹。而一旁抻纸的侍婢见杜士仪丢下了笔,显见确实是做完了,连忙和那另一个侍婢一块,将书卷合力送到了窦希瓘座前展开。即便窦希瓘不精此道,可此刻见字亦精神诗更妙,诗名则是毕国公宅夜观舞胡腾,他忍不住抚掌大笑道:“好,好!得此佳作,也不枉今夜小儿使人献上的这胡腾舞,来,上酒,起乐,我与各位饮胜!”

    一时间容颜如花的美婢穿梭于各席之间,再上美酒,却都是与杜士仪适才所饮相同的琥珀色酒液,尽管酒具各有不同,却几乎都比此前那杯盏大了一倍不止。等到窦希瓘高呼饮胜,率先一饮而尽,旁人自然纷纷附和。紧跟着,就只见窦希瓘随手将手中酒具重重撂在了食案上,竟是随着乐声亲自下场跳起了舞来。尽管他身材臃肿舞步踉跄,但微微有些醉意的杜士仪仍然能依稀分辨出,这辗转腾挪之间颇有些西域的风味,竟然也是胡腾舞。

    就在这时候,杜士仪突然感觉到有人一屁股坐在身侧,回神一看,却见是刚刚让人代自己舞了一曲胡腾的窦十郎。却见其无拘无束地吩咐人拿来食具食案,就这么毫无顾忌地说道:“今日若不是知道王十三郎过府一会,我就直接说摔断了腿在床上养伤,连露面都不用了!没想到王十三郎之外,还居然有人当堂奏了一曲新乐!《化蝶》……我记得有人捎来那本《十方异志录》让我瞧过,怎么不记得有此等故事?”

    窦十郎这自来熟的侃侃而谈,无疑很容易拉近人的关系,杜士仪当即笑着就其中寥寥数语,掰了那一段千古奇谭,一时把窦十郎说得扼腕叹息。当窦十郎又问起卢鸿情形的时候,他便借着酒意说道:“卢师直到前年,一直为圆翳内障所苦,正值我那时候入门之际,记得家中一卷古书上的金针拨障八法,方才由嵩阳观孙道长行针复见光明。即便如此,他毕竟年事已高,再加上隐逸山林惯了,实在懒怠官场。而且卢师尝言,以隐逸为终南捷径的,辱没了隐者二字。”

    “说得好!”窦十郎不禁抚掌大笑道,“我最讨厌那等故作清高,寻座山头就说是隐士,一到征召却跑得比谁都快的人!既如此,卢公缘何来了东都?”

    因刚刚王十三郎才说过窦十郎不好仕途爱音律乐舞,杜士仪便索性又进一步道:“窦郎君可听说过下给卢师的征书?”

    见窦十郎摇了摇头,而王十三郎赫然颇感兴趣,杜士仪便索性原文诵了一遍。果然,两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王十三郎轻叹,而窦十郎则是眉头紧皱。良久,窦十郎便挥手说道:“有人想当官却求之不得,有人不想当官却屡接征书……哎!”

    不等他再说,突然只见一个肚大腰圆的人影转到了他们的面前,不由分说地叫道:“十郎,王十三郎,杜十九郎,可敢下场与我同舞?”

    “大人见谅,我这腿可下不了场。”

    窦希瓘见窦十郎推脱,也不以为忤,哈哈一笑便径直去拖其他人下场,而窦十郎亦是立时借故落荒而逃溜出了大堂。王十三郎见杜士仪醉眼朦胧,这才轻声说道:“你若有余力,此刻不妨下场与窦公同舞,窦公必然更加大悦!”

    杜士仪闻言不禁苦笑:“王兄看我像是有余力的样子么?”

    王十三郎这才笑了起来。抬头一看,见那柳惜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离席而去,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这才笑吟吟地说道:“既是没有余力,那便得用我刚刚不曾说完的一个法子了……十九郎今日已经是最出风头的人,若要逃席决不会像那柳十郎那般顺利,要真的想脱身……你醉了吧!”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杜士仪直接一头扑在食案上,紧跟着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一愣之后,他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被他这一笑,四座其他人都注意到了杜士仪已然醉倒不省人事,顿时有年老长者出言说道:“这杜十九郎既是今日刚到洛阳,旅途奔波再加上不胜酒力,且把他送回旅舍安歇吧!”

    窦希瓘此刻只觉得今夜盛宴酣畅淋漓,早就没了早先那点芥蒂,当即想都不想便一摆手道:“好,来人,送了杜十九郎回去!”

    话音刚落,王十三郎便也站起身来含笑拱手道:“窦公若能允准,便由我送杜十九郎回去吧!虽则此前那一曲我已依稀记得,可他日真要演奏却不敢托大,总得向他求得曲谱才好!”

    “好好,那就劳烦王十三郎了!”

    及至王十三郎和两个架着杜士仪的仆从从堂上出来,与迎上来的田陌会合。他还来不及开口,就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王十三郎,今日你这风头,可全都被杜十九抢去了!”

    眼见姜度撂下这话便与自己擦身而过,继而扬长而去,王十三郎面上的潇洒不羁方才变成了一丝苦笑。

    风头……这几年他背井离乡,游走于权门贵第,确实是出尽了风头,可谁又知道他心头苦楚?

第五十七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

    尽管是夜禁的时辰,可大门被人拍响之后,旅舍的店主心中咒骂归咒骂,却还是第一时间从床上翻了起来。今天入住的那些客人瞧着不像大富大贵,但前脚住下,后脚毕国公窦宅就让人送了邀约的帖子,这种人他一个小小开旅舍的店主可得罪不起。披衣掌灯亲自到前头开了院门,他便看到外头停着一辆牛车,牛车前头一个家丁手中,那写着窦字的灯笼格外醒目,后头还有几个随从牵着马,可晚上出去的那个少年郎君还有那昆仑奴却不见踪影。

    他正惊疑之际,忽只见车上御者旁边的位子,一个人影敏捷地跳了下来。尽管此刻外头路上漆黑一片,可掌着油灯的他再借助那边灯笼的光芒,看清了那小子黝黑的头脸,可不是今天跟出去的那昆仑奴?待到那昆仑奴将车帘高高打起,另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上前安设了车蹬子,就只见一个白袍年轻人先下了车来,他仔细一看,发现并非是今夜持帖出门的那位少年郎君,不禁愣了一愣。下一刻,他方才瞧见那昆仑奴探身进了车厢,不消一会儿就与那白袍年轻人合力,将车厢中另一个人架了下来,可不是他的那位少年住客?

    “好了,人都已经送到,你们回去向窦公复命吧。”吩咐了一句之后,王十三郎见自己那书童上前打赏了那几个窦家家丁,他方才转身来到手持油灯目瞪口呆的店主面前,笑着说道,“店家,这杜十九郎的屋子在何处?他在窦宅喝了个酩酊大醉,得赶紧送回了房才行。”

    店主这才如梦初醒,正要开口说话时,他就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呵欠声。紧跟着,一个人便悄无声息地越过了他的身侧,伸手扶过了那昆仑奴架着的人,随即扭头看向了他。

    “都已经是半夜三更了,还要店家你开门应承,实在是劳动了。小师弟有我送回房,你关上门便早些歇着吧!”说完这话,那人又看着王十三郎道:“也多谢这位郎君送了我家小师弟回来,如今坊中夜禁,若是你回去不便,不如暂且在此留宿一晚上如何?”

    认出这后来的人是与起头出门那少年郎君一拨的,又见外头窦宅家丁们驱车掉头离去,店主乐得偷懒,自然连声答应,等到看着那昆仑奴牵马自去安置,他关上门就呵欠连天地回房去睡了。而这样深更半夜的时节,王十三郎自然不会拒绝卢望之的留客,与其一块把杜士仪搀扶到了西边院子的客舍之中,他瞥了一眼仿佛还醉倒未醒的杜士仪,便咳嗽了一声。可还来不及开口说话,他就只听旁边的卢望之慢条斯理地道:“小师弟,你还打算装到几时?”

    “瞒过这么多人,却偏偏还是瞒不过大师兄!”杜士仪自始至终便是清醒着的,可被卢望之这样直截了当地拆穿,他还是有几分意外。见卢望之已经松了手,他少不得轻轻晃了晃脑袋,这才抬起了之前一直装醉酣睡时低垂着的头,发现王十三郎诧异地看着卢望之,他便笑着解说道,“王兄,这位便是我大师兄。”

    “今日得见卢公首徒,着实有幸。”王十三郎连忙拱了拱手,见卢望之还礼不迭,他又含笑说道,“某太原王十三郎,见过卢大兄。”

    “太原王十三郎?”卢望之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对方,突然笑了起来,“可是去岁作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王十三郎?”

    此话一出,杜士仪忍不住惊咦一声,目光忍不住在王十三郎身上上下端详打量。怪不得此人只听过一遍新曲便能记下曲谱打算他日演奏,怪不得此人在他被柳惜明逼诗之际,想都不想便自告奋勇代做,怪不得此人令人一见忘俗,原来这便是那尚未弱冠便蜚声满长安的一代才子王维!

    见其为卢望之一言道破旧作的时候,一时面上露出几分落寞,他便笑道:“还是大师兄记性好,我闻名便只觉得耳熟。早闻王兄大名多时,今日方才得以一睹风采!”

    “什么一睹风采,纵使名声再大,不过是一无根之人而已!”王维苦笑一声,此前被姜度勾起的那一丝神伤,再加上卢望之提起他去岁重阳所作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再加上今夜喝了不少,他不禁平添了几分思乡情怀。因此,他一时改变了在旅舍留宿一夜的主意,打算随便寻家酒肆酣畅淋漓醉上一场,抬起头便说道,“卢大兄,杜十九郎,你们一路车马劳顿,杜十九郎甚至又因窦宅盛宴耽搁了大半夜,今夜我还是告辞为好。”

    “这是哪里话!”

    “这怎么行!”

    杜士仪和卢望之几乎同时出声挽留,师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卢望之便歉意地笑道:“是我不好,勾起贤弟这思乡念弟之情。作为赔罪,不如索性到我房中喝几杯。小师弟去了窦宅赴宴,我一时睡不着,便到附近转了转,却是寻到一家当垆卖酒的好店,才刚让其送了一斗酒回来。今夜不醉无归!”

    “还要喝!”

    杜士仪忍不住哀叹了一声。之前尽管是装醉,但肚子里咣当咣当装了一肚子的酒水却是真的,更何况最后那玛瑙牛角杯中的琥珀色酒液可说是货真价实,他眼下被凉风一吹,顿时感到整个人有些晕乎乎的。然而,眼见得王维都被卢望之死活请进了屋子,无可奈何的他只能跟着进去舍命陪君子。当看见那一斗酒的可观分量时,他更是真真切切地感到,明日一早想要完好无损地爬起来,恐怕是一件天大的难事!

    这一夜究竟拼了多少然后栽倒下来,杜士仪已经完完全全记不得了。当第二天他睁开眼睛之际,发觉自己竟是躺在了床上,身上外袍等等都是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床边的高几上,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却发现脑海一片空白。他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从前开始便是酒品极好的人,一醉就睡,绝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至于王维和卢望之是否酒醉吐真言,他就完全没有印象了。待到坐起身,他方才感觉到脑袋发胀,仿佛是宿醉的后遗症。

    支着脑袋坐了好一会儿,他忍不住出声叫道:“外头可有人?”

    应声而入的却是一个头梳双螺髻的少女,正是竹影。见杜士仪坐在床上满脸迷惑,她竟二话不说便转身出去,不多时就捧了一盆水进来。将水放在盆架上,她方才快步上前展开了那几件叠好的衣裳,一面服侍杜士仪穿上,一面开口说道:“是我大清早起来遇上卢郎君,这才让田陌将郎君背回屋里睡的,那位王郎君如今就睡在卢郎君屋子里。食案下头那个足能装下一斗酒的酒瓮完全空了,郎君和卢郎君王郎君也太能喝了,若不是田陌力气大,根本就挪不动!娘子去厨下请店家熬了粥,又亲自调了醒酒的鲜汤在灶上煨着,说是宿醉之后吃清淡些,如是对肠胃相宜,如今都已经快午时了……”

    絮絮叨叨说到这里,她才恍然大悟地轻轻拍了拍额头,为杜士仪束好了腰带,又站直了身子说道:“不过卢郎君真心海量,一大早精神奕奕地去见了卢公,早上便奉了卢公去礼部投书了!”

    “啊!”杜士仪这才知道卢望之竟然已经送了卢鸿去礼部投书了,顿时暗责酒醉误事。然而,此时此刻,他走在路上都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在铜镜面前梳头之际,隐约能看到眼下竟是微微青黑,想也知道这种状态去官府有多不相宜。于是,他只好定心漱洗,等到杜十三娘亲自送来了几乎相当于午饭的早饭,却是满脸的嗔怪之色,他少不得双手合十诚恳认错,一勺一勺吃了一大碗黄米粥,继而又喝下了那醒酒的鲜汤。

    一直等到午后时分,卢鸿和卢望之方才回来,却是礼部依礼相待,款待了一回午宴,接下来便只消在旅舍安心等待宫中天子召见即可。杜士仪心中稍安,可想起王维仍然宿醉未醒,他忍不住留下卢望之问道:“王十三郎郎究竟喝了多少,如今尚在高卧?”

    “你只喝了没一会儿就已经睡着了,剩下的多半是他一个人在喝,我不过在旁边陪饮一口罢了,你说他喝了多少?”卢望之见杜士仪瞠目结舌,便笑着说道,“昨夜若是在其他地方喝酒,王十三郎郎充其量不过是独酌散闷罢了,说不定还会越喝越愁苦,可如今这一番过后,想来他总会心里畅快一些。横竖我那屋子眼下又用不着,由得他去高卧就是。倒是小师弟你,今夜恐怕又不得自由。”

    见杜士仪面露迷惑之色,卢望之便笑吟吟地说道:“我从来不打诳语,你若有那闲工夫去担心王十三郎,不若好好养精蓄锐,预备傍晚出门。”

    尽管很不愿意相信卢望之这神棍一般的语气,但想到昨夜在毕国公窦宅那一出,杜士仪索性下午又蒙头大睡了一觉。等他一觉醒来,就只见枕边果真摆着一张用毛竹打磨光滑的柬帖。正面是一个崔字,而翻到背面,则是赫然书着“二月初一夜,敬请贵客永丰里赵国公崔宅赴宴”。

第五十八章 子肖其母,赵国夫人

    劝善坊在定鼎门大街东第二街北第二坊,而永丰坊在长夏门大街北第六坊,因而,为了赶在夜禁之前进永丰坊,杜士仪几乎是在看到柬帖之后立时一骨碌爬了起来。从卢望之口中得知,送到卢鸿手中的是崔俭玄问候的书信,以及一大堆崔家送的礼,并未请这位师长过府饮宴,这柬帖是单单送给的自己,随行的几个崔氏仆役也已经被卢鸿派去送回书了,他只觉得满心狐疑。

    可昨夜不相干的毕国公窦宅他都已经去了,如今决计不可能推拒崔家的邀约,因而他只得认命地让人给自己和田陌备了两匹马,随即立时赶出了门。

    由劝善坊北门出去,上了定鼎门东第三街往南,又转至建春门大街往西,拐入长夏门大街,往南第二个坊就是永丰坊。他本打算进北门,可坊门的吏目得知他是要去赵国公崔宅,立时笑着说道:“郎君若要造访赵国公家,不妨沿着坊墙往南。散官职官勋官都在三品以上,这宅门就可以开在坊墙上。赵国公家的大门在永丰里的南边坊墙,如今还未夜禁,那道门可供出入。等夜禁之后,宾客出入方才走永丰里内的那道门。”

    昨夜去毕国公窦宅赴宴,杜士仪一时之间也没注意这许多,如今听得此语,回想记忆中从前跟着杜氏长辈去那些权门贵第赴宴,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他立时醒悟了过来。谢过之后,他立时拨马沿坊墙往南走,果然绕了一个圈子,他就看见了那夯土所筑的南边坊墙处,赫然是一座不太显眼的乌头门。门上的两根柱子虽然稍作雕饰,但看上去完全没有朱门贵第的气派,不过一路过来,偌大的永丰里坊墙上就只开着这么一座乌头门,只凭这一点再加上门前矗立的四个仆役,就已经彰显出了此间主人的尊贵。

    果然,杜士仪带着田陌上前一通报姓名,其中一个仆役立时满脸堆笑地说道:“原来是杜郎君,家中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还请郎君不用下马,某这便带郎君入内。”

    进了乌头门,杜士仪方才明白,所谓的不用下马是什么意思。原来,外头那夯土所筑的坊墙以及那座乌头门,不过是赵国公崔宅的外墙,进门之后前方约摸四十步远处的白墙朱门,方才是真正的正门。

    此刻进来的这条青石甬道左右两边,是一个极宽的院子,院子东西分别是一溜屋子,造得低矮而朴素,应是这外头值守的人起居轮班所用。等一路到了距离正门不远,但只见两边戟架两架,其上列戟各六竿,外头罩着赤黑戟衣,每竿戟顶全都绑着幡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过了戟架,高高的台基上是二层高的三间五架悬山顶门楼,黑瓦朱门白墙,屋檐上饰有一对上翘鸱尾,在夕阳照射下越发显得恢弘壮伟。

    直到正门之前,杜士仪方才下了马。吩咐了田陌照管马匹,从其手中接过了一方锦匣,他就见引路的仆役满脸堆笑地领了另一位中年人来,口称这是萧管事。昨夜才去过毕国公窦宅,如今再进崔家,他自然已经习惯了,即便到了正堂前,见那坐落在高高石基上的建筑相比窦宅更加极端,四面只有立柱没有墙壁,乍一眼看去空旷轩敞明亮,此刻身在堂外,赫然能看见堂中居中一扇木制大屏风以及前头的一具矮足长坐榻,两侧可见几个仆役正在搬着坐榻和食案之类的家具,仿佛正在为夜间的欢宴做准备,他也没露出半点异色。显然,倘若此刻要见崔家长辈,绝不会是在这地方。

    果然,那萧管事在正堂前稍稍一停步,随即便笑吟吟地说道:“夜宴的时辰还没到,夫人正在寝堂。”

    绕过正堂,便是二门。崔家门禁极严,那萧管事把杜士仪领到二门便止步退下,这一次,却是一个上穿襦袄,下着石榴裙的中年女子。她含笑对杜士仪行过礼后,自称傅媪,随即便侧身走在了前头。

    这里显然已经是崔家内宅,尽管杜士仪记忆之中有不少出入公侯王宅的景象,但除却本家长辈之外,如这样径直进入别家内宅,却还是第一次。一路上常有绮年玉貌的婢女在道旁屈膝施礼,不少还好奇地打量他,他素来不喜被人当成猴子一般看,索性也就大大方方无所顾忌地回看过去,见其中甚至有几个婢女眼神中带着几分挑逗,他不禁觉得大没意思,顿时意兴阑珊地收回了目光。

    “杜郎君,寝堂到了。”

    相比开阔轩敞的正堂,这寝堂四面有墙,门前罗列侍婢,看上去仿佛更为规整。见那傅媪走在前头上了台阶,杜士仪便定了定神跟了上去。待到了正门前头,他听得傅媪禀报了一声,继而那厚厚的门帘被人拨开了,却是探出了一个脑袋来。小家伙虎头虎脑,脸上肉嘟嘟的,不是在登封县见过的崔韪之之子,崔小胖子崔二十五郎还有谁?时隔一年多没见,小胖子蹿高了一截,面对他端详的目光虽是立刻缩回了脑袋,但等他跨过门槛进去,就只见小胖子努力昂首挺胸,一副小大人的派头。

    “二十五郎,可不能这样没礼数,还不带杜郎君过来!”

    听到那温和的声音,杜士仪顿时举目望去,可因屋中光线并不算亮,他只能隐约看见居中屏风前头的坐榻处,依稀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中年妇人。等到那崔小胖子有些敌意地瞪了他一眼,继而不情不愿地走在了前头,他方才跟了上去,待到近前时,看清了人的他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惊叹。

    他一直都觉得崔俭玄男生女相,尤其是一双凤眼太过引人瞩目,可如今一见这位赵国夫人李氏,他方才明白什么是一脉相承。尽管按理至少应有四十出头的年纪了,但她肌肤白皙细腻,云鬓乌黑,眉心一点鲜红的花钿,凤目流转之间,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妩媚,仿佛顶多二十许人。但紧跟着容色一正时,那妖娆便尽数变成了端庄高华,这俶尔之间的变化快得让人来不及适应。见崔小胖子在那双凤目注视,以及淡淡的责备下,战战兢兢地讷讷赔礼,却硬是辩称说许久不曾见,怪想念杜郎君云云,即便杜士仪知道今次初至崔家不可失礼,仍是不免嘴角一翘笑了起来。

    李夫人虽是在责备崔二十五郎,但见杜士仪听着小胖子的睁眼说瞎话嘴角含笑,随即施礼拜见,她便亲切地欠身回礼道:“杜十九郎不用多礼。说起来,二十五郎的父亲即将调任,所以把他和十七娘送来东都暂住一阵子,他确是常在人前提起你。”

    “我才没常对人提起他呢,都是他把十一兄给拐跑了……”

    崔小胖子才嘀咕了一句,见李夫人凤目含威地看了过来,他立时噤若寒蝉,不甘心地斜睨了杜士仪一眼后便闷声说道:“我去后头看看伯祖母!”

    眼见崔小胖子就这么气咻咻地跑了,杜士仪琢磨着他刚刚那拐跑了三个字,再想想此前造访登封县廨初次见到这小子的时候,他也是仿佛一只小狗似的黏着崔俭玄,什么都效仿那位崔十一郎,他的面色不禁有些古怪。然而,当着李夫人的面,他很快就把这念头给压了下去,待李夫人示意他落座之后,他更没有功夫去思量那些崔家兄弟之间的问题,只顾着应付李夫人天马行空一般的各色话题。

    从他家中情形,突然跳到他在草堂中所修课业,从他和崔俭玄跟着裴宁学琵琶,再到当年缘何出头捕蝗……总而言之,这位李夫人仿佛极其精擅摸底细之道,闲话家常之间套话于无形之间,若他真的只是未谙世事的少年,决计会被人三言两语把底子掏得干干净净。然而,他既是有准备,那就应付裕如了,十句话里头连真带假,到最后眼见李夫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仿佛是对自己这个人差不多满意了,他却突然拿着身前那锦盒站起身来。

    “夫人,此前崔十一兄回东都之前,我曾经相借了一些银钱,本待早些归还,但他这一回乡便是一年多,所以才拖到了今日。因青钱携带不便,我便在登封都兑成了金子。”

    杜士仪见赵国夫人面露错愕,便径直来到那傅媪跟前,将那锦匣不由分说地递了过去。紧跟着,他方才退后几步,再次拱了拱手:“昨日我与大师兄奉卢师才刚抵达东都,却偏逢毕国公设宴强邀,我不得已方才代师前往,本就多喝了几杯,结果王十三郎送了我回旅舍,禁不住大师兄相邀,三人又一时畅饮长谈到了半夜,如今尚还宿醉头痛。夫人今日设宴相邀,我不胜荣幸,可眼下却实在是支撑不住了,还请夫人允准我先行告辞。”

    李夫人闻言顿时面露异色。她瞪大眼睛端详了杜士仪一番,随即便微微笑道:“怎么,杜郎君不见见十一郎就要走?”

    杜士仪还来不及回答,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杜十九,你可算是来了!”

第六十章我家有个小九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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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个熟悉而又仿佛有些陌生的声音,杜士仪不禁微微一愣。当他转身看去的时候,就只见一个头戴幞头身材颀长的少年郎大步走进了屋子,那凤眼看着他满是笑意,不是崔俭玄还有谁?阔别一年多,他在山间习文练武的时候,也颇为记挂崔俭玄在东都家里过得如何,可眼下对方大喇喇直冲了过来,他却不知道为何,忍不住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喂,杜十九,咱们好容易久别重逢,你就摆出这避如蛇蝎的样子?”崔俭玄皱了皱眉,很是恼火地哼了一声,气咻咻地说道,“亏我撞见二十五郎,听到你来了,就匆匆从祖母那儿过来见你!”

    瞥见李夫人饶有兴致地含笑而坐,分明对崔俭玄完完全全一副放任纵容的态度,杜士仪不禁暗自腹诽。然而,面对此刻横眉冷对的崔俭玄,他却依稀总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思来想去却总不得要领。既然暂时思量不出一个结果,他也就更萌生了今rì到此为止的念头,当即含含糊糊地说道:“十一兄恕罪,适才我还对夫人说,昨夜宿醉,今rì前来赴约实在勉强,还请允准我先行告辞。”

    “什么十一兄!”崔俭玄一下子踏前一步,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愠sè,“杜十九,你忘了咱们不但在登封齐心捕蝗,而且入了卢氏草堂,一直都是同席读书,同榻而眠?莫非我回东都不过一年,你就把这些都丢下了?”

    杜士仪闻听此言,顿时觉得浑身一凛。这一次,他终于体会到那一丝不对劲从何而来。此时此刻崔俭玄靠得太近,身上那种隐隐约约的香味依稀得闻,尽管极其淡,可他在只有空气清新的山野乡间呆的时间长了,不免极其敏感。更加匪夷所思的是,从眼前这灯光角度,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崔俭玄的面上仿佛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尽管让其越发显得肤白如雪,但这年头男子熏香也就罢了,男子傅粉却是只有张易之张昌宗这种以sè事人的男宠方才会做的事!

    那一刹那间,他的耳畔倏忽间仿佛响起了昨夜自己在毕国公窦宅中托名《化蝶》演奏的那一曲《梁祝》,忍不住立时打了个激灵。尽管此前崔俭玄离山回乡的时候,没有十八相送,没有我家有个小九妹,可此时此刻的情形着实诡异得有些过头了,诡异得让他冷不丁生出了一种错觉——这崔俭玄便是祝英台,自己则是那呆头鹅梁山伯!

    然而,这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紧跟着,他便立时冷静了下来。他不动声sè地往后又退了一步,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十一兄言重了,咱们确实是同门读书,确实是一块捕蝗,但除此之外,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那傅媪捧在手中,仿佛觉得极其烫手的那个锦匣,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看,我此前相借的那一百贯钱,如今已经连本带利都还给你了。”

    “你……你竟然……”

    眼见崔俭玄气急败坏伸手指着自己,仿佛气得说不出话来,杜士仪原本的那一丝怀疑顿时变成了确信。他镇定自若地回到了自己刚刚坐过的坐榻盘膝坐下,旋即笑眯眯地说道:“另外,我得提醒十一兄一句,同榻而眠这种事,咱们无论是在草堂还是在外头,从来都没有过;至于同席读书……对不住,我读书素来是抄更胜于读,而十一兄博闻强记,更多的时候都是临时抱佛脚,所以咱们俩即便同住一个屋檐下,可读书的时辰很少能合到一块去。”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扫了一眼崔俭玄脖子上那一袭貂领,一字一句地问道:“怎样,还要我继续往下说么?崔娘子?”

    “你……你怎么认出来的!”

    听到这句话,又见“崔俭玄”气红了脸,杜士仪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正笑着,就只听外间传来了好一阵喧哗,紧跟着,便有一个人撞开门帘径直冲了进来。那人还来不及站稳就气恼地斥道:“阿姊,九妹,你们俩究竟在捣什么鬼!啊……”

    一瞬间看清了自己面前那张几乎活脱脱就是自己复刻版的脸,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蹬蹬连退了两步,随即立刻反应了过来:“活见鬼,你们俩这简直是瞎胡闹……看我不禀明了祖母把家法请出来!”

    “哼!”见杜士仪看着后来的崔俭玄,满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崔俭玄”顿时气恼地一跺脚。她随手摘了头上幞头往地上一丢,蹬蹬蹬来到居中主位上笑得花枝乱颤的“赵国夫人”身边,抱着她的手臂使劲摇晃了两下,“阿姊,阿姊,你看十一兄和那杜十九一块欺负我!”

    “好了好了,是你非得硬拉着我戏耍人家,如今反被人家识破了,还卖什么乖。”崔五娘这才徐徐起身,轻轻

    甩开了崔九娘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盈盈敛衽行礼道,“杜十九郎,是我姊妹二人戏谑无状,还请恕罪。只是十一郎自打从嵩山回来,就天天闹着不肯呆在家里,把你夸得天上少有地上全无,咱们兄弟姊妹人人称奇,所以今rì趁着机会难得,方才想一睹杜十九郎究竟是何等人物。今rì一见,果然是见面胜过闻名,居然能把扮十一郎最是天衣无缝的九娘给戳穿了,你还是第一个!”

    说到这里,崔五娘便一把拉住了满脸不依赌气状的崔九娘,颔首微笑后就不由分说地把人拉走了。而傅媪却是含笑上前,把锦匣往崔俭玄手中一塞,一言不发追上了那姊妹二人出门。不消一会儿,这偌大的寝堂中就只剩下了脸sè微妙的杜士仪和哭笑不得的崔俭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崔俭玄方才气冲冲地走到杜士仪身边一屁股坐下,满脸恼火地一拳头砸在了坐榻上:“真是活见鬼!”

    “咳咳!”

    杜士仪使劲咳嗽了两声,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话该我说才对!要知道,险些被你的姊妹给当猴子一般戏耍了的,可是我!”

    “别提了,你是第一回来,可我在家里的时候,她们三天两头就要戏耍我一次!”崔俭玄一时恨不得掩面而泣,随即便哭丧着脸说道,“就为了刚刚这一出,她们俩不知道用什么花言巧语说动了祖母,竟是让她老人家硬生生绊住了我大半个时辰!亏得我见二十五郎在祖母面前心不在焉,又躲躲闪闪不敢看我,心里狐疑,否则我也不会赶过来……啊,对了对了,九娘每次扮成我的样子,就是祖母和阿爷阿娘都得分辨一阵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对于崔俭玄竟然会有这么一对至亲姊妹,杜士仪不得不表示深切的同情,因而闻言之后便少不得提醒道:“第一,你那妹妹毕竟是女郎,即便和你酷似,但脸上傅粉,身上熏香。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最恨的便是别人说你面若傅粉,至于熏香,至少在草堂从未用过!”

    “对对!”

    “第二,就是我刚刚对你家那九娘说的……”把刚刚对崔九娘说过的话又转述了一遍,见崔俭玄的脸上立刻黑了,杜士仪方才笑眯眯地继续说道,“我思量着你总不可能什么事情都告诉家里人,但使我所说之事她反应不对,那显然就是有古怪了。再者,就算是连声音也惟妙惟肖,习惯毕竟不同,所以等闲也只在外人跟前奏效。如家里祖母和爷娘,对你们的习惯了若指掌,故作没认出来,不过是平添一乐罢了。更何况这种天在家里非得戴着围脖,岂不是怪异?”

    “啊!”崔俭玄想起从小到大不知道被崔九娘戏耍过多少回,祖母父母也好,伯父叔父们也罢,仿佛都认不出来似的,他一时间顿时捶胸顿足,“敢情他们都是在看我出丑,气死我了!杜十九,我怎么就没你的运气,要是我有个十三娘那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妹妹就好了!你瞧瞧我家,阿姊难应付,九妹更难应付,我成天被她们闹得头疼,这一年简直快憋死了!”

    尽管刚刚的切身体会让杜士仪对崔俭玄的遭遇深表同情,但他着实爱莫能助,只能陪着掬一把同情之泪而已。等到闲话了一阵子,他便打开了锦匣,见崔俭玄看着里头的金子满脸诧异,他便笑着将进账的情形说了,见其满脸兴奋,他便继续说道:“只不过如今这一档子算是告一段落,吴九也到了洛阳,我却还没见过他。待想好了今后做什么,咱们再作计较。”

    “嗯,这种事情我不在行,都听你的。”

    崔俭玄对于钱着实没有什么概念,在意的只在于杜士仪的点子真能奏效。他想都不想便合上了锦匣的盖子,随即关切地说道:“卢师到了洛阳,我本该立时去拜见的,但祖母的病情反反复复,大夫说很不好,她老人家从前最疼爱我,我一时离不开,当然最要紧的是……”

    他说着顿了一顿,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可记得我去年二月让人送去悬练峰的年礼和口信?口信是听说朝廷征隐逸贤士的事情之后,我和阿姊商量,她让我那般对你说的。她昨天才对我说,这次卢师应征到了洛阳,听说朝中因为卢师声望崇高名声显赫,所以打算授以高官,以表广纳天下俊杰之意。阿爷去岁从滑州刺史任上转调汾州刺史,今年调回京城,检校御史中丞,拜少府监。而四伯父也是年初方拜工部尚书,正当任用。而朝中各家对于举贤令都有些在意,不少都在举荐家中熟识的隐士高人。阿姊说,我这会儿去拜见卢师,抑或是请了卢公前来,只会给不想出仕的卢师添麻烦!而且……”

    他叹了一口气,很是沮丧地说道:“阿姊还说,要不是上一回咱们俩撞上了姚家大郎,说不定前相国姚公那道举贤疏,未必就把卢公列在最前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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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