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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九十章 亲友最知音

    尽管杜十三娘回家之后,昨ri傍晚,赤毕等人就最终平安无事地回了家来,说是因为天子急命,因而杜士仪等人全都留在丽正书院中修书,不能出宫,可此前他们被人看住的经历,仍然让杜家和崔家全都忧心忡忡。所幸崔俭玄和崔九娘这兄妹两块爆炭,被赵国夫人死死看住,而崔五娘亲自去了金仙观和玉真观回来,又告诫两人不得轻举妄动,即便如此,这一晚上杜十三娘仍旧执意守在了兄长的书斋中,由崔俭玄陪着度过了这漫漫长夜。

    而翌ri一大早朝会上传来那匪夷所思的结果,非但没让他们安心,反而就连崔五娘也觉得事情实在是蹊跷。奈何崔泰之已然病休在家,具体的消息难以打探到,于是一家人眼看赤毕带人去大明宫前守候,他们只能翘首盼望杜士仪的归来。好在午后时分,在门口张望的刘墨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回来了,回来了,郎君回来了

    阿兄

    杜十九,你可算回来了

    看到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夫妻俩一块疾步迎了上来,杜士仪正要安抚一下两人,却只见后头崔五娘扶着赵国夫人也上了前来。他正为之一愣,崔五娘便抢先说道:杜十九郎,昨ri圣人命杨将军带人到家中取了那部史通,十三娘亲自把你那些校注也捎上了,随着一块入宫,后来她虽平安出来,却一直都心焦如焚。你在宫里也没法捎信,结果十一郎和九娘也跟着担惊受怕一整个晚上,连九娘都一早就去了玉真观。谁知道天亮了朝会过后,又是那样难以置信的消息,大家都快急死了

    妹妹竟然跟着杨思勖进了宫

    这是杜士仪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消息。见杜十三娘只是紧紧抿着嘴,丝毫没有提及此事的意思,崔俭玄亦是面露急切,他对赵国夫人和崔五娘长揖行过礼后,便请他们一块进屋说话。等到一大堆人都跟到了自己的书斋里,他言简意赅地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全都复述了一遍,就只见赵国夫人满脸的心有余悸,而崔俭玄则仿佛在冥思苦想这一件件事中的关联,反倒杜十三娘和崔五娘并肩而立,两人谁都没有做声。

    都已经过去了,雨过天晴,不妨高兴一些。

    阿兄,昨天圣人看过你的一卷奏疏之后,突然脸sè很微妙,直接就令我回去匆匆出了紫宸殿,你究竟写了些什么

    妹妹如此细心,杜士仪不得不嗟叹是不是把人养得太聪明了。待见崔五娘虽不说话,却用和杜十三娘同样的眼神看着他,他想了想,索xg就直言不讳地说道:我早就写了自荐书,自荐出为县令。

    这一次,竟是赵国夫人先惊呼了一声:什么杜十九郎,要知道左拾遗之位,也不知道多少县令可望而不可即,兼且任满之后,大多是到御史台为殿中侍御史,甚至直接为侍御史,而后再为郎官,可谓是通天之路,你怎会想出为县令

    崔俭玄本想附和母亲的话,却被崔五娘一个严厉的眼神给止住了,只能闷闷不乐地闭口不言。而杜十三娘虽也讶异,却认真地说道:阿娘,阿兄必然是早就考虑好的,绝不是贸然行事。阿兄留在京城虽为谏官要职,可几次三番遭人算计,出为外官不一定是坏事。如同已故姚开府,如今的宋开府,甚至张相国源相国,谁人没有出为外官的经历

    阿娘,十三娘说的没错,十九郎还年轻呢,哪用急在一时

    见崔五娘软言劝慰,先把年近五旬的赵国夫人先哄回去休息了,杜士仪方才对满脸不得劲的崔俭玄笑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留在京城里头能做的事情很有限,而且未必能出彩,还不如去外头磨砺一番。不但是我,你难道就想一辈子只管马球

    哼崔俭玄有些不服气地嘟囔一声,但心里不得不承认,杜士仪这话并没有说错。只不过,自己才刚释褐为官,杜士仪就不知道要去天南地北哪个犄角旮旯,杜十三娘也要和敬爱的兄长分开,这也太没意思了于是,他几乎没怎么细想便嚷嚷道:那你去什么地方,我到时候也想法儿跟着去

    扑哧

    这一次笑的是杜十三娘。笑过之后,她上前去替崔俭玄整理了一下不知怎的弄乱的衣领,这才低声说道:好啦,你又不是当年那年纪了,说这样的傻话。当了官便不能随心所yu,就算阿兄离开十年八载不能回来,你也不能随随便便离开任所去探望他的。再说,阿兄这一次必然不是左迁贬黜,圣人不会让他去那些犄角旮旯的。倒是你,琳娘那么一丁点大,你舍得她跟着车马劳顿

    啊

    杜士仪见妹妹三言两语,便把崔俭玄说得哑口无言,暗叹一声以柔克刚之后,他少不得也劝了崔俭玄两句。无非是让他在京城熬过这一任,然后去外官任上积攒资历和功勋,等到把人说得又高兴了起来,他便哄了这位二十四孝老爸回去看女儿。等到送走了人关好房门,他方才回转身看着身后的妹妹。

    你怎么那么冲动要知道我和老叔公都已经商量好了,万一圣人震怒牵连到你,你让我

    谁让阿兄事先一点风声不露莫非我嫁了人,便不是你妹妹了杜十三娘寸步不让地和杜士仪对视着,见兄长心虚地别过了目光,她方才似笑非笑地说,五姐说,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这次都镇定得很,你肯定对王娘子透过风声,可却偏偏瞒着我

    见杜十三娘显然是真的生气了,杜士仪这才又是赧颜又是着慌,赶紧解释道:这不是因为你如今是当阿娘的人了,阿兄怕你知道了心中忧虑,再加上老叔公也说,不要让你担心,所以我才瞒着你的吗你这回是不知情都已经面圣一回,要是你知道

    杜十三娘原本心中有些小小的酸意,可见杜士仪露出了那种夸张的担心表情,她立时轻哼了一声:我哪会像你想的那么冲动,那是十一郎闹腾到最后,竟然是废后这样不得了的大事,我现在想想都后怕阿兄,我刚刚对大家说的是真心话,与其你呆在长安看似官运亨通,我真的更愿意你去外头闯荡磨砺,也不至于在长安这样处处掣肘,处处算计。

    我知道你向来最为我着想。看着杜十三娘低下了头,仿佛要藏住脸上那难过的表情,他不禁又想起了当年兄妹相依为命的那时候,便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轻轻握了握,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留在长安,好好看住崔十一郎。阿兄等着你们再给我添两个外甥

    阿兄

    本来有些伤感惆怅的气氛,可经此一调侃,这些离愁别绪顿时无影无踪。而杜十三娘提醒兄长别忘了去玉真观金仙观露个面,一来可以王容安心,二来也可以向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亲自说一声,免得她们还要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么一回事,可末了,她却忍不住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说道:阿兄,有件事我不知道该告诉你,还是不告诉你五姐她仿佛一直都对你别有一番情意在,她一直都对你很关切,可却很少往你面前凑

    想到崔五娘,杜士仪顿时沉默了。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又不是呆子,崔五娘对他的好感,他自然能够隐隐约约觉察到。可是,有时候第一次见面便能决定接下来的缘分,兴许是崔五娘当时扮作赵国夫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之后留下杜十三娘的手段又太过强势,使得他不知不觉对其敬而远之,哪怕在崔五娘因为父亲崔谔之的去世而露出真正柔弱如寻常女子的一面,那种第一印象也已经根深蒂固挥之不去了。

    他敬她如姊,视她如友,可若要再更进一步他只能对不起她了。兴许崔五娘也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方才从来不捅破。

    十三娘,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见阿兄只是面露怅惘,继而便露出了毅sè,杜十三娘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意,遂再不提此事,而是岔开话题说道:倒是九娘的事,阿娘原本一直cāo心,可谁曾想她竟是和王十五郎投契得很,所以阿娘已经试探过王十五郎,结果让她欢喜得很。阿兄如果要出为外官,恐怕未必赶得及这桩婚事呢。

    赶得上就喝一杯喜酒,又或者帮王十五郎当一回傧相,酬谢了他帮十一郎迎亲的情分,赶不上,就只能补一份厚礼了

    杜士仪一想到王缙竟然真的会和崔九娘凑成一对,心头就不禁百感交集。这还真是缘分一到,别人纵使瞠目结舌也是枉然。而杜十三娘见兄长脸sè微妙,她突然想起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连忙低声说道:我险些都忘了,老叔公让人来捎信,让你回来之后立刻去见他,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第三百九十一章 仗义方为友

    大约是体恤此次出为刺史和县令的官员,高官多是清望官,而低阶的拾遗御史们,也多是官低职要的清要官,如今要离京赴外任,少不得有人心怀感伤,因而李隆基早早授意,不用太过拘泥于赴任时限。杜士仪又历经如是一场风波,本打算这几ri好好安抚为他担忧的各位亲友,也要去一趟玉真观和金仙观。可杜十三娘既然说杜思温有要紧大事见他,他自然立时三刻出城赶往了朱坡山第。

    见面之后,他谢过老叔公帮忙度过了此次惊险的劫难,却见这位朱坡京兆公招手示意他上前两步。

    王守一如今在蓝田驿。见杜士仪顿时一愣,杜思温便淡淡地说道,他通过宫中内侍,把当初他那父亲为了圣人生辰而变卖的一件东西送了上去,试图借此挽回圣心。事到如今方才想着这等事,他未免太过想当然了。

    对于杜思温的说法,杜士仪心中深以为然。可是,让他想不到的是,杜思温突然又轻声说道:之所以对你说此事,是因为姜度那小子大约是好容易等到仇人穷途末路,却见人停留不前,于是他今早悄悄离开家,应是往蓝田县去了。此事可大可小,你当初和他交情不错,又替姜皎说过公道话,此次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索xg再管一管这桩闲事。天水姜氏也是关中世族,别在这当口一时冲动,坏了姜皎宁可殒命,也要保住子孙后嗣的苦心。须知你当初解试之前遭人劫杀的案子,我也请托过姜皎帮忙。这次楚国夫人发现姜度失踪,知道你说话姜度肯听,特意来求我,所以我也只能找你了。

    杜士仪没想到姜度看似近来安安分分,竟然还有这等打算,登时吓了一跳,也顾不上杜思温怎么消息这么灵通,立时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下来。他正待往外走,杜思温突然又开口叫住了他,竟是沉默片刻方才嘱咐道:太子那儿就此为止,ri后千万不要再有什么纠葛。当今圣人提防东宫之心,怕是比从前历代天子更甚。大唐立国至今,除却当今圣人,第一任太子就没有一位平安登基的

    便装出了朱坡山第,只挑选了赤毕一人相从,上马疾驰往蓝田县时,杜士仪不禁借此空闲思量杜思温的话,这一想便不禁悚然。

    高祖太子李建成死于玄武门之变;太宗第一任太子李承乾被废身死;唐高宗李治第一任太子李忠被废;中宗先后两次册立,第一次登基册立的太子李重润被杀,第二次登基册立的太子李重俊兵败身死;而到了睿宗,李隆基身为第一任太子能够登基,还不是通过政变来的在这些太子之外,尚有高宗第二任太子李弘死得不明不白,第三任太子李贤被废身死大唐开国百多年来这段历史,不知道是多少皇族的血铺垫而来的。

    郎君,郎君,蓝田县到了

    杜士仪这才恍然回神,心中苦笑不已。太宗玄武门之变的成功足以给予后人莫大的激励和鼓舞,因而整个唐朝大约是整个中国历史中,储君政变或者被废身死最多的一个朝代。这些他眼下也懒得思量了,眼看城门将近,他就让赤毕拿出了一份杜思温特意给的如假包换到蓝田县为止的过所。

    顺顺利利进了蓝田县,按照杜思温的指示找到了京兆杜氏在蓝田县的一家布庄,得知人已经找到了姜度所居的客舍,他立时赶了过去。可到了那家客舍之后,他却从店主口中得知,姜度早半个时辰出了门。

    这小子

    赤毕从杜士仪口中听说了事情原委始末,见杜士仪急得直冒汗,等到与其出了客舍,赤毕便轻声说道:郎君,姜四郎应该是直接去蓝田驿了。蓝田驿虽则是入京要驿,可驻守的人也不多。再加上即将入夜,姜四郎兴许能够顺利潜入进去。倘若郎君允准,不若我去把他劝出来

    即便知道赤毕这是为了快刀斩乱麻,但想到姜度的脾气,而且未必是其一人行事,杜士仪登时摇了摇头:不,姜四郎这个人,不吃软也不吃硬,而且,万一在蓝田驿闹出什么事故来,那就麻烦了。我们先去蓝田驿,见机行事。

    等到了蓝田驿,杜士仪立时发现,要混入其中完全不难。毕竟,住在此间的都是往来长安的官人,而其从者家眷混杂,只要机灵一些,甚至根本不虞被人瞧见自己的脸。因而,当赤毕在外打探姜度行踪无果之后,他想了想便当机立断,和赤毕一起潜入了进去。

    果然,这偌大的驿站馆舍众多,除却其中一处有官兵看守,应是贬斥柳州司马的王守一所居,而其他各处都可畅行无阻。正当一身褐衣小帽的他跟着赤毕装作官员的仆从,小心翼翼到一处处馆舍打探的时候,冷不防却和一个低头匆匆走路的人迎面撞了个正着。那人一抬头便要发怒,可和杜士仪一打照面,他顿时低呼一声道:怎么是你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杜士仪一时大喜过望,冲赤毕打了个眼sè便直接拽住了姜度的袖子,低喝一声道:快跟我走

    尽管姜度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杜士仪竟然这幅打扮追到了蓝田驿,可他好容易找到了一条潜入王守一馆舍的路子,此刻哪里肯回去,用力挣脱无果后,他便恼怒地低声叫道:杀父之仇,我怎能就此善罢甘休阿爷受杖六十,就那么死在汝州,就那么死在我的面前可王守一这个始作俑者如今却好端端地囫囵出了京城,而且兴许还会因为圣人记起旧情,就此逃出生天杜十九,你是我姜家的恩人就不要拦我

    那你想如何,手刃这杀父仇人,然后犯下大事,连累你家中弟弟妹妹

    我没那么傻,我早就预备了毒药,只要能够下在王守一的饮食中,便足可让人以为他是畏罪自杀如他这等人到了这等地步,畏罪自杀又不奇怪

    赤毕见姜度竟然在这儿就和杜士仪顶了起来,顿时哭笑不得。好在两人一来一往全都是声音极低,瞧上去就仿佛是哪位官员的两个仆役正在商量,因而路过的也没人置喙,可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就在他上前打算劝解的时候,就只听姜度冷哼一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圣人是君,我怨恨不得,但王守一我是一定要他付出代价我原本打算三年之后便不惜一切让他偿命,现如今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祁国公王驸马,而是一介犯官,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见这家伙就犹如吃了秤砣铁了心,杜士仪不得已之下,把心一横便决定授意赤毕把人打昏了弄出去,总好过在这里闹出废后之兄被毒杀于蓝田驿这样的大案。可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继而就有人闯到了这个院子里,大呼小叫道:陛下派了王大将军来见王守一

    此话一出,姜度登时趁着杜士仪失神挣脱了他,反方向拔腿就跑。杜士仪这下再也顾不得其他,赶紧追了上去,赤毕无奈紧随其后。而看到姜度到屋后靠着土墙边上一株矮树跃了过去,两人只得咬咬牙再次跟上。如是几个隐蔽的小门抑或矮墙一过,杜士仪便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宽敞无人的院落中,可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只见姜度伸手拽了他一把,他不由自主被其拉到了一间屋舍之后,却只见那边竟是一扇封死的小窗。

    这惊魂未定之际,赤毕也总算跟了上来。可这时候,姜度把手指放在嘴上,轻轻嘘了一声,就只听前方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王大将军,祁国公王驸马就在这屋舍中。

    你们都退出去,不得我的命令,不得踏入这院子一步。

    随着这声音,仿佛跟进来的人全都退了出去,杜士仪登时松了一口大气。而姜度便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说道:虽则皇后殿下被废,但王守一毕竟还未曾有制书令他和蔡国公主离婚,所以驿站中人还敬他几分,押解他上路的人也不曾催促过。哼,不就以为旧ri功劳可堪凭恃么

    此时此刻,杜士仪已经无心再和姜度斗嘴。屏气息声的他甚至能听到王毛仲进屋的沉重脚步声,以及王守一上前相见的说话声。然而,接下来他却久久都没有等到王毛仲说话,恰恰相反,王守一仿佛受不住这长时间的沉寂,竟再次开了口。

    王大将军,你我当初也算是同舟共济,此后又共事多年,如今我已经是穷途末路,若是你为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我愿意奉上一半家产

    一半家产屋子中的王毛仲仿佛发出了一声嗤笑,打断王守一的话之后,他方才冷冷说道,说什么同舟共济的情分,想当初唐隆政变时,我人出了岔子没到,你在背后不知道骂了我多少声北门奴王驸马,你一直以国舅爷自居,把我当成了圣人家奴,如今还来攀什么交情至于一半家产,好教你得知,我现在到这里的时候,王家已经有人去查抄了。杨思勖虽则领命出征,高力士也不乐意沾手,可宫中不知道多少内侍愿意奉承惠妃

    此话一出,不但屋子里的王守一仿佛惊呆了,就连外头的杜士仪和姜度赤毕,全都大吃一惊。良久,屋子里方才传来了王守一的叫嚷:不可能,圣人怎至于如此绝情当初要不是阿爷,要不是我鞍前马后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还心心念念惦记着,难道你就忘了姜皎是怎么被你害死的

第三百九十二章 黄泉之路,请君走好

    屋子后头窗外的姜度顿时神情一紧,而生怕他一时冲动乱来的杜士仪正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可听到屋内王毛仲对王守一的讥刺,尽管他对王毛仲同样没有多少好感,但仍是能够察觉到王守一的震惊和绝望。

    然而,王毛仲仿佛是觉得如此还不够解气,竟是冷笑一声又慢悠悠地说道:你是国舅爷,而姜皎自忖是世家子弟,对我素来都不假辞sè,因为什么,不就因为我因父亲犯罪,因而一度被贬成了家奴可如今倒好,姜皎是被你陷害死了,可你自己也把你自己陷进去了你们一个个都瞧不起我,现如今我爵居霍国公,圣眷稳固,陛下重用,哪里一样不胜过你们这两个罪臣

    外头的姜度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而屋子里,王守一同样是满脸惊怒。他确实是瞧不起王毛仲,尽管他们王家和太原王琅琊王全都没有关系,但毕竟是官宦之家,哪里看得起王毛仲这等祖籍高丽,而且又因父亲重罪而被没籍为奴的可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驸马国舅爷,生死cāo之于他人之手,他就是再怒,也不得不强自按捺。可下一刻,王毛仲又冷冷撂下了一句话。

    王守一,现在该轮到你了圣人改主意了,因为你做了多余的事,他懒得再让你大老远地去柳州,现如今就要你死

    王守一登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难道他就半点不念妹妹和他结发夫妻的情分不念阿爷当年全力资助,我给他卖命的情分

    我都说了,那已经过去了王毛仲淡然若定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放在王守一面前,这才微笑道,王守一,你傲气了一辈子,莫要死到临头却让我瞧不起。如果你还有一点驸马国舅爷的骄傲,我就不叫人进来服侍你了。否则ri后那番丑态传扬出去,呵呵

    几乎恨得心中发狂,可王毛仲的话切切实实击中了他心中软肋,王守一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拿起了那个瓷瓶。见人背手而立,那虎背熊腰顾盼自得的样子格外碍眼,他不禁嘿然冷笑道:北门奴,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圣人的xg子最是心狠,当年的从龙功臣,刘幽求贬死,钟绍京至今还在外头颠沛流离,王琚亦是被贬多年,姜皎死了,我现如今也轮到了下九泉,下一个迟早便会轮到你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不等王守一把话说完,王毛仲的嘴角便流露出了一丝y恻恻的冷笑,既然你都要死了,我也索xg让你做个明白鬼。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明明是阿王怀孕,到头来却诊出根本没有喜脉你就该知道,阿王和圣人结发夫妻这么多年,也曾有过如胶似漆的恩爱时候,可那会儿都不曾有一丝动静,怎会到已经成了一截枯木之际却还有这般喜兆惠妃到底是武家人,比你们兄妹可是要聪明多了

    王守一登时如遭雷击。尽管他如今回忆前事,隐隐约约也觉得自己是遭人算计,可王毛仲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他登时更加后悔。眼见得王毛仲又逼近前一步,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中满是讥嘲和怜悯,他不禁怒吼道:北门奴,还轮不到你嘲笑我

    让惠妃算计了去,你兄妹也不算冤枉,可你兄妹更愚蠢的是,竟然让杜十九那ru臭小儿给算计了

    此话一出,王毛仲见王守一整张脸都僵住了,不禁生出了几许莫名的快意:想当初我家里那败家子惹祸的时候,差点同时得罪了阿王和惠妃,若非我壮士断腕,又硬生生吞下这口气,恐怕也没有我王毛仲的今天。杜十九那小儿年岁虽不大,却是心狠手辣,他和你兄妹原本并无瓜葛,可谁让你兄妹闲的发疯,非要去追究固安公主是否冒封,由此结仇,又几次三番算计他就拿此次来说,你以为他和太子真的毫无瓜葛若非太子和鄂王一口咬定是你透了杜士仪有史通的消息,圣人怎么也会给阿王留一线机会

    这些自己最想知道的消息被王毛仲直接点破,王守一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死到临头,王毛仲又分明是来看热闹的,这种事决计不会再虚言诓骗。一想到自己多年尊荣,苦心孤诣地筹划,到头来竟然坏在一介ru臭小儿的手上,他只觉恨得无以复加。

    好,好,没想到我竟是小看了他王守一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仰头看着王毛仲道,我王守一是睚眦必报,结果却遭人反噬,可莫非你王毛仲就一直能按下当初那口气不成

    当然不能王毛仲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过我耐心得很,终会寻到那小子的破绽我家大郎因他而数年不得见人,我自会让他知道我的手段但凡和他相关的人,终有一天我会慢慢收拾了

    好,好,我在九泉之下,等着你王毛仲的手段

    王守一突然仰天大笑,旋即拧开瓷瓶一饮而尽,竟是就此仰药。而随着那猛烈的药力骤然发作,五脏六腑无不绞痛难当,他整个人蜷缩在一块的时候,心里转的却是刚刚王毛仲说的这些话。

    九幽黄泉,我等着你

    王守一这八个犹如从心底深处迸出来的,不知道所指是谁的怨毒声音,听得王毛仲这等不信鬼神的人亦是为之打了个寒噤。等到反应过来之后,见地上的人完全没了声息,他方才恼怒地狠狠踹了王守一一脚,见果真立时便翻了个身,他又蹲下来探了探鼻息,当即就哧笑了一声。

    刘幽求王琚钟绍京等人是自己生出了怨尤之心,有那下场怪得了谁而你和姜皎是非要窝里斗,结果两败俱伤,全都下了黄泉至于我,我不涉宫闱夺嫡,ri后舒舒服服当我的大将军,圣人怎会忌惮我更重要的是,我可没有惠妃那样一个虎视眈眈的敌人王守一,你自个走好,到时候和姜皎在阎王面前打官司的时候,别被他给生撕了至于杜十九看我他ri为你报仇

    听到王毛仲推门出来的声音,刚刚始终在凝神细听屋子里那番对话,心神激荡不已的杜士仪终于回过神来。他知道待会儿就会有官吏士卒进屋查验,保不齐就会发现自己三人的踪迹,他连忙用胳膊肘一撞赤毕,见其会意地往后窜到刚刚的来路,探头一张望就打了个一切无恙地手势,他当即紧挨着姜度耳畔说道:此时不走就没机会了姜四郎,想想你阿爷的托付,还有你家弟弟妹妹

    姜度终于如梦初醒。刚刚王毛仲的那番话他也都听得清清楚楚,自然明白王家兄妹此番失势,武惠妃的算无遗策固然是最重要的,却也少不得杜士仪的推波助澜。换言之,他之前的人情尚未还清楚,现如今竟是又承了这另一个人情。而且,杜士仪可是还有王毛仲这个大仇人在

    他眼神复杂地注视了一眼那钉死的窗户,最终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跟上了打头的赤毕翻墙出去。等到一行三人好容易回到了蓝田驿门口那边的院子里,却正巧王毛仲带着士卒从里头出来,显见是完成了最后的验尸步骤。而那里头传来的从者嚎啕大哭声也证明,那个曾经仗着是国舅便跋扈霸道横行一时的王守一,真的已经一命呜呼了。

    杜士仪拉着姜度退到墙边上,见黑暗之中,王毛仲果然丝毫不曾注意他们,径直吩咐了一声回去复命,便跃上马背一马当先驰了出去,他终于如释重负。而在这时候,姜度便突然发出了一声苦笑:我真是无谓得很,差点便做了一桩最愚蠢的事。我竟然会以为圣人会放过王守一,他这次还能逃过一劫呵呵,伴君如伴虎,阿爷已经用命告诉了我这一点,我竟然还执迷不悟

    现在知道也还不晚此地不宜久留,快走杜士仪哪里有兴致在这里和他讨论这种心得,瞅了个空挡拉上人就走。

    在蓝田县城另一家旅舍中过了一晚上,一直等到次ri一大早出了蓝田县城,他这才觉得算是安全了,当即没好气地对姜度说道,要不是老叔公对我提到你偷出了家中,我再迟来一步,兴许就会捅大篓子了姜四郎,我从前还觉得你和崔十一那家伙不同,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这次你是真糊涂

    你说得没错。

    姜度抚着爱马的颈子,声音变得艰涩而哀伤:阿爷不在,我确实是想破罐子破摔,至少这次偷跑出来,我其实是什么后果都没顾得上考虑杜十九郎,你回去替我谢一声朱坡京兆公,就说多谢他费心了,我如今不敢登门,ri后等孝服满了,我再登门拜谢

    至于欠你的情,我早就没法还了,你此去进蜀山高路远,我也没什么别的程仪可以送给你,回去之后就让阿娘修书一封给你带上。弘农杨氏的旁支河中杨氏,有几家人在蜀中为官,甚至置办了田庄在那儿安居乐业,你既然到成都为官,有些熟人总比两眼一抹黑的强

    待杜士仪再次回到朱坡山第见到杜思温时,已经是午后时分了。这一天一夜的奔波和所见所闻,他颇有些疲惫,但还是打起jg神去见杜思温,将事情始末原委禀报了。听到王毛仲奉圣命赐死了王守一,而杜士仪险之又险地止住了姜度行险,再加上杜士仪转述的王毛仲那些话,纵使杜思温宦海沉浮大风大浪见惯了,也不禁按着胸口心有余悸。

    幸好幸好要真的是让那小子胡来,只怕转瞬就会是另一番结局此事能够了结,实在是运气,姜四郎是得好好谢谢你王毛仲此人如今圣眷ri隆,我本想你出京之前成就好事,如今看来,不如再等等。你若忍不住,不若直接拐了王元宝的女儿

    前头正经,说到最后,杜思温便带出了几分戏谑,但随即又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只可惜,事出紧急,这次却是不能谋划到底去何地,一切只能看圣意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请君同行,迁授县令

    等到杜士仪从朱坡回了长安,去见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已经是废后之后第三天的事了。才到面对面的金仙观和玉真观门前,早有玉真观前侍立的道人上来行礼,道是玉真公主正在金仙观中。而等到他入了金仙观,领路的女冠还只是带着他往里走了不多远,却只见玉真公主竟是和金仙公主联袂而来。

    谢天谢地,你竟然囫囵完好知不知道我和阿姊听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简直快急疯了

    也难怪玉真公主会这么着急,杜士仪上次虽说获罪被谴,可至少人是平安无事出宫,可这一次丽正书院里头没一个人出来,宫中消息也闭塞得几乎难以打听,她和金仙公主都不敢贸然入宫,这种滋味便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在崔五娘面前,她还得镇定自若不露端倪,天知道前ri早上得知阿兄竟然授意废后,即便她和王皇后的关系已经疏远到几乎没往来,也为之目瞪口呆。

    这一ri一夜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见金仙公主屏退了周遭那些女冠和从人,只留下了王容,显然也对那些事情关注得很,杜士仪见此刻置身的是主殿之前旁人无法偷听的轩敞院落,想了想便把事情原委始末一一道来。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虽则是入道的世外之人,可她们全都是经历过一次次宫变的,于世事人情的阅历,远非寻常妇人能比,因而一应关节根本不用杜士仪多提。当听到李隆基在丽正书院中问过杜士仪后匆匆就走时,金仙公主更是和玉真公主交换了一个眼神。

    必然兄长又去召见了太子,旋即察觉到什么端倪,待去质问王皇后时,竟又发现了巫蛊厌胜的痕迹。说起来,王家人还真的是自寻死路

    天理昭昭,是他们咎由自取。金仙公主摇摇头之后,想了想却又添了一句,只不过前时听说阿王有了身孕,可这回阿兄竟是如此铁心废后,足可见此事纯属子虚乌有。身为中宫,她竟然连这个都要拿来当筹码,实在是利令智昏了。

    恐怕不是利令智昏,而是有人设计让她如此坚信而倘若不是自以为极有可能怀上了天子的嫡子,她也不至于去动太子才对

    事情过去之后,杜士仪仔细思量,便发现了自己此前忽略的种种蛛丝马迹,心里已然有了判断。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庆幸自己早下决断,趁着这个机会自荐求为外官,反而很可能因祸得福。因而,待见玉真公主轻轻拽了一把金仙公主,仿佛轻轻对她耳语了些什么,那位刚刚还说王皇后利令智昏的金枝玉叶立时面sè凝重,他便坦然说道:只不过,我既已经两次自荐,陛下又显然意动,恐怕不ri就要出长安了。

    你还是出长安算了,每每让我和阿姊替你心惊肉跳玉真公主夸张地轻轻捂着胸口,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又瞥了王容一眼,继而就蹙起了眉头,你这一走,玉曜怎么办

    正是为此事来和二位观主商量。不过总不能一直在这地方说,可否请二位观主移步

    此前所涉都是废后的始末缘由,因而王容始终没有贸然开口,只目光和心思却一直都落在杜士仪身上。从昨ri到今ri,短短一ri一夜之间,那种惊险的危机感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尽管早上得到消息的时候,得知那个在觊觎她的人中手段最为卑鄙无耻的王守一也将彻底打落尘埃,可她却没法感到一丝一毫的高兴和轻松。只有当杜士仪此刻出现在面前,她方才生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

    金仙观后的草亭中,这会儿围上了锦幕围障,又由霍清亲自巡查之后,杜士仪方才盘膝趺坐着对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说道:此行出外,我只希望二位观主能够允准,容玉曜娘子与我同行。

    玉真公主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是要

    自然不是私奔。司马先生当初批命,道是我二十五岁之前不宜成亲。ri后回长安时,我一定会光明正大迎娶她。可这次一任县令至少两三年,难道二位观主做了媒人之后,就撒手不管我在外任上头孑然一身的孤苦伶仃

    听到杜士仪形容得这般可怜,玉真公主顿时笑得直打跌,就连金仙公主都给逗乐了:要都照你这么说,那些不带妻室上任的男人,难道都硬生生忍着不成你说得那么可怜,我和元元若是不答应你,那就不近人情了。可是,这得玉曜点头才行。

    王容早就答应过杜士仪,可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全都不知道,她和杜士仪之间还有更加久远的渊源。可此时此刻,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神,最终便坦然说道:我纵使留在道观清静之地,亦是避不开俗世纷扰,能和杜郎君我同行,我自然乐意。只是父母在不远游,我需得禀明了阿爷。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并不在乎那些俗礼,因而王容如此爽利地答应,她们反而都大笑了起来。玉真公主正要调侃杜士仪两句,可却看到杜士仪极其认真地说道:能否请金仙观主过几ri邀了玉曜娘子的父亲来此行不比其他,我也想见玉曜娘子的父亲一面,将此事分说清楚。

    终于要对王元宝挑明了么

    闻听此言,不但王容面露异sè,就连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也都吃了一惊。可想想王容虽则入道为女冠,可道家并不像佛家,是完全抛弃了和俗世家族的关系,若王容真的要婚嫁,总不能真的连父亲都不知会一声。而且,想想王元宝届时会是怎样诧异的样子,玉真公主忍不住抿嘴一笑,当即爽快地答应道:好,就这么办阿姊你请了人来的时候,可千万要告诉我一声,好歹我也是媒人呢

    好好,就依你。金仙公主终于回过神来,看了王容一眼便拉着玉真公主站起身,却是轻笑道,一昼夜惊风密雨,我和元元也就不在这儿碍事了,让霍清替你们看着,尽管痛诉衷肠走了元元,咱们给人腾地方

    人家都善解人意地替自己腾地方了,杜士仪自然闻弦歌知雅意,等两位公主一走便径直挪到了王容身边,直言不讳地将此前去带姜度回来,于蓝田驿看到的那一幕首尾说了出来,末了才苦笑道:倘若不是王毛仲圣眷正隆,而张相国又对我说不清楚是善意是恶意,我本该趁着这个机会先到王家提亲,然后把你娶回家,名正言顺地带到任上。

    你不用说了。王守一虽然彻底败了,可那些曾经上王家求娶的人家,却还在虎视眈眈。更何况,你方才起步,贪一时痛快却让今后举步维艰,那又何苦

    王容摇了摇头,伸出手来抚着杜士仪的面颊,好一会儿,她垂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又把脑袋靠过去,就这么搁在了他的胸口上:那一次我平生最危难的时候,你二话不说就带人去救我。当那时候我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就看见你时,心里简直是欣喜若狂。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别想嫁给合心的人,更不要说知心的人,可你却从天而降。我已经很知足了,若再贪心,天理不容。当然,我其实也有私心,等你ri后服朱紫,配鱼袋,真正名达天下,别人再不敢轻易动你的时候,那时候迎娶我过门,岂不是比如今这一袭绿衣要风光得多

    服朱紫佩鱼袋,看来娘子很高看我啊杜士仪一时莞尔,但随即便沉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当然,我请你同行,却还是别有他求的,卿卿那点大手腕,只在长安洛阳这两京之地施展,岂不是可惜了

    好啊,你是聘我去做你的大掌柜不成

    不数ri,天子于在京官员中遴选德才兼备者出为县令的消息便正式出炉。在中书省拟定的制书之中,杜士仪赫然居首,竟是出为成都令杜士仪本以为此次是自荐,如果时间再宽裕些,说不定还能运作运作找个好地方,可杜思温还没把空缺研究透彻,他就骤然授此职,自然有些措手不及。

    可对于丽正书院中那些同僚们,则是惊讶了。历来左右拾遗在任满之后,如若称职,大多是到御史台为殿中侍御史,甚至直接为侍御史,至于留京转其他清闲职务的也不是没有。可是,骤然出为县令,这简直算得上是贬斥了。哪怕制书上对这些出为外官的京官美誉备至,可有中书侍郎崔沔等人的例子在前,谁都不会相信这种鬼话。若非杜士仪自荐在先,所有人都会有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

    唯一心怀艳羡的,便只有一个王翰而已,可他已经去张说那儿试探过,奈何还是没得到出外的许可,这会儿只能唉声叹气。而如贺知章这样阅历丰富的,已经敏锐地从这些天的种种变故之中品味到了几分滋味,见杜士仪面sè自若地来和同僚们道别,他没有多说什么,却在杜士仪整理交割了一应文书之后,他亲自把人送到丽正书院门口时,这才轻叹一声道:早知道如此,当初徐老不能侍读,我就不该带上你同去,也好过如此无妄之灾。

    这怎么能怪贺学士

    杜士仪连忙诚恳地拱了拱手,这才真心实意地说道,此次出为外官,其实是我自己所请,还请贺学士不必记挂在心。左拾遗不过从八品上,成都却是畿县,县令品级在正六品上,我这算是一下子超迁几个品级了。

    贺知章本是打算安慰杜士仪,可一听他这话顿时给气乐了:哪有你这样算的历来京官比外官清要得多,在外任刺史的,回朝哪怕脱去绯袍为一郎官也心满意足,更何况左拾遗这样清贵的谏官幸好成都是畿县,倘若是望县,你这就算是铁板钉钉的贬黜了。而且,好在蜀中是个不错的好地方,此去也不算是太离谱的左迁。只可惜啊,若你能在丽正书院多呆几年,这所学所得更会多许多。

第三百九十四章 小婿见丈人

    对于贺知章的好意,杜士仪如何不知道倘若这时节再年长二十岁,他兴许会甘之如饴地修书熬资历,顺便等着退休养老,可正因为他年轻,正因为将来京城兴许还会有无穷无尽的变数,他与其在这里和人勾心斗角,还不如去外头磨砺锻炼一下自己独当一面的能力。

    因而,再次谢过贺知章这大半年来的提携照顾,出宫之后,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既然天子是乱点将,他能得一个如同华y这般的望县县令就已经很不错了,没想到是成都令这总算不太糟了他最想去的地方是固安公主所在的云州,可想来朝中大臣或多或少都知道他和固安公主关系匪浅,天子自也知情。因而他请出为县令时,这才没有指明任何地方。

    而和杜士仪同时出为县令的,尚有中书省门下省另两位左右拾遗,御史台的两位监察御史,一位殿中侍御史林林总总也有八人,没有一个是无名之辈,而所点选的县,也都是畿县和望县,从正六品到从六品,光看从前这些八品京官的品级,那简直是一个飞跃。

    可京官出为外官升个三四级不足为奇,而外官入为京官则是掉个三四级不足为奇。至于文散官的阶官,那才是真正随着年限动的,就拿杜士仪自己为例,他开元九年释褐授从九品下登仕郎,现如今三年过去,也不过是从九品上的文林郎。

    授县令的制书下达这天下午,金仙公主便将王元宝请到了自己的金仙观。尽管王容在金仙观修道已经都快有四年了,可王元宝毕竟是男子,平ri有事多数是请王容回家去说,自己鲜少踏足这座天子胞妹静修的道观。今ri被请了来,一贯在人前爽利慷慨的他却本能地觉着心中七上八下。

    王守一这次是彻底没法翻身,他本来还松了一口气,可待一想女儿已经年纪不小了,那从前提过的意中人他每每探问她便顾左右而言他,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会儿哪怕站在金仙观风景优雅的花园之中,他也忍不住叹气连连。

    阿爷站了才不多久,却已经是叹了四回气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王元宝抬头一看,见是王容扶着金仙公主出来,他慌忙行礼之后,起身不禁又恼怒地瞪了女儿一眼,随即才正sè问道:不知道贵主今ri召我前来,有什么事要吩咐

    你是玉曜的父亲,又不是我的属下,何来吩咐二字,今天我姊妹请你来,是有事要和你商量。金仙公主轻笑一声,待玉真公主笑容可掬地现身,她见王元宝显然如同受惊了似的满脸谨慎,她方才和玉真公主并肩走到一旁的草亭中款款坐下,这才看着身边的王容笑道,其实,是我和元元打算给玉曜做个媒。

    王元宝最忧虑的便是此事,现如今他听到金仙公主果真如此说,他登时要多头疼有多头疼。可是,待看见一贯最讨厌别人插手婚事的女儿竟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照旧镇定自若地侍立在金仙公主身侧,他不禁心中一跳,随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不知道二位贵主提的人是

    见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对视一眼,却都没吭声,而自家对这种事从来敬谢不敏的女儿,竟是低头垂手眼观鼻鼻观心的架势,王元宝只觉得心里发毛。直到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咳嗽,继而狐疑地转身看了一眼来人,他立时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好一会儿,他方才如梦初醒,竟失态到那手指着对方结结巴巴地叫道:你是你是杜十九郎

    对于王元宝的这番反应,玉真公主顿时大笑了起来:我和阿姊替玉曜做的这桩大媒,你觉得如何

    这简直是荒谬,杜士仪何等人,解头状头制头连取三头,释褐便是万年尉,紧跟着升任左拾遗,此次虽则出为成都令,可放眼天下一千余县的县令中,可还能找到比他更年轻的,而且成都还是难得的畿县当初据称天子甚至有意让其尚公主,其却辞之以司马承祯批命,命中克贵女,否则这家伙会年过双十,却依旧孑然一身

    这个这个王元宝纠结了好一会儿,愣是没找到说辞。要说当年杜士仪状头及第,他去其樊川杜曲老宅拜访的那会儿,也不是没有过那般念头,可后来眼看人官运亨通,他就彻底打消这般痴心妄想了。可还不等他绞尽脑汁想出个由头试探一二,却只见杜士仪含笑向他拱了拱手后,竟是上前和王容并肩而立,就只见男的俊朗女的映丽,赫然犹如一双璧人,他不觉看得为之一呆,好一会儿方才陡然想到女儿曾经提过有意中人。

    老天爷,莫非他们早就

    见王元宝面sè瞬息万变,到最后便对他怒目以视,杜士仪知道这位将来的准老丈人是明白了,当即再次拱了拱手道:王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倒要听听你说什么

    王元宝这些年资助的士子众多,可中了进士的却寥寥无几,而在仕途上再有出彩表现的更是几乎难寻,平心而论,他也知道要有杜士仪的成就有多难得。因而,等到杜士仪将他请到了草亭之外不远处,刚刚的笑容倏然一敛,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敛郑重其事的表情,王元宝本是存着一腔兴师问罪的心,这会儿话到嘴边竟是不由自主吞了回去。

    我知道幼娘曾经对王公说过有意中人,只怕为了此人,王翁也应该纠结过很久。说到这里,杜士仪见王元宝愠怒地轻哼了一声,他便继续说道,幼娘之前险些被王守一算计,而我看似仕途平顺,实则也历经多次凶险,想来王公更不会不知情。所以,一直瞒着也并非我们心中所愿,也是不愿王公担心

    尽管心里那种郁闷就别提了,可杜士仪一口一个幼娘,分明和女儿有情已经不是一两天了,想到这满京城中寻觅如意郎君,恐也找不到杜士仪这般年轻出sè的,王元宝只能按下心头愠恼,沉声问道:好,之前种种我也就不问了。我只问你一事,是真心要迎娶幼娘否若是真的,那你此次上任之前,就立时办了婚事,让她跟着你一块去上任

    莫非王公不曾听过,我二十五岁之前不宜成亲

    王元宝登时想起那个克贵女的传闻,一时为之气结:莫非你看中幼娘,便是因为我王家虽富却不贵

    自然不是,只王公可曾想过,为何突然有此传言

    见王元宝先是面sè一僵,继而倒吸一口凉气,竟再次失态到拿手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了老半天,却是说不出一截完整的话来,杜士仪这才坦然低声说道:其实,我和幼娘对二位贵主都是一直小心隐瞒的。早在她当初回长安之前,我和她便已经有了相应打算,故而回京面对陛下意许长女,我才以此辞令推脱,更求得司马宗主相助圆谎。否则,幼娘固然觊觎者众,我那里的门槛恐怕也要被提亲者踏破了。

    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王元宝这次终于恍然大悟,一时说不出是气恼,还是欣慰,好半晌方才叹道,罢了,你既然如此煞费苦心,幼娘又真的倾心于你,我这个当父亲的还能说什么可是,当真不能先办了婚事

    前时我险些贬黜衡州,据我所知,便是圣人见过王毛仲王大将军之后做出的决定。杜士仪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蓝田驿那一桩对王容提过就算了,王元宝处却不必再说。

    当初我夺下解头时,曾经让王大将军吃了那样一个哑巴亏,看来是他依旧耿耿于怀。而如今的中书令张相国素来与其友善,如今对我虽不像此前贬斥幽州的张使君那样针锋相对,可善意恶意莫辨。我和幼娘可以一走了之到成都,王公留在长安,届时那些明刀暗箭则何如说到这里,杜士仪便诚恳地一揖道,所以,我愿意亲手写下婚书交付王公。但只请王公允准,让幼娘随我去任上。

    什么这下子王元宝顿时陷入了两难。要说能够得这么一个德才兼备智勇双全的女婿,他脸上恼火,心里还是肯的,可要让女儿跟他去成都,他毕竟出身士人,即便捏着婚书在手,一想到异ri两人尚未行六礼,就兴许给他弄出个外孙或是外孙女来,他就只觉得心头再次万般纠结。好半晌,他方才声音艰涩地问道:你们你打算让幼娘以什么名分跟着你

    幼娘在长安固然出名,可也不是四处抛头露面,不虞到成都还有人认识。我本意借重她之能在成都另有大用,自然绝不会委屈她为婢妾,这一点王公尽管放心。话到这儿,见王元宝果然长长舒了一口气,杜士仪便欣然笑道,我虽远不如王公豪富,可还有一些家底。须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有幼娘点石为金,此去成都自然平添羽翼。

    果然不愧是杜十九郎,比那些觊觎王氏丰厚陪嫁的达官显贵有眼光。他的女儿,又岂是陪嫁丰厚而已,他家里两个儿子加在一块,及不上幼娘半点

    仔细思忖了一番其中利害,想想从王容入道,杜士仪开元九年回京到现在,两人之间情投意合足有将近四年,远胜过寻常一见钟情,王元宝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应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王公贤明,我必不负所托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今ri特意屏退了左右从人,只留一二最心腹的在花园左近巡视,以防有人偷窥,此刻闲坐草堂时,她们不时打量王容,见其脸上分明看得出是佯装镇定,她们不禁会心一笑。直到杜士仪和王元宝并肩行来,全都洋溢着轻松的笑容,玉真公主便立时打趣道:这下玉曜可以如释重负了,这翁婿头一回摊牌相见,果然是一切顺遂

    尽管知道父亲应该会答应,可这一刻,王容只觉得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犹如冰山一般消解融化,无影无踪。

    当官之后就再也谈不上闲暇空余,尽管杜士仪再想抽空去一趟嵩山见卢鸿,可算算ri子也只能作罢,不得不拜托了崔俭玄和杜十三娘。至于留在樊川读书的杜黯之,他吩咐其明岁试着去考乡贡明经,又请杜士翰多多照顾,更为其引见了杜思温。等到裴宁王翰韦礼一应亲朋好友一一别过,宋憬源乾曜裴璀孟温礼韦拯等一应长官分别拜辞过,甚至连张说都不得不去告了别,他临行之前,却再次来到了樊川杜曲的老宅。

    因为此行蜀中,他还想带上另一个人。

    郎君,你看这洁白的棉花就连乡间织妇都说,好似丝绵一般,可丝绵是蚕吐出来的丝制成的,这却是田头长出来的的

    可惜去年那几样果子只有寒瓜蜜瓜种出来了,而且不甚好吃。倒是菜花和胡麻的油,娘子说很不错,木耳菜也好吃

    见田陌笑吟吟地带着自己在老宅的菜园中一路走一路说,满脸的兴奋和满足,杜士仪想了一想方才开口问道:田陌,我这就要去任成都令,恐怕三年两载回不来,你是愿意留在樊川老宅,还是跟我去任上

    我田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随即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当然是郎君到哪我就去哪

    这爽快的答案听得杜士仪心头很是欣悦,可下一刻,这个已经长得魁梧壮硕的昆仑奴便咧嘴笑道:听说蜀中天府之国,田土最是肥沃,兴许能让那些瓜果更好吃这里的事情让陈伯他们忙活就行了,横竖木棉他们已经都会种啦

    敢情这小家伙要跟着自己去成都,不是为了他这个主人,而是眼热成都那天府之国的田土

    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可想想田陌就是这种一根筋的xg情,否则也不会从当初那么小开始就一直迷恋着田间农事,至今都没想过成家。叹了一声巴蜀多美人,他便轻咳一声道:那好,你收拾收拾,这几ri就要启程上路了。

    是,郎君

    眼看田陌一溜烟跑得飞快,杜士仪环视着这座如今已经颇具气象的大庄园,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他ri归来,必当不负他如今出外的这番决心

第三百九十五章 李十二郎

    由长安到成都,须西行从武功陈仓到凤州,然后从兴州利州入蜀。这一条乃是当年先秦入蜀便常走的路,尽管一路多有山道,可来往商贾不绝,因而并不难走。官道每隔百八十里便有旅舍客舍,较之上一回北地观风之旅,不少地方都是常有沙地荒漠,此次杜士仪这一路骑马而行,就只见草木郁郁葱葱,虽秋意渐浓而不见萧瑟景象,倒是别有一番风景。

    而同样男装打扮的王容特意穿着立领衫,稍稍傅粉遮掩了那白皙的肤sè,和杜士仪并肩而行时,粗一看便仿佛是兄弟二人。行前杜士仪思来想去,还是召了部曲来言明了她的身份,最初行路时赤毕等人还频频侧目,相处时间长了,也就对其熟悉了。

    尽管这些崔家旧仆之中,有不少人都暗自希望一如杜十三娘嫁给崔俭玄一般,杜士仪也迎娶崔氏女,可崔九娘和王缙的婚事在他们行前已经定下,崔五娘又年长几岁,且有言在先不提再嫁,如今杜士仪携美同行,分明是有了鲜明的意向,他们顶多只能在心中暗叹无缘而已。

    尚在路上,杜士仪便听说了李隆基年底又要东巡洛阳,而朝中群臣纷纷劝天子封禅泰山,张说便是首倡者的消息。倘若他还是之前的左拾遗,身为天子近臣,随同封禅泰山是必然的,李隆基封禅之后赏赐百官,说不定还能加官一级,可他却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旁的王容见状便笑道:杜郎可是觉得,此次封禅泰山,朝中必有异议,若是你还留在朝中,必然又要免不了卷入其中

    你说对了。我既然这直臣名声在外,难免有如源相国这般持有异议的人要指望我劝谏陛下,到时候根本就是麻烦满身,哪像如今抽身在外,眼不见心不烦来得痛快

    那你就不怕宋开府执意劝谏

    宋开府不再是以前一味孤直的人了。那些不可不谏的事情,他兴许会据理力争,但这种事情知道劝说也难以挽回圣意,恐怕他也不会太过言辞激烈。而且杜士仪想了一想,最终摇头苦笑道,圣人必然也会明白带着这么个煞风景的上东都乃至于登泰山没意思,只怕宋开府会留任西京留守。

    事实证明,杜士仪这猜测来得很准。由剑州进了绵州,住进驿站时,他便得知宋憬果然再次任了西京留守。想到宋憬这些年罢相之后老而弥坚,即便不再权掌政事堂,却依旧不曾淡出致仕,每逢担任要职必定全心全意,再忆起临走之前宋憬嘱他在蜀中一定要好好治理一方的殷切希望,他不由得摇头叹息了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得头顶上传来了一声鸿雁哀鸣,下一刻,只见一只中箭的大雁径直掉落了下来,重重摔在了他身前两三步远。

    郎君,怎么回事

    这异常的声响立刻引来了赤毕快步从院门前过来查看动静,待发现杜士仪面前赫然一只大雁,他上前翻检查看了那箭支,当即起身笑道:此人好箭法,一箭从眼中透出,力道准头无不是上上之选

    说话之间,外间便有一个驿卒进来,行过礼后便小心翼翼地说:明公,外间李十二郎在门前赔礼,说是不巧shè雁却掉入了驿站院中,不知道可有惊扰若是可以,还请容他进来取回猎物和箭支。

    李十二郎莫非shè出这一箭的是哪家年轻的郎君赤毕忍不住问了一声,见那驿卒连忙点头,他便有些心痒地看着杜士仪道,郎君,可否请这位李十二郎进来一叙如此箭术,便是两京勇士健儿也是很难得了。

    杜士仪登时笑了:你既然如此心动,那便请进来一叙。

    等到那驿卒匆匆出去,不多时,就只见一个身穿白衫,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带着一个小童从外间进来。他腰间挎着箭袋,另一边佩着宝剑,手中还挽着一张弓,身材颀长,眉间阔朗,眼若晨星,乍一看去,仿佛有些西域人高鼻深目的血统,但那乌黑的头发却一如中原人一般光亮,再加上那挺拔的身姿,不卑不亢的举止,即便见惯了两京俊朗儿郎,杜士仪也不禁在心中称赞了一声

    好一个英挺的美男子

    来人含笑行过礼后,便从容说道:今ri我见一群大雁南飞,一时技痒引弓shè雁,却不想其竟然落入了驿站之中。若是有所惊扰,还请这位郎君恕罪观郎君行sè,是跟从长辈从外郡来,往蜀中赴任的若是有闲,不妨在绵州稍事停留。此地非但山水自有一番雅趣,而且竹林最佳,内中多有隐贤。

    杜士仪也是因为想知道长安的消息,这才投宿到这座驿站,眼下不过是刚住进来。见对方言谈风雅,他便笑道:本来突然之间天上掉下一只大雁,我确实吓了一跳,可郎君一进来便道明绵州种种好处,我还如何苛责只不过不知郎君shè落了这只大雁,打算如何处置

    炙烤最佳一说到吃,这白衣李十二郎顿时眼睛大亮兴致勃勃,往ri我都只是拿山中的山鸡野兔之属练手艺,今ri既然shè得如此一只肥硕的大雁,自然是烤来吃。褪毛去了内脏,两面抹上盐,撒上西域特产的几种香料放在火上炙烤,须臾便是一道难得一见的珍馐这位郎君既然问及此,不知家中可有信佛茹素的长辈若是没有,不妨分上一半去,不是我夸口,这方圆左近,还没有人的手艺比得上我

    杜士仪本就贪口舌之yu,虽则还没到食不厌jg脍不厌细那种地步,可有好吃的自不会放过,刚刚问一句本是调侃,这时候他就决定绝不放过了。想都不想答应下来之后,见那李十二郎当即上前捡起大雁,拔出箭头后就唤了驿卒来,一时间,那年轻的驿卒欢呼一声立刻下去收拾。不消一会儿,他就和人送了于柴铁签等物来,竟是就在院子zhongyāng摆好了,又生起了火。

    等到整只开膛破肚被洗得于于净净的大雁送了上来,李十二郎让童子从背着的革囊中取出了各式各样的佐料现场腌制,又将其串到了铁签上,随即架在了篝火上,没过多久,就只见油脂混合在尚未沥于的水分中,一滴滴落了下来,须臾便在火堆中爆开,溅起粒粒火星。

    李十二

    这边厢火上烤大雁正在进行中,外头便传来了一个急急忙忙的声音,紧跟着冲进来的便是一个身材略矮,稍显黝黑的年轻人。见自己要找的人正在火堆旁边闲适自如地烤大雁,那新来的年轻人顿时哭笑不得,上前没好气地叫道:李十二,我四处找你,你居然跑到这驿站之中烤起了大雁难道你不知道那新来的刘驿丞向来不待见你被他看见了又是好一顿排揎,走走,你不是说过两ri要去成都,还不好好收拾东西

    见人要拉他,李十二郎连忙摆手挣脱:吴六,我这是堂堂正正进来的,就是留下来烤大雁,也是这位郎君相邀,何必怕那刘十三驿站是朝廷的地方,留宿自然不成,可只要内中官人相邀,拜访之后留片刻却也不于他的事

    那吴六郎这才注意到和自己二人年纪差不多的杜士仪,连忙拱手道了一声失礼。即便如此,见友人旁若无人地烤着大雁,那香味随风飘荡,须臾左近就会都知道了,他不禁有些尴尬。

    可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对杜士仪解释,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声怒喝:驿馆重地,是谁乱放人进来这过所都没看过不曾,今天留宿本驿的,有新到成都上任的那位明公

    随着那粗豪嗓门进来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驿丞是不入流的杂职,一般并不会动辄换人,若不是前一任驿丞老死,也轮不到这刘十三履新。因而,对于前任用过的驿卒,他都没个好脸sè,尤其对于前任在时常常把这驿站当成自己家,动辄进来溜达的李十二郎,他最是深恶痛绝。这会儿才一进来,他的嗓门何止又提高了三分。

    李十二,这驿站重地岂是你这商贾之子能进来的别以为这还是前头彭老头在世时纵容你的时候了,居然还拿着这驿站院中烤你的野物,简直是翻了天了快收拾了你的东西给我滚,会吟两首歪诗便想求乡贡,幸好本州赵使君明察秋毫,知道你阿爷当年从西域回来,又不以真名示人,必定非jiān即盗

    话还没说完,李十二郎登时抬头,却是勃然sè变。只见他脚下倏然一移,不见如何作势便窜到了这刘十三面前,腰间所佩长剑倏然在手,雪亮的剑锋竟是就这么直贴着刘十三的脖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但刚刚蹙眉沉吟的杜士仪大为意外,就连吴六也吓了一跳,随即慌忙提醒道:李十二郎,别太冲动了,这家伙好歹是驿丞

    你你快放手

    见对方的眼中赫然流露出森然杀气,刘十三终于生出了深深的惧意,一时竟是连双腿都在打颤,那喝令自然是软弱至极。好在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得有人开口说道:李十二郎,此人固然言语伤及令尊可恶,可你若在驿站中伤人,却不是好平息的,可能先行放手

第三百九十六章 飘零四海觅知音

    李十二郎原本已经真的动了杀心,可先是友人劝解,然后又是这今ri刚刚相识却颇为豪爽的年纪相仿青年阻止,他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冷冷瞪着这丑态毕露的驿丞,他随手一松任由人就这般软倒在地,这才弹了弹衣角。

    若再听到你狗吠,定然取你xg命

    那驿丞刘十三总算是逃脱一劫,此时挣扎起身正面露凶光打算叫人来相助,突然就看见了只隔着几步远的杜士仪。

    发现刚刚这情形仿佛惊动了人,如今满院子竟是有七八个训练有素的从者,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将这位年轻郎君簇拥在当中,他陡然之间想起刚刚从家中一个新得婢女的肚皮上爬起来,匆匆赶回来是为了什么,不禁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站直了身子露出了恭敬的笑脸,随即用试探的口气问道:敢问这位郎君可是姓杜

    是我。杜士仪点了点头,见对方形容大变,他方才脸sè寡淡地说道,李十二郎是我邀约方才留下的,你辱及其父,着实无礼眼下你不必再多言,且退下,有事我会再让人吩咐你。

    是是是

    刘十三只觉得懊恼至极,慌忙深深一揖溜得飞快。他这一走,杜士仪便打了个手势命其他从者暂退,这才笑着说道:被这扫兴人一打扰,虽说坏了兴致,可我也想起了刚刚请郎君进来的正事。我这从者箭术极jg,刚刚见你shè落这只大雁,一时惊叹不已。未知郎君这箭术,是家传抑或名师,又或是只凭自己多年苦练出来的

    碍眼的人既然没了,又见杜士仪虽富贵却好相处,李十二郎虽面上还有怒sè未退,却不像刚刚那样杀气腾腾。被人问到自己的箭术,他却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沉声答道:是先父当年所传。先父亡故之后,我前后习练多年,方才有百步穿杨之能。

    一旁的吴六仿佛有意活络气氛,便笑着说道:虽说李十二的箭术了得,但相比他的剑术,那便是小巫见大巫了。他的剑术通达,此前游历各方,若有宵小觊觎,无不是三两下便轻而易举打发了。不过比起他的剑术,却又是他的文采更出众。当初苏相公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的时候,李十二曾经前去拜谒,那时候就连苏相公也啧啧称奇,勉他好好向学。只可惜新任绵州赵使君竟是刻意留难,甚至连解试的机会都不给李十二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不知不觉拐到了这件令人激愤的事情上,等说完了方才感到几分悔意。他自己虽也是蜀中才子,可因为家世不显,一样是yu求解送而不可得,更不要说到长安一会天下才俊。于是,他歉意地对杜士仪拱了拱手,见友人仿佛专心致志地烤着大雁,他突然想起刚刚那驿丞刘十三轻而易举就被杜士仪逼退,他不禁好奇地问道:对了,还未请教这位杜郎君名讳

    杜士仪也无意隐瞒两人,当即笑道:京兆杜陵杜十九。

    此话一出,正忙活着烤大雁的李十二郎登时抬起了头,而吴六则是立刻瞪大了眼睛,失声惊呼拍了拍脑袋道:你就是新任成都令杜十九郎果然这天下姓杜又这般年轻,能够把那刘十三给直接轰跑的,又正好路过绵州的杜十九郎还能有谁

    原来你便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李十二郎此刻再也不看火堆上那只油脂四溢喷香扑鼻的烤大雁,盯着杜士仪端详了好一会儿,他方才笑了起来,从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天真的见着了,却不想也是饕餮食客,我这只烤大雁算是遇到知音人了在下祖籍陇西,现居绵州,从前在家中排行十二,故而人称李十二郎,单名一个白字。

    他这话说完,就只见杜士仪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心里顿时好不诧异。他身边的吴六和始终侍立一侧的赤毕,也都看见了杜士仪那倒吸一口凉气的表情,一时异常纳闷。好在杜士仪如今名人见得多了,今次只是没往那上头去想,惊愕过后便赶紧给自己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怪道我一见李十二郎就觉得气度风仪不凡,原来是苏尚书曾经提到过的天才英丽,下笔不休的蜀中奇才。

    弱冠往谒当时罢相的苏,便能得到那样的赞赏和评价,这一直都是李白心头最得意的事。然而,别的士子无论出身世家还是寒素,毕竟家世清白,求取解送抑或是参加制科都容易得很,甚至于世家大族子弟,只要在京城周游于权贵之中扬名,进而博取公荐就能在科场折桂,可单单出身这一点,就足以他难以走旁人那条路。因而,杜士仪此刻沿用了苏当年的赞誉,顿时让他喜上眉梢,大起知己之感。

    咳郎君,火上的大雁要烤焦了

    赤毕这一声咳嗽和提醒,顿时让心头感觉奇异的杜士仪回过了神,而李白也当即扭头去看篝火,一时再顾不得说话,慌忙手忙脚乱地去翻动着这自己难得shè到的猎物。反倒是吴六终于逮到了机会,热络而不失恭敬地说道:杜郎君,我是剑州吴指南吴六郎,早就听说过杜郎君赫赫声名,不意想竟然能够在这里遇上。说来也巧,过几ri我和李十二正好要往成都去,不知能否和杜郎君同行

    这何用问,既然同路,同行不是多个伴只我明ri就要启程,你们若是ri程不便,到了成都再来找我也不妨

    李白手中忙着烤制大雁,可杜士仪的话他却听得清清楚楚。尽管他们都是尚未取得功名的白身,杜士仪却已经入仕三年有余,如今更是即将为成都一县父母,却依旧如此平易近人,他不禁更生好感,口中当即说道:我孑然一身,吴六如今也不过客居此地,何时启程都无所谓。绵州到成都这一条路,我走过多次了,正好可为杜郎君向导

    这边几人正说话间,那边厢房中,原本才小憩了片刻的王容因刚刚外头刘十三的嚷嚷,已经惊醒了。听到白姜禀报了事情始末,她不禁暗自称奇。杜士仪喜欢交朋友,当初在幽州时,据说一介城门守卒都受过他恩惠,由此可见一斑,如今这两个白身士子就更不用说了。这等交游的事她不便出场,此刻便让白姜去把自己行前通过父亲准备好的那些关于蜀中情形的书卷找了出来,一面看,一面在心中思量父亲的各种提点和教诲。

    毕竟,北方她从前还去过,巴蜀却还是第一次来,唯一了解的,也只有此地所产的那些茶叶而已。

    正一边看一边思量,早已把外间事情忘得一于二净的时候,她突然嗅到了一股近在咫尺的鲜香,抬眼一看方才发现是白姜正捧着一盘东西站在面前。醒悟到这就是外头刚刚正在烤制的大雁,她便坐直了身体问道:这是都已经烤熟了须臾就这么久了

    娘子先是看书,再是发呆,这都已经快大半个时辰了。白姜提醒了一声之后,又轻声说道,杜郎君看来是真的很看重那两位,把他们请到了房中,又命人去向驿丞要酒。总而言之,看这架势也必然相谈尽欢,听说到时候还要一起上路。可若是如此,娘子岂不是要上马车了这一路尽是山路,骑马还好,坐马车却不但气闷而且颠簸,又容易晕

    就你话多,杜郎又不曾说要我进马车躲避王容没好气地打断了白姜,这才若有所思地说,等一会儿他回来再问吧。若是他同意,不妨我先行一步到成都。绵州到成都已经很近了。我正好巡视一遍阿爷的那几家产业,再去玉真观主借给我的那处地方看看。否则真的一块抵达成都,那却是太扎眼了。

    倘若说王维那一手琵琶确实是妙手绝伦,那此刻和李白饮酒啖雁之后,这位即将豪取酒中谪仙人之名的年轻人仗着醉意,一时在狭小的地方舞起了剑,同样令人叹为观止。相比公孙大娘和裴果都需要偌大的地方来展现那jg绝的剑术,李白这会儿的醉剑却更显憨态可掬,然则那一汪寒光往往能够在意料不到的地方窜将出来,想想若是实战之中的对手遇到这种情形,杜士仪就不禁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然而,驿站之中留客可以,留宿却是不能,于是等到ri落时分,杜士仪和二人约好了明ri启程时间,继而就把人送到了门口。还不等他往见王容,那驿丞刘十三便立时找了来,打躬作揖赔礼不断之后,他便满脸苦sè地对杜士仪解释了起来。

    杜明府,真的不是我有意和这李十二郎作对,实在是前任彭驿丞太纵容他,朝廷驿站本就是有制度的,不许擅入而且这李十二郎父亲从前便是从碎叶城回来的,听说不知道当年犯了什么事,因而连个本身名讳都不敢示人,乡人全都称其做李客。他生意固然做得不小,可终究不过一介商贾,后来一家人莫名其妙染疾去世,而且听说这李十二郎生母又是突厥人,他又是恃才傲物的xg子,有人看不下去在赵使君面前捅出了这一点,他怎么能得乡贡解送就算他诗作得再好,这制科也是要有人举荐的,他一样没戏

    听刘十三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的话,杜士仪总算是明白了从未听到过李白应科举的缘由。相比其余名满天下的诗人,只有李白的身世始终暧昧不清,那所谓凉武昭王后裔,应该也只是托辞而已

第三百九十七章 锦城风光冠蜀中

    绵州到成都不过二百余里,因而,王容对自己提出要先行一步到成都,也免得两个新加入的同伴有所怀疑,同时也不用那么扎眼,杜士仪思量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可是,尽管王守一已经死透了,之前那件事仍然每每想起便令人心有余悸,因而他便索xg把护卫从者之中分出了一半人,就连赤毕也给了王容。面对他这般执拗,王容起先始终不肯,最后拗不过时,她索xg沉默以对,就是不肯答应。

    好啦,别和我争了今ri新结识的那两位全都是善骑shè通剑术的,就是我自己,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而且,在官道上对朝廷命官不利,而且还是在巴蜀这种素来太平的地界,你觉得这可能吗总之我答应过两位贵主和你阿爷,就不会让你受半点损伤。否则,你也不用先走一步了。

    见实在是说不过杜士仪,王容只得罢休,想了想就开口说道:那好,明ri一早我早半个时辰启程。倒是那位李十二郎,白姜从驿卒那里听说了不少引人深思的消息。

    他既然排行十二,家中本应该兄弟众多,结果白姜却听说,他父亲是从碎叶城一路徙居至此的,并非绵州本地人,据说最初风尘仆仆,甚至连随从都只有零零落落三两人,定居绵州之后一度经商,虽也有些婢妾在身前,却再无其他子女,去世时据说更是因病暴毙。因为是客户,所以绵州赵使君不肯让他参加解试,本地百姓虽有对他友善的,却也有如同刘十三这样对其敌视非常的。

    杜士仪会意地点了点头:无妨,只是同行一程。此人和我同龄,即便从未应过科举,但言行举止疏阔大气,纵使有时冲动,但却是可交之人。至于绵州赵使君对人观感如何,我这个成都令又不属绵州管辖,却也和我无关,再者我明ri也就启程了

    这从长安到成都上任,倘若真的过一地就要拜访一地父母官,杜士仪就别走路了,所以他翌ri清早从驿站动身的时候,自然也是静悄悄的。而李白和吴指南带着从人前来会合的时候,王容已经由赤毕等人护送早一步出发了。两人虽则也注意到杜士仪从者仿佛减少了很多,但这和他们无于,自然不会开口多问。

    由绵州到万安,过了白马关后,便是汉州地界,一路有山有水,商旅往来不绝。而在路上,众人还遇到了今年益州解送的乡贡进士明经和其他各科学子赴长安参加岁举。尽管不过寥寥数十人,但杜士仪能够清清楚楚地发现,李白对此固然面sè如常,吴指南的脸上却流露出了几许难以掩饰的殷羡。等过了新都,眼看成都近在咫尺,在由一座石桥通过毗江时,杜士仪突然只听一旁的李白开口问了一句。

    杜郎君当年应京兆府解试时,闻听曾经被人半道截杀,最终闹到了京兆府,彻查下来,犯事的羽林卫军卒全数被诛,其中更有当初烧毁你祖宅的主谋,此事可是有的

    此时此刻被人提到当年旧事,杜士仪忍不住想起自己不惜自残把事情闹大的决心,出神片刻方才点了点头:确实有。

    听说杜郎君那时候家道中落,却有那样的底气和魄力,实在让人敬服那时候杜郎君既然是苦战得胜,却不曾把那些凶嫌全都杀了,是不是也是为了公堂上一决胜负,以免落人口实

    李十二郎倒是慧眼如炬。杜士仪哪好说外间传扬的肖乐因旧愤烧毁了自己的老宅,还要劫杀他断绝后患,这并不是那场案子的真相,只能含含糊糊叹了一句,这时候,他却只听吴指南在旁边重重咳嗽了一声。

    李十二,你别打破沙锅问到底了,我知道要换成你,你必定先把人杀了再说

    本就是该死之人,我自忖若是易地相处,必然难以克制杀心。我这人从小就冲动意气,否则也不至于赵使君初来乍到我就去拜谒,结果他因人言给我冷脸看,我立时拂袖而去,结果便恶了他别人对我出恶言,我可以忍,但若是对先父乃至于家人出言不敬,那却不可忍

    说到这里,李白的眼神中突然流露出了深深的痛楚,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官道两旁,笑着岔开话题道:蜀中猕猴最多,甚至毫不畏人,据言前时曾经有一从剑州运送烧chun到益州的车队,因为酒罐打破而被上百的猕猴围攻,最终酒尽而去。这猢狲竟是和人一样通灵好酒

    杜士仪见李白不愿再提家世,自也不会去戳人伤疤。他今生今世是第一次进蜀,尽管此前也有过向导,但那怎么比得上李白和吴指南两个在蜀中土生土长,又jg通诗赋文史才华横溢的才俊一路上那些锦绣山水,两人都能说出无数掌故不说,而且吟诗答和简直是家常便饭。眼看路途所剩无几,吴指南突然扭头看了杜士仪一眼。

    对了,杜郎君真的是第一次来蜀中一路上我看那些饭菜中花椒没少放,你却啖之如常,莫非也好这此味

    不但花椒,当初我还在烤大雁时放了野茴香和许多西域香料,杜郎君也一直都吃得津津有味。都说长安城没有吃不到的香料,果然如此

    从未到过长安的李白竟是因为自己的口味发此感慨,杜士仪顿时哭笑不得。然而,等到其轻声对吴指南嘟囔他什么都好,就是酒量太差,他突然生出了把这位引荐给王翰的念头。想来这位酒中谪仙人和王翰那最好杯中之物的,兴许能够很谈得来。

    可这时候,这一路上大多数时候都更在意田地里耕种是什么的田陌,突然出言问道:李郎君带着的那些香料,是本地人种的,还是在西域胡商处买的如果是本地种的,可知道何处出产么

    见田陌突然故态复萌,杜士仪顿时哈哈大笑,对李白和吴指南解释道:我这从者最好农事,所以我曾经让商团带着他远赴西域寻求良种和各种各样作物的种植之法。所以我此次下蜀中,就特意把他一块带了出来。巴蜀土地肥沃,兴许能够让他如鱼得水

    一介看似寻常的昆仑奴却有这样的爱好,而身为主人的杜士仪也对其如此纵容,李白和吴指南不禁都啧啧称奇。随口问了两句之后,见田陌盯着自己用过的野茴香和另外几味西域香料锲而不舍地追问不停,李白恨不得赶紧躲开这小家伙远远的,而吴指南也不禁放声大笑,促狭地告诉田陌,这几味香料李白确实知道种植之法,果然就只见接下来一路上,田陌把人缠得够呛。

    这区区二百余里,一行人走了四天,直到第五天晌午过后,方才抵达了益州成都县。尽管不能和长安洛阳这样繁华的两京古都相比,但成都亦是古城,古蜀国便建于此地,而自从汉时益州的州治从雒县移到这里之后,这座城池更加欣欣向荣,一直有世外桃源之称。偌大的城池四面开六座城门,进进出出商旅行人不绝。在东面的城门验看过所等候入城的时候,吴指南便抬头指着东门上的城楼,道这是隋末蜀王杨秀所修建的散花楼,对此赞不绝口,极力推荐杜士仪闲时来此登楼一游。

    仿佛是生怕杜士仪不信,他甚至又笑着吟道:ri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暮雨向三峡,chun江绕双流。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当初前年李十二到成都来拜谒苏尚书的时候,献的诗中,便有这一首登锦城散花楼,事后苏尚书立时兴致勃勃前往登楼,登高远眺,大叹不虚此行。杜郎君放心,我可不会诳你

    杜士仪被吴指南这生怕自己不信的口气给逗乐了。因他比自己和李白看着都小,却时而老气横秋去劝李白别冲动,时而兴致勃勃替人扬名,活脱脱一个还没长大却硬充chéngrén的少年,他不禁更是为之莞尔。

    这时候,东门守卒已经看完了那盖有众多大印的过所,其中一个老成的就引了一个年纪轻轻队正模样的青年过来。来人上下一端详杜士仪,立刻有些谨慎地问道:不知道哪位是新来本县上任的杜明府

    是我。

    那队正在三人身上扫来扫去,原本难以确定,此刻杜士仪出声一应,他再一细看,便觉得李白散漫,吴指南稚气,果然是杜士仪瞧着最像出仕已有数年,名满天下的京兆杜十九郎,慌忙行礼不迭,又自请护送去成都县廨。知道这也是别人的好意,杜士仪自不会拒绝,而等到过了城门置身于成都城中,他就发现,相比四四方方的长安和洛阳,成都的街道走向便没有那样笔直整齐了。

    城内和两京一样,无故不得飞速驰马,众人也只是策马缓行,却只见四下里也是里坊宛然。得知成都城中的里坊足有一百二十余,比两京都多,更有茶市扇市药市等等专门的集市。尤其是两京之中不过刚刚开始推广的饮茶,在这里却已经司空见惯,尤其佛寺之中更是蔚为流行。杜士仪一面走一面听那队正口若悬河乱吹,一面饶有兴致地观赏这座和后世截然不同的巴蜀古城,一时就没怎么注意街头行人。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得一声女子娇喝小心,下一刻,他就只见一个年方四五岁的小女孩扑通一声在马前四五步远摔了个正着。他慌忙勒马停下,以免踩着了人的时候,身旁引路的年轻队正已经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

    玉奴,没事吧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下马威

    杜士仪见那年轻队正小心翼翼地把人抱了起来,这才看清了这摔在面前的小女孩。四五岁光景的她眉眼如画,姿容秀美,尤其那粉颊仿佛吹弹得破,此刻泫然yu涕,偏偏又硬生生止住的样子,看上去好不可怜。

    等到旁边一个年长婢女慌忙上去从队正手中接过了人抱着,又蹲下身来仔仔细细查看,最终长长舒了一口气,讷讷连声叫着小娘子,却说不出其他话时,杜士仪也已经跳下了马,打量了这一丁点大的小丫头一会,他便沉着脸冲那婢女问道:你是怎么侍奉的怎么让这位小娘子突然冲到了马前万一磕着碰着哪儿,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是婢子一时大意

    不怪满娘,不怪满娘名唤玉奴的小女孩却仿佛听明白了杜士仪正在责问自己的婢女,慌忙连连摇头,却是认认真真看着杜士仪说,阿爷,阿爷派人来接玉奴

    见对方伸出双手,竟好似希望自己抱她,杜士仪不禁愣在了当场。这时候,还是那队正更乖觉些,连忙再次过去把玉奴直接接了在手抱起,这才柔声说道:玉奴认错人了,这是新任成都令杜明府,不是你阿爷派来接你的人

    连哄带骗地对小丫头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后,他方才对那年轻婢女道,满娘,伯父让你在家带着玉奴,你倒好,把人带出家门不算,而且竟然还差点让她冲撞了杜明府,这万一出事你承担得起么

    是,婢子知道错了,只是小娘子午睡做了噩梦,一直哭闹要主人翁,婢子无法,只能悄悄把她带了出来,谁知道险些铸成大错郎君恕罪,婢子知道错了。

    将这满娘训丨得低头不敢多言,队正方才抱着已经安静下来的小女孩转过身来,歉然对杜士仪躬了躬身道:杜明府,这是我族妹玉奴,因她阿爷在蜀州为官,她却年纪小,故而一直都留在成都。今天不知怎的她居然误以为杜明府是她阿爷派来接的人,这才险些出了事故,还请

    冲撞这话就不要提了,只是万一伤了她,那我可是罪莫大焉。杜士仪发觉玉奴那黑亮的眼睛还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他不禁为之莞尔,索xg向小丫头眨了眨眼。见其顿时圆瞪了眼睛,却又赶紧背转头去不敢再看自己,他顿时笑意更深了。

    等到队正将玉奴交给了婢女窈娘抱着,却又嘱咐她们跟在自己这些人身边,他这才连忙又对杜士仪解释道:玉奴家中就距离成都县廨不远,正好在同一个坊。还请杜明府见谅,我送了你一行到县廨之后,就立时送她们回家。她这偷偷跑出来,不知道家里人会怎么着急呢

    杜士仪却不以为意,见那玉奴时不时回转头来看自己一眼,可一碰上目光,却又突然扭过头去不敢再看,那种典型小孩子捉迷藏似的思维煞是有趣。因而,他便笑着摇头道:不必忙了,进了里坊之后你直接送她们回家就是,难不成里坊中的武侯还会不认识县廨

    那就多谢杜明府了队正也不再客气,指引杜士仪又前行不远进了坊门,等过了大十字街路口,他在一户门庭看上去朴实无华的民宅门口停了下来,继而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占地颇广的建筑,对杜士仪说道:那就是成都县廨,恕我不送了。

    杜士仪见这队正从窈娘手中又接过了玉奴,随即砰砰砰地敲响了门,随着大门咿呀一开,探出来的一个脑袋对几人一瞧,当即发出了一声又惊又喜的嚷嚷:小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啊,原来是钊郎君你把人送回来了,快进来,刚刚一时不见人,家里上下都快急得去报官了

    本来只是瞧个热闹而驻足片刻,杜士仪正要就此从门前走过去,却不妨那玉奴突然冲着自己摆了摆小手,用稚嫩的声音叫道:谢谢叔叔。

    这突兀的一声顿时让杜士仪为之一愣。然而,对于这个年纪骤然上升到叔叔这个级别,他着实为之一愣。可面对小丫头那明澈的眼神,想了想便一本正经地说道:下次若是思念你阿爷,不要再随便乱跑,可以到成都县廨找我送信去蜀州。

    杜士仪说完这话便笑着拨马往县廨的方向去了。这时候,队正见那开门的家人有些讶异地盯着过去的一行人,这才轻声解释道:这是新任成都令杜明府一行人,刚刚玉奴在大街上,险些就冲撞了这位杜明府,幸好他根本没在意不过,还真的是和传闻中一样年轻,似乎只比我大一丁点

    而这么一桩突如其来的小事,杜士仪本并没有在意,可快要到成都县廨的时候,身后的李白却突然开了口,这竟是要就此告辞。想到对方和吴指南本是到成都游历,一无功名二无出身,此刻跟到县廨中去自有不便之处,他便笑着问了两人要投宿的旅舍,这才爽朗地说道:等我履新之后,到时候你们尽管来县廨见我。若有其他事也尽管直说,一路相伴也是有缘,暂且就此别过

    李白和吴指南笑着拱手告辞之后,等原路返回路过刚刚那处民居,吴指南方才突然开口说道:刚刚那队正执意送来时,我还觉得他真会钻营,非得巴结奉承送到县廨,可后来发觉他为了自己险些走失的堂妹,竟是宁可丢下杜郎君先把人送回家,这才心有改观。对了,那玉奴小归小,却是美人坯子,不知道她父亲在蜀州当什么官,再说了,杜郎君这么名声赫赫的人,竟然还会去逗这么四五岁大的孩子

    杜十九郎果然是有意思的人。李白眉头一挑,继而便轻轻舒了一口气,能遇到他这样的人,也算是出蜀之前难得的缘分好了吴六,废话少说,先去旅舍住下,等游完成都,我们就去峨眉山,然后舟行东下去渝州。到时候再顺着大江去江陵。你不是常说要仗剑游历天下,这次可是时候了

    啊,你不打算找杜十九郎举荐

    他在长安本是天子近臣,如今却远来巴蜀,境遇如何不问自知。他既然不以居官为傲,而是礼待我们,我们又何必去让他为难绵州赵使君虽未必是了不得的人物,可终究是一州刺史,而杜十九郎只是成都县令,ri后万一有打交道的时候,岂不是给人平添难处

    那也不去拜谒一下现任益州长史张使君

    听说谒见者几乎没有能见到那位张使君的。也难怪,他当初连杜十九郎都容不下,更何况你我。天下之大,还怕没有我们一抒抱负之处

    成都县廨上下早就知道杜士仪要来上任的消息。对于这位赫赫有名的新任明府,县中属官自然是心情各异。成都乃是次赤的畿县,除却县令这一县之宰之外,尚有县丞一人,主簿一人,县尉两人,书吏若于。

    既然县尉远不如万年县那样足有六个,每人分掌一曹,这成都县廨的两个县尉就是一个司户尉,一个捕贼尉,一个管兵曹刑曹仓曹,一个管户曹功曹田曹,至于县丞和主簿,作为二把手和三把手,反而不怎么经管特别具体的事务。

    此时此刻,当他们闻讯到前头来迎接杜士仪的时候,即便早有心理准备,面对这么个年轻的上司,仍然有人觉得心里不适应。而县丞于陵则最是油滑的人,一愣之后便打叠了一连串的恭维逢迎,又笑容可掬地当先请杜士仪入内。至于其他三人,也不可能总是这么愣着,须臾就回过神跟了进来,参见了上官之后便一一报名。

    益州成都虽距离长安这座京城颇有些遥远,但因为素来清净富饶,因而到此当官的外地官员很不少。成都县廨这几个属官当中,只有县尉王铭来自洛阳,另一个县尉武志明则来自剑州,县丞于陵则是江南杭州人,主簿桂无咎是江南西道岳州人,加上杜士仪,五个人竟是几乎囊括天南地北。而等到分了主从之后,刚刚最最殷勤的于陵则便小心翼翼地说道:明府既是新上任,不ri也该去益州大都督府拜见一下张使君。

    司户尉王铭特意观察了一下杜士仪的表情,这才生硬地补充了一句:便是半年前刚刚由幽州刺史任上,转益州大都督府长史的张使君

    不就是张嘉贞吗

    杜士仪哂然一笑,暗想这些家伙莫非还以为自己千里迢迢到成都上任,竟然会不知道这同在一座城内的另一座衙门里,还有自己的死对头张嘉贞

    益州大都督府长史一职看似尊崇,但不比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还握有北部的兵权,向来是下台的宰相暂时过渡的职位,便如同此前的苏一样。看似李隆基对张嘉贞还是念有一定旧情,将其从冬季最冷的幽州迁到了四季气候适宜的益州,可幽州刺史还要用兵应对北边的外敌,可益州长史虽领剑南道支度营田松当姚菖州防御处置兵马经略使,可用兵却都是对戎蛮总算张嘉贞还领着一个户部尚书兼判都督事,因而也算是一方封疆大吏,出将入相的典型了。

    当然,从宰相贬到一方封疆大吏,张嘉贞必然不会高兴就是别说他此前入朝时还和张说当众打了一架,就是没有此事,只凭王皇后被废,王守一赐死,张嘉贞受牵连再次左迁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知道了,明ri便去拜见张使君。

    见王铭仿佛因为自己的淡然若定而有些失望,其他三人则是面sè如常,杜士仪便又笑着说道:我初来乍到,一应还是按照从前旧例行事。

    新官上任三把火,却也不急在这一时

第三百九十九章 仇人不见,今非昔比

    和并州大都督府一样,益州大都督府的大都督之职素来都是皇族遥领,并不上任,因而长史便形同于大都督府的最高长官。兼且益州是剑南道的首府,位置异常重要,益州长史凌驾于诸州刺史之上,唯一缺少的也就是真正的管辖权。于是成都城内这座大都督府自营造以来年年修缮,百多年间前后经过四五次大修扩修,几乎占去了西城明俭坊将近一半的土地。而门前守卒林立,朱门铜环石狮子,看上去大有气势。

    当杜士仪带着从者在门前一跃下马之际,却发现这么一座可称得上是益州乃至于剑南道最重要的官廨,眼下却是冷冷清清,很少有进出的属官和吏员,也不见别的官廨那样谒者如云。而看到他这位来客,门前一个守卒迎上前之后便施礼说道:张使君吩咐,非公务不会外客,敢问这位郎君所来何为

    下官成都令杜士仪,上任伊始,前来拜会张使君。

    此话一出,门前几个守卒顿时全都看了过来。尽管杜士仪和张嘉贞之间的私人恩怨兴许并不为大众所知,可成都令换人的事,而且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杜三头,这成都地界上至富家大户,下至平民百姓,大多数人都听说了。

    这会儿有人打量杜士仪形状,有人彼此窃窃私语,而那迎上前来的守卒却不禁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不是某不为明公通报,实在是张使君规矩大制度严,不喜欢下官拜谒,就连前时各州使君前来

    杜士仪又不是真想见张嘉贞,只是不想落人口实,说是自己履新之际竟然不去拜见同在本地的上司。于是见那守卒吞吞吐吐不敢继续往下说,他便从善如流地说道:既如此,我也不难为你了。到时候你只要对张使君从者禀报一声,说是我来过即可。你们职责所在,也辛苦了。

    这一句辛苦了顿时让几个守卒心中暖洋洋的。这来来往往的官员多,大人物也多,不颐指气使就不错了,哪能够得人和颜悦sè慰问一声于是,刚刚那迎候杜士仪的年轻守卒诚惶诚恐连道不敢,等送了杜士仪出去几步,他眼望着人上马带了随从离去,这才转身回到门前,却是满脸殷羡地对同伴说道:杜明府一点儿也不倨傲,之前那些担心他初来乍到便急功近利的,简直是白cāo心

    谁知道呢不过确实真和气。

    只望张使君也知道我们辛苦就好。这大半年所有谒见者几乎全都挡驾,咱们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听说有人都说我们是益州大都督府的门神了。

    你们在议论什么

    几个守卒一时难以抑制众说纷纭的时候,突然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声疾喝。回头见是张嘉贞身边的一个心腹从者张允,他们慌忙闭嘴再不敢言。可刚刚张允已经听到了这些人议论张嘉贞吩咐挡驾所有谒见者的事,此刻登时面sèy沉:竟敢在背后非议张使君,尔等好大的胆子

    尽管已经罢相左迁,但张嘉贞显然并没有被一贬到底。也正因为如此,他更痛恨被人轻视小瞧,于是,他对于那些到益州公于时来见自己的刺史一概都相当冷淡,而忖度其他谒见者不是求官求名,就是求关说人情,他更是完全不见,所以张允等从者自然明白主人的微妙心思。

    此刻他这声sè俱厉一喝,果然就有人受不得这逼问,结结巴巴地说道:张大兄,真的不是我等贸然背后非议。是刚刚杜明府前来拜谒,因为张使君吩咐过非要紧公务来见的益州官员一概挡驾,所以我等就让他回去了

    话还没说完,张允便急忙问道:哪个杜明府是新任成都令杜十九郎

    正是。

    这时候,张允顿时气得倒仰。自从罢相之后,张嘉贞就一直怏怏不乐,之前听说杜士仪从左拾遗出为成都令,还为此大笑了三声,显见心中痛快。如今杜士仪上任伊始来拜见上官,正好让张嘉贞一出心头之气,可谁曾想竟被这些愚蠢的家伙给把人赶走了事到如今,难不成他还能去追了杜士仪回来

    饭桶

    撂下这句话之后,他就恼火地转身便走,却没有注意到身后众人是个什么表情。等到见了张嘉贞,他小心翼翼提到了刚刚杜士仪前来拜见,结果却被挡驾的消息,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张嘉贞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没有多少怒气,而是淡淡地说:以前如何现在还是如何,除非他杜十九有什么要紧的公务事求见,否则我却也犯不着在他面前抖上官的威风

    王守一的死讯他是前一阵子就收到了,而就在今天,他得知了废后王氏郁郁而终的消息。一想到曾经与天子伉俪情深的王皇后就这么死于非命,而赫一时的国舅王守一不但赐死,家产更是被查抄出了不下百万贯,一时长安上下还有百姓拍手称快,他就心里堵得慌。

    他和王守一的关系不是秘密,张说又是睚眦必报的人,焉知不会借此让他进一步被贬想当初姚崇排挤张说时,用得可就是一贬再贬这一招,所幸张说比刘幽求韧xg足,竟是挺住了

    张允敏锐地察觉到了张嘉贞的不安,忍不住开口叫道:使君

    什么都不用说张嘉贞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背手说道,我可不是那等遭挫之后便只会忧愤的人。不为良相,便为良将,就算这一关难过,将来圣人迟早都还会记得我张嘉贞,我须不是那等无能之辈年初回朝之际,我还捶得张说落荒而逃,这次有什么好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杜士仪当然不知道,张嘉贞没有居高临下见自己,最大的缘由便是因为这位旧ri宰相生出了自危之心,根本顾不上他。

    而他从益州大都督府好端端地回来了,由于从者都得了吩咐,并不隐瞒吃了个闭门羹之事,因而县廨上下的属官自是心情各异。既是初来乍到,已经吩咐了一切从旧例,杜士仪便表现得悠闲自在,去拜见张嘉贞不果的这天下午,他就命人执帖去了李白和吴指南投宿的旅舍,得知两人去了张仪楼,他便索xg带人找了过去。

    锦城名胜,东有散花楼,西有张仪楼,尽管杜士仪带的都是家中随从,没有到过蜀中的人,但随便拦一个路人一问,他便立时知道了,这所谓的张仪楼,便在成都西门。

    相传此地乃是当年秦灭蜀国,而后张仪筑城时,用来定方位的地方,后来此地便建起了这座张仪楼作为西门城楼。因楼高百尺,因而又得名曰百尺楼。这座百尺张仪楼重檐飞字,巍峨壮丽,尽管邻近城门重地,但如今太平盛世,每ri上午下午各有一个半时辰,容百姓登楼观赏。

    说是百姓,但多数都是有闲情逸致的读书人。这会儿杜士仪带着两个从者一上去,就发现四下里最多的便是一身白衫的士子,此外便是三两衣着华丽的富商大贾,竟是借着这宝地谈生意的。他转了一小半,就找到了李白和吴指南,可见他们那边仿佛还有三四个人在,他就没有凑过去,而是到城楼四面转悠了一圈,极目远眺,却只见山水宛然入目,让人心旷神怡。

    这张仪楼西瞻蜿蜒岷山,观大江之水千里奔腾归来脚下,南俯二江迥涛东渐双流入于大海,北眺远岫林端绝域chunsè,东临少城街巷纷错百族肆居,可谓是成都第一楼,较之散花楼更胜何止一筹届时若是宇文中丞到了成都,自然该由这西门而入

    一口一个宇文中丞,你只不过是寄籍成都,可不是地地道道的成都人。这位宇文中丞一路括田括户,又是查讼案清田亩,到时候若是知道仁兄家中人口众多,却是从江淮远迁到此的衣冠户,却是从来不服赋役,那时候可就有得你好看了

    杜士仪突然捕捉到了这有些针锋相对的一问一答,不由得眉头一挑。尽管他昨ri方才上任,可县廨之中那几个属官,却是从未提到过宇文融即将抵达成都的消息

    如今宇文融身兼数个使职,驿游天下,劝农覆囚括田括户勾当租庸调地税廉察天下百官,几乎就没什么管不着的,活脱脱一个口称天宪的钦差大臣。此时此刻,他沉思片刻,便对身边一个从者吩咐了几句。等到他又前行时,那从者便笑容可掬地向那两个说话的书生凑了过去。

    然而,等到杜士仪一个圈子转下来,又看到了李白和吴指南时,却只见吴指南脸上涨得通红,竟是与人激烈争执了起来。听到刚刚和他们说话的几个士子左一个客户,右一个外乡人,讥刺反讽不断,其中赶人之意溢于言表,他顿时眉头大皱,当即大步走上前去。

    不意李十二郎也在此地,倒是赶巧了。

    吴指南知道李白不喜欢与人口舌相争,再加上刚刚对方出言不逊,他心中激愤,此刻已然争得面红耳赤。听到这话,他本能地循声望去,等认出是杜士仪,他一时大喜过望,连忙快步迎上前道:杜郎君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不是刚刚上任,正当忙碌之时

    劝农劝桑,兴水利造舟桥,明礼法察学校这些都是一县之主的职责。不过,新官上任固然千头万绪,可更重要的是先在成都城内好好走一走看一看,也好瞧瞧这蜀郡名城是何等风土人情。杜士仪见那几个士子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他方才微笑道,却不想才刚登上这赫赫有名的千年古楼,便听到有人在张仪楼上相争,指摘什么外乡人和客户。

第四百章 李白引私访

    所谓客户,便是相当于原籍本地的居民而言,指的是那些从外地迁入的人。这些人中有些是为了躲避原籍地那重得让人根本吃不消的租庸调;有些是因为做官抑或是经商之故,把家人从原籍地带了出来,久而久之就不再回原籍;也有些则是为了科举方便,把户籍从原本解送名额极少的州县,迁到了那些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试官公允解送登科率较高的州县。然而这样的情形,对本土居民来说,自然是不小的冲击。

    杜士仪这一开口,再加上吴指南的称呼,几个士子彼此对视了一眼,便有人谨慎地上前拱了拱手道:敢问可是新任成都令杜明府

    不错。

    几人登时面sè一变。尽管杜士仪这个成都令,按理来说未必会去主持益州解试,而且他们之中已经有人的了举荐,打算进京去应制科。可无缘无故若是恶了本县新父母,这总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刚刚挤兑人最凶的那个士子见其他人不动声sè地都远离了自己两步,他不禁yu哭无泪,快速思量过后方才把心一横道:明公,学生并不是因为胸无雅量,这才指摘别人,实在是宇文中丞的新政,对于我等本地人实在太过不公

    既然起了个头,他便索xg加重了语气道:这些客户本是逃了租庸调,这才从原籍到现在居所来的,可朝廷却蠲免他们好几年的赋税,又默许他们占了土地,若是还让他们和一直按期缴纳租庸调和地税户税的本地人一样应贡举,那岂不是让如今原籍在成都的人全数外迁到其他地方去如此循环往复,岂不是情形越来越糟

    见此人说到后来便露出了几许激昂之气,竟仿佛是豁出去了,杜士仪不禁又扫了一眼李白,却只见其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抱手而立,直到注意到自己的目光时方才淡淡地说道:你也无需把刚刚纷争全都归结到客户这二字上。我此来成都,一不是为了明年解试,二不是为了投书谒权贵,不过打算好好逛一逛这座锦城而已,是你们自己非要搬出当年旧事来至于口口声声指摘客户呵呵,尔等不妨扪心自问,你们谁家里服过赋役你们并非全都是本地人,蜀中冒衣冠户免赋役的,一直可是很不少。

    李白这话却一下子把刚刚那士子痛心疾首慷慨陈情的气氛,一下子全都给冲没了。见杜士仪若有所思蹙眉不语,几个士子顿时都流露出了几许狼狈之sè。一时间,他们谁也无心在此多留,勉强又和杜士仪打了个招呼告辞便匆匆离去。这一拨人一走,杜士仪方才招手示意吴指南再靠近些来,却直截了当地问道:刚刚到底怎么起的纷争

    吴指南也没想到李白一句话就把人全都给吓跑了,那憋屈顿时变成了痛快。杜士仪一问,他就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还不是传言说,宇文中丞这回到成都来,还会给那些客户一项优待,那便是让客户子弟能够参加贡举。这原本只是传言,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就相信了。因为几年前李十二到成都拜谒苏使君的时候,曾经颇有些名气,而且人都知道他不是本籍蜀中,故而就冷言冷语针对他。怪不得蜀郡这两年没什么真正的人才,全都是这等鼠辈排挤的

    这就是意气之言了。杜士仪自然不会真信这话,可是,本地人和客户的冲突,由此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正踌躇之际,他只听身后一声郎君,却是刚刚派去打探的那个从者已经赶了回来,到他身侧站定之后,就原原本本地将宇文融已经到了利州的消息,以及一路上大刀阔斧劝农扶桑,继而又是清理刑狱,又是宽免客户,又是打击本地豪强如是林林总总对他一禀报,他就更进一步明白了这些纷争由来。

    加上前时那一次,有劳杜郎君两次替我解围了李白拱了拱手,却是爽朗地笑道,这些狗吠却不用放在心上,天妒英才,人更妒英才,若因为他们只言片语就心生郁结,那ri子就不用过了不过,杜郎君今ri来,应不是真的赶巧

    是我令人去二位投宿的旅舍问过,却得知你们上了张仪楼来,我又是初到成都,所以就到这里来看看,结果给我撞上了这样的事。杜士仪说着顿了一顿,思量片刻便开口说道,我初来乍到,对成都风土人情全都不甚熟悉,若在县廨挑人为向导固然可以,可难保人只带我看好的,不让我看真实情形。不知你们近来可有空闲,若是可以,我想请你们再引我在成都县所辖各乡各村悄悄走一走。

    新官上任先微服私访,这在后世兴许不足为奇,可如今却鲜有官员甫一上任便先体察民情,因而李白和吴指南听了,都不禁为之一愣。后者深恨那些占尽便宜却还要排挤别人的本地富家大户,当即想都不想便答应了下来。而李白则是有些讶异地看着杜士仪,好半晌才哑然失笑道:区区小事举手之劳,不在话下说起来,这成都城外不少地方虽不好走,不过却有锦绣山水,聊以补偿杜郎君新上任的辛苦了

    杜士仪上任伊始拜见张嘉贞遇阻之后,竟是就这么施施然带着两个护卫,出成都城私访去了。一时间,县廨那几个有心较劲或是为难他的属官,便犹如蓄力一拳打在了丝绵团上,半点使不出力气,浑身空空荡荡异常难受。

    而且,他们没提宇文融即将莅临成都县的事,杜士仪竟装作不知道,临走前甚至连吩咐一声如何迎候等等都没有县令当了甩手大掌柜,他们可就苦坏了,连着两天不见杜士仪回来,却得知宇文融已经到了绵州,几个人一碰头,立时开始手忙脚乱地忙活一应事宜

    而杜士仪骑马在成都所辖各乡整整转了七天。即便如此,因为不少路途甚至骑马难行,他也只是走了极少部分并不算最偏远的村。李白和吴指南更留意的是沿路山水,而他毕竟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乔装路人向各村村正打听下来,这客户的数量尽管他还未看过县廨的卷宗,却足以他大吃一惊。可李白这个客户之后以及吴指南这个蜀中本地人,对此却习以为常。

    巴蜀邻近西域,如今西域时常都有大大小小地战事,当年天后和中宗年间避祸出去西域的,这些年都陆陆续续回来,距离中原遥远,而又安定富庶的巴蜀,自然也就是首选。但成都附近的田地多数都是有主的,抛荒的田地很少,挑了这附近安居乐业的,商贾最多,其次便是种茶的茶农。因为茶树可在山地上种,不占平地,所以最初还剩着不少,如今这种小丘却也不多了。至于那些逃避租庸调地税户税出来的寻常流民,多数是给人佣工,抑或是为佃户,这就更数不胜数了。

    作为本地人的吴指南这么说,杜士仪便更加有了深刻的认识。一路走一路顺手做记录,因李白和吴指南只有一个小童随行,他也只两个护卫,看上去就仿佛是四处寻找好景致,有钱有闲的富家公子读书人,还曾有过人不长眼睛地试图劫道,结果杜士仪那两个护卫都没找到出手的机会,就被李白翻手刷刷几剑给打得落荒而逃。事后杜士仪还饶有兴致问过李白从何处学的剑,得知是梓州名士赵蕤,他不由得摩挲着下巴。

    东都裴将军剑法冠绝天下,不ri应会丧服期满,ri后李十二郎到东都一游时,不妨前去拜访一下以你这天赋,裴将军衣钵可是后继有人了

    天宫寺剑圣画圣草圣汇聚,秦王战鼓现世,留下一面三绝墙,此事两年之中已经传遍各地,然则如今再去天宫寺,草圣画圣留下的杰作宛然在墙,裴将军满堂势却再无缘得见。因而,杜士仪这一说,李白登时来了jg神,再三追问过裴果的居所后,他便大喜过望深深一揖:我之所好,诗酒剑,唯此三者而已。若是真能求得裴果将军授剑,那便是因为杜十九郎今ri这一番话

    哈哈哈,等你ri后剑法大成之际,我也很有兴致一观你的青莲剑歌呢

    此刻杜士仪不过随口一言,但李白对他起的剑法之名大为赞叹,甚至在剑法大成之后,真的将其沿用到了现实之中,这就是后话了。

    客户村居田亩水利舟桥尤其是当杜士仪得知,在他前几任的一位庞县令,却是个颇为务实爱民的好官。本打算在成都以北的一处地方设池灌溉民田,结果他为人太刚正,得罪了上司,又为大户排挤,最终不了了之。而更前头还有人提出修缮此前已经荒废不堪的官渠,最终同样不了了之,他不免就在心中存下了一个念头。

    当风尘仆仆的杜士仪回到成都县城之际,却已经是积攒了厚厚一卷手札。然而,他从西门张仪楼下进城,和李白吴指南先道了别,带了两个护卫沿着那条横贯东西的大街往县廨所在的通明坊行去时,却发现前方黄土垫道,百姓都围聚在道路两边,命人上前一打听,这才得知御史中丞宇文融已经到了成都城,刚刚进了通明坊。

    短短三年许,从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一路升迁到正五品上的御史中丞,尤其是今年年初,从兵部员外郎兼侍御史升御史中丞,宇文融终于完成了仕途上寻常人绝对难以企及的巨大飞跃。随着官职芝麻开花节节高,在外巡查期间更是一言九鼎惯了,他的眉宇间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威势和凌厉。此刻成都县廨从县丞主簿到县尉,在他面前便是噤若寒蝉一声不敢吭,只当他再次问到杜士仪时,县尉王铭方才冷笑了一声。

    杜明府上任至今都已经天了,在县廨露头就只有最初一两天他要是再不回来,我等也只能去益州大都督府禀明张使君了

    话音刚落,外间便传来了通禀声:宇文中丞,杜明府回来了

第四百零一章 相逢一笑道国策

    甫一见到宇文融,杜士仪便觉察到这偌大的屋子里仿佛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僵硬气氛,心中快速一思量,便露出满脸讶sè上前行礼道:宇文中丞什么时候到的成都恕我刚刚到任之后,便去了各村镇查探民情,竟是丝毫不知道中丞要来的消息

    宇文融原本还恼怒杜士仪竟然偏偏在自己抵达成都的时候避而不见,此刻见杜士仪直截了当地说不知道,他顿时心中一动,遂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扫了一眼那几个脸sè不一的成都县廨属官,这才和颜悦sè地说道:你初来乍到就去下头微服私访,没顾得上我来,这本也无可厚非,可我要来巴蜀巡视之事,是此前就已经定好的,虽说一路行程快,可没人提醒你一声,这倒是有些奇了。

    见素来连各州刺史都不放在眼里的宇文融,言谈之间竟显然偏袒杜士仪,县尉王铭顿时暗自咬牙,才说了一句杜明府走得急我们不及提醒,就骤然领受到了宇文融那无比凌厉的目光。

    来不及提醒笑话,说一句话才只要多大的功夫,费多大的事不要以为我长年累月在京城任官,就以为我不懂下头的诡谲伎俩全都给我退下,我有事和杜明府商议

    自从张嘉贞倒台之后,宇文融官职ri渐显要,再加上大多数时候都要在外巡查括田括户和劝农事宜,因而在京城ri子不多,和杜士仪的往来自然也并不扎眼,如大多数官职卑微的外官就完全不知情。因而,四个属官发现最初进县廨时还沉着脸的宇文融,此刻竟把气都撒在了他们头上,反倒对杜士仪好说话得很,几个人即便心里大为郁闷,可谁也不敢违逆宇文融这新晋的天子信臣,不得不忍气吞声地退了下去。

    而他们一走,宇文融又直接屏退了左右从者,等到大门关上,他方才笑吟吟地对杜士仪说:怎么,你这在京城博得拼命杜十九郎美誉的直臣,难道到了成都竟然连这几个属官都辖制不住

    有宇文兄虎威,当然得借一借。我上任次ri去拜见张使君不果,第三天就离成都去往下头各村镇访查了,也没理会这些家伙的小心思,却没想到竟然险些错过了宇文兄到成都的ri子。若非正巧赶回来,只怕就着实怠慢宇文兄你这位上官了。

    哈哈,我就知道你定然不会这般无能。

    杜士仪出为外官的事,宇文融也曾经向李林甫打探过,而后又查证了一番,隐隐约约便猜测到了杜士仪离京的真正缘由,无非是生怕太子李嗣谦继续痴缠上来。而此前杜士仪因张说举荐在丽正书院修书一年有余,在他看来,更是张说的以退为进之计,目的是让杜士仪止步为一词臣。

    尽管他祖父宇文节当年曾经官居尚书右丞,可因为和房遗爱友善,在那桩谋反案中受到牵连,一度流配桂州。也正因为如此,他的门资远远比不上其他官宦子弟,入仕以来的步子走得格外慢。而母家韦氏又在韦后之乱中受到波及,大不如前,所以他分外希望能够聚集一批能人贤士在身边,凭着这几年奠定的基础一举入主政事堂。所以,既然认定杜士仪是有能者,和如今的中书令张说仿佛也不怎么对付,他自然不吝表示善意。

    来来,给我说说,你这新官上任便下去访查,都查到些什么

    杜士仪知道宇文融是行家,也就把自己当初在张仪楼上所听到的主客不和为引子,然后说起了自己在底下各村镇打探到的具体情况。

    尽管大规模的括地括户已经结束,整个大唐上下总共搜罗出了八十万户隐户,这已经让李隆基喜出望外,但宇文融却知道这不过是冰山一角。就犹如成都一个县城,当初上报的客户是一千二百余,可按照杜士仪在六个小村查访到的情况,每个村的隐户都有一二十不等,再加上更多不是以务农为生的,户籍不在这里的客户,至少绝不下两千户

    可宇文融并不打算盲目扩大战果,此刻皱了皱眉便开口说道:这些且不必深究了,毕竟,如何让这些隐户就地安居,等蠲免赋税的年限过去之后,就能够向朝廷缴纳税赋,这才是重中之重。

    杜士仪心领神会,含笑点头道:我也知道宇文兄必然不会贸然追查到底,所以我此次也并非只是为了清查隐户客户,更多的却是想看看他们和本土之人相处得如何,结果并不容乐观。本地人除非是蠲免课役的衣冠户,其他都要负担租庸调和地税户税,可这些客户却能够蠲免数年,两相一比较,安知本地以赋役为苦的,会不会就此出逃赋役如此,贡举更甚

    他这话还没说完,宇文融就斩钉截铁地说道:赋役可免,贡举却绝不容混淆。若有寄籍的衣冠户也就罢了,否则除非缴纳赋税,这些客户子弟,不得参加州县贡举。

    杜士仪还没提到具体的例子,就得到了宇文融的如此回复,他顿时暗叹一声,心想怪不得李白一直等到天宝方才真正名扬天下,走上仕途更是波折重重,这客户两个字顶在头上,果然让有才者难以进入仕途。

    只宇文融如今执行的是国策,此人又极其难以说服,他便略过这一点,又继续说道:至于因为开荒而取水,乃至于争水争田界争宅基地,主客之间的纷争已经愈演愈烈,所以,我这一任的重心怕就得放在此前在括田括户中上了籍册的客户如何真正安居,到时候如何缴纳赋税,如何与居人能够相安无事上

    好,好,你能够有这般认识,我果然没错看你

    见杜士仪果然并不是为了指摘自己此前的策略有失,而正在想着如何施政解决问题,宇文融这才高兴了起来。他霍然站起身来回走了两步,这才转身目光炯炯地看着杜士仪,笑容满面地说道:对了,我也送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和张嘉贞同处一座成都城,想必你心里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他的好ri子到头了,之前陛下赐死了王守一,张说趁机给张嘉贞又上了一回眼药,因而这会儿,去益州大都督府传旨的人应该已经到了。他这益州长史是做不成了,接下来便是贬台州刺史,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兴许他就得死在那儿了

    和张嘉贞同处一城,确实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因而李隆基既然肯把人挪窝,杜士仪当然再高兴不过了。只是想想张嘉贞一度风光到在政事堂中一言九鼎,源乾曜被压制得几乎出不了声,如今却落魄到这个地步,他心里难免生出了世态炎凉之感。然而,相比替张嘉贞的遭遇叹息,他还有更想做的事,踌躇片刻便试探道:那不知道新任益州长史是谁

    这就是我想和你说的

    宇文融立时换上了满脸正sè,一字一句地说:是张说的心腹,此前任过尚书右丞,刑部尚书,又出任过三回刺史的范承明。虽则河内范氏并没有出过多少高官显贵,但张说自称河东张氏,可也并非什么正支嫡脉,而范家好歹还出过一个天后年间的宰相范履冰,这范承明便是其从子,算是范家如今官阶最高的人了。张说对我芥蒂防范很深,此人既然出任益州长史,极可能要在主客上头做文章,你自己有数就是。

    杜士仪请出为县令,心中也思量过切切实实做些实事,倒并不惧有人压制。此刻既然宇文融预先对他提了个醒,他就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宇文兄提醒。他若是公允明正最好,若是不能,我却也不会轻易退让

    好好,这蜀中有强项令如你,我就放心了宇文融哈哈大笑,竟仿佛杜士仪不是小小的成都县令,而是兼着益州长史一般。

    等到晚间在县廨设下接风宴时,宇文融却又因为宴席上酒菜过奢,板着脸责备了两句,虽则谢罪的是杜士仪,可原本备办这一切的县丞于陵则却甚感面上无光。

    而当宇文融又把随侍自己巡查的几个判官请了进来同席,他们见杜士仪和其中一人一相见,便又惊又喜地行礼互相问候,话里话外极其熟络。等到从两人的言谈之中得知,那个挂了监察御史衔的郭判官,竟然是杜士仪当年任万年尉的同僚,人还是杜士仪举荐给宇文融的,他们登时后悔不迭。

    照此看,杜士仪岂不是和宇文融关系极其不一般

    而宇文融请了这些判官入座之后,便指着郭荃对杜士仪笑道:此次我奉旨又出任廉察使,一路行sè匆匆,而因为圣人要封禅之故,我不ri就要赶回洛阳去。郭荃此次要留下来巡查剑南道,他既然是你的旧同僚,你可得多多照应他一些

    杜士仪登时心中一动,见郭荃立时对自己含笑点头,他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这一顿饭觥筹交错,他和宇文融以及郭荃等判官固然是吃得尽兴,就可怜下头四位忝陪末座的属官难受之极,一个个不但要面上陪着笑脸,还得时常应付宇文融那缠枪夹棒的问题。

    用宇文融的话来说,杜士仪初来乍到,这成都县的人事物事,不问你们还能问谁

第四百零二章 主客之争,分化之道

    尽管杜士仪和张嘉贞之间可说是有着解不开的仇怨,但张嘉贞罢相之后已经有将近两年,而他到成都之后也没见着对方的面,如今张嘉贞再遭重创,他自然不会像此前对待河南尹王怡那样相送一程,然后说些风凉话讽刺一二。不但是他,据他事后得知,张嘉贞在接到圣命之后,立时三刻交割完一切事务动身启程,半点都没有耽搁,走的时候也没有惊动任何人,更不用提有人为他送行了。

    而宇文融也没有在成都城内逗留太久,须臾就启程继续其作为廉察使的职责。他所提到的范承明既然还未到任,这益州大都督府内虽还有司马在,却也不会插手来管杜士仪的事。视察过成都县学,查看过生员簿册之后,杜士仪便接到了成都四家最有名大户拜见的帖子。除此之外,那些中等乃至于再次一等家族主人拜会的帖子更是积攒了厚厚一摞。

    益州又名蜀郡,虽则富庶,但因为偏居西南,却并没有什么极其有名的郡望世家,哪怕是世居本地已久的家族,也不免为了抬高身世,硬是把本家扯到那些赫赫有名的世家大姓上。这一天,杜士仪有意把四大家的拜会全都集中在了一起,却只见这四位家主几乎一块抵达。

    一个自称是清河崔氏旁支,兴许知道他的妹妹嫁进了清河崔氏,一上来就套近乎,口气恭敬中带着热络;一个自称是赵郡李氏的分支,声称家中藏有曾经于高宗年间为相的族叔李敬玄的亲笔真迹;至于另两位便显得低调许多,一者姓罗,一者姓吴,倒是没有攀龙附凤,只是谦虚地陈情说自家百多年来都在蜀中繁衍生息。

    杜士仪一直都是面带微笑看他们抢着和自己寒暄抑或陈情,直到人渐渐告一段落,他方才温和地说道:我释褐至今,不过三年有余,先为万年尉,再为左拾遗,出为外官是第一次。巴蜀素来富庶,虽不比关中天府之国,却也是物产丰饶之地。然而,我上任伊始曾经亲身往各村访查,所见之处田地固然众多,然则灌溉水利却多半老朽,更有甚者为取水纷争。我观成都城北之地,临近毗江,一则可蓄水以便旱时用,一则可修此前的官渠,取水供邻近千余顷农田,而县廨查阅旧档,此前数任县令也有不少曾有此议,听说便为各位不是拖延,就是搪塞过去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作为在成都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甚至无需四大家,只要一两家合力,就足可让新来的县令无计可施,但杜士仪此前名声太大,后台也更硬,他们不得不小心对待。此时听杜士仪说起围堰引渠,蓄水设池的事,四个年纪不一却都颇有城府的家主对视了一眼,自称清河崔氏旁支的崔老翁崔澹便于笑了一声。

    明公,老朽僭越,代各位解释一二。不是我等不愿意助明公兴修水利造福乡邻,也让自个儿有些好处,实在是我们心里吞不下这口气这些年从各地迁过来落户的外乡人越来越多,四处占地围垦不说,而且还时常为了争水,和咱们本地人争斗,甚至于还硬是毁了田界,说我们世代耕种的地是他们新开垦出来的荒地为了这个,别说纷争,每年就连官司也不少

    这话还没说完,杜士仪便似笑非笑地打断了他:这话怕是言过其实要知道,他们所垦田地全都在籍外,不上籍册,就是告官也必然是他们输,再者他们人少,本地人多,正要相争起来,也是他们吃亏才是。

    见杜士仪竟然敏锐地识破了自己的苦情戏,崔澹的脸上有些尴尬,但很快就于咳道:明公慧眼如炬,不过,这些兴修水利的好事,他们一毛不拔,结果却受惠最大,我们岂不是又出钱又给自己找麻烦而宇文中丞的新政,更是还蠲免了这些潜逃流民的赋役,这对我们安分守己的本地居人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族中已经有小一辈的焦躁按捺不住了,说这简直岂有此理

    崔澹这一起头,其他三人自也是你一言我一语。有说这些外乡人当年在饥荒之时涌入巴蜀,造成当地人多少难处的;有说城中游荡闲汉,多数都是这些客户的甚至还有人提到那些假借衣冠户为名,兼并本地人永业田口分田,又不缴纳赋税,又可寄籍贡举,以至于本地士子义愤填膺的。说到最后,四个人更是连番叫苦,杜士仪冷眼旁观,不禁心中暗自冷笑。

    宇文融的括户,是将逃户隐户客户都检括出来,重新造籍册;而括田,也主要括的是这些人户所开垦出来不在朝廷籍册上的田亩。但对于真正那些兼并无数的大地主,却并未清查他们的田亩。所以说,客户得利,不过只是蠲免几年赋税,而这些本地大户得利,却是从之前到现在,甚至还要绵延到将来

    所以,等到众人这一番表演再次告一段落,他方才笑吟吟地说道:此次宇文中丞过境成都,我曾当面请教过他,衣冠户寄籍贡举暂且不提,但客户除非服赋役,其子弟不许应贡举。所以,田土水源之争之外,于各位子弟息息相关的贡举之事,诸位不用cāo心。而且

    见自己这突然用而且二字转折,果然是引来了众人全神贯注留心,他便淡淡地说道:尽管如今每年岁举,各乡由解试拔擢的名额越来越多,但圣人以及朝堂诸位相公之意,却仍是觉得国子监以及诸州府县学解送,方才为正道。虽则我当年连取解头状头制头,可为万年尉之后,最重视,也仍是县学。如今我既然主政成都,便要把渐渐式微的县学好好振兴起来。我明ri便会去见益州刺史王使君,请将从明年起,成都县试解送蜀郡州试的名额,留出一半给县学

    李隆基这个天子是一直力主整治学校,甚至曾经有将各州解送名额全部留给州学县学,而长安洛阳则是直接由国子监解送的打算。然而,两京国子监也就算了,各地的州学县学良莠不齐,有些根本就是名存实亡,再加上行卷公卿谋求荐举已经成为了一项风尚,屡禁而不止。而杜士仪此番言下之意,不但是说要大力整治县学,而且更是暗示,他可以作为蜀郡才子的引荐者

    如今进士科虽则难取,可明经却还是取中率不错的

    崔澹虽年纪一大把,刚刚又冲杀在前,可眼下却又是第一个怦然心动的。原因很简单,蜀郡崔家前些年还出过两个县尉,一个岭南县的县令,可任期届满过后还得回吏部候选,这一候,一个等了十五年后郁郁而终,另两个至今还在京城苦等,此外就再也没有入仕当官的人了而且每每出仕,都是从流外起步,再这么下去,崔家迟早会退变成二流。于是,他眼神闪烁了一阵子,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道县学所延者,如何甄选

    自然是我命题,或试歌赋,或试策论。但使才高,无论年高年低,一概可入学。每月初一十五,我会亲自临学讲课考较。

    此话一出,崔澹想起自家唯一读书还算jg进的长孙,便眯起眼睛咬了咬牙道:明公既然有如此远见,围堰引渠之事,我崔家愿附骥尾

    崔澹只被杜士仪抛出的这个诱饵一激,这就立刻伸脖子咬钩,其他三家顿时恼火之极。然而,四大家本就是各有各的利益,说不上同进同退,三位家主也只能装作没听明白杜士仪的意思。等捱到告辞的时候,三人一从那闲适的二堂中出来,便对崔澹冷眼相对。

    可在六只眼睛的恼怒瞪视下,崔澹却脸皮甚厚,一点都不以为意地拱了拱手道:各位也不用看老朽,我家长孙粗通经史,诗赋也都还不错,倘若真的能侥幸拜入杜明府门下,将来必然能够振兴崔氏。杜明府所言水利本就是造福乡邻的事,出几个钱老朽还能够承受得起再说了,杜明府和崔家是姻亲,我忝为清河崔氏旁支,自也该和主家一条心。

    见这滑胥的老头儿说完这话便乐呵呵地自顾自走了,其余三人对视一眼,关系甚好的罗家家主和吴家家主便看向了李家家主李天络。后者冷笑一声道:这崔翁是想家里出个官人想疯了我们三家却不比他家渐渐破落得只剩下钱,不必急在一时。

    一路往外走时,他便低声说道:要知道,新任益州长史即将上任,据我所知,是河内范使君,和长安张相国相交莫逆

    然而,故意卖弄消息灵通的李天络到县廨大门口时,却和两个年轻人撞了个正着。其中一个年纪轻轻面上还有些稚气,而另一个却身材昂藏面sè傲气,甚至看见他们时,那稚气少年对他们一行三人含笑点头,另外那个昂藏青年却只是稍稍一扬下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面对这幅情形,李天络不禁面沉如水,其余两位家主也都是心中一沉。

    成都四境客户之中,大多数是穷困且没根基的,但也有从外地迁来的衣冠户,这其中便有一户是杨氏。虽则杨家之主杨玄琰出自河中杨氏,严格算起来只是大名鼎鼎弘农杨氏分支上谷杨氏的分支,隔得关系已经很远了,而且在成都置办田土不过千余亩,只是不容小觑而已。可那个昂藏年轻人的家族就不一样了。

    那一家虽非寄籍蜀郡,而是东北面的阆州,也并非极其显赫的名门世家,但却家财万贯,在蜀郡四境占有田地不下万亩,蓄养的家奴和佃户众多固然没有世家之名,却有豪强之实

第四百零三章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见过蜀郡这四大家的主人后,居然真的能够让崔澹当场表态,杜士仪也没料到能够有这么顺利的进展。更让他意外的是,前头一拨客人才刚走,后头却又有一拨客人求见。来者自称是蜀州司户参军杨玄琰之侄杨蛞,为了从妹的事前来道谢,至于另外一人,则是自称渔阳鲜于向。

    听到这两个名字,杜士仪忍不住先定了定神思忖了好一会儿,确定前头那两个杨姓名字自己真的没听错,他这才吩咐把人带来。当这一前一后两人踏进了二堂时,正值从者刚刚进来把用过的越窑瓷盏都收拾了下去,他冷眼旁观,就只见那恬淡些的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那些白瓷茶盏,而另一个身材昂藏的则是目不斜视。到了近前行礼相见之后,他少不得含笑抬手吩咐了一声坐

    在下杨蛞,伯父是蜀州司户参军杨玄琰。本该早就前来拜见明公的,却因为我前几ri不曾去往伯父家中,直至昨ri方才得知,五妹玉奴竟是险些惊了明公车马,所幸明公非但不怪罪,反而还令人送了她回去。杨蛞说到这里,又诚恳地拱手为礼道,伯父家中只有四女,因玉奴下头的八娘还在襁褓,一直对她倍加宠爱,也惯得她实在淘气。若是那时候有冲撞无礼之处,我代她向明公赔礼了

    见杨蛞再次赔礼致歉,杜士仪终于确定,此杨便是彼杨,自己见过的那小女孩玉奴,按照年纪和这小名,恐怕十有就是ri后将名留青史的那位杨贵妃即便已经见惯了各种名人,可一想到那便是赫赫有名的四大美人之一,现如今却还是小萝莉,他仍旧不禁失神片刻,脸上还不能表露出异sè。

    等到再听得杨蛞解说伯父杨玄琰和前任成都令郑法陵是好友,因为和益州相邻的蜀州西南接青城山,西南西北有不少蛮夷部落,所以不放心把家眷接到任上,把人都留在了成都县廨左近,便于照应云云,他便于咳一声道:护犊之心人皆有之,既然知道杨参军家眷便在县廨之侧,今后我定然也让人多加调护。至于令妹玉奴,不过几岁的孩子,些许小事就用不着致歉了。只是

    杨蛞本还觉得杜士仪如此好说话,心中松了一口气想要拐入正题,可不曾想杜士仪话到末了还有转折,他登时心中一跳,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明公还有什么吩咐

    吩咐自然谈不上。杜士仪见杨蛞不过十六七岁光景,形容还有些稚气,却偏偏要老气横秋和自己周旋,不禁为之莞尔,遂正sè道,只不过既然是令伯父的掌上明珠,看护还需得更加倍仔细一些。蜀郡纵使繁华富庶,可难免仍有作jiān犯科之辈,似那一ri她央了婢女帮忙偷跑出去,万一遇到图谋不轨的人怎么办我看令妹虽小,却聪慧异常,却不要因为小小疏失使她一生受害。

    谨遵明公吩咐,此事我回头便立刻嘱托伯父家中婢仆杨蛞听到杜士仪竟是吩咐这个,松了一口大气的同时,却也不免心中感激,起身深深一躬应诺之后,他再次落座之后,见杜士仪在打量自己下首坐着的鲜于仲通,便赶紧解释说道,鲜于兄原籍渔阳郡,随父任官后最初寓居阆州,这两年常在成都住,故而与我相识。得知我要前来拜见明公致谢,他因慕明公声名风采,便一同前来拜见。

    在下鲜于向,字仲通,拜见明公

    杜士仪见此人生得昂藏英朗,眉宇间与其说是英气,还不如透着一股傲气,倒是有些好奇此人来拜见自己的缘由。可是,鲜于仲通在起身行过礼后,坐下之后,却立时三刻收敛了傲气,而显得异常恭敬:鲜于氏乃是箕子之后,原本世居渔阳郡,但中原几多变迁,上千年来也渐渐流散各地。我随父亲迁居蜀地之后,只觉得此地气候适宜田土肥沃,因而这些年也添置了不少田地,虽只是寄籍,将来却不打算叶落归根了。

    这便是委婉表示,鲜于氏准备真正在蜀中落籍。对于这样的陈情,原本只以为鲜于仲通跟着杨蛞前来见自己,是为了自荐抑或其他原因的杜士仪,立刻不复起初的轻松。刚刚那四个老狐狸固然不容易打交道,眼前这个看似倨傲实则细密的年轻人,同样非同等闲。

    因而,尽管他还是刚刚待客那般有些随意的坐姿,口中问出来的话却不再像起初那样漫不经心:鲜于氏寄籍的应该是阆州

    是,阆州四面环山,又有江水绕城而过,要说自然是得天独厚。可鲜于氏寄居的新政县,却并非田土丰广之地。再加上益州成都之名冠甲蜀中,所以鲜于氏光是在这益州蜀郡一地,这些年就办下了上万亩良田。

    尽管如今的租庸调是按照丁口户等来算,但等闲大户最忌讳的就是搬出家中底细,鲜于仲通却这样高调,别说杜士仪,就连与他见过数面后却不过情,不得不答应带他走这一趟的杨蛞也不禁为之侧目。

    而面对杜士仪那若有所思的目光,他便坦然说道:鲜于氏虽豪富,然则一直为成都四大家排斥,就如同四境客户,和本地人时常有这般那般矛盾,朝廷稍有动静便流散各方,飘零无居所并无区别。我得知明公和宇文中丞相交甚好,故而今ri贸然请见,只希望朝廷既然对客户多有蠲免,那对籍外田土征税时,也请对居人和客户一视同仁

    杜士仪这才算是明白了鲜于仲通今天前来的真正缘由。就如同成都四大家这样的本土豪强不忿客户免税,所以对于境内的那些公共事业建设全无热心一样,如鲜于仲通这样寄籍蜀中的衣冠户,在此前宇文融主持的扩地行动中,却不像本地豪强那样都能及时躲过。客户的赋役是蠲免不错,但括田之后上册田亩的户税和地税却逃不掉,而其所言那万多亩良田,恐怕不少已经上了籍册,已经不得不受征税了。于是,他在思量了好一阵子之后,最终又问了一句。

    此前成都一地所括的客户有一千二百余户,所籍外田我如果记得没错,应该只有四五千亩

    杨蛞这时候方才终于意识到鲜于仲通啰啰嗦嗦说这么一大堆,竟是为了说明这些,他一时也立刻提起了jg神:明公,这四五千亩中,多是客户籍田,可那些本地的豪强大家,隐匿田地何止这些

    刚刚是本地豪族指摘客户,现在鲜于仲通和杨蛞两个寄籍的衣冠户,却又指摘本地豪族,杜士仪一一细细听着,却并没有立时表态。

    等到不痛不痒地说了自己一定会细查后,送了两人到二堂门口,望着这两人联袂离去的身影,他再一次感到,宇文融那看似立竿见影的括田括户行动背后,实则是朝廷抑或者说天子李隆基急于见效益的热炭团心思。而如今天下升平,即便均田制已经ri渐瓦解,可要说赋税进项并没有少到入不敷出,既然如此还急着要用钱

    他猛地想到了即将开始的封禅泰山,再想到李隆基当初驾临丽正书院时,频频说到武功之外同样重视文治,如今文治倒是能够见到进展颇快的大唐六典,可武功却说不上多出sè,而且都是针对叛胡的反击,只怕没法满足想要主动出击求边功的李隆基

    而倘若打仗,那就是要钱

    而宇文融给复五年,也就是蠲免赋役五年的宽限政策,在现有举大唐上下一下子括出八十万户客户的情况下,极可能五年之后,出现巨大的反弹也就是说,五年之后,那些需要重新再登记户籍的客户,为了逃避赋役,十有便会再次出逃

    原来是矛盾ri烈,怪不得主客纷至沓来,彼此指责不休

    杜士仪思来想去,便起身去了已经收拾好的书斋,却是一落座就先叫来了田陌。嘱他后头菜园全都交给他去侍弄之后,他却又补充了一句:蜀茶颇为出名,如今马上就要天寒地冻,种不了什么东西了,你不妨去打听打听附近那些茶园的情形。

    是,郎君

    坐下又翻看了小半个时辰的各sè县廨簿册,杜士仪不得不承认,相比在万年尉任上只处理一曹事务,以及在门下省右拾遗任上只要处理下达的制书,作为一县之主,要应对的方方面面问题千头万绪,果然是不在其位决计不能体会的。一时烦躁,他便索xg站起身,到一旁架子上解开皮囊拿出了里头那一具保养极好的琵琶,左手拢弦,右手轻轻抚上了下头的琴弦。

    尽管张旭的那一具琵琶他早已借花献佛献给了李隆基,但如今这一具紫檀为背板的同样音sè颇佳,轻拢慢捻之中,一曲chun江花月夜在手下婉转流出,直到他最终用一声长音结束了全曲时,外间方才传来了轻轻的叩门,紧跟着就是赤毕的声音。

    郎君,某回来了。

    杜士仪连忙唤了一声进来。下一刻,赤毕就推门进屋,又反手掩了门,行过礼后便笑着说道:刚刚在门外听郎君难得有兴致听琵琶,就没有立时打扰。玉曜娘子已经安置好了,她住在东城昌化坊,那里清净,王家又有一家琉璃坊在那儿,也有人可供差遣。玉曜娘子让我告诉郎君,成都四大家之一的李家,正在和一些客户争地,所涉超过山地八百亩,恐怕不ri就要告上衙门,还请郎君有所准备。

    果然还是王容消息灵通他亲自到成都四境走了一圈,又已经见过了李天络,都尚未听到这风声,她却已经知道了

第四百零四章 强项令

    租庸调制在大唐建国之初被称为善政,是因为每户每年只要交纳粟二石为租,绢二丈绵三两为调,服役二十ri为庸。然而,这是以每丁在成丁之ri起授田百亩这样的均田制为基础的,却与财产多寡无关。随着均田制的败坏,百姓成丁时几乎无田可授,而租庸调却依旧收取,更雪上加霜的是,在租庸调之外收取的尚有地税和户税,而逃役者则是借着纳资课免役的机会,大肆舞弊,以至于天下逃户渐多。

    但各州县的官吏为了避免逃户ri多而受责,往往隐瞒不报,而照旧以从前的数额征收租庸调和户税地税,把逃人的份额均摊到其余丁口身上,以至于不断逼迫更多的人出逃,最终形成了恶xg循环。这也是宇文融提出的括田括户,深得天子之心的最大原因。

    所以,成都四大家并不是真的反感客户,他们全都是在成都四境拥田上万亩的豪强,大量客户人口的涌入,给他们带来了更多低廉的佃户,数不尽的佣工,反而那些随着上任官员迁过来的衣冠户方才是他们真正提防jg惕的对象。此外,就是那些所营田地已经有了相当规模,而且所值不菲引得他们觊觎的客户。

    于是,在数ri前和其他三家家主联袂拜见过了杜士仪,出来却遇见了杨蛞和鲜于仲通两人后,李天络立时授意家中人,将一道状纸送去了成都县廨,却是状告本县新登籍客户彭海孙年周甲等十三家,占去了自家山地八百亩。

    状纸到了县廨,县丞于陵则有心看笑话,立时装病不出。而同样进士出身的县尉王铭亦是耿耿于怀被宇文融那般折辱,借着崴了脚躲清静,而主簿桂无咎和县尉武志明就算真想避开这难题,却已经来不及了。

    总不成杜士仪新官上任尚不到半个月,所有属官就一起撂挑子

    于是,两人不得不硬着头皮听候杜士仪分派,又是调取之前括户时搜录出来的逃户名册,又是去翻那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田亩籍册,忙了个脚不沾地。

    当这么一件案子在成都街头巷尾一时热议了许久之后,成都县廨门口便张贴出了一张布告。布告的意思却是直白简单,中心意思只有一个杜明府告四境百姓,蜀郡李氏与客户若于争地之案,三ri后于所争田亩东草亭开审,有意者届时可到场旁听。

    不在县廨审案子这可是天大的新鲜事,到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去看热闹

    这有什么新鲜的。听说杜明府当初在长安当官的时候,曾经审过蓝田县主家奴欺压百姓的案子,那会儿也是遴选人去旁听的。

    咦大兄这消息如此灵通最终结果如何

    嘿,那些欺压良善的豪奴全都被整治得灰头土脸,听说就连蓝田县主也遭了申斥后来长安不是还有人逆谋作乱吗听说陛下派过去的钦差抓了好多人,结果也是杜明府出面安抚,最终只杀了首恶,其他人大多得了宽免。杜明府可是心地良善的好官

    而同样感到措手不及的还有李天络。杜士仪他固然只打过一次交道,可此人名声在外,他怎么也不至于寄希望于对方会偏袒自己,更何况他又不是临阵倒戈的崔澹,根本还不曾应允过对方兴修水利的提议。倘若不是听说那些穷泥腿子得知本县新县令是大名鼎鼎的杜十九郎,有心联合在一起上衙门告状,他才不会先下手为强。再者,若不能趁着杜士仪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的时候,再拖下去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

    来人,吩咐下去,给我看住那几个泥腿子,尤其不能让他们接近县廨,闹出什么幺蛾子

    家翁放心,县廨重地,哪里是他们能靠近的不说别的,杜明府新官上任,县廨中或看热闹或不服的大有人在,否则也不会于少府和王少府这么凑巧,一块儿病了。

    听到从者这有意讨巧的回答,李天络不禁微笑了起来。杜士仪在京城长安固然名声赫赫,但下有家族助益,上有源乾曜宋憬这样的宰相高官帮衬,故而方才有那样的声势,如今到成都却是人生地不熟,倘若还想一味如从前那般强项,他可不是全无准备的人任你强项,也得趴着

    想到这里,他便吩咐道:你去吴家和罗家送帖子,就说我请他们有要事相商

    这边厢李天络差人去请吴家和罗家的家主,却有意撂下了崔澹,可那边厢被人丢在一侧的崔澹却也不是没脑子的。那天旗帜鲜明地表态之后,眼见得这桩案子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他打点了好几天后,这一天便又带着嫡长孙崔颌到县廨求见。

    让他大为欣喜振奋的是,杜士仪并没有在此前那二堂见他,引路的从者竟是直接把他带到了书斋前。静候片刻进门之际,他快速瞟了一眼屋内陈设,却只见和前任县令郑法陵在时完全不同了。

    那会儿的书斋是样样考究什么都jg细,透出了一股世家子弟的豪奢,可眼下却是简朴无华,就连杜士仪案头的笔筒笔架,也全都是竹制,四面卷缸也都是不见任何花纹的白瓷,乍一看去素净得不像话。此时此刻,不但他看得有些出神,他身后的崔颌也大为好奇讶异。

    即便县廨并非私宅,可自家书斋里头也挂着好几幅祖父搜罗来的名家字画,陈设更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杜士仪分明富贵双全,为何竟反其道而行之

    杜士仪不说,他们自然谁也不敢多问,行礼落座之后,崔澹便赔笑说道:杜明府此前所言围堰引渠之事,老朽回去之后又思量了好几ri,实在是惭愧从前的鼠目寸光。如此功在千秋的好事,老朽在这成都之内也算有头有脸,怎能落于人后老朽决定纳资一千贯

    崔翁果然古道热肠既如此,我替成都县所辖百姓,谢过你这急公好义杜士仪听到崔澹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一千贯,不禁为之莞尔。一千贯便是一百万钱,已经算得上很不少了。而崔澹带着长孙前来,其用意也昭然若揭,他微微颔首后便端详着这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因笑道,这便是令长孙

    是。他自幼读书,不但用功,天资也不错,如今经史粗通,诗赋亦尚可,我平ri往各处见人,多数都会带着他,也想长长见识。

    这简直是胡诌了,他什么时候老是跟着祖父出来见客

    崔颌简直哭笑不得,可在祖父回过头来看他时那严厉目光的注视下,他不得不带着几许郁闷说道:小子固然粗通经史,尤其是chun秋三传最为熟稔,诗赋二者之中,试赋也不甚jg到。

    见长孙竟没有说出求指点这最要紧的话来,崔澹顿时为之大急。可就在他恼得无以复加时,却只听杜士仪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便问出了一个让他提心吊胆的问题来:并后匹嫡两政耦国,乱之本也。此出自chun秋何书,何年

    崔颌不假思索地答道:出自传十八,桓公十八年。周公yu弑庄王而立王子克,由是辛伯有如此之谏。

    尽管杜士仪这次只是简单的考记忆,但自己随口一问崔颌就能立时答上来,所言chun秋三传最为熟稔显然不止是说说而已。因而,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随机抽了另外五六条,见崔颌大多都是张口就答,唯有一条出自犄角旮旯的沉思了一会儿,最终也还答了上来。

    他一时兴起,索xg又考了尚书和礼记之中的经义求解,最后便抚掌赞道:好,果然如你所言对chun秋三传最为熟稔,不过这已经不算粗通经史,而是颇通经史了至于诗赋,眼下我也不考了。崔翁有长孙好学上进若此,不可小觑

    能把几十万字的chun秋三传都背下来,当初崔俭玄也是接连丧了祖母和父亲之后发愤图强方才能够如此,这崔颌怎能不是好学之人

    长孙被杜士仪如此称赞,崔澹一时兴奋得满脸放光,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还是崔颌本人更把持得住,只是恭恭敬敬躬身连道不敢。而等到他再试探长孙是否能入县学之事,让他更加如释重负的是,杜士仪竟是一口答允了下来。

    以他如此资质,届时自然在优选之列。

    崔澹今ri前来,本待想倘若杜士仪难以打动,就在那捐资一千贯之外,再把李天络的消息卖个几条出去,可谁曾想杜士仪竟好似真的对自己的孙儿起了爱才之心。

    如此一来,他想到那三家的家主近些ri子频频碰头,只撇开自己,索xg把他们卖得更彻底一些,小心翼翼把出门时得知李天络请了罗家吴家二家家主的事给说了,他方才满脸殷勤地继续说道:李天络所告的这八百亩田,不瞒明公说,我是最清楚底细的,这根本不是李家的地

    在一旁看着祖父对杜士仪仔仔细细解说了事情原委,崔颌趁着没人注意自己,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了四壁书架上的那些书。那些在成都不过才推行了一两年的线装书,这里一部一部有很多,反而卷缸只有两个,而书架上本该堆得高高的卷轴,却也很少见,果然如此传闻一般,那线装书就是这位杜十九郎率先推行的。就当他走神走到九霄云外的时候,他突然听到祖父呼了一声大郎。

    大郎,该告辞了嗔怒地瞪了一眼竟然走神的长孙,崔澹便连忙起身告辞。可等到出了县廨,他便立刻收回了那张板起的面孔,笑得脸上皱纹仿佛都抚平了,真没想到,杜明府竟然会亲自考较了你这许久,还赞你好学上进你好好读书,将来若能进士及第,崔家门楣也不至于如眼下这般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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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