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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蝗云如盖

    清晨,登封县署公堂前的院子里,已经稀稀落落站了五六个差役。大唐的公署不需要日日朝朝暮暮理事,此时此刻从县令到县丞主簿县尉,多半都还在后头官廨高卧,因而他们倒不必紧赶着点卯应差。此刻时辰还早,众人自然而然就说到了昨日那位杜十九郎。

    “各位想必都到嵩阳观去打探过了?”

    “自然打探过,还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听说那位赫赫有名的太冲道长去草屋给人诊治的时候,这杜小郎君已经不药自愈了,可真令人不敢置信!”

    “嘿,原来你们还只打听到这一丁点?”昨日给杜士仪通报的那中年差役吴九嘿然笑了一声,随即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可是识得嵩阳观中一个杂役,他却对我说。那一日山雨极大,那位杜小娘子一大早就到嵩阳观前跪求,在雨中不肯走。结果,那位明明之前已经病得下不了床,连话都说不得的杜小郎君,却硬是在雨中赶到了嵩阳观前,杜小娘子惊得目瞪口呆。这不药自愈的事情,显然是真的。”

    被他这么一说,其他人自然七嘴八舌问了起来,一时众说纷纭,但为之意动的人显见多了。不多时,当外头有人报信进来,说是昨日那位杜小郎君来了,那吴九便鼓动说道:“总而言之,他既请得明公之命,咱们不妨跟着去瞧瞧他究竟打算如何。要是他真的能办好这事情,而且真有什么丰厚的回报,咱们就尽心竭力跟着打打下手。他要是办不好,咱们回头找个借口辞了不干就是!他又不是明公本人,咱们可不怕他!”

    “对对对!”

    “老九说的倒是理儿!”

    当客房中原本正翘足高卧的崔俭玄听到美婢报知杜士仪已经到了县署的时候,他先是一愣,随即一骨碌坐了起来。他不比那些差役都是地头蛇,但清河崔氏以及赵国公之子的招牌异常好用,他让人从嵩阳观中打探到的消息远比那些差役更多。嵩阳观毕竟是提倡清静无为的道观,得知杜士仪竟一口承揽下了捕蝗之事,观中上下颇有非议,除却不药自愈的事情,对于此子都不愿多提。但他还是打探得知,那位赫赫有名的道门宗师司马承祯,竟是对其仿佛另眼看待。

    “管他是真神童还是假神童,只要有热闹可看,又有借口晚些去悬练峰求学,那就是好的!”

    自言自语了一句之后,他在婢女的服侍下匆匆穿戴整齐,连早饭也顾不得吃,就带了两个从者三步并两步地赶了出去。当他来到公堂之前的时候,恰好看到杜士仪带着业已集合的七八个差役就要往外走。于是,他当即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笑眯眯地说道:“十九郎好没义气,也不想想昨日是谁帮了你,这过河拆桥,就要把我抛下了么?”

    听了这话,那些差役偷瞥崔俭玄那张男女通杀的脸,即便晓得这是清河崔氏的嫡脉子弟,赵国公的儿子,可仍是不免因为刚刚那话而窃窃私语。而杜士仪不料对方如此难缠,他仍不免有些心里犯嘀咕。想到昨日他能说动那位登封令,确实也有崔俭玄帮腔的成分,他只得笑着说道:“哪里,我也是想着乡间田野道路难走,怕十一公子吃不消。”

    “诶,什么十一公子,我祖母也是出自京兆杜陵,说不定你能叙上同宗同族,何必如此见外?如此,我叫你杜十九,你唤我崔十一便是!”

    这崔十一郎显见甩不脱,杜士仪知道自己再疏淡也挡不住人一定要跟着,当下索性爽快地点头应道:“既如此,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十一兄既要一起去,那事不宜迟,走吧。”

    见杜士仪带着一个昆仑奴,叫上了那些差役径直往外走,崔俭玄愣了一愣,随即便大声问道:“杜十九,难不成就这么走着去?”

    “要去的是城南的宋曲,就在登封县城边上不远。”

    “答非所问!”

    见杜士仪头也不回撂下这么一句话,崔俭玄不禁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就径直追上去。而跟在他后头的两个从者你眼看我眼,最终两人谁也不敢去谏劝脾气执拗的少主人,无奈之下也只得跟在了后头。然而,这离城不远四个字,很快就被在烈日之下的炙烤给变成了折磨。还未出城,骑马的崔俭玄就已经满头大汗,看着被那些差役簇拥在当中的杜士仪,怎么都难以相信这就是那个传言中几乎差点病死的昔日神童。

    虽不曾骑马却仍健步如飞,怎么比他看着更健壮康泰?

    “郎君,这日头太毒,不如我回去把马车驾了过来?”后头那从者也已经汗流浃背,一时忍不住上前低声建议道。

    “没事!”崔俭玄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咬牙切齿地说道,“没道理他一个大病初愈的挺得住,我却受不得!你去,弄些浆水来,我消消渴!”

    然而,当从者回城气喘吁吁买来了冰镇的浆水时,明明喉咙干咳得直冒烟的崔俭玄却已经顾不得喝东西了。此时此刻的他们已经出了城,站在通衢大道上,只见一片蝗云几乎遮天蔽日一般盘旋在一块田地上方,那巨大的噪音以及难以名状的声势,足以让他这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为之色变。他忍不住斜睨了杜士仪一眼,见其只是眯了眯眼睛,一时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郎君,这是你要的浆水……”

    “闭嘴!”

    崔俭玄见从者赶了上来,他便一把抢过那个葫芦,又将其贴在了热得直发烧的脸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杜士仪,正当他以为杜士仪会直接带着差役上前灭蝗的时候,却不料人在驻足停留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对身边昆仑奴低低言语了几句,竟带着众人继续顺着大道往前走去。只有那个肤色黝黑的昆仑奴利索地脱下外衣包住了头,随即大步朝蝗云而去。看到这一幕,他终于忍不住了,三两步赶上前去,一把抓住了杜士仪的袖子。

    “杜十九,你不是自告奋勇带人出来灭蝗的吗?这飞蝗就在那儿,你怎的不管?”

    “十一兄,我是自告奋勇带人出来灭蝗的,但谁说我是现在就要灭蝗?再说,那蝗云铺天盖地,就咱们这些人,上去有何用?”

    “可你那昆仑奴怎么一个人冲进去了?”

    “你是说田陌?”杜士仪看了一眼几乎湮没在了那一片蝗云之中的田陌,随即似笑非笑开口说道,“放心,他不是去蛮干,一会儿就回来了!”

    尽管崔俭玄满心的狐疑不解,可是,当田陌真的满头大汗抱着刚刚脱下来的外衫回来了,眼看杜士仪没有解释的打算,他只能暂且搁下这些疑问,心里恶狠狠地盘算着等到回去之后,怎么撬开这神秘家伙的嘴。

    一路行到宋曲,铺天盖地的蝗云虽再不曾见,但草木上密密麻麻的蝗虫却依旧令人触目惊心,不少田地已经满目疮痍,大多不见半个农人,偶尔有一二农人奋力扑杀蝗虫,却仍是杯水车薪,那种景象着实触目惊心。因而,看到宋曲中那些屋舍前唉声叹气的农人,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直到吴九带了一个体型健硕的壮年汉子过来,四处打量这村落的他方才收回了目光。

    “杜小郎君,这便是宋曲的村正宋十八。”

    身为丁男的村正宋十八这一年刚过四十,他声音洪亮,此刻恭谨地叉手行礼之后,便开口说道:“听说,杜小郎君是带人来宋曲主张捕蝗的?请恕某直言,去岁蝗灾,某曾经亲率村民灭蝗,好容易才保住了些许收成。然而今岁蝗灾又起,一时之间传言颇多,上上下下都说捕蝗会遭天谴,尤其村中老一辈的都如此断言,因而无人敢动,某也一时束手无策。”

    见对方说话直爽,杜士仪沉吟片刻,便开门见山地问道:“敢问宋村正,村中除却务农种地之外,可还别有其他生计?”

    宋十八想也不想地答道:“北地不比江南,不宜种桑养蚕,也就是有些余力的人家养几口猪羊,抑或养一些鸡鸭而已。只不过去岁到今年飞蝗成灾,家家户户的余粮自己吃都不够,再加上草木大有损伤,如今连养猪羊的草食都已经难寻了。也就是鸡鸭勉强还能养得。如今再这么下去,今冬家家户户不止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保不准还要饿死人!”

    “原来如此。”

    杜士仪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就转身冲着田陌招了招手,等到其上得前来,他接过其手中那件外衫,信手往地上一抖,就只见众多死蝗簌簌落地。一时间,就站在杜士仪旁边的崔俭玄吓得本能地往后跳了一步,随即才气急败坏地叫道:“杜十九,你让那昆仑奴抓那许多蝗虫作甚!”

    蹲下拈了一只蝗虫站起身来,杜士仪却扫了一眼崔俭玄,随即就看着满脸疑惑的宋十八说道:“这蝗虫是害农,若不是人人上阵,纵使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折腾一整天也未必能驱灭多少。但飞蝗此物,并不是真的有百害而无一利。”

第十六章 一盘好菜

    宋曲村口,此时此刻正搭起了一口土灶。在这种炎热的季节,灶下的干柴熊熊燃烧,上头已经被烧得滚热的那一口大锅原本足以让人退避三舍,可如今四周围却里三层外三层围的全都是人。眼看着猪膘熬出了油来,渣滓被一一捞出,继而又烧得滚热,即便在这炎热的天气站在锅前分外难熬,可村民们却都不肯后退。

    在所有村民的围观之中,杜士仪对田陌使了个眼色,见其将那洗干净去翅去腿的一萝蝗虫全都丢入了锅中,一时那噼噼啪啪的声音在锅中响起,他便亲自上前拿着一把木质锅铲,在其中用力翻搅着。须臾,锅中便飘出了一股说不出的香味,几个旁边围观孩童渐渐都露出了垂涎欲滴的表情。

    油炸过后,眼看那一把把盐和桔皮葱姜之类的调味料撒入锅中,纵使再迟钝的围观百姓,也都领会到杜士仪要干什么。正因为知道,不少妇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深深的惊骇,而男人们则是面色各异,有些胆大的使劲抽动着鼻子嗅那香气,显见有些心动。于是,当第一盆蝗虫从那口大锅中盛出,而杜士仪伸出筷子,泰然自若地夹了一只送入口中的时候,胆小的女童抑或妇人之中,不少都发出了难以抑制的抽气声。

    “果然好味,不逊山珍!”杜士仪嚼着这显见调味还算成功的蝗虫,见四周虽有心有余悸的人,但也有跃跃欲试的人,他便含笑说道,“谁人敢尝这香酥蝗虫,赏钱二十文!”

    这一声赏顿时打动了本就动心的人。顷刻之间,一条大汉便排开人群挤了出来,随即大声问道:“这位小郎君可说话算话?”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那大汉想都不想地接过杜士仪递过来的陶盘,却没有用什么筷子,而是丝毫不嫌腌臜地直接用手抄起几只蝗虫塞入口中,随即竟是眼睛一亮,“确实好味!某当年在别地因蝗灾荒年,也曾经不得已食过干蝗,滋味不及此远矣!”

    “干蝗若是调味,滋味还更胜今日这临时炮制之物!无论是腌制也好,烤制也罢,如此炸了炒了,全都是一盘好菜!”

    杜士仪笑着命田陌数出二十文钱赏了这大汉,因见后头好几个人争先恐后要上前尝试,他却摇头说道:“这第一个有胆色的是勇士,接下来便没有赏钱了!”

    他一面说一面又拿起筷子,泰然自若尝了好几只,随即一股脑儿塞到田陌手中,见这好奇的昆仑奴和此前那大汉一样,也忍不住用手撮了数只放入嘴中,随即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那大吃大嚼了起来,他便又开口说道:“如今飞蝗蔽日,我知道各位乡亲父老不少都担心捕蝗伤天和,更不用说食用!然若是今年夏秋蝗患再肆虐下去,今冬诸位如何果腹?”

    见四周一时传来了窃窃私语声,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荒年一旦断粮,纵使草根树叶观音土都不得不拿来果腹,这蝗虫看上去吓人,但至少比那些东西好下口些!这些蝗虫只要捕拿之后一一晒干,足可储存过冬以备粮荒。而若是不愿自己食用的,这等飞蝗却还有另一等妙用!”

    杜士仪刚刚当众食蝗,而现如今他旁边的那昆仑奴田陌,三下五除二几乎把那一盘蝗虫食用殆尽,一时之间,围观百姓已经信了五六分。然而,更多的人对蝗虫那丑陋可怖的形状仍是心有余悸,因而听到另一等妙用,立时有人忍不住扬声问道:“敢问杜小郎君,是何妙用?”

    “适才我问过村正,由于蝗虫为患,就连喂猪饲羊的草料如今都难得,唯有鸡鸭勉强还能养得。不过,这喂食之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即便诸位不敢吃这些飞蝗,却尽可拿去喂食猪和鸡鸭!旬日之内,鸡鸭也好,猪也罢,长势全都会比平日更好,且滋味远比平时更鲜美!”

    此话一出,人群中顿时骚动更甚。尽管仍有怀疑的,但不少为之意动的人都忍不住扯开嗓门询问了起来。杜士仪让旁边的差役敲锣示意安静,这才高声说道:“人可食者,畜自然可食,诸位可以想想,古往今来是不是这个道理。总而言之,是眼看今秋绝收,而后背井离乡逃荒,抑或在家中等死,还是先豁出去试一试,这都在各父老乡亲自己抉择!”

    在四周众多喧哗声中,刚刚看着杜士仪这一番言行举动,几乎目弛神摇的崔俭玄终于回过神来。他想了想便悄悄来到杜士仪身后,正打算开口之际,却突然听到人群中有人开口问道:“蝗子乃是神明,人食尚且不敬,更何况去喂食猪羊鸡鸭!万一苍天降下天谴,谁来承担!”

    循声望去的杜士仪看到那发话的赫然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显见在宋曲应该颇有些声望,他眉头一挑正要说话,冷不防身后有人抢在了他的前头发话道:“这主意是杜十九郎出的,食蝗也是他带头的,有天谴自然都降在他一个人身上!不过,他从前得天眷顾,重疾在身却不药自愈,想来老天还会继续庇佑,你们就不用操那个心了!”

    这家伙究竟是帮他,还是出言嘲讽他?

    杜士仪回头看了崔俭玄一眼,隐隐觉得这家伙是唯恐天下不乱,当即没好气地说道:“崔十一郎说得没错,纵有天谴,自然也该先找我!这位崔十一郎是赫赫有名的清河崔氏子弟,尔等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他!”

    杜氏虽名门著姓,但在河南之地,五姓七望的名声更加深入人心。此时此刻被杜士仪这么一说,崔俭玄身上也不知道聚焦了多少目光。作为被拉下水的本人,崔俭玄一愣之下便为之气结,可他刚刚硬是多了一句嘴,一时面对那些七嘴八舌的声音,他索性板着脸再不说话,连那两个从者见势不妙挤过来小声劝他回去,他也丝毫没有理会。而他这不说话自然而然被人当成了默认,随着有人打头摩拳擦掌打算去田间捕蝗,一时间杜士仪刚进村时的那种颓废气氛无影无踪。

    眼见村民们大多被说动,今天跟出来的差役们自然叹服。不用杜士仪吩咐,当即有人把那口大锅中尚未盛出来的蝗虫给全都装了盆,还有大胆的趁人不注意尝了两个,但觉鲜香可口,别有一番滋味。这些在县署应奉的人素来胆大,有人带头,其他人多有乍着胆子尝试,再加上如今时值中午饥肠辘辘,不消一会儿,那刚从锅中盛出来的香酥蝗虫,竟是被风卷残云似的消灭殆尽,就连崔俭玄也嚼了两个,一时意外地挑了挑眉。

    对于众人的私下偷食,杜士仪只当做没看见。这时候,倒是起初去召集村民时,还满腹疑虑的村正宋十八快步上了前来,毕恭毕敬地说道:“杜小郎君,若是宋曲今岁蝗灾真的能平安度过,全赖你这宋曲之行!”

    “是否平安度过,我却不能打包票,哪怕蝗虫不能灭尽,田间仍然绝收,但只要储干蝗过冬,至少不会有人饿死!”

    杜士仪含笑答了一句,见左右差役都围了上来,理所当然一般七嘴八舌询问接下来的行程,想到众人此前还是将信将疑,他不禁微微一笑。看看天色,他瞥了一眼站在那儿的崔俭玄,却是信步走上前去。

    “刚刚多亏十一兄帮忙,消解了众乡民的疑虑。如今虽则宋曲中人已勉力自救,我等再往邻近各村一一严督,如此往复,各乡各村应该都会照此行事。趁着如今蝗患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能耽误时间。所以,我有一事想要拜托十一兄。”

    尽管刚刚被杜士仪反将一军,但此时此刻见对方长揖行礼面色诚恳,崔俭玄想了一想,便没好气地说道:“答应与否,你且先说了再论!”

    “敢请十一兄,把登封以及四乡能买的鸭子先买来。”

第十七章 驱鸭吞蝗

    看着面前飞蝗密布的情景,崔俭玄已经没有头皮发麻的感觉了。他身旁不远处的大车上满满当当堆着各色笼子,这是他让人几乎把登封坊市以及邻近各乡中能买的鸭子全都一网打尽的结果,其中甚至不少都只是雏鸭。因为人手不够用,他毫不客气地向登封令崔韪之把家里的仆从借调了十几个帮办此事。

    此时此刻,眼看几个真正赶鸭子上架的牧鸭人打开鸭笼驱赶了一批批憨态可掬的鸭子出来,继而鸭子扑打着翅膀在满是青苗的田间欢快地扑腾着,啄食着那些蝗虫,这情形乍一看去荒谬可笑,他忍不住咧了咧嘴,可一想到一边是乡民捕蝗,一边是鸭子上阵,所过之处几无漏网之鱼,飞蝗一时殆尽,效率高了一倍不止,起初不过抱着试试看,不行也只是杜士仪出丑心态的他,不知不觉就挑了挑眉。

    那个从前根本瞧不上的所谓神童,还真的是鬼主意一堆堆!

    “嘎……嘎……嘎……”

    鸭子叫声在田中显得格外刺耳,即便原先视蝗虫为神明而不敢动手的乡民,在看到驱鸭捕蝗的场面之后,被杜士仪的大声劝说而说动。要真的是老天显灵降灾,又怎会被区区水鸭轻易吞食?而眼看崔俭玄命人四处搜罗鸭子,差役们那天在宋曲听杜士仪说飞蝗可以喂猪,而且今秋田亩减产几乎是必然现象,肉食自然也会水涨船高。所以,不用杜士仪再说,这些老油子合计过后,也在一两日之内,搜罗了登封坊市和四乡众多仔猪。

    如今不过十余日,他们买下的那些仔猪找了田舍饲养,在一车车无穷无尽蝗虫的喂食下,已经肥大了几圈不止,显然数月之内便能出手货卖。这一进一出的利润,足以让他们眉开眼笑,成为最积极的人。若不是崔俭玄太有钱,集市乡里就连鸭雏都给买光了,他们恨不得连那个也插上一脚。这会儿,满头大汗的吴九便高一脚低一脚地从田埂上回来,到了崔俭玄面前便满脸堆笑地说道:“崔郎君,这日头毒辣,你不如到树荫底下避一避?”

    “我瞧着就是那样晒不得太阳的人?”崔俭玄冷哼了一声,随即抬头往不远处那一道道火光望去,知道是杜士仪正带着捕蝗的乡民在火焚蝗虫。

    火光之中,杜士仪看着那无数化为灰烬的蝗虫,心里颇为惋惜,但更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么些天过去,尽管蝗虫可食这个消息已经在登封县城以及各乡各村传了开来,但毕竟敢于尝试的人只是少数,晒干了将其存为冬粮的则是更少数,家中养鸡鸭养猪的固然意动,可毕竟数量有限,用不到那许多。他自己也让田陌雇了几个人晒干存了一二十石的蝗干下来,又在竹林草屋中养了鸡鸭,可剩下的就只能如此付之一炬,毕竟填埋却怕斩草不除根,投水又跑得太远。他倒是敢卖香酥蝗虫,可敢尝鲜的人却没几个,就好比那个胆大的崔十一敢吃,身为登封令的崔韪之却碰都不敢碰!

    连着在田间转了十几天,又带领乡民扑杀水淹火焚,他那原本在病后显得青白,好容易才养得红润的脸色,如今却是被太阳晒得有些发黑,喉咙也因为连日四处奔波指挥而有些嘶哑。而前几日转战一个村子时,正在上香祭祀所谓蝗神的村正还带着村民不分青红皂白打上了前,在他胳膊上留下了几处淤青,最后却总算在他的说服之下带着全村百姓加入了灭蝗。如今,登封各处不少百姓都打起精神开始了对蝗虫的围追堵截,即便蝗患尚未得解,但比起从前的消极对待却强多了。

    “阿兄,喝点水吧!”

    听到旁边的声音,随手用袖子擦了擦汗的杜士仪顿时转过头去。尽管最初瞒过了杜十三娘,但小丫头聪明机敏,很快就从不善说谎的田陌口中套出了实情,却是不由分说地跟了出来。男装打扮的她每日寸步不离地紧随他左右,从不叫苦叫累,这十几天他固然晒黑了,小丫头又何尝不是?接过杜十三娘递来的水痛喝了几口,他就冲着小丫头笑了笑。

    “这天气越来越热,如今四乡百姓多半都响应了灭蝗,你也不用再天天跟着我了!”

    “阿兄都不怕热,我又怎会怕热?”口中如此说,戴着软帽的杜十三娘脸上却是红扑扑的。见杜士仪叹了一口气,接过竹筒的同时,却递了一块帕子过来,她笑着擦了擦脸,随即便满脸雀跃地说道,“阿兄,这一回要是登封灭蝗能够成功,你是不是大大有功?”

    杜士仪忍不住摸了摸比自己矮大半个头的杜十三娘的脑袋:“大灾当前,能出力就出力,若不灭蝗,咱们无粮可吃,在嵩山也呆不下去,就得卷铺盖回乡了,所以这也算是自救。至于功劳这种东西,你阿兄去县署毛遂自荐的时候,也不是冲着功劳去的!”

    杜十三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敬服:“阿兄真是菩萨心肠。”

    “只苦了你天天跟着,去歇一会儿吧。!”

    “阿兄不累,我也不累!”

    见小丫头固执得很,就是不肯到树荫底下去休息,杜士仪一时无奈,也只能由着他去。当村正宋十八带着几个青壮过来之后,他也就再顾不得杜十三娘,事无巨细地叮嘱着土埋时要注意的各种事项,最后又叮嘱道:“如今灭蝗只是力保今年的收成,但为防其明年卷土重来,也得未雨绸缪。第一,河塘边水草若太多,容易引来飞蝗产卵,一定要注意;其二,虫卵孵化初生之际,飞蝗只能在地上跳跃,所以见地上成片松土,便需上报官府带人扑灭;第三,现在这样飞蝗满天啃食青苗的时候,可用布兜绳兜去捕。当然,日后若有能力,一两亩地中多多养些鸭子,则飞蝗纵使再现,也有天敌了!”

    倘若说十几天前,宋十八对于灭蝗还有些将信将疑,那么现在他的信心少说也有六七分。尤其是那驱鸭灭蝗的主意更是让他叹为观止,如今地里那么多青苗,若全凭人力,飞蝗灭尽,青苗也不知道要踏坏多少,而且还未必能够尽数歼灭,现如今宋曲因为响应最早,蝗患较之邻近乡里已经是微乎其微了!

    于是,杜士仪说一句,他便重重点一次头,到最后方才心悦诚服地说道:“要是今年蝗患能平定,杜小郎君就是咱们宋曲的大恩人,真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杜士仪顿时爽朗地笑道:“到了收成的时候,把新收的粮食菜蔬给我送上一车,比什么谢礼都实在!”

    宋十八立刻连声答应道:“好好,咱们一定拣头一茬送给杜小郎君!”

    “对了杜小郎君,你上次炸的香酥蝗虫是怎么炮制的?我们几家都晒干了好些,可真不敢学你那样下口!”

    在一旁的杜十三娘听到食蝗,俏脸一时一片苍白。然而,看着兄长淡然若定地在那对几个乡民解说如何腌渍,如何下锅,如何调味,仿佛在说的只是一件平常小事,她在心惊胆战的同时,却不禁对兄长更加心生敬佩。好容易忙过了这又是一整天,宋十八等乡民一定要热情地请杜士仪去家中用晚饭,她拦又拦不住,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跟在后头去了宋曲,却在村口和崔俭玄那几个人碰了个正着。

    相比上次来时遭受的冷眼和反对,如今杜士仪这一行人再踏入宋曲,上上下下的村民便客气多了。这一晚,宋十八的妻子刘氏亲自到后院宰杀了两只鸡,其他邻近几家有的拿来鸡蛋,有的拿来瓜果菜蔬,还有的搬来了自家酿的米酒。尽管酒色浑浊说不上可口,菜肴也都是些乡土风味,但在那一张张笑脸之下,禁不住众人连番相劝,杜士仪少不得喝了好几碗,到最后他只觉得脑袋微微眩晕,却只见崔俭玄竟已经醉倒在了那儿人事不知。面对这样的情景,再加上夜色已深,生怕路上不好走,吴九和几个差役以及崔俭玄的两个从者一商议,最后把酒量实在不济的崔十一郎留在了宋曲。

    而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自然也留宿在了宋家。宋十八将自家坐北朝南的两间屋子收拾干净腾了出来,一间给了崔俭玄,另一间自然是杜士仪和杜十三娘“主仆”,中间还是问邻舍借来的纸质格扇。关了门之后,隐约听到外间崔俭玄那震天的呼噜声,见白天在人前生怕露馅紧闭嘴一声不吭的杜十三娘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疲惫地抱着膝盖坐在地上那一方竹席上,杜士仪便上前去挨着她一块坐下了。

    “没想到今天要宿在外头,前些天晚归晚,总还能回去的……虽说崔家人会去草屋送个信,可竹影肯定要急坏了,早知道我就应该带着田陌,把你留在家里。”

    “田陌留在家里能耕田种菜,竹影还能收拾屋子采买东西,我就是留着也做不了什么,跟着阿兄心里才踏实。”杜十三娘说着便轻轻抱住了杜士仪的胳膊,低声说道,“否则我总怕一睁开眼睛,阿兄又不是这般生龙活虎的模样。”

    “你呀!”杜士仪忍不住宠溺地捏了捏小丫头的鼻子,正要吩咐她赶紧早些歇息,突然只听得院子外头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不多时,显见是有人去应了门,即便他凝神细听,那低声言语在寂静的夜色中仍是显得不太分明,只能依稀听到一声惊呼。可没过多久,他就听到屋外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呼唤。

    “请问杜小郎君,可睡下了么?”

第十八章 美人飘渺,功成身退

    对着杜十三娘打了个手势,杜士仪便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打开门,看到星光之下站在门外的,赫然是那个为人刚正爽利的村正宋十八,他不禁挑了挑眉。

    “宋村正这是……”

    平时有什么说什么的宋十八这会儿却是一脸的欲言又止,搓着手犹豫了半天,他才赔笑说道:“杜小郎君,实在对不住,门外来了几个投宿的客人。咱们这地方又没有什么客栈,历来遇到这种外乡人,都是村正盘问底细后把人留在家里。今晚虽说你和崔郎君住在这儿,但如果是男客却也好说,可门外除了几位男客之外,还有……门外还有两位娘子……”

    前头兜来转去的解释再加上这最后一句话的道破天机,杜士仪一下子就愣住了,随即诧异地问道:“这大晚上的,居然有女子走夜路?”

    尽管大唐民风开放,正如同崔俭玄所说,长安洛阳两京贵妇千金甚至出门是不戴幂离帷帽,大摇大摆骑马而行,但总有婢仆跟随。至于民间妇人女子,即便不忌讳抛头露面,可也不至于胆大包天到走夜路,即便有陪同的男子也一样。要知道,光天化日的官道上,偶尔也会遇到剪径强人,更不要说是入夜之后了。

    宋十八连忙点了点头,随即方才凑上前一步,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某最初也是如杜小郎君一般看法,所以免不了多问了两句,结果那两位男客说是乐师,给某瞧了他们的琵琶。而其中一位娘子摘下帷帽,却是露出了身上背着的剑器来!这位娘子说她们是从东都表演乐舞归来,正要往郾城去!如今某家中那几个小子都挤在一块,那两位男客好办,可再腾屋子只怕力有不逮,不知道杜小郎君能否……”

    这后头的话宋十八期期艾艾的,杜士仪又哪里会不明白。然而,自己这两间屋子里除了一个醉汉,杜十三娘就罢了,他自己可是大男人,容留两个女子同住总有些棘手。他沉吟片刻正要说话,却不料宋十八又满脸堆笑递了一句话上来。

    “我已经对那位娘子说了家中难处,得知寄住的人是谁,外头那位娘子说,崔氏杜氏都是名门著姓,崔郎君既然已经醉了,不便搅扰,想来杜小郎君必然高风亮节,不下古之柳下惠,还请为她俩行个方便。”

    这顶高帽子可送得真好!都已经说自个是柳下惠了,若不同意或是动私念,那就是自毁名声!

    这下子,杜士仪顿时为之气结,无话可说的他随便点了点头,便虚掩了门回到竹席上坐下。而刚刚一直竖起耳朵听外头动静的杜十三娘连忙半坐起身,贴着兄长低声问道:“阿兄,那咱们俩……”

    “咱们睡咱们的!”

    杜士仪不由分说按着杜十三娘躺下,又给其拉上了那薄薄的被子,自己却也索性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不多时,他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到了门前,旋即又是咿呀一声推门。门外的宋十八似乎很客气地嘱咐了几句,而回答的女声虽悦耳,却隐隐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冷意。随着房门再次落锁,他隐约感觉到一前一后两人从自己的竹席前头轻手轻脚地走过,带来一股衣袂飘动的微风。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一个比起头那女声更加年少稚气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师傅,他们都睡了呢!”

    “嗯,走了一天的路,咱们也该早些睡了。”

    那悦耳女声随口答了一句,接着仿佛摊开了不知是宋家还是自带的竹席,随即和衣躺了下来。然而,那问话的年少徒弟却仿佛不能这么快入睡,躺下之后连翻了好几个身,最后又忍不住开口叫道:“师傅……”

    “小心吵醒了别人!”

    遭了那一句低低的呵斥,徒弟仿佛有些委屈,声音也低沉了好些:“可是……师傅,咱们为什么不留在东都?东都之地繁华昌盛,一场下来所得的钱,是咱们在其他州县的数倍,更何况如今到处闹蝗灾,路上也不太平,咱们今天竟只能宿在这儿。在东都的时候,赵国公崔家可是恳请师傅替他们教导……”

    “住口!”一声厉叱后,那悦耳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五娘,你记住,我们不是舞伎!倘若因为贪图钱财便不管不顾出卖自己的技艺,那么在达官显贵眼里便可以招之则来挥之则去。那个时候,我们便再也不得一天自由了!”

    听到那最后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听到那自由二字,杜士仪忍不住心中一跳,竟睁开眼睛朝那边的师徒二人看去。他的目光正好和那一对同样睁开的眼眸中射出来的目光碰了个正着。见那女子毫无畏惧地与自己对视,他不禁微微一笑,随即便再次闭上了眼睛,又一骨碌翻了个身。即便如此,刚刚凝视时所见的玉容风情却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

    虽不施粉黛,可素净的脸却在昏暗的空间里呈现出一种慑人的光辉,眼神亦是让人一见难忘。与其说是国色天香沉鱼落雁的绝世美人,还不如说那种绝世而独立的风致楚楚动人!

    背对美人,白日的疲惫终于渐渐占据了上风,再加上听见耳畔传来了杜十三娘那均匀的呼吸声,杜士仪也渐渐睡熟了。等到他被村里的阵阵鸡鸣声惊醒,一翻身又转回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昨夜曾经躺着那师徒二人的墙角,如今已经是空落落再无一人,仿佛那如今还印象深刻的一幕只是梦境一般。

    这一晚夜宿女子的事,宋十八绝口不提,杜十三娘也如同闷嘴葫芦,杜士仪又不是多嘴的人,因而崔俭玄竟根本不知道昨夜自己醉酒高卧的时候,还有这么一幕,洗漱用过早饭之后,便懒洋洋又跟着杜士仪去了田头。

    在田间转了片刻,杜士仪就看见一个差役一溜烟跑了过来,到了他近前笑容可掬地说道:“杜小郎君,县署的钱少府来了,请你去见一面!”

    所谓钱少府,便是专管征收赋税的登封县尉钱律。去岁蝗灾时他尚未上任,因而今岁蝗灾一起,他自然有些措手不及,捕蝗又怕天谴,不理会又怕成灾之后朝廷怪罪,前时一直在观风色,却不料县令崔韪之竟是纳了区区一少年郎之言,让其主理四乡捕蝗事。这会儿见一个年方十三四的少年跟随差役朝这边过来,他哪里不知道这便是自告奋勇向崔韪之揽下捕蝗之责,而后又奔走各乡里,说动乡民捕蝗的那个京兆杜陵杜十九,当即笑容满面地迎上前去。不等对方长揖行礼,他便抢着伸出双手把人扶了起来。

    “不敢当杜小郎君这一礼,此番要不是杜小郎君不辞辛苦奔走乡里,只怕蝗患愈演愈烈,那时候就来不及了!”钱律紧紧抓着杜士仪的手臂,原本瘦削的双颊竟是因为笑容而微微鼓了出来,“听说杜小郎君大病初愈,再操劳下去,不但明公,就连咱们这些下属也过意不去。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是先君庇佑方才得以痊愈,就得更加珍惜才是。”

    这一番话既有褒扬,又有告诫,竟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杜士仪又不是真的年少识浅,听出这言下之意,他便含笑应道:“钱少府说的是。我也不过是承明公的吩咐,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这几天确实觉得精神力气不济事,正打算告假休养休养。”

    “哎呀,既然杜小郎君身体不适,那确实得好好休养。”钱律松了一口气,当即更是笑容可掬地说道,“既如此,我这就派人驾车送你回去。对了,如今坊市之中米面难得,我让人多给你送几石米面,若是日后缺什么,尽管到县署寻我吱一声。”

    “那就多谢钱少府了!”

    钱律预备的马车宽敞舒适,居中铺着平滑荫凉的篾席,可坐可卧,足可容纳三四人。此时此刻,杜士仪舒舒服服地躺在其中,耳中听着嘎吱嘎吱的车轱辘转动声,不知不觉就打了个呵欠。冷不丁瞥见一旁的杜十三娘满脸不忿,他不禁笑着问道:“十三娘,你这是和谁生气呢?”

    “阿兄,如今蝗患眼看已经渐渐给压下去了,你明明病好了支撑得住,为何要对人说精力不济要回家休养?那钱少府是不是来抢功劳的?”

    杜士仪一时哑然失笑。见杜十三娘咬着嘴唇,分明余怒未消,他暗想这小小年纪的女童便已经如此敏锐,随即便坐起身来:“傻丫头,我刚刚才对你说过,你阿兄不看重什么功劳,所以也不在乎别人来摘桃子。要知道,有的时候,虚怀若谷,比咋咋呼呼四处嚷嚷表功要强得多。比如上次我婉拒嵩阳观送珍药借别院,是因为无功不受禄,但这一次,不论别人送什么,那都是咱们应得的,我不会再让你在草屋粗茶淡饭度日。”

    杜十三娘沉默片刻,突然低声问道:“阿兄,既然不去捕蝗了,司马先生所说的悬练峰卢公那儿,你什么时候去?”

    “我要想一想。”杜士仪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杜十三娘的头,见小丫头蹙眉挪开脑袋,随即不依不饶地盯着他,他这才笑说道,“这关系到将来,我得考虑周全。”

第十九章 打抱不平

    十石米,两筐青翠欲滴的时令菜蔬,十斤羊肉,两只肥硕的兔子,外加两匹绢,两袭丝衣。当登封县署差人送了这好些东西到草屋来,杜十三娘闻听竹影回报,不禁眉头一挑。尤其得知来送东西的只是两个差役,她更是露出了恼色。然而,还不等她开口说话,屋子外头就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是来卖米的,还是卖菜卖肉卖布的?他们倒也好意思!”冷笑了一声后,那声音又陡然提高了几分,“杜十九,你在不在?再不出声我可就不告而入了!”

    杜十三娘听到里间一阵动静,紧跟着就瞧见兄长从格扇后头绕了出来,径直走到门前高高打起了那竹帘子。她顺着杜士仪那抬手的空隙举目看去,一眼就瞧见了院子里那个身着细葛袍子的少年。尽管此前跟在兄长后头,也见过这崔十一郎几次,可每次看到那张比自己更加秀美的脸,还有那双凤眼,她就总有一种在看女子的错觉,此刻也毫不例外。

    “真是稀客啊,十一兄竟然寻到这里来了!”

    “怎么,不欢迎?你可别忘了,还欠着我四下搜罗鸭子的十几贯钱,我可不管这和县署是否有关,只知道向你要!”

    “十一兄是难得的客人,我怎会不欢迎?请进请进,家中简陋,怠慢了。”听到这崔俭玄仿佛有些蛮不讲理的话,杜士仪顿时笑了,当即侧身让了让请其进门。

    崔俭玄一进门,四下里一扫屋子里那各式竹制家具,双眉就为之一扬,待看到来不及退避的杜十三娘,他便愣住了。他自己就是男生女相,因而前几日见男装打扮的杜十三娘跟在杜士仪身后,也只以为杜家也有个容貌俊秀的僮仆,可这会儿杜十三娘尽管并未插簪结发,却赫然女装打扮,这自然只有一个答案。

    “这是舍妹十三娘。之前因我在外奔波,她不放心,死活要跟在左右,我拗不过她,只能让她做男装打扮,十一兄千万切勿张扬。”

    杜十三娘被崔俭玄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裣衽行礼后就径直退到里间去了。然而,只是薄薄一道纸质格扇,外间崔俭玄的话仍然难以避免地传了进来:“这就是那个为了给你治病,到嵩阳观跪地苦求的妹妹?怪不得能够打动冥君,果真一片赤诚之心,换做别人家那些足不出户的千金,日头底下一刻都是不肯呆的,就怕晒坏了自己的如雪玉肤!有其兄必有其妹,好,你们兄妹都不错!”

    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那纸质格扇,尽管看不到杜十三娘此刻是何脸色,可杜士仪想也知道,小丫头绝不会因得了赞扬觉得高兴,指不定正因为这崔十一郎的心直口快而犯嘀咕。想到刚刚外间那登封县署派来的差役一见崔俭玄,就如避蛇蝎地溜之大吉,他眉头一挑,当即便请了崔俭玄坐下,随即自己在主位盘膝一坐,这才开口问道:“十一兄今日所来为何?”

    “没事就不能来?”

    崔俭玄轻哼一声,眼见得一个妙龄美婢送了浆水上来,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人一眼,接过陶盏送到嘴边呷了一口,这才开口说道,“要你还是那个吟诗作赋文名满樊川的神童,今日我才懒得走这一趟。杜十九,实话告诉你,你知道为什么那县尉钱律非得把你赶回草屋休养?

    这些天来,朝中关于蝗灾的争论终于尘埃落定了。姚相公大获全胜,就连一度抗拒最激烈的汴州倪使君,在接了政事堂行文之后,顶不住的他也不得不亲自率众捕蝗。而就在这两天,朝廷派出的一位监察御史就要到登封了。这会儿我那七叔和县署那些县丞主簿县尉全都陪着他四乡八里地转悠,否则来日那位御史亲自巡视田间地头的时候,要是让人看见在前头忙活的是你这不相干的人,他们这奋力灭蝗的功劳可都没了!”

    此话一出,格扇后头顿时传来了杜十三娘一声难以抑制的低低惊呼。而杜士仪面对这情理之中的答案,倒是并不意外:“原来如此。朝廷既是一力治蝗,看来今年应该不会有饥馑了。”

    崔俭玄一时紧紧盯着杜士仪,见其淡定自若地回看了过来,他不禁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就不气恼?”

    “那要是换成十一兄,到时候我就该不管不顾,带着乡民在那位御史面前大展神威,让人瞧瞧这登封灭蝗的事,全是因我一个人的功劳?”

    见崔俭玄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杜士仪顿时知道自己问错了人,崔十一郎显然是这种性子。于是,他忍不住嘴角上扬笑了笑,随即便开口说道:“十一兄这些天也跟着我东奔西跑,捕蝗灭蝗治蝗之难,想必也都看到了。

    即便我已经磨破了嘴皮子,也还有百姓不肯不愿不敢。这还是我受了明公之命,领着县署差役,倘若只靠我一人之力,那就更没人听我的了。而现如今朝廷派了御史这么一转,响应的人必然会更多,结果自然比咱们这些微薄之力更好。好事做了,并不是一定要求褒扬求奖励,更何况,还有十一兄特地来打抱不平,我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谁说我是来给你打抱不平?”崔俭玄那凤眼秀眉一挑,可在杜士仪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最后还是色厉内荏地说道,“我不过是瞧着你这些天尽心竭力,所以来提醒你一声。你既然不在乎,与我何干?”

    尽管起初对崔俭玄有些疏淡,但见这么一个宛若女郎的世家贵公子硬生生跟着自己四乡八邻地跑了一遍,即便其嘴上不饶人,杜士仪对其的印象也早已改观。此刻见其依旧那老毛病,他不禁哑然失笑道:“那便算我失言了。对了,十一兄仿佛不是登封本地人,未知还要在登封盘桓多久?”

    “怎么,莫非你杜十九嫌我赖着不走,要下逐客令?”

    “十一兄,有没有人说过,你这张嘴太刻薄了?”见崔俭玄恼得面色发青,杜士仪便叹了口气道,“算了,是我自己不好,非要和你这心直口快的人拐弯抹角。我是问你,你到登封是来游山玩水,还是来访亲探旧的,怎么有那么多闲工夫跟我去灭蝗?现如今这事情有别人接手,你又是什么打算?”

    崔俭玄本要发火,可听到杜士仪后来的话,他那股突然窜上来的火没来由就无影无踪了,因闷声说道:“我确不是登封人氏,是从东都来的,不过暂时寄住县署。我家祖母让我去悬练峰卢浩然那儿求学,可这吟诗作赋的事情我一丁点兴趣都没有,跟着你四乡乱晃,不过打发时间罢了!听说那卢浩然对弟子严格得很,万一我呆不住被人赶回去,那不是丢了崔家的脸……”

    说到这里,他突然醒悟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把心头最大的顾忌给说了,一时大为懊恼,忍不住站起身道:“好了,我今天来见你就是为了告诉你那位御史到登封的事情,你既然不在意,我就更管不着了。杜十九,咱们后会有期!”

    “诶,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我这儿当成什么地方了!”杜士仪不等其转身出门就霍然起身拦住了崔俭玄,随即笑吟吟地说道,“你要不提悬练峰那位卢公也就罢了,既然提了,那我可正好寻到了一个商量的人。十一兄,不瞒你说,我也正好因人所荐,正踌躇要不要去悬练峰求见那位卢公。不过,求学自然是我之所愿,但一来我和舍妹相依为命,不想抛下她,二来,我这性子……和你一般,有些受不得拘束。”

    “你所言当真?”崔俭玄狐疑地看了一眼杜士仪,见其不由分说把自己按在了刚刚那坐席上,随即又来到角落的书箱旁,弯腰片刻便手掣一个竹筒走了过来递到了他的眼前。看清竹筒上那墨迹宛然的卢兄浩然亲启,落款则是司马子微敬拜两行字,他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是上清派司马宗主的荐书?”得到了杜士仪点头答复,崔俭玄的面色不禁异常古怪,“还真是巧了……我家祖母好说歹说替我求来的,是嵩山嵩岳寺普寂大师的荐书。咱们这荐书一僧一道,一是禅门祖师,一是道门宗主,偏生咱们非僧非道,看来咱们是难兄难弟啊!”

    说到这里,崔俭玄一时神采飞扬:“去,怎么不去?要真是我一个人,我就豁出去在河南道各州县游玩一圈,然后再回东都,大不了到时候吃祖母和阿爷阿娘一顿家法,可既然有你这个伴,那咱们干脆明日就一块去见识一下那位卢公隐逸高士的风采!要是不对脾胃,咱们就悄悄回来,那时候我在你这附近也造个草屋,咱们毗邻而居,岂不美哉?”

    要真是和你毗邻而居,岂不得被你聒噪死?

    杜士仪见崔俭玄就这么擅自做了决定,不禁为之气结。然而,想想去一趟也不辜负了司马承祯的荐信,他便点点头道:“也罢,那就明日吧。我正好带着十三娘去散散心。”

    “那就说定了!”崔俭玄笑眯眯地站起身来,弹了弹衣角便开口说道,“明日一早,我让人驾车来。对了,不论长安洛阳,满街贵女连幂离帷帽都不带,带着婢女四处跑马游玩,压根没有什么男女之分,你家十三娘也不用那么拘束。这嵩山七十二峰,全都是避暑胜地,正好趁机玩个够!”

    一听这话,杜士仪就已经完全确定。这崔十一说什么和自己一块去悬练峰见卢鸿,其实骨子里就没抱希望,压根是打算去游山玩水的!

第二十章 招摇逢窘迫

    清漆桐木制成的宽敞车厢中,铺的是平滑如镜的皮制地席,与左右板壁连成一体的两张檀木食床上,摆着两套莹白如雪的白瓷茶具,远比杜士仪此前在嵩阳观中用过的精致。因是夏日,车厢左右前后的竹帘用的都是打磨精细的玉竹,既透风又遮阳,不但沿路景致,连前头拉车的那头牛也能依稀看得到。前头挂着的小巧金铃铛随着行进而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响声,在烈日的照射下,又给旅程增添了几分别样色彩。

    看看车厢中的杜十三娘和竹影,还有外头车夫旁边那肤色黝黑的背影,杜士仪又抬头望了一眼前头那骑着高头大马的崔俭玄,心里再一次觉得,他答应与其一块去拜会那位赫赫有名隐逸高士卢鸿,绝对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他把杜十三娘带出来散散心,是因为妹妹大老远带他来嵩山求医,继而又病了一场,如今他想补偿补偿,可却不想杜十三娘一定要把竹影也带上,而竹影又以带上男仆可以防万一,把田陌也一并拎了出来。至于崔俭玄就更不用说了,相比之前四乡八里转悠的时候也只带了两个从者,今日不算车夫,那鞍前马后随侍的,整整有八个人!

    他原本想得好好的,先登峻极峰,看过杜十三娘念想中的登封台,然后转青岗坪再到悬练峰,那条山路又能看风景,又方便快捷,用得着坐牛车从大道上走?这是去求学的,还是去炫富的?

    “阿兄。”看到杜士仪又在叹气,杜十三娘忍不住面带惶惑地说道,“若是我今日不跟着,阿兄也不至于非得这般招摇过市。”

    听到这话,杜士仪方才回过神。杜十三娘说崔俭玄招摇,他打心眼里一万个赞成,但嘴上却笑道:“没事,这天越来越热了,你病刚好,跟着我累了那么多天,如今是该散散心,有十一兄的牛车,咱们也能省点力气。再说,到了悬练峰总还要走山路,养精蓄锐不是坏事。”

    “十三娘,你阿兄说得没错。你别看走山路仿佛近些,爬到一半你累得熬不住了,说不定得让你阿兄背你走,那时候可就狼狈了!”崔俭玄不知什么时候驾马行到了牛车左侧,却是似笑非笑地说道,“这牛车慢吞吞的,可好在稳当宽敞,给女子和病人用最适合不过。想来你也不放心你阿兄和我一块在毒日头底下骑马,不是么?”

    杜十三娘看了一眼微微颔首的杜士仪,顿时咬了咬嘴唇不做声了。她本意就是想让杜士仪去卢鸿那儿求学,至于自己,无论继续住在峻极峰下的草屋,还是就此带着竹影回樊川,这都不要紧,只要兄长将来能有锦绣前程。

    可崔俭玄这人实在是太随心所欲的性子,她不跟着来,兴许兄长就被他三言两语挑唆,放弃了大好的求学机会!可她千防万防,还是没算到崔俭玄这般兴师动众,高调得仿佛不是去求学,而是去求亲似的。须知那些隐逸高士应该都是性子高洁崇尚俭朴,这第一印象差了可怎么好?偏偏崔俭玄把话都说去了,样样都为了她兄妹二人着想,她总不能这时候说打道回府吧?

    看到妹妹那眉头紧蹙一筹莫展的模样,杜士仪忍不住笑着伸出食指点在了她的额头上,又轻轻揉了两下:“不要皱眉了,可别小小年纪就拧出一个川字来。尽管放轻松一些,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用患得患失。此行悬练峰求见卢公,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听到那最后言简意赅的八个字,杜十三娘凝视着杜士仪好一会儿,只觉得兄长比从前看得开,一时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并轻轻点了点头。而在牛车旁边骑马而行的崔俭玄也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挑了挑眉。

    这个杜十九倒还真豁达……嗯,确实挺对他脾胃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车马方才停了下来。只见大路一侧是一条小径,内中但可见密林幽深,隐约还能听到山涧中溪水的流淌声。杜士仪扶了杜十三娘下车,又看了看那崎岖山路,不觉庆幸妹妹今日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男装。至于自己会不会骑马,他坐上去方才发现,策马徐行问题竟是不大。

    这一次,除却留了两人看守牛车之外,其余人便簇拥了换乘马匹的杜士仪崔俭玄和杜十三娘转道这条小径,前头是曾经来过卢氏草堂的一个崔氏家仆为向导。一路忽上忽下,但只见四处山石突兀,涧壑深邃,溪水潺潺,草丰林茂,时不时一个拐弯就可见面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四下里只闻鸟语花香虫鸣,间或传来风拂草木的沙沙声,本还不时说话的众人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怪不得那位卢公不愿意出来做官!”崔俭玄突如其来的感慨打破了这难得的静谧,其人却还仿若未觉似的大声说道,“要是换了我在这等曲径通幽处结庐,我也肯定乐不思蜀!”

    见崔俭玄东张西望,那张秀美如女子的脸上露出了很不相符的盘算表情,仿佛真打算考虑在这儿建造草屋的可能性,杜士仪想都不想就径直泼了一盆凉水下去:“十一兄要真的有这打算,我不妨和你小小打一个赌。你要是能够一个人在这好山好水的地方结庐住上一个月……不,十天,那我便任由你差遣做一件事。”

    “嗯?”崔俭玄凤眼一扬正要答应,随即突然觉察到这话中的陷阱,立刻轻哼一声道,“一个人结庐而居,那岂不是得闷死?我才不上你这恶当!”

    这一路行来虽不艰险,但已经有将大半个时辰,即便风景优美,但毕竟沿途山路颇为不便,因而,杜士仪想到自己此前带人捕蝗之余,也打听过卢鸿的为人事迹,如今一路行来,他心里对这位隐逸高士的性子更有了进一步的猜测。卢鸿能够放下范阳卢氏的名头,丢下在东都洛阳的安稳生活,到这山野之地隐居,而且并不是一人独善其身,而是广收弟子教学,坚持不受征辟,性情坚韧高洁是必然的,就算他和崔俭玄都有分量极重的荐书,今次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

    “阿兄,似乎有人在唱歌。”

    杜十三娘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让原本打算反唇相讥杜士仪两句的崔俭玄立时闭嘴,其他众人顿时更加安静了下来。那声音起初只是隐隐约约,但很快,山风就带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吟唱声:“山为宅兮草为堂,芝兰兮药房。罗蘼芜兮拍薜荔,荃壁兮兰砌。蘼芜荔兮成草堂,阴阴邃兮馥馥香,中有人兮信宜常。读金书兮饮玉浆,童颜幽操兮不易长。”

    这带着隽永古风的歌声由远及近传来,本就在最前头的那崔氏家仆侧耳倾听良久,随即立刻开口说道:“应该是左边山林里头传出来的,十有八九是樵子。”

    这嵩山樵唱,杜士仪最近常登峻极峰,早已经是司空见惯了,听到这首陌生的诗也并不奇怪,崔俭玄却不禁眉头紧皱。他对诗赋上头一分兴趣也无,更何况这一首诗多有生僻字韵,此刻忍不住没好气地冷哼道:“连个樵子都咬文嚼字,无趣!”

    话音刚落,那山林中的樵唱戛然而止,紧接着一声惊呼,继而竟跟着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面对这样的突发状况,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立时开口叫道:“林中似乎有人遇险,田陌,快去瞧瞧!”

    田陌闻言一愣,随即不假思索地循着声音就往那边山林窜去,三两下敏捷地攀着一处山石消失在了林中。

    “喂,你也快去瞧瞧!”崔俭玄几乎不假思索地冲着充当向导的崔氏家仆吩咐了一句,见其人犹豫片刻,也三步并两步往那边山林的方向钻去,他便对身旁其他几个家仆喝道,“四下围起来,万一跳出什么大虫之类的野兽,也好有个预备!”

    “这儿多年有人聚居,应该不会是大虫,长虫的可能性倒更大些!”

    见杜十三娘和竹影一时花容失色,杜士仪不得不出言安慰了一句。然而,等了好一会儿,钻入山林的田陌和家仆尚未现身,可山林中却连滚带爬地钻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布衣,乍一看去仿佛是寻常樵夫,可当其人瞧见这边人多,跌跌撞撞冲到他们近前时,尽管显得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可杜士仪立刻一眼就认出了他。

    不是嵩阳观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柳惜明还有谁?

    几乎是同一时间,柳惜明也把杜士仪给认了出来。当初嵩阳观一面之后,尽管据说司马承祯对其另眼看待,临行之时还去又见了其一面,可后来他从那些到嵩阳观中打听的差役口中得知,杜士仪竟自告奋勇揽下了捕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他立时幸灾乐祸,再不把人当成一回事。

    且不说去年山东蝗灾,姚崇死活说动了心有犹疑的天子,行文各州县全力捕蝗,这才勉强维持了下去,眼下今年再起蝗灾,姚崇那相位能否保住还未必可知,朝中非议那么多,谁碰此事谁倒霉,更何况杜士仪只不过区区白身人?

    然而,他在舅父宋福真得来的一封荐书下,终于得以拜入卢氏草堂,原本满心觉得前途似锦的时刻,刚刚却遭遇平生最狼狈的一幕,却偏偏在这种时刻撞见了着丝衣戴幞头,前呼后拥丝毫不见寒酸气的杜士仪!更让他窘迫的是,杜士仪就仿佛在平时寻常场合见面似的,笑容可掬地对他拱了拱手。

    “原来是柳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第二十一章 救人如救火

    什么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到嵩山只和你见过两次面,就没遇到过好事!

    柳惜明恨得牙痒痒的,反反复复告诫自己要从容镇定,不要丢了世家子弟的风度,这才总算是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来:“原来是杜十九郎,没想到这么巧。”

    然而,他恨不得这一句招呼过后立时分道扬镳,旁边偏偏传来了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声音:“杜十九,你竟然和这樵子相识?你还真够折节下交的!”

    相比杜士仪刚刚那轻描淡写的一句人生何处不相逢,此言就如同一把刀子,把柳惜明那颗已经极其脆弱的心扎得血淋淋的。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杜士仪身侧那人,见是一个年约十五六,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身着锦绣衣衫的翩翩美少年,尽管明知此人非富即贵,可他仍是余怒未消地冷哼一声,索性连看也不再看对方一眼。下一刻,他就听到杜士仪轻轻咳嗽了一声。

    “十一兄误会了,这是京兆柳氏惜明兄,并非嵩山樵子。”

    柳惜明面色稍霁,可刚刚那一口气却吞不下,当即冷冰冰地说道:“杜十九郎,虽说交浅言深,可我得提醒你一声,那些以衣冠取人的目光短浅之辈,你还是离得远些!”

    崔俭玄从小就是想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一张嘴也不知道开罪了多少亲朋。也就是家中长辈和兄弟勉强能容忍一二,而和杜士仪相交这些日子,杜士仪从不和他计较,不知不觉他便将其当成了自己人。然而,他脾气固然古怪,可毕竟家中直系三代都是高官显宦,于朝廷官场了解颇深,刚刚听了杜士仪的话,他正沉吟关中柳氏如今在朝都有些什么人,一听到柳惜明这指桑骂槐的话,他一时怒发冲冠。

    “你说谁目光短浅?”

    “我自说目光短浅之人,你何必耿耿于怀?”

    “哼,你这一身破衣烂衫从山上屁滚尿流地逃下来,瞧在杜十九的份上我才说是樵子,否则我还以为是哪儿冒出来的乞丐!”

    “你……”

    “你什么你!关中柳氏有什么了得,就敢不把我清河崔氏放在眼里?”

    杜士仪从前领教过柳惜明的隔山打牛,也领教过崔俭玄的冷嘲热讽,此刻见两人倏忽之间便针锋相对大眼瞪小眼,他知道这会儿打圆场也无用,索性岔开话题道:“好了,十一兄和柳兄且暂息一时之怒,正事要紧!柳兄,刚刚山林之中究竟怎么回事?适才听到林中动静,我和十一兄各有一个家仆进林探看究竟了!”

    一听到这话,柳惜明方才骤然想起最要命的一件事,顿时面色大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故作镇定地说道:“刚刚我和薛六郎在林中捡拾干柴,却不防林间突然窜出了一条长虫来,故而我紧赶着下来找人呼救……”

    他这话还没说完,崔俭玄便嘿然冷笑道:“你刚刚又是和杜十九叙旧,又是忙着提醒他别交友不慎,何尝提过救人一个字?呼救?我看你是抛下那什么薛六郎,一个人逃命是真的!”

    这一次,柳惜明的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可崔俭玄这话又准又狠,他确实是慌不择路一个人先逃了下来,此刻怎么都难以想出反击的言辞。就在他恨不得此刻能一头昏倒,也好避开这难堪的羞辱时,那边他逃下来的山林处传来了一个叫声,紧跟着,就只见那充作向导的崔氏家仆从林中钻出,不多时,身背一人的田陌便紧随其后出来。这下子,杜士仪也顾不得柳惜明,和崔俭玄双双快步迎了上去。

    “此人眼下如何?”

    “郎君,杜小郎君。”那崔氏家仆叉手行礼后便急急忙忙地说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倒在地,所以田小兄立时就将他带了下来,看样子似乎给蛇咬伤了!”

    听到是蛇咬,扶着杜十三娘的竹影立时打了个寒噤,却发现自家娘子也同样是战栗恐惧。崔俭玄亦是倒吸一口凉气,但随即便当机立断地吩咐道:“快,解开他衣裳看看伤在何处?我记得四伯父提过,被蛇咬了耽误不得,救人性命要紧……对了,你们几个,可有带着蛇药?”

    眼见得那几个崔氏家仆七手八脚地把人从田陌背上放下来,又手忙脚乱去解人衣衫,杜士仪立时下马上前仔细查看,最后却在其人小腿处发现了一处小小的伤口。若有所思验过那伤口,又轻拨了其眼睑看了看瞳孔状况,听到崔俭玄正心急火燎地催人找寻蛇药,几个家仆却都吞吞吐吐说,只有驱蛇的药,并无治蛇咬伤的药时,他大略算了算从听到惨叫到找到人的时间,这才站起身说道:“找不到也不用急,应当是无毒的蛇!”

    崔俭玄立时下马赶了过来,半蹲着说道:“无毒?人都晕过去了,怎会是无毒?”

    “从咱们听到惊呼,到眼下他被背下来,至少已经超过一刻钟了,若是有毒早就该有征兆。但伤口处不曾紫肿,留着的浅浅牙印上,并无两颗尖锐毒牙的痕迹,而且血也已经自行止住了。照常理判断,应该并非毒蛇。而且,我刚刚探过脉息,又看过他的眼睛,并不紊乱虚弱。”说到这里,杜士仪便抬头说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尽快先把人送去卢氏草堂吧!”

    “说的也是!”

    虽有马匹,但山路不好走,最后仍旧是田陌自告奋勇把人背了起来,一应人等匆匆前行。没走几步,崔俭玄便突然想起了什么,环目四顾后便皱眉问道:“那个柳惜明呢?”

    杜士仪这才发现刚刚那身穿布衣的柳惜明竟是不见了。可此时此刻,他也没工夫再去考虑这自私自利的家伙,当即说道:“不用管他,先把人送回卢氏草堂再说。”

    一行人顺着山路又前行了将近一刻钟,耳畔突然传来了阵阵隆隆声响,竟仿佛在打雷似的。头一回走这条路的崔俭玄一时眉头大皱:“难道要下雨?这条路原本就不好走,这要是下雨可就更加寸步难行了。”

    “不是打雷,是瀑布的水声!郎君,到了你就知道了,这悬练峰的瀑布在夏秋雨季的时候最为壮观,而到了冬日最冷结冰的时候,但只见四处白雪冰挂,亦是在其他地方瞧不见的好景致!”

    杜士仪刚刚也隐约觉得那声音兴许是瀑布,听那领路的崔氏家仆一解说,一时更生好奇。果然,当又拐过一个弯之后,就只见一条匹练一般的瀑布从山崖极高处坠落。尽管今日是大晴天,但因为前些日子有过几次山雨,那急流直下的瀑布落在崖底的小潭中,澎湃之声如同震雷轰鸣,而水幕在阳光映射下显出了五光十色,就如同奇光异彩的珠帘。山风挟着凉爽水雾扑面而来,众人这一路疾行而出的一身大汗,竟是一下子为之褪去。

    然而,最为醒目的还是瀑布旁不远处的一座座草屋。乍一看去这七八座草屋仿佛都是差不多的高矮大小,然而只瞧茅草顶便能发现,显见并不是一个时间建造的,新旧不一。此时此刻,最邻近山路的那一座草屋前头,正有七八个年轻人站在那儿说话,其中便有满脸急躁却又脚下纹丝不动的柳惜明。当一直留意着山路尽头动静的他发现那熟悉的一行人过来,立刻转身冲了过来。他看也不看杜士仪和崔俭玄,直奔背着人的田陌,不由分说把人放平了下来,便拔开手中瓷瓶的塞子,将瓷瓶的口往那人事不知的薛六郎嘴里倒去。

    “喂,你想干什么!”

    见崔俭玄一把伸手攥住了自己的手腕,柳惜明一时怒道:“就算我适才出言不逊得罪了崔郎君,救人如救火,眼下先救人要紧!”

    “什么救人如救火,你把人丢下溜之大吉的时候,怎就没想过救人如救火!”

    “你别血口喷人,我是回草堂寻蛇药的!”

    “都住口!”

    闻听这一声大喝,柳惜明和崔俭玄连忙扭头,却发现开口喝止的并不是杜士仪。只见刚刚草屋前头说话的那些年轻人都快步上了前来,此刻开口的,是被众人簇拥在当中,一个年约二十三四的年轻男子。他一身如雪白衣,身材颀长,容貌俊朗,然而,他脸上那万年冰山一般从不融化的冷冽表情,却让人在这夏日感觉到冬日的酷寒来。而和他的表情几乎如出一辙的,便是他那冷淡的口气。

    “怎么回事?”

    “三师兄,他们把薛六郎送回来了,但却不让我救治!”

    见崔俭玄被柳惜明的恶人先告状气得脸都红了,杜士仪一把拦住了转瞬就要爆发的崔十一郎,随即冲着那目光倏然转厉的年轻男子拱了拱手说道:“这位大兄,此人是被蛇咬伤为我等救下,但我适才探其伤口,诊其脉息,应该是无毒的蛇。所以若贸贸然服用药性猛烈的蛇药,只怕会适得其反。”

第二十二章 舌战

    冷面年轻男子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旋即方才蹲下身来,伸出二指在那薛六郎的脉搏上轻轻一搭,片刻之后又查看了其那裸露在外小腿上的伤口,随即就站起身来。他看也不看一旁满脸期待的柳惜明一眼,却是微微点了点头。

    “你说得不错,应该是被山中常见的那些无毒蛇浅浅咬了一口,与其服那些药性猛烈的蛇药,还不如清理伤口之后好好敷些外伤药。从师弟,宋师弟,请你们把薛师弟送去兑字草屋,把西边几子上第一个瓷瓶里的药给他敷上。”

    “是,三师兄。”

    冷面年轻男子身后两个看似更年长的年轻人立刻上了前来,其中那个健硕的弯下腰把薛六郎背了起来,另一个在旁边帮忙搭手,三人立时匆匆往瀑布东边的那座草屋赶去。而这时候,冷面年轻男子方才若有所思地再次端详了杜士仪和崔俭玄一番,随即开口问道:“二位郎君可是来拜会卢师的?”

    卢氏草堂在这样的山中深处,到这儿的人无论是官是民,是老是少,全都是冲着声名赫赫的卢鸿而来,因而这句话几乎是卢氏草堂弟子面对外来人时的唯一开场白了。然而,杜士仪还没开口,就只见一旁的崔俭玄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非也,我们只是听说这山中有一道瀑布有名,所以特意来观瞻一二!”

    此话一出,四周其他弟子一时面色各异。柳惜明倒很想冷嘲热讽几句,可他更知道自己今天做的蠢事已经太多了,只能硬生生按捺住了那冲动。而杜士仪完全没想到崔俭玄来都来了,事到临头却还嘴硬,恼火的同时却不得不给这该死的家伙打圆场。

    他干咳了一声,当即笑道:“我和十一兄自然都是来拜见卢公的,不过刚刚顺着山路行到这瀑布前,先闻其声再见其形,只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一时心神为之夺,因而不免心心念念都惦记着一观飞瀑全貌。”

    看到杜士仪一面说一面警告地剜了自己一眼,这时候,还有些不太情愿的崔俭玄张了张嘴,待发觉杜十三娘亦是用又气又恼的眼神瞪着他,他这才勉勉强强闭嘴不说话了。这时候,那些刚刚被崔俭玄的信口开河惊得魂飞魄散的崔氏家仆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曾经来过一回此番充作向导的那个崔氏家仆慌忙对着那冷脸年轻男子恭恭敬敬地叉手行礼。

    “某乃东都永丰坊崔氏家仆。今日陪侍我家郎君,特来拜见卢师求学,还请裴三郎能通融禀报一声。”说到这里,他才想到要不是杜士仪解围,还不知道崔俭玄会出什么幺蛾子,当即又慌忙添了一句,“和我家郎君同行的这位,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杜士仪这才知道面前这冷面年轻男子姓裴行三,正沉吟别人对其那三师兄的称呼,是否因为其在所有卢门弟子中也排行第三,他就听到一旁的那几个人中传来了一声惊咦:“你就是那江郎才尽的樊川杜十九?”

    这一声惊咦过后,又是另一个轻轻抽气的声音:“就是那跑到登封县署,自告奋勇揽下捕蝗之事的京兆杜陵杜十九?”

    “就是那敢当众吞蝗,不怕伤天和的大胆家伙!”

    “听说这一趟死在你手中的飞蝗,足有几十万,杀生无数心狠手辣,你就不怕伤天和!”

    就杀了成千上万的蝗虫而已,这要算心狠手辣的话,他可是比窦娥还冤!这难道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可这些人都在山中求学,按理不至于如此消息灵通才是!

    杜士仪见一个个人全都在打量着自己,有的好奇,有的惊诧,有的惋惜,那裴三郎仍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丝毫没有任何动容,而如柳惜明则是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他立时明白了过来。不消说,必然是这家伙添油加醋给自己上了一番眼药!

    就在他定了定神打算开口说话的时候,一旁的崔俭玄却是冷笑了一声:“捕杀蝗虫就算心狠手辣,这话听着还真新鲜!要这么说,将来各位万一上阵杀敌,岂不是也要慈悲为怀,然后直接当了逃兵?”

    几个崔氏家仆无不深知自家郎君的秉性,此时此刻听其又是如此出言不逊,看到刚刚那几个议论杜士仪的人纷纷遽然色变,一时脸全都绿了。所有人都悲观地认为,太夫人和夫人的殷切希望必然就此落空,他们回东都之后更是铁定要遭池鱼之殃。不敢和崔俭玄置气的他们只能悄悄拿眼睛去睨视杜士仪,少不得暗自埋怨自家郎君没事瞎出头,却不想杜士仪自己也是为之气结。

    早已领教过崔十一郎那不饶人的毒舌,然而,对于他眼下拉仇恨的本事,杜士仪不得不叹为观止——即便这拉仇恨兴许只是崔俭玄自个儿的私心,只是破罐子破摔压根不希望此次求学能成功。面对那些或多或少存着敌意的目光,他索性也豁了出去,当即不动声色地说道:“十一兄话虽激进,然则蝗患当前而不思力除,就犹如敌军攻城,守军不思猛攻退敌,却想着修德敬天,敌军就会不战自退一个道理。”

    “狡辩!卢师常告诫我等,为人处事当敬天法祖,勤慎自省。蝗灾乃天灾,非人力能阻。古之圣贤行善政,州县飞蝗不侵,如今一连两年都是飞蝗蔽日,便应该自省修德,若以杀生求一时平安,去岁捕蝗便是最好的榜样!今岁不知吸取去岁教训,那明年后年乃至于今后,皆不得安!”

    见这骤然开口指斥自己的,不是刚刚这些人,而是一个从柳惜明身侧大步走过来,分明疾言厉色的灰衣中年男子,而站在其身后的柳惜明虽没开口,但一脸的赞同和敬服,分明此人在卢氏草堂亦有些名头,杜士仪眉头一挑,索性不慌不忙也倏然踏前了一步。

    “蝗未作,修徳以弭之,蝗既作,必捕杀之。便如疽已发于背,而进以调元气之说,却不用刀针猛药,则元气未及调,而毒已内攻心肺死矣!此二事,事不同而理同。唯有鄙劣惰懦之夫,视生民之死生,国家之存亡,都于己无干,反而于鬼神之道噤若寒蝉,唯恐稍有拂逆则祸将立至。却不知立身若正,鬼神不侵!至于杀生,莫非不忍于蝗,而忍于民之饥而死?”

    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得那灰衣汉子一时语塞,而杜士仪却并未就此偃旗息鼓,而是趁势说道:“而尊兄既言及去岁今年,我也不妨多言几句。正因为去岁全力捕蝗,所以山东河南河北等地虽不曾大熟,却无有饥馑!而今年若如去年一般勉力捕蝗,至少很大可能不会有人饿死。至于明年后年,但使防蝗如防虎,视其犹如家常便饭,又有何惧?说一句最简单的话,只消众志成城,区区飞蝗,不过一盘菜尔!”

    “好一个一盘菜!”崔俭玄一时抚掌大笑,连连点头道,“不枉我跟着你奔波十几日,还演了一场驱鸭灭蝗的好戏!”

    这时候,刚刚一直冷眼旁观的裴三郎终于开了口:“四师弟,卢师一直说,各人有各道,不要用你自己的道强加在别人身上!”

    说完这话之后,见那灰衣汉子虽有些不服,但还是止口不言,裴三郎若有所思又打量了杜士仪一眼,随即淡淡地说道:“两位既是来拜见卢师,还请少待。今日卢师正开讲论语,讲完之后,我便为二位前去禀报。”

    崔俭玄还以为今天自己一番胡搅蛮缠,就算人家不赶走他们,那卢鸿也必然不会接见,那时候就能顺理成章打道回府了,却不想这看似冰冷不好打交道的家伙竟然比别人好说话!因见其他众人都各自散了,再没人理会自己一行人,他也不在乎,眼神闪烁了一下便嘿然笑道:“杜十九,既然来了,咱们去瀑布底下好好观瞻观瞻?十三娘还是第一次见这飞瀑直下的景象吧?”

    刚刚兄长几乎成了众矢之的那一幕,杜十三娘看得目弛神摇,想想杜士仪那十几天早出晚归奔波不停,却还遭如此误会诋毁,再优美的风景她也无心再看了,咬了咬嘴唇便上前轻轻拉住了兄长的袖子。

    “阿兄,若别人都和他们这般瞧不起你,纵使卢公肯收录你也没意思,要不然……还是回去吧。”

    “别担心。”杜士仪给了眉飞色舞的崔俭玄一个警告眼神,随即才温和地说道,“这瀑布美景难得一见,就当今日是游山玩水也不要紧。”

    不由分说把杜十三娘拉到了瀑布之前,眼看其心不在焉地看着那高高的银白匹练,又在水雾拂面和他的插科打诨下,渐渐放轻松了下来,他才笑着说道:“不论如何,今日得见这美不胜收的景色,咱们也不枉那山路崎岖的一番辛苦。”

    “嗯……对了,刚刚那两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可是阿兄新做的?”

    见杜十三娘突然目光闪闪地看着自己,杜士仪不禁干咳了一声。然而,还不等他回答,突然无端中了一记肘击。他正对那下黑手的崔十一怒目以视,就只见对方冲着自己努了努嘴,他循其眼神方向看去,却见是那白衣裴三郎已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杜郎君,崔郎君,请问二位可有荐书?”

    “当然没有!”

    被崔俭玄抢着一答,杜士仪见那裴三郎仿佛扬了扬眉,自己的荐书也就不好拿出来了。因而,见对方一句随我来转身就走,他见杜十三娘满脸担心地拽着自己的袖子不放,便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低声道:“且宽心,你阿兄不是什么都要靠别人的人,司马先生的荐书,能不拿出来便不拿出来。”

第二十三章 卢氏三考

    草屋七八座,越往里年数越久,当被裴三郎带入那一座门前挂着形似竹筒风铃的草屋时,杜士仪忍不住瞥了一眼旁边的崔俭玄。此时此刻,这男生女相的美少年也不再是刚刚那大大咧咧没事人的样子,那张一开口就得罪人的嘴亦是紧紧抿着。只在发现他那打量的目光时,崔十一郎仍是立刻扭过了头。

    杜士仪正打量那居中主位上坐着的国字脸浓眉中年人,暗想这位赫赫有名的隐逸高士卢鸿还真是器宇轩昂的人,听到裴三郎一声二师兄,他就知道自己是弄错了。相比他的斟酌,崔俭玄的反应就强烈得多,当即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莫非卢公不肯见人?”

    “若是来求学拜师,便需过卢氏三考,这是卢师多年以来的规矩。当然,即便不能过三考,只要愿意留下来的人,交了束脩一样能够附庐听讲,来去自便。”那国字脸浓眉大眼的中年人声若其人,犹如洪钟一般的说话声直接把崔俭玄的疑问压了下去,“从前这卢氏三考都是卢师亲自主持,如今草堂求学的弟子太多,所以便由我等三个从卢师最久的主持。适才杜郎君和崔郎君已经得了三师弟的首肯,所以眼下是我有一问请教二位。”

    刚刚竟然已经算是过了一关?

    杜士仪立刻瞥了一眼裴三郎,见其依旧毫不动容,也没有解说的意思,这一次,他便主动开口问道:“请问裴兄,适才所试我二人的是……”

    “遇人危难能及时相救,且不慌不忙依旧持常心,光这一条便足证二君品行心性。更何况……”裴三郎顿了一顿,若有所思看了杜士仪一眼,这才冷冰冰地说道,“捕蝗有利与否暂且不说,能不忍于民之饥而死的人,卢师必然也会取这份悲悯之心。”

    崔俭玄这才恍然大悟。想想轻而易举便过了第一关,原本担心要考诗赋策问文章的他立时长舒一口气。可下一刻,他便听到那国字脸的二师兄微笑着一指案头纸笔说道:“二位郎君可随意在纸上书写诗赋一首。”仿佛是发现了崔俭玄遽然色变,国字脸的二师兄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不拘本人所作,抑或是古今先贤甚至佚名所作。即便不成诗,只为句亦可。”

    听到不用自己做诗,崔俭玄顿时放下了心。他上前拿过纸笔,想都不想地提笔一蹴而就,将那墨迹淋漓的白麻纸递给了对方之后,他索性读出了声:“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读完之后,他还带着几分挑衅的语气嘿然问道:“这首诗是昔日骆宾王七岁所作,应也算吧?”

    “自然算。”二师兄丝毫不以为忤,欣然点头后接过纸扫了一眼,又看向了杜士仪。

    杜士仪听到崔十一那打头三个字,就已经明白这家伙还在故意折腾,此刻轮到了自己,他执笔沉吟片刻,想想之前杜十三娘正纠缠着自己那两句诗不放,他一时起意,索性就提笔书写道:“飞流直下三千里,疑是银河落九天。”

    卢氏三考由来已久,形式也始终不拘一格,但此刻二师兄这一考倘若遇到别人,必然都会欣喜若狂大呼简单。长途跋涉到这里来求学的,哪一个人没有几首拿得出手的诗赋佳作?然而,崔俭玄偏偏直接拿了骆宾王当年被人称之为神童的诗凑数。而杜士仪则成句而不成诗,可句中那股凌人气势却扑面而来,再加上那力透纸背的笔力,就连起头已经听过那两句诗的裴三郎也不禁微微挑了挑眉。

    二师兄接了这两张白麻纸,斟酌片刻片刻便开口说道:“三师弟引他们去见大师兄吧。”

    这就算是过了第二考?

    本以为到这卢氏草堂求学,必然千难万难的崔俭玄一时瞪大了眼睛。直到杜士仪拉着他跟上那裴三郎出了这一座草屋,他才犹自不可思议地说道:“竟然真这么简单?我一首咏鹅就糊弄过去了?”

    话音刚落,前头的裴三郎便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们也不用高兴得太早,二师兄宅心仁厚,他那一考几乎人人都能通过。”

    一句话立时把崔俭玄那神采飞扬给完全打击没了,而杜士仪为之莞尔的同时,想起这卢氏草堂的规模,当即又开口问道:“适才听二师兄所言,即便不过三考亦能听讲?不知如今附庐听讲的,亲传的又有多少人?”

    “卢师授课,素来有教无类,附庐听讲和我等并无区别。”裴三郎仍旧径直自顾自地往前走,口中却说道,“只是若过了卢氏三考的弟子,卢师每月考问一次,倘若偷懒耍滑不思进取,则留观后效一月,若还是如此,日后也就不用留在卢氏草堂听讲了。”

    这样的规矩并没有太出乎杜士仪的意料,说穿了也就是正式生和旁听生的区别,正式生得参加考试才能结业,否则就要记过留级开除不等,而蹭课的旁听生只需听讲不用考试,仅此而已。只是,此刻见崔俭玄勃然色变,仿佛正在思量是不是该立刻溜之大吉,他索性不动声色地一把拽住了这家伙。眼看裴三郎大步走在前头,须臾已经把他们俩落下了老长的距离,他方才低声对崔俭玄说道:“你讲点义气,难道打算让我一个人去见那位传说中的大师兄?”

    一句讲义气抵得上其他任何大道理,一时间,本来打起了退堂鼓的崔俭玄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什么传说中的大师兄,他很有名么?算了,就冲着义气,我再陪你一程……不过杜十九,要真的是我答不上来的难题,那就怪不得我丢下你一个了!”

    “这都只剩最后一关了,莫非你怕了?”

    崔俭玄立时挺起了胸膛:“谁怕了?我崔十一这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怕字!”

    随着裴三郎踏进那座几乎依着山崖壁而建造的草屋,杜士仪却发现里头空无一人。这屋子里不像先头那位二师兄房中一样整洁雅致,坐席座垫扔得横七竖八,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也不是好好地搁在小几上,而是七零八落散落各处,甚至那些外袍袜子之类的衣物,亦随处可见。面对这种情形,不但崔俭玄的脸色异常古怪,就连裴三郎的脸也黑了。

    “大……师……兄!”

    裴三郎那咬牙切齿冷冽如冰的三个字刚一出口,下一刻,外头便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来了来了,哎呀,三师弟还是这么心急!”

    无论是杜士仪还是裴三郎,当瞧见那敞襟露怀衣衫不整赤着双脚的年轻男子从外头踏进屋子的时候,全都露出了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然而,见人仿佛丝毫不觉有异似的,笑呵呵走到居中的主位坐下,又热情地招呼他们落座,两人方才确信这个不拘小节的年轻男子竟真是卢鸿的首徒。甫一坐下,杜士仪就只听裴三郎用比刚刚更冷峻的声音开口说道:“大师兄,他们俩只剩下你那最后一考了。”

    “欸,不着急不着急,二师弟宅心仁厚也就罢了,难得有人能通过三师弟那铁面考问,不容易不容易。须知这些年来,得以列名草堂弟子的,几乎都是手持荐书而来的人……”

    “大师兄,光阴宝贵,别再耽搁了!”

    年轻男子见裴三郎打断自己说话时,那白皙的脸上分明笼罩着漆黑如墨的怒气,轻咳一声便仿佛没看见似的,依旧极其热情地笑道,“鄙人卢望之,自幼为卢师抚养长大,所以虽无德无能,依旧占了名分。今日这最后一考么……”他突然东张西望了一番,最后看着地上落着的两袭衣裳,笑眯眯地问道,“便请问二位郎君,地上那丝衣和布衣,你们更偏爱哪一种?”

    “自然是丝衣!”最初的诧异劲头已经过去,尽管这问题奇怪得很,崔俭玄仍是不假思索地抢先答了。

    “为何?”

    “丝衣滑爽舒适,远胜布衣百倍,有丝衣不穿却喜布衣,岂不是故作简朴沽名钓誉?”

    听了崔俭玄这干净利落的回答,那卢望之顿时笑了起来,随即又看向了杜士仪。

    杜士仪来此之前的那些患得患失,早在到了卢氏草堂,又过了前头两次考问后消失殆尽。此刻目睹这位大师兄为人处事出人意料,又亲和有趣,他便从容笑道:“不过四个字,量力而行。”

    “何解?”

    “家境贫寒,则穿布衣;家境富足,自然穿丝衣。这就叫量力而行,而不是打肿脸充胖子!”

    “好一个沽名钓誉,好一个量力而行!”卢望之抚掌大笑,随即便站起身拱了拱手道,“有请二位郎君,随我去见卢师。”

第二十四章 当世真隐

    原以为卢鸿亦是住在此前见过的那些草屋之中,然而,当随着那卢望之和裴三郎一路前行到了山崖之下时,他再一次发觉,今日之行确实是处处出乎意料。山崖旁边的那些藤蔓就犹如天然的屏障,将其拉开,一个岩洞便呈现在眼前。走入其中,乍然昏暗下来的光线让他很不习惯,更可气的是走在最后头的崔俭玄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头好一会儿,突然窜上前来伸手扳住了他的肩膀,吓得他当即打了个激灵。

    “你这是干什么!”

    “杜十九,我讲义气地和你一块过了最后一关,这黑漆漆的地方,你也得讲义气拉我一把……”崔俭玄一面说一面忍不住靠近了杜士仪两步,随即使劲吞了口唾沫,老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道,“我从小就……就怕黑怕走夜路……”

    杜士仪险些没被这奇葩的缘由给气乐了,这又不是山洞探险,这是去见未来师长的,而且前头还有人带路!

    话虽如此,眼见这个和女子一般牙尖嘴利的崔十一郎还是第一次露出这般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只能没好气地任由其按着自己的一边肩膀跟在后头亦步亦趋前进。好在又走了没几步,前方便渐渐有了些光亮,原本前头只隐隐约约有个影子的卢望之和裴三郎,也一下子变得清晰了起来。当他发现眼前已经是山洞腹地,而卢望之和裴三郎行过礼后侧身退往左侧时,他终于看清楚了居中那一具矮坐榻上的老者。

    那老者年约花甲,与司马承祯的鹤发童颜,宋福真的精神矍铄不同,他看上去仿佛已经很年迈了,高高的额头上满是皱纹,眯着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褶皱重重,就连灰白的头发也让其平添几分苍老。宽大的袍服穿在他那干瘦的身上,显得很不相称,更不消说那露在袖子之外干柴似的手了。然而,当他睁大眼睛,随即露出笑容看人的时候,杜士仪却能感觉到那笑容中不掺任何杂质的慈和欣悦。

    “卢师,他们是今日前来拜见求学的东都永丰坊崔十一郎,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好几年没有人能从望之和宋二郎裴三郎那儿通过考问了。”卢鸿含笑端详着慌忙行礼的杜士仪和崔俭玄,又叹了一口气道,“虽则从学者渐多,但你们也不必每每用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为难人。我即便体力渐弱,给人讲课却还是做得到的。”

    “我等考问再三,只是不欲将心性不纯的人列入门墙而已,并不曾禁过人听讲。否则,那些持着荐信慕名而来拜入你门下的学子实在太多,卢师每月亲自批答的课业卷子已经有一二十份了,若再多多收录,不利于身体。我只是没想到,大师兄此次的题目竟然如此儿戏!”即便是在授业恩师面前,裴三郎的脸上仍是冷冰冰的,只有语气稍稍有些波动。

    “哎,三师弟,我哪里儿戏,一直以来都是别人到你面前铩羽而归,少有人能到我面前来。既然你都已经看好了他们,我瞧着他们都是真性情的人,自然抬手轻轻放过。”

    “你……”裴三郎吃这一噎,好半晌方才板着脸说道,“还请大师兄别忘了为诸位师弟楷模!”

    “你们两个……与其说是我的入室弟子,还不如说是替我里里外外掌管一切的管家翁。”卢鸿见裴三郎没好气地瞪着卢望之,一时哑然失笑。他摇了摇头之后,又招手示意杜士仪和崔俭玄上前站到面前,问过两人郡望名姓之后,他便若有所思看着杜士仪说道,“十日前司马道兄造访草堂,言及曾与京兆杜十九郎荐书一封,让其前来求学,便是你么?”

    司马承祯竟然已经来过了!

    杜士仪见那裴三郎突然用刺目的眼神看着自己,知道其是因为此前问过荐书,崔俭玄却矢口否认而恼火,他也来不及去埋怨旁边那惹事的家伙,恭恭敬敬地长揖说道:“正是杜十九!还请卢公宽宥,我得荐书之后恰逢登封飞蝗成灾,只因一时血气方刚,便到县署求见崔明府言捕蝗之事,瞎忙了好些天。再者我才疏学浅,虽得司马宗主荐书,可仍有些畏首畏尾,幸好昨日崔十一郎到访,言及他有普寂大师的荐书,方才商量了一块前来拜见。而适才也是崔十一郎言道,荐书乃人情,与其掣出荐书以求无往不利,还不如凭着真本事试一试卢氏三考,我便从了他所言,不料侥幸成功。”

    崔俭玄哪里料到杜士仪突然给他送上了一堆高帽子,见裴三郎看自己的目光没有了最初的冷意,卢望之则仿佛很赞赏地对自己连连点头,而主位上的卢鸿更是用一种看有成后辈似的亲切目光打量着自己,他一时只觉得头皮发麻。平生见惯了亲长们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听惯了他们那捶胸顿足叹息的他,此时此刻他只能心虚地吞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低声说道:“我也只是一时起意……”

    “普寂大师先在嵩山嵩岳寺,后在积翠峰会善寺盘桓多年,授徒参禅,和我是方外之交。他为人素来庄重少言,到我这儿求学的众多,却无人得他举荐,由此可见对十一郎颇为推重。”

    见崔俭玄深深低下了头,卢鸿只以为这新晋弟子为人谦虚,也不以为意,又看着杜士仪道,“司马道兄得知你尚未来,其后我又听说你揽下捕蝗之事,着实惊讶得很。不过,他与我看了你建言的线装书,我翻阅之后,着实忍不住叫好。一则不用装裱,二则不易磨损,三则翻阅方便,于贫寒学子有百利而无一害。捕蝗利弊暂且不提,我只取你仁心,十九郎,所谓江郎才尽,不过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尽管今日不过初见,尚未见识过卢鸿讲学,但这位隐士言行举止无不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杜士仪一时心悦诚服,连忙低头称是。紧跟着,他就只听卢望之开口说道:“卢师,可要将诸师弟一起召来,与大家引见二位师弟,并于此行拜师之礼?”

    “可。”

    眼见卢望之与裴三郎一块行礼告退,崔俭玄想起今天莫名其妙连过三关,竟是没有用祖母千辛万苦求来的普寂荐书拜入了卢鸿门下,一时还觉得如同做梦一般。然而,欢喜过后,一想到旬日就要考察一次,通不过的话只怕会成为笑柄,他忍不住又是愁眉不展。

    而杜士仪就没那许多顾虑了。尽管还只是初见,但他只觉得卢鸿是那种豁达爽朗的人,绝不会拘泥于所谓隐居形式,因而,他迟疑片刻就开口问道:“山谷之中草屋颇多,未知卢师缘何隐居于这阴暗的山洞之内?”

    “我患眼疾多年,住在这儿也是不得已。就是你二人在我面前,我也不过瞧见个模糊影子。”卢鸿轻叹一声道,“嵩阳观太冲道人曾经为我诊治过几次,但汤药并不见效,若要动针石,因他所藏的眼科医书已经有所佚失,再加上行针和汤药还要斟酌,因而也就耽搁了下来。多年宿疾,我也习惯了。”

    “为何不请人访求名医?”崔俭玄疑惑地问了一句,随即想起卢鸿怎么也算是桃李满天下的人,别人怎会不尽力,自己这一问着实愚蠢,顿时讪讪地叹气道,“只可惜那位赫赫有名的药王如今不在世了,否则必能为卢师治好眼疾。”

    “即便药王,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手到病除的。当年我那族兄卢升之,便是因病结缘药王,一度拜入门下,最后仍是因病痛而投水自尽。天命如此,不可强求。”卢鸿见开口发问的杜士仪一时沉吟不语,崔俭玄则更是垂头丧气的,他不禁颔首笑道,“吾不求闻达显贵,不求长命百岁,只求能传道授业解惑,吾道不孤,则吾愿足矣。”

    杜士仪却又问道:“卢师,不知当初你发眼疾的时候,是何等状况?可有痛痒?”

    “嗯?”卢鸿闻言一愣,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眼前多见蝇飞,薄烟轻雾,倒是不痛不痒。”

    “卢师,我虽年少不才,但此前却看过几部眼科医书,可否容我看一看你的眼睛?”

    见杜士仪满脸认真,卢鸿微微一愣,随即便点头答应了。一旁的崔俭玄见其上前拨开卢鸿的眼睑仔细查看,一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就在这时候,后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旋即就是一声大喝:“杜十九,你在干什么?”

    尽管那声音来得极其突兀,但杜士仪听在耳中,双手却依旧稳稳当当纹丝不动。等到退后一步垂手而立时,他却看也不看此前才和自己有过一番激烈争论,刚刚又开口质问的那位四师兄,沉声说道:“卢师这眼疾,玉翳青白,瞳仁端正,阳看则小,阴看则大,十有八九应是圆翳内障。我虽无能为力,但从前所看那部药典上所记载的金针拨障术和汤药方子却记得清清楚楚。我可立时抄录出来转交嵩阳观的孙道长,请其再次设法。”

    此言一出,刚刚怒容满面的四师兄先是错愕难当,随即面露狂喜。而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裴三郎则是反应更强烈。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抓住杜士仪的双臂,满脸激动地问道:“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第二十五章 卢门弟子

    拜师仪式一切从简,杜士仪和崔俭玄甚至连束脩都在外头的牛车上没送过来,便在卢望之这位大师兄的催促下行了礼。而卢鸿因得知眼疾有望医治,自也欣喜不已,待两个新弟子自然更加和煦。在弟子们喜悦的围观下收下了两人后,他笑呵呵地看着被卢望之拉着东行礼西行礼的杜士仪和崔俭玄,突然发现只有裴三郎侍立在身侧一动不动,便轻声说道:“三郎,你这孤僻的性子也该改改了。”

    “多谢卢师关切,我习惯了。”仿佛是生怕自己的口气太生硬,裴三郎又赶紧添了一句话,“只要卢师高兴,我就高兴!”

    “你呀……”

    身为众人之中最后进门,也是年纪最小的,杜士仪只能眼睁睁看崔俭玄抢去了九师兄的头衔,而后跟着卢望之依次去见过各位师兄。他很快便知道,那位和自己争得面红耳赤,刚刚还一声怒吼,现如今却对他客气得不得了的四师兄侯晓,是真真正正出自寒门,尽管如今在草堂读书,却还凭着一身力气不时在山中充当樵子,和同样魁梧壮健的二师兄宋慎是最投契的。

    而其他弟子中,出身名门著姓的除了他和崔俭玄,便只有裴三郎裴宁和六师兄王威,其余人不是寒门就是贫家。然而众人站在一块,只序入门先后年齿长幼,其余的全都不论。

    一番厮见过后,已经憋了许久的崔俭玄方才干咳了一声问道:“卢师,适才三师兄说过,若入门墙,每月都要考试,考不过就要逐出,不知道……”

    他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去斜睨杜士仪,希望其帮腔一块问一问,谁知道就只见杜士仪赫然眼观鼻鼻观心没事人似的,他一时为之气结。好在卢鸿并没有卖关子,而是笑呵呵地看着裴宁道:“三郎,刚刚你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裴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是,既然正式拜师,他日总不能给卢师丢脸,这条规矩大师兄二师兄都同意,各位师弟这几年也都是如此。”

    敢情这不是师长定的规矩,而是这冷面师兄私自定的门规!

    卢鸿含笑看了众弟子一眼,见人人都是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而崔俭玄却面色发黑,他便似笑非笑地问道:“学而考问,也是应有之义,不过,尔等也不要拿这些严规去吓人。十一郎不用担心,求学只在勤勉踏实用功,至于真正学得多少,各人各有不同,我还不至于以此衡量进益。卢门弟子多有喜好,你也大可择选自己的喜好来学,我一个人虽不能通晓百科,但卢氏草堂既然有这许多人,自可博采众长。”

    此话一出,杜士仪见崔俭玄眼睛一亮,低头沉吟了起来,他立时上前一步长身一揖道:“卢师,弟子想学律法和史籍,以及试赋。另外,因为年前一场大病过后,少时所览群书,如此前所说的那眼科医书还记得,其余所失颇多,所以,弟子恳请能够抄录卢师所藏的各种书籍。”

    崔俭玄正发愁自己该学什么是好,一听杜士仪提出要学律法史籍,他连后头的话都没来得及听完,立刻想也不想地说道:“我也和杜十九一样!”话音刚落,他便听到杜士仪说要学试赋,还要抄书,这一惊之下连忙又添了一句,“不过试赋和抄书就算了,弟子学不来诗赋,也没有那份坐性。”

    “好,那便依你二人。”

    卢鸿答应得爽快,而其他人听到杜士仪提出要抄书,这会儿都没有初从柳惜明那儿听说其江郎才尽传闻时的事不关己,或是单单嗟叹一声就丢在脑后了,无不感同身受,上前主动出借随身携带的各类典籍。面对这些善意,杜士仪自然团团一揖连声谢过,待要辞谢出去时,他猛然之间记起最要紧的一件事,慌忙又转身对卢鸿深深行礼道:“卢师,弟子另有一事禀报。弟子是舍妹送来嵩山求医的,能够痊愈也是她一片诚心。如今樊川家中只余一二老仆,并无其他亲人,而舍妹一介女流,若仍然单身留在峻极峰下草屋,弟子实在是不放心。”

    “此事司马道兄来时,也曾经提过。不过男女有别,况且此地求学之人实在太多,容留你那妹妹在此,若有纰漏却不好说。”

    见卢鸿正蹙眉沉吟,崔俭玄便开口说道:“杜十九,这事情要说也不难。峻极峰下的草屋到这儿不算太远,我留两个从者在那儿照应,再加上你那儿原就有一婢一仆,大可应付得过来。我再让我那七叔常常派人过去看看,嵩阳观那边也可以请托一下,再说你也可以隔三差五回去嘛!”

    说完他才醒悟到自己竟是代替师长做了决定,连忙讪讪地说道:“还请卢师能够允准,隔个十数日给杜十九一日假,让他能回去瞧瞧他家十三娘。”

    “又不是官府,哪有什么给假不给假。”卢鸿哑然失笑,随即便点点头道,“十一郎这主意甚好,就如此,你日后若是想回去,径直走山路便能直达峻极峰下,让你二师兄或是四师兄带你多走几次就行了。”

    侯晓闻言立时不假思索地说:“只要小师弟能够赶紧把那金针拨障术的行针要诀和药方抄录出来,别说多走几次,便是次次陪同我也心甘情愿!”

    杜士仪自是慨然应诺,众人一阵说笑后,方才从岩洞中一一辞了出来。这一行九人的大阵仗,再加上此前卢望之出来叫人的动静,自然而然引来了不少草堂学子的视线。这其中,柳惜明瞧见卢望之对杜士仪拍肩谈笑的亲切架势,又瞧见侯晓这样起初和人有过激烈争执的,眼下竟也与其相谈甚欢,他自然又惊又怒。然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好事的学子上去打听过后,他便得到了一个更出人意料的消息。

    那崔俭玄和杜士仪竟然都拜入了卢鸿门下!而且两人和他们这些凭荐书来求学的又不一样!

    “明明已经江郎才尽不复从前才名,凭什么还这般得意!”

    别人嫉恨还是忿怒,杜士仪自然无心去管。他满怀歉意地对杜十三娘分说了缘由,可下一刻,他就看见妹妹的脸上绽放出了无与伦比的灿烂笑容。小丫头甚至忘情地扑在他的怀中。

    “阿兄,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老天爷开眼,真的是老天爷开眼……”

    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话,又见她的眼睛水光盈盈,杜士仪只觉得心中满满当当都是暖意,少不得哄了她好一阵子。很快,杜十三娘就渐渐平静了下来,却是破涕为笑,拉着杜士仪的袖子叮嘱了无数的话。而杜士仪一一点头答应了之后,又召来竹影吩咐了明日预备行李送来,最后对田陌很是交待了一通。而那边厢志得意满的崔俭玄,也领着自己那些从者上了前来。

    “杜十九,待会儿就让你家十三娘坐着我那牛车回去,我吩咐了他们好生护持。对了,牛车会留在登封县署,日后若十三娘要用车,只消派个人去说一声就行了。只要我那七叔在登封县一日,一定会好生照应十三娘的。至于咱们的行李,明天一并捎带过来。”

    “那就多谢十一兄了!”

    尽管只是暂别,然而,当看着杜十三娘带着竹影和田陌,在崔氏那些家仆从者的簇拥下循山路出谷,看着那些身影渐渐消失,杜士仪仍是觉得心中一阵空落落的。不过一两个月,他如今已完全接受了全新的身份,全新的生活,全新的家人。而现如今,哪怕不为自己,只是为了这个妹妹的将来,他也必须要努力了!

    崔俭玄原本打算留两个家仆再造一座新的草屋,可在卢望之的盛情相邀下,他想到那每月一次的考问,立时决定好好巴结这位大师兄,死活撺掇了杜士仪一块搬进了那座草屋。此刻他正在那儿和大师兄套近乎,却发现杜士仪那边已经收拾好了,人盘膝坐在那儿,拢纸在左手,右手疾书不停,显然正在履行之前的承诺。他好奇地凑上前去,却只见赫然是行针八法。

    “凡针,量其人年形苦乐,预为调停脏腑外,前二三日须少进清散之剂,平其气血。及时取新汲井泉水一盆,安置架上,患者对盆正坐,医家侧立,以手匀水,频频于眼内外浇淋,觉冷气沁入脑户,则脂翳越凝,拨而无血。且使肌理顿木,不知痛怯。于以下针,运斤成风,目不粘滞矣。若冬月及老弱人,兹法不施亦得。拨眼要精八法。六法易传,惟二法巧妙,在于学人心灵手敏,久之自然有得。八法者,一曰审机。患者以冷泉洗眼毕,正襟危坐,以背倚墙,靠定头项……”

    他一时看住了,等到后头出现几个药方的时候,他才又跟着读了出来:“防风散:茺蔚子、防风、桔梗、五味子、知母各二两;黑参、川大黄、细辛、芒硝车前子、黄芩各一两;上捣罗为末,以水一盏,散一钱,煎至五分,去柤温服,食后。羚羊角饮子:羚羊角三两,知母、细辛、车前子、人参、黄芩各二两防风二两半;上捣罗为末,以水一盏,散一钱,煎至五分,夜餐后去柤温食之……就这么些么?”

    当卢望之接过那两张纸,他也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方才目光炯炯地看着杜士仪道:“小师弟,若是卢师能够就此重见光明,那全都是你的功劳!我这就去一趟嵩阳观见太冲道长,这屋子里所有东西你都可以随意取阅,不用拘束!”

第二十六章 金针拨障术

    时隔近两月再次见到杜士仪,孙太冲已经丝毫没了小觑之心。

    江郎才尽也罢,文采不再也罢,可这个来自京兆杜陵的昔日神童轻轻巧巧得了司马承祯的青睐,又在别人避如蛇蝎的捕蝗事中挺身而出,如今那位御史到了登封,瞧见的是县署众人出动,四乡都已经积极捕蝗,而杜士仪即便拿不到这份功劳,登封县署上下总得承这份情,更不要说功成身退的他又拜入了大名鼎鼎的卢鸿门下,还带挈上了来自东都永丰坊清河崔氏嫡支的崔十一郎!

    拿到卢望之亲自送来的那张行针八法以及汤药方子,孙太冲反反复复斟酌了三天,这才最终有今日的悬练峰之行。他早年便行过几例金针拨障,其中多数都是言明成与不成均在天数,术后他尝试过多种汤药,效用不一,有的人能够重见光明,有的人却就此失明,也有的人流血过多或是伤口化脓落下隐疾,所以对卢鸿的眼疾,他一直不敢轻易下手。可如今杜士仪让人送来的这张轻飘飘的纸,对他来说却重若千钧。

    要知道,达官显贵之中,困于内障的人不计其数。若这一方纸所述都是真的,那么他日后能结善缘无数!最后,他先去了登封县内,为一个同样因圆翳内障几乎失明的患者行针施药之后,见效果确实胜过从前,他才终于下了决心。

    这会儿已经净过手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见卢门弟子中同样通医术的裴宁在一旁仔仔细细烧灼着金蓖,而杜士仪和卢望之侍立在一旁,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卢公,此术若成功,则你日后可以看清楚东西,畏光应该也能为之稍解。可若真的有什么纰漏……”

    一句话说得裴宁面色巨变,倒是卢望之镇定自若地说道:“孙道长尽管放心施为,卢师盼着能重放光明不是一两天了。更何况,这山洞狭隘,大家进来听讲,每课顶多只能一二十人,日后卢师若能搬出山洞,每课所有学子一起听讲,这才是真正的有教无类!”

    “望之已经把我的话都说了。”卢鸿笑着点了点头,又安慰地扫了一眼一旁的裴宁,“三郎也不用顾虑重重。纵使日后真的永堕黑暗,却还有你们在。那些书的内容都在我心里记着,断然不会因此停课,耽误了大家的学业。”

    “卢师……”

    见裴宁一时双目通红,杜士仪也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他可以保证自己对卢鸿的眼疾诊断准确无误,抄录出来的行针八法出自《目经大成》,汤药方子也是对症下药的,然而,这毕竟是要对眼睛下针拨障,存在的风险非同小可。即便孙太冲乃是远近首屈一指的杏林妙手,但就如同卢鸿此前所说,纵使药王孙思邈那样的千古名医,也有治不好的病患,如今若是有什么闪失……

    “十九郎也不要患得患失,至少你这方子给我带来了希望。”说到这里,卢鸿便含笑说道,“子方,你动手吧。”

    前世今生都行过针,然而,这对眼睛动针,杜士仪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眼见孙太冲用左手大指、食指分开眼皮,又用右手大指、食指、中指执针,进而仔仔细细盯着卢鸿的眼周轮廓后,突然进针点睛,他一时只觉得呼吸都几乎摒止了。至于其后针锋深入射覆,探骊扰海,卷帘拨障,最后翳净之后,又用针干于金井中央和周遭涤去残血及脓血,最终完璧回针,看着这目不暇接动作,他别说出声,就连心脏都似乎停止了跳动。直到孙太冲满头大汗地长舒一口气,信手将用来拨障的金蓖随手丢在满是清水的水盆中,他才终于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这时候,还是裴宁出声打破了那一股难言的静寂:“太冲道长,卢师这眼疾……”

    孙太冲却没有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卢鸿。下一刻,就只听卢鸿爽朗地笑道:“多年不曾清明地看过东西了!孙道长,多谢了!”

    “无量天尊!”纵使如卢望之,此时也不禁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随即方才转身对着孙子方一躬到地道,“多谢孙道长令卢师重见光明!”

    “谢就不必了,于我也是多有所得。”

    尽管不是自己动手,但杜士仪却觉得出了通身大汗,一时竟连双腿都有些微微发软。眼看裴宁已经一个箭步到了卢鸿身侧,轻声再问几句后,便满脸喜色地扶着人缓缓离座静躺,他不禁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可下一刻,他就发现孙太冲和卢望之都看向了自己。

    “这金针拨障的行针八法,比我此前所藏的《龙目论》精当许多,今天能够手到障除,也是多亏了杜小郎君!”孙太冲说着便笑眯眯地对杜士仪拱了拱手,因问道,“不知杜小郎君可记得全本?”

    “孙道长见谅,实在是我去年那场大病来势汹汹,从前所览群书之中,我如今记得的不到一小半。”杜士仪歉意地笑了笑,见孙太冲失望得无以复加,他方才信口说道,“若是日后能回想起来,我一定抄录给道长!”

    杜士仪明言记不起其他,孙太冲虽有些遗憾,可那金针拨障八法的珍贵之处,饱读医书的他自然清楚,想想也就不再奢望其他,当即和颜悦色地说道:“杜小郎君也不用过于逼迫自己,你毕竟身体才好,还是好好休养才是正理。对了,你且让我再诊一次脉,从前你吃过的那方子也该换了。”

    自从自告奋勇去登封县署揽下捕蝗事之后,嵩阳观就再也没人登过门,如今孙太冲既是再次主动提出来,杜士仪自是坦然伸出了左手去。孙太冲诊过脉,便微笑说道:“精血渐足,经脉也强健了许多,不用再吃那些补益元气的药了,我给你开个方子再调理调理,日后就不会留下病根。唔,对了,此前杜小郎君写的那防风散和羚羊角饮子,我也让僮儿炮制好了,待会便请卢公服用吧……”

    卢鸿术后需得静养,孙太冲出门之际,自然是卢望之亲自相送。为了行针,今次卢鸿一大早就被卢望之挪到了自己的草屋,眼下得知金针拨障术一举功成,草屋外头围着的入室弟子和求学士子一时欢呼雷动,从草屋出来的孙太冲也不知道收获了多少感激道谢。须臾,却是从屋子里出来的裴宁用招牌的冷脸和冷言把兴高采烈的众人给压了下去。

    “不许喧哗,卢师还要静养数日!”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后,见众人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又对孙太冲毕恭毕敬举手一揖道,“太冲道长针到障除,我卢门弟子将终生感激不尽。”

    见孙太冲含笑还礼,他又淡淡地说道:“但今次若不是小师弟抄录了金针拨障八法以及相应的汤药方子,卢师也不会得以重见光明。我知道此前于卢师收下小师弟的事,尔等之中有人颇有微词。捕蝗事是否顺应天意,有利于否,自有天意民意评判,但小师弟令卢师得见光明却是实。今后若有学术之争无妨,但若有再鄙薄小师弟品行的,那就不用再呆在这卢氏草堂了!”

    裴宁这番话,屋子中盘膝坐在卢鸿卧床前的杜士仪听得清清楚楚。这几日他和卢望之最熟,而从前争得面红耳赤的四师兄侯晓,还有那位爽朗的二师兄宋慎,他都混了个半熟,只有裴宁整天冷冷的不好亲近,却不想今天竟然是这个冷面人撂下了一句最回护自己的话。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平躺在那儿的卢鸿轻声说道:“三郎就是面冷心热的性子,你别看他如同管家翁似的将谷中上下人等管得严严实实,但实则最关心人的也是他。他兄长裴宽是刑部员外郎,这铁面无私的习气,他和他兄长真是一脉相承!”

    杜士仪听着卢鸿这评判之言,不禁笑道:“三师兄为人看似冷,其言行却正,正是君子。”

    “君子坦荡板正,你读书若有惑,尽管去找他。”

    “是,弟子明白了。”

    “至于你大师兄……”卢鸿说着竟迟疑了片刻,旋即才笑道,“你和他住在一块,千万别只学了他的随性不羁。他从小为我抚养长大,但性子却和我大不相同,即便过目不忘出口成章,却不愿扬名,每成一诗一文即立时毁去,连我也对他无可奈何。”

    杜士仪想到卢望之平日的丢三落四不着调,可接待外人的关键时刻却翩翩君子之风,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陪着卢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见人渐渐睡了,呼吸声也逐渐均匀,他这才悄悄站起身来。他的通身大汗眼下早已经息了,可身上那种黏糊糊的感觉依旧,寻思着今天解决了老师的眼疾,他可以抽空回去见见杜十三娘,他少不得快步出了草屋。可还不等他找到裴宁知会一声,却发现那边通往外头的山路上挤了好些人,随即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不多时,崔俭玄排开人群,竟是一路飞奔径直跑到了他的面前,来不及站稳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杜十九,那个朝廷派下来查看各地蝗灾情形的御史来了,说是既来嵩山,务必想拜访卢师。是我家七叔陪着他一块来的!”

第二十七章 婉言辞御史

    看到崔俭玄一面说一面嘿然而笑的样子,杜士仪立时明白了这小子的目的,无非是撺掇他趁机表现一二。想着崔韪之倘若知道这侄儿竟然拆长辈的台,那张脸会何等难看,他便干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卢师刚刚才行了金针拨障术。”

    “大师兄也已经对那位御史禀明了,可人家仍是不管不顾坚持要见。”崔俭玄一面说一面往后看了一眼,见那边厢仿佛毫无进展,他方才鄙薄地哼了一声,“我那七叔多年仕途蹉跎,现如今好容易因为你的建言而赌对了一次,必然趁机表现。听说这位捕蝗御史留在登封县署期间,他整日寸步不离,真是什么风骨都没了,也不怕别人知道了笑话!”

    两人没说两句话,就只听外头骚动更甚,紧跟着便是几人排众而出。

    为首的那男子大约三十许的年纪,一身绿袍,白皙容长脸,身材瘦削,容貌秀挺,再加上下颌的三缕长须,颇有几分清逸之气。而在他身后的,除了几个明显从者服色的人之外,便是他曾经见过的登封令崔韪之以及那位钱少府,余者两三人,多半也是登封县的属官吏员等等。

    他们后头紧跟着一干卢门弟子,平日里从来一张和气笑脸的卢望之此刻面色微沉,裴宁那张冷脸更是如同结了冰似的,反而是那些附庐求学的年轻学子们,有的露出了兴奋激动的表情,有的不以为然,也有的则是满脸的殷羡。

    行至草屋近前,那绿袍男子便开口问道:“卢公在此么?”

    这时候,落后一步的卢望之立时对崔俭玄和杜士仪解说道:“十一郎,十九郎,这位是本次巡查河南府一地捕蝗事的刘御史!”

    绿袍男子见崔俭玄和杜士仪站在门口,又听卢望之那称呼,哪里还会不知道这亦是卢鸿的弟子,一时笑容可掬地微微颔首。见对方态度客气,杜士仪生怕崔俭玄再犯老毛病胡说八道,当即上前一步长揖行礼道:“原来是刘御史!还请刘御史恕罪,卢师眼疾多年,今日才刚由嵩阳观的孙道长行过金针拨障术,服药之后尚在屋内静养。”

    待到直起身时,他便看见陪在来人身侧的崔韪之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不以为意,可一旁的钱少府却表情紧张,仿佛生怕自己在对方面前拆穿底细抢功劳似的。就连他们身后的一众卢门弟子学子,不少也都在打量自己。在这些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和他距离最近的那个刘御史则是审视的眼神倏然转厉,仿佛要在他脸上扎出两个洞似的。然而下一刻,那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目光又一下子犹如冰雪一般消融无形,转而变成了温文和煦的笑容。

    “哦,为何卢公眼疾多年,却在今日方才金针拨障?”

    “金针拨障毕竟是于双目之上行针,危险性显而易见,故而民间大夫罕少能有十足把握。此番我正巧寻得金针拨障八法,孙道长有了把握,这才全力施为,针到障除。如今正值行针之后不到半日,还请刘御史明鉴。”

    见杜士仪挡在门口一动不动,刘御史不禁眯了眯眼睛,随即又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却是我来得不巧了。不知小郎君名姓,郡望何方?”

    “京兆杜士仪,见过刘御史。”

    听了这个陌生的名字,那刘御史微微一愣,而他身侧的崔韪之和钱少府全都为之松了一口大气。而在场的卢门弟子学子,因为柳惜明此前的广泛宣传,无人不知杜士仪就是那自告奋勇担下捕蝗事的杜十九,此刻听其隐去了那人人耳熟能详的字号,一时嗡嗡嗡议论了起来。就在旁边的崔俭玄怎么都不明白杜士仪为何非要藏着掖着,才刚想张嘴,却见族叔崔韪之对他连连眨眼,他只得不情不愿地别过了头去轻哼了一声。

    “没想到杜小郎君倒是助了乃师重见光明。”

    刚刚卢望之和裴宁以及其他弟子都说卢鸿刚用过金针拨障术需要静养,如今杜士仪也是这么说,而且还道出了嵩阳观那个道人的名字,刘御史踌躇片刻,最终决定不再坚持求见。他漫不经心地褒扬了杜士仪一句之后,便又似笑非笑地说道:“既然卢公如今已经能重见光明,我回京之后当上书禀告圣人。卢公隐逸高士,宇内闻名,也该出山了。”

    见卢望之裴宁也好,其余侯晓宋慎等弟子也罢,甚至不少学子都为之遽然色变,杜士仪想到卢鸿的为人心性,当即再次长揖谢道:“刘御史厚爱,然卢师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尝言只为传道授业解惑于诸生,而治国平天下之重任,朝廷自有肱股担当。如今飞蝗再起,如刘公这样不辞辛劳奔波各地监督捕蝗灭蝗,正是能够担负重任的朝廷肱股。”

    刘沼原只见杜士仪年少,有些轻视,此刻听见这样一番让人听着很舒服的恭维话,走了这么多山路却最终落空的那股无名火不知不觉消解了大半。对于这位皇帝征召不应的隐士,他心中本就颇有不以为然,想想卢鸿也就只是名气大一点而已,自己来过表达过尊崇的意思也就罢了,人家既然不乐意出仕,他却没必要回去多嘴。因而他又打量了杜士仪一眼,这才矜持地说道:“卢公高风亮节,实在是让人佩服。只可惜今日我来得不巧,缘悭一面。既如此,我也不打扰,就此告辞了,替我多多拜上卢公。”

    眼见得对方转身而去,崔韪之使了个眼色让钱少府等人赶紧追上去,自己却上前两步含笑对杜士仪点点头:“贤侄这份情,我记下了!”

    刘沼一到便在乡里转了一圈,当然也曾听到过主导灭蝗的杜十九之名,可登封毕竟在得到朝中确切消息之后,县署一众属官差役立时全力捕蝗,于是那些属官口口声声只把杜士仪说成了京兆府一个在都畿道游历的热心士子,再加上事事顺着刘沼,很顺当地就把此事揭过去了。他虽说知道此中名堂,却也没理论。即便他出自名门,可要是单靠他一个人,这还是撑不住登封县这片天的!

    “明公言重了。”杜士仪看着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位刘御史看来颇具威权,不知道是……”

    “这是监察御史刘沼,不过正八品下,狐假虎威罢了,还不是仗着后头有姚相国!否则,他一个最好女色的,如何能得御史之职!”

    监察御史才正八品下,崔韪之这县令却是正六品上,这些天却得忍受刘沼的颐指气使,肚子里早就憋了一口气。忍不住一吐为快之后,他见崔俭玄似笑非笑看着自己,杜士仪倒是面色如常,他便轻咳一声,端着长辈的架子语重心长地告诫道:“十九郎,捕蝗之事朝中非议极多,你撇清也是好事。须知此前谏议大夫韩思复奉旨巡视蝗灾各地,回去之后奏说飞蝗成灾,当修德以弭之,姚相国这才把这位刘御史给派了出来。总而言之,十九郎如今既然拜入大名鼎鼎的卢公门下,不如一心钻研学问的好!”

    “七叔倒是好盘算。”

    崔俭玄这一声轻轻的嘀咕顿时让崔韪之老脸微红,而杜士仪便仿佛没听见似的,泰然自若谢了一声。见此情景,这位崔十一郎懒得再理会这么多,直接纵身从草屋前头的高台上轻轻跳下,随即拍了拍双手,又冲着不远处尚未散去的学子们喝道:“都散了都散了,让卢师安安心心静养!”

    尽管崔俭玄这个族侄实在不讨人喜欢,但为了对东都那边有个交代,崔韪之扭头看了一眼已经快到那边路口的刘沼,少不得又对杜士仪说了几句务必照应崔俭玄的话。面对这托付,杜士仪少不得对崔韪之拱了拱手道:“明公放心,我和十一兄如今既是同门,自然风雨同舟共进退。”

    “那我就放心了!我这些天需得陪着那刘沼,请十九郎替我向卢公问候一声!”

    等到崔韪之匆匆离去,草屋前头终于完全清净了下来。杜士仪索性径直盘膝坐下,随即支着下巴出起了神。

    那刘沼一看就是倨傲难以容人的性子,对这种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听崔韪之的意思,朝中似乎还在因捕蝗而角力,这么说大名鼎鼎的姚崇,近来似乎不是那么顺当……不过话说回来,眼下的他还远远不够资格去蹚浑水!

    不多时,去送刘沼一行的卢望之就和裴宁一块回转了来。看到杜士仪满不在乎地盘膝坐在草屋门口,卢望之不禁笑了起来,赶上前两步就挨着人并肩坐了下来,随即亲昵地说道:“小师弟,今天幸好有你这随机应变,一番恭维堵住了这刘沼的嘴。卢师尝言,隐逸山林就该有个隐士的样子,若视隐居为终南捷径,谈何隐居,不过沽名钓誉而已!所以之前虽朝中持币礼征辟数次,卢师一直都坚辞不愿往。今日也是天意,若没有金针拨障,卢师总不能一味把人拒之于门外。”

    “为何不能?此人眼神不正,显然心术也不正。”裴宁看着并肩席地而坐的卢望之和杜士仪,犹豫了片刻,一身白衣的他还是没有效仿两人。见杜士仪听了自己的话面露微笑,他不禁皱眉问道,“十九郎,你笑什么?”

    杜士仪可不想和裴宁这冰块抬杠,当即一本正经地说:“没笑什么!过几日等卢师的眼睛养好了,我打算回去看看十三娘,还请二位师兄准我一天假。”

    请假要趁早,尤其难得冷面裴三郎心情好!

    卢望之想都不想就点点头道:“卢师之前就说了,你要回去只须言语一声。对了,让四师兄带你走山路,虽累些,到底近得多。”

    裴宁想了想,也最终颔首说道:“到时候只需记得早去早回。”

第二十八章 一舞剑器动四方

    登封县城坊市中,原本高挂免战牌的那些米行粮号,如今都敞开了大门。

    此前官府态度暧昧,他们自然可以囤积居奇等着粮价上涨,然而,现如今那位朝廷派到各地巡查蝗灾情形的监察御史就住在登封县署,县署已经让人下了死命令,让他们务必保证米面供应,谁敢真的和官府作对?好在如今登封各地捕蝗进行得如火如荼,今年收成瞧着仿佛能够保住,他们敞开卖了几天的粮,原本大排长龙的人群就不见了,价格也微跌了一成,一时这些米行粮号掌总的人也都出了一身冷汗。

    幸好没在高位囤积太多,否则万一米价一路下行,这可就亏惨了!

    而对于杜十三娘来说,曾经听竹影说过米面难买,听田陌形容过那一日跟着杜士仪到坊市听到的抱怨,现如今看到坊市热闹喧哗,那些米行粮号门前秩序井然,她忍不住满脸高兴的笑容:“阿兄,这回你真的做了一件大好事呢……对了,咱们这样出来,会有人认出你么?”

    “你夸我的话已经说过几百遍了!你阿兄我又不是名满天下的人,我在登封县城里头可没露过几回面,哪有这么容易被人认出?”

    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天杜士仪跟着四师兄从山路回了草屋,正巧牛车载了杜十三娘回来。得知峻极峰下的草屋早已被崔韪之令县署差役全部翻修了一遍,为此还把杜十三娘给接到县署住了两日,如今那青翠的竹林配上焕然一新的草屋,里头的陈设也都换了一遭,甚至还在田陌那棚子里养了一只看门狗,再不复此前的寒酸气了,而杜十三娘此前进城却没机会好好逛过,他索性带着杜十三娘又进了一回登封县城。

    此时此刻,见杜十三娘娇嗔地摇了摇自己的手,他少不得再次审视了一番她今日的打扮。如今的他还是两袖清风身无长物,可行头早已换过了,一身白色圆领衫整洁而朴素,又不打眼。而杜十三娘身上的衣裳则是此前住在县署时,崔韪之的正妻王夫人请裁缝量体新做的,圆领白罗衫,绿色荷叶裙,脚上是一双簇新缎鞋,两边小巧可爱的垂髫缀着一对可爱的鎏金银蝶,双腕上戴着一对鎏银臂支,越发衬得她肤白如玉,就犹如塘上新莲一般。

    “阿兄?”

    “我家十三娘长大了。”杜士仪突然笑了起来,随即轻轻舒了一口气,“难得见你打扮得这般俏丽,阿兄看呆了,将来也不知道哪个俏郎君有福气!”

    “阿兄!”杜十三娘一时俏脸绯红,然而不过片刻功夫,她便转嗔为笑道,“阿兄不娶,我也不嫁!我还要替阿兄好好挑一位嫂嫂呢!”

    这大大方方的话噎得杜士仪顿时一愣。想想这是盛唐,女子能顶半边天,哪会一说到婚嫁就羞涩,他不觉笑呵呵得摇了摇头,随即方才带着杜十三娘继续往前走。如今家中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不缺,穿的行头也不用置办,手头活络了许多,这一路走去,但凡杜十三娘稍稍流露出喜爱神情的小玩意儿,他一概都痛快买下,即便如此,这一路也不过花了几十文钱,最后还是杜十三娘拉住了他的手臂。

    “阿兄,够啦,再买竹影就拿不下了,再说我也用不了这许多,别浪费钱!”

    “这最后一句才是你想说的吧。”见杜十三娘笑得眯起了眼睛,却也没辩驳,杜士仪看了一眼身后头戴软脚幞头,身穿圆领袍,腰佩承露囊,脚踏小蛮靴的竹影,活脱脱一个从者,一时莞尔。既然杜十三娘说是够了,他也就不再当散财童子,又逛了一小会儿,他遥遥望见远处仿佛聚集着很多人,间或还有犹如雷动的叫好声,他便笑着说道,“那边厢大约有人表演,彩声雷动,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嗯!”

    主仆三人快步上前,这才发现围观人群竟是里三层外三层,别说挤进去看热闹,四面八方还有更多的人涌过来。不消一会儿,他们就被前后看热闹的人给紧紧贴在了中间,一时竟动弹不得。此时天气炎热,酸臭的汗味四处都是,杜士仪不得不伸出臂膀护了杜十三娘,一不留神一脚踩在了前头那人的脚跟上,险些把人鞋子给踩下来。就只见那汉子愤怒地转过头来,对着杜士仪骂出了穷措大三个字,随即便一时瞠目结舌,老半晌方才结结巴巴地叫道:“杜……杜……”

    杜士仪前些日子东奔西跑,走了登封县所辖的不少乡里,此刻他隐约记得对方那张脸仿佛是宋曲的村民,连忙干咳一声道:“我也只是带着舍妹来瞧个热闹,别惊动了外人!”

    那汉子正懊悔把恩人给骂了,一听到杜士仪如此说,他立时眼睛一亮,慌忙开口说道:“小郎君来得正好,今日是赫赫有名的公孙大家带着徒儿来登封县,咱们来得早,回头就什么都看不着了。你带好小娘子,咱们挤进去!”

    听到公孙大家四个字,杜士仪先是一愣,但只听杜十三娘喜上眉梢地惊呼一声,“是公孙大娘”,他立时醒悟了过来。眼见得那汉子不由分说就奋力往里头挤,杜十三娘连忙使劲拽了拽兄长的袖子,杜士仪闻弦歌知雅意,立时跟在后头一路往里头挤,紧随其后的竹影就没那么好运了,四周那些人被前头一挤的怨气全都发泄在了她头上,她也只能低垂着头当那些骂骂咧咧不存在,直到踉踉跄跄撞在了一个人背上,她才慌忙抬头,却发现杜士仪就在身前,他们这一行竟然已经到了人群的最前头。

    宽敞的场地中,两边是两个操琵琶的乐师,而中央一个身穿白色窄袖圆领衫,腰系蹀躞带,石榴过膝短裙下露出一条紧口条纹裤,脚踏软锦靴的女子正背对着围观人群,淡然若定地蹲着摆弄着地上那皮囊中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剑器。远远望去,一时竟瞧不出这些剑器是否开过锋。听着四周围那些议论声,杜士仪得知旁边的女徒弟刚刚已经表演过了一场,如今竟是轮到公孙大娘本人,他忍不住目光炯炯。然而,待到那蹲在地上的女子站起转过身来,他不期然与其对视一眼,一时不胜诧异。

    仿佛是此前在宋曲有过一面之缘的那女子!

    那一次在昏暗的屋子中,他只是大略窥见其人眉眼,那双沉静而冷冽的眼眸,绝世而独立的风致让他印象深刻。而如今在明媚的阳光之下,看不出年纪年纪的她仿佛一座不为烈日所动的冰山,只略扫了他一眼便不动声色地信手高高一抛,手中宝剑竟犹如一道银练似的倏然冲天而起。几乎与此同时,一旁传来了一声急促的琵琶弦响,而人群中亦是有人发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叹,就连杜十三娘都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兄长的胳膊,脸上满是紧张。

    一个腾跃轻舒手臂握住了剑柄,凌空舞出了几个剑花,公孙大娘这才稳稳落地。

    然而,随着琵琶声分外急促,就只见她的足尖犹如蜻蜓点水似的在地面轻点,整个人已经是再次腾挪舞动了起来,那一团银光仿佛乍然间爆裂了开来,在阳光下迸射出无数慑人的耀斑,晃得人群中最前列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更不要说分辨寒光剑影中那一团矫若游龙的身影。

    杜士仪竭力眯着眼睛试图看清那剑光人影,也只能隐约看到那一袭白色罗衫。好在那疾若迅雷的动作很快就慢了下来,可即便是剑器绕身极慢,可每次见那剑锋仿佛差之毫厘便会一个不慎伤及那冰肌玉骨,围观人群仍然不时发出了阵阵惊呼。

    极慢之后又是极快,倘若说最初那一团剑光仿佛鸣雷惊电,那么此时此刻的剑势便仿佛疾风骤雨。但只见那一团白衫身影仿佛在翻江倒海一般,在场中四处搅动风云,尤其是站在最前头的杜士仪,几次都能感觉到寒光仿佛就在距离眼前不到数寸许一掠而过。而起初兴奋激动的杜十三娘,这会儿也已经被这森冷的剑势吓得面色发白,一面紧紧靠着兄长,一面死死咬紧了牙关,而竹影更是连手中捧着的那堆东西什么时候全都掉落一地都没发觉。

    琵琶声渐缓,剑势亦是徐徐再缓,然而这一次,便仿佛暴风雨之后的江海逐渐恢复了平静似的,剑影和人影渐渐都能分得清了。待到琵琶声戛然而止,公孙大娘收剑而立,人群中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随即便爆发出了漫天喝彩声,一时间再次欢呼雷动,却是比此前那一次更加热烈。甚至有好事的坊间无赖少年高声叫道:“再舞一曲,再舞一曲!”

    刚刚那一幕使得围观人群无不沉醉其中,这会儿附和的声音自是不绝于耳。然而,但只见回剑归鞘的公孙大娘冷淡地叉手揖礼,人群竟是又安静了下来。她行礼致意过后,便沉声开口说道:“奴公孙大娘,本欲从东都往豫州郾城,不料一出登封便遇飞蝗漫天,捕蝗使四处征民捕蝗,因而方返登封献艺。即日起将在登封逗留三日,今日便到此为止,还请诸位看客明日而来。”

    这极其冷淡的一句话,却让骚动的人群渐渐平静了下来。见一众人等井然有序地排队,去场地一旁一个敞开口子的钱箱中投入一文钱甚至几文钱不等,虽也有人悄悄溜走,可就连起初鼓噪的市井无赖竟也不出声了,杜士仪着实惊叹于公孙大娘一言九鼎的效应。听到身边似有动静,他低头一看,发现竹影正在忙不迭地捡拾地上的粉盒等物,不禁为之莞尔。这时候,起头豁出去带着他们挤进来的那汉子方才意犹未尽地啧啧称奇。

    “真是名不虚传,名不虚传!没想到竟然能一观公孙大家的风采,死也值了!”

    他自己也还沉浸在刚刚那一曲剑舞之中,听到这连声赞叹,也觉得理所当然。就在这时,就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多时,三五骑人便远远从坊市街道尽头驰了过来。一行人到了近前,为首的人一甩缰绳跃下马背,打量了尚在整理皮囊的公孙大娘和徒弟琴师三人好一会儿,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明公得知公孙大家大驾光临登封,有请过府一会。”

第二十九章 诗未过半势已成

    尽管仍是背对着这一行人,但公孙大娘早已听到了马蹄声。此时此刻,她不动声色地整理好了皮囊,随即方才站起身来。见为首那人低头抱拳,状似恭敬,她便侧身退了一步,随即开口说道:“奴不过一介舞者,不敢当大家二字,更不敢当崔明府之请。奴在东都曾经拜会过齐国太夫人,承蒙不弃,赠以琵琶剑器,勉之以精益求精。如今剑舞未成,不敢再登大雅之堂。”

    杜十三娘离得近,闻言大为惊怒,咬了咬嘴唇,可还没等她动作,肩膀却被人按住了。抬头发现是自家兄长,她不禁露出了央求的表情。可等到杜士仪冲着她微微摇了摇头,尽管她心中大为不解,最终还是乖乖地站在那儿没有动弹。须臾,她就听见杜士仪低低问了一句:“这几人你可认识?”

    仔仔细细搜寻着在县署住了两日的记忆,杜十三娘最终有些犹豫地说道:“似乎远远望见过,但应不是崔明府的家人,似乎是那刘御史的从者……”

    “那刘御史人如何?”

    “这……”杜十三娘犹豫良久,这才轻声说道,“听说凡宴必招官妓陪侍,据说……据说极好女色……”

    杜士仪当即眯起了眼睛,许久方才淡淡地答道:“我知道了。”

    兄妹俩说话间,那来人听到公孙大娘这推托之词,却是毫不气馁,又笑容可掬地说道:“公孙大家实在过谦了。你这剑舞若是不成,天底下还有谁人堪称剑舞大成?明公不敢勉强公孙大家,实在是因为奉旨巡视各方捕蝗事的刘御史现如今正在登封县署,闻听公孙大家竟然到了登封,一时大喜,所以明公方才特来相请。须知刘御史乃姚相国重用之人,只要公孙大家能让刘御史满意,他肯美言几句,便能让大家的剑舞名动天听。公孙大家游历天下,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果然,崔韪之那滑不溜手的家伙怎么可能派自己人做这种被人诟病的事,听此人软硬兼施的口气,决计是那刘沼的手下!

    杜士仪见公孙大娘的秀眉终于微微蹙了起来,他方才打定了主意。他轻轻放下了刚刚按着杜十三娘肩膀的手,低声对那看着对面那一幕满脸不忿的汉子低声说道:“这位大兄,烦劳先把舍妹和青衣带出坊市。可以的话,先送她们回去。”

    “小郎君,你这是要……”

    看到杜士仪凝视着那边厢面如寒霜的公孙大娘,那汉子一时福至心灵恍然大悟,连忙点了点头。而杜十三娘闻言大为震惊,眼见得兄长给了自己一个严厉的眼神,她方才咬了咬牙,拉了不明所以的竹影就跟着那汉子走了。然而,才走不多远,她却忍不住又回过了头来,见杜士仪目不转睛盯着那边厢僵持中的两拨人,她只觉得心中满满当当尽是担忧。

    阿兄……

    她咬了咬牙,随即对一旁那汉子说道:“这位大兄,劳烦送我们去嵩阳观!”

    此前围观人群本就尚未全部散去,周遭还有二三十人,见那县署来人强邀公孙大娘,不少百姓都露出了鄙薄的表情,但却全都敢怒不敢言,一时间,倒是聚拢来的人越来越多,不多时就又围了上百人。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整理了一下身上刚刚因在人群中而挤得有些褶皱的衣衫,随即大步走了上前。见那说话的从者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公孙大娘,他突然重重抚掌,见那清脆的巴掌声引来了四周围众多打量的目光,他这才笑着开了口。

    “黄帝采首山之铜铸剑,以天文古字铭之,因而剑乃兵之圣者,至尊至贵,人神咸崇!今日见公孙大家这一曲精绝天下的剑舞,我方才体会到了此中深意。非剑不足以见此舞之妙,非此舞不足以彰显剑之精髓!公孙大家舞技已尽善尽美,却依旧精益求精,怪不得我在京城时,曾与岐王第和崔中书宅几番听闻令名,端的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尽管那出入豪门的景象只不过是脑海中斑驳的记忆,但如今杜士仪徐徐说出,却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自信。见那本已面露不豫的从者听到那两个名字,眼神微微一凝,他方才又曼声吟道:“今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爠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围观百姓见杜士仪白衣翩翩骤然出现,一开口便是盛赞公孙大娘剑舞超群,继而又掣出了岐王和崔中书的名头,注意力自然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待听得这八句诗,也不知道哪个好事的暴喝了一声好,一时四周围再次彩声雷动。这动静顿时引来了不少闻听公孙大娘到登封而聚拢来的城中百姓,而刚刚面露冷峻之色的公孙大娘品着这首显然尚未完结的诗,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一时目露异彩。

    眼见四周围的百姓越聚越多,杜士仪这才转身正对着那几个从者,笑容可掬地说道:“如今公孙大家既然允诺在登封只停留三日,四境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眼下登封境内百姓正奋力灭蝗之际,有公孙大家一曲剑舞,正可谓鼓舞四方士气!明公与刘御史所求,一观公孙大家绝妙剑舞而已!既如此,何不与民同乐,移步坊市,与四境百姓同赏这独步天下的技艺,以此为一时美谈!”

    “说得好!”

    “请明公与民同乐!”

    “公孙大家这绝妙剑舞,正该上下同享!”

    在这乱哄哄的附和声和鼓噪声中,那刚刚威逼利诱的从者一时面色极其难看。他恶狠狠地盯着杜士仪,但见四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只能重重咬了咬牙,强笑对公孙大娘拱手道了一句:“还请大家好好斟酌。”旋即便跃上马背调转马头带头离去。

    他这一带头,其余几个人自然慌忙跟上。他们这一走,人群中一时爆发出了阵阵欢呼,也不知道是因为杜士仪三言两语赶走了官府的人,还是因为接下来两日还能看到公孙大娘的无双剑舞。

    因见四周人实在是太多,公孙大娘定了定神,这才徐徐上前轻声说道:“多谢……杜小郎君。”

    “原来公孙大家还认得我。”

    杜士仪含笑低声答了一句,这才扫了一眼四周围观百姓,旋即对公孙大娘拱手一揖,朗声说道:“今日公孙大家驾临登封县,实在是让此地蓬荜生辉。坊间旅舍虽好,但毕竟嘈杂不便,峻极峰下嵩阳观精舍众多,兼且环境清雅,不失为雅居之地。”

    刚刚那一行人颐指气使语多威胁,尽管杜士仪替自己暂时解围,但公孙大娘更知道不论住在坊间旅舍,抑或是寄住城中大户人家,都很难逃过如今手中握着颇大权力的那监察御史刘沼的骚扰。也只有嵩阳观这种看似方外之地,实则深受尊崇之所,才能够让她暂时有个托庇之所。

    “只恐嵩阳观清静之地,不容奴一介舞者。”

    “公孙大家何妨前往一试?”

    见杜士仪嘴角含笑,想起刚刚那从者的嘴脸,公孙大娘只消须臾便做出了决定。而周围人群虽没盼得公孙大家落脚在自家坊内的旅舍,但嵩阳观远近闻名,一时却也无话,但仍有不少人主动跟在后头,竟是浩浩荡荡将这位名动一时的剑器舞第一大家一路送到了嵩阳观外。如此动静,观内自然是立时有道童出来查看动静。杜士仪先是求见司马承祯,得知这位上清派宗主竟是不在嵩阳观,他不禁生出了有些失望,随即便提出求见观主宋福真。

    那道童认出是杜士仪,想起刚刚杜十三娘才到了观中求见孙太冲去了,再听到事由,哪敢怠慢,慌忙快步奔去禀报观主宋福真。

    “公孙大娘?”

    身为嵩阳观观主,对于这个赫赫有名的剑器舞大家,宋福真还是耳熟能详的。尽管依稀觉得事情仿佛有些古怪,然而,如此盛名女子借宿观内,于嵩阳观亦是扬名之事,他思量再三便点点头道:“你去知会一声,把东北角的翠竹苑腾出来,请公孙大家入住。”

    孙太冲从杜十三娘那儿听说了公孙大娘登封坊市献艺的事,还在斟酌之间,却得知了杜士仪把公孙大娘一行人送到了嵩阳观。可他还来不及去见观主宋福真,宋福真让人腾出翠竹苑留宿公孙大娘一行人的话,就已经被杜士仪告知了刚刚一路送过来的百姓,外头一时欢呼雷动。面对那样的大动静,眉头紧蹙的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直到和从观门进来的杜士仪打了个照面,他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杜小郎君这借势的功夫真是一等一的!”

    “东都永丰坊崔家亦曾经挽留公孙大家教导家妓,遭婉拒之后依旧贻赠琵琶剑器,一时传为美谈。倘若公孙大家在登封县却为朝中监察捕蝗事的御史强留献艺,传扬出去,损的绝不是一个人的令名。”杜士仪泰然自若地看着孙太冲,随即又是长揖谢道,“还请孙道长勉为其难。”

    “宋观主都已经答应了,我还有什么勉为其难?”想到此子事事出乎意料,而且司马承祯相人极准,虽鲜少扬名,他却是亲眼见过的,于是按捺了一下心绪,他便和颜悦色地说道,“只是你在捕蝗之事上竭尽全力,如今却因血气方刚一时冲动,得罪了那位刘御史,兴许不但功劳尽皆付诸流水,而且还会妨碍将来前途。”

    撞见这种事情却袖手不理,纵使日后青云直上,他这心里头也过不去!

    踏入翠竹苑,看着那满院子和峻极峰下自家草屋几乎同样翠绿欲滴的茂盛竹林,杜士仪不禁驻足片刻。他信步来到居中朝南的正屋前,恰巧一只玉手拨开竹帘,旋即便有一位白衣白裙的年轻女子跨出了门槛,正是公孙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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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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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