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盛唐风月TXT下载盛唐风月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盛唐风月全文阅读

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又追赠一个太子

    直到出了郭子仪的私宅,杜幼麟仍然有些失魂落魄,上马时踩马镫险些一脚踏空,幸亏他见机快,这才没有出丑。

    刚刚阿兹勒带着护卫在外等候,同时也负责守卫,看见杜幼麟这幅样子,他不禁有些莫名的惊疑,暗想杜士仪到底和郭子仪说了些什么,竟然会给这位小郎君带来这样大的冲击心里纳闷归纳闷,阿兹勒却没有贸贸然探问,只是按照杜士仪的吩咐,又护送这父子俩又去了程千里的私宅。相比刚刚在郭宅的长时间停留,这一次在程宅的停留时间就短得多了。而且杜士仪出来时,表情也轻松得很。

    而杜幼麟也没有前次的失态,只是在回到宣阳坊私宅之后,借着自己的坐骑要特殊照料,先跟着阿兹勒去了马厩,而后低声说道:程大帅说,他这河东节度使虽说得阿爷保举,但归根结底仍是名不正言不顺,这次收复河北,他也如愿以偿建下了功勋,所以打算上书请辞,另选贤良为河东节度使。

    幼麟,你这是说真的阿兹勒又惊又喜地问了一句,见杜幼麟有些古怪地看着自己,他便抓了抓脑袋,因笑道,你别会错了意,我可不曾痴心妄想过。只是我觉得,仆固将军与其远镇安北大都护府,还不如出任河东节度使。如此义父方才是真正的如虎添翼至于安北牙帐城,李光弼李将军稳重有大体,接任此职绰绰有余。更重要的是,仆固部这次建下大功,如若仆固将军接掌安北大都护府,难保仆固部不会再有人生出异心。

    杜幼麟还没有想到这么深远,可听到阿兹勒竟是把河东节度使的人选都想好了,他还是有些不太舒服。毕竟,程千里怎么也算是劳苦功高,这次请辞分明也是忧谗畏讥所致,怎么也应该竭力挽留,怎能趁火打劫可他还没来得及反驳阿兹勒的说法,这位出身突厥却被杜士仪收作义子的年轻人却笑了笑。

    程千里自己也是知道的,他在河东军中说不上威信极高,只不过是因为说了公道话,代表军将驱逐了王承业,又有义父支持,这才得以正位节度使。如果他眷恋于这个位子,将来义父真的去了幽燕,朝廷一定会想方设法挑起他和义父之间的龃龉,毕竟河东和河北道相邻,朝廷需要屏障和掣肘。至于河东军将,则未必愿意和义父作对,到头来他两头不是人。与其如此,还不如博得高官厚爵养老,毕竟他已经为自己洗清了在西域的污名。

    杜幼麟不得不承认,阿兹勒的分析并没有半点谬误,也许是他此前太沉浸于父亲的那个故事,这才以至于太过感情用事。尽管知道这种显然会引人无限遐思的故事不应该随便提起,可想想阿兹勒是父亲的义子,自己的义兄,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心头那股说不出的冲动,将其一股脑儿对阿兹勒给倒了出来。

    因为是处于倾听者的立场,郭子仪又不在,阿兹勒受到的冲击要比杜幼麟小得多。他是标准的凡事唯杜士仪至上者,听着这样一个完全没有杜士仪存在的故事,他反而能够以最冷静的旁观者态度,审视这个故事背后的深意。等到杜幼麟讲述完,最终平静了下来,他便嗤笑了一声。

    也就是说,在义父的这个故事里,大唐最终由盛转衰,从此藩镇林立,永无宁日。相比之下,如今的情势真是好太多了。如果郭大帅还是坚持原来的选择,那么朔方节度使也有浑释之在,不至于无人。幼麟,你也不用想太多,就当义父只是给郭大帅讲一个故事,仅此而已。如今最重要的是,接下来的复推之日,是否会真正有个结果,而广平王妃崔氏母子莫名被杀一案,是不是也能水落石出。义父今天从宫里带你回来,肯定另有要事,你别在我这里耽搁太久了。

    能有个人听自己倾诉,杜幼麟心里那点郁结已经纾解得差不多了。他感激地谢了一声阿兹勒,当即快步往书斋走去。他一离开,阿兹勒刚刚那满不在乎的表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和阴晦。

    如果杜士仪故事里,那个在灵武登基的太子就是已故懿肃太子李亨,那么后来那位和宦官相争却丢了性命的皇后,是不是就是懿肃太子妃张氏如果是这样,那么有必要借着崔氏母子一事,把东宫的势力彻底打压清洗一番,绝对不能让南阳王李係得逞

    见了父亲从书斋出来,杜幼麟刚刚明朗几分的面孔上,却是又振奋,又为难。杜士仪挑明接下来会再次闭门谢客,直到三日之后的复推,所以外头的事情就要全都交给他了。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并不是串联那些有推举权的大臣,而是让他设法再追封一个太子可问题在于,天子已经显然没那个能力签署任何诰敕了,而且追封李瑛的意向性太强,容易让人认为这是在给平原王李伸铺路。

    张九皋之前只是提请,此事到底还没定下来

    一路心不在焉地骑马回宫,眼看大明宫在望的时候,杜幼麟突然灵机一动。父亲让他再追封一个太子,可又没说是哪个太子一贯行事谦让的他忘了这里是出入宫中的大道,竟是在路当中驻马足足发呆了好一会儿,这才在随从的提醒下回过神,赶紧策马徐行几步,在宫门前下了马。没有去理会周围人那些窥视打探的目光,他直接来到了政事堂求见裴宽。当被令史带到裴宽的直房,见人竟然还有空闲品茗,他不禁笑了笑。

    裴宽面色不善地问道:怎么,觉得我这个宰相太悠闲再悠闲也比不上你父亲,他这个右相就没在政事堂干过一天正经事

    子不言父过,相国若是有抱怨,家父就在家里,您可以移步前往提点。

    杜幼麟不卑不亢地回击了一句,见裴宽没好气地轻哼一声,他便恭敬地行了礼,随即开口说道:今日我来,是有一件事想要请示相国。十六王宅最近事变连连,以至于长安城亦是人心纷乱。荣王李琬从前刚刚挂招讨元帅之衔不久就暴薨,长安官民无不扼腕,至今也未曾有谥号。荣王文名卓著,颇得人望,如今既然已经平叛,何妨追赠荣王为太子,仿照昔日惠宣太子等人的旧例也好安抚一下人心。

    所谓旧例,指的就是李隆基的那些兄弟,宁王李宪追赠为让皇帝,而岐王薛王申王则是全都追赠太子。可这是李隆基为了标榜自己的孝悌,对于自己的儿子,他却连李亨的追封都是没办法才同意的,又岂会同意再追封一个荣王李琬为太子只不过,相比杜士仪当初提出的废太子李瑛,李琬好歹没有那么牵涉广大,毕竟,荣王李琬并未被废黜王位,也没有儿子入选复推的名单。

    所以,斟酌来斟酌去,裴宽最终点头说道:也好,此事我会请示陛下,料想陛下会点头的。

    由于御医刚刚传来消息,天子已经完全失语,于是,以裴宽自己的标准来判断,是否矫诏只剩下了一个最可怜的标志,那就是李隆基是否点头即便知道意义不大,很多事情也不可能一一等待天子点头,可事关追封一个太子,裴宽还是决定带上杜幼麟去兴庆殿请示,至少,他还当自己是大唐臣子。

    当等候在兴庆殿门口的杜幼麟看到裴宽出来时向自己点了点头,他登时舒了一口气,暗想总算是完成父亲的托付了。

    陛下首肯了。裴宽口中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李隆基那毫无生气的眼神和表情。只不过,天子听到追封李琬时,那一瞬间的犹豫和动容,却也瞒不过他的观察。尽管那点头的幅度很是轻微,但他明白,那确实是李隆基的心意。可天子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因为已经没法沟通交流,他就着实不得而知了。

    既然是为了消弭近期十六王宅纷纷乱乱全都是麻烦的影响,裴宽的动作很快,召来中书舍人拟旨之后,立刻便发往门下,等到这道诰旨发出的时候,正好是这天傍晚,几个有资格角逐皇位的宗室正忙于抓紧时间联络大臣还未回家的时刻。当得知荣王李琬被追赠为靖恭太子的时候,仪王李璲和南阳王李係的反应全都是茫然,而平原王李伸和嗣庆王李俅兄弟则是心生悲伤,唯一没有出去奔走的颖王李璬,则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夜,十六王宅和百孙院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没睡好觉。有的是愤恨于失去了复推的资格,有的是颓然于看不清楚前路,还有的则是庆幸荣王李琬这追赠来得晚,否则他留下的那几个儿子说不定也会上蹿下跳。相对而言,荣王那数量庞大的儿女们则是全都喜出望外,不管他们对皇位是否有奢望,父亲能够得到靖恭太子的追赠,他们总算不会被人戳脊梁骨,说他们甚至不如广平王妃崔氏一介妇人有胆量了

    尤其是尚未承袭嗣荣王爵位的济阴王李俯,在和一母同胞的弟弟北平王李偕草拟谢恩奏疏的时候,想起父亲一夜暴薨,全都觉得无地自容。要不是李亨父子三人死得蹊跷,他们听说祖父册封父亲为招讨元帅,吓得在正病着的父亲面前慌了手脚,荣王李琬怎会毅然仰药自尽说来说去,这都是为了他们这些儿女

    最后,还是李偕低声说道:陛下追封阿爷为太子,这下子他这施恩是坐到了实处,若是因此让长安官民觉得,阿爷是因为惧怕叛军势大,这才不敢担起招讨元帅的责任,那岂不是阿爷为了我们这些儿女而一心求死,反而还背上了恶名要不,我们上书谢恩时,隐晦地把父亲的死因提上一笔就说,父亲本就身染重病,可听到懿肃太子的死讯后,心伤至极,因此吐血忧惧而亡

    李俯思忖横竖自己兄弟对皇位没有任何妄想,而且也并没有进入复推的名单,又确实感到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当即重重点头道:好,就这么办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抢肉骨头的狗

    如果说,追赠荣王李琬为靖恭太子的诰旨,让众多正在血拼皇位的宗室们大为意外,那么,李俯李偕兄弟上书谢恩时,提到的荣王李琬死因,则是让朝堂内外长安官民无不哗然。尽管李俯和李偕兄弟并未完全挑明了说,可那封奏疏乃是刺血而成,其中极其隐晦地透露出了一个意思,那就是荣王李琬不是一夕病死,而是因为忧惧于李亨父子三人死讯,自己又骤然被封为征讨元帅,忧心殃及子孙,故而自尽的

    尽管这对于如今已经困居兴庆殿养病,不能见人的李隆基来说确实是一个打击,但虱子多了不用愁,就连杜士仪都懒得再去对李隆基言说此事,别人就更不用说了。真正重要的意义是,天子已经追封了懿肃太子和靖恭太子两个太子,那么,接下来会不会追赠废太子李瑛杜士仪已经上书陈情过了,一旦裴宽假借天子的名义敲定此事,那么,本就作为一匹黑马在前次推举中脱颖而出的平原王李伸,岂不是比南阳王李係更加名正言顺

    李係不过是李亨的庶次子,而平原王李伸却是李瑛和薛氏所出的长子,又没有如弟弟李俅那般入嗣庆王一脉。一旦李瑛和薛氏恢复太子和太子妃名号,在开元初年就得到册封,整整当了二十多年东宫的废太子李瑛,其分量绝对不逊于已故懿肃太子李亨。

    母亲,杜相国之前已经撂下了明话,复推要么就是一举定新君,要么就是取得票前二,李伸上一次的票数就毫无预兆地压过了我们所有人,若是复推的时候,他又进一步得到了更多的支持,那时怎么办太子别院寝堂,南阳王李係本就不是什么睿智果决的人,此时此刻站在张良娣面前,他的眼圈发黑,眼睛深深凹陷了下去,不过是一日的功夫,竟显得憔悴而又疲惫,最重要的是,既然出面争了,日后难保不被清算

    李係都知道的道理,张良娣如何不知更何况,她还拒绝了窦锷的好意,没有借着李亨的死脱离东宫另嫁,而是以懿肃太子妃的名分,掺和到了夺嫡这样一场风波之中万一失败,她连一个亲生儿子都没有,难道那时候还能去指望其他庶子能够奉养她这个嫡母一想到大唐建国以来那些夺嫡失败者的惨状,张良娣就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不要说了既然我们已经争了,这时候就只能进,不能退。张良娣竭力稳定了一下心神,沉吟片刻后便低声问道,丰王李珙和盛王李琦之前既然只得了可怜巴巴的几票,你可曾打探过他们那边的情况

    盛王李琦借酒消愁,据说还跑去兄长寿王李瑁那里大闹了一场,把话说得很难听。李瑁自从武惠妃一死就成了软蛋,竟是还派人把李琦好好地给送了回去。至于丰王李珙李係犹豫了片刻,又上前了一步,几乎逾越了庶子和嫡母应该保持的距离,母亲,丰王此前一遇到事情就如同疯狗似的,这次却在走动了几家人受挫之后,却安静得有些过分。我听说,他正在打探大父的病情,似乎打算进宫探视。

    打算进宫探视张良娣出身贵戚之家,虽说父亲官职不过尔尔,但耳濡目染,再加上跟着李亨这些年,和同龄少妇在心智上截然不同。李隆基早已失尽人心,大权旁落,甚至连能够拱卫圣驾的禁军也已经七零八落,反而及不上杜幼麟那支数千人的飞龙骑,更及不上杜士仪带回来,拥有兵谏意义的那六千三镇精锐天子的存在意义,还是裴宽会做表面功夫,仅仅是对那些既定的诰敕上点一个头而已。既然如此,丰王李珙要探视李隆基干什么

    如今可不是李隆基当初还有精神驾幸十六王宅,搞出一场选东宫闹剧的时候,眼下的李隆基已经完全力不从心了

    你去设法,一定要在今天促成这件事。见南阳王李係满脸讶异,显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如今这样忙碌的时候管这样的闲事,张良娣也懒得对他解释,却又低声说道,不止是李珙,你散布一下消息,争取多几个皇子皇孙都入宫去探视一下你大父,但你自己不要去。丰王李珙若有图谋,一定会在那时候显露无遗,而你不在场,正好置身事外。

    可要是李珙真的只是为了探视李係这话说了一半,自己也觉得可笑。如果李珙是那样孝顺的儿子,那就简直是大笑话了

    于是,他立刻点头答应道:既如此,我这就去办,母亲还请保重身体,儿子告退了。

    见李係告退离去,张良娣身边的一个中年保母上前去关上了门,等回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女主人有些痴痴的,她心下一转,方才低声说道:大王对太子妃恭顺有加,将来大事一成,太子妃成了太后,也就苦尽甘来了。

    论出身,我比则天皇后高贵,唯一不及的便是太子早早弃我而去论家世,窦家张家比韦庶人亦要更显达,我家舅舅现在更是监门将军,奈何他竟是袖手不肯助我张良娣虽说在李係面前镇定自若,此刻却只觉得力不从心。她紧紧攥住了保母的手,可手心却仍然冰冷冰冷,滑腻腻的都是汗。想到大后日便是又一次生死考验,她甚至觉得身上力气全无,老半晌才低声问道,李静忠去陈玄礼那儿游说,仍然没有结果吗

    见保母讪讪地不敢说话,张良娣想也知道结果。本来,这样的事如果南阳王李係出面更有成效,可她不敢尽信李係,毕竟军权在现在这样不安稳的时候意义重大。她不想听那些阿谀奉承,打发了保母下去,自己一个人呆呆坐在那出神,可不过是一会儿,保母竟然急匆匆又回来了。

    太子妃,杜相国的那个义子,就是那个突厥人杜随,他带了一队禁军进了十六王宅,据说已经分拨了百人给嗣庆王和平原王,百人给仪王,百人给颖王,自己则是带着剩下兵马往咱们这里来了。说是近来十六王宅频频事变不断,故而杜相国的意思,从宫中调拨精锐禁军四百人给咱们使用。如今人就在外面,太子妃要不要见一面

    不是杜士仪带回来的三镇兵马,也不是杜幼麟的飞龙骑,而是北门禁军,张良娣当然明白杜士仪这样做的意思,无非是进入复推候选的宗室能够放心,能够释疑而已。即便如此,她仍然多问了一句:既然是禁卒调动,陈玄礼呢

    陈玄礼没有来,但有他的一个心腹校尉随行,还有中书门下的调兵令,以及陈玄礼的手令。

    想想杜士仪在大面上始终毫无差池,如今定然不会做出让自己人冒充禁军的事情来,张良娣心下稍安。阿兹勒是杜士仪的义子,据说深得信赖,她也决定打探打探杜士仪的心意。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为太子李亨而服的孝,她决定就这么一身去见人。

    尽管这是太子别院,但论规制和王宅差不离,李隆基甚至为了堵住别人对自己不让太子居于东宫的议论,所有屋宇比其他王宅还要壮丽几分。此时此刻,张良娣端坐于正殿之上,见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在从者导引下进了门,不禁立刻端详起了人。就只见阿兹勒玄衣黑靴,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同一把利剑似的光彩夺目,身后则跟了一个中年军官,她不禁心下暗自哀叹李隆基对儿孙如同防贼,李亨羽翼几乎剪除殆尽,却坐视臣属招纳贤才。

    这样靠得住的人,东宫一个也没有

    拜见太子妃。

    阿兹勒礼数娴熟地行过礼后,就禀告了自己的来意,和那保母所言几乎无差,正是将调来的北门禁军分配给四家宗室,以备不时之需的。张良娣又问过那随行的中年军官,看过陈玄礼手令以及出自门下的调兵许可,她终于信之不疑。她使了个眼色让保母先行将那中年军官带下去,这才和颜悦色地和阿兹勒说起了话,见对方始终态度恭谨,她这才小心翼翼地绕到了正题。

    杜相国此前曾经声称不涉推举,如今既然是又进行复推,杜相国难道还要拘泥于承诺,不愿意为臣子表率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昨夜竭尽全力劝说杜士仪调禁军给四家宗室,并且亲自揽过了经办此事的职责,阿兹勒正是为了好好正面接触一下张良娣,确认她是否就是杜幼麟转述的故事中,那位和权阉争权,意图废太子的皇后。仅仅只是刚刚那一小会的谈话,他心里就已经有分准了。哪怕李亨已经死了,张良娣还在力推庶子李係争位,权力显露无疑,若是让这样的女人成了太后,日后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太子妃所言极是,我也曾经劝过义父,不用因为人言而退出推举之事,毕竟,既然是不记名,就连裴相国也是亲自参与,义父又何必避嫌奈何义父一片公心,不愿意让人指摘,故而我也没有办法。

    信口开河说到这里,见张良娣再也压制不住紧张和急切,阿兹勒又笑了笑:南阳王此次前往幽州,却不幸因为陛下昏聩而险些丧命,可之后深明大义,大有仁者之风,义父和军中众将都颇为赞赏。若非义父掌兵多年,必须持正公允,而又出于当年旧憾,打算还废太子一个公道,也许南阳王的希望还会更大些。

    阿兹勒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张良娣又怎会听不出来其中裸的示好之意杜士仪已然实力强大羽翼丰满,可总还是臣子,需要皇家的支持,那么拥立一个心向于他的天子自然是最圆满的。除了南阳王李係,谁和杜士仪还有交情再说,李係前次去幽州,一切都表现得很好

    她强捺心头狂喜,不动声色顺着阿兹勒的口气赞叹了南阳王李係的忠孝双全,末了便把丰王李珙想要探视天子的事情给泄露了过去。尽管对方也许知道了,但无论如何,从她口中说出来,一定会让对方多几分重视。

    只要杜士仪紧紧盯着丰王李珙,不怕这条疯狗翻天。

    可她又哪里知道,在阿兹勒心目中,他们这些自恃高贵的宗室,不过是抢肉骨头的狗而已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赶紧去死!

    丰王李珙并不仅仅是请见天子探病,他不顾已经在前次推举之中名落孙山,直接去拜访了几个尚能确定投了票给自己的大臣,发现事不可为,就以寻觅祥瑞圣药为名,要求入宫探视天子,否则就将叩阍。裴宽实在是想不通这位皇子如此做的意义,思来想去便同意了。谁知道他只不过口一松,转瞬就又有凉王和济王也要求探视天子。这都是当初推举时,比丰王还要不显眼的皇子,后两者也素来恭顺,想着兴庆殿内外都有严密防戍,他索性全都做了好人。

    李隆基已经折腾过很多次,应该知道现如今折腾再多也已经徒呼奈何,杜士仪又没有谋朝篡位,又没有一己之私定东宫,天子也应该消停消停了

    裴宽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因而他压根就没有带这三位天潢贵胄去兴庆宫,只是知会了一声那两位尽职尽责的左右监门将军。姜度也不知道是杀心收敛,还是没兴致应付李珙这三人,引领他们入宫的却是嗣毕国公兼驸马都尉窦锷。尽管论名分乃是三人的姐夫,可窦十郎冷眼旁观近些日子的风起云涌,一路上都意兴阑珊,没什么开口的兴致。只有年纪最小的凉王李璿仿佛好奇宝宝似的,一路走一路问个不停。

    李璿时年不到二十,安禄山这场叛乱之前,他才刚刚成婚,膝下还没有儿女。他的母亲武贤仪人称小武妃,开元中入宫,和武惠妃乃是堂姊妹,但宠眷却远远不及,武惠妃故去之后,李隆基对武家人更是大不如从前,武贤仪亦是早早郁郁而终。故而李璿早年丧母,也不得父亲关爱,和大多数兄长的境遇差不多,但他生性舒朗,文不成武不就也不在乎,此前推举之事沸沸扬扬之际,他也没掺和,只得了区区两票亦是没事人似的。

    故而窦锷在他涎着脸一口一个姐夫之下,面色渐渐和缓,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着家中儿女之事。至于济王李环和丰王李珙,却是自始至终谁都没吭声。

    李环入宫除了明面上的探视君父,再有就是打算为自己已经成年的长子奏请一下婚事。他很清楚这些皇孙从前根本谈不上什么好婚事,可现如今李隆基既然病重管不了,他只要在其面前说一声,到宗正寺去向宗正卿吴王李祗通个气,只要自己看中的儿媳不是那么离谱,定下来应该不成问题。可他万万没想到,凉王李璿和他同行也就算了,偏偏还多了李珙这样一条嘴上没个把门的疯狗

    等来到兴庆宫前院,见此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卒无不精气神十足,尽显精锐本色,进进出出的宦官低头不语,言行举止无不小心翼翼,就连话痨的凉王李璿也立刻闭上嘴安静了下来。反倒是济王李环有些不安地开口向窦锷打探道:姐夫,敢问这些守卫兴庆宫的人是

    是飞龙骑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无不在长安守城一战中建下了大功。窦锷头也不回,却并不讳言。到了大殿门口,他向里头问了一声,得知天子正清醒着,三个御医都在,他方才转身看着三人道,三位大王请进吧,我在外等候。陛下如今精神不足,还请不要停留太长时间

    济王丰王凉王,这三位都是排行在二十开外的皇子,最年轻的凉王不到二十,最年长的济王也不过三十四岁。当他们按照年龄排行依次进入兴庆殿时,同样和当初杜士仪一样被熏得险些一跟斗跌倒。济王和凉王也就罢了,丰王想到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打探到的消息,一颗心忍不住砰砰直跳。

    谁能想到,当年垂拱九宸权御宇内的大唐天子李隆基,竟然也会有这样只比死人多口气的一天

    尽管有三名御医在场,但济王所求之事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因此他就光明正大地提了出来。说完之后,他发现李隆基犹如活死人似的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眨动两下,他也不气馁,恭恭敬敬地说:阿爷还请安心养病,此事儿自当去和宗正卿吴王商量,等新妇过门后便上书叩谢圣恩。

    孙妇他有多少个孙妇,就连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唯一有印象的,大约也就只有韩国夫人杨氏之女,广平王妃崔氏了。别说是孙妇,就连儿媳,想当初的寿王妃杨氏,他一开始也不是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吗还是后来见得多了,尤其是武惠妃故世之后,他越看越是觉得心动,若非杨氏身边侍儿娇俏动人,杨氏自己又假托他的母亲昭成皇后窦氏之故推托他的亲近,他早就上手了。可恨杜士仪竟敢指斥他强夺子媳,这天下本就是他的,更何况一个女人

    见李隆基面色竟是渐渐狰狞了起来,济王李环大为意外,不知道这样一桩简单的婚事请示怎么触怒了天子,心下除了委屈,还有些恼火和愠怒。横竖李隆基已经不可能再如同从前那样暴怒发作,他也就当成没看见,更不想继续留在这种关系重大的地方,当即借口要立刻赶去宗正寺,行礼告退离去。

    他这一走,按理应该轮到丰王李珙说话,可他却仍然默不做声,凉王李璿有些奇怪地瞥了一眼这位素来口没遮拦的兄长,干脆抢了先。

    阿爷,眼看就是阿娘去世十周年了,她不过是贤仪,官给祭礼也就是那些,我打算到大慈恩寺做九九八十一天水陆道场,好好给她操办一下。凉王李璿就仿佛是说一件吃饭喝水似的小事一般,嬉皮笑脸很不正经地说出了这件事,随即又补充道,当然,我也知道朝中如今四面都等着用钱,当然是动用我自己的私房,大不了就变卖几样御赐的金银器,想来为了阿娘十周年祭日的体面,阿爷是不会怪我的。

    李璿自顾自地将自己打算请大慈恩寺那些佛法高深的高僧来做法事,打算动用多少人力帮忙,最后方才解释自己要和王妃二人到大慈恩寺斋戒,直到法事全部做完。等到这些话都交代清楚了,他根本不期待李隆基的反应,潇洒漂亮地磕了个头道:我今日求见就是为了禀告此事,阿爷好好养病,儿这就告辞了

    三位御医眼见一个济王一个凉王全都是自说自话,打着探视的名头,实则只是知会一下天子自家近期要办的大事,随即毫不含糊立刻告辞走人,即便他们早就知道,御榻上这个正在挣扎等着最后时日到来的大唐天子,已经不再有当年权威,心情却都有些复杂。毕竟,他们在太医署都不是当了一天两天的御医了,从最下头的医士一点一点熬资历晋升上来,看到过天子的至高无上,何曾想到李隆基也会有今天

    三位御医,我有些话要单独对阿爷说,能不能烦请三位稍稍退避一会儿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年纪最大的老御医方才惊觉过来。见凉王李璿也已经退走了,说话的是丰王李珙,想起这位二十六皇子的名声,他登时有些犹豫,可紧跟着就只见李珙嘿然笑道:难不成三位是担心我和庶人李璘父子一样,对阿爷起歹心这好歹是兴庆殿,我进宫时又有人搜过身,若是我在的时候出点什么事,岂不是谁都知道那是我干的我又不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只是有几句心里话想要对阿爷说而已,还请全了我这份孝心。

    三位御医你眼望我眼,仍旧不敢造次,当发现本来面色狰狞的天子突然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随即那面色竟是异常平静下来,又冲着他们拼命眨眼睛的时候,那个老御医便试探着问道:陛下如果想要我三人暂时退避,那就眨两下眼睛。

    得到了李隆基眨两下眼睛的回复,老御医便再无犹疑,想着外头横竖还有的是人守着,他便招呼了两个同僚,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等到了门口时,他少不得又对窦锷好生禀报了一下丰王李珙正在内中和李隆基单独相处,见这位驸马都尉窦十郎不置可否,他们方才放下了心。

    外人都不在,丰王李珙方才如释重负。见御榻上的李隆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急切和盼望,他不禁哂然一笑:事到如今,阿爷你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想指望别人能够帮你翻盘别说我不过是一个连复推名单都没进的小小皇子,就算我麾下有人有钱,在眼下这种局势下也什么都做不了阿爷,安禄山是你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然后叛了你;杜士仪也是你多年来用得顺手的,可谁让你最后竟然嫌他不好用就想弃若敝屣

    一番话把李隆基说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喉咙咯咯涌动,可他却已经完全无法控制喉头肌肉。紧跟着,他就只见丰王李珙把嘴凑到了他的耳边。

    阿爷,你大概不知道,等到推举完新君,杜士仪就打算回幽燕,崔家五娘那个老寡妇,还有固安公主,全都已经离开长安了,据说是去帮河北招募流民,杜士仪不回去,她们这么卖力干什么所以说,阿爷你当初根本就没必要对杜士仪喊打喊杀,闹得自己坏了名声,却还让他在军中声望日隆,但现如今你后悔已经晚了。事到如今,阿爷若是还想活着看到翻盘的那一幕,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妄想。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赶紧去死

    丰王李珙费尽心机想要单独对父亲李隆基说的,竟是这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话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杀!

    这次复推肯定不能决定新君人选,因此新君最后尘埃落定,至少还要四五日,你死了,我这个第一轮就被刷下来的就有乱中求生的机会

    老东西,我知道你当初先是给李係画饼充饥,又许仪哥太子之位,都只是权宜之计,你根本就不想退位,不想过没有权柄的日子

    既然如此,你一死,外头正好没结果,我豁出去再争一争,总比一切都操纵在杜士仪手上好所以你赶紧去死赶紧去死

    这些话一遍一遍在李隆基脑海中响起,简直快把他逼疯了他不过是靠着那点顽强的求生,这才从一次次的打击之中支撑到了现在,可现在,他的儿子,他的嫡亲儿子,竟然让他赶紧死他连李珙刺激完他之后,状似悲恸地出去叫人也不知道,只是浑浑噩噩地沉浸在那无尽的愤怒和悔恨之中。他甚至没有察觉三个御医什么时候回来,又围着自己忙碌了什么,也听不到窦锷开口对人说了什么话,更听不到四周那些杂乱无章的声音。

    他李隆基能够登上皇位,出生入死,殚精竭虑,而后在位四十余年,怎会落到今日下场

    天子见了三个前来探病的皇子之后,状况一下子极度恶化,当杜士仪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结合阿兹勒从张良娣那得来的消息,他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李珙三人之中,有人想方设法用话语刺激了这位本来就只剩下一口气的九五之尊。而济王李环以及凉王李璿全都是当着御医之面说出自己的来意,唯有丰王李珙是屏退了人对李隆基密谈,可就是这期间偏偏出了事,这其中名堂还用说吗

    他当然不在乎李隆基什么时候死,自己也曾经用过这一招,可既然是别有用心之人,那他就不得不出面了。

    赶到兴庆殿的杜士仪就只见里头一片慌乱,早走一步的济王李环和凉王李璿还没来得及出兴庆宫,就被人截了回来,至于丰王李珙就更加不用说了,自然被当成始作俑者扣在了这里。此时此刻,当他看向这三位不省心的皇子时,济王李环和凉王李璿只是一脸晦气的模样,丰王李珙却是满脸桀骜,直到和他目光对视时,方才不服气地开口嘟囔道:我只是对阿爷说,终南山那边有道士找到了一株千年灵芝,可以下药,想不到阿爷竟欢喜得发病了

    指量当时兴庆殿中只有你父子君臣二人,纵使胡诌也没人知道

    杜士仪玩味地一笑,等来到御榻前,见李隆基总算又清醒了过来,可那浑浊的眼神之中再没了半分光彩,即便看到他时,也没有任何神情波动,他便低声说道:陛下,济王和凉王,一则为儿女婚事,一则为生母祭日,爱子之心和孝敬之心可嘉,想来陛下是不会怪罪他们的。然丰王却妄图语乱君心,诋毁圣躬,实在是大逆不道,陛下觉得可是

    谁也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一现身就直接给今天之事定了性济王李环和凉王李璿在松了一口大气的同时,齐齐打了个寒噤,同时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了两步,生怕沾染了丰王李珙身上那霉气。而丰王李珙则是张大了嘴,满脸不可思议,继而如梦初醒似的咆哮道:杜士仪,你不要血口喷人

    见李隆基连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也没有任何表达喜恶的样子,杜士仪就徐徐站起身来。当他从御榻边让开的时候,顺手拉开了床头边上一处仿佛是柜子似的小门,里头竟是钻出了一个矮小纤瘦的小宦官,他的年纪很小,约摸只有六七岁,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慌慌张张地说道:奴婢听到奴婢听到丰王反反复复地诅咒陛下赶紧去死

    丰王李珙登时面色铁青。他当时查看过大殿每一个角落,确定不可能藏人,床下却只是瞥了一眼,因大殿之中黑乎乎的,也没看得太清楚,哪里想到那狭小的空间里藏了一个童子他本能地大声指斥这是栽赃,是陷害,继而手舞足蹈大声辩解自己根本没有做这种事,可他犹如疯狗乱咬似的名声早就烂大街了,谁也不会相信。当他被人堵住了嘴,拼命反抗死蹬双腿,却仍然不能避免被人架住押下去的时候,突然只听耳边传来了一个有些含糊不清的字。

    杀

    杜士仪有些讶异地扭头看了一眼御榻上的天子,见李隆基死瞪着眼珠子,脸上憋得通红,却仍是吐出了这个足以让人听清楚的字眼,他遂答应道:子咒君父,当赐死,陛下既然这么说,臣等自当遵从。

    丰王李珙一下子陷入了呆滞,济王李环和凉王李璿亦是心头凉透了。后两者今天借着前来探病的借口,实则是为了一己之私,也不是没有存心气一气君父的意思,毕竟,他们这些无宠皇子,从前根本没有这个机会。两人一千遍一万遍在心底庆幸,自己是对着三位御医说那些话的,顶多被人指摘一句冒失,至少不会像丰王李珙这样趁着私底下密谈的机会,却诅咒君父,还被人抓了个现行

    左相裴宽和宗正卿吴王李祗也都赶到了这里,听到杜士仪借由天子这句话,直接就定了丰王李珙的命运,两人想到近期乱糟糟一片的十六王宅,纵使吴王这个正牌宗室,也只是稍稍蠕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有提出任何反对。裴宽则在沉默片刻后,淡淡地说道:我这就命中书舍人拟旨,吴王还请前去监刑

    当自己被直接架到兴庆殿外西偏殿,继而被五花大绑了起来的时候,丰王李珙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经历是真的。他已经准备好了李隆基死后的所有计划,包括如何煽动某些宗室去闹事,如何散布流言,如何将挟天子亲口册封的仪王李璲阴私丑事曝光于天下,如何让南阳王李係和平原王李伸两败俱伤,如何让颖王李璬知难而退。他也已经想好万一刚刚说的那些话万一被人听见,该如何抵赖,横竖天下无人不希望李隆基这个天子速死让位。

    可杜士仪竟然想要他死竟然想要借着李隆基吐出的那个杀字要他死裴宽和吴王李祗也全都见死不救这不应该既然有人刻意闹出毁他屋宅的阴谋,他不应该是棋盘上一颗极其重要的棋子吗,为什么现在这么快就成了弃子

    你把自个想得太重要了

    随着这个声音,李珙茫然抬头,恰是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登时心头大恐。如果是一年之前,他不会认为这个纨绔著称的嗣楚国公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李林甫都死了,姜家没了靠山,家世一定会迅速败落下去,可谁能想到姜度竟然借着时势脱颖而出,如今赫然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更令人心悸的是,姜度那嗜杀成性的煞星名头

    别人都不愿意沾这种事,只能我这个天杀星出马了。姜度好整以暇地将一壶鸩酒放在李珙面前,见其已经颤抖得犹如筛糠似的,他方才好整以暇地说道,既然做了,就该想到最糟糕的后果,这时候还怕什么是条好汉,就痛痛快快喝下去,横竖你的兄长和侄儿们有很多都是这么死的

    李珙已经吓得快疯了,他拼命地摇着脑袋,可嘴被堵住的他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见姜度一脸懒得和他废话的样子,一招手叫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健卒过来,他登时更加惊骇欲绝。当堵嘴破布一下子被拿掉的时候,他本待叫出声,可下颌却被人紧紧捏住,紧跟着,那穿肠毒酒就顺着他的喉咙下了肚。那种钻心绞痛一瞬间让他狂性大发,竟是挣脱了钳制自己的人,随即在地上打起了滚。口中喷出的星星点点的血迹溅得四处都是。

    你们你们也会不得好死的艰难地吐出这最后一句话后,李珙就此歪头气绝。

    而姜度却反而如同听到了笑话似的,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蹲下来亲自探视了李珙的脉搏和鼻息,这才轻蔑地说道:每个人都会死,好死歹死又有什么分别想当初王守一贵为国戚,还不是曾经自以为是,到头来是什么下场你要怪就怪自己做事太不小心,要想把陛下气死,就别落下痕迹,更别让陛下有机会清醒过来本来你那些兄弟之中就有很多嫌你多事,你还让陛下吐出那个死字,是你自己害的你自己

    说完这话,姜度便冲着左右说道:把遗体收拾一下,回头和门下的诰旨一块送出去。

    是,将军。

    等回到兴庆殿内复命的时候,发现济王李环以及凉王李璿已不在这里,姜度言简意赅地解说了李珙的死,却得到了另外一个让他心情复杂的消息。

    李隆基这条性命,怕是就在旦夕了

    要不要召诸皇子前来

    吴王李祗开口建议了一句,见杜士仪和裴宽面色微妙,他方才意识到,如果这时候举哀,新君人选却还未决定下来,反而会有的是麻烦。于是,身为宗正卿,也是现如今所有皇室亲王中辈分最高的一个,他当机立断地说道:我等轮流守着兴庆殿,若真的陛下有万一只能先秘不发丧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世间再无唐明皇

    说是轮流守着兴庆殿,但实际上,裴宽这个左相如今基本上所有政务一肩扛,吴王李祗身为宗正卿也是事务繁忙,尤其是目前尚有广平王妃崔氏母子三人先后横死一事要追查,最终,真正在兴庆殿中等待李隆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人,只有担着右相名义却闲得没事干的杜士仪。

    当然,还得加上裴宽和李祗先后离去之后,被杜士仪召入殿中的仆固怀恩。

    原以为回来之后兴许还能轰轰烈烈打一仗,没想到竟然都是这些糟心事

    仆固怀恩是纵横沙场的名将,打仗奋勇当先,也不是没见过争权夺利的腥风血雨,旁的不说,漠北仆固部以及夏州仆固部中,因为他那野心勃勃的父亲乙李啜拔,也不是没有掀起过大风大浪。可他何曾看过嫡亲兄弟子侄之间,用上了从投毒到放火这些卑劣手段,甚至还不惜刺激卧病不起的父亲,促其早死抱怨了一句后,他又很不得劲地问道:大帅,咱们什么时候能回漠北去

    怎么,想念安北牙帐城了

    那里天蓝水清,草木繁盛,牛羊成群,子民淳朴,要打要杀全都会明着来,哪像这长安城中处处杀人不见血,不是阴谋陷害,就是暗箭伤人仆固怀恩生在水草丰美的夏州绿洲,长于朔方军中,成名于狼山一役,以及安北大都护府北迁之后的一场场应战,豪阔疏朗是他人生的主旋律,纵使和同僚下属偶尔也有些小龃龉不痛快,比如和李光弼,但这却无损于他的格调。所以,他很快就恳切地吐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

    只要大帅点头,回到安北牙帐城后,我便提枪四战,葛逻禄突骑施黠戛斯,谁若敢挡我便斩于马下,届时为大帅一统漠北,和大唐分南北而治

    什么叫做豪气冲天,杜士仪算是见识到了。不论怎么说,这都是在大唐都城长安兴庆宫兴庆殿中,可称得上中枢的中枢,仆固怀恩却在此大放厥词要和大唐分治天下,而这里除却一个正在走向死亡的大唐天子李隆基,还有几个宫人宦官。只看这些人魂飞魄散的模样,他就知道,仆固怀恩这番话对他们来说是多大的冲击。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一会儿方才停了下来。

    怀恩啊怀恩,幸亏没让你回京当什么十六卫大将军,否则你不是闷死,就是死于奸人之手。

    他冲着那几个仿佛觉得一只脚已经跨入死亡的宦官宫人扫了一眼,这才淡淡地说道:若是我日后在外听到仆固将军这随口戏言,格杀勿论。退下吧。

    杜士仪知道仆固怀恩当着外人之面说这话是何用意,因此也没有多少杀心。见一干人等战战兢兢伏地行礼过后,慌慌张张鱼贯而出,他方才来到了御榻边上。他也不去看李隆基是醒着还是仍在昏睡,自己先在踏板上坐了下来,随即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仆固怀恩就这样挨着自己坐下。

    程千里多半会借着此次胜局,请辞河东节度使一职。至于子仪,他似乎也打算留京,由浑释之接掌朔方。我虽劝过他们,但未必能劝住他们的决意。

    在这兴庆殿中漫谈接下来的诸镇人事,仆固怀恩却没有半点不自然。只是,杜士仪说出的这两个消息,让他很有些意外。他和郭子仪既是至交,又是儿女亲家,从没想过郭子仪竟然会放弃朔方根本之地回京。而在河北和程千里共事期间,他对这位胆子贼大的勇将亦是颇为契合,亦是没料到程千里竟会有意请辞河东节度使他不知道这会儿是该开口骂娘,还是该说别的什么,只能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你若回安北牙帐城,我便举荐奇骏节度河东。你若属意河东,我便举荐奇骏坐镇安北。你二选一吧。

    河东岢岚军距离夏州仆固部不过一州之隔,到长安快马加鞭亦不过数日路程,然而安北牙帐城却在漠北,回一趟中原路途遥远。仆固怀恩思前想后,最终却是轻舒一口气道:安禄山这一番叛乱,我一个铁勒人去节度河东,花几倍的力气还可能不讨好,我还是回安北牙帐城张长史追随大帅这么多年,又曾经任过河东节度掌书记,他出镇河东比我合适。大帅若是觉得他独木难支,我把李光弼调回来辅佐他

    你还不如明说,你和光弼的性子不合,担心我若是不在,你二人会打起来杜士仪打趣了一句,见仆固怀恩讪讪一笑,赫然默认了自己这说法,他就点了点头,把你长子仆固玚调去河东辅佐奇骏,至于光弼若是调回来,我需他弹压那些河北叛将。再说,他是契丹人,他父亲李楷洛至今还声震契丹,在幽燕比在河东更合适。

    话虽如此,仆固怀恩仍是有些不死心:大帅,我刚刚当着他们说的南北而治并不是空话,虽说这次为了平叛,抽调了安北牙帐城和同罗仆固二部的众多军力,可只看安北牙帐城至今屹立不倒,无人敢犯,就可知大帅在塞外的威望大帅登高一呼,君临漠北,这绝不是难事,而且必定众望所归

    我知道你国学不错,成语用得也好,不用在我面前卖弄。杜士仪哂然一笑,回头看了一眼榻上一动不动的李隆基,见其虽说眼睛紧闭,但依稀能够看到眼皮在微微颤动,显然已经听到了他和仆固怀恩的对话,他也不在意,回过头后就继续说道,漠北基业虽是我一手奠定,但那里和中原不同,各部有不同的风土人情,不可能合而为一共治,我也不稀罕一个大汗的虚名。更重要的是,对我来说,那里已经没有挑战性了,你这个勇将反而大有可为。

    仆固怀恩顿时有些失望。他也跟着看了一眼天子,心中思量着禁苑那六千兵马如果能够听从自己指挥,李隆基一死就杀出宫去,把十六王宅之中的皇族全都清洗干净,到那时候硬逼杜士仪黄袍加身,这样会有多少成功的可能性。可他还没想到最后,就只听得叮的一声,低头一看,却发现是杜士仪一指头弹在他怀里的金盔上。

    好了,别胡思乱想,派人去一趟政事堂,替我知会一声裴相,高仙芝既然回来了,献俘献捷之事拖到新君登基再办不迟,但先给我把杜广元调回长安来。

    见仆固怀恩去了,杜士仪方才叹了一口气。之所以不能随随便便篡唐自立,还有一个重大原因,那就是南方的巨大空白,他从前不是不想染指和兵权同样重要的财赋,可出于实力至上原则,只能先抓兵权,放掉江淮财赋,但今后就不一样了同时,丰王李珙的死,郭子仪和程千里的留京,崔五娘和固安公主的离开,这些消息都会渐次传开,所有的因素都会被人掰碎了思量,足以让这场看似公正的贤王推举往某个深渊的方向不停地滑落下去。

    陛下大可放心,纵使你去了,大唐一时半会还是在的。杜士仪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随即头也不回地说道,宗室王孙,绝不会亡于杜氏之手

    李隆基茫然睁开眼睛,却已经无法扭动脖子,只能依稀看见杜士仪的背影。尽管他的脑子已经不若从前那样灵敏,可他当了几十年天子,又岂会真的安心他听得出杜士仪的弦外之音,宗室王孙,只会亡于李唐皇族自己之手,就如同他杀了自己的好几个儿子和孙子一样杜士仪这看似公平的推举之法,却让近乎每一个皇子都参与到了这场争斗,即便未必人人手中染血,可只要沾了这份参与过的因果,得到过大臣的推举,异日新君的心里便会多一根刺。

    最重要的是,每一个候选的宗室都无法确定,某些信誓旦旦拥护自己的大臣是否真的投下了那一票疑忌的种子从种下开始,就无法解除。

    杜士仪,尔真是天下第一

    李隆基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了起来,巨大的痛苦从心灵席卷到了四肢百骸,到最后完全把他整个人给吞没了下去。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妃妾无数,儿女成群,可最终在这临到终了的这一日,陪伴在身边的,竟然是他曾经认为可玩弄于指掌之上的臣子,如今刻骨铭心的仇人他奋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面前这个人,可那些蜂拥进殿的御医,那些宦官和宫人,却把杜士仪给挡在了身后,让他无法再看清那张即使下了九幽黄泉也要记在心里的脸。

    一声呼喊把外间等候的御医等人都叫了进来,杜士仪自己却已经悄然退到了大殿门口。

    他曾经亲眼见证了开元盛世,曾经亲眼见证了开元天宝之交的群魔乱舞,也曾经见证了安禄山兵出渔阳,席卷河北河洛,直逼关中的铁蹄军威,更曾经亲自领兵,将这一场本该肆虐天下八年的兵灾平息了下去。而现在,他便要见证曾经自诩功业直追太宗李世民的李隆基之死。只不过这一世,李隆基不会再过上几年太上皇的凄冷生涯,亦不会因为李亨而得到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这个谥号,而被后世因避讳康熙而称为唐明皇

    :此章吾之所爱

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有毒的诱饵

    李隆基咽下最后一口气,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临死前,他的身边没有妃妾,没有儿女,没有任何亲人,只有一群惶恐获罪的御医和宦官宫人。所以,在天子实质上驾崩,而他们不得不和一具尸体一块软禁在此,同时得到了保命的承诺之后,每一个人都长长松了一口气,竟然没有一个人为这位君王嚎哭举哀。这时候的流泪非但没有必要,还会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忠于天子的人不是心灰意冷,便是在一次次清洗之中或死或逐。如今,只剩下李隆基自己孤零零冰冷地躺在御榻上,任凭一双双手在身体上涂抹香料,在身边放置冰块。

    如今人都死了,杜士仪也懒得和一个死了的天子继续同处一室。他只想了一想,便命人去给姜度和窦锷传话,说是自己回去有些事情,请这两位左右监门将军接替自己轮流守着兴庆殿。即便如此,侦知他离开的消息,十六王宅中那些宗室几乎就没有人不明白的。

    丰王李珙被赐死后,又追废为庶人,济王李环和凉王李璿也跟着被放出了宫。两人这一趟惊吓实在是不轻,恨不能一回来就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奈何却被兄弟们直接堵了个正着,再加上心存愤懑,哪能不透露一些内情

    在位四十余年,比大唐前头任何一位皇帝都在位时间长的李隆基,他们的君父,恐怕已经死了对于他们来说,不啻于搬掉一座大山

    在复推只剩下最后一天的情况下,那条嘴上没个把门的疯狗丰王李珙死了,李隆基也一命呜呼,即便龙子凤孙们没人敢在脸上带笑,一个个全都面色沉重,行头上也不约而同以庄重肃穆为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那愉快的心情。例如张良娣便是在得知消息后,把自己关进屋子里痛痛快快大笑了一场,最后抱着李亨的牌位在怀中,眼睛里却是一滴一滴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三郎,只可惜你没有活着看到这一天没想到他也会死,那个视儿孙若猪狗的狠心皇帝也会死

    发泄时的怒吼了两句之后,张良娣方才用袍袖擦了擦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道:只不过,三郎你若是当了皇帝,兴许也会和你父亲一样薄情寡义,到时候迟早也会忘了我这个旧人。李係虽说并不是那么聪明,孝顺也只是装出来的,可好在没有太大的本事,尽可掌控。你放心,来日我若成了太后,不会如同则天皇后那般面首三千的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会是我最后一个男人

    哭过笑过,张良娣再回到人前的时候,已经是恢复了常态。只是,她那微微红肿的眼圈,还是显露出了她刚刚的心情波动。然而,李係自己得知李隆基可能已经死了的消息时,也曾经大为失态,此刻自然而然对张良娣的这幅神态更有认同感。毕竟,他们都曾经是失去了一颗参天大树庇护的可怜人

    预备得如何了

    母亲放心,李瑛的那些儿子早年都被吓怕了,这次能够冲出来只是侥幸,我怎么会输给他们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李係看了一眼身边侍立的鱼朝恩,用一种信心十足的语调说道,要知道,我可是从幽州那场杀局之中逃脱的人,天命在我不在他

    见张良娣先是一怔,随即异常满意地点了点头,鱼朝恩便赔笑说道:之前广平王妃母子之死,说是吴王领头彻查,可至今也没说查出什么,更不曾有任何宗室被讯问过,可这次李珙却被雷霆处死,分明是杜相国给大家划出了一个分寸。而我们争取到的,有窦家,有王中丞,有好些对已故懿肃太子心怀同情和忠义的大臣。相对而言,仪王无能,颖王懦弱,平原王根基全无,大王胜出毫无疑问,说不定这场复推就奠定大局了

    南阳王李係带着鱼朝恩去了一趟幽州,回来之后就对这个中年宦官异常宠信,李静忠看在眼里,心中不知不觉就有几分危机感。然而,现如今不是争权夺利的时候,他只能不动声色地说道:但既然是不记名投票,哪怕人家是当着你的面把选票填了,也未必能保证这是真的,所以这所谓支持能有几分准还不好说。我已经得到了陈大将军的承诺,他会拥护东宫。

    李静忠巧妙地把陈玄礼的承诺给稍微变化了一下,因为陈玄礼的原话只是,一旦李隆基去世,他将誓死效忠新君。但他自然不会暴露自己和陈玄礼的接触什么结果都没有,只能夸大了言辞。想到自己把原本该送给陈玄礼的重金送给了那些禁军将校,他又有些自鸣得意。想当初在马嵬驿,陈玄礼那么高的威望尚且不免被将卒胁迫杀了杨玉瑶和杨国忠,如今这种情势下,只要他自下而上挟持了陈玄礼,这些禁军还在话下

    那飞龙骑呢杜士仪带回来的三镇精锐呢张良娣反问了一句,见李静忠哑口无言,其他人亦是为之哑然。她方才站起身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更何况杜士仪是不请自来,气势汹汹裹挟着二郎回长安的他是说要回去安抚幽燕,固安公主和崔五娘已经去打了前站,可封赏和好处都要给足了,才能确保把他送走之前他那义子杜随带着禁军拨下来给各家当护卫时,对我多有奉承,所以,你们给我想个办法,我要见一见他的夫人,晋国夫人王容

    丈夫和庶长子齐齐过世,张良娣如今正在服丧期间,论理是不见客不出门,可事急从权,更何况如今是非常时期。谁都知道这次接触事关重大,故而太子别院鸡飞狗跳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办法,最终成功促成了这样一次会面。尽管会面的地方并不在十六王宅,而是在王元宝旧居前的偶遇,但也足以让死死盯着东宫一系的暗哨为之心动。于是,颖王家的皇孙偶遇杜幼麟,仪王的小舅子撞见阿兹勒,直叫平原王李伸咬碎了银牙。

    身为废太子李瑛和薛氏所出的长子,他不同于其他人的拐弯抹角,竟是直接来到了杜宅求见。杜士仪刚刚回来时在勤政务本楼上提出了推举贤王,这座私宅一度曾经让人趋之若鹜,可迄今为止,除却昔年幕僚之外,能够进入这里的也就只剩下了已经横死的崔氏母子。所以,谁都不看好直接上门的平原王李伸。可不曾想在干晾了这位郡王小半个时辰之后,里头终于有了消息,阿兹勒亲自出来,将李伸请进了这座庭院深深的私宅。

    平原王可还记得,你的生父和生母究竟是什么样子

    李伸本来准备了一大堆话想要对杜士仪说,可此时此刻听见杜士仪打头问自己的第一句,他便把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语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因为那些他尤其想要忘记的久远记忆,已经完完全全被勾了起来。父亲和母亲一则被废流放岭南,一则被废幽居尼寺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所以,在凄惶之中被送进了庆王宅,成为了膝下没有子女的庆王李琮养子,那段经历刻骨铭心,他永远不会忘怀。

    可是,养父庆王的音容笑貌,他如今还能够清清楚楚地记得,但杜士仪问起生父生母的模样,他虽然冥思苦想,却骇然发现,那本该不可磨灭的记忆,竟然早已经动摇,连那两张面容也是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他只依稀记得,父亲和母亲很恩爱,对儿女们更是照拂有加,尤其是母亲对庶出的子女亦是从不苛刻,这也以至于他们这些儿子被庆王收养之后,仍然能够齐心合力,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嗣庆王李俅承袭了庆王的爵位,父子名分已定,即便李瑛得到追封,他也只能称呼生父一声叔父,可李伸当初把嗣庆王的爵位让给了嫡亲弟弟,自己只是平原王,那么便仍然能够称呼李瑛一声阿爷。回答不上杜士仪前一个问题,他把心一横,便大胆反问道:杜相国和我的阿爷很熟悉么

    说实话,不熟悉。见李伸因为自己这个回答而瞠目结舌,杜士仪便笑道,只不过曾经因为在丽正书院编过书,所以因缘巧合,跟随贺学士给太子殿下上过一次课。虽则因为年纪相仿,太子殿下对我颇为和气,也有留我侍读之意,但讲经是陛下御定的,也就只有这样一次机会。等到我后来回朝为中书舍人的时候,殿下因为处境堪忧,让身边人趁着宫中赐酥酪,夹带了一张字条给我,当时我将其毁了,只当没有这么一回事。

    这些已经过去二十年的隐情,平原王李伸完全不知情,他能做的,只有呆呆地听下去。

    太子殿下想来也知道此举的冒险,再未有过如此不明智的举动。可是,这件事终究还是被人捅到了御前。于是,一天深夜,轮值宫中的我被紧急召到了陛下面前,而陛下交给了我一个任务,草拟一道废太子的诏书。我那时候大为惊异,找了一大堆理由帮殿下搪塞了过去,谁知道陛下转瞬之间又把告密者押到了我的面前。

    听到这里,李伸已经感觉到浑身血脉都仿佛被断绝了。他清清楚楚记得,父亲被废是在武惠妃死前不久,而那时候,杜士仪已经出镇在外。这也就是说,在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察觉的时候,李隆基就曾经打算过废太子

    那时候,我记得我大约是对陛下说,此人虽侍奉太子殿下,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是陛下的臣子,本就应该事无巨细向陛下禀报,更何况这样的反常举动,为何一直拖到现在。至于此后婉转打消陛下疑忌的言辞,现如今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杜士仪笑了笑,有些悠然神往地说,之所以至今还记得,因为那大概算是我一生中极其惊险的情形之一。只可惜,保得殿下一时,没有保住他一世。

    李伸绝对不会认为杜士仪是用这种事往脸上贴金,李瑛已经被废,死于岭南,和这样一个废太子扯上关系,对杜士仪又有什么好处直到现在,杜士仪竟然还口口声声称呼父亲为太子殿下想到张九龄也曾经给父亲说过话,可后来也罢相贬斥荆楚,等到那次大变来时,朝堂上再无一人为父亲鸣冤,他只觉一颗心全然揪到了一起。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和太子殿下不熟悉,但却一直很同情他的遭遇。可太子殿下母族本就衰微,历经这么多年,远远比不上懿肃太子这一脉。我出面请求追复太子殿下和鄂王光王名爵,只是为了给他们讨一个公道,并不是想让本当太太平平过完下半生的你们去趟这浑水所以,你为何想豁出去一争皇位,我很清楚。可如果你怀着想要说动我的目的而来,那就请回吧。

    杜相国

    大王请想一想,你活到现在,可曾学过帝王心术,可曾学过治国之学,可曾学过如何用人当今陛下当年寒微的时候,还曾经相交三教九流,还曾经离开过京师前往潞州亲历民情,还曾经让心腹结交禁军勇士,可你幽居十六王宅,又有什么积累当年李重茂是如何退位的,你身为皇孙会不知道

    这连番反问之下,李伸只觉得整个人摇摇欲坠。他想要反驳,可脑袋也好,嘴巴也好,全都不听自己的使唤。他悲哀地发现,正如同杜士仪所说,和别人相比,他这匹所谓的黑马真的什么都没有他是毫无准备,只凭一腔血气之勇,一头撞进了这夺嫡之争中

    杜相国李伸终于艰难地吐出了这三个字,随即喃喃问道,那为何上一次推举,我竟会盖过其他人

    只是因为我上书请追复废太子名爵,仅此而已。揭穿了这个残酷的真相,见李伸果然已经彻底颓然,杜士仪方才开口说道:回去吧。我让杜随护送你。此后之事你不用担心,有广平王妃前车之鉴在,谁若敢对你不利,便和李珙一个下场至于今后,你兄弟也尽管放心。

    等到阿兹勒进来,将失魂落魄的李伸给送了出去,杜士仪不禁想起了如今尚在都播的李瑛兄弟三人。

    这个皇位他决定当成有毒的诱饵送出去,就不要祸害已经境遇凄惨的李瑛之子了说来也是奇怪,李瑛也曾经试图招揽过他,还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他对这位废太子却没有什么恶感,反而一直对其保持着同情,甚至在人流放岭南之后还设法瞒天过海弄了出来。相对而言,李亨也不过同样是招揽他,可他却对其戒心满满,一找到机会就反手取了其性命。至于广平王和建宁王,那就只能怪张良娣的私心了

    要说原因实在是历史上的那位肃宗太不招人待见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 复推又见轩然大波

    复推这一日,狂风大作,乌云满天,但好在没有下雨。

    和上一次的群臣云集一样,但凡是有上朝资格的,无论是常朝官,还是六朝官,九朝官,全都准时赶到了这里,见证这可能产生新君的瞬间。至于最前头那些有投票权的高官们,连日以来都几乎被所有候选人给骚扰了一遍,有些人给出了复数的许诺,有些人则始终不露口风,甚至在这会儿三三两两议论的同时,每个人还在谨慎地隐瞒着自己的底牌。

    而高台上那进入复推名单的四位候选人,则是各自神态不一。在他们的身边,十几位已经没有希望角逐这场夺嫡之争的皇子们则是大多意兴阑珊,若非这时候投弃权票只怕会让新君登基之后惦记着自己,丰王李珙的死亦是一大刺激,他们没有几个人想来看这场自己没份再参与的大戏。也有天潢贵胄在悄悄斜睨依旧坐在东边闭目养神的杜士仪,想到这一次复推杜士仪仍是弃权,每一个人的心情都异常复杂。

    这其中,平原王李伸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最最心乱如麻的一个。他是近期以来除却广平王妃崔氏之外,唯一进入过宣阳坊杜宅的,但昨日出来时,他那浑浑噩噩失魂落魄的表情很多人看在眼里,无不认为他在杜士仪那里碰壁而回,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无望登顶,而是因为杜士仪除了透露那些昔年秘辛之外,对自己流露出的某种善意。豁出去争过皇位的人,历来没有好下场,那个承诺代表什么,他又岂会不明白

    突然,他猛地感觉到身边有人使劲撞了自己一下,抬头一看方才发现是弟弟嗣庆王李俅。尽管同是皇孙,但李俅承袭了庆王的那一票推举权,故而就坐在他身侧。他还有些不明所以,就只听李俅压低了声音说道:别走神,情况不对,仪王遭到群起而攻了

    就在刚刚李伸心不在焉的时候,仪王李璲已经面对了人生之中最大的一重危机。裴宽才刚刚宣布了复推的流程,底下就突然有官员高声指斥仪王李璲侵占民田强抢民女暗藏交通宫闱等数条罪名。尽管谁都知道,当初李隆基对儿孙防范极其严密,这些皇子根本不可能如同当年宁王岐王等皇兄皇弟那般骄奢淫逸,肆无忌惮,前两条的真实性值得怀疑,可暗藏和交通宫闱却实在是非同小可的大罪。

    如果不是李隆基恐怕已经死了,即便仪王曾经得天子亲口许封太子,天子一怒之下,不死也要脱层皮

    仪王李璲气得满脸通红:血口喷人,裴相国,这等庄肃场合,岂能容这些无礼之徒胡说八道

    裴宽见刚刚那个御史跳出来之后,转瞬又有好几个官员也跟着宣扬仪王李璲的种种不法事,他登时沉下了脸。如今李隆基已死,他当然希望能够快刀斩乱麻定下新君,也好立刻发丧办事,否则长长久久拖下去,纵使皇家威信降低,他善始善终的愿望也许能够达成,但麻烦也会更多。因此,他当机立断地说道:来人,先将叫嚣者带下去,等今日事了再另行勘问

    裴相国,既然是用了古今未有的推举新君之法,当然是要选出最最贤德的宗室来承袭皇位可仪王贪鄙无耻,何德何能进入复推之列我并不是信口开河,我这里有明确的证据

    当今日维持秩序的飞龙骑上前抓人的时候,说话的那个御史便从怀里掏出好几张纸,突然将其奋力往空中一撒。可出乎意料的是,今天的风实在是太大,只不过一瞬间,这几张薄薄的纸片就被大风忽的卷起,紧跟着就不知道飞到哪去了,当事者本人登时呆若木鸡,脸上表情犹如见了鬼似的。

    看到这一幕,杜士仪顿时忍俊不禁:人算不如天算,此言还真是诚不我欺

    不过是连场猴子戏而已阿兹勒却是冷笑一声,继而低声说道,义父,如果今日没有结果,只得两个最终人选,怕是到终推之日期间会闹出大麻烦。要不要我亲自驻守十六王宅,以防出乱子

    今天这一场复推要是不出结果呵呵,也不用择日,立刻就终推。不过,今天应该用不着这么麻烦,我也好,其他人也好,谁都想快刀斩乱麻。见阿兹勒一下子呆住了,杜士仪便缓缓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兴庆殿中如果继续耽搁下去,只怕没人能受得了

    就算是现在那一层层防腐材料涂上去,再加上那些冰盆摆着,在这种天气,尸体也避免不了渐渐腐坏,那股味道也已经极其严重了。从上到下的人,如今都是在兴庆殿外的左右配殿暂居,只苦了那些为尸体做防腐处理的人。总而言之,这座李隆基最最喜欢的兴庆宫,只怕新君登基之后是绝对不会乐意住的,一来是前任天子留下的烙印和痕迹太深,二来就是因为这在兴庆殿业已停灵两天秘不发丧

    大风卷走了仪王李璲那些罪名的黑材料,告发者目瞪口呆,被告发者仪王却忍不住暗自大叫庆幸,拿着丝帕拼命擦汗。然而,这却还没完,可称得上谨慎自守的颖王竟然也被人抓到了把柄,有人跳出来指斥这位继荣王李琬之后被称之为贤王的皇子,曾经以借书为名,将民间百姓家珍本书据为己有,甚至还有家奴。眼见颖王那张脸一下子变得雪白,整个人也为之摇摇欲坠,却咬牙没有抗辩,他身边的兄弟们顿时全都明白,这罪名竟也是真的

    短短这么些天,能够把仪王和颖王的罪名全都查证清楚,这是何等效率,南阳王李係和平原王李伸,到底是谁这么下手稳准狠

    这样重要的场合,张良娣和上一次李隆基强撑上朝一样,她又换了宦官的行头悄悄混入了宫中。虽则证据随风飘去,她略略有些懊恼,可当看到颖王亦是焦头烂额的一幕,她便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窦家虽说多年贵幸,可随着武惠妃和杨玉瑶先后崛起,早就很靠后了,窦锷不肯表示支持东宫,却有的是人向她示好人多力量大,这些平日以为和皇位无缘,于是或自暴自弃,或放纵自己,一个个都是私德有亏的龙子凤孙们,把柄还会不好抓

    哪里像李亨早年本就谨慎,当了太子之后却被李林甫连番打击得越发谨小慎微,唯恐走错了一步路

    张良娣轻轻吸了一口气,可今日安排好了一切跟她过来的李静忠却总觉得心神不宁,此刻便低声提醒道:太子妃,今天这样大的事情,宫门处的检查却如此稀松,以至于咱们轻轻巧巧混了进来,会不会其中有诈

    还能有什么诈杜士仪若真的大逆不道,当初那六千兵马入城后,就足够改朝换代了,也不会拖到今天张良娣不耐烦地示意李静忠不必再往下说,目光便盯向了高台之上,戏肉就要来了,别说话,只要能把李遂打下去,其他人不足为惧

    因为那毕竟是李隆基曾经有意立为太子之人,只不过非嫡非长,故而前次推举之中就已经呈现劣势,即便如此,仍是需要比平原王李伸优先对付

    在一片乱糟糟之中,刚刚扰乱秩序的一个御史和两个门下录事被架了下去,而裴宽再次重申,回头将彻查他们举发之事。可是,还不等他再次宣布推举开始,吴王李祗身边的宗正少卿嗣韩王李叔璇突然开口说道:裴相国,刚刚这两件事固然还可以延后彻查,但眼下却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前时太子别院失火一事,宗正寺追查多日,已经有了初步线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次,裴宽简直是出离愤怒了。然而,当他看向嗣韩王李叔璇时,却注意到其身边的吴王李祗面沉如水,显然对李叔璇的突然发言并没有什么意外,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吴王李祗首肯,这位素来不掺和外务的嗣韩王是绝对不会贸贸然开口的。陡然之间,裴宽又想起李叔璇的母亲杜氏正是出自京兆杜氏,乃杜思温之女,而杜思温对杜士仪的情分,那根本就是整个长安城人尽皆知的。于是,他不得不把质疑的冲动给强摁了回去。

    如果不是关系重大,杜士仪不会默许,李叔璇也不会在这种时候重提此案。可为何不早与自己通个气

    李叔璇显然也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开口。他有些不自然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沉声说道:太子别院纵火,以至于广平王妃崔氏母子殒命于火中,还有前时崔氏幼子中毒身亡一事,乃是仪王李璲之子,钟陵王李侁指使

    如果说前头那些罪名只是听着能唬人,那么,此刻李叔璇吐露出来的这件事,就着实让下头一片哗然了。众目睽睽之下,就只见刚刚大呼冤枉的仪王李璲面色登时惨然,哆哆嗦嗦想要辩解,却连话都说不齐整,谁人心中没有判断

    而甚至不等李璲回过神来想好开脱之词,李叔璇便继续说道:经查,钟陵王李侁不报宗正寺,纳婢为妾,而此婢女的兄长乃是太子别院的杂役,故而能够趁乱潜入纵火。事发之后,钟陵王李侁将此婢妾溺死灭口,又试图毒杀其兄,不料其人早有准备,诈死脱身,如今人在宗正寺看押,尚留有与钟陵王有关的多件物证

    这简直是人证物证俱全啊

    旁人都觉得崔氏母子一死,吴王李祗说是追查,实则雷声大雨点小,可如今听到李叔璇作为宗正寺的代表,竟是当众把这桩大案给剖析得清清楚楚,登时有人高声嚷嚷道:此等谋害宗亲之人,怎称得上一个贤字,怎配为贤王候选

    :新书明朝谋生手册已登陆创世,大家点开书页上作者名府天即可看到新书

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 乱成一锅粥

    对于仪王李璲来说,他的人生本来只是在十六王宅中当个寻寻常常的皇子亲王,等太子李亨按部就班接了李隆基的皇位,然后对他们这些兄弟表现一下孝悌,他就可以过上比从前那种几乎如同坐牢似的日子多几分自由的生活,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李亨以及广平王建宁王父子三人,再加上荣王李琬的死,安禄山这场叛乱的结束,却给他带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因为他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成了硕果仅存的十余位皇子之中最年长的一个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李隆基竟然在勤政务本楼上金口玉言,要册封他为太子,入主东宫

    可他甚至还来不及对未来有什么美好幻想,就重重挨了当头一棒。什么册封仪式,什么祭告天地都还没来得及进行,就在那时候李隆基话音刚落时,先是南阳王李係现身揭破自己的遭遇,紧跟着就是杜士仪现身指斥天子,将一场好好的朝会搅和得乱七八糟,而杜士仪更是完全无视天子一度册立了他这个皇子为太子,当廷提请李隆基退位,推举贤王为新君而他固然挟天子之威,在上次推举时得到的票却少得可怜

    可李璲终究是挤进了复推的四人名单,可今天一切都还没开始,他就被人揪着罪名狠狠编排了一通。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前头那些罪名还只不过是暂时摁了下去,接下来被揭开的却是另外一个最最要命的罪名他当然知道自己的长子钟陵王李侁是个什么货色,狠毒自大,贪得无厌,可他做梦都没想到,广平王妃母子被害这件事竟然是李侁做的事到如今,他就算辩解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把一切罪名都推到李侁身上,那又如何谁会相信

    他把心一横,终于抬起头来:宗正寺既然查出此事和我之长子有关,我无话可说然则太子别院广平王妃崔氏母子所居院落遭人纵火,却迟迟不见人营救,分明是懿肃太子妃和南阳王因为崔氏母子曾经登杜相国之门求救,这才故意拖延时间,致使她母子殒命火中如果查证出来李侁该是什么罪名就是什么罪名,我绝不姑息包庇,可若是懿肃太子妃和南阳王什么责任都不担,我也绝不心服

    张良娣早已得到宗正寺内线传来的消息,正在幸灾乐祸看着仪王李璲吃瘪这一幕,却不想李璲突然话锋一转,矛头直指她和李係,她登时气恼地骂道:这个老匹夫

    可她恨恨的骂声话音刚落,却不想李璲干脆就抬起手指向了自己这一边:各位全都好好看看,身为懿肃太子的未亡人,张氏本只是区区良娣,如今却不次擢为太子妃,却不在家为皇兄守制,竟是带着宦官改头换面混到了这种地方来她不就是自恃出身勋戚,想要当太后吗

    精彩的反击

    高台之上的杜士仪忍不住想为仪王李璲喝一声彩。这位资质和能力无不平平,只是占了年纪大这唯一便宜的皇子在被人逼到了绝境的时候,竟然还能拿出这样的杀手锏来,真是不枉他吩咐宫门口的禁卫稍稍放点水,让张良娣能够混进来

    尽管张良娣所处的位置本来是极其犄角旮旯,不会有人关注的地方,可随着仪王李璲这一指,也不知道多少目光汇聚到了她的身上。她在事先对仪容做了精心的修饰,然而一旦被人揭破,这样的修饰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别人她平生第一次经历这样难堪耻辱的场面,那些打量她的目光之中,满是轻蔑鄙视怀疑不屑,她甚至希望自己干脆就这么一头栽倒晕过去,也好过继续处在这样的窘境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一直任凭嗣韩王李叔璇开口,自己则一声不吭的吴王李祗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用力击掌数下,把人们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这才淡淡地说道:仪王所言,太子别院之中有人故意放纵崔氏母子殒命一事,我亦是已经命人彻查过了。我当日就说过,曾经命人于太子别院之外监视,其中一人莫名失踪。失踪之人如今已经找到,却已经化作了太子别院花园下头的一具尸骨太子别院纵使从前杯弓蛇影,但若是抓到可疑人,软禁也好,事后送交有司也好,全都是处置的办法,可现如今却是死在太子别院,是应该有人给一个交待

    高台之上的南阳王李係已经开始后背心冒汗了。早就预备好的戏肉以意料之中的形式开始,却又以意料之外的形式展开,他本就不是善于应变的人,能够给他出主意的鱼朝恩因为身份所限,只能呆在下头,放眼看去,他身边全都是幸灾乐祸和冷嘲热讽的面孔,赫然举目无亲如果地上有一条地缝,他恨不得就此钻进去,也好过杵在这里千目所视千夫所指

    转瞬之间,仪王背上了谋害宗亲的罪名,南阳王李係和乔装打扮到这里来打探消息的张良娣也给牵扯了进去,这连场变故使得本该举行的复推仪式成了一场闹剧。然而,冷眼旁观的平原王李伸却已经回过神来,心里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突然起身踏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年阿爷无罪被废,奇冤天下皆知,如果阿爷还活着,这东宫之位理应是他的可阿爷如今已经故去,我兄弟几人托伯父庆王之福,方才能够苟活至今,本也无德无能,不该企及大宝今天再看到这场兄弟子侄相争的闹剧,我不想和别人那样成了笑话。所以,感谢之前推举我的诸位,但我要让诸位失望了,我,平原王李伸,今日在此郑重宣布,这次复推,我就此退出

    好

    阿兹勒大为意外,突然听到耳边这低低一个字,他扭头一看,恰是发现杜士仪脸上那一闪而逝的笑意和赞赏。想想别人为了这皇位打破头似的争斗不休,而李伸却当断则断毅然退出,他也不禁轻声嘀咕道:这么多龙子凤孙里头,总算有个明白人

    今天这热闹凑得值了

    没份登上大宝的宗室们无不惊叹连连,既看到了狗咬狗的好戏,又看到了有人急流勇退,岂不是比上一次按部就班的推举要精彩多了就连妻子被李隆基夺走之后,就一蹶不振浑浑噩噩度日的寿王李瑁,也在听到平原王李伸这番话后,整个人犹如被天雷劈中一般,呆在了那儿。可呆滞的他却第一次感到脑际清明,甚至生出了深深的悔意。

    如果他能够如李伸那般雷厉风行,而不是优柔寡断,想当初就应该对武惠妃说自己不娶杨氏,就应该在父亲要夺杨氏这个子媳时,豁出去闹开来,哪怕是死了,人生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现如今有谁还记得,他,十八皇子寿王李瑁,曾经是最有希望成为太子的人前次推举时,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到他,没有人注意到根本连一个推举他的人都没有

    李伸却不管别人反应如何,他撂下这番话后,便转身看着嗣庆王李俅。见这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先是呆滞,随即竟是惊喜地跳了起来,他便冲其嘿然一笑道:这个皇位,谁爱坐谁去坐,我们兄弟不稀罕今日推举,阿弟你弃权吧,我们走

    李俅本就只是因为兄长不忿多年来遭受的苦楚和轻视,再加上父亲追赠有望,这才出来争,现如今兄长都要放弃,他就再高兴不过了。他当即重重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应道:好我们走

    当着在场官员加上飞龙骑,整整上千号人的面,平原王李伸和嗣庆王李俅兄弟拱了拱手,就这么扬长而去。看着他们那毫不回头潇潇洒洒的背影,尽管有人嗤之以鼻,但更多的人却不由得在心底赞叹了一声。哪怕废太子李瑛在无数人的心目中,是一个已经废死十多年的人了,杜士仪提出追赠李瑛与鄂王李瑶光王李琚的名爵,还有不少人不以为然,可在此时此刻,人们却觉得此事应当。

    只凭李伸今日见此闹剧弃权而去,对比其他两边的丑态,实在是高下立判

    随着高台上突然传来的一阵鼓掌声,无数为之出神的人方才被拉了回来。众人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发出声音的不是吴王李祗,而是杜士仪。就只见刚刚一直在旁坐着监督的他已经来到了左相裴宽身侧,与其低声交谈了几句后,便来到了最前方。

    平原王高风亮节,孝悌可嘉,而其父冤屈人尽皆知,是该早日昭雪。只平原王之退出,固然出人意料,可宗正寺查出的这两件事情,更是让人匪夷所思。想当初广平王妃挟子前来求我,不过是为了求一个自保,可笑却有人认为我当初曾经在马嵬驿中抱过其长子,便认为我有偏向,故而一再加害,实在是人神共愤,天理难容平心而论,今日复推人选,本是从朝堂上这么多五品以上官员以及宗室亲王之中推举出来的,可请诸位看一看今日这群情沸腾的模样,然后想一想,如今有人尚未登上大宝就能下手残害子侄,日后又岂能为圣明之主

    事到如今,裴宽方才真正明白了杜士仪的用意。他看了一眼再度起了骚动的宗室们,随即沉声说道:宗正寺既是表示有人证物证,仪王李璲就此革除候选资格,如有反对者,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新书《明朝谋生手册》上传!

    家有良田百来亩,也算殷实小地主。

    奈何年方十四却突然被人叫爹,刚得手的功名眼看又要飞了,小秀才汪孚林表示压力山大。

    汪氏家训第一条: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隆万之交,世风奢靡,风月浮华,谋生却大不易,汪小官人不走寻常路的征途,就此开始。

    打开书页作者名,点击作品即可看到。或者搜索书名,已超过五万字!^_^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名不正言不顺的新君

    李隆基在勤政务本楼上当着众多大臣的面许封太子的仪王李璲,就此出局。尽管也有一两个人提出反对,可当时仪王李璲自己辩解的时候,也并未完全否认,这样的声音自然不成气候。转瞬之间,原本的复推竟是只剩下了南阳王李係和颖王李璬,偏生两人全都身上也有还没洗干净的污名。不但如此,仪王李璲在痛痛快快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之后,却还不忘对着张良娣的方向冷笑连连。

    则天皇后以周代唐,韦庶人和悖逆庶国乱政,太平公主谋逆擅权,咱们大唐一代一代出了这么多女国的勾当,该当引以为戒选南阳王李係的人全都擦亮眼睛好好看看,选了他,大唐说不定就要再多一个祸国乱政的太后如果我之长子李侁有罪,他们母子同样罪不可赦

    事到如今,仪王李璲很清楚,自己作为被李隆基点过名的皇子,这一次事败的结果是毁灭性的。如果让南阳王李係真的登上皇位,他只有死路一条,而若是换成了生性软弱谨慎的颖王李璬承袭大宝,那么他也许还可能有一线生机。至不济,颖王李璬说不定会记得自己硬拼掉最有希望的东宫一系这一功劳,不说富贵荣华,让他和子孙安安生生过完下半生总应该是有保证的

    张良娣已经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炸裂开来了。仪王李璲出局,平原王李伸不管不顾弃权而去,可接下来分明是本应对自己有利的二选一格局,可被李璲这样拼命一反咬,东宫一系却已然落了绝对下风。她很想开口反驳所谓妇国的那些污蔑,可话到嘴边却根本说不出来。到最后,她死死按着胸口,却是真的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她生来锦衣玉食,嫁人之后虽也面对过夫丧那最惊惶的局面,可她并没有本事力挽狂澜,从根子上说,她不过是一介稍通阴谋的妇人,仅此而已

    南阳王李係看到张良娣倒了下去,看到李静忠手忙脚乱地搀扶,看到下头无数充满疑虑和踌躇的目光,不可抑制地感觉到大势已去。那一具被埋在花丛底下的尸体他是知道的,即便他没有参与,发号施令的是张良娣,但嫡母和他这个庶子在外人看来是一体的,张良娣需要他这个儿子坐在皇位上,而他也需要张良娣背后外戚的支持。可眼下,这却成了被人恶毒攻击的最大短板

    他忍不住朝东宫一系最大的支持者王缙瞅了一眼,见王缙面色阴沉,竟是别开眼睛不和他对视,他只觉得心头那最后一丝希望就此落空。想到继续争下去,到时候若仍是一场失败,那么结果很可能是新君登基后,他就会迎来一场残酷的清洗。与其如此,还不如放弃负隅顽抗到底这种奢望,向颖王李璬卖个好。呆立许久,他方才使劲一咬舌尖,用那种刺痛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即声音沙哑地说道:公道是非自在人心,我,南阳王李係弃权

    即便进入复推,颖王李璬一直都很有陪选的自觉,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今日这一场复推竟是变故迭起。有人指斥他以爱书之名侵占民产,他虽说面上发慌,可心底里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那样一来,背着这么一个不好名声的他肯定就没指望了。可谁曾想峰回斗转,平原王李伸退出,仪王李璲出局,紧跟着连南阳王李係也退出了,到最后,他竟是成了唯一的候选人

    发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李璬心中发慌,喉头发紧,竟是没有多少惊喜。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当然知道自己素来不得宠爱,李隆基从前驾幸十六王宅,其中就来了自己家,那根本就是障眼法。如果真的轮到自己,他这皇位是否能够坐稳那些兄弟子侄是否会让自己坐稳他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来摆平杜士仪以及那些功臣在周围兄弟子侄们那些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包围下,李璬只觉得一颗心越跳越快,到最后,原本端坐在位子上的他竟是也身体一歪,就这样昏了过去。

    看到那边登时鸡飞狗跳一片混乱,杜士仪登时笑了起来。他也没有装作关切的样子去那边帮衬,直接就这样对着同样一片乱糟糟的文武官员们开口说道:事到如今,这场复推既然四去其三,只余下颖王一人候选,那么各位觉得如何

    他说到这里,人群之中立时有官员高呼道:既然是四去其三,结果已经很清楚了。颖王得天独厚,正是新主

    听到有人振臂一呼,不少支持颖王李璬的人立刻乱糟糟地跟着附和。这时候,杜士仪却已经悄然归位,冷眼旁观这乱哄哄的局面。

    很快,颖王李璬身边就有人嚷嚷道:醒了醒了大王只是太过欢喜激动,这才一时昏了过去,并没有什么大碍。

    裴宽终于从这一次又一次的震惊失语中回过神来。虽说这个结果实在有些意外,可仔细想一想,颖王李璬确实不是什么最差的选择,毕竟,相比其他三位候选人,当初李隆基巡幸十六王宅号称选东宫的时候,也曾经去过颖王宅,虽说李璬表现并不出色,可在出了永王李璘父子谋刺的事情之后,这种本分反而有些稀缺。于是,他便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那么,我会立时禀告陛下,就此先请颖王监国,然后召集相关官员商议接下来的仪制。

    攥着的选票成了废票,给出去的承诺如今全都变成了空口说白话,至于对方承诺的回报,那就更加别提了,一个个高官离开勤政务本楼前这偌大的广场时,大多有些失魂落魄,步履蹒跚。可失落归失落,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暗自庆幸此前的投票推举是不记名的,否则就是被新君攥在手中的大把柄离开的时候,和之前平原王李伸扬长而去时还能收获许多关注目光不同,这一次没有人再关注仪王李璲和南阳王李係,甚至是张良娣。

    李璬现在兴许还未反应过来,可日后他一登基,就算他想要有心宽仁,也自有忠心耿耿的臣子代君分忧

    无缘复推的宗室们也看了一场好戏,此时散去的时候,少不得要对李璬说几句场面上的好话,可谁都听得出来,他们恭敬有余,诚意不足。至于投向失败者的目光,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意兴阑珊,也有人心满意足。裴宽则没心情理会他们,立刻把仍在失魂落魄期间的李璬以及杜士仪一起请到了政事堂。

    尽管已经笑到了最后,可毕竟李璬还是宗室,并非太子,可裴宽已经从言行举止之中把李璬当成了未来的天子,恭敬而不失距离。当他尽量用最沉重的语气解说了李隆基已经过世的消息时,就只见这位未来的大唐天子眼睛发直脸色发白,仿佛随时随地又要昏过去,不禁吓了一跳。说时迟那时快,他就只见杜士仪突然不轻不重把手中茶盏往一旁小几上一放,那清脆的声音就仿佛回魂曲,立刻就把李璬的魂魄给拉回了体内。

    大王。杜士仪见李璬打了个激灵,立刻正襟危坐看着自己,他便微笑道,国本已定,陛下身后事已经无忧,臣此次赶回来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如今幽州初定,百废待兴,臣不能在长安多耽搁,恐怕是赶不上陛下发丧,大王登基了。

    直到这时候,李璬方才真正确信,杜士仪是真的要离开长安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仍然小心翼翼地问道:杜相国德高望重,朝政怎可离开相国

    大王谬赞了,臣从来不曾在政事堂料理过一天的政务,反而是裴相国劳苦功高,又有诸多贤臣殚精竭虑,臣又怎敢居功而和长安城中贤臣众多相比,河北动乱之地,如若一个不好,降军复叛,又或者民心动荡,那就是大问题了。

    杜士仪见李璬竟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暗叹李隆基圈养儿孙,果然是把宗室都给养废了。于是,他越发态度恭谦,和颜悦色地说道:自从陛下改元天宝之后,改各项官名,又改州为郡,奸佞横行,权臣祸国,又有安禄山叛乱,所以臣希望朝廷能够恢复各项旧制,复郡为州,将左右相改回侍中和中书令。如此,天下人就会觉得这是除旧布新,遵从祖制,对大王将来施政不无裨益。

    是是是,我也意下如此。

    废太子和李瑶李琚三庶人被冤多年,希望大王能够答允臣的建言,追复名爵。

    这是当然,三位兄长的冤屈,我从前也是敢怒不敢言。

    见李璬忙不迭地答应,杜士仪方才抛出了最后一条:今年河北恐怕会颗粒无收,臣临走之前,希望朝廷能够体恤此次河北兵灾,蠲免河北各项租赋三年。同时,与河北接壤的淄青莱登四州,此前亦曾有叛军滋扰,臣希望能够划入河北道,以便于臣号召商户通过海路入江南,如此南粮北运,可弥补河北的粮食缺口,这样,朝廷就不用费心拨钱粮赈济了。而均田制已然崩坏,三年后的河北租赋,臣意下按照户税和地税的两税制来办,当然,决不至于比从前河北的租赋少。

    虽说颖王李璬还未完全建立起这天下就是自己的自觉,可一想到不用从国库往外掏钱,他自然而然舒了一口气。所以,他仅仅犹豫了片刻,最终便点点头道:此事便依照杜卿所言。

    另外,臣此前请论功行赏的奏疏早就送到了长安,除朔方郭子仪,河东程千里二位节帅功勋卓著,有功将士尚有仆固怀恩浑释之张兴仆固玚李诚光以下三十二人,校尉百余人。此前降附安禄山的达奚珣陈希烈等人已经由陛下宽赦为庶民,但东都留守李憕等人虽败却抗击到底,更有颜杲卿颜真卿等河北忠义之臣以大无畏之心坚持到了最后,常山长史袁履谦更是不屈战死,不可不赏。

    此次若无众多忠臣良将前赴后继,大唐社稷危在旦夕,论功行赏自是应当,一切都依照杜卿所言

    颖王李璬终于有了一丁点当皇帝的觉悟,只要杜士仪不留在长安,自己头上没有这尊实质上的太上皇,这些要求又算什么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 杜氏有后

    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兵灾之后,长安城各大门全都回复了往日熙熙攘攘的人流。城西金光门外,此时并非早晚高峰进出城人最多的时刻,却仍然不断有来自西边河陇,甚至西域的商队涌入城中。这些人也带来了西边发生过的那些零星战事,比如吐蕃犯境却被河陇边军打退,安西和北庭亦是稳若泰山,总而言之全都是让人心情振奋的好消息。当几个兵卒又放行了一行商队,彼此之间议论着昨日宫中那场复推的时候,突然有人看到远处烟尘滚滚。

    又是一行马队

    今天怎么商人这么多

    为首的队正嘀咕了一句,可抬头远望就发现不对,立刻出声吩咐道:来的是兵马,快,先预备好拒马

    等那一队兵马渐渐近前,分明看得清是碛西节度使,也就是安西四镇节度使的旗号,众人仍是不敢怠慢。虽知这一路上这些兵马必定经人检验过无数次过所,可他们还是上前仔仔细细查验,当队正看清楚最上头的一个杜字时,他立刻抬起头往为首的那个年轻将军看了过去。

    来的是小杜将军

    被人这么叫一声小杜将军,杜广元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在西域这几年,也算是渐渐站稳了脚跟,凭借武艺军略以及为人博得了不小的声望。可是,父亲名声太大就是这点不好,在长安要说一个杜字,那么所有人联想到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父亲杜士仪

    然而,这一丝嘀咕来得快,去得更快,想到这次紧赶慢赶从龟兹镇回长安的缘由,他就朝那队正和气地微微点了点头,等到对方立刻吩咐让路,他在策马过城门之后,便一夹双腿让坐骑小跑了起来。好不容易顺着春明大街拐进了宣阳坊,见到了那熟悉的家门口,他更是不自觉纵马快跑了几步。

    郎君回来了

    杜广元紧绷着脸向迎出来的门房打了个招呼,却是下马之后拔腿就往里头赶。当杜士仪得到龙泉报信时,杜广元已经推开书斋大门闯了进来。他温和地朝龙泉打了个手势,等人退出去之后,却见杜广元和进门时的莽撞不同,竟是站在原地面色变幻不定,踌躇了好一阵子,这才快步来到了他的面前。

    阿爷。

    久别父亲,而且自己在西域打了一场大仗,父亲领兵平叛,杜广元不禁双膝跪下先行四拜行礼,这才抬起头说道:阿爷,我回来了。

    恐怕不是高仙芝让你先回来,是你自己请求回来的吧杜士仪笑着反问了一句,见长子默不做声,他便伸出手来按在了那已经以及宽厚结实的肩膀上,上次从高仙芝打了小勃律,这次又跟着去征石国,你也算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

    我经历的只是战场厮杀,阿爷经历的才是真正的凶险。立了这样的大功,还要被人疑忌,几次三番险死还生杜广元说到这里,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下决心问道,阿爷,我到金城县时,听说了朝中正在推举新君,这是真的

    你回来得刚刚好,昨天方才真正定下来,是颖王李璬。

    见父亲说得就犹如吃饭喝水一般平平淡淡,杜广元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好歹也是在外镇守多年的大将了,镇定了一下心神后,他便低声说道:阿爷若是愿意,挟平叛之功,不世之声望,单凭此前陛下杀了懿肃太子父子三人,就可以轻易操纵新君人选,却还要这样费尽苦心地上演了这么一场推举大戏,一定是另外有目的,对不对

    不错,总算是有长进了,我还以为你气急败坏一回来,就要问我缘何不趁此大好机会成就大事

    杜士仪大笑了起来,随即站起身,却是一把将跪在地上的杜广元一块拽了起来。看着长子如今比自己尚且高一截的魁梧身影,他方才负手说道:为臣者,最忌讳的是无所不能,私德无缺,如果不是你母亲背了个妒妇之名,我惧内的事被人当笑话说,而且,避居漠北偏远之地,远离权力中枢集聚实力,我这才有今天。所以,无论任何时候都要谨记,治大国如烹小鲜,小不忍则乱大谋。陛下是失尽人心,可李唐宗室还没有失尽人心。

    这么说,阿爷是利用这次推举,让这些宗室丑态毕露

    不错,我这抽身一退,别人会认为我是高风亮节,而我自可从容经营河北,蓄养声望,如此一来,河北河东朔方乃至于安北,就能够连成一片。收了淄青登莱四州,也就有了最好的出海口,南下海路可与江南互通有无。

    杜广元满腔脾气一下子无影无踪,眼睛也越来越明亮:而颖王本就不是众望所归,而是矮子里拔高子,和他争过皇位的宗室,如南阳王仪王盛王,甚至还要加上身上有不少票数的其余宗室,每一个人都心存不满,而他也会对这些兄弟子侄心存芥蒂。若有揣摩圣意之辈从中挑拨,很容易演变成动乱和清洗。而颖王没有根基,便容易疑忌大臣,甚至于重用阉宦等等,全都是很有可能的

    是啊,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这话用在李隆基身上很适当,用在李璬身上是否适当,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只不过,陛下把儿孙当牛羊似的圈养了这么多年,太子还好歹有大儒教导经史,至于其他的指望还有资质才具出众的,那简直是太苛求了。而且,颖王固然谨慎小心,但可惜的是,他没有好儿子,想当初他那几个儿子全都在外头拼命为父亲摇旗呐喊,他甚至约束不住,接下来他登基之后,为了东宫人选,还有的是腥风血雨

    杜士仪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掷地有声地说道:然则我走归走,朝中人事却不可能丢下。齐澣因为高力士而起,也因为高力士而衰,其人有才能,却同时又因为攀附阉宦而被人瞧不起,他这个吏部尚书的位子本来是人人侧目,不抱紧我的大腿,就得等着别人把他一脚蹬下去。至于其他人也是一样,尤其是攀附东宫一系的,这次遭遇前所未有的重挫,便只能来求我庇护。所以,幼麟仍然会留在这中枢险地。

    前面这些话杜广元全都能够领会,可听到又是幼弟留在这看似太平实则最危险的长安,他立刻出声反对道:阿爷,怎能老是让阿弟承担这些艰险,我是阿爷长子,自当我留在长安坐镇

    阿兄何必和我争行军打仗,我也许比不上你,但左右逢源,你却绝对比不上我。

    随着这个声音,书斋大门被人推开,杜广元回头一看,见是弟弟,他立刻沉下脸道:长幼有序,这事情听我的

    好了杜士仪见兄弟俩你眼瞪我眼,却是为了最艰难的任务,他只能开口喝止了他们,这才解释道,飞龙骑是幼麟一手组建起来的,当然也只有他一手带到底,骤然易帅,就如同军中临阵换将一样,最是忌讳。更何况,我已经老了,等不得十年八年,也不可能再把所有儿孙都丢在千里之外。

    阿爷

    见两个儿子立刻满脸涨得通红,双双跪在了面前,杜士仪不禁笑了笑,犹如他们还在总角时似的,伸出手来轻轻摩挲着他们的头,随即温和地说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郭子仪有六个儿子八个女儿,但我并不羡慕他,因为你们的阿娘给我生了两个好儿子,一个好女儿

    不等他们开口说话,杜士仪又继续说道:广元,你不必再回西域了,虽说李隆基此前要任你为安西副大都护,都知兵马使之事被驳了回去,但高仙芝心里难免会有芥蒂。西域四镇固然重要,但我既然已经在北庭打下坚实根基,派你去只不过是当时为了释疑加锤炼,再留在那里也就没有任何必要。你既然回来了,就随我调任幽州,为都知兵马使,我若不在幽州,则你为节度留后

    话说到这个份上,杜广元已经明白,父亲是决定把自己带在身边,继承军权,培养人望。他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弟弟,见杜幼麟也朝自己看了过来,却是笑着点了点头,他登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老半晌才讷讷说道:阿爷,我定然不负期望

    很好,这才是我有担当的儿子。杜士仪将长子的不安和决心都看在眼里,这才对杜幼麟说道,幼麟,日后出入不可轻忽,不要怕人说你摆排场

    这就是提醒行刺的意思了。杜幼麟立刻肃然应下,随即提醒道:阿爷,河北各州郡的官员

    经此一劫,河北各州县主司死伤不小,而生存者全都会论功行赏,升任要职,大多都不会留在河北。至于空缺,我已经撂下一张名单在齐澣那里,他会尽力周全的。

    也许名单上的很多人在调任河北时,都会不明所以,甚至或惊疑或欢喜。而除却当年他用过的属僚之外,更多的人则是他这些年来暗中留意的人才,以及宇文融那夹袋中仍然在世的人物。即便很多人已经六十出头,垂垂老矣,可这个时代,六十出头仍可老夫聊发少年狂

    说到这里,杜士仪上前一步,将两个儿子一左一右揽在怀里,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无论过去我有多少功绩,多少名声,可阿爷已老,未来是你们的记得不但要在正事上努力一些,在家里也努力一些,给我多添几个孙子

    此话一出,杜广元和杜幼麟兄弟二人全都有些傻眼,怎么都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不正经的话来。紧跟着,杜广元便想起了自己刚刚完全忘在脑后的一个好消息,咧嘴笑道:阿爷,宁宁刚刚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之前一直在打仗,消息不通,没来得及告诉你和阿娘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 真忠臣也!

    颖王一得到监国名义,虽说并未立刻宣布李隆基的死讯,但论功行赏却立马毫不拖延地开始了。

    郭子仪封代国公,拜司徒,程千里爵封虢国公,拜司空,俱加开府仪同三司。以仆固怀恩为安北大都护,安北四镇节度使,辖安北牙帐城仆固牙帐城同罗牙帐城回纥牙帐城,控黠戛斯骨利干葛逻禄等诸都督府。以张兴为河东节度使;以侯希逸为平卢节度使,李明骏为平卢节度副使兼安东都护;一应均加特进。调李光弼于范阳,任范阳节度副使,北平军使。准北庭节度使李佺告老,以北庭节度副使段广真接任北庭节度使。

    然而,最引人瞩目的不是别的,而是杜士仪辞相,拜范阳节度使,进太尉,仍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安抚河北。同时将淄青登莱四州划归河北道,蠲免河北道二十八州郡租赋三年,由杜士仪主持清丈田亩及核定人口,招募隐户流民耕种。同时与之同往河北上任的,尚有一张长得让人目瞪口呆的官员名单。只有真正仔细的人方才能够发现,其中不少都是杜士仪平定河北后临时辟署的那些官员,至于降将的安置,诰旨避重就轻地提了一句酌情使用,再无他话。

    同时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原本在西域干得有声有色,凭借自己的本事,而不仅仅是父亲的名声站稳脚跟的杜广元,竟是同在调任之列。杜士仪仿佛丝毫不在乎外间的议论,直擢长子为范阳都知兵马使,调去河北。同时,其幼子杜幼麟仍旧留在了长安,将飞龙骑。当得知杜士仪辞不受封王爵,兼且辞相意坚,登时那些虚怀若谷,高风亮节之类的评价,犹如不要钱似的往杜士仪身上倾泻而去。

    丢下在朝中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宰相不当,却要去千疮百孔的河北,这是何等风范而且据说,杜士仪甚至不等新君登基就走,此前带回京的兵马亦是随之各归本镇

    临走之前,宣阳坊杜宅仍是闭门谢客,不接待那些前来求见的人,而杜士仪本人亲自前往辞行的,除了姻亲平康坊崔家,便是吴王李祗这位如今最有声望的宗室。而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在这两地之外,他最后拜访的,却是业已门庭冷落车马稀的高力士家。昔日王公贵戚往来频繁,外官进京无不最先前来拜会的朱门豪宅,现如今粉墙如新,明瓦灿然,却流露出了一种萧瑟腐朽的味道。

    亲自迎出来的麦雄有几分诚惶诚恐,行过礼后方才低声说道:家翁病了好些天,不能前来迎接,还请大帅恕罪。

    我和高老相交多年,这些话就不要说了。

    在杜士仪想来,高力士这场病自然是心病。无论是谁,自幼入宫,又忠心耿耿侍奉天子那么多年,临到头却被那样算计一场,即便最终平安退场,那心里被狠狠戳的一刀,绝不亚于上的真实创伤。然而,当他真正见到高力士时,发现对方在这短短十几天之内,已然形销骨立奄奄一息,他仍然大吃一惊,回过头来便瞪着麦雄问道:这样重的病,怎么不让人告知我

    麦雄在杜士仪那犀利的目光下,唯有低头不语。而这时候,还是高力士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道:是我不让他说的,也没有请大夫。

    听到竟是连大夫都没请过,杜士仪登时心头咯噔一下。在床榻边上坐下,见高力士那只手枯瘦得青筋暴起,他沉默良久,这才轻声说道:高老这是何苦。你已经仁至义尽,难道真的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高力士目视麦雄,见其已经悄然退了出去,他才闲适地笑了笑,仿佛不是虚弱不堪的病人。他看着两鬓苍苍的杜士仪,悠然说道:我这一生,吃过苦头,受过屈辱,经过艰险,却也享受过旁人无法企及的荣华富贵,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是至高无上的天子,而我不过天子家奴,又怎能指望他真的把我当成家人可几十年情分,既然他已经早走一步,我在挣扎多活几年,却又有什么意思

    高老

    高力士目光倏然转厉,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阵子,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杜思温固然看重你,朝中拿么多贤臣名相都曾经看重你,可你却比所有人能够想象的心更大,心更高杜士仪,你真的明白,你想要什么

    高老这话问得好正因为我一直都很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才会有今天,而不会如同信安王李祎张守珪王忠嗣一样,落得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因为我一直都很明白他是什么样的秉性,所以一直都在悄悄留后路,做准备。风骨铮铮的名臣,到头来不过宋璟张九龄一般下场,贤明能干的贤相,到头来也不过是姚崇张说一般,至于其余如刘幽求王琚之辈,那就更不用说了。我的生死荣辱,妻儿家小,怎能捏在别人手中

    高力士第一次从杜士仪口中得到这样明确的回答,他忍不住奋力支撑着想要坐起身来。奈何他病倒多日,水米不进,整个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还是杜士仪扶了他一把,他才终于靠着对方的手臂略略直起腰。死死瞪着那双没有半点动摇的眼睛,他不由得深深叹息了一声。

    我看错了你不只是我,天下大多数人只怕都看错了你

    杜士仪微微一笑,复又将高力士安置躺下。见这位垂垂老矣的暮年老者微微闭上眼睛,眼角倏忽间滚出了几滴泪珠,他没有再解说什么,只是将被角掖上去一些,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高老子侄以及本家族人,我定会善加照拂。

    你不欠我什么我是帮过你很多次,可你也给予了无数金银田产作为报酬。高力士冷淡地答了一句,随即无力地说道,你走吧,今日一见,再相见时便是在九泉之下,我会在那儿好好看你怎么做的。

    杜士仪告辞离开,出了寝堂,他的心情说不出是沉重,还是轻松。然而,当他在阿兹勒的随从下,眼看快要到高家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听到身后有呼喊声,他回头一看,却只见是麦雄满头大汗追了出来,到他面前时便扑通跪下,声音颤抖地说道:杜大帅,求你劝一劝家翁。我之前不敢说,其实他已经绝食七日,如今又呕血了

    杜士仪登时一愣,旋即转身拔腿就往里走。待到再次进入高力士的寝堂时,他就看见了床前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想到刚刚高力士那苍白的脸色,他便侧头向麦雄问道:这是第几次

    已经是第三次了,一次比一次严重。麦雄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哭腔,可看到主人那浑浊而黯然的眼神,他又补充了一句话,从上一次三王探病之后,杜大帅从兴庆宫出来,家翁就开始绝食呕血,精神也是越来越差。

    杜士仪只看那血迹就知道,高力士的呕血比起所谓吐血来,要严重很多倍。可和身体上的病相比,高力士的心病同样严重,而且在人已经完全存了死志的情况下,区区药石之力又能有多大的用场他默然再次走上前去,却发现高力士仿若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返回,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上方那虚幻的空气,口中喃喃自语道:陛下九幽黄泉之下你不会孤单的

    见高力士整个人如同完全失去生气一般,就这么颓然栽倒了下来,杜士仪眼疾手快托了一把,却发现人固然软软地靠在了自己身上,那双眼睛却已经永久地合上了。他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来,试探了一下高力士的鼻息和脉搏,最终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头看见麦雄已经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他方才声音低沉地说道:高老已经去了。他是不是早就备好了遗折

    麦雄双手捧脸,好半晌才应了一声,旋即就听到杜士仪开口说道:交给我吧,我替他送上去。想来高老的遗愿就是将来陪葬泰陵,这个愿望我会替他完成的

    高力士的遗折,麦雄身为心腹,曾经看到过,此刻见杜士仪甚至不看就能明白主人的遗愿,他登时以头撞地,嚎啕大哭,血泪齐流。而杜士仪将已经气绝的高力士重新扶着躺下,却取下了其头顶那支束发的骨簪拢进怀中,这才站起身来,对着那已经没有气息的遗体深深躬身一揖。

    李隆基故世的时候,身边只有他杜士仪这样一个逆臣,再无忠臣相随,但身后至少还有高力士愿意相从

    已然不复煊赫的高力士死了,对于长安城的公卿显贵,黎民百姓来说,本是一桩不值得太大关注的小事,只是杜士仪竟然正好在场,又代为呈递遗折,方才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于是,杜士仪在高宅盘桓到殡堂备好,亲自上香致祭的这些内情,自然而然就流露了出去。如齐澣等本就和高力士相交密切的,少不得也跟着登门祭拜送上赙仪。在这样的背景下,颖王李璬这位监国亲王甚至不用旁人提醒,一看遗折后,就立刻慷慨地给了高力士最想要的东西。

    追赠高力士太尉,陪葬泰陵

    一时间,早已萧瑟的高宅门前,赫然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而当杜士仪临走之前,亲笔一蹴而就的一篇祭文送到高宅时,更是不知道引来多少人啧啧称羡,尤其是其中几句话,更是令无数人为之动容。

    公中立而不倚,得君而不骄,顺而不谀,谏而不犯。故近无闲言,远无横议,真忠臣也

    :高力士的一生,当得起这四个字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 传奇的结束和开始

    颖王监国不数日,祭告天地宗庙以及登基的仪式正在筹备之中时,杜士仪就携妻子长子悄然离京前往幽州上任。仆固怀恩不顾自己应该先往安北牙帐城上任,执意带兵护送,其余河东朔方二镇四千兵马,亦是各归本镇。当是时,灞桥送行者,官民上千,盛况空前,几乎折尽灞桥柳,送行诗赋之中的佳作,事后在长安更是出了一本厚厚的送杜相国之幽州集。

    而杜士仪前脚刚走,颖王李璬便将李隆基的死讯公诸于众。一时间,早已得知此事的宗室们虽说已经哭不出几滴真实眼泪来,可一场复推闹到先前那光景,也不知道多少人心存愤懑,再加上颖王李璬的皇太子名分还没过正路,哭灵之日立刻闹出了一场绝大风波。若非李璬把陈玄礼请来宫中坐镇,又将杜幼麟的飞龙骑放在长安城中警戒,险些酿成大乱。暂时弹压下去之后,李璬的即位仪式方才总算是顺顺利利办成了。

    新君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明年改元为应天,取应天顺人之意,同时大赦天下,复开元旧制,将左右相改成中书令和侍中,同时复郡为州。

    纷纷乱乱的丧事办得长安城中昏天黑地,直到这时候,姜度方才品出杜士仪不等一切尘埃落定就溜之大吉的缘由却原来是嫌弃这跪了又跪,哭了又哭实在是太过麻烦。于是,他索性借口宫门关隘之地不得擅离职守,连去前头哭两声点个卯都不肯,窦锷来劝他时,他亦是懒洋洋地把人顶了回去。

    我是懒得去那里拜了又拜,假装恭敬,我也哭不出眼泪来。横竖我们俩这个监门将军本就不是趋奉天子得来的,如今先君去世,新君登基,无时不刻不想拿掉我们这绊脚石,既然如此,多个错处少个错处又有什么关系

    见窦锷被噎得作声不得,他方才懒洋洋地说道:你有功夫管我,还不如好好想一想窦家那些鼠目寸光之辈。他们之前一个劲支持你那个外甥女儿,和东宫关系那么深,这泥潭该怎么抽身新君从前只是看上去脾气好,但你岂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在装而且他那几个儿子,没有一个省油灯

    窦锷登时变了脸色,心里亦是苦涩难当。他不是没有劝过张良娣,可被权力迷昏了眼睛的张良娣执意要往那条路上走,窦家其他人亦是舍弃不了那巨大的诱惑,他又能如何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沉声说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姜度眉头一挑,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杀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上朝不去,召见不去,进进出出带足了护卫随从,不给人暗算的机会只要你在,别人动窦家就得有个分寸你不用给我那副苦脸,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杜十九告诫他儿子的,要不是杜幼麟手中有兵,民心又向杜,你以为他敢留下宝贝儿子在这里当人质么非但如此,他那义子杜随亲自去接我家六娘和我那两个宝贝外孙了,到时候从西域过来时,直接从朔方送去河北,不往长安城过,就是为了省得别人起歹心

    天子的讣告快马驰驿,由一个个信使向全天下各个角落传送。

    讣告送到河西凉州时,之前临危受命的河西节度使南霁云默默摘下了头盔上的红缨,心里与其说是悲伤,还不如说是空空落落。他怀念的并不是那位曾经缔造了开元盛世,又亲手将其推向无底深渊的大唐天子李隆基,而是在怀念辞官在蜀中养病的王忠嗣。那样丹心如铁的忠臣良将,现如今尚在盛年却缠绵病榻,不能再跃马横刀,建功沙场,让人又心痛,又心寒。

    讣告传到陇右鄯州的时候,陇右节度使安思顺嘿然冷笑,随手拔剑书斋起舞,却是剑气横飞,寒光照人。当剑势收起之时,他想到杜幼麟向自己通风报信时的斩钉截铁,想到那一场烧尽长安那座私宅的大火,想到自己劫后余生回到陇右这漫漫长路,想到那一场肆虐大半个北方的兵灾,他最终吐出了轻蔑不屑的四个字:自作自受。

    讣告送到庭州时,尚未离任的前北庭节度使李佺五味杂陈,默然不语。而刚刚正式接任节度使的段广真也没工夫去考虑李隆基的死,只觉得对不起在此开拓根基的王翰。已经六十有六的王翰却舒朗得很,弹剑唱了一首凉州词,这才下帖请了段广真,并昔日云州旧人,以及封常清段秀实这些后起之秀,当众出示了杜士仪一封亲笔信。信上别无他话,也没有忆往昔伤别离之类的俗语,只有满满当当的勉励。

    我们已经见证了盛衰,今后将在西域亲历诸国诸部兴亡

    讣告送到安西大都护府首府龟兹镇时,高仙芝正在感慨于杜广元的说走就走。没了对方取而代之的顾虑,他不禁心平气和地回想起这样一员身世显赫的小将在自己麾下的每一仗。相比李嗣业等大将,杜广元虽说年轻气盛,竟还更贴心一些。唯一让他心中有些不快的,就是杜士仪提到,若要对战大食,当精兵尽出,全力以赴,不可视之为等闲,更不可过度依赖于葛逻禄。所以,当杜黯之进来禀报李隆基故世时,高仙芝登时怔在了那里。

    不论对天下臣民来说,李隆基是否昏聩,可对他来说,能得安西四镇节度使之位,却离不开天子的首肯

    深深吸了一口气,高仙芝便沉声说道:传令四镇,下旗,素服,举哀

    剑南朔方河东幽州平卢安北岭南当这些远近不一的地方也渐次收到李隆基讣告的时候,真心痛哭的人却是百中无一,尤其是军旅之中,无数将士甚至舒了一口气,生出一种天子终于死了的感慨。

    登基四十余年,大唐至今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从此终于成为了历史

    应天,居然年号是应天

    正在路上的杜士仪感兴趣的不是别的,而是这年号。当年他便对南京应天府这个名头颇感兴趣,还特意去查过典籍,最终却发现这两个字还曾经作为过年号,却是全都短命得很。一则是晚唐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之子刘守光自称燕王的年号,一则是西夏那位骄奢淫逸的襄宗年号。刘守光一代而亡,襄宗亦是只当了四年皇帝。没想到如今李璬竟是用了这样听似恢弘,实则短命的两个字。

    他看了一眼左右骑兵,含笑说道:去缨,易服,不要耽搁了我们去幽州的行程

    喏

    面对这齐刷刷的高声应和,杜士仪摩挲着手中那一截用了多年的马鞭,情不自禁地伸手按了按怀中那支高力士用过的骨簪,依稀觉得冥冥之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自己,看着自己将来的一切。

    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中天万国明

    :正文结束,接下来大概还有四章正式完结,正好赶上五一长假。最后一次求个月票,一本持续了近两年的书,就要完结啦

终章一 华年不再

    又到一年春,土户真河,都播东牙帐城前,当一行人终于抵达此处的时候,男男女女看着蓝天白云黑土,全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为首的男子满脸胡子拉碴,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打理过了,周身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哪里还看得出半点从前的凛然贵气可即便如此形容狼狈,想到长安城中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清洗和屠杀,平原王李伸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竟然真的能从那必死的境地中逃出生天先是仪王一系几乎被连根拔起,然后是东宫一系一个个倒霉,紧跟着就轮到了他。这几年来,那些当初认为李璬颇有才名,为人仁善的家伙全都错得离谱透顶,别说李璬自己就不是省油灯,他那些儿子们更是如狼似虎,视叔伯以及堂兄弟们如同寇仇,赫然是赶尽杀绝的势头如果没有杜幼麟通风报信,暗中护送,他一个人丢了性命不算,还要连累兄弟妻儿子侄

    阿兄,这里就是昔日的契丹牙帐嗣庆王李俅这一路奔波,也已经是累得狠了。他问了一句之后,见兄长仍然心不在焉,但眼圈却渐渐红了,他迟疑片刻便开口说道,阿兄,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别想那么多。那关在家里如同坐牢似的荣华富贵,咱们不稀罕如今既然到了这里,我们也不再是什么天潢贵胄,只是兄弟

    李伸回过神来,微微点了点头。随着城中一行兵马出来,如同押送似的将他们迎进了城中,他的心里却不由自主忐忑了起来。按照他的本意,杜士仪既然曾经承诺会保护他周全,又是杜幼麟规划好行程,派人暗中护送,他应该去幽州,投奔在河北数年就将这二十八州经营得欣欣向荣的杜士仪,所以他们这一路是先北上,经朔方直走塞外军道,避开了李璬意识到不对之后的追击。可直到前几日,他方才知道目的地是都播东牙帐城。

    按理说杜士仪如果要害他,不会如此大费周折,可这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请贵客一人先进去,主人正在里头等候。

    李伸此次并不仅仅带了妻儿家小以及嗣庆王李俅一家,还有被吓怕的其他庶出兄弟子侄,故而人员庞大,足有百多人。这样一支队伍能够化整为零在夏州会合,随即到达这里,在他自己看来简直是奇迹。因此,听到这座可汗宫的主人,很可能是都播那位怀义可汗的大人物只见自己一个,他定了定神,对弟弟嗣庆王李俅嘱咐了几句,便跟着来人大步入内。

    可是,当沿着平整的甬道进入来到深处的一处屋宅,那两扇大门在面前被推开时,他看到的人却大大出乎意料。在片刻的呆愣之后,李伸就失声叫道:杜大帅

    平原王,久违了。杜士仪微微颔首,随即就温和地说道,一别五年,重见却是在大唐疆域之外了。

    李伸下意识地往前快走几步,可随即就发觉,自己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长安城中宗室遭到血洗的事,杜士仪不会不知道;自己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护送的兵马都是杜幼麟派的,杜士仪也不会不知道;那么,他还能说什么,真的在这种时候叙别情吗

    见李伸默然不语,杜士仪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平原王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李伸嗫嚅重复了这两个字,片刻便笑了起来,笑声之中隐含悲愤,先帝间接杀了我的父亲母亲,而当今天子更是逼得我们无处容身,仓皇背井离乡,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我李伸并不是什么抱负远大的人,能够安安稳稳如同正常人那般活下去,那就够了

    不说央求借兵杀回长安夺取皇位,而只求如同一介常人一般过日子,这样一个答案杜士仪听在耳中,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若有所思看着李伸,突然开口说道:你随我来,我带你见两个人。

    李伸有些不明所以,随即认为杜士仪要带自己去见的,是都播那位怀义可汗。可他跟着杜士仪在这偌大的可汗宫中东拐西绕,就只见杜士仪如同出入自己家似的轻车熟路,来来往往见到他二人的,也大多不以为奇,退避行礼。直到接近一处幽静的院落,他发现杜士仪在门前停了一停,仿佛并没有立刻进去的打算,他心中不禁有些诧异。等来到杜士仪身边时,他方才听到里间隐隐传来了说话声。

    算算日子,二郎四郎他们应该就快到了吧

    郎君,这话你都念叨不知道多少遍了。十几年都苦苦等了下来,如今不过是多等几个月。

    即便只有几个月,我也觉得就好比十几年那样漫长从前你和儿子们都在身边,我只觉得理所应当,没有半点珍惜,君子抱孙不抱子,我甚至都没亲手抱过他们瑾娘,在岭南孤零零一个人的那些日子,我现在想想,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若没有一线希望支撑,只怕我早就死在了那儿一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儿孙,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万一他们还没回来,我就先挺不住了怎么办

    别说傻话他们会平安抵达的,郎君的这些儿孙,全都会平安抵达的

    站在那里的李伸已经有些傻了。说话的一男一女,声音仿佛已经颇为苍老了,可他的心里却觉得约摸有一种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不但如此,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意思简直惊心动魄,让他无法置信。他下意识地往杜士仪看了一眼,见其终于伸手轻轻推开了那虚掩的门,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仿佛猛然间颤抖了一下,竟有些不敢去看内中之人。

    然而,心头那渴望终究还是战胜了恐惧,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院子里相依而立的两位老人身上。就只见他们满头发丝已经白了一多半,身形也微微有些佝偻,脸上亦是皱纹密布,可他仍旧把他们和记忆中的身影重合了起来。这明明是值得狂喜的事,可他浑身如遭雷击,脚下仿佛生根似的难以挪动半步,嘴唇亦是微微颤抖,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杜士仪跨进门去。

    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李瑛恍惚记得,上一次近距离见到杜士仪,还是在李隆基夤夜召见想要废太子的时候,其他都是那种只能打个照面的朝会。此后,自己被废,于岭南之地幽居多年,死遁后更是辗转来到都播避祸,尽管杜士仪来往此地多次,可他没有机会再与其相见过。如今在此时此地再次相见,他简直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尤其是杜士仪仍然叫出了旧日称呼时,他甚至感觉到,这不是在大唐疆域之外,而是在那长安深宫之中。

    还是薛氏反应得更快。搀扶着李瑛的她稍稍收紧了手,暗中提醒夫君不要失态,这才尽量从容地笑道:我和郎君如今只是寄人篱下之人,不敢再当杜大帅如此称呼。

    听到那老妇如此回答,李伸心中再无任何怀疑。那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神态,熟悉的口气,除了他记忆中的母亲,还能有谁可是,他记忆之中那个常常愁眉不展,却依旧英气勃勃的父亲,怎会变成如今这苍老的模样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快走几步上前之后,叫出了那多年未曾出口的两个称呼。

    阿爷,阿娘

    哪怕是被庆王李琮收养之后,他也只称呼过他们父亲和母亲在他心目中,阿爷和阿娘是不可替代的

    李瑛正在思量如何应对杜士仪不期而至的造访,可遽然听到一声这样的称呼,他登时忘记了这个难题。他朝声音来处望去,见是一个胡子拉碴看不出年纪的男子赶上前来,就这样伏跪于地,他一时浑身剧烈颤抖了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杜士仪,见其面色沉静,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身躯一晃,险些站立不稳。他艰难地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见薛氏亦是脸色苍白,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和薛氏彼此搀扶着一步一步挣扎向前,来到对方面前时,他方才弯下腰去,按住了那双肩,随即挪动双手,渐渐捧起了那尘灰密布,尚未来得及擦洗过的脸。四目相对时,他盯着那陌生的面孔也不知道呆看了许久,这才发出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哀痛的呻吟。

    这么多年了想不到我李瑛竟有连儿子都认不得的一天

    见李瑛腿一软,竟是就这样跪坐于地,如同小孩子似的泪流满面,没来得及扶住他的薛氏也忍不住一个趔趄。可听到丈夫这痛苦的声音,她感同身受,颤抖地伸出右手去,摩挲着面前那张自己也完全不认得的脸,老半晌方才轻声说道:是二郎吗

    阿娘,是我,李伸。李伸一把抓住了母亲的手,使劲点了点头,这才看着李瑛说道,阿爷,是我一路紧赶慢赶,实在太邋遢了,所以你才认不出来。不但我来了,四弟,还有其他兄弟们,大家都来了,还有很多你没见过的孙子孙女如果大家知道,你和阿娘还好好活着,一定会欢喜得发疯

    是啊,我还活着,我从来都没想到挣扎着活到现在,竟然还能见到儿孙满堂的一天李瑛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泪痕犹在的他突然笑了,揽过李伸的头,让儿子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道,五弟和八弟全都在这里又成了婚,有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我和你阿娘相扶相伴,唯一遗憾的就是儿女远在数千里之外,却一生难见

    薛氏使劲擦了擦眼泪,这才笑着说道:一家人终于团聚,这是好事,看你们父子俩这样子,让杜大帅看到了岂不是笑话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却发现杜士仪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这时候,她终于隐约明白,为何当年自己以及李瑛李瑶李琚能够从李隆基以及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死遁成功,来到了这塞外之地。如果说都播怀义可汗是收留他们的人,那么,让他们能够有机会重见天日的,只可能是杜士仪

    一家人再次团聚,自然有无数的话要说,但李伸还惦记着外头的兄弟子侄,当即对父母告罪了一声,兴冲冲地打算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知他们。可这一次,在外头等候的换成了一个精悍的侍卫,对方把他带到了安置他们这好几大家子的客院,请他和其他人一样先沐浴更衣,并解说晚间会设宴款待,这才悄然离开。直到把自己整个人浸泡在浴桶之中的热水里,李伸方才渐渐有余力去思量今日这重聚背后的玄机。

    当李伸将消息告知李俅以及其他兄弟,激动和惊喜过后,也有人和他一样,心情复杂难明。

    这一晚,可汗宫中一处迎宾堂里设下大宴,当李俅等人跟着李伸,见到了李瑛和薛氏的时候,抱头痛哭便成了主旋律。由于没有任何外人,在痛饮了团聚的美酒之后,李伸李俅和几个兄弟便团团围在了李瑛和薛氏身边,询问父母这些年来是如何过的。当得知他们的叔父李瑶和李琚已经完全融入了这塞外生活,成家生子,甚至改姓为王,一个叫王瑶,一个叫王琚,兄弟几人全都吃了一惊。

    我留着这姓氏,本来只是为了一个念想,可现在既然有了你们,不再是和你们的阿娘相依为命,我便不用再拘泥了。从今往后,世间不再有李瑛,只有王英李瑛握紧了妻子那冰凉的手,对原本满脸忧切的她笑了笑说,瑾娘,李瑛本来就是一个死人,难得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我不打算再去争。你放心

    见父亲如此表态,李伸只觉得心头那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一下子松开了。再见其他兄弟有的如释重负,有的仍有遗憾,还有的咬牙切齿心气难平,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义无反顾地说道:阿爷既然这么说,从今往后,我也改姓为王

    李伸都这么说了,其他人想到长安城中如今那血流成河的情景,大多都觉着那样如同牢笼似的富贵荣华不值得流连。更何况,李瑛和薛氏虽说看上去苍老,服饰却精美合体,脸上也没有愁苦,分明日子过得舒心惬意,李瑶李琚甚至在此重新成家生子,他们还有什么好犹疑的只有嗣庆王李俅在挣扎再三之后,低声说道:父亲毕竟曾经养了我们这么多年,我身为嗣子,即便改姓,仍然应当奉祀传继他的香火。

    好。李瑛欣慰地看着李俅,欣然点头道,我不在,多亏长兄收养你们。生恩养恩都是恩,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如此。四郎,就按照你的本心吧,来,饮胜

    李俅见父亲直接推了一大斛来,登时苦笑不已。等到接过来闭上眼睛咕嘟咕嘟一口喝干净了,他看到满堂那些还小的子侄辈们已经和平日一样,各自找亲近的说笑玩耍,他心里一暖,随即就收回了目光,向李瑛和薛氏郑重其事地问道:阿爷,阿娘,事到如今,一切应该都已经很分明了。是杜大帅悄悄援手,我们一家人方才能够团聚。可现如今天子无道,我们今后应当如何,还请阿爷阿娘明示。

    见儿子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李瑛长叹一声,最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已经说过,从今往后,我不再是李唐宗室。天子无道,天下讨之,和我再无半点关系。既然我已经见到了儿孙,完成了今生最大的心愿,我打算和五弟八弟一起,出海东渡,先去新罗,再去日本,一览海外风光。

    几乎是下意识的,李伸便接口说道:阿爷既然这么说,我们也同去

    灯火通明的厅堂之外,听到这里,杜士仪悄然转身,和罗盈相视一笑,随即步履轻快地离开。等离开这宴客之地,他们站在漆黑的天穹之下,仰望着满天星光,久久没有出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罗盈方才开口说道:我一直都很佩服你看人的眼光,这次还是一样。利字当头,也不知道多少人为之颠倒迷醉,可这一家子竟然还能清醒地知道该如何抉择,倒着实是异数。

    救都救了,如果有人冥顽不灵,那顶多就是白费功夫,不得不杀人而已。更何况,每逢改朝换代,纵使杀尽宗室,也有的是前朝余孽跳出来,多他们不多,少他们不少。杜士仪随口笑了笑,这才转过身来,和罗盈面对面而立,长安城中局势一旦真正失控,就是图穷匕见之日。我这一走,也许今生今世,我们便很难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你想说成王败寇要我说,你只会成功,不会失败,李璬登基,来不及惠民便陷入内斗的泥沼,嫡系宗室快给他清洗得差不多了。如此一来,纵有反弹,也不可能真的威胁到你。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太宗皇帝的原话,只可惜他的子孙后代早已经忘了。罗盈说到这里,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弟便在此恭祝贤兄,马到成功

    希望承你吉言杜士仪长长吐出一口气,对罗盈一点头,旋即便大步往前走去,不多时便消失在那夜色之中。

    罗盈却一直看着那深沉如水的夜色,隔了许久方才转身离去,龙行虎步,昔日的小沙弥,虽已华年不再,却早已是王者之姿。

    也许今后,他和杜士仪的子孙不会如同他们俩这样和睦,也许会忘了祖辈之间的情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天下大势,本就是分分合合,不由人心

    幽州蓟北楼上,几个女子正在仰望着同样一片璀璨星空。王容挽着带了孩子大老远跑来探望自己的女儿杜仙蕙,正若有所思地听女儿指给自己看那些二十八宿之类的星星。杜仙蕙小时候当了多年女冠,闲来没事读了很多天文观星之书,这会儿说得头头是道,振振有词。而群星之下,崔五娘却正在和固安公主讨论者最没有诗情画意的话题,也就是今年河北各州郡的收成,与江南那边的贸易来往。可不一会儿,杜仙蕙就过来拖了她们过去。

    看,那颗就是紫薇帝星,是不是黯淡无光就算是照星象所说,这也是陨落之兆

    真要是星象就能看出人间帝位更迭来,那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固安公主笑着在杜仙蕙的额头上弹了一指头,这才对王容和崔五娘说道,想来这时候,仪王那几个幸存的孙儿应该已经遍发檄文于州县边镇。等到阿弟这次回来,一切差不多就要开始了

    王容和崔五娘交换了一个眼色,想到崔家其他人已经悄然离开长安,杜仙蕙也带着儿女到了幽州,可长安那边尚有杜幼麟和崔朋郎舅俩,两人不免心中沉甸甸的。这时候,杜仙蕙嫌气氛太沉郁,遂岔开话题道:今天师尊和阿姊怎么没来我记得今天是师尊的生辰,一早还亲手做了寿面送过去。

    杜仙蕙问到玉真公主和玉奴,这蓟北楼上反而更加沉默了。良久,王容方才低声叹道:换做是我,此时此刻也同样会心结难解。

    幽州城内一处幽静的别院中,玉真公主和玉奴师徒二人也在看着天上的群星。她们是世人眼中已经化成一杯黄土的死人,泰陵的公主园中,有玉真公主的一席之地,而杨家的祖茔之中,也有杨氏玉环的墓碑坟茔。当她们被杜士仪从云州接到幽州的时候,最初还有些不敢在人前出现,可很快便发现,这天底下认识她们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毕竟,这是距离长安数千里之遥的幽州。

    李隆基的死,对外人来说,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可对于玉真公主来说,死去的虽是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却已经不再是昔年在宫中相依为命的亲人,只是君王。她在痛哭了一场之后,不饮不食三日,此后便再不进荤腥。

    她心里很明白,不论如何,她和杜士仪之间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因为,杜士仪谋取的是这个天下可当广平王妃崔氏及其子千里迢迢来到自己和玉奴面前之后,得知长安城中宗室乱象,她却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玉奴为了习练龟兹乐舞,本就体态轻盈了不少,得知嫡亲阿姊杨玉瑶和族兄杨国忠的死讯后,也同样消沉清减,外甥女崔氏和孙外甥李傀到了身边后,她心情有了寄托,总算渐渐又开朗了起来。想到崔氏留在房里看护有些咳嗽的李傀,她此时出神片刻便开口说道:师尊,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我们带着六娘和小傀去一趟江南吧

    你说服了你师傅再说。玉真公主见玉奴登时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只无暇玉环,呆呆出神,她知道那是上次玉奴生辰时杜士仪送的,只觉得心中惘然。

    如若他日泉下见父兄,他们会不会怒责自己有眼无珠

    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须臾,霍清就来到了自己的面前,手中恰是捧着一个小小的匣子。

    观主,杜大帅命人送来的,说是恭贺观主芳辰。在霍清心里,天子也好,别人也好,全都不如玉真公主重要。她不等玉真公主回答就自作主张打开了匣子,却只见里头没有什么名贵的玩器,只有两对一男一女小小的泥人。其中一对,恰是女子伏在男子膝头。而另一对,则是女子伏在男子肩头。

    那一瞬间,玉真公主恍然想起了那已经极其久远的旧事。当初王维远贬济州,自己悲愤之下伏在杜士仪膝头痛哭一场;金仙公主去世,自己在悲痛欲绝的时候,也曾经借过杜士仪的肩头一泄心头悲苦。她这一辈子,当着人面真情流露时,除却当初王维那一曲郁轮袍,也只有这样两次。

    她信手拿起那匣子中的一张素笺,展开之后看了一眼,已是痴了,甚至连纸笺被风一吹飘落飞去也恍然未觉。

    玉奴默默上前俯身捡拾起了素笺,可看清楚那上头的诗,她亦是为之恍惚出神。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家子竟然还能清醒地知道该如何抉择,倒着实是异数。

    救都救了,如果有人冥顽不灵,那顶多就是白费功夫,不得不杀人而已。更何况,每逢改朝换代,纵使杀尽宗室,也有的是前朝余孽跳出来,多他们不多,少他们不少。杜士仪随口笑了笑,这才转过身来,和罗盈面对面而立,长安城中局势一旦真正失控,就是图穷匕见之日。我这一走,也许今生今世,我们便很难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你想说成王败寇要我说,你只会成功,不会失败,李璬登基,来不及惠民便陷入内斗的泥沼,嫡系宗室快给他清洗得差不多了。如此一来,纵有反弹,也不可能真的威胁到你。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太宗皇帝的原话,只可惜他的子孙后代早已经忘了。罗盈说到这里,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弟便在此恭祝贤兄,马到成功

    希望承你吉言杜士仪长长吐出一口气,对罗盈一点头,旋即便大步往前走去,不多时便消失在那夜色之中。

    罗盈却一直看着那深沉如水的夜色,隔了许久方才转身离去,龙行虎步,昔日的小沙弥,虽已华年不再,却早已是王者之姿。

    也许今后,他和杜士仪的子孙不会如同他们俩这样和睦,也许会忘了祖辈之间的情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天下大势,本就是分分合合,不由人心

    幽州蓟北楼上,几个女子正在仰望着同样一片璀璨星空。王容挽着带了孩子大老远跑来探望自己的女儿杜仙蕙,正若有所思地听女儿指给自己看那些二十八宿之类的星星。杜仙蕙小时候当了多年女冠,闲来没事读了很多天文观星之书,这会儿说得头头是道,振振有词。而群星之下,崔五娘却正在和固安公主讨论者最没有诗情画意的话题,也就是今年河北各州郡的收成,与江南那边的贸易来往。可不一会儿,杜仙蕙就过来拖了她们过去。

    看,那颗就是紫薇帝星,是不是黯淡无光就算是照星象所说,这也是陨落之兆

    真要是星象就能看出人间帝位更迭来,那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固安公主笑着在杜仙蕙的额头上弹了一指头,这才对王容和崔五娘说道,想来这时候,仪王那几个幸存的孙儿应该已经遍发檄文于州县边镇。等到阿弟这次回来,一切差不多就要开始了

    王容和崔五娘交换了一个眼色,想到崔家其他人已经悄然离开长安,杜仙蕙也带着儿女到了幽州,可长安那边尚有杜幼麟和崔朋郎舅俩,两人不免心中沉甸甸的。这时候,杜仙蕙嫌气氛太沉郁,遂岔开话题道:今天师尊和阿姊怎么没来我记得今天是师尊的生辰,一早还亲手做了寿面送过去。

    杜仙蕙问到玉真公主和玉奴,这蓟北楼上反而更加沉默了。良久,王容方才低声叹道:换做是我,此时此刻也同样会心结难解。

    幽州城内一处幽静的别院中,玉真公主和玉奴师徒二人也在看着天上的群星。她们是世人眼中已经化成一杯黄土的死人,泰陵的公主园中,有玉真公主的一席之地,而杨家的祖茔之中,也有杨氏玉环的墓碑坟茔。当她们被杜士仪从云州接到幽州的时候,最初还有些不敢在人前出现,可很快便发现,这天底下认识她们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毕竟,这是距离长安数千里之遥的幽州。

    李隆基的死,对外人来说,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可对于玉真公主来说,死去的虽是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却已经不再是昔年在宫中相依为命的亲人,只是君王。她在痛哭了一场之后,不饮不食三日,此后便再不进荤腥。

    她心里很明白,不论如何,她和杜士仪之间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因为,杜士仪谋取的是这个天下可当广平王妃崔氏及其子千里迢迢来到自己和玉奴面前之后,得知长安城中宗室乱象,她却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玉奴为了习练龟兹乐舞,本就体态轻盈了不少,得知嫡亲阿姊杨玉瑶和族兄杨国忠的死讯后,也同样消沉清减,外甥女崔氏和孙外甥李傀到了身边后,她心情有了寄托,总算渐渐又开朗了起来。想到崔氏留在房里看护有些咳嗽的李傀,她此时出神片刻便开口说道:师尊,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我们带着六娘和小傀去一趟江南吧

    你说服了你师傅再说。玉真公主见玉奴登时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只无暇玉环,呆呆出神,她知道那是上次玉奴生辰时杜士仪送的,只觉得心中惘然。

    如若他日泉下见父兄,他们会不会怒责自己有眼无珠

    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须臾,霍清就来到了自己的面前,手中恰是捧着一个小小的匣子。

    观主,杜大帅命人送来的,说是恭贺观主芳辰。在霍清心里,天子也好,别人也好,全都不如玉真公主重要。她不等玉真公主回答就自作主张打开了匣子,却只见里头没有什么名贵的玩器,只有两对一男一女小小的泥人。其中一对,恰是女子伏在男子膝头。而另一对,则是女子伏在男子肩头。

    那一瞬间,玉真公主恍然想起了那已经极其久远的旧事。当初王维远贬济州,自己悲愤之下伏在杜士仪膝头痛哭一场;金仙公主去世,自己在悲痛欲绝的时候,也曾经借过杜士仪的肩头一泄心头悲苦。她这一辈子,当着人面真情流露时,除却当初王维那一曲郁轮袍,也只有这样两次。

    她信手拿起那匣子中的一张素笺,展开之后看了一眼,已是痴了,甚至连纸笺被风一吹飘落飞去也恍然未觉。

    玉奴默默上前俯身捡拾起了素笺,可看清楚那上头的诗,她亦是为之恍惚出神。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终章二 变天

    兴庆殿花萼相辉楼,自从新君登基之后,就再也没有重新打开过。这里曾经是李隆基最喜爱的建筑之一,和勤政务本楼并称为兴庆宫中最恢弘的宫殿,甚至在外还有天下第一楼之称。从前每逢天子寿辰,又或者是节庆之日,往往会在此设宴款待群臣,而从这里登高俯瞰,能够将宁王宅岐王宅薛王宅全部一收眼底,李隆基更是常常将几个兄弟召来共同饮宴,大醉之后同榻共眠。

    然而李璬和父亲李隆基不同。李隆基还是皇子平王的时候,就深得大臣爱戴,器宇才干全都得到肯定,纵使太平公主挑毛病,也只能揪着李隆基不是嫡长,因此,李隆基能够在明面上对宁王等兄弟表现出仁厚姿态,暗地里却严加防范。可李璬的得位在旁人看来完全是走运,唯一的名声大概就是好读书,其他的什么都谈不上。即便坐上帝位,兄弟子侄们仍然虎视眈眈,民间流言就不曾断过,因此被几个儿子们轮番上阵一撺掇,他不得不举起了屠刀。

    可这样的屠刀一旦举起来,就无法再收回去

    此时此刻,李璬浑浑噩噩地走在这空关良久的花萼相辉楼上,眼睛呆滞,神色恍惚,耳畔仿佛隐约传来了阵阵歌声,眼前竟也看到了几许幻象。但只见李隆基居中而坐,群臣环列下方,宫殿中央恰是教坊司献霓裳羽衣舞,立部伎和坐部伎专心致志地演奏着手中乐器,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气象。夹杂在臣子之中的皇子皇孙们饮酒作乐,脸上带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满足。他甚至在其中找到了自己,那张脸上虽不见尽兴,却没有这些天来他照镜子时能够清清楚楚看见的愁苦和无措。

    陛下,陛下

    一个内侍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扑通一声伏跪在地,仓皇说道:楚王殿下放火烧了平原王和庆王的宅子

    李璬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随即怒声厉喝道:谁给他的权力他怎敢如此妄为

    那内侍知道楚王乃是天子长子,和齐王二人争夺东宫之位几乎达到了白热化,再加上其他三个年长皇子上蹿下跳煽风点火,李璬身为天子却也辖制不得。因此,他哪敢接这个话题,赶紧小心翼翼地说道:齐王殿下也在,齐王殿下说,平原王和嗣庆王等人能够逃离长安,必定有十六王宅宗室暗中帮忙,因此调了禁军,要在十六王宅和百孙院中大索

    听到这里,李璬终于遽然色变。他竟是毫无天子仪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老半晌才哆哆嗦嗦迸出了两个字。

    逆子

    想当初李璬继位之后,由于宗正寺查到的人证物证俱全,钟陵王李侁狡辩不得,只能承认正是他支使人纵火烧了太子别院广平王妃崔氏的那座小院。只不过,仪王李璲既然死道友不死贫道那般把他这个儿子当了弃子,李侁也不甘示弱,一口咬定父亲不但知情,而且是主谋。李侁本以为如此把父亲牵扯进来,李璬这个新君总得对李璲这位嫡亲兄长网开一面,可却没想到他的证词直接把一家人送进了深渊。

    一场公审之后,钟陵王李侁赐死,而从其父仪王李璲到所有子孙,竟是悉数废王爵为庶人,长流岭南

    在大多数人想来,得位既是侥幸,从前又有宽和待下之名,李璬自然应该先任用贤臣,安抚宗室,而后徐徐恢复大唐的元气,谁也没想到他竟如此狠辣。可是,对于那些劝谏的大臣,李璬却痛心疾首地摆出了广平王妃崔氏母子三人无辜受害这个理由,把想要说情的人给堵了回去。与此同时,他又将原本李隆基追封过的广平王和建宁王又提了一级,分别追赠为雍王和齐王,崔氏则为雍王妃,二子同赠王爵。而废太子李瑛追封为元嘉太子,李瑶李琚二人也追复王爵。

    一则决狱,一则雪冤,这一场动荡虽说让不少人颇有微词,但大多数人都挑不出什么错处。可仅仅过了两个月,张良娣就被人揭出厌胜天子,图谋不轨。此时恰好吴王李祗告病,嗣韩王李叔璇坠马,宗正寺的其他宗室谁都不愿意接手这种太过指向明显的案子,可李璬的儿子们却犹如嗅到血腥味的野兽似的,全都蜂拥而上。

    便是这样一场耗时将近一年的案子,张良娣被逼自尽,南阳王李係左迁岭南小州员外别驾,其余李亨诸子亦是一一外贬。眼见得天子如此清洗宗室,裴宽心灰意冷辞相,告老的臣子不下几十,王缙亦是见势不对,立刻想了个脱身之计,宁可远远去江南当刺史。眼见天子便对手足如此无情,便有人拿出了当初李隆基登基之后对兄弟友善的旧事来,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叩阍

    面对这么一场叩阍,李璬长子,原封荥阳王,后封楚王的李仿,越过陈玄礼这主将,悍然出动禁军,恰是血流成河,被煽动云集宫前的官民死伤上百,领头的宗室恰是被李隆基免除王爵的延王李玢,当场重伤不治经此之后,再没有人对天子的仁慈抱有任何幻想,陈玄礼黯然背上所有责任,致仕回乡。也正因为如此,李璬禁不住诸子软磨硬泡,禁军大权几乎都被五个年长儿子瓜分得干干净净,各自更是变着法子增加实力。

    李璬万万没想到,他纵容几个儿子酿成的苦果,竟是要他本人来品尝了他的这些儿子们本来就不安分,眼见得杜士仪一心一意在河北推行两税制,安抚民众,甚至主动裁撤兵员,鲜少过问朝政是非,他们就更加变本加厉得折腾了起来,可这些杀戮兄弟,苛待百姓的恶名,全都要他来承担如今,关中百姓的怨声载道,已经从宫外蔓延到了宫内,连他都已经听到了

    那内侍见李璬如此失态,赶紧上前将天子搀扶了起来,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实在不行,不如请杜少卿出动飞龙骑

    一听到杜少卿这三个字,李璬的脸色登时变了。尽管他登基这四年来,北门四军又经过了扩充和招募,已经重新恢复到了四万之众,相形之下飞龙骑满额也只有七千人,可北门四军兵力分散在楚王齐王等诸子手中,飞龙骑却只有一个声音,且练兵之苛严,远胜于北门四军。他倒是有心削减这样一支不在自己控制的军队,原打算从削减开支入手,可飞龙骑的骨干是当初长安保卫战中有功百姓,风声一露立刻激起了民间军中强烈反弹,他承受不起那后果。

    所以,他只能尽量避免动用这样一支军队,以防出现无法控制的局面。

    不,不用了你给朕去传命楚王和齐王,告诉他们,立刻滚回来见朕,否则朕就废他们为庶人

    李璬原以为如此便可给他们一个震慑,毕竟还有另外三个儿子对东宫虎视眈眈,可当前去传旨的内侍带着脸上一道清晰可见的鞭痕狼狈回来,说是其他三位大王也在场,全都支持楚王和齐王,说是攘外必先安内,回头一并请罪,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没昏厥过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出了这花萼相辉楼,只觉得心中又悲愤,又惊惧。

    这些逆子们,怎么就不知道凡事都要有分寸仪王和太子一系被清洗干净也就算了,延王已是母族衰微,本身又被李隆基废黜了王位,而平原王等人逃脱就逃脱,只看至今未曾有任何音信传来,就知道他们也是保命为主,如此便徐徐追查,何苦还要在十六王宅中掀起那样的风波

    李璬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几个儿子的控制,政事堂中亦是为此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裴宽早已辞相,如今接替的宰相如中书令贺兰进明,最是擅长见风使舵,李璬为人优柔寡断,反复无常,几个儿子争权夺利,他这个宰相根本就制衡不住,也不想去得罪未来的东宫。从前事情闹大的时候,他甚至不得不去使人去请京兆尹宇文审出头,指望那几位皇子能够看在杜幼麟在宇文审背后撑腰的份上,少惹点麻烦。

    要是姜四郎还在长安,也许不至于会像现在这样

    贺兰进明从前最为自负的人,对杜士仪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却禁不住怀念起姜度的强势。至少有姜度的强势,就不至于纵容得那几个皇子如此胡作非为。只可惜,李璬怎么可能全心全意信赖杜士仪的姻亲而自从张良娣自尽,姜窦两家就已经搬离长安,天子也默许了。昔日华宅美室,如今已经成了空宅。升为中书令的他看了一眼侍中房琯,后者当即愤而说道:我亲自去见杜幼麟,这时候只能指望飞龙骑了

    房琯乃是当年张说执政时就颇为欣赏的人,而后又和李适之有过交情,论资历论人脉,在朝中都颇为突出,性格为人都有些书呆子似的耿直强势,贺兰进明素来对其忌惮非常。此刻见房琯竟然不问天子就打算去请杜幼麟出马,他暗自哂然冷笑,心想这果然是个直来直去的书呆子,嘴上却什么都没说。直到人一走,他立刻召来一个内侍,吩咐其到天子面前禀告房琯的自作主张,等到安排好了,他方才得意地计算起房琯还能在政事堂多少天。

    相国,贺兰相国

    眼见得外间一个令史犹如火烧屁股一般奔了进来,认出那是枢机房诸小吏的首领,贺兰进明登时意识到又出了大事。一想到如今十六王宅那边还乱着,他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隐隐作痛,却还是尽量沉着地问道:什么事

    延王不,是庶人李玢儿孙众多,流放岭南之后,不少都还活着,于是这些人竟派人送了书信去给各镇节度使,请求主持公道还有仪王和东宫一系幸存的皇孙甚至皇曾孙,也都散发出去很多檄文

    那令史气急败坏说到这里,见贺兰进明已经震惊得无以复加,他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其中有几张檄文送了过来,檄文中说,陛下本来就不是复推之后得臣子拥戴登上大宝的,也不仅仅是因为运气,而是本来就设计了南阳王和仪王,又用花言巧语挤兑了平原王退出,这才最终捡到了皇位。

    贺兰进明只觉得浑身汗毛根都立了起来。他噌的起身,快步到了外头,见廊下院内都无人,他方才稍稍放下一点心,毕竟,李璬最忌讳的便是别人提到他如何得位的问题。等到重新回到座位上,他抢过那令史手中的几张纸,一目十行匆匆扫了一遍,登时想到了当年则天皇后武氏执政期间,那些大唐宗室因反对和叛乱而遭到的残酷清洗。

    难不成现如今当年那场惨剧又要重演不,当年和现在情势不同,现在的情势更糟糕

    先不要奏报,等十六王宅那边有结果再说。

    贺兰进明终于做出了决定,吩咐那令史注意搜集这方面的所有消息,管控中书门下五房的舆论,他方才把人打发了下去。可是,有这样一个坏的不能再坏的消息横插一脚,他再也没心思算计房琯何时去职,更多的是担忧时局。可就在他枯坐等消息,度时如日甚至如年的时候,等来的却是房琯因为没请得圣命在杜幼麟那碰了个钉子回来,又被李璬召去了紫宸殿的消息。

    这一次,作为始作俑者的他即便再希望房琯滚蛋,自己能够援引盟友入政事堂,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去雪中送炭。因为他很清楚,如果房琯真的因为自作主张而被罢相,又或者是遭到更严厉的处分,但使众多被流放的宗室四面乱写信乱发檄文的消息传开,李璬勃然大怒,未必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往政事堂里头加设一个人,到时候难不成他这个宰相一个人顶缸此时此刻,他唯一庆幸的是李璬登基之后就大多呆在大明宫,自己从政事堂赶过去路途不长。

    即便这段路不算最长,可宫中不得骑马,当他最终来到紫宸殿,已经是大约两刻钟之后的事了。在那高高的台阶前,他迎面撞上了两个脸上带着几分烟熏火燎的焦黑,衣衫上还有斑斑血迹的男子下来,看那服色,他立刻认出是楚王李仿和齐王李代。尽管在从前,宰相的实际地位往往高过亲王,可李璬这些儿子趾高气昂骄横跋扈,没有一个省油灯,贺兰进明不得不在礼数上更恭敬一些,可李仿和李代却连还礼都不屑,只微微颔首就撂下他扬长而去。

    贺兰进明好歹也是士林中有名的人物,受到这样的轻视,他只是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便招手叫来一个内侍,低声问道:两位大王这是从十六王宅回来见陛下的

    是。那内侍见楚王和齐王都已经走得远了,这才敢悄声多解释两句,御史台大牢已经被填满了,陛下大发雷霆,可两位大王却一意孤行这里来了两位大王,御史台那边还有三位大王。唉,怪不得御史中丞年前换人,换上的都是这些大王的应声虫啊

    贺兰进明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还是悲哀。李璬这天子当得实在是太窝囊了。既然有君临天下的名分,真的痛下决心收拾几个逆子,振臂一呼就会应者云集,用得着如今这样只能在宫中跳脚他没有再问什么,撩起袍角就开始沿着一级级台阶上去,等到了紫宸殿外,他便听到了里头房琯那招牌大嗓门。

    陛下若是再姑息下去,沸腾的绝不只是十六王宅和百孙院,而会是长安城内几十万军民百姓房琯见李璬仍只是双手掩面不做声,他简直急得快疯了,陛下,刚刚楚王和齐王都已经说了,御史台中关了一二十宗室除了当年则天皇后诸武专权的时候,大唐何曾有过这样的先例

    住口,不要再说了李璬终于勉强恢复了过来,瞪着房琯怒喝道,你不得朕命便擅自去飞龙厩调飞龙骑,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下去,朕现在不想听你这些利弊之说,这是朕的家事,不用宰相插嘴

    这不是家事,是国事

    房琯很想来上这么一句当头棒喝,可是眼前发黑,浑身无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紫宸殿的,心里第一次体味到李适之当年的感受。直到被冷风迎面一激,他脑袋稍稍清醒了几分,这才注意到身边扶了自己一把的,赫然是同在政事堂却不怎么和睦的贺兰进明。

    我正好进殿,陛下却没心思说话,我见房公你脸色不好,便索性拽了你出来。贺兰进明压根不提是自己打的小报告,又如同挚友似的宽慰了房琯好一番话,见对方情绪稍好,一回到政事堂,他就把那个没有禀报上去的超级重量级大消息给抖露了出来。下一刻,他就只见房琯面如死灰,若不是他还帮扶了一把手,只怕这位侍中转瞬之间就会坐到地上去。

    陛下真的是做错了现在他处置几位大王,大不了幽禁,最多夺爵便可以平息众怒,可一旦民愤由天下各处席卷而来,到那时候,纵使金枝玉叶也将碎为齑粉陛下啊陛下,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贺兰进明见房琯竟是如此情绪激动,他登时眉头大皱。现在要紧的不是悲愤,而是想出办法来可是,等到房琯终于平静了下来,他与其相对而坐的时候,来自枢机房的消息接踵而至,却全都是糟糕得无以复加。房琯双手颤抖地看过了这些急报,最后抬头看着贺兰进明说道:陛下既然是执迷不悟,那么,就把这些东西送去给楚王齐王等这几位大王去看。知道天下民怨沸腾,民心不稳,他们怎么也应该知道利害才对

    尽管贺兰进明很怀疑这样做是否有用,可眼下死马当做活马医,主意又是房琯出的,他想想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就默然点了点头。他就只见房琯把所有文书一股脑儿全都揣在了怀里,竟是亲自往外走去,分明是打算和楚王李仿等人来上一场正面交锋。尽管往日很讨厌这个执拗的老头,可此时此刻,贺兰进明却忍不住为房琯默默祷祝了一声。

    希望这次能让那几个被权力冲昏脑袋的皇子迷途知返

    帝都长安的街头,早已没有了数年前叛军围城的任何痕迹,只有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一个中年白衣书生策马缓缓走在朱雀大街上,目光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第一次怀疑自己出山回京,打算上书谏言是否有意义。要说朝中无贤臣贺兰进明在士林之中名声很高,房琯亦不是无能之辈,三省和各台监之中亦有不少能人,可是,御座上坐着什么样的天子,决定了帝都就是什么样的气象。否则,岂会他昨日刚到长安,今日十六王宅便是那般乱象

    房相国在御史台被楚王打昏过去了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嚷嚷声,白衣书生有些难以置信地蹙紧了眉头,可随着他往大明宫的方向赶去,一路上的消息就越发详尽。当他来到丹凤门时,赫然就只见这里围拢了少说也有成百上千人当这密集的人群终于让开了一条通路,容得一辆显然是载了房琯的牛车通过之后,四面八方便呈现出了死一般的寂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陡然听到了一声愤怒的呼喊。

    诸王残暴,天子不仁

    纵使李泌曾经是少年神童,惯了各种史书上的奇闻异事,听到这陡然一声之后,赫然一呼百应,他也不禁硬生生打了个寒噤。他下意识地扭头便走,却是径直前往郭子仪宅邸。然而,远远看见那座豪宅的时候,他也同时看清楚了门前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禁军,看清楚了过往行人全都要遭受盘查,一颗心登时沉到了无底深渊。

    郭子仪放弃兵权留京,为的还不是大局,结果,换来的便是天子的如此看重

    想当初杜士仪离开长安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算到了今天

    李泌喃喃自语了一句,终究拨马回头,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之下拖得老长。他从未有过那么清晰的预感,长安城,又或者说大唐,就要变天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402/ 第一时间欣赏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作者:府天所写的《盛唐风月》为转载作品,盛唐风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盛唐风月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盛唐风月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盛唐风月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