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非战之罪
邺郡收复,唐军自然不会就此停下脚步。
由于前方仆固怀恩的消息尚未传回来,常山是否平安却还不得而知,所以郭子仪和程千里立刻发兵北上,过邺县滏阳,直取广平郡。杜士仪则在安抚叛军,从叛军之中编练出前锋营和另外两营兵马之后,又从邺郡本地士人当中择选了曾经当过两任太守,因为不满李林甫杨国忠当权而隐居乡里的一位老士人,亲自行文征其出山,授任太守之职,随即再从那些被俘官吏当中,挑选了状况较好,又曾在河北多年为官的一个县丞,任为安阳令。
同时又留下流外小吏二十人,清丈被叛军夺取的田亩,以防有人霸占,重新检点人口,这样的措置安排,自然赢得了邺郡子民的交口称赞。
此外,对于拿到的安庆绪和严庄高尚三人,杜士仪放任崔乾佑田乾真和孙孝哲痛打一顿发泄心头之怒,便命人把安庆绪放在槛车中监了,直接押回长安。他很清楚,以如今李隆基对安家人的切齿痛恨,安庆绪这个脓包必死无疑,而他若是把严庄高尚一同送回去,说不定李隆基却会为了显示天子恩威,做出点极其不地道的事情来比如说给个虚头巴脑的官,表示天子的宽容大度。
他可不想把人送给李隆基去做人情
因此,把严高二人绑了押在军中,杜士仪自己晚郭程两路大军一天从安阳出发,因为郭子仪程千里也好,仆固怀恩也好,带的几乎都是马军,留下的则是步卒居多,这一路足足两日方才抵达了滏阳。之前,薛嵩正是在这里趁着安守忠离开的机会,策反滏阳守军夺下城池,建下自己投降之后第一功,这会儿少不得亲自带着弟弟薛崿前来拜见,态度恭敬得无以复加。
得知薛嵩当日夺城时,亲手杀了安守忠任命的副将,薛崿则是用计杀了裨将旅帅队正等十数人立威,许诺余下兵卒降者不追罪,他便颔首说道:事急从权,你兄弟二人拿下滏阳有功,杀将立威乃是应当,至于一般的士卒,自然可以免死。但有一条,如有民愤极大者,则决不能姑息。
是,卑将一定遵从元帅所言。总算是逃脱了被人怀疑手下无兵尴尬的薛崿,眼见得邺郡竟然这么快拿下,他也同样如释重负。所以,对于兄长都毕恭毕敬的的杜士仪,他的态度就更加谦卑了,亦是连声答应不迭。
这滏阳城就暂交薛崿镇守,薛嵩,你暂入我牙兵,随我北上。
听到杜士仪竟然肯将滏阳交托给自己的弟弟,又调自己在身边,薛嵩哪里还不明白,经过滏阳一战,他们兄弟俩总算是暂时洗白了身份,哪怕日后天子要杀要罚,也有杜士仪替他们遮风挡雨。于是,他慌忙翻身下拜,竟是泣不成声。薛崿也比兄长好不到哪里去,连日眼看叛军兵败如山倒,此前又听说兄长已然殒命,他只觉得朝不保夕,如今这根救命稻草一下子抓住,体会到他们兄弟俩终于有救了,他自然也连声拜谢。
接下来,杜士仪又召见了随薛家兄弟来见的几个士人。因为邺郡叛军势大,滏阳原本的官吏根本没法抵抗,有的被杀,有的逃到乡野藏身,有的则是逃去了常山真定,所以,他考较一番后,挑了一人署理滏阳令,其余三人署理县丞主簿县尉,至于正式的人选,他打算到常山视情况再做定夺。
河北这一场大乱之后,不做适当的洗牌就把幸存的官员放回原位,不符合如今的时局,而且很多人原本也不称职
广平郡内,正当南面官道的第一县便是邯郸。这里曾经是战国七雄之一的赵国古都,赵国灭亡,秦末陈胜占据此城自称赵王,兵败之后,秦将章邯平赵王城,把城中子民全部迁徙了出去,但被夷为平地的只是王城,作为城廓的大北城还是遗留了下来,到西汉末年甚至成了长安之外的五都之一,仅次于洛阳,高于临淄宛成都三都。然而这座名都却毁于东汉初年刘秀破城之后的大屠杀,至三国之后,邯郸更是没落,如今甚至不是广平郡的治所。
如今再遭安禄山叛乱这场兵灾,邯郸城内更是萧索。广平太守和各县县令虽响应颜杲卿的号召举义旗反了安禄山,可既没有相应的军事韬略,也没有颜杲卿那么高的威信召集足够的团练兵,蔡希德和史思明带兵回师河北之后,正当官道的邯郸立刻被叛军长驱直入。尽管杜士仪进城时,距离郭程二人重新夺回此地已经又过去了两天,可他放眼四望,就只见城郭之中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街上行人寥寥,偶尔看到的人也是目光麻木,举止呆滞。
这场大乱之后,幽燕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复元气。
杜士仪叹了一口气,面色有些凝重。现如今的南方历经多年发展开拓,虽然还远没有到后世的苏松财赋半天下,又或者湖广熟天下足,可已经在农耕上体现出了胜过北方的优势来。而河北道这一场仗,让整个北方都要勒起裤带过日子的同时,也必定会加重对南方的负担。更重要的是,现如今这样萧瑟寥落的情景,远不是一两场胜仗就可以安抚得了人心的,战后的休养生息只怕要花费无数功夫。
元帅,元帅,郭大帅程大帅命人送回来好消息,仆固将军大胜,真定城保住了
杜士仪刚到邯郸县廨面前,听到这话顿时又惊又喜,立刻停住了脚步。等到远方三五骑人飞驰了过来,到近前勒马跳下,他便看清楚了那个领头者。
仆固玚
元帅
被父亲差遣作为信使,连日不眠不休疾驰南下的仆固玚快步奔了过来,踉踉跄跄到了杜士仪马前,竟是就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末将无能,对不住大帅。
刚刚还说是真定保住了,仆固怀恩大胜,如今仆固玚现身之后,却突然来了这么出人意料的一场,杜士仪登时有些措手不及。他一愣之下,立刻翻身下马,在仆固玚面前站了片刻便蹲下身来。仆固怀恩是他素来最器重的大将,他在去安北大都护府时,指名调了仆固怀恩和李光弼,而仆固玚和仆固玢兄弟二人更是可以随时随地出入后院,和他的嫡亲子侄没什么两样。此时此刻,见仆固玚消瘦了许多,脸上还有几道刚刚愈合的疤痕,其中一道显然很深,
常山那一战,恐怕是极其艰难
再度站起身的他淡淡地说道:你阿爷让你来报喜,你却一见面就吓我站起来,好好说话
仆固玚有些发懵,等看到杜士仪那严厉的眼神,他方才缓缓起身。站在这县廨门前的长街之上,他低头说起守常山那一个多月来的经历,声音越来越低沉。而杜士仪听着蔡希德安守忠合兵一处狂攻真定,仆固玚带兵出城焚毁冲车之后突围,在即将城破的危急关头,仆固怀恩及时赶到,仆固玚又在与河东兵马会合之后杀了个回马枪,可最终的结果真定是保住了,守城军民却死伤惨重,常山长史袁履谦最终罹难,他忍不住用手轻轻按住了眼睛。
元帅我
你被围困在了城中那么久,能够坚守到那个时候,即便换了你父亲去,也未必能够做得比你更好。杜士仪放下手来,眼睛里的水光已然被强自压了下去,非战之罪,你不用再自责。我问你,你麾下仆固部勇士,如今还有多少
说到自己的部属,仆固玚面上悲色更浓。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出飞狐时,一共四千人,守城和最终突围时,总共战死约有一千五百人,重伤七百余,余者人人带伤,似我这等还能骑马,还能拉弓射箭打仗的,只剩下不到千人。都是我无能,丢了元帅的脸
这样的大战,这样的战损比,杜士仪身后的崔乾佑和田乾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而薛嵩更是暗自打鼓,心想怪不得安禄山一直对同罗和仆固骑兵异常眼热,只恨那是杜士仪的禁脔,不得染指。
杜士仪却只觉得心头仿佛被重锤狠狠撞击了一下,一时忘记了身为主帅的威严,上前把比自己还高的仆固玚拉进了怀里,片刻之后方才放开了他,徐徐开口说道:你没有丢你我的脸,也没有丢你阿爷的脸,你和你仆固部的勇士打的这一仗,常山军民会永远记得,我会永远记得,大唐乃至于日后的史书,也会永远记得把你的胸膛挺起来,如果袁长史的英灵在天上看着,绝对不希望看到战胜的勇士耷拉着肩膀
元帅
仆固玚只觉得心头又热又痛,连带眼睛也是酸涩难当,早已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父亲对他素来严厉,团聚之后,也只是谈及公事多于父子相见的私情,再加上心头难受和愧疚,他都不知道该对谁去说。他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泪水,这才挺直了胸膛说:我听元帅的
这才像话好了,别在这县廨外头说话,你守城一个多月,又一路紧赶慢赶,随我进来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范阳请降
尽管安庆绪人尚未押回长安,可邺郡大捷,安阳克复的消息,仍然在最快的时间传到了长安。
这时候,永王李璘父子才刚死了不到一个月,朝中诸王以及皇孙为了东宫立储之事明争暗斗,朝中群臣全都身不由己。裴宽倚靠自己多年的威信以及守住长安的大功,再加上杜幼麟等杜系中坚的支持,还能置身事外,可大多数官员忧心国本空虚,又或者说经受不起那拥立之功的诱惑,一个个卷入了其中。所以,在这样的时候,前方传来大捷,不但意味着叛军不可能再次威胁到长安,也同时意味着争取到杜士仪的支持变得异常关键。
于是,丰王李珙这位皇子竟是带头上书,请求册封杜士仪为郡王,以此褒奖其功绩。他这么一起头,盛王李琦不甘示弱,立刻请求拜封杜士仪为三公之首的太尉。而在这争得白热化的立储风波之中,东宫一系却在那两位皇子给出的重磅条件之外,竟匪夷所思地提出让杜士仪兼范阳平卢节度使,在击败叛军后经略河北道,以免叛军死灰复燃。
尽管李隆基简直要被这一个接一个的请求气炸了肺,可现如今的局势,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如今东宫一系的领军人物,并不是南阳王李係,而是张良娣。原本打算不如回娘家设法改嫁的她竟成了一匹黑马。作为李亨的未亡人,东宫后院的女主人,在广平王妃崔氏心腹婢女击登闻鼓为李亨父子三人鸣冤之后,张良娣亲自造访诸多大臣府邸,终于赢得了几十名大臣联名上书,让李隆基不得不捏着鼻子用了丰王李珙的说辞为自己开脱,随即追封李亨为懿肃太子,广平王建宁王两个皇孙却没有得到超赠亲王的待遇。
即便如此,张良娣也已经心满意足了。因为这一番奔走,她终于如愿以偿把自己的良娣封号变成了懿肃太子妃。紧跟着,她便和之前那些支持太子一系的官员串联,把庶次子南阳王李係给拱了出来。
张良娣被册封为太子妃,南阳王一系的力量登时空前强大,这时候,就连窦锷都瞧出了这个外甥女儿想当太后的心思。张家固然是张良娣背后添砖加瓦的怂恿者,窦家其他兄弟几个之中也有心动的,可窦十郎这些年眼看宫斗连场,看都看得怕了,如今却竟然连自家都卷了进去,他来找姜度诉苦时,便哀叹自己当初就应该更加直接一些,把张良娣直接给带出宫去,也免得现如今这么一场麻烦。
可姜度对窦锷放的这么一番马后炮却嗤之以鼻:她真要是与世无争,愿意听你话的人,哪怕如今成了太子妃,也不会去趟这样的浑水,可你那外甥女儿哪里会安分,就算当初被你接回来,你再给她找好这么一门婚事,她眼看如今东宫之争那么激烈,还得一头冲回去。你们窦家三位国公,子弟更是十几个,你一个人管得住那么多置身事外和我喝酒正经,不理他们就完了。我和幼麟说一声,调上百十个人到你家守门,谁要是敢不知好歹去闯你家,统统赶出门去
咳咳咳
窦锷简直都快给姜度呛死了,指着人想要骂什么,可想到天水姜氏因为之前的姜皎连累,从姜度的叔父姜晦,再到不少子侄全都被贬岭南,死的死病的病,姜度自己又没有儿子,如今除却姜度幼弟,尚了公主的姜庆初,姜家竟是没什么在朝廷官居要职的人了,不像窦家左一个儿子右一个儿子,就连他自己的儿子也在蠢蠢欲动,他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杜士仪这个早年的朋友,他此生肯定是在清闲的职位安安分分呆着,而不是如今当这个干系太重的左监门卫将军。上头原本兼任大将军的宦官基本上都死绝了,硕果仅存的高力士则是被天子派去想要掌控禁军了,所以他们竟已经是最高负责者位高权重的同时,他也肩负着从前压根没有扛过的责任
两人都是贵戚子弟,彼此互斗了多年,这会儿窦锷正寻思该用什么方式也给姜度找点麻烦,省得对方隔岸观火看自己的笑话,外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二位将军。宫中内侍监有几个人要前去东市采买。
采买什么宫中太府的好东西堆积如山,杨家父子先后打理,也不知道给圣人添了多少家当,东市还能比那里头更好姜度抢在窦锷前头高声回答了一句,随即还不解气,大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见是自己带来安插在宫门禁卫的一个心腹,他便目光闪烁地说道,怎么,是有什么不对
虽说都并不是什么显眼的人,只是几个品官,看上去也是理直气壮,但我问了几句内侍省中事,又问了是否有高大将军行文,结果内侍省的事他们都不太了然,高大将军的行文也没有,所以特来禀报二位将军一声。
当初长安被围时,窦锷还好,主要是看住十六王宅,可姜度那会儿却是在三大宫中大开杀戒,宫中有头有脸的内侍被他狠狠清洗了一遍,所以此时此刻他回头挥手止住起身要过来的窦锷,沉声说道:这事情我处理,窦十你别沾手。我去去就回。
不是姜度信不过窦锷,而是窦家几乎就要被张良娣拖进那个漩涡去了,这会儿能少点麻烦就少点麻烦。然而,他在出了直房的时候,却扒了身上的官服,只换了一身不起眼的便服,混在禁卫当中远远打量了一番那号称要出宫去东市的几个人,他便悄悄退了回来,对刚刚来报信的心腹说道:再拖上他们一刻钟,然后你就放他们出去,其他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是,将军
所谓的品官,是内侍监中宦官的一种职衔。除却那些有品级,有正式职司的内侍之外,宫中更多的是众多低品执役宦官,品官指的便是那些能穿黄衣的,区别于穿白衣的白身,却和后世用品官来指代有品级的官员不同。一刻钟之后,当宫门口这七八个品官被放行时,被耽搁了许久的他们却也不敢怨怒,反而赔笑称谢了几声方才离去。这一路上众人三三两两说着话,想到当初前辈们鼎盛年间的光景,尤其是高力士杨思勖的煊赫,无人不羡慕。
别提了,据说朝中已经有人奏请陛下明年改元。陛下虽是盛怒,却也没法反对。
身为宫里人,每个人都明白李隆基为什么反对改元。因为这次改元不是因为任何宝符之类的祥瑞,而是因为安禄山这场叛乱的平息。自诩为圣天子的李隆基被叛军一直打到了长安城下,而且还一度仓皇逃到马嵬驿,如果不是安北朔方兵马来援及时,怕不得一路逃去蜀中。这样丢脸的叛乱,现如今却在杜士仪回归之后强势平息下去,据说现如今叛军占据的只剩下河北七八个州郡,李隆基的面子哪里挂得住
天子处于弱势,他们这些宦官进入东市的时候,也就不如从前那样受人巴结礼敬了。因为各自都有各自不同的采买任务,所以众人进了东市之后就都分散了开来,各自去采买各自单子上列出的那些东西。就如同姜度之前说的那样,叛军尚未来得及攻下长安就兵败溃退出了潼关,左右藏库被拿开慷天子之慨犒赏了义军,而太府却并没有动过,里头有的是各式各样极尽精美的贡品。可上头吩咐他们来东市买东西,他们即便不明白也只能从命。
可现如今裴宽主政,杜系官员把持大权,谁也不敢如同从前那样只凭一道敕书就,而商贾们也比从前强硬多了,别说全送的事决计不干,半卖半送也大多不肯,这就苦了这些宦官们,一个个使尽浑身解数讨价还价,倒是成了东市当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等到傍晚时分,这些人方才重新会合回归宫中。其中一个到内侍省交了令,继而就悄悄往兴庆殿赶去。尽管在李隆基从十六王宅中了那么一箭,被送回来之后,这里又被姜度清洗了一遍,可李隆基好歹还能够自由支配太府,重重的恩赏甩下去,总算也筛选出几个能用的人,不至于事事被人辖制。
当此人几经辗转来到了李隆基如今养病的榻前双膝跪下,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呈上时,这位仿佛奄奄一息随时随地都会死的天子突然有了些精神,竟是支撑半坐着抢过了他手中的纸。
果然是范阳史思明请降,好,好
李隆基脸上泛起一阵艳红色,精神竟是空前亢奋了起来。前方的每一个胜仗,仿佛都是重重打在他脸上的耳光,尤其是在他许诺永王李璘储君之位,李璘却处心积虑想要将他这个君父一网打尽,还把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之后,如今支持他这个天子的人已经少得可怜到了极点。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他快死了,与其在他这个为天下子民唾弃的天子身上下功夫,还不如去谋取拥立之功,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和当年的祖母则天皇后那样,在上阳宫中悄然而逝。
那些逆子,那些臣下,不是一个个都想去抱杜士仪的大腿,希望能够继承他的位子吗他非要让杜士仪不能全功,非要显示一下他这个天子的威严只要史思明打着心向天子的旗号,重新归降于大唐,那他至少还能保持一点最后的颜面,而且也能够阻止杜士仪拿到幽燕的兵权
你明天出宫,再替朕见一次范阳使者,你告诉他们,让他们给朕去敲登闻鼓请降,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动作要快如此一来,朕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下旨河北罢战收兵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深夜杀机
深夜,长安城各条大街都已经宵禁的时候,宣阳坊北门却无声无息地打开,坊中武侯点头哈腰地迎了一行人进来。为首的青年微微颔首,他身后一个随从熟门熟路取了几串钱打赏了,这十几个人方才策马沿着十字街缓缓而行。在这寂静的夜色中,他们虽然因为有公务在身耽搁了,不得不犯禁而行,可若是纵马疾驰惊醒了坊中居人,那自然就很不妥了。正因为放慢了速度,足足一刻钟之后,他们方才抵达了自家乌头门前。
尽管已经很晚了,一个随从却只是轻轻一叩门,大门立刻无声无息地滑开了。应门的从者迎了一行人进来,这才关上了门。偌大的前院,早有人上前牵过了一匹匹马,而为首的青年下马后,快步进了正门。他还没来得及问话,迎候他的青年从者便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登时惊咦一声,当即加快脚步匆匆往寝堂赶去。当到了那依旧亮着灯火的寝堂前时,他不由得有些莫名紧张,在门前轻轻唤了一声后,得到里头的应声,方才推门入内。
脚还没迈过门槛,他就看到了正中坐着的中年妇人。虽说已经很久没见着了,可如今乍一打照面,他只觉心情激动得无以复加,迈过门槛后竟是来不及掩门,三步并两步奔上前去,就势在对方面前跪了下来。
阿娘,你终于回来了
哭什么你自己都已经是当阿爷的人了,幸好锦溪带着孩子去睡了,否则岂不笑话你口中这么说,王容自己也是眼睛红了。她一把揽住幼子在怀,随即低声说道,之前你和你阿兄阿姊用尽办法,让我跟着你阿爷北上,却留下你和你阿姊在长安城中担惊受怕。幼麟,我和你阿爷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姊弟两个,你阿姊小小年纪就被留在长安,入道为女冠,而你也是,小小年纪便要承担那样重大的责任。反倒是你阿兄,虽说战场拼杀,可终究不用如此担心背后的暗箭。
阿娘,不要这么说我和阿姊从来都没觉得苦,我只是有惊无险守了一次长安,阿兄在前头打仗,一次一次全都是艰难险阻,比我们难多了。再说,阿爷又不是安享荣华富贵,这么多年来还不是一样南征北战,阿娘跟着担惊受怕,也吃了无数的苦。杜幼麟把头伏在母亲的膝头,好半晌才轻声问道,阿娘这次回来,还走吗
我也想和你说,就陪着你们这些儿孙不走了,可虽然很对不起你们姊弟,也对不起锦溪和孩子,可我不得不说,如今还不能确定。一日陛下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一日就没有结果。而就算陛下死了,接下来总还免不了有人登上皇位,你阿爷这一次已经功高盖主,今后的结局也许还少不了一搏
对着自己的儿子,王容并没有虚言矫饰。见杜幼麟并没有太多的吃惊,仿佛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她方才言归正传道:我本来准备在云州等到你阿爷收复范阳,多陪陪师叔她们,缓一阵子再赶回来,可范阳那边有些不好的迹象,我就急匆匆赶回来了。老了,路上还是用了大半个月,幸好叛军使者这一路过来应该也不太容易,我纵使比他们慢,也不至于慢太多。
母子重逢固然喜悦,但杜幼麟更知道,如今杜家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其实四周仍然隐伏危机,因此,他立刻收起了那些私情,擦了擦眼睛后,沉声问道:阿娘从范阳得了什么消息
你叔父杜望之自从接了云中守捉使的位子,你父亲又给他捎过信,所以通过往幽州送石炭的关系,一直有不少细作探子放在幽州。日前,他打探到史思明麾下派出了一路人抄小道进了河东,原以为这些人是在河东散布什么,岂料竟是往关中赶,虽然截住了几个,可应该还有漏网之鱼,所以我就立刻回来了。虽说具体为了什么事还不得而知,但我猜测,如今幽州也就是范阳,已经落魄到只剩下数郡之地的窘境,史思明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一隅抗天下,只怕是已经有降意。
什么
杜幼麟遽然色变,几乎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在母亲责备的目光下,他总算是收回到了嘴边的几句痛骂,却是愤愤说道:安禄山此次叛乱,席卷河北,河南以及都畿道,关中甚至都为之动乱,陛下西逃更是让长安以西的几个州县家家户户无不逃亡,事后安抚也不知道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不但如此,今年北方众多州郡因为大战连场,恐怕会颗粒无收,死伤更是无法计数。如果不能一劳永逸解决了叛军,还让史思明占了范阳,岂不是养虎为患
在你的眼里,史思明是虎,可在兴庆宫那位陛下的眼里,你阿爷才是虎,如今手中握有重兵的将领也都是虎。见自小聪慧懂事的幼子登时哑然,王容便淡淡地说道,如今只是我的猜测,但此事恐有分准。而且说一句难听的,那些正在争皇位的皇子皇孙们,恐怕对于这个消息也乐见其成。他们固然希望你阿爷能够支持他们,可如果他日真的登上了皇位,你阿爷声威如此之盛,谁能容得下留着史思明,也许还能够加以制衡。
那阿娘可有什么好主意
王容面色一肃,声音却变得无比低沉:如今之计,只能立刻把这些范阳信使挖出来利用长安军民对叛军的切齿痛恨,让这些信使没有办法把降表送上去,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想来他们不敢确定群臣对此事的心思,不会贸贸然把降表送去门下省,而是会设法向陛下送消息。
好,如今京兆府和万年长安两县我全都说得上话,明日立刻全城严密监视
杜家母子连夜商量策略的时候,夜晚的东市,在寂静的夜色之中,却有数十个憧憧黑影正在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聚拢到一处店铺之前。彼此打手势确认之后,这些人便各司其职分散了开来,有的两两互相搭人梯,敏捷地翻上院墙,有的则是悄然查看相邻店铺的动静,等这些都布置好了,当先一个身形彪悍的大汉便手持一柄足有百十斤的大斧,疾步冲到门前,抡起大斧重重向大门劈去。
随着一声巨响,那看上去极其坚实的大门竟是在这一击之下轰然倒下。而那天生神力的大汉气力用尽,随即提着大斧踉跄后退,而后头的人则是一拥而上,冲进了店铺之中。黑夜之中突然传来这样的大动静,左邻右舍自是无不惊动,可这些杀将进去的人却仿佛丝毫不担心在这时候惊动了人,一个个高声叫道:奉京兆府令,捉拿叛贼
只这叛贼两个字,那些有意下床去看个动静的人无不噤若寒蝉,慌忙都关紧自家房门。有胆小的甚至还奋力拖动各式各样的家具,把门窗全都堵得严严实实,随即求神拜佛似的祈求别让那些叛贼逃到自己这来。
至于那间被人闯了进来的店铺,反应就要激烈多了,里屋中涌出来好些手提钢刀的大汉,眼见前头店铺中的人已经冲到了院子里,十余人提刀而立,两侧墙头竟是有十余弓手守着,被逼到绝境的他们不由得起了一阵骚动。为首的人咬了咬牙,突然厉声叫道:我们是范阳的信使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嗖的一声弦响,一枝利箭破空插入了他的胸口。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箭射来的方向,一下子明白了这场夜袭的由来不是为了擒拿,竟是为了灭口这一声弦响仿佛是一场信号,墙上弓手一时齐射,屋子里出来的人一时倒了大半,虽有人知机地躲过这一劫提刀上前冲杀,奈何这狭小的院落之中不比战场,腾挪不开,下头那十余个对手全都是武艺精熟不好对付,他们人多对人少,须臾就落在了下风。
当一场大战最终告一段落时,院子里赫然留下了一地尸体。一一补刀之后,一个中年人这才掏出绢帕擦了擦刀上血迹,朝里间努了努嘴吩咐道:搜。
简简单单一个字,他麾下众人先搜这些人的尸体,而后则是进房搜检。正当里屋之中被人翻得底朝天之际,外间便有人进了来。在院子里此刻燃起的那些火炬下,来人的脸被照得清清楚楚,不是姜度姜四郎还有谁他没事人似的看了一眼满地尸体,随即言简意赅地问道:全都在这
是,分头跟踪了这几个人,确定了这处藏身地之后,我们就把此处看死了,没有一个人进出,刚刚也没人来得及逃亡。这里所有人都在喉咙上补了一刀,人人都死透了。说到这里,见姜度微微颔首,似乎很满意,那领头的大汉犹豫片刻,这才低声说道,家翁,为什么不禀报统领飞龙骑的杜小郎君,又或者禀告一声裴相国以及京兆府和万年县万一拿不到切实的证据,今夜咱们这样私自行动
一来一回耽误的功夫太多了,万一他们心有顾虑动作慢了些,天知道明天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姜四满不在乎地嘿然一笑,上前去用脚尖踢了踢一具尸体,这才漫不经心地说道,藏匿于东市,身上携带利刃,刚刚还亲口说出了范阳两个字,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怕找不到切实的证据,我早就备好了几块伪燕朝范阳节度使的腰牌。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为了让宫中那位不节外生枝,我豁出去了,再多的黑锅我也乐得背
今天晚上,姜度出动的竟全都是自己的私兵,至于这些弓矢,却是长安守城时,他私藏的东西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一意孤行
东市这一夜发生的事情,等到天亮时分宵禁解除之后方才传开,登时引来了一场轩然大波。
姜度到底没有真的拿假造的证物过关。他敢明目张胆来这么一场,自然早早就打通了东市这边的关节,因此得以笃悠悠整整搜查了一个半时辰。挖地三尺之后,他不但找到了史思明那封卑躬屈膝的降表,而且也从尸体身上翻找出了不少和范阳那边有关的证物。所以,他把降表往自己怀里一揣,立刻就把其他能够证明这些人身份的证物,一股脑儿往京兆少尹宇文审那一送,又往万年令崔朋那儿知会了一声。
等外间一片乱糟糟闹腾的时候,他却已经回自己的楚国公宅酣然高卧,补眠去了。
因为身体缘故,仍然没办法早朝的李隆基,竟是最后一个方才知道这消息的人。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打算让人今天去联络范阳信使,令其敲击登闻鼓,从而让门下省没办法隐匿这封降表,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作为天子施恩范阳。可一场夜袭,竟是让范阳信使送降表事件,摇身一变成了范阳叛贼潜入长安图谋不轨事件他怒瞪着亲自前来报信的高力士,颤颤巍巍举起手来想说什么,可最终一只手又颓然落下。
备肩舆,朕要去政事堂
天子在兴庆殿那些新来的宦官当中笼络人手为己用,高力士当然知情,可是他毕竟伺候了李隆基这么多年,不忍心在这位天子只剩下最后这么点时日的情况下,落井下石通风报信,让其失去最后一点尊严,于是,他也就装作不知道。然而,李隆基和范阳信使方面的接触,他就真的不知道了,可大清早得知东市格杀了十余名来自范阳的叛贼,他这个精细人哪能觉察不到不对劲
此时此刻,面对突然情绪如此激动的天子,他想要劝解,可李隆基却捂着肩头,脸色剧烈抽搐了起来。
力士,这么多年,你跟了朕这么多年,现在就连这点小事都不肯依着朕
高力士只觉心头咯噔一下,见李隆基的脸上甚至流露出了几分哀求的表情,他不知不觉心软了。毕竟,他是天子家奴,富贵荣华全都是李隆基给的,此前十六王宅那一次,去而复返的他不啻是狠狠推了悬崖边上的李隆基一把,这时候若是再违逆上意,他实在是做不出来。于是,他只能暗自叹了一口气,退后一步下拜答应道:大家言重了,老奴这就去安排。
眼看高力士果然应声而去,李隆基方才稍稍平缓了几分心情。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很明白自己自从马嵬驿受的那一场刺激之后,身体就已经很差,又被永王李璘这个逆子射了一箭,虽没中要害,可身体进一步亏虚,如今只是过一天算一天而已。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在心底盘算仅剩的筹码,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一丝狠厉的决绝。
政事堂中,面对东市这一场夜战之后的风波,裴宽也同样焦头烂额。户部尚书韦见素,吏部尚书齐澣,刚刚升为御史大夫的贺兰进明,还有好几个尚书侍郎,尚书左右丞全都亲自来了,言谈之间不外乎是质问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可作为始作俑者的姜度却不见踪影,他只能暗骂这家伙做事独断专行,可却还不能把事情都推在姜度头上,只能硬着头皮声称自己早已得到线报,说是叛贼奸细潜入长安欲图作乱。可就在这时候,外头一个小吏突然匆匆而入。
相国,陛下驾到
自从李隆基在十六王宅险些遭永王李璘刺杀身死,这位天子就一直都在兴庆殿中将养,几位大臣也只是本着探究天子死活的目的去请见过。此刻得知李隆基竟是突然不期而至,人们在面面相觑的同时,最终全都看向了裴宽。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既然陛下来了,我等出去迎一迎吧。
无论对天子有怎样的腹诽,可只要李隆基一天在御座上,众臣就不好真的无视天子,一时没有人表示异议。等到了外头,看见肩舆上那个面色几乎和须发一样灰白的天子时,每一个人都是百感交集。不过是数月之前,正月那些朝会和庆典上,这位已经年过七旬的天子是何等意气风发,几乎不见老态,可现在人却彻彻底底没了精气神。可是,当他们参差不齐地行礼拜见,把李隆基迎进政事堂之后,肩舆落地往中央一坐的李隆基,却是猛然瞪大了眼睛。
那一刻,这些最熟悉天子的老臣敏锐地察觉到,李隆基那眼神中赫然流露出一丝决绝,仿佛是从前那个手握大权的天子又回来了。
朕听说昨夜东市诛灭了范阳叛贼,哪位爱卿能够向朕说一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李隆基的目光向自己扫了过来,齐澣因为遭李林甫忌恨被贬多年,对天子之威颇有些扛不住;韦见素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兼且根本不知情;贺兰进明本就对杜士仪得势有几分忌恨和恶意;王缙则是对蒙在鼓里有些恼怒。至于其他人,名声威望有所不如,就更加不会当出头鸟了。见别人都不吭声,裴宽不得不轻咳一声,打算出面打个圆场。可谁知道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又传来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陛下,相国,各位相公,太仆少卿兼知内外闲厩使杜幼麟求见。
听到杜幼麟来了,裴宽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虽说不是姜度亲自来解释到底怎么回事,可姜杜乃是姻亲,杜幼麟又是杜士仪幼子,此刻过来总能够为众人释疑。于是,如释重负的他甚至忘了请示天子,立刻出声吩咐道:快请杜少卿进来。
裴宽这么一个仕途贯穿开元天宝的老臣,如今却突然忽视了天子,别人不知道他是因为一时情急忘了李隆基的存在,而是品出了另外一番滋味。至于李隆基自己则是额头青筋毕露,再三忍耐方才没有立刻发火。他很清楚,如果一旦发火,自己的和精神全都负担不起,他今天这趟政事堂之行就白来了
所以,直到杜幼麟进门,一丝不苟地行礼之后,他方才压抑着情绪再次重复了刚刚他问裴宽以及群臣的问题。
臣正是知道陛下,裴相国以及各位要垂询东市之事,所以方才冒昧赶来政事堂求见。
昨天晚上自己还在和母亲商量如何挖出这些范阳信使,谁知道一夜之间,姜度竟是用雷霆手段把人全都杀光了,杜幼麟骇然之余,自然就决定把这件事先背到自己身上再说。
此时此刻,他先是解释了一句自己为何过来,这才躬了躬身道:长安从叛军手中逃过一劫,至今也不过短短两个多月,而洛阳以及河南道各州郡也不过是新近克复,叛军除死伤以及降附的之外,还有众多溃退乡里。而宫中北门四军相比从前锐减一半不止,巡城的金吾卫也因为守城之战损失惨重,所以,臣在编练飞龙骑的同时,也曾经命人在街头暗中查访,以免叛贼混入长安,结果竟果真发现有叛军十余人潜入长安,图谋不轨。
杜幼麟大包大揽,把叛军说成是自己人发现的,裴宽不明就里,还以为真的是如此,顿时面露欣慰。其他人虽是彼此交换眼神,但没有一个出声质疑的,就连贺兰进明也在张了张口后,最终谨慎地决定暂时先保持沉默。而李隆基登时再也忍不住恼火了,他突然重重冷哼一声,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在扶手上一拍,突然支撑着坐直了身体。
叛军潜入长安,图谋不轨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图谋不轨,而不是有了悔过之心,特意前来长安请降
昨晚上母亲对自己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现如今天子竟然恬不知耻地反问自己,杜幼麟纵使再好的脾气也不禁心头冒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直截了当抬起头直视李隆基道:悔过之心陛下此言大谬,安贼受陛下大恩,节度河东范阳平卢三镇,史思明亦受陛下重恩,赐姓赐名,统领重兵,可安贼叛乱,他何尝有过任何规劝安贼占据洛阳之后,河北各州郡举起义旗反正,他那时候若有心思悔过,就应该响应大义,可他呢,安贼一句话,他便率大军回返河北,刀下也不知道杀了多少忠臣义士如今眼看前方大军连战连捷,这时候陛下却提什么他们要请降,那置天下众多死难军民于何地,置罹难的忠臣义士于何地
杜幼麟这么多年来不曾参加过科举,只当过清闲的光禄丞,还是在长安守城一役中建下大功,又因为父亲杜士仪的鼎力支持而超迁太仆少卿,兼知内外闲厩使。除了裴宽,其他人和他接触很少,总觉得虎父犬子,不值一提,此刻见他骤然展现出如此犀利的词锋,别说天子意外,他们又何尝不意外
李隆基当初接见过杜士仪长子杜广元,知道那就是个勇武大将,也接见过身为次子的杜幼麟,却只觉得人绵软好对付,此刻听到这番话,他不禁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面前的不是年纪轻轻的杜家幼麟,而是杜士仪站在跟前。他强压下喉咙口涌动的那股腥甜,声色俱厉地说道:那难道前方继续打仗,死难的将士之命就不是命
不等杜幼麟回答,他便从袖中拿出昨天到手的那封信,劈手掷在了地上:这是范阳信使辗转送进宫来的请降书,虽不是正式的降表,却足以表示史思明的诚意朕意已决,由南阳王李係为正使,韦见素为副使,前往范阳,接洽招降之事
杜幼麟只觉心火大冒,竟是就此拱了拱手说:陛下如若执意在前方势如破竹,节节胜利之际,要招降叛将史思明,让其能够苟延残喘,继续据有范阳,臣无话可说,可到了那时候,不要说在叛贼铁蹄下死难无数受尽屈辱的河北军民,便是天下子民,也一定会大失所望臣告退
眼见杜幼麟深深施礼后,甚至不等天子开口便转身扬长而去,政事堂中众臣登时面面相觑。即便贺兰进明不由得腹诽什么样的老子什么样的儿子,可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杜幼麟这话绝不仅仅是威胁。
李隆基也许是不得已走这步棋,可真的就如杜幼麟所说,天下人又不都是瞎子聋子,只怕这一道诏书也不知道会激起多少波澜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老而不死谓之贼
噗
看到那一口鲜红的血,高力士心头一紧,顿时一把扶住了李隆基。可是,正当他想要令一旁的小宦官去请大夫的时候,却被李隆基紧紧扣住了肩膀。他心下不解,可接触到天子那严厉的眼神,顿时没有抗命。用眼神吩咐人把地上的痕迹收拾干净,他小心翼翼地服侍天子躺下,便亲自端起了旁边一碗燕窝粥。可正当他用银勺搅动那碗粥时,却只听李隆基沉声说道:除了力士,你们都退下。
刚刚政事堂那场风波,除却高力士在场,兴庆殿中其他的宦官都不知情,而天子近来吐血也已经不是第一次,谁也不敢多话,一个个蹑手蹑脚退了下去。而之前高力士却心中惊疑,那时候政事堂他在场,亲耳听到杜幼麟出言激愤,亲眼看到其径直告退扬长而去,而裴宽以下的群臣竟是没有一个指摘其御前失礼甚至大不敬,他的心头同样如同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因为他自己也相当清楚,李隆基的决定是饮鸩止渴
所以,等人都退走,高力士便字斟句酌地说道:大家,今日之事
你无需再劝,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无疑是斩草不除根,又或者是养虎为患的话。朕活了七十多岁,难道不知道这些可你扪心自问,杜士仪现在还有身为人臣的样子吗今天就连他这素来恭顺的幼子都敢在朕面前大放厥词,简直是无君无父
李隆基咆哮了这么一通之后,整个人一下子虚弱了下来。见高力士慌忙上前为他按摩胸口后背,又把后头引枕垫的高了些,他总算是顺过气来,整个人却已经再度萎靡了。他眼巴巴地看着高力士,声音干涩而无力:当年武氏当权时,朕方才年幼,却敢当面训斥诸武,连祖母都以为异。到后来,除二张诛阿韦逼杀太平公主,朕能够登上大宝,是一步一步斗过来的,而你一直不离不弃辅佐朕成功。如今朕老了,有人蹬鼻子上脸欺到朕头上来了,力士,难道你也要和袁思艺那些丧尽天良的一样,弃朕而去
老奴乃是天子家奴,自然是大家到哪,老奴就跟到哪。异日大家若是驾鹤西归,老奴自当随行而去。
尽管很多宦官都说过类似极其肉麻的话,可从高力士口中说出来,李隆基却知道绝不是为了敷衍自己。他心头闪过一丝感动,但随即便强迫自己放下这点主仆多年的私情,面上则露出了更加无奈的笑容:力士,朕何尝不知道若是史思明不除,天下军民都会失望可是,朕更不想看到大唐江山改姓杜当初你为李亨说话,朕悔不该没听你的忠言,所以这次才用了南阳王。异日等他回归长安,朕便立他为皇太孙,如此三郎在泉下有灵,也可以安息了。
高力士心知肚明,南阳王李係是已故太子李亨的庶次子,可别说其年纪太轻压服不了诸皇子,就是其身为次子,却在广平王和建宁王一兄一弟奔走为李亨请命的时候,却没有任何作为,就足以教这位皇孙争取不到多少人望。他更知道李隆基的私心,可对于天子说天下很可能改姓杜这一点,他也不是没有悸动的。即便他和杜士仪私交极好,可这种事又岂是以私交为前提的
李隆基一面说,一面仔细留意高力士的表情,见其果然低下头去,脸色异常复杂,他知道已经有七八分打动人了,当即轻声说道:今日杜幼麟便是那样激烈的反应,朕担心李係和韦见素过去之后,根本弹压不住杜士仪,所以,朕希望你亲自去一趟。至少,你帮过杜士仪那么多次,他总应该给你三分薄面。朕让陈玄礼给你挑选一些人,以防路上有叛军残余对你们不利。力士,你要明白朕的苦心,这大唐天下若是在朕的手中断送,朕怎对得起列祖列宗
大家安心养病,老奴去就是了。高力士艰难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心中却在想,当他见到杜士仪的时候,何颜面对这位平叛的最大功臣
直到高力士告退离去,其他人进来服侍自己,李隆基长长舒了一口气,虽说经过今天这一闹,他整个人已经疲惫不堪,可精神却异常亢奋。不管如何,他乾纲独断把这件事给定了下来,而且还把得到大臣支持最多的南阳王李係给派去了河北。
李係身后的嫡母张良娣既然能够提出让杜士仪兼知范阳平卢,就应该懂得,如果史思明灭了,杜士仪再平定河北全境,威望达到顶点,加上其在朔方安北河东陇右都有坚实的底子,如果再算上其在西域的长子,在北庭的诸多部属故旧,朝廷根本节制不住,那么,张良娣一定会授意李係,妥善利用这个机会对其有所牵制。只不过,他怎么会看不出他这个外甥孙女想要当太后
这一次是他最后的机会列祖列宗在上,保佑他再支撑一段时间,至少一定要活得比杜士仪长,否则他心有不甘
当长安城上上下下的官民将卒得知,李隆基竟然要派南阳王李係以及户部尚书韦见素前去河北,招降仍旧据有范阳的史思明时,登时爆发出一阵比前一晚东市那场夜袭更加激烈的风暴。主流意见是,前方连连告捷,眼看叛军就要最终覆灭,这时候还招什么降,直接平推过去不就成了但也有另一股不小的声音说,这连场大战已经让北方各大州郡处处焦土,军民无不精疲力竭,如果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不失为上策。
再说,杜士仪和郭子仪两路大军收复洛阳时,不也曾经接受驻守新安的叛军大将李明骏献城归降
而激流汹涌的水面之下,还有一股更加隐晦的声音倘若这样一场席卷北部众多州郡的叛乱,就这样被杜士仪轻易平定了,那么封赏过后,如何让其交出兵权用郡王以及太尉这样听上去好听的加官进爵又或者现在就令朔方以及河东兵马对其加以遏制无论是哪一种,都显然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哪怕饮鸩止渴,好好利用史思明那支叛军,把杜士仪拖在安抚河北的泥潭之中,至少就能够让朝廷恢复元气,让将来能够平稳过渡皇位。
姜度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一手导演的这场风波,到头来在风口浪尖上的竟然变成了杜士仪这时候再去大包大揽,说一切都是自己干的,却也已经晚了,他只能恼火地径直造访了杜宅,却得知杜幼麟竟是人在飞龙厩没有回来。牛脾气上来的他刚撂下一句人不回来我就不走了,却只见内中一个有些面熟的婢女匆匆出来,对他屈膝一礼道:将军,我家娘子有请。
气咻咻的姜度哪里会发怵去见杜家女眷,当即二话不说地径直跟着人往里走。可是,等他进了寝堂,发现等待自己的不是杜幼麟的妻子宋锦溪,而是王容时,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好一会儿方才讪讪说道:弟妹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昨天,比亲家翁昨夜动手的时候,也就早几个时辰。王容见姜度极其尴尬,吩咐莫邪到外间守着,她请姜度坐了,这才半是无奈半是规劝地说道,我匆匆回来,正是因为范阳这件事,可没想到昨夜正在和幼麟商量,亲家翁竟然就抢先动手了。虽则你是雷霆万钧收拾干净了首尾,幼麟又亲自面君挑明了立场,可反而让兴庆宫那位坚定了决心,所以,事到如今,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好说了。
姜度顿时气馁,可听到王容的下一句话,他就立刻惊疑了起来。
高力士送出消息,他也会随行。
他去干什么
姜度见王容摇头,没有得到回答的他登时心烦意乱,好一会儿方才下定决心说:他们这一行走不快,弟妹不若派人快马加鞭去河北,只要赶在这些人抵达之前拿下幽州,那就再无问题了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所以信使已经派出去了。只不过,幽州城高墙深沟,乃是河北第一坚城,即便有诸路兵马围困,只要有足够的粮草,史思明又得知朝廷招降的消息,闭门不出,短时间内攻下城池恐怕并不容易。而我最担心的是,兴庆宫给予史思明投降的条件,是让他保有范阳以及麾下兵员,那么,这便犹如卧榻之侧有他人鼾睡,早晚是心腹大患
说到这里,王容便看着同样烦躁的姜度,一字一句地问道:亲家翁,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是否知道,御医对陛下的诊断如何
这言下之意,便是问李隆基这个天子还能活多久
姜度嘴角抽搐了一下,可说出口的话却满是无奈:早在从马嵬驿回到宫中的时候,御医就说陛下心力交瘁,恐伤圣寿;而后被那些好消息刺激,身体就更差了;上次再被永王那样折腾了一次,我几乎认为他就要一命呜呼。可直到现在,他还好端端活着,简直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御医这次调治箭伤的时候,说是三个月到半年,可我看他未必死得了老而不死谓之贼,真是气死人
话说到这里,姜度不由得看向了王容,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更深一层的意思。李隆基如今似乎是看重南阳王李係,可又不曾立时三刻立皇太孙,若是人在河北的时候,天子却一命呜呼了,没有留下正式的传位制书,留在长安的诸皇子又岂会服气到了那时候,这一场皇位之争,才叫真的是波诡云谲
老来如此昏聩,李隆基也该死了可人就是拖着不死,何妨给十六王宅那些同样盼着天子一命呜呼的宗室们找点事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儿孙如刍狗
常山郡治真定城,仆固怀恩在与河东方面援军会合,收复了这里之后,便一直盼望着坐镇幽州的史思明能够做出强烈反应,最好亲自率军前来和他一战。可结果却是,他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郭子仪和程千里的大军赶到与自己会合,可范阳方面却是成了缩头乌龟,甚至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所以,在杜士仪也率领后军赶到了之后,亲自前去迎接的他忍不住抱怨史思明徒有虚名。
你仆固将军远道奔袭,势如破竹,就连蔡希德何等大将,也在你的铁蹄之下狼狈奔逃,史思明若是敢轻率出击,不怕被人抄了老巢
仆固怀恩生性吃软不吃硬,再加上他是杜士仪一手提拔起来的,此刻听到主帅一句称赞,他登时眉开眼笑,精神奕奕。跟在杜士仪身后的仆固玚见惯了父亲的这两种面孔,不禁暗自莞尔,可一同出迎的程千里此前见多了仆固怀恩在底下军将面前威风凛凛,这会儿言行举止却截然不同,他不禁暗地称奇。
等到程千里亦是见过杜士仪,他身后的颜杲卿上前行礼时,杜士仪却亲手把人搀扶了起来:常山被围一月有余,军民上下奋战不休,终使蔡希德安守忠无功而返,颜兄居功至伟。只恨邺郡叛军一度拖延了大军脚步,故而援救不及,我之过也。
颜杲卿这还是第一次和杜士仪这么近距离见面。颜家子弟众多,其中多有颜真卿这样文名卓著之辈,相形之下,走恩荫这条路入仕为官的他一直磕磕绊绊,不要说和名臣两个字相差很远,最初一直都是僚佐下官。若非安禄山看重他屡次提拔,年过六旬的他恐怕还在低品上徘徊。他没有在长安当过京官,只有朝觐时有幸回京数次,每次也就是随大流拜舞贺新年,班位和杜士仪不知道隔开多远。可眼下不过第一次交谈,他却只觉得距离一下子被拉近了。
邺郡叛军势大,元帅能够分兵一路,仆固老将军又是不分昼夜奔袭解围常山,已经竭尽全力,何过之有都是我不自量力,没有做好万全准备,这才以至于叛军大军回师河北,死伤军民无数,还连累得仆固将军苦战多日,麾下将士殉难者众多,就连履谦亦是以身殉城。说到这里,颜杲卿亦是深深低下头去,不愿意和任何人直视。可是,耳畔紧跟着传过来的一句话,却让他浑身巨震。
颜兄不要自责,我这里却有一个好消息,令郎以及袁长史之子已经平安救出,如今正在邺郡安阳养伤。
颜杲卿登时抬起头,随即喜极而泣。他虽对仆固怀恩说过,以大局为重,不能为了被叛军扣押为人质的那些人而耽误了战事,可在心底里,他无比希望袁履谦的子嗣能够保全,自己的儿子能够保全。泪流满面的他紧紧握着杜士仪的手,这会儿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杜士仪知道这时候安慰人太过苍白多余,因此便授意仆固玚来搀扶着颜杲卿,又和仆固怀恩程千里交谈了几句,得知来援的河东军主将,太原长史王诚光带着郭子仪去了滋水附近查看桥梁和水文条件,准备将来过河收复定州博陵郡的相关事宜,他便欣然点头,入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拜祭袁履谦。
此前在颜杲卿的号召之下,河北大多数州郡便已经举起义旗反正,虽说在史思明和蔡希德先后回师的情况下,反抗的火种曾经一度熄灭,可如今随着朝廷大军再次反攻了回来,到了眼下,还在叛军手中的便只剩下幽州范阳郡定州博陵郡檀州密云郡蓟州渔阳郡易州上谷郡莫州文安郡,总计不过六郡,相较当初席卷河北河南,占据洛阳的威势不可同日而语。
而现如今安北大都护府长史张兴收复妫州妫川郡,进驻蓟门关,也就是居庸关,进逼昌平;侯希逸从平州北平郡出兵,占据蓟州渔阳郡边境的盐城守捉,洪水守捉,直逼渔阳;而檀州密云郡虽说暂时无虞,可北面契丹松漠都督府和饶乐都督府已经打得如火如荼,北口守捉岌岌可危。再加上南面唐军主力数路大军,幽州城内从安守忠和蔡希德残兵仓皇逃回之后开始,便陷入了一片慌乱之中。
对于这一幕,史思明拿出了他赖以成功的不二法宝杀一儆百。在短短三天之内,他便一口气杀了上百名逃兵,又命麾下精锐巡视内外,在坊间居人当中推行连坐制度,如有里通官军者,全部处斩。而早在此之前大半个月,早早就明白局势倒易的他就已经派出了信使前去长安,希望能够借助节节胜利的杜士仪以及昏聩的天子李隆基之间那不可调和的矛盾,为自己争取一条生路。
安禄山身死的消息以及安庆绪被俘的消息已经传回了幽州,史思明自从回返后就自立为范阳节度使,也不是没有部下劝过他称帝自立,可如今叛军局势不止是大不如前,而且是岌岌可危,他哪里会贪图这一时半会的名分。想到安禄山的尸首至今都不知道遗落在了何处,再想想当年二人一步一步出人头地的经历,史思明有时候忍不住会想,是不是叛乱的时机没有抓好,还是劝安禄山揭竿而起太早了一些。
大帅,长公子求见,他说,军中有些鼓噪,蔡希德和安守忠二人也不甚安分。
对于年长且早已带兵的长子史朝义,史思明就和安禄山对两个嫡出的儿子安庆宗和安庆绪一样,没有多少父子情分,此刻登时不耐烦地说道:蔡希德竟然把家底败成了这样子,死有余辜,我不杀他,他还有脸闹腾至于安守忠,更是无能透顶,先丢了安庆绪李归仁,然后又丢下了蔡希德,十足十的跑路将军,告诉史朝义,先给我杀了安守忠祭旗,否则他自己提头来见,我也懒得动军法
当那亲随出来告诉史朝义这一命令时,这位长公子登时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蔡希德勉强收拢残兵七八千人回归幽州,安忠志麾下也有三千余人,后者是因为跑路跑得快,前者则是因为到底有些威信,再加上仆固怀恩和河东兵马全都是刚到,不敢追击太过。可是,此前安禄山起兵南下,留守的兵马大为不足,史思明回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大肆征兵,又用老兵训练新兵,史朝义麾下的老卒已经调得差不多了。
他如今这区区三千余新兵,要弹压住,不出现逃兵就已经千难万难了,如今父亲的命令竟是让他杀了还保有三千余人的安守忠,怎么可能
可是,史朝义是知道的,父亲史思明绝对不是说说而已,到时候如果他杀不了安守忠,死的人就是他此前贾循有心反了安禄山,让幽州重回大唐,事发之后固然被杀,可诛三族的命令就是史思明亲自下的。这样一个动辄用灭族二字来镇压军心民意的父亲,又根本不喜欢他这个儿子,他如何敢违背
长公子,总之你小心些,大帅自从得知陛下死讯之后,心情一直很不好。史朝义为人不像史思明那样暴虐,对下头人素来体恤,所以那亲随也不吝多提点两句,尤其是听到安庆宗和安庆绪兄弟一个阵前喊话,令我军士气低落,一个暗害陛下,大帅背地里骂过好几次了,说是竖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恨不能早劝陛下杀之
史朝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二话不说接下腰间一枚玉佩塞在这亲随手中,诚恳道了一声谢,继而就大步离去。等到他带着亲兵回到了自己军中,和他那些亲信将校一说此事,果然,立时三刻他们就炸开了锅,全都是反对的。可史朝义只是说了一句话,他们便鸦雀无声。
谁敢当面去对父帅说,此事不可能办到环视众将一眼,史朝义便面带黯然,继续说道,安守忠大军就在城内,若是贸然杀了他,哪怕成功,城中也会一片骚乱,所以,我决心亲自去见他一面。如果能够说服他诚心投效父帅,不玩小花样,也许父帅会网开一面。总而言之,你们不用再劝,尽人事,听天命。
身为史思明的长子,史朝义连尽人事,听天命的话都说出来了,众将无不又悲愤,又无奈。等史朝义犹如交待遗言一般,叮嘱了他们好些事情后,只带了几个亲随便悄然离开,众将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之后,突然有人怒骂了一句:想当初李隆基杀子杀孙,咱们还笑话这个皇帝简直昏聩得无可救药了,活该被陛下取而代之。可现如今看看陛下,看看大帅,还不是一个个都是父子相残,简直是
其他人虽没有跟着骂,可那发黑的脸色足以说明一切。当众人四散回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低声说道:杜士仪到底只生了两个儿子,就没这烂事
想想史思明身边女人众多,却没一个统领后院的正夫人,诸子不分嫡庶,却偏宠幼子史朝清,庶长子史朝义反而视若敝屣,他们顿时又不做声了。到最后,总算有人憋出了一句话来:到底是后院不宁,殃及前头正事陛下偏宠段夫人,咱们大帅偏宠辛夫人,一碗水都没端平,谈什么治国平天下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杀人祭旗
真定城内一片缟素。这满城戴孝,并不仅仅是因为长史袁履谦殉国,也是为了死难的众多军民,以及埋骨此地的仆固部将士。就连杜士仪也在太守府祭祀了英灵之后,亲自前往其他停灵之地,集体拜祭了死伤的官民将卒。如今虽说已经平定了河北大部,但毕竟还在战时,要把众多遗体扶柩送回乡不太可能,因此杜士仪又提出,在真定城外择选一处佳穴,置办棺木为死难将士集体下葬,同时建造英灵堂,每年官给祭礼。
尽管自己部族的人埋骨他乡有些令人伤感,但仆固怀恩也知道,天气日渐炎热,这么多遗体想要继续防腐绝不可能,若是一直停灵下去,只怕会染成瘟疫,而颜杲卿已经竭尽全力从常山郡各县调集了所有能用的棺木,所以,他作为仆固部之主,第一个点头表示同意。他都点了头,那些被招募来的团练兵多半是常山本地人,其家属虽悲痛欲绝,可听说官给祭礼,能够享受万民膜拜,也全都含泪答应了。
然而,在集体下葬这些死难者之前,真定城中却是贴出了行刑的榜文。官民起初还觉得有些惊疑,等到聚拢在榜文前,听到那些识字的高声念了出来,人们方才恍然大悟,一时间奔走相告。
大帅要斩了那安禄山身边的军师
他们这些人吃朝廷俸禄,却跟着安贼出谋划策,这才害得咱们常山死了那么多人
百姓们拍手称快,作为当事者的严庄却是毫不知情。安庆绪被押回长安时,他还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虽是挨了崔乾佑等人一顿痛打,可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他原以为杜士仪总用得着尽知幽州底细的他,可一路上被五花大绑押在军中,每到宿营就和高尚被单独关押,再也没人理会过自己,他渐渐就惶恐了起来。他也不是没想过和高尚商量商量,可高尚仿佛是彻底认命了,根本就不搭理他,气得他频频骂对方是榆木脑袋。
此时此刻,严庄见高尚活死人似的坐在那不做声,他顿时又来了气,指着对方骂道:好歹是河北名士,眼看死到临头,你就不肯豁出去拼一拼吗杜元帅虽是一路打得顺风顺水,可你我都知道,幽州不是那么容易打的,只要我们能够出谋划策将功折罪,何愁将来不能免死
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再加上薛嵩和薛崿兄弟全都已经降伏,你我两个能比得上他们这些悍将至于出谋划策,人家根本用不上我们。除非你有胆量自荐,前去幽州说降史思明,否则你就省省力气吧高尚终于开个口,见严庄被自己噎得脸色发青,他就闭目养神在也不做声了。
就当严庄咬了咬牙,吐出一句我去说降又何妨时,外间大门突然嘎吱一声打开了,进来的却是十余个牙兵。这是连日以来除却送饭和赶路之外,第一次有人来见自己,他登时生出了几分期冀。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来人便拿了绳子上来,把他和高尚结结实实被绑上了。意识到事情有变,严庄不禁面带凄惶地问道:敢问这是要押我们去何处难不成元帅这就要立刻去打幽州
接下来是要去打幽州,但元帅说了,不带累赘。最后一个进来的是薛嵩,见严庄不可思议地抬头瞪着自己,他却和这位昔日安禄山身边第一军师没什么私交,别过眼睛去就淡淡地说道,如今满城缟素,父哭其子,子哭其父,所以元帅吩咐,虽是此前连战连捷,对叛军也网开一面,但不杀人祭旗的话,死难将士在泉下难以安眠,所以要借你脑袋用一用
这是高尚设想过的情况,所以他只是长叹一声,任凭别人将自己绑上之后往外推。可严庄却万万不想这时候死,恐慌至极的他拼命挣扎,试图靠近薛嵩,竭尽全力说道:薛嵩,你我好歹曾经同僚过这么久,你就算一点不念旧情,也该知道留着我对杜元帅大有好处幽州城内很多文武我都熟悉,如果留着我,元帅肯定能兵不血刃拿下幽州
严先生,这话我本来不该说,可你只要看看你自从被俘之后,元帅都没单独见过你,你就该知道,你把自个想得太重了。元帅发话的时候,郭大帅程大帅仆固将军全都在,我一个如今在安北牙兵之中暂领旅帅之职的下级军官可没说话的本事。薛嵩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人往严庄的嘴里塞进了一个布团。见其急得脸色通红,双脚乱蹬不已,最后只能被两个牙兵架出去,他不禁哂然一笑。
想当初他因为跟着侯希逸出使都播,被安禄山怀疑,差点连命都没有的时候,严庄可没给他说过话倒是高尚实在是有些可惜了,可谁让他当年碰上的是安禄山,不是杜士仪
等到严高二人被押上了槛车,薛嵩上马带着牙兵护送而行,就只见沿途百姓夹道欢迎,其中甚至夹杂有石块,若不是很快便有路上把守的将卒加以制止,只怕二人根本捱不到行刑地点。可是,那些烂菜皮之类的东西仍旧不断从人群中朝槛车飞去,大多数只是掉在地上,可严庄和高尚的身上却不免都沾上了一些。直到这一刻,他们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沦为了民间人人喊打之辈。
被拘禁了这么久,即便杜士仪并没有苛待两人饮食,可伺候的人总是没有了,也不可能让他们时时刻刻梳头更衣整理仪容,本就形容憔悴的他们被押下槛车时,已经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严庄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行刑之前能够有人取掉堵嘴的那团破布,能够用三寸不烂之舌打动杜士仪,可谁曾想哪怕被提溜到行刑的高台上跪下,也没有人想到这一茬,他竟是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挣扎声。
不要杀我,我是能够辅弼人主的宰辅谋臣,不应该就卑微地死在这里
同样观看这一场行刑的崔乾佑和田乾真孙孝哲则是心思各异。解气的是严庄这等卑劣无耻之辈总算是就要死了,可惊惧的却是,自己三人率军打败过哥舒翰,又围困过长安,却能够免死,严庄不过是谋臣,手上根本没有沾过血,真要说也就是谋害了安禄山这个叛贼,如今却要和高尚一起被处死,杜士仪到底是怎么想的
报
眼看时辰将近,却是一骑人从之前押送严高二人的路上疾驰而来,接近刑场时便高声叫道:仆固将军派人来报,拿到了阿史那承庆
仆固怀恩登时眉头一挑。他当然知道这个仆固将军说的是自己的长子仆固玚,可他之前和王诚光守御常山,也不是没扫荡过四周围,叛军残余倒是抓了不少,可如李归仁和阿史那承庆这样的大鱼却是没有消息。怎么仆固玚跟着杜士仪回返之后,今天只不过是出城去查探那处用来集体下葬死难将士的佳穴,却能够抓到阿史那承庆这样一条大鱼
当父亲的只是纳闷不解,其他人彼此对视,则是心思各异。郭子仪是仆固玚的岳父,当即打趣道:阿玚好本事,我们都漏掉的大鱼,他竟然抓到了
到底是死守真定一月有余,老天爷也眷顾他,说这阿史那承庆跑得远吧,他怎么从邺郡逃窜之后只到了常山,再加把劲不就回幽州了说这话的是程千里。
说不定是众叛亲离无路可走了。正儿八经作分析的,却是王诚光。
杜士仪则不管人是怎么抓到的,在他心目中,阿史那承庆是和严庄一样重要的角色,决不能放任这样一条毒蛇隐伏在角落中。所以,喜上眉梢的他当即吩咐暂缓行刑,把阿史那承庆押来此处。仆固玚的动作果然继承了其父的迅疾无伦,一刻钟之后,他就单枪匹马赶到了这里,只是马鞍前头还横着一个人。他从人群让开的通道疾驰过来,随手把鞍前被颠得七死八活的阿史那承庆丢下,这才自己跳下马背,直接一手抓起人就这么拎着,疾步来到了杜士仪面前。
元帅,阿史那承庆是自己撞上来的,据他的随从说,他是跑到幽州之后,听说史思明清洗了很多人,这才仓皇跑了回来,结果撞到了我手里。
这样的解释言简意赅,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杜士仪见阿史那承庆同样被堵着嘴,和严庄此刻的样子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不禁莞尔,随即示意仆固玚把那团堵嘴的破布拿开。下一刻,阿史那承庆就高声嚷嚷了起来:杜元帅听我一言,杀安禄山都是严庄和安庆绪的主意,我只是事后方才知情,立刻建议不要坚守洛阳,而是退回河北我如今已经悔悟了,愿意投效元帅,效犬马之劳
跪在行刑高台上的严庄顿时气得脸都青了,如果这时候他能够取掉那团堵嘴布,他一定会和阿史那承庆吵个你死我活,不止是因为暗杀安禄山这件事,而是最后那句话正是他想说的可他没有这个机会,只能徒劳地挣扎想要挪动一下身体,可紧跟着脖子就被人紧紧按住了,紧跟着那里甚至传来了一阵冰冷的触感,耳边则是一句警告。
老实点,否则立刻砍了你
严庄固然立刻不动了,耳朵却竖了起来,只想知道杜士仪对阿史那承庆的讨饶有什么反应。很快,他就听到了一番让自己浑身毛孔都仿佛舒展开的话。
幡然醒悟也要分时候。洛阳城破时,若你能留下来投降,也许我可以留你一命;邺郡城破时,你投降也未必不能免死;可你却在投幽州不果后方才仓皇回来乞命,却是冥顽不灵到了极点须知从前鼓动安禄山犯上作乱之人,正是尔等这些心腹谋士来人,将他一起绑了,今日处决,以谢河北各地殉难的官民将士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人心向杜
当阿史那承庆被仆固玚二话不说绑了提到行刑的高台上,和严庄高尚并肩跪在一块的时候,他只觉得欲哭无泪。史思明从前就认为他们这些文人只会耍嘴皮子,分外看不上眼,尤其是他这个出身异族却不是以武艺见长,而是喜欢耍弄阴谋诡计的人。安禄山身边四个谋士当中,唯一稍微得史思明敬重的,便是张通儒,却也不是看在张通儒本人份上,而是看在其祖父,当年曾经在朔方筑起三座受降城而著称的张仁愿份上。
而这次他之所以投幽州不成而无奈返回,想在杜士仪这里碰碰运气,正是因为当初从洛阳撤离时,张通儒没跟着大军,而是只带了心腹随从早他们一步一路抄小路逃回了幽州,对史思明进的谗言如果不是他在幽州城内还有几个人,贸贸然撞进去,说不定就被史思明一刀杀了可现在千辛万苦逃了那一劫,却不想杜士仪不由分说也要杀他
阿史那承庆还想喊什么,却不想头皮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拉扯,竟是仆固玚提着他的头发令其仰头,随即又是一团破布塞进了他的嘴里。这下子,他和严庄一样,竟也是同样再也叫不出任何声音。见严庄朝自己看了过来,面上满是幸灾乐祸,他不禁气得七窍生烟,回了一个极其凶狠的眼神。
你笑什么,今天还不是和我一块死
尽管从前有些明争暗斗,可这会儿严庄却是立时三刻就读懂了阿史那承庆的眼神,登时心下凄苦。若不是李林甫把持科举以及言路,他一事无成,怎会受了安禄山征辟若不是杨国忠当权之后又一个劲压制安禄山,他怎会跟着安禄山一条道走到黑而若不是安禄山起兵之后又喜怒无常,动辄鞭笞他们这些谋士,他又怎会煽动安庆绪用了那样狠辣的手段,把安禄山也给除了他有什么错,错的是任用奸臣的天子,是安禄山,是这个世道
阿史那承庆见严庄颓然放弃了挣扎,他便又往高尚看了过去,见这位同僚竟是只五花大绑,口中却没有塞堵嘴布,他不禁吃了一惊,随即就狂喜了起来,竟是用尽全身力气往那边撞了过去。可是,在他这样的肢体动作下,高尚却只是淡淡地回看了他一眼,随即冷笑了一声。
不就是一死吗千目所视,千夫所指,人人都说我们是叛贼,人人都想着我们死,还费心求什么活死了干净
阿史那承庆恨铁不成钢地怒瞪着高尚,随即终于放弃了这最后一丝努力,就这么呆呆跪坐于地等死。
杜士仪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他便对身边的阿兹勒吩咐了一声。就只见阿兹勒躬身应下,随即大步走到最前方,对早已经预备好的两个刽子手微微颔首。两个彪形大汉立时大声应喏,单手抄起了鬼头刀便来到了严庄和阿史那承庆身后。今天本来只杀两个人,所以也只准备了这么两个刽子手。随着他们双手将两把雪亮的大刀高高举起,人群中渐渐鸦雀无声,就只见两道雪亮的刀光倏然落下,恰是血泉喷涌,人头落地。
好
杀得好
听到四周围的百姓无不拍手叫好,杜士仪见两具无头尸身已经倒伏于地,两个头颅滚出去老远,而两个刽子手商量了一下,便有一人朝最旁边的高尚走了过去,他突然出声叫道:今日只杀严庄和阿史那承庆,把高尚押下去
他这突然一声,周遭众将无不意外。见他们都往自己看了过来,杜士仪便随口说道:今天只备了两个刽子手,本来也只准备杀两个人,但阿史那承庆自己撞上来送死,已经足了两人之数,既是天意如此,我想便留他一条命,各位意下如何
玄理命说深入人心,众将虽是驰骋疆场的勇士,但对这点也深信不疑。再说,今日杀人与其说是祭旗,还不如说是祭祀在常山一役中战死的英灵,故而众人也没有太大异议。只有仆固怀恩看着长子仆固玚,半是责备半是当真地说道:杀这些耍嘴皮子的文士实在没意思,你怎么就不能运气再好些,把李归仁蔡希德又或者安守忠这些叛军大将抓几个过来,今天杀了岂不是更加痛快
严庄和阿史那承庆转瞬间就变成了两具尸体,崔乾佑和田乾真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对方脸上既看到了如释重负,也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恐惧。尤其是听到仆固怀恩这句话,更是让他们觉得这条命实在是来得侥幸。至于被前锋营收纳的孙孝哲更是后背心发凉,可阿兹勒和他年纪相仿,治军手段却是恩威并济,软硬兼施,那些降卒全都是阿兹勒自己亲自调教统率,他孙孝哲手底下都是根正苗红的安北精锐,出入都有无数眼睛盯着,哪敢有任何异心
随着专人收殓了尸首,真定城中那些围观今日行刑的百姓方才渐渐散去。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河北人,严庄也好,阿史那承庆也好,过往全都是云端之上的人物,安禄山的左膀右臂,如今安禄山死了,这样两个人也在他们的面前斩首示众,每一个人都对最终平定这一场叛乱信心十足。
而杜士仪杀了严庄,也了结了心中一桩大事。历史上,安禄山的谋士如阿史那承庆张通儒高尚等人,无不是死于非命,可策划了安庆绪弑父之事的严庄却运气最好,不但选准时机投降,最后还封了个官。这样心术不正的人,如果送回长安让李隆基处置,然后饶了性命,日后说不定养虎为患。就连阿史那承庆也是如此,首鼠两端反复无常,一刀杀了也省得日后麻烦。反倒是早早听天由命的高尚暂且留下无妨,说不定将来还能有点什么用。
如果不是阿史那承庆被仆固玚拎回来,也许此刻人头落地的就是高尚了,说到底此人着实运气好
可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回太守府的路上,杜士仪特意请颜杲卿和自己并马同行,随即转达了他心中早就打算好的另一件事。
如今河北二十四郡中,已经有十八郡完全平定。可安贼叛乱,河北河南受创深重,我意请颜兄在内的各位太守和我一同联名上书,免除河北河南叛军肆虐各郡三年租赋,不知道颜兄可愿意署名
颜杲卿正发愁此事,闻听杜士仪愿意首倡,他登时喜出望外,立刻当仁不让地说道:此等安抚生民之举,下官当然愿意
前头杜士仪和颜杲卿正在商量战后如何安抚河北各郡县,落在后头的众将官之中,却渐渐没了刚刚那喜悦和笑容,导火索却是因为仆固玚带回来的一个消息。他抓到的阿史那承庆一行人中,有人透露了杜士仪此前回长安城时,在十六王宅中那场糟糕的经历,从永王李璘父子欲图一箭双雕,弑君弑父的同时,嫁祸于杜士仪,到此事乃是天子策划,结果却弄巧成拙,所有细节全都栩栩如生。
在好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郭子仪这才摇摇头低声说道:之前我等围攻安阳城时,叛军就曾经传言说元帅已经因为功高盖主被害,可最终元帅却平安返回,如今又有这样的传言,极有可能是叛军见如今幽州岌岌可危,所以故技重施。
老郭,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实在是太愚忠了如果是叛军要散布流言,怎会等到今天早在我军围困邺郡,又或者常山被围的时候,就拿出来宣扬了而且,之前在邺郡,谣传说元帅已死的流言含含糊糊,哪里像这次那样,连谁动的手,又是怎么回事全都清清楚楚空穴不来风,此事十有是真的说到这里,仆固怀恩便冲着浑释之努努嘴道,浑兄觉着我说得可对
浑释之却不是个浑人,只是谨慎地说道:此事还是先不要声张,免得中计。
程千里自己这个河东节度使都是因为杜士仪方才得以敲定,对于朝中风吹草动自然异常敏感。他见郭子仪不做声,便突然往后瞥了一眼,轻声说道:此次元帅从长安回来,最初留京的前锋营也跟了来,前锋营的主将是元帅义子杜随,长安究竟发生了什么,杜随必然清楚。就算他不肯说,李怀玉以及薛嵩那时候也在长安,应该容易套话。
仆固怀恩当机立断地说道:程大帅说得对,我也不问薛嵩李怀玉,偏去问杜随他要是敢打诳语,我可不管他是不是元帅义子你们别管了,看我的
见仆固怀恩说着便拨马往后头前锋营众将赶去,郭子仪登时面色深沉。仆固玚开口一说这么一件事,他心里就已经断定那必然是真的,可之前军中从来没听说过近似如此的传言,必然是杜士仪下了禁口令,原因很简单,那时候河东朔方安北三军已经因为流言而军心动摇,杜士仪不想再用长安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而堕了士气。可如今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就算军中不传,关中的消息也已经渐渐扩散了过来,又哪里捂得住
陛下啊陛下,你已经垂垂老矣,又有安禄山这场让大唐大失元气的叛乱,为何还不肯罢手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军心向背
这是杜士仪在常山郡真定城停留的第四天。
严格来说,作为此次行军主帅,他只管行军打仗,不应该插手地方政务。可是,他不但是招讨元帅,还身兼总领中书省的右相,也就是从前的中书令。如今他只是不在长安处理政务,沿途所过州县安排主司的事却可以管一管,更何况,若是不立刻临时征辟官员署理事务,经过叛乱之后的那些郡县不要说发生饥荒,就是酿成民变都有可能。再加上他深知幽州是坚城,早一天晚一天抵达城下都没有什么大区别,因此宁可把准备都做得扎实一些。
而此次行军所需的粮草,则由原东都留守李憕亲自坐镇洛阳东面,地处运河以及官道交界处的河阴进行转运。原先尚未打下邺郡时,是从江淮经汴水送到河阴,再经陆路补给杜士仪麾下三路大军,如今邺郡克复,河北只剩下最北面的幽州范阳郡等六郡,因此运粮就可以兵分两路,一路仍旧从河阴经陆路往上转运,另一路却可由河阴由水路转运黎阳,然后通过永济渠送到德州平原郡,再向河北各郡转运,这是为了既供应大军,同时也供应此前遭受重创的诸郡军民。永济渠这条当初隋炀帝为了征高丽而开通的运河,如今却成了支援大军的生命线,同时也让河北二十四郡军民得以喘息。
因此,坐镇德州平原郡,保住平原郡始终不失的太守颜真卿便承担起了至关重要的责任。但直到现在,杜士仪都尚未来得及去见自己这小师弟一面。只看颜真卿能够在河北二十四郡全部沦陷的时候却安然保住平原郡,他就根本不担心如今的大军粮草转运之事。
刚刚和颜杲卿一同从刑场回来,他就进了颜杲卿的书房。除了此前商讨的免租赋这些安抚手段之外,对于逃窜乡里的叛军,以及趁机祸害为乱者,他的宗旨则是用重典。对于这一层,颜杲卿自然完全同意。而对于杜士仪趁着世家地主遭受重创之际,让他立刻组织胥吏清查田亩,颜杲卿则是有些犹豫了。
河北初定,也不知道多少人流离失所,如果不能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田亩全都厘定清楚,异日如何安顿民众如果这场叛乱平息之后,庶民不能立刻安身立命,那么这场乱子就永远平息不得。这些年来,成丁授田百亩的国初制度已经名存实亡,尤其是河北遭受重创,如果还按照从前的标准来征收租庸调以及户税地税,那么,那时候就不是叛军为乱,而是民不聊生,官逼民反了。大乱之后要想大治,就必须快刀斩乱麻
而借着清查田亩,就可趁势在河北推行两税
杜士仪的深一层意思,颜杲卿当然无法体会,可杜士仪担心庶民逃离家园后的田地为乡间恶霸又或者其他人侵占,这一层意思他哪能不明白悚然而惊的他只沉吟片刻,便深深行礼道:我能够从叛军手中侥幸逃脱大难,既然元帅把话说得这么透彻,能够为生民百姓做一点实事,我自当不避祸福
以颜杲卿此次首倡义旗的威信担当此事,杜士仪自是喜出望外。他当即紧紧握了握颜杲卿的手,欣然说道:近日我就会将请免河北诸州郡租赋,以及清查田亩之事禀报陛下,请以颜兄主导河北诸郡括田之事。但我可以对颜兄说清楚,这次括田,不为搜刮民脂民膏以丰国库,而是为了生民存身立命
宇文融当初主持括田括户,被人诟病的最重要一点,就是因此而得的大笔款项入了国库,丰了太府,让李隆基能够更加大手笔地修兴庆宫,修芙蓉园,尽情享乐,对百姓的真正好处却有限得很,所以一旦优惠期过去,百姓立刻再度逃亡。所以这次杜士仪搬出的理由则是利民,毕竟,在免除河北两年租赋,以及河北之地的官宦世家大户被叛军来了个大扫除的情况下,把租庸调改成针对田亩而征收赋税的两税,面对的阻力会少许多。
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很残酷,但只有原先的上层建筑遭到了野蛮清洗之后,才有可能推行变革
当杜士仪从颜杲卿的书房出来时,就只见牙兵把守的院子里,一个人影正在又急又快地来来回回走着,显然已经来了并非一时。
怀恩难不成是有什么紧要的战报
仆固怀恩确实已经来了很久,听到这一声,他倏然转身抬头,随即大步迎了过来。可对于杜士仪的问题,他却避而不答,而是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沉声说道:元帅,末将是受郭大帅以及程大帅以及军中诸将所托,所以特地在此等候元帅。大家有话想对元帅说。
杜士仪和仆固怀恩多年情分,除却在节堂之上议事的时候,平常都是谈笑无忌,此刻突见对方如此光景,他不禁大为意外。而且,仆固怀恩直接把郭子仪程千里以及其他将校都给摆上了台面当做理由,除非有天大的事情断然不会如此。于是,他在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之后,见其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他顿时无奈地说道:好吧,你既然守口如瓶,我这就去见了子仪和千里等人,他们总不成你和你一样卖关子。
等到杜士仪随仆固怀恩来到了常山太守府中大堂,他方才发现,三军之中偏裨以上将校竟是都到了,将这偌大一座正堂挤得满满当当。为首的郭子仪和程千里站在最前头,两个人的面上除却凝重,便是无可奈何。而在主位之下侍立的,则是阿兹勒以及薛嵩和李怀玉。阿兹勒目不斜视,薛嵩和李怀玉就不一样了,目光和他一对上便立刻心虚地别开了眼睛。那一瞬间,他立刻明白了今日此情此景的由来。
到底还是事发了
心头敞亮的杜士仪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此前他之所以立刻下禁口令,是因为生怕邺郡之战有问题,也生怕仆固怀恩领骑兵奔袭常山的时候分心旁骛,可现在只剩下幽州等六郡在前,再加上长安那边的消息渐渐传过来,纸包不住火,之前他压制言论之后的爆发也就反弹得格外强烈。但是,隐瞒这样的消息不同于隐瞒其他的消息,对于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果然,他一落座,郭子仪和程千里没说话,刚刚单身去请他的仆固怀恩也没有说话,下头河东军中却有一个裨将先站了出来:敢问元帅此前奉诏回长安时,伴陛下驾幸十六王宅时,真的遭到了永王李璘父子的袭杀
这直截了当的问题,不是出自安北和朔方军中,却是河东军中将校率先发难,不因为别的,正是因为前河东节度使王忠嗣的遭遇。所以,有人起了个头,河东军中将校立刻一片骚动,一个接一个求证细节,到最后还是程千里实在看不过去转身弹压。而郭子仪感受到了身后朔方军中将领的压力,不得不出声说道:元帅,军中如今已经谣言四散,如果没有一个劝慰的说法,只怕更加众说纷纭,还请元帅能够为大家解惑。
本来,这没有什么好说的。见底下立刻传来嗡嗡嗡的议论声,杜士仪神色转厉,眼神倏然一扫,见底下立刻鸦雀无声,他这才态度沉静地说,当时我在邺郡,因军情紧急,我方新败,军心士气无不低迷,严令随从及前锋营不得泄露此事,违命者杀无赦,如今虽已经解常山之围,形势一片大好,可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永不提此事既然你等今日群聚堂上问我,那当日之情,我也不好再隐瞒了。
杜士仪没有任何的矫饰,言简意赅将当日情形解说了一遍。当他说完之后,大堂中立刻出现了一片死寂。毕竟,仆固玚虽说从阿史那承庆的随从那里打探到了一些看似栩栩如生的细节,可毕竟经外人口耳相传,不免有些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可从杜士仪这个当事者口中说出来,就少了几分夸张,多了些平实,但其中惊心动魄的地方,却怎是那些犹如传奇似的版本可以比的
可越是如此,他们越觉得喉咙口发涩,心中噎得慌。那时候叛军尚盘踞河北,拥兵十余万之众,李隆基怎么就敢出此下策,令永王李璘行刺杜士仪,而后更打算把责任一股脑儿全都推到这位永王头上若不是李璘另有算盘,那如今河北将面对怎样一番乱局
好了,李璘父子已经伏诛,如今更是褫夺王号,子孙贬为庶民,此事就到此为止。幽州就在前方,各位但请放下这些杂七杂八的心思,只消去做一件事,戮力同心,平息这场祸害天下苍生的叛乱
杜士仪一锤定音地撂下这番话,这才站起身来,先到最前头的三个大将面前,沉声说道:子仪,千里,怀恩,三军之中,你们带领部将前去宣抚,务必把这些谣言平息下去。就说是我的话,此前这场大乱,人命贱如草,如今既然平乱近在眼前,就该奋勇向前,把这一场兵灾消弭下去,而我定当为有功将士请命,论功行赏朝廷如何,陛下如何,这些念头且都抛在身后,先把身为军人,保家卫国的分内事做好
事到如今,哪怕隐隐察觉到杜士仪并非没有愤懑怨望,郭子仪也好,程千里也好,都觉得劝无可劝,只能默默答应之后,劝了麾下将领离开。
杜士仪平定漠北,可谓灭国之功,可一旦身在险境时,天子漠然,严令不得出兵救援,立下平叛大功之后,天子则动杀心。身为人臣,谁不心寒更何况,郭子仪救长安也是不得制令私自发兵,程千里更是在将兵的推举下兵谏逐节度,要说他们这样的立场,天子会信赖,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如果杜士仪真的死了,他们日后被削减兵权,甚至于被杀被赐死,那种结局恐怕是注定的。更何况,李隆基昏聩到如此光景,还恋栈皇位不去,太让人失望了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痴心妄想!
三军之中的流言风波算是平息了下来,然而,潜藏在平静水面之下的暗流却越发汹涌。
历史上的安史之乱持续时间更长,但因为李隆基逃到蜀中完全失去了人心,而李亨在灵武登基,那些对老皇帝失望透顶的文武纷纷聚拢在这位有大义名分的太子麾下,开始了对叛军的反击和作战,李唐皇室的人心基础始终还在。而回纥冲着朝廷给的丰厚好处,以及仆固怀恩这个铁勒人的面子,慷慨借兵平叛。就连远在安西的于阗王尉迟胜也亲自率兵五千前来帮助。然而,这是李唐统治天下多年的基础,和那时候已经彻底边缘化的李隆基已经关系不大。
因为李亨有大义名分,民间对新生的君王抱着很高的期待,军中能够维持不错的士气,将校不管真的是忠心耿耿,还是想捞取军功,尽管有彼此争功不和以至于导致大败的情况,但总体还是附庸在皇室的旗帜下,最终将安史之乱平定了下去,此后虽藩镇林立,李唐皇室亦始终被人奉为正朔。
可这一世,李隆基却自毁长城。他先是杀了李亨和广平王建宁王父子,以至于东宫无主,国本空虚。紧跟着,他抛下长安军民逃亡之后才到马嵬驿,杜士仪郭子仪大军就及时赶到,抢在长安还没沦陷前收复了这座帝都,李隆基得以保住皇位,却失尽了关中人心。而最近,他配合永王李璘完全演砸的那一场戏,则是进一步自己把自己推进了万丈深渊。如果聪明的话就此立刻传位,军将把忠义维系在新君身上也就罢了,可李隆基却偏偏不愿意就此认输
对于李隆基这样的天子,杜士仪自问天底下没有谁比他更了解了。他为官三十余年,或远或近观察了这位天子三十余年,又有李隆基最宠信的高力士提点指导,通风报信,夜夜剖析,再加上预知某些大势,方才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所以,对于目前军中的那些鼓噪和暗流,他选择的是暂且压制,而不是诱导和分流。他很清楚,面对最后的河北六郡,军心士气尽在他这一边,他已经可以堂堂正正平推过去。
清晨,杜士仪由从者伺候穿戴好一身甲胄,披上大氅,佩上宝剑,这才推开了大门。院子里,虎牙和阿兹勒一左一右站着,赫然是在等他出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颔首,等到他大步出去,两人自然而然跟在了他的背后,他方才头也不回地说道:杜随,你的脑袋暂且寄在你脖子上。日后再有这等事,你应该知道后果。
阿兹勒知道杜士仪说的是自己不先禀告,就将此前十六王宅那场大变告知了仆固怀恩,连忙凛然应是。可如果再让他做一次选择,他仍然会选择和盘托出。不是因为仆固怀恩那会儿干脆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威胁,而是他认为必须如此,才能让众将在杜士仪不知情的情况下表明态度,如此方能够形成万众一心的向心力。生他者父母,教他者义父,他的性命和前程都是杜士仪给的,哪怕没了这条命,他也一定要为义父扫平道路
而杜士仪并没有因为阿兹勒的应声而停下脚步,当出了太守府的仪门时,他又沉声吩咐道:薛嵩和李怀玉二人,一在牙兵,一在前锋营,两者都是功名之心很重的人,你们要用,但同时留意他们笼络人心的度。至于崔乾佑和田乾真,还有孙孝哲,也是同样,叛军可以让叛将招降,但绝不能交给叛将来带,这是宗旨我这几天晚上偷闲整理出一本关于编练降兵的小册子,你们回头拿去仔细读了,此次打幽州,史思明一定要杀,但余者必须编练入军
谨遵元帅吩咐
尽管阿兹勒和虎牙统兵全都不多,可两人不同于郭子仪等方面大将,正因为人数精炼,才更要趁此机会把叛军之中的精壮编练进来,然后再留下自己需要的人,将其他收纳叛军稀释到三路大军中的正军,从而进行第二次整编。如此利益均沾,又有崔乾佑等降将压住阵脚,方才能够让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否则,一上来就夺权夺兵的主帅,谁能受得了
今日便是杜士仪离开真定北上的日子。齐集于此的兵马加上降卒,足有七八万,当然不可能全部于这一日启程出发,否则官道非得被全部拥塞不可,行军也会分外困难。所以,各路兵马从早几日开始便遵从此前商议好的方略行军,前次奇袭建下大功的仆固怀恩照旧不走寻常路,由深泽,过饶阳,至乐寿,然后直扑永定渠漳水巨马水三水交汇之地屯兵。这里是后世的天津,但现在却没有城池,不过是一处居人聚集的小镇,只驻扎了叛军一部。
至于郭程两路大军,则是从新市镇出发,直扑定州博陵郡。就在杜士仪启程的这一天,前方程千里已经传来了捷报,博陵郡的新乐县已下,叛军千余人接战未久就纷纷投降。所以,带着这个好消息启程的时候,杜士仪自是心情很不错。因为仆固怀恩此行又是奔袭,但考虑到很可能遇到单单骑兵不可能应付的情况,因此还带了两千陌刀军,皆是有马随行,所以随行杜士仪的,除却前锋营以及牙兵,便是河东军的无马步卒和降卒,人数超过一万六千人。
除却军中额定的马匹,但凡富庶的步卒往往也会置办马匹代步,朔方以及安北大都护府都是如此,西域和北庭亦是不缺马匹,而河东节度使府在王忠嗣和裴休贞先后卸任后,步卒当然不会就窘迫到了无马的地步,哪怕是安禄山兼任河东节度使后,把河东各牧监的好马搜罗一空,甚至还殃及军中积余,这下子,步卒们原本家中蓄养的马在河东节度使府拿钱购买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就配备到了马军之中。
于是,抢军功迫不及待的程千里和河东众将冲得是高兴了,被落下的步卒自是丝毫高兴不起来。至于刚刚编练进来的叛军降卒,对于没有立刻对上旧日袍泽,反而都松了一口气。
刚刚进入博陵郡境内,便有疾驰的传令兵从后军疾驰了过来,到中军杜士仪面前方才一拱手沉声说道:元帅,长安急信。是太仆寺杜少卿的信使
知道幼子来信绝无小事,杜士仪立刻沉声吩咐道:带来见我。
尽管有如此判断,可是,当见到送信者是龙泉时,杜士仪仍旧意外得很。他分明记得此前得报,龙泉等人留在云州保护王容,如今却突然又成了杜幼麟派来的信使,究竟是假借一个名义,还是说妻子已经悄然回返了长安他不动声色地接过了龙泉呈来的书信,就在行进的马上展开看后,他不禁蹙起了眉头。
王容都能够打探到的情报,他当然不至于漏过,否则也不会在邺郡和常山都只稍稍休整了数日便立刻进兵,可是,李隆基竟然还真的接受了史思明的降表指望他在最后关头撤兵,给叛军留下喘息之机,简直是痴心妄想
这是在逼他啊要么就默认了招降史思明,让其保有麾下实力;要么就和作为正使前来的南阳王发生正面冲突。李隆基这次倒不怕这位南阳王到了他这里,借助三军之力行废立之举还是说认为派出一个高力士,以及挑选最后的精锐禁军随行,就可以防住这一招又或者说,李隆基觉得南阳王即便要夺位,也一定会防着他杜士仪,故而一定会把招降史思明之事坚持到底又或者还有别的卑鄙招数
阿兹勒只是谨慎地落在后头率兵警戒,并未立刻急不可耐地去打听长安究竟有什么事。直到杜士仪开口留下了龙泉在身边,竟是连回信都不送了,他方才心头惊疑了起来,可他还是忍到这一天傍晚扎营时,方才前往帅帐。牙兵通报之后,刚到门口,他就听到杜士仪和龙泉说话的声音。
此前收复长安时,我已经正式收了杜随为义子。你们几人也都跟随了我多年,情分没有区别,所以从即日开始,人后你就改称我一声义父,行家礼。
龙泉登时心中狂喜,连忙下拜口称义父。待到起身,他方才一一说明了自己这大半年的经历。从跟随王容抵达云州,以及此后随军进入河北道,见过颜杲卿另一子颜泉明后,回返云州,王容得知史思明有意归降后又紧赶着回长安,再到姜度夜袭东市,将史思明使节全部格杀,却仍然难阻天子心意,最后方才轻声说道:高大将军这次随行而来,据说也是陛下严命,不知是否借他和义父多年交情,想要让元帅默认这件事。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杜士仪阴着脸迸出了这几个字,见龙泉立刻喜上眉梢,他突然转身往帐外说道:刚刚牙兵都已经为你通报过了,既然来了,就不要躲在外头偷听。
阿兹勒这才打起帘子入内,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后,他便直起腰大胆地说道:义父既然有此心,何妨密令沿途各州县,拖延南阳王一行的行程
龙泉立刻主动请缨道:此事我来办从汲郡开始,沿途各州县主司全都是义父一力征辟的,而他们受尽了叛军的苦,十有会希望此次大军平定叛乱,杀了据有幽州的史思明既然如此,让他们瞒报前方行军的进度,竭力拖一拖南阳王等人的行程,应该可行
就怕这一行人带着明确目的,即使沿途郡县主司竭尽全力,也未必拖得住他们。不过暂时就先试一试此计吧,你亲自去办。杜士仪见龙泉立刻应命,他便对阿兹勒说,你挑选三百仪容壮伟的叛军,精选一批可靠军官统领,随龙泉南下,让南阳王好好看看如今这些叛军的气象
阿兹勒和龙泉顿时都迷糊了。南阳王此行本就是来招降史思明的,杜士仪却还向其展示幽燕叛军的威武雄壮
知道叛军依旧威武雄壮,他就会认为史思明好歹能够多抗衡一阵子,路上自然会走慢一些,也好卖我一个面子,这是人之常情。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玉石俱焚
史思明原先打算的诛杀安守忠之事,在史朝义亲自出面,竭力转圜下,这一劫总算是平安度过了。
安守忠也知道自己那一丁点兵马在如今的幽州一点水花都翻不起来,所以在史朝义的竭力劝说下,也就痛痛快快向史思明服了软,甚至还去蔡希德那里当了说客。这两个人虽是因为常山一仗结下了深深的芥蒂,但至少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再加上史思明势大,他们不结成一线便是死路一条,太桀骜也同样是死路一条。所以,当他们一口答应若是唐军攻城就顶在最前头,史思明终于也不愿意在大军压境之下起内讧,也就决定不为己甚。
起家于平卢的史思明此前虽是跟着安禄山起兵南下,但还在平卢保有相当的实力。前时挥师北上反攻河北,虽说他因为心急于幽州可能有失,于是把主力交给蔡希德,自己只带了精锐心腹抄小路回归,可他业已把私兵从平卢调了回来,放在蓟州渔阳郡,又把剩下的静塞军一把抓在了手中。
如今,得知南面的大唐三路大军已经开始朝幽州进击,而长安那边的信使却还没有消息,他便毅然决定放弃博陵上谷文安三郡,将防御圈缩小到幽州范阳郡檀州密云郡以及蓟州渔阳郡这三郡。即便如此,如今的情况仍然相当不妙,渔阳郡的盐城守捉和洪水守捉已经落入侯希逸的平卢军之手,密云郡继北口守捉丢了之后,镇远军也被张兴派阿古滕领兵拿下,再加上他回幽州之前就落入安北军之手的居庸关,如今的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来人,传帅令,召史朝义
前方节节败退的消息,身为范阳节度使史思明的长子,史朝义当然不会不知道。急匆匆赶来的他衣服湿透,显然是遇到了刚刚那一阵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大雨。然而,形容狼狈的他在父亲面前却不敢失礼,恭恭敬敬跪下磕了头后方才问道:父帅有什么吩咐
你替我去见一趟杜士仪。
见史朝义登时眼睛瞪得老大,惊骇之色根本掩饰不住,史思明心中不喜,登时疾言厉色地质问道:怎么,你没有这样的胆量
史朝义见史思明已经把手按在了刀柄上,心中登时咯噔一下。尽管是儿子,可他知道此刻如果自己再迟疑,史思明这一刀就很可能当头砍下来,他只能勉强压制心头的恐慌,竭力镇定自若地说:父帅的吩咐,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必定努力去做
史思明哪里相信这等豪言壮语,心底嗤笑,面上却收起了怒气,淡淡地吩咐道:既然你有这样的胆量,见到杜士仪后,你告诉他,我史思明已经向朝廷,向陛下递了降表,他若是不甘心,尽管来攻不要以为他麾下人多将广,我如今又只剩下了三郡,逼急了我,我便那军士拿着刀逼这三郡民众全部上城墙守御,看到时候他拿下幽州时,范阳密云渔阳还能剩多少活人
已经向朝廷递了降表的事,纵使史朝义也是第一次听说,可他刚刚对此行稍微生出了几分信心,就听到最后几句话,脸色登时一片煞白。如果是别人这么说,他必定以为那是吓唬人而已,可说话的人是他的父亲史思明,届时绝对做得出来可真正到了那玉石俱焚的份上,自己固然死路一条,下头众多手上沾满了三郡百姓鲜血的将士,难道就有什么好下场
可史思明已经撂下这样的狠话了,他这会儿不敢有任何违逆,只能咬咬牙答应道:是,我这就按照父帅的吩咐去准备。
还用得着什么准备我给你牙兵十人,立刻出发
史朝义心中叫苦,可他知道这会儿拖延时间只会引人疑心,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等到他出了屋子,那十名一看就是史思明心腹死士的牙兵已经等候在那里,他只能在心底长叹一声,希望自己此行的运气好一些。
仿佛是老天爷听到了史朝义的祈祷,当他离开幽州范阳郡,进入易州上谷郡境内的时候,便和一支打前站的游骑撞了个正着。多亏他早早预备了一杆白旗,这才没有立刻遭遇一场厮杀。只不过,对于他这个史思明的信使,那百余游骑兵的主将嗤之以鼻,只从麾下派了两个人领他们回去。
用这位游奕使的话来说:大军一至,幽州叛军若是不降,便为齑粉,要归降也该有个归降的诚意
可这样的轻视,史朝义哪里顾得上。接下来的一路上,连续撞到了好几路兵马,他方才得知,杜士仪如今尚未进入上谷郡,正在扫荡此地叛军的是河东节度使程千里,而杜士仪尚留在莫州文安郡的清苑县,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则正在扫清文安郡境内的残余叛军,至于另外一路唐军,也就是仆固怀恩所部,杜士仪的真正嫡系,则是不知踪影。尽管他心中对此非常在意,可如今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他当然不会随便乱问。
清苑县廨,临时征用了这里为元帅行辕的杜士仪正看着一封龙泉发来的急信。果然,尽管南面河北各州县官府对于远道而来的南阳王李係这一行人分外热忱,百般挽留招待,结果还是那些精挑细选出来的叛军稍微拖慢了他们的行程,即便如此,如今这些来自长安的特使已经过了邺郡。如果不是李係这样养尊处优的皇孙不可能做到日行二百里这样的高强度,只怕两三天就能够抵达清苑。可就算往最慢里计算,路上能够拖上六到八天已经很了不得了。
八天打下幽州如果不能,就要准备来上另一场硬仗么
杜士仪喃喃自语了一句,脸上刚刚流露出一丝决然,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元帅,史思明派长子史朝义为使者,求见元帅
史朝义
现如今的历史已经早已经完全偏离了既定的轨迹,因此杜士仪听到这话,先是意外,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方才开口说道:先不用急,派人去前方,知会郭大帅和浑将军,告诉他们史思明派史朝义作为信使来见我,让他们速速回来
进了清苑县城,史朝义原以为能够第一时间见到杜士仪,可万万没想到,他和随行的十名牙兵却被分开了。他被孤零零地撂在一间屋子里,没人上茶也没人理会,就仿佛他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人似的。越是如此,他就越觉得心焦如焚,因为他很清楚如今幽州的窘境,杜士仪对他态度如此冷淡,自然就意味着并不在乎幽州方面是不是想归降
这样的煎熬从下午一直持续到夜深时分,连午饭加晚饭全都没吃过的他自然饿了。在这样仿佛漫长无休止的等待中,他终于抛弃了最后一丁点耐心,大步走到虚掩的门边上,一把将门拉开。出乎他意料的是,恰是有一个人面对自己站在门外,那只推门的手都没有收回去。四只眼睛对视了一阵子,来人方才放下了手,语气冷硬。
元帅有令,带史朝义入见
史朝义终究见过大阵仗,立时镇定了下来。尽管身心俱疲,饥肠辘辘,可他还是打起精神,尽量表现得从容不迫。然而,当他跟着来人到了一座还算齐整的大堂之外,眼见得门前牙兵两列,虽是战袍不同,相同的却是那股剽悍之气,绝不逊色于父亲身边的那些心腹,他还是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那可是杜士仪,让不可一世的安禄山败死,让幽燕众多骁将俯首,让无数将卒人头落地的如今大唐第二人
迈过门槛进了大堂,史朝义第一眼就看到了正中端坐的那个中年男子。对方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丝袍,可反而比左右两边身着甲胄,年纪更大,气势也更加逼人的两位老将更显眼。尽管他从来没有见过杜士仪,可他还是放缓了脚步,随即在隔着十余步这种安全距离站定,不卑不亢行了个揖礼。
大胆,你身为一介叛贼,竟对元帅如此倨傲
浑释之有心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一巴掌拍下去,竟是把凭几给拍塌了。尽管如今的家具多用软木,可看到他这样的手劲,史朝义还是心中一紧。可他肩负着父亲的严令,更知道这会儿就算卑躬屈膝也未必能活命,因此反而把腰杆挺得更直了。
如今两军交战,我幽州尚有一战之力,元帅也曾经领兵多年,当知道若我军背水一战,胜负还未必可知,又何必折辱我这马前卒
郭子仪见史朝义言行举止从容得体,对比当初安庆绪和安庆宗两个人的光景,倒有些讶异史思明还有这么个不错的儿子,当即哂然一笑道:如果说,你身为史思明长子还是马前卒,那幽州就人人都是马前卒了。
父帅诸子不分嫡庶,总共十一人,我不过是占了长子的名分而已。史朝义知道此刻只有竭力把自己形容得无足轻重,见那两位老将面露讥诮,反而主位上的杜士仪不动声色,他方才朗声说道,我此来是奉父帅之命,致意杜元帅足下。父帅当初跟着安禄山叛乱,只是迫于无奈,如今已经具降表送到了长安。如果元帅逼迫过甚,那么到时候幽州只能征召所有百姓,玉石俱焚了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借刀杀人
降表
这是浑释之无论如何都没料到的一茬,他一时忍不住失声惊呼。下一刻,他就明白了其中的名堂,脸色登时变得铁青一片。如果史思明是真的想要归降,按照道理怎么也应该是先和他们这些前方将领,又或者是杜士仪接洽,然后再由他们禀报朝中,现如今史思明越过他们而向长安递降表,分明是别有用心又或者说,天子此前那些层出不穷的小动作,已经被叛军利用来大造流言,如今又被史思明钻了君臣相忌的这个空子,想要谋求喘息之机
史思明若真的有意归降,那么应该立刻大开幽州城门,率领麾下将士面缚请降,而不是偷偷摸摸递什么降表郭子仪心思亦是敏捷,此刻立时反讽道,更何况,以举城民众作为要挟请降的,据我所知,亘古至今从未有过,史思明还是第一人
郭子仪这个上司都这么说,浑释之立刻附和道:元帅,此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既然敢如此大放厥词,不若我亲自带着这史朝义杀去幽州,将其斩于城下,我就不信打到这份上,叛军还能一条心
今次受命来见杜士仪,史朝义心知肚明只怕凶多吉少,此时也干脆豁出去了:我既然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已经说过,父帅不止我一个儿子,我死了,他一定更高兴些,还能够以此激励麾下将士奋战。我也奉劝杜元帅一句,不要以为父帅只是说说而已,他治军苛严,麾下军卒若有点滴违逆,定斩不饶,届时被逼得狗急跳墙,驱民御敌的事情,他绝对做得出来
杜士仪从一开始就没说话,直到此刻,他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史朝义,你刚刚形容你那父帅的时候,用的词是狗急跳墙
史朝义没想到杜士仪没有抓住大处,而是冷不丁揪出了这样的细节。被自己的父亲逼着来冒死当这个信使,他心头何尝没有愤懑,何尝没有怨恨,言辞之间却还要拼命掩饰,可终究免不了流露出了这样的情绪。他下意识地想要将这点小纰漏遮掩过去,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和杜士仪的双眼对上了,见对方那眼神仿佛直透自己心底深处,能够看穿自己的所有想法,他登时闭上了嘴,决定以沉默对抗。
你刚刚说,你父亲史思明有很多儿子,不分嫡庶,你只是排行居长而已。但据我所知,你因为年纪最长,从军最早,恭谦谨慎,怜恤士卒,你父亲动辄杀人的时候,你常常会想方设法加以保全,所以颇有人望。
见杜士仪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史朝义只觉得心头压力剧增,强忍住没有说话。
你父亲史思明没有正夫人,身边姬妾众多,最宠爱的是辛氏,所以对于她所出的幼子史朝清,也就尤其偏爱,至于对你,就犹如对寻常军将没什么两样,更谈不上任何怜恤。否则,今日前来见我的人,他大可在军中另寻死士,不用差遣你这个长子,我说得是也不是
安禄山麾下骁将众多,史朝义只不过是史思明之子,他根本没想到杜士仪对自己也能了解这么多。然而,他也知道杜士仪招降了如崔乾佑等好几个叛将,也许自己的信息便是这样泄露出去的,他便索性爽快地说道:不愧是杜元帅,说得一点没错。所以,我只不过是父帅的提线木偶,只不过是来传个话的,杀了我对父帅谈不上任何影响。降表之事我事先一点都不知情,也就是这次被派出来之前才刚刚知道的。
这么说,去长安送降表的事成与不成,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迸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史朝义看到的是郭子仪和浑释之怀疑的目光,可这时候,他却已经不想装得若无其事了,无奈地苦笑道,父帅行事乾纲独断,不但我,军中此前亦是没有传出过半点风声。
若是下头将卒知道主帅都已经在打归降的主意,那么还怎么打仗人心早就变了。史朝义说到这里,心中也一片敞亮。正是为了能够不走漏消息,史思明在给了自己这样一个使命之后,方才根本不容许他回去准备,直接让心腹牙兵裹挟了他出城南下见杜士仪。只怕如果是他真的死在杜士仪手里,史思明这个当父亲的才会真正放心。至于什么伤感怜悯,根本不可能在他那个父亲身上出现又或者说,史思明这次遣他出使,一为要挟,二为借刀杀人
来人,先带史朝义下去
当杜士仪突然如此吩咐了一句时,别说史朝义有些意外,郭子仪和浑释之亦是不明就里。然而,史朝义对能够暂且逃过一死已经很满意了,当下也不多说,拱手行礼之后就转身离去。而浑释之等人一走就立刻跳将起来,连声问道:元帅,莫非把这史朝义所言当了真
本来就是真的。杜士仪见郭子仪稍稍变色,但显然并不意外,他便对浑释之说道,我此前为免军心动乱,并未声张。长安我子幼麟有信送来,史思明确实派出信使去了长安,事情还闹得不小。
杜士仪懒得说,干脆出示了杜幼麟的信笺。大约是生怕落到别人手中,杜幼麟的这封信只是不偏不倚详述了整件事的经过,没有加上任何多余的评点,可正因为如此,郭子仪和浑释之方才更加惊怒。算算一来一回,以及史思明派到长安的人要和宫中接触的时间,也就是说,也许在杜士仪刚刚返回邺郡主持大局的时候,史思明就已经当机立断去设法和天子接触了,所求绝不是区区赦免,一定是保存实力
元帅之前招降崔乾佑等人,我虽觉得多余,可那几个不过是无根浮萍,兼且沿途叛军听到他们亦能归降活命,无不斗志全无,也算是有点用。如果史思明要降,留他一条活命,放逐到岭南恶处自生自灭也就算了,可如果连他以及麾下那些兵马也全都容了,难道等他继续占据幽州,来日休养生息之后,再来一场这样的叛乱尽管此次出击战功累累,但浑释之当然不会忽略麾下的战损,说出这番掏心窝的话时,竟是肺腑之音。
史思明此人不能招降,否则必为祸,可陛下已经点了头,甚至派了南阳王为正使郭子仪不如浑释之这样直接,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把到了嘴边的下半截话吞了回去,改成了更为谨慎的言辞,若不奉诏,惹出冲突,只怕反而会被史思明所趁。
怕什么冲突传令沿途哪个州县,找个盗匪出没等等理由,把南阳王一行拖个十天半个月,等我们打下幽州再放他过来就行了那时候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史思明人头落地,难道一道圣旨还能够让人活过来
浑释之出了这么个主意,见郭子仪苦笑连连,他顿时火将上来:郭大帅,如果来的是广平王或是建宁王也就罢了,那两位皇孙在太子遭疑忌软禁的时候四处奔走,忠孝节义无可挑剔,可他们俩已经死了,而南阳王那时候在干嘛如今太子得到追赠之后,他方才跳了出来想要摘桃子,以为单凭他是太子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呸,我浑释之第一个不服
好了,谁都不要冲动。此事我自有主张。就算南阳王来得再快,届时一切我来对付。杜士仪见浑释之还想说话,当即一锤定音地说道,这种事情你们不要沾染上身,只管打你们的仗我既然当了这个招讨元帅,所有的责任,自然我来扛
郭子仪亦是因为杜士仪全力提拔方才有今天,深知这位老上司说一不二的脾气,所以,他立刻起身一把拉住了还要再争的浑释之,随即行礼说道:既如此,那我和释之这就照旧按之前的计划继续用兵。元帅还请早点歇息,军中将士全都希望元帅能够一举成功
等到郭子仪强拉了浑释之出了大堂,又招呼了朔方牙兵跟着自己二人出去,浑释之方才忍不住问道:这么大的事,真让元帅一个人背
我刚刚都已经说了,军中将士都希望元帅一举成功。郭子仪低声说了一句,见浑释之若有所悟,他便淡淡地说道,陛下老了,东宫虚位,所以什么昏招都会出,什么牛鬼蛇神都会出来闹腾。元帅的性子明利果决,我们也不会坐视平叛到最后竟然不了了之。你我都是大帅的旧部,应该相信他不但有扛责任的心胸,也有扛责任的本事而且
而且什么,我的郭大帅,你要急死我不成
郭子仪见浑释之越发着急,他打了个手势令牙兵散开,他这才对浑释之说:而且,史思明派了史朝义过来,看样子竟是容不得长子,想要借刀杀人。元帅却分明不想如他的意,我看到时候取幽州恐怕绝不仅在力取。你回头做好准备,史朝义放回去之际,元帅必然就有大动作
而郭浑二人一走,杜士仪便命人去唤了阿兹勒来。对其嘱咐了几句之后,他目送其出门,这才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这一场仗之后,应付了南阳王和韦见素高力士,他应该就得先回长安一趟了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死中求活
十余万朝廷大军业已四面合围,幽州城中从早些天开始就已经全面戒严,不许进出。尽管史思明用了最严酷的高压手段,可依旧不能避免军心士气的低落,于是,由其心腹牙兵组成的军法队神出鬼没于城中各处,甚至连夜半时分也会冷不丁出现在城头,但凡被抓到有懈怠的,立刻就是拉下去抽鞭子,至于逃兵则更是处罚凌厉而严酷,往往五人甚至十人连坐。
傍晚时分,当城门前头,史朝义以及十个牙兵出现时,立刻引起了城头一片骚动。尽管身为史思明的长子,可他还是遭到了严格的盘查,为首的队正亲自把他身上搜了一个遍,见那十个剽悍的牙兵亦是眉头紧皱,却不得不经过这一道必要程序,他方才低声说道:长公子怎么弄得这样狼狈回来莫不成是撞到了唐军回头见大帅时,你可千万小心一些,大帅最近脾气越来越大,这两日光是活活打死的逃兵就有几十个,而且若是巡查的斥候遇到唐军有所死伤,逃回来的人也多半会挨上一顿,所以最初抽到当斥候的竟全都是如同送死一般,谁也不肯去,可这两天又有人肯去了。
见史朝义有些不解,那队正便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因为大家现在都想明白了,与其在城中等死,或是被大帅处死,还不如干脆趁着当斥候,投到唐军那边去,说不定还能得一条生路,反正大帅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两天,整整七队七十个斥候,没有一个人回来。大帅一怒之下派出一支六百人的骑兵,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后,知道这些斥候都是趁机逃跑,也就没再派人了。
史朝义这一路回来,确实一个斥候都没看见,此刻登时心中一紧。他在这些底层的军士当中颇有些威望,这会儿身上却已经什么都没剩下,没法赏人,只能谢了一声。等到和那些经过搜检的牙兵会合,刚一进城,他就只见道路旁边竖着一排刑架,一个赤条条的汉子被绑缚了挂在上面,一旁正有人用蘸水的皮鞭用力抽打,尽管一个个人全都被堵着嘴,可那凄惨的呜咽和呻吟声依旧能够听得清清楚楚。而再看看旁边被五花大绑等候下一轮行刑的人,至少有几十人。
自己的脊背上这会儿还伤痕累累,可看到眼前这更加凄惨的一幕,史朝义只觉得身上的伤仿佛更痛了。他低着头强自忍住不去再看,一抖缰绳就疾驰了出去。等到范阳节度使府门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跳下马背,也不管那些牙兵跟上来没有,疾步往里头奔去。
史思明完全没有想到杜士仪竟然会让史朝义活着回来。节堂上,坐在主帅之位的他看着面前的长子,心中生出了凌厉的杀机。然而,只是须臾,那十名心腹牙兵也到了面前。
为首的那个大汉瞅了一眼先到一步的史朝义,随即便单膝跪下沉声说道:启禀大帅,我等随长公子到了文安郡清苑县廨,杜士仪把我等一一分开软禁,据长公子说,拖到夜半时分,杜士仪方才见的他,而后就又关了我等两日。临走之际,是杜士仪义子杜随来提的我们,叫嚣说若不是不斩来使,就要把我们全都杀了祭旗。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每人挨了二十鞭子方才得以回来。
见十名牙兵全都脱下了上身衣衫,露出了那纵横交错血迹斑斑的鞭痕,史思明不禁怒容满面。等到史朝义也沉默着解下上衣,伤痕比那些牙兵更深三分,显然是鞭笞的人有意折辱,他不禁冷哼一声,摆手吩咐这些牙兵全都退下去。
知道父亲是想问见杜士仪的经过,跪在地上的史朝义便低声说道:我照着父帅的话,原原本本对杜士仪转达,他原本要杀我,却被郭子仪劝了下来,之后就把我软禁了。原以为不死也会一直被关下去,可不曾想只两日后,那杜随就来放了我们走,临走前却是凶相毕露,亲自狠狠鞭笞了我一顿。他还说,要不是看在朝廷使节就要到了的份上,定然不会让我们活着回来报信。
史思明原本已经动了杀心,可听到朝廷使节已经到了,想着史朝义今日进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了,他便暂时遏制了那个念头,冷冷说道:总算我没白养你这废物。既然事情办成了,就暂时寄下你这颗脑袋。给我把嘴闭得紧一些,别让外头全是风声。好了,滚吧
既然没有期待,也就谈不上什么失望,史朝义默不做声地磕了个头,随即悄然退了下去。等他出了节堂,就听到里头史思明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仿佛是得意得很。依旧上身的他看不到背上那些可怖的伤痕,可心里却狠狠抽搐了一下,面上却只是微微一龇牙。
当他回到自己的宅子,刚刚上过伤药包裹了伤口,外间就已经有亲随禀报,说是他麾下几个部将找上了门,他想也没想便吩咐请了众人进来。他身为史思明长子,又早年从军,在军中将士中间的人缘很不错,三五号人一进屋子,看到他这上身全都缠着白棉布,里头还能看到殷殷血迹渗透出来,为首的蔡文景不禁勃然色变。
长公子之前突然无影无踪,我等全都急坏了,还以为是大帅害了长公子今天得到消息说长公子回了幽州,我们还将信将疑,却还是立刻来了。长公子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一身伤又是怎么回事
史思明垂下眼睑,没有立刻吭声。其他部将顿时忍不住了,聚拢过来七嘴八舌盘问不休。足足好一会儿,史朝义方才开口说道:我之前奉父帅绝密指令,去了一趟文安郡清苑县,见了杜士仪。
他这短短一句话,却让屋内瞬间鸦雀无声,几个部将全都呆住了。可很快,刚刚打头的蔡文景便大叫道:大帅这不是存心要长公子的命吗唐军上下对我们恨之入骨,知道长公子的身份,又怎会轻易放你回来莫非,莫非这一身伤也是
如果不是这一身伤,纵使我能够活着从杜士仪那里回来,父帅也不会让我活命。史朝义哂然一笑,这才语气平淡地说道,因为父帅让我去找杜士仪,不是谈别的事,而是父帅瞒着我们所有人,早已经派人去长安见李隆基请降。他生怕杜士仪非要打幽州,所以让我以满城百姓作为要挟,让杜士仪不敢攻城
屋子里再次呈现出一片压抑的沉寂。史思明如今自命范阳节度使,史朝义却没有水涨船高,麾下这些部将还是从前的官阶。他们都是真正上过战场的,知道相比幽燕叛军从前反唐时的气势如虹,现如今兵败如山倒,整个河北被人逐渐蚕食得只剩下了三郡之地,对于未来的前途,每一个人都悲观得很。所以,主帅也生出了降唐之意,他们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也都觉得理所当然。可最关键的就在于,史朝义刚刚说,史思明竟是以满城百姓安危作为要挟
长公子,大帅何必多此一举若是激怒了杜士仪,岂不是弄巧成拙
安禄山叛乱,父帅附庸其后,本以为河洛转瞬即下,长安也必定唾手可得,谁知道生死未卜的杜士仪只一现身,就让崔乾佑那五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紧跟着,情势就急转直下。可是前方告捷,天子和杜士仪君臣却面和心不合。杜士仪的心思大家也应该很清楚,显然是想要一口气平叛;可天子失尽人心,自然疑忌杜士仪的功勋。所以父帅要降天子,而非降杜士仪,便是希望能够保存最后的实力,捏住这数万大军。
史思明想要归降的同时保持实力,其他人也能看清楚这一点。蔡文景和其他人对视了一眼,干脆径直问道:那长公子这次去见杜士仪,他究竟怎么说
我对父帅说,因为长安的使节已经到了,所以杜士仪就令人放了我,只不过挨了一顿鞭子折辱,但实际上
史朝义见每一个人都屏气息声,等待自己口中的真相,他想起那天见过的那个犹如狼一般的青年,心底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深深的恐惧。如果说杜士仪那时候只是轻轻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那么,那个自称前锋营主将杜随的青年便是干脆用刀子在他的心脏上狠狠戳了一刀
面对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立刻丢开了那一丝惊惧,少许变换了一下说法:实际上,我在挨鞭子的时候假作昏厥了过去,听到了他们私底下的议论。杜士仪确实不打算功亏一篑,把收复幽州的功劳放给长安来的那些使节,所以,这所谓的使节根本还没有到清苑县,而是已经被沿途各郡县主司缠住了。杜士仪已经联络居庸关的安北大军,让平卢的侯希逸牢牢拖住渔阳和密云方面的兵马,马上就要攻幽州了
这一次,众将登时全都为之骇然。为首的蔡文景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忍不住问道:这么大的事,长公子为何要欺瞒大帅
可话一出口,见史朝义流露出了异常苦涩的表情,别说蔡文景立刻醒悟到自己问了蠢问题,其他人也全都明白了过来。
史思明这样瞒着众将想要归降朝廷,却派史朝义去威胁杜士仪,分明是根本不在乎牺牲这么个儿子。如果史朝义回来的时候,将杜士仪的话据实以告,怎还有性命在
如果是那样的话,诸路兵马加在一块超过十万,幽州城内虽有数万兵马,可其中征召的新兵超过七成,这场仗怎么打
也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屋子里却一片寂静,谁也没有回答。眼看那气氛实在碜人,自始至终没出声的史朝义心腹大将骆悦方才开口说道:若是杜士仪竟然命人拖延朝廷使节,而长公子又不得已为了保命而对大帅说了假话,接下来唐军一旦攻城,不说究竟能否一举而下,可大帅一怒,不但长公子,我们都得死
昏暗的屋子里,那唯一的灯台无风而动,其中一团火苗竟是猛地窜动了一下,照耀得周边几张面庞晦暗不明。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存亡之秋
深夜的范阳节度使府一片静寂。尽管当初席卷天下几十个州郡的幽燕大军已经龟缩到了只剩下三郡之地,但幽州坚城雄兵,在此值守的牙兵倒也不虞一时三刻敌军攻来,在这夜晚自然而然不用太过紧张。史思明对部将士卒苛严,可对这些从军中精选出来的牙兵却还待遇优厚,只要不犯大错,平日赏赐全都是第一份,尤其是那十个刚刚陪伴史朝义从清苑县回来的牙兵,这会儿竟还有专门的军医替他们疗伤。
十个人上身趴在大通铺上,任凭医官替他们换药,却只是偶尔龇牙露出痛楚的表情,谁都没哼一声。当史思明进屋时看到这幅情景,当即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军医不意想史思明亲自前来,吓了一跳的他险些一脚踩在其中一人背上,紧跟着方才手忙脚乱下来,连鞋子都顾不得穿,便伏跪在地行礼不迭。史思明看都不看他一眼,伸手令几个牙兵不许下来行礼,这才开口问道:伤势如何
回禀大帅,虽说是蘸水的皮鞭,力气又重,伤口纵横交错,因为路上没来得及医治有些溃烂,可他们都是精装勇士,割掉烂肉上药之后,没有大碍。
那就好,若是他们中间有谁有个万一,你抵命声色俱厉地撂下这句话,见那军医吓得噤若寒蝉,史思明才冷冷说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那军医领悟到主帅有要事对这些牙兵说,慌忙立刻退下。这时候,起头向史思明禀报的为首一人方才支撑着想要爬起身,却被史思明一把摁了下去。尽管都是史思明信得过的心腹人,可在这位主帅突然转厉的目光扫视下,人人都觉得犹如芒刺在背,偏生还不敢随便开口。
这一趟跟着史朝义,辛苦了你们。史思明负手而立,淡淡地说道,他可曾提过,我交给他什么事情
牙兵们闻言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为首的汉子就势在大通铺上伏下,恭敬地说道:长公子一路上都沉默得很,不曾对我等提起过半个字。
史思明面色稍霁,又随口问了几句众人在清苑县廨的见闻,得知自始至终他们遭到软禁,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而就连临走之日挨鞭子的时候,也是和史朝义分开的,他就再也没有多问什么,吩咐众人好好休养之后,方才转身离开。等到了门外,见统率牙兵的曹能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他便开口问道:史朝义那边如何
据长公子身边的军医说,长公子的背上几乎都被打烂了,有几处伤口深可见骨。不过是二十鞭就如此,看来是行刑者故意的。听到史思明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曹能顿时不敢再为史朝义说什么好话,但还是用尽量平缓的口气说,长公子几个部将闻听他回来就去探望了,出来的时候都在骂那杜士仪下手太狠,如若他到时候来攻幽州,定要让他好看。几个人离开长公子那里就散了,回到各自军中之后,各司其职,并没有任何异动。
自古枭雄无不多疑,安禄山若不是病越来越重,双目几乎失明,又怎会命丧宦官之手而史思明因为安禄山的遭遇,对身边人的提防就更重了。所以,听到曹能说史朝义身上的伤并不是假的,也没有对心腹部将透露自己的安排,甚至这随行的十个牙兵也并未得到任何风声,他才算是真正放心了。可前行几步之后,他最终开口说道:既然他们十个人的伤势没有大碍,就直接调到我身边随同起居。
如果不是牙兵,史思明甚至根本不会这么麻烦,直接就灭口了事。可想想这些牙兵来之不易,他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奢侈。最重要的是,确定长安使节已经到了清苑,杜士仪不论是怎么想的,总要耗费不少功夫去和这些长安使节去打交道,一时半会之间,幽州不至于有问题。
而如果是真到了最坏的时候,他大不了豁出去,把之前对杜士仪的威胁变成事实他或许会没命,但杜士仪也绝不会好过那时候,天底下人人都会知道,是杜士仪贪图军功拒绝招降他,这才以至于幽州尸横遍野,无辜百姓死伤无数
这一晚,史思明睡得安稳踏实,幽州城内那些已经多日不敢随便外出的百姓却睡得很不安稳,但最最辗转难眠的,却是已经几天几夜没好好合眼,遍体鳞伤却根本没有睡意的史朝义。趴在床上的他满脑子都是各式各样的念头,既怕父亲侦知端倪直接对他下毒手,也怕那些个主意太大的部将们获知父亲要投降的消息,嘴巴不严给他惹祸,但他如今要笼络人的时候,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可他最最害怕的,却是那个杜随背后的人。
杜士仪
除了当初刚到时见过杜士仪以及郭子仪和浑释之一面,史朝义再也没有单独见到杜士仪,软禁期间杜随却来见过他好几次,每一次说过的话他至今都难以忘记。第一次,说的是严庄和阿史那承庆在真定城被斩首的情景。第二次,说的是崔乾佑等几个降将的境遇,说不上极好,但也谈不上坏,至少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杜士仪还在用他们。第三次,说的是安庆绪被送回了长安,安庆宗如今还跟在军中,杜士仪会设法保住康夫人和安庆宗母子一条命。
大唐对于谋反叛乱之人,并没有那么严厉的族诛制度,尤其是这对母子只是倒霉的人质,安庆宗对于邺郡最终克复,有那么一丁点功劳。但最重要的是,杜士仪肯保他们
至于最关键的第四次
不知不觉间,史朝义只觉得双手竟是浸透了汗水。他紧紧抓住了床单,不知道多少次思考着杜随的话。
我可以对你挑明了,毕其功于一役,这是元帅的底线,绝对没有商量。如果你父亲史思明面缚请降,放弃麾下兵马,那么,元帅并不介意留他一条性命,崔乾佑这些曾经围攻过长安的叛将,元帅也饶了,更何况史思明可是,史思明一面想投降,一面却想保留兵力,同时至少保有幽州,甚至干脆是三郡,元帅绝对不会容忍。朝廷使臣一路上就算紧赶慢赶,到清苑还有几天,这几天,无论是山洪冲毁道路也好,无论是叛军出没暂时无法通行也好,再耽误个几天甚至十几天,全都是说不准的事。你父亲想用幽州百姓来胁迫元帅,那他有没有想过,安禄山都死了,幽燕军中他真的能够把握得住
换言之,幽州城内早就不是铁板一块,早就有心向元帅的人了
杜随的态度显得咄咄逼人,而且面对史思明胁迫的丝毫不惧,又清清楚楚透露,驻守幽州的人马,史思明并不能完全掌控。可这怎么可能即使是蔡希德安守忠这样后来败退过来的大将,史思明都是软硬兼施双管齐下,安守忠差点连命都没了,哪敢再有贰心至于其他人,不是史思明的心腹,就是从渔阳调过来的亲信,再要么就是平卢的私兵,还有史思明老上司的子侄,平卢大将乌承恩和乌承玼兄弟。可想到最后两个人时,史朝义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乌承恩和乌承玼,这对人称辕门二龙的堂兄弟在平卢和李明骏侯希逸威望相等,资历却更老,军功赫赫,李明骏和侯希逸已经一降一叛,这两个人呢
史朝义翻身翻了大半夜方才迷迷糊糊合了眼,可随着公鸡打鸣,他又醒了过来。
好在他为史思明去做了一件这么危险的事情,史思明总算还给了他两天的假。直到又休养了一天,他叫了侍女服侍自己更衣洗漱的时候,看着铜镜中那张憔悴的面孔,以及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自己也知道这样的状态若是持续下去,父亲一定会更厌恶他这个长子。他只能用冰冷的井水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可是,等到他匆忙赶到范阳节度使府,门前的牙兵却直接把他拦了下来。
长公子,大帅有命,今日节堂聚将,你就不用参加了。北城那边昨晚上传来消息,说是西北角一处城墙似乎有些损伤,大帅命你带人前去修补。今夜晚间若是不能修补完,军法从事
尽管这样的军令委实显露出了史思明对自己的轻视,但史朝义哪敢有半分怨言流露。他当即答应了一声,随即带着随从亲兵拨马回去了。
而那挡驾的牙兵看着这一行人离开,这才回去向牙将曹能复命。将史朝义的言行举止一五一十都说了,见其无话,那牙兵便告退离去。曹能本人则是悄然回到节堂外,瞥见满堂大将济济一堂,个个都显得威武雄壮,可想到自己这几日私底下看见这些人时,大多数将校都无精打采唉声叹气,那种对前途毫不乐观的样子,纵使他是史思明一手提拔起来的,甚至对于史思明决意归降朝廷一事都有所知晓,也觉得此事实在是玄乎。
杜士仪宁折不弯的性子,怎会受此要挟而史朝义身为长子却总是遭到折辱轻视,万一不甘心默默忍受怎么办大帅实在是太想当然了
史朝义匆匆带人赶到军令所指的地点时,他就发现城墙西北角确实是崩塌了一大块,可要修补的话,还不算花费很大功夫,不至于犯了军法,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就在他预备下令准备沙石,打算就此动工的时候,他突然看到远方烟尘滚滚,下一刻便是城头好一阵大呼小叫。
敌袭是居庸关的安北军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被亲兵团团把守的北城墙上城楼密室中,当年号称辕门二龙的乌家兄弟俩,这会儿正你眼看着我眼,脸色异常凝重。
今日史思明节堂聚将,因为他们承担的是防御北面的要职,故而按照规矩,他们并不需要离开职守前去节堂。安禄山起兵叛乱时,乌承恩正是冀州信都郡太守,想都没想就跟着安禄山的后头举起了反旗,可如今信都郡已经丢了,他这个太守虽然靠着和史思明的情分,以及回下的三千余嫡系兵马,勉强在幽州站住了脚跟,可一想到日后幽州城破的下场,他实在是后悔不已。
他都已经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当初为什么就失心疯跟着安禄山折腾还不如先虚与委蛇,然后看准时机脱离出去。看看侯希逸多聪明,安禄山叛乱的时候留在了平卢,关键时刻倒戈一击,这可是非同小可的大功,说不定值一个节度使
兄长是想仿效之前邺郡大战时,城中守将冷不丁开北门迎大军入城的例子
乌承恩的心思被族弟乌承玼一语道破,顿时有些不自然。可是,想到身家性命,他还是点了点头道:若是幽州克复,朝廷论功行赏,杜士仪是肯定不会再屈居一镇节度之位了,其他人也会一一升赏,阿爷在的时候就等同于平卢节度,可之后你我虽大功却不得节度之位,这恐怕是最后一个机会了。阿弟,你就当帮我一把,我并不是贪图一个位子,是为了咱们乌家的未来
可是你家三郎如今在史思明麾下当裨将,也颇受信赖,如果万一事败,他恐怕就糟了。
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可如果就这样下去,我实在是担心玉石俱焚
乌承恩颓然叹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大呼小叫的声音。知道必有状况,他哪里敢怠慢,立刻起身开门。果然,一个亲兵已经打算提醒屋子中的主将,见人出来当即焦急地叫道:将军,居庸关的安北军出击了
闻听此言,乌承恩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想当初,安禄山一路出兵势如破竹,而他兄弟俩最初随军,后来却因为年纪大了有些支撑不住,念在从前情分和功劳,安禄山便准许他们回幽州坐镇,史思明又格外嘱咐他们好好盯紧了留守的范阳节度留后贾循,他们俩自然一口答应。也正因为是他和乌承玼的警醒,方才敏锐地注意到居庸关异动,立刻当机立断关闭幽州城诸门,避免了那支奇兵杀到幽州方才警醒,一战就丢了老巢的危险。
既然奇兵不奏效,那支安北兵马就不再恣意进击,只稳稳守住居庸关,竟是丝毫无惧地和幽州城守军对耗了起来,至于粮草补给,妫州妫川郡民众竟是自发送给了安北大军。安禄山在幽燕经营了十几年,竟然还是不能尽收人心
直到史思明匆匆返回,诛了贾循三族之后,乌承恩方才得知前方和后方一下子糟糕起来的战况,竟是杜士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了。现在每每想起当时他在幽州的力挽狂澜,他就比自己跟着安禄山叛乱还要后悔不迭。早知道如此,他就应该和贾循一块反水
他和乌承玼一块匆匆到了城头,就只见远处旌旗招展,赫然有至少上万人。可单单靠这样一支兵马就想打下幽州,那简直是痴心妄想。不等他吩咐,乌承玼就已经厉声喝令城头将士进入一级防御状态,随即命人去打探其余东西南三面是否有敌军出现,可就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他突然只听得有人嚷嚷了一声叔父,扭头一看方才发现是史朝义。
史思明曾经是乌承恩之父乌知义的老部下,史朝义作为其长子,乌承恩对其也熟稔得很。再加上史朝义为人恭谦有礼,素来很给人好感,乌承恩也就和颜悦色地问道:今天早上不是大帅节堂聚将吗贤侄怎的在此处
史朝义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然而,他很快便丢开这点犹疑,竟是扑通一下双膝跪了下来,哀声说道:还请叔父救我
乌承恩登时给吓了一跳。见四周围不少将士都被城外唐军的攻势给吸引了注意力,他连忙把史朝义给拖拽了起来,沉下脸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什么事闹得你如此惶惶不安,还要来求我莫非是你违了你父亲军令
史朝义之前对自己的部将交了个底,就这还只是因为心中实在太过苦闷愤懑,所以想让这些跟着他的人有个准备。可刚刚他正在城墙西北角,在发现北面来敌之后不多久,西城那边也是旌旗满天。即便意料到不一定是四面八方的唐军全都来了,也足够让他惊慌失措了。因此,他甚至顾不上这会儿正是在很可能立刻遭到攻势的城头,紧紧握着乌承恩的手,低声说道:叔父,其实,我之前受父帅之命,出城去见了杜士仪
将史思明要归降之事低声告诉了乌承恩之后,见其震惊之后便沉吟了起来,史朝义想到自己昨夜辗转难眠时对乌家兄弟的判断,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趁着这最后一点还能商量事情的时间,着重点出父亲想要归降的是天子,而不是杜士仪,而且打算要保住麾下这点实力。等乌承恩显然被这个重磅消息打动,他方才苦苦恳求道:叔父,今天来攻的绝不只是居庸关的安北兵马,杜士仪也很可能让麾下三路兵马全数进击,如此父帅肯定要归罪于我。
正在紧急消化这个消息的乌承恩这才明白了过来。以史思明的性子,如果发现史朝义这一趟去见杜士仪完全是白跑,盛怒之下必定杀了这个长子。如果是别的时候,他也不会因为史朝义这一声叔父就伸出援手,可如果让史思明成功和朝廷搭上了关系,真的得以保有这数万兵力以及范阳密云渔阳三郡,那他呢他自己也好,儿孙也好,还有什么将来前程可言
贤侄放心,你父帅面前,我和你乌三叔都会帮忙说情眼下先挡住这一波攻势要紧,其他的话你不用说了
有了乌承恩的承诺,史朝义也仅仅是稍稍放心。见乌承恩忙着去找乌承玼商量了,他立刻命人去通知自己麾下几个部将,让他们严加防备,自己则是俯瞰着那如同乌云一般的兵马聚集得越来越多,仿佛这座偌大的幽州随时随地都可能被吞噬。那一刻,他的心紧紧揪在了一起。
如果他这次出使,真的和杜士仪达成某种共识,得到了对方的某种承诺,那也就罢了,可问题在于,除了杜随那些似是而非的摆事实讲道理,其他的接洽一律都没有。他回来见史思明的时候之所以说那些鬼话,也完全只是为了保命
当史思明匆匆登上幽州南城墙时,他就只见那一面绣着杜字的大旗直入眼底。那一刻,尽管周围的旌旗还多得很,可他都直接忽略了,心头满是暴怒。他又不是傻子,怎会到这时候还不知道被人耍了又或者说史朝义带来的消息固然是真的,可杜士仪肯定已经想办法解决了那些长安来的使节,又或者只是暂时拖住了对方可即便这么想,他仍然难以抑制心头怒火,突然沉声吩咐道:来人,给本大帅去召史朝义
幽州并不是一座孤城,南面还有七八个州县,东面还有渔阳和密云,就在史朝义这一来一回的四天之内,这么多城池怎可能轻而易举就被攻破史朝义莫非是真的和杜士仪勾结了
然而,尽管史思明真正动了杀机。这样的命令却根本没有办法贯彻下去。因为城头很快就陷入了一片混乱。城下除了投石车,竟然还多了十具大型的绞车弩。当其中一具隔着至少八百步远的距离,试射了一发之后,城头上的所有将士看着那一箭横空而来,深深扎在城墙之上,看上去长度竟是超过三尺,与其说是箭,还不如说是枪,差一丁点就会落在自己头上,也不知道多少人感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意。
没有人怀疑唐军这一次攻城的决心,因为光是南面这一边那铺天盖地的旌旗以及人马,便至少有六万之数。
幽州城内虽号称也有这么多兵马,可哪里及得上眼前这些乃是河东朔方安北的精锐
帅旗之下,杜士仪见绞车弩第一发试射便已经收到了既定效果,他不禁异常满意。
外人只看见河北这一个个郡县的收复异常顺利,可却没有注意到这些攻城器具的组装和准备。张兴虽说兵阻居庸关,可这几个月时间绝不是枯耗粮草,军中又带了一批安北牙帐城内的杰出工匠,这些攻城利器早已经准备齐全。
当他那时候把史朝义放回来之后,对幽州城周围县城的全面扫荡也就已经开始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有郭子仪和程千里亲自带兵在前,仆固怀恩和侯希逸一东一西牵制渔阳以及密云兵力在后,在斥候大批量消失之后,幽州城以最快的速度变成了一座孤城
传令下去,绞车弩推上前去,发巨箭
尽管幽州城内绝不是没有守城利器,可唐军来得太快,他们还未来得及发动城头那些投石机和弩炮等等,城下那一台台纹车弩已经开始齐齐攒射,史思明就怒喝了一声还击,可紧跟着,他几乎是被几个牙兵连拖带拽弄下去了。下楼梯的时候,他只听得耳畔一连串沉闷的响声,夹杂着无数呼号惨哼,一时一颗心落入了谷底。
杜士仪是真的不打算给他一丁点机会,真的想要一战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