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十五章 漠北新联盟
早在得知杜士仪从回纥启程回归安北牙帐城之后,陈宝儿就悄然从同罗启程赶往仆固牙帐城。他曾经在这块领地上,以阿史德氏的身份被人称为阿波达干,辅佐了乙李啜拔很多年。在杜士仪正式将安北大都护府从朔方中受降城迁到乌德犍山下之后,他就应召从仆固部去往那里,从一介白衣直擢从五品司马,这一任又是多年。如今重回故地,路上但凡遇到仆固部的将校,常常会有人本能地一声阿波达干叫出口。
乙李啜拔当年一直都在防着他,可自从其回归夏州之后,留下了仆固玢作为仆固怀恩的代理人在此留守,陈宝儿就再次插手进来。仆固怀恩给仆固玢拨来了最勇猛的精兵,而他则是派出了自己身边最熟悉仆固部的随从,由上至下重新启用了当年受他之命而深深潜伏下去的那些暗棋。就在都播西进仆固牙帐城之前,他悄然先行潜入,当着仆固玢的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尽起伏兵,斩杀了那几个欲图挟持其起兵反叛的重将。
而这几个人,全都是乙李啜拔的铁杆心腹,他也曾经与之并肩作战。如今却几乎等同于亲手杀了他们,在命人掩埋尸体的时候,他自也难免黯然。
此时此刻,当他走进金微都督府中,那座聚将所用的大堂时,就只见仆固玢浑浑噩噩地一个人坐在居中的位子上,甚至都没看到他进来。于是,他不得不轻轻咳嗽提醒了一声,这才淡淡地说道:同罗牙帐城那边送来消息,大帅已经到了。
是吗那我是不是也该去迎接一下不不不,这边是不是要做什么准备仆固玢陡然惊醒了过来,整个人显得颇为慌乱,又或者,我亲自带人去向大帅领罪陈司马,你会替我说情的对不对这件事本来就和我无关,是他们
仆固小将军陈宝儿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声暴喝,总算是让仆固玢稍稍平静了下来,他才沉声说道,你自幼跟着仆固将军学习武艺和军略,又曾经跟着张长史他们学习经史文章,大帅视你兄弟二人如同己出,可你在仆固部这两年,你自己扪心自问,是不是太过沉迷于一呼百诺的风光,忘记了你代理一族之主的责任如果不是因为当初你的祖父曾经有异心,这个位子怎么会落到仆固将军的头上而你的祖父为什么越过你的兄长,指定由你来代替你的父亲仆固将军,行使王权,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见仆固玢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显然心乱如麻,陈宝儿也就没有继续教训下去,而是直截了当地吩咐道:大帅是否会到这里来,我也不能断定。但我可以断定的是,仆固将军肯定会来。
眼看着陈宝儿就这么径直转身离去,仆固玢不禁双手抱头,整个人陷入了又懊悔又恐惧的情绪中。他是想过,是不是能够越过父兄,一直把这个代理仆固之王继续当下去,可当那一天,几个往日对他恭恭敬敬的将军冲进来,用毫不客气的口吻威逼他响应起兵叛乱的时候,他是真的怕了。不但如此,那些人还揭破了他是一个傀儡的事实,只是乙李啜拔让他们尊奉他为大王。最令他愤怒却又无力的是,他把父亲掣出来当挡箭牌时,其中一人轻蔑的一句话。
我们是怕仆固怀恩那个杀神,可你被人叫了这么久的大王,事到临头就只会拿出阿父来吓人
三日之后,仆固怀恩果然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里。发现前来迎接自己的不是仆固玢,而是陈宝儿。他已经从罗盈那里大略得知隐情,明白都播在刺派驻的兵马不足两千,与其说是留守,不如说是协防,自然又气又急。此时此刻和陈宝儿一碰头,他就恼火地说道:仆固玢呢如此无能,你就该在杀了那几个贪心不足的家伙之后,将这个没用的家伙一起斩首示众,免得给我丢脸
陈宝儿没想到仆固怀恩一见面就这样不留情面,顿时叹了一口气,随即推后两步深深一揖道:仆固将军如果这么说,我就实在是无地自容了。不论怎么说,都是我从前虽得仆固将军举荐,却在为令尊出谋划策期间,伏下了这些暗棋。仆固部是将军的根源所在,我一个外人不该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仆固怀恩一把搀扶了起来。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仆固怀恩哂然一笑,竟是一字一句地说道:对我来说,夏州才是根源只不过,我想问陈司马一句,你和都播那位怀义可汗,难不成早就相识
也谈不上早就相识,只是当年我在遇到令尊之前,曾经在都播当过同样的角色。
仆固怀恩本来只是隐隐怀疑,听到陈宝儿坦然承认之后,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明白为何杜士仪会在召回陈宝儿之后,不顾其本是白身,为其奏请司马这样的高位幕佐。再联想起这一次侯希逸坦露的安禄山逆谋,同罗的阿布思那点小心思被再次洞悉,仆固的夺权风波也被轻易平息,此前杜士仪和他侯希逸以及罗盈商讨的,竟然是如何继续保持漠北这看似一团乱局,让牛鬼蛇神全都跳出来,然后统统收拾干净,回头再应对河北王安禄山。这几年来因天子的厚此薄彼本就窝了一肚子火的他,现如今方才意识到,杜士仪一直都在应对着天子翻脸的那一天
于是,他忍不住感慨道:幸好,大帅不是王忠嗣
仆固怀恩亲自前往仆固牙帐城收拾局面,杜士仪则是在同罗牙帐城和罗盈侯希逸继续商定当安禄山举起反旗后的一系列应对措施。当然,他也没忘了把派人回去把阿古滕给召唤过来。当这位当年阿布思亲自送去安北牙帐城,多年熏陶下已经足够独当一面的年轻勇将匆匆赶到之后,杜士仪也不多解释,直接让阿古滕自己到城中四下去打听打听,然后再去见阿布思。
茫然的阿古滕在罗盈派人引路之后,先去见了自己最最熟识的几个老将,又去找了自己少时玩伴,随即干脆扮成平民,到底层牧民当中去转了一圈,当他最终出现在父亲阿布思面前时,心里着实五味杂陈。他不像仆固怀恩那样性格本就强势,且跟了杜士仪这么多年,所以父子重见之后,阿布思固然百般狡辩,他却实在说不出仆固怀恩那样强硬逼父亲退位的话来。
还是阿布思自己发现,他说十句,儿子都难得回一句,最终突然意识到什么,打了个寒颤。不是杜士仪打算杀他祭旗,所以让阿古滕来见他最后一面吧
阿古滕根本没发现阿布思倏然间面如白纸。他在犹豫再三之后,这才低声说道:阿父,你如果还像现在这样,我很难去向杜大帅求情他本意是想劝父亲一下,自己都已经四处去问过了,父亲的心思昭然若揭,就不要抵赖了。
可阿布思却已经当成是杜士仪已经下令处死他,儿子不忍心,所以还想去求情,当此生死关头,他想起陈宝儿说过的话,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一拍大腿说道:阿古滕,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说什么了。同罗骑兵名闻漠北,可在我手下却始终碌碌无为。你既然在安北大都护府呆了这么久,从今往后,你回来吧,我让位给你
阿古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阿布思立时三刻开始交待后事,他方才确信自己并没有听错,可直到他被阿布思从屋子里轰出来,逼着他立刻去见杜士仪谈这件事,他整个人仍是晕乎乎的。到了杜士仪面前,他讷讷把父亲要传位给自己的话一说,就只见杜士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突然哈哈大笑。
大帅,我阿父
我待他不薄,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动安北牙帐城的歪脑筋了。杜士仪知道阿古滕为人就是脑袋一条筋,所以绝口不提自己对阿布思也绝非全心全意的信任,接下来对阿古滕这些年来的战功表示了肯定,末了才仿佛有些勉强地开口说道,我不想杀人,但若是不惩处阿布思,不足以正安北大都护府的秩序。三日之后,你自己挑选护送的人,再加上牙兵一百,送他去骨利干让他在骨利干吹上几年北海的寒风,他就知道,我从前对他有多宽容了
让阿布思这个家伙好好尝尝苏武牧羊的滋味
听说让自己挑人护送父亲去骨利干,阿古滕顿时一阵狂喜,慌忙单膝跪下拜谢不止。等到他匆匆转身离开去安排此事之后,屏风后头便有人悄然闪了出来,正是侯希逸。他摩挲着下巴上那一丛胡须,意味深长地说道:大帅还真是好本事,能够把几个真正的铁勒人收拾得这么服服帖帖。
恩威并济,仅此而已。再说,我给人好处的时候,可比安禄山要更加大方。杜士仪见侯希逸立刻笑了,他就开口说道,你明天就动身回去吧。有你的回话,安禄山想必不会再动你家产的主意。我会设法让漠北的消息偶尔传上几条去长安,让杨国忠觉得这边还正乱套,免得他惦记我,顺便再举发一下安禄山。如果陛下真的能够幡然醒悟,那也不是不能从头收拾旧山河。你记住,回到幽州之后,所有的通信渠道全部启用最密一级,把你的家眷安顿好,一切以安全为重
好侯希逸一口答应之后,踌躇片刻便开口说道,接下来如果真有战事,恐怕就算做好万全准备,也不免会有万一。我的表弟李怀玉一直有建功立业之心,但我担心他在安禄山麾下反而会有麻烦,故而一直不敢大用,所以想求大帅留下他,回头我对安禄山就说,这是我留下的人质。
对于这样一个要求,杜士仪不禁莞尔:此事还需要一个求字如若他真有谋勇,我不介意再提升一下自己知人善任的美誉
第一千一百十六章 全军备战
此前侯希逸孤身入同罗牙帐城,几个时辰不见踪影,护送他来的那些牙兵和他的亲随们心急如焚,险些造成冲突。而后他们虽然获准进城,可侯希逸却只是见了他们一面,又是多日未曾现身。李怀玉纵使是侯希逸的表弟,可也和别人一样没法见着人,更不知道其安危如何,外界消息也全部断绝,不能和幽州联系,竟和坐牢没什么两样。甚至在其他人的议论中,悲观情绪溢于言表,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这一趟是有去无回。
所以,当侯希逸时隔多日终于再度出现,声称立刻启程回幽州复命,耳听得欢呼声一片,李怀玉也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侯希逸命别人去准备出发,却让心腹亲随守在外头,单独把他叫到屋子里,说出了一句让他无法置信的话。
什么,我留在这里
李怀玉呆呆站了好一会儿,方才气馁地说道:我知道了,他们无非是想要一个人质,我留下就我留下。
胡说八道,你以为你这小小一个旅帅,够格当人质侯希逸比李怀玉年长很多,此刻顿时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道,这是我好不容易才给你争取到的机会。倘若不是安胖子看得紧,儿子我一个都带不出来,你以为这种好事轮得到你
好事这一年还不到三十的李怀玉素来慧黠,经侯希逸这么一说,又提到了他的那些外甥们,他不禁隐约品出了几分滋味来。可当他还要追问时,侯希逸却不肯再多说了,只说等他这一行人走后,李怀玉就什么都知道了。既然问不出来,李怀玉也只好怏怏作罢。可是,次日一大清早,当侯希逸这一行人启程离去时,尤其是那些牙兵全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即便侯希逸已经有言在先,孤身一人留下的他还是感受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恐慌。
李怀玉如今明面上是留下的人质,不能送出城外,侯希逸等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队衣衫严整的黑衫军来到了他的面前,用不卑不亢的语气说俟斤有请。他如今寄人篱下,不便抗拒,也只好依言从命,可等到一路疾驰在宽敞的大街上,最终看到的竟然是一处城门,而那边既有都播的黑狼旗,同时还有飘荡着绣有杜字的旗号,他不禁完全糊涂了。穿过层层守卫,最终被带到了军阵中深处,他就看见面前赫然是两拨人马。
而被簇拥在当中的,赫然是两个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左边的那个虎背熊腰,一股彪悍的杀气扑面而来,只看了他一眼便露出了几许笑容。右面的那个稍稍显得有些瘦削,仪容俊伟,眉间有两条深深的横纹,幽深的目光落在身上时,李怀玉只觉得仿佛和自己第一次见史思明的感觉仿佛,只不过,史思明那眼神中充满着挑剔,而这一位则是纯粹的审视。
杜大帅,想必李将军已经等急了,我就送到这里吧
连日以来叨扰怀义可汗了,就此告辞。
杜士仪打了个手势,麾下几名牙兵立刻上前来,将李怀玉裹挟在当中。见李怀玉在最初的吃惊过后,就老老实实没有任何反抗,他不禁微微一笑。接下来,同行的龙泉发出了一系列军命,六百牙兵须臾井然有序地自城门疾驰出去。等到他这一行人和阿尔根会合之后,这位足足在此等待了四日的安北大都护府重将,葛逻禄左厢炽俟部族长长长舒了一口气,竟根本顾不上问此行的得失。
路上,阿尔根得知仆固怀恩竟然只带了四百牙兵赶往仆固牙帐城,又是不以为然,又是暗自腹诽。行险也该有个度安北大都护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杜士仪亲身犯险,这倒算是安全回来了,可仆固怀恩竟然也这么干,一个个都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重要吗不过,他一个葛逻禄族长,替他们操心干什么
杜士仪再次从同罗牙帐城安然归来,对于安北牙帐城的军民将卒来说,无疑是提振士气的好消息。
当他踏入安北大都护府节堂,见除却仆固怀恩在内的文武已经全部到位,他径直走到主位前,转身一振大氅落座,就只见面前几十人齐刷刷行礼参见,纵使文官亦是散发出一股精悍之气。他微微颔首吩咐众人起身之后,方才用平缓的语气起了个头。
此行同罗牙帐城,我见到了平卢节度左厢兵马使,也就是我当年在云州的旧部侯希逸。一晃二十多年,他一直在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安禄山麾下,我本以为当年袍泽情谊不在,却没想到,他告诉了我一个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滑稽的消息
杜士仪不谈此行去见都播之主的结果,却突然从这样一个谁都没料到的话题说起,一时节堂中一片寂静,包括李光弼在内,每一个人都不明其意。只有莫名其妙被人领到节堂外的李怀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暗自犯起了嘀咕。侯希逸不会真的把安禄山请求和都播联手进兵的图谋告诉杜士仪了吧
他还正在这么想,就只听节堂上杜士仪突然重重一拍扶手,声色俱厉地说道: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派侯希逸去见都播之主怀义可汗,竟是要请求对方与他联手,图谋我大唐江山
此话一出,李怀玉吓了一跳,节堂上更是一片哗然。安北大都护府精兵强将如云,再加上地处整个大唐情势最复杂的地区,一直对于其他地方的军将不太以为然。如王忠嗣这样成名极早,无论勇武军略,还是人品忠义都无可挑剔的名将,他们自也真心敬服,可对于安禄山这个三镇节度使就没那么客气了。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因为权相李林甫一力支持提拔,天子偏爱而蹿升上来的幸运胡儿,如今竟然还凌驾于自家主帅之上,简直是天子瞎了眼
而现在就是这么一个胡儿,竟然还图谋大唐江山,简直是痴人说梦,胆大包天
也不知道是谁起头破口大骂,整个节堂中竟是一片声讨声。直到杜士仪伸手压了压,这刚刚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声音才被压了下去。
侯希逸虽曾在安禄山麾下多年,和我亦不通音信,可骨子里却仍秉承忠义。他家小为安禄山所挟,不得不来,只能将此事转告于我,希望我能够出面挽回。可是,他未免高看了我杜士仪如果是换成二十年前,甚至是十年前,我还能据理死谏,希望陛下能够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天底下到底谁忠谁奸,可就在不久之前,安北牙帐城也才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一个罗希奭,胡乱调派守军,让这里守备空虚,同时还倒行逆施,放任恶徒欺凌军民,险些造成不测之祸他罗希奭是谁前右相李林甫的亲信,今右相杨国忠从泥潭里头捞出来的,陛下竟然不顾他曾经陷害王忠嗣,把他又派来了这里
杜士仪在揭开安禄山野心图谋的同时重提旧事,节堂中登时死一般的寂静,沉郁和压抑的气氛弥漫在这偌大的空间里,让每一个人心头都是沉甸甸的。有人想要开口,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连李光弼这样统领一军的大将亦然。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命人把李怀玉叫了进来。他一路上并没有与其交谈过,但刚刚放任其在外头听,想必按照侯希逸对其慧黠灵敏的评价,李怀玉应该能够听明白其中的奥妙来。果然,李怀玉先是表明了自己乃是侯希逸的表弟,然后主动把自己知道的安禄山种种劣迹以及野心图谋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同时又指出,这么多年来,试图到长安告御状的人不计其数,也包括很多奚人,但结果却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杜士仪见李怀玉果然心领神会地将这个话题按照自己的预计推进了下去,这才用沉重的语气说道:我此行同罗牙帐城,见到了都播怀义可汗,当面质问他为何要突然挥师西进,侵占同罗和仆固领地,可他却对我说是受安禄山之托,因为安禄山声称同罗部阿布思有叛乱之心,而仆固部乙李啜拔身在夏州,却仍指使麾下部将胁迫仆固玢叛乱,故而应其之请,先下手为强但不论是否真有其事,这是我安北大都护府的地盘,却又和他安禄山何干
一顶大帽子再次扣在了安禄山头上,李怀玉接下来又证实了这个说法,这一次,文武官员自是更加怒气冲冲。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杜士仪方才徐徐说道:然则都播怀义可汗并不是冥顽不灵之辈,经我一再推心置腹,他业已答应,如若安禄山真的有任何逆举,他不但会从同罗和仆固退兵回去,而且会从我出兵勤王讨逆在此之前,我会与诸位再次联名上书,参劾安禄山勾结异族染指漠北,如若陛下再不听,我等就只有等他日力挽狂澜了
轰
节堂中这一次才是真正炸开了锅。杜士仪的勤王讨逆和力挽狂澜八个字,就如同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心头。当此之际,再没有人会听不懂杜士仪的言下之意。
既然天子始终不相信安禄山的狼子野心,那么在联名上书参劾之外,不妨做好天子置若罔闻的准备,省得回头猝不及防。趁着人人认为漠北大乱的当口,从粮秣到军械,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准备起来。等到安禄山真的举起大旗反叛的时候,那么,他们就可以充当力挽狂澜的角色
直到此时,李怀玉终于明白了侯希逸唯独把他留下的原因所在,激动过后,他偷偷瞥了一眼杜士仪,心中不禁又生出了一丝惧意。
如果他猜得没错,表哥根本不是二十年没和杜士仪往来,而是自始至终就没断过联系
第一千一百十七章 节帅之雄心
侯希逸千里迢迢回到范阳的时候,正值安禄山刚刚应付完来自长安的钦使,宫中掌管文书的辅琳。之所以不是那些名声在外的大宦官来,自然是杨国忠担心安禄山从前屡次大手笔贿赂,到时候会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刻意选择了个看上去老实巴交忠心耿耿的。然而,已经打定了主意的安禄山却再次拿出了绝大手笔,卑躬屈膝的言辞,再加上厚重得让人根本无法拒绝的贿赂,让这位老实的钦使很轻易地就向安禄山吐露了李隆基的犹豫。
得到这样的消息,安禄山更是不惜本钱,除却此前送出去的大笔钱财之外,他更承诺自己将来一定会大力举荐辅琳的子侄,同时拿出了一招杀手锏。他声称自己患有风疾,顶多只有三年的命,还把幽州城内的名医请了好几位来给自己作证,最终痛哭流涕地表示,自己还想在人生的最后时光再为天子镇守边疆这样双管齐下的策略,终于让拿了钱却担心回去无法复命的辅琳如释重负,临走之际还不忘嘱咐安禄山多多保重身体。
这一切经过,侯希逸一进幽州城,来迎接的人当中,就有和他交好的军官悄悄透露给了他。得知安禄山平安过了这一关,再次拖延了一段时间。于是,在他见到安禄山后,便笑容可掬地说道:恭喜大帅,贺喜大帅,都播答应了大帅的要求,同意届时配合大帅出兵
好安禄山连日应付辅琳,终于成功把人哄走,脑袋都有些疼了,此刻面对这么一个好消息,喜出望外的他蹭的站了起来,浑身那肥肉仿佛都在高兴地颤抖个不停。他有些吃力地再次坐下,这才突然开口问道,他们就没有提出什么条件
当然有。侯希逸气定神闲地说道,其一,漠北之地,日后尽归都播。而他们如果从河东进兵,云州蔚州代州朔州这河东北四州,要归他们。朔方之地,如若他们有能力攻下来,也一样归他们。
胃口不小,但也可以接受,怪不得你耽搁了这么多天,看来都播是真的仔仔细细考虑过的。安禄山听到侯希逸代人提出了这么一堆要求,不怒反喜,随即抬头问道,你都答应他们了
大帅既然给了我临机处断之权,他们要求的也并不过分,我当然答应了。可口说无凭,我此次随行又没有子侄,就把我的姑母之子,表弟李怀玉留下为质,以安人心。说到这里,侯希逸方才看着安禄山道,大帅,我姑母只有李怀玉这么一个嫡亲儿子,还请大帅多多体恤。
这有何难等我异日成功之日,定然厚赏于他安禄山想也不想便丢出了这么一个承诺,虽则有些心疼此次送给辅琳的大批金银财宝,而且留下为质的不是侯希逸,而是李怀玉,但能够争取到这样一支兵马,他仍然觉得心头振奋。
好消息都说了,侯希逸本想试探一下自己行前对史思明说的那番话,史思明可有转述给安禄山,但想想还是决定不再多此一举。当他留下陪着安禄山饱餐一顿,继而告退离开时,才刚一出屋子没走多远,他就发现院门处已经有人在专程等候着自己,竟是安禄山的次子安庆绪。
尽管安庆绪也是安禄山的嫡妻康夫人所生,但谁都知道,安禄山甚至为爱妾段夫人请封了国夫人的诰命,对于嫡庶长幼之类的分别早就完全不在乎了。也就是说,即便长安那边的长公子安庆宗出了什么问题,次子安庆绪十有也捞不到任何好处。侯希逸深知这些底细,于是只对安庆绪不卑不亢地一拱手道:郎君安好。
听说侯将军风尘仆仆远道回来就立刻被父亲召见,所以我特意等在这里。安庆绪的长相和安禄山如出一辙,再加上康夫人年轻时也谈不上多美艳,故而和段夫人所出的两个儿子以及其他姬妾所出的庶子相比,显得其貌不扬。他见侯希逸眉头一挑没说话,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只想问侯将军一句话,父亲让你去办的事情,可是已经成功了
不问具体事宜,只问是否成功,侯希逸也就笑着点了点头。见安庆绪连声道谢没有再问,他便再次拱了拱手,随即大步离去。
他这一走,留在原地的安庆绪攥紧拳头挥了挥,可当目光看向那富丽堂皇的屋子时,眼神中却又闪出了一丝阴霾。他没有去求见安禄山,而是悄然移步绕过了这主屋,一路只走小路,回到了自己的居处。作为嫡出的次子,他的居所位于整个范阳节度使府后院中极其偏远的地带,远逊于段夫人及诸子。因为不受宠,他身边的仆从也很少,而生母康夫人和长兄安庆宗不在身边,更使得他连说个话的人都没有。当他在床上一屁股坐下的时候,最初的劲头已经全都没了。
父亲安禄山如果真的造反,那么他留在长安的母亲和兄长就死定了。即便成功,他也未必能够得到王位,可如果失败,他还要陪葬而最要命的是,幽燕这些兵将全都知道安禄山不喜欢他,而他更是文不成武不就,人人都觉得他昏庸无能,就连他之前去堵侯希逸问此行是否成功,也是因为偶尔听到段夫人教子时说的话,这才灵机一动去问了问。
我到底该怎么办
安庆绪的纠结,侯希逸自然看不到,可安庆绪的主动露面却让他记住了这么一个人。知道战事在即,他接下来又主动请求回平卢整军,安禄山没有太多考虑就答应了。当他终于获准从幽州启程回平卢,最终抵达自己那温暖的小家时,兄弟子侄以及亲信们齐聚一堂,他只字不提在都播的那些经历,反倒授意众人全都做好必要的准备,最后方才去见了自己的姑姑,也就是李怀玉的母亲,拍着胸脯打包票,李怀玉留下不但不会有事,反而会大有好处。
这些年侯家欣欣向荣,连带各家亲戚都沾光,李怀玉的母亲虽然担心儿子,可在侄儿再三保证下,最终还是相信了。
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龟兹镇,高仙芝亦是正在预备出征石国的事宜,杜广元虽年轻,出身世家,但任事不怕苦累,高仙芝从前拿了杜家很多好处,自然也乐得照顾一二。至于朝中那些纷争,他前次回京曾经厚贿高力士,高力士也对他颇多承诺嘉赏,所以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临出征之前,他最后一次登节堂聚文武商定留守事宜,等众人散去之后,他唯独把杜广元留了下来。
怎么,还在担心你父母的安危
杜广元感激地向主帅笑了笑,随即才低声说道:阿爷不在安北牙帐城,而是在大军之中,我并不担心,可母亲初次到安北牙帐城就遭遇这样的困局,我实在是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我就
话没说完,他猛然只听一声暴喝,倏忽间惊醒过来。见是高仙芝一拳迎面而来,大吃一惊的他本能偏头一躲,而后沉腰回击格挡,等到两拳相交之后,他因为仓促挡架,不由得连退两步,随即才有些呆呆地看着高仙芝。
男子汉大丈夫,只会后悔从前的事情,那有什么出息你父亲虽然很少亲自上阵冲杀,可又不是第一天统率大军了,没什么好担心的高仙芝见杜广元神色中渐渐没了那种焦躁和不安,随即便招手示意他跟着来到了节堂中悬挂的那幅巨大西域地图前,指了指此次出征的石国,用手指在上头缓缓画了一个圈,这才头也不回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次我为什么要打石国
杜广元连日以来听过各种各样的传闻,其中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石国富甲西方,所以高仙芝垂涎石国的巨大财富,同时想要以战功来奠定地位。可他配属在高仙芝麾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对这位主帅颇有几分了解。高仙芝是爱财,可还没到贪婪成性的地步,上次打小勃律一仗是急行军再加上出其不意,不乏冒险的成分,而且是顺应天子的心意,可石国就不是如此了。
所以,他在想不出一个所以然的情况下,便干脆老老实实地摇头道:还请大帅明示。
我年方十几岁,就跟随父亲到西域从军,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夫蒙灵察等人只知道我出身高丽,却不知道我已经连高丽是个什么样子都忘了,连做梦的时候,想到的都是西域局势。
高仙芝以这样一句话起了个头,随即便又在石国的位置上轻轻敲了敲:葱岭以西的昭武九姓胡国,从前全都是我大唐属国,朝贡不绝,但此前突骑施苏禄可汗死后,莫贺达干为首的黄姓以及黑姓彼此大战,我大唐出兵平乱时,能够征调的属国,竟是只剩下了拔汗那石国以及史国这三国,其他诸国到哪里去了,为何不应命出兵很简单,因为他们已经臣服于大食的呼罗珊都督府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牙兵的声音:大帅,来自回纥牙帐城的急信,说是送给大帅和杜将军的。
第一千一百十八章 西域之争
高仙芝见杜广元满脸紧张,当即吩咐牙兵把信送上来。见小小两个铜筒上,一则是字付吾子广元,一则是敬拜碛西节度使高帅足下,他便信手将给杜广元的那个丢了过去,自己则是开启了杜士仪给自己的铜筒。取出来的薄薄两张信笺上,他只一扫,就发现杜士仪一则是感谢他对长子的提携和信赖,二则是委婉告知如今漠北局势有变,他将立刻回师安北牙帐城,今后恐怕没有信能够带给杜广元,三则是敬祝他征伐石国能够旗开得胜。
末了,杜士仪方才提到了如今大食国中,因为呼罗珊都督府的奴隶起义,举国动乱,如果要收复曾经被呼罗珊都督府控制的葱岭以西诸国,这是最好的机会。
读到这里,高仙芝登时神采飞扬,欣然笑道:果然知我者,皆杜氏君子也也
早年杜黯之对他甚厚,如今杜士仪又点出了他的图谋,到底都是杜家人
杜广元正皱着眉头消化父亲在信上对自己讲述的那些大食战术,以及大食国内此次暴动的前因后果,听到高仙芝这一声赞叹,他不禁立刻抬起了头。此时此刻,就只见高仙芝面色激奋,红潮尽显,神采间洋溢着自信的光辉。高仙芝对于杜家人的好感以及尊重,由来已久,这次高仙芝正位节度使进京之后回到龟兹镇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北庭节度使李佺连番去信,死活把杜黯之给要了回来,随即又署其节度判官,此次出兵又赋予其兵权和支度营田大权。
可正因为这些,杜广元不得不对父亲的犀利眼光以及未雨绸缪叹为观止。
杜士仪对于时势的判断和自己一模一样,高仙芝振奋之余,也很大方地让杜广元看了其父给自己的信。见杜广元犹豫片刻,也把家书双手呈递给了自己,他接过来一扫,见其中那些关于大食国内的信息,既有自己已经知道的大食战术,也有自己完全不了然的王国内斗,高仙芝不禁大为惊异。
信上不但直指如今的大食,也就是服色尚白的白衣大食,倭马亚王朝正在遭受空前的动乱,而且对于中原人不太了然的大食哈里发制度做了相应的总结,把倭马亚王朝这一脉的王统,以及如今在呼罗珊都督府率奴隶起义的阿布穆斯里姆背后的势力,全都做了相应的剖析。乃至于大食靠着宗教来鼓舞军队士气,靠丰厚的赏格来靠将士不畏死,甚至提到了大食对于西域诸国的宗教入侵和高压,最后方才指出了安西大都护府最大的问题。
那就是兵员不够每逢出兵,安西大都护府全都需要从西域诸国征发相应的兵员,万一这些兵员因为大食的不断渗透而倒戈,那就是最大的危险。
如今阿布穆斯里姆并波悉林率五百人从呼罗珊都督府开始掀起的这一场暴动,乃是阿拔斯家族策动的。一旦正式结束,此人将会成为新的呼罗珊总督,则是后话了。
因此,高仙芝重新卷起信笺,和杜广元又互换了回来,这才沉声说道:你父亲还真是目光长远。当年征伐突骑施时,大唐还有拔汗那以及石国史国相助,可现在的结果是,出身契苾氏的拔汗那前王娶了我大唐义和公主,一直对大唐忠心耿耿。史国虽然一心向我大唐,可举国上下兵员不到两千而昔日忠心耿耿的石国,却因为在大食东侵的时候,我大唐没能及时出兵援助,王位已经不再属于摄舍提部的伊捺吐屯,而是出自车鼻施部的车鼻施特勤。
杜广元也曾经看到过安西大都护府内,石国当年的国王,也就是如今的副王伊捺吐屯恳求大唐讨伐大食的奏本抄本。其言辞之卑微恳切,实在是让人动容。可因为那时候大唐安西都护府正由田仁琬执掌,出身文人的田仁琬认为不用为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石国而征发重兵,甚至对天子也多有劝谏。于是,在大食的攻势之下,伊捺吐屯不得不屈膝投降,而石国王位也落入了有大食支持的车鼻施部手中。
如果在现在大食国中多事的时候,尚且不能重新恢复石国昔日的王统,让心向我大唐的副王伊捺吐屯重登王位,葱岭以西便不再属于大唐了万一其再图西进,后果更不堪预料。
高仙芝说到这里,口气却并不强硬,而是有几分无奈。因为杜士仪给杜广元的信上,点出了他最最拙荆见肘的一点,那就是没兵安西和北庭是大唐除了剑南道以及岭南五府经略使之外,最最尴尬的一个地区。因为这里聚居的汉人远远少于其他各族人,故而所辖兵员是最少的。而且每次打仗,往往需要远行,那么就要留下足够的人镇守。就比如攻打小勃律的时候,出自安西大都护府的直辖兵马,甚至还不到五千人,其余都是从疏勒等地征调的。
这一次远征石国,他也同样需要征调疏勒于阗等各镇兵马,这些兵马的忠诚性还不成问题,可如果他从葛逻禄右厢之类的属国征调,就很可能要小心杜士仪所说的那种结果。
大帅,大帅
杜广元见高仙芝突然走神,不禁开口叫了一声。下一刻,他就看到高仙芝突然手握成拳,猛地砸在了石国领土上的恒逻斯城。
要打石国,必先取恒逻斯。想当初,突骑施黑姓的苏禄可汗虽说老来昏聩,自有取死之道,可他在的时候,大食东侵势头便有其挡在前头,如今突骑施式微,葛逻禄右厢崛起。突骑施黄姓如今占据了碎叶,黑姓本居于恒逻斯,可因为实力衰微,就连恒逻斯也被石国所占。说到这里,高仙芝突然转头看着杜广元道,此次出征石国,李嗣业已自请为先锋,我本打算让你从我中军,今日得你父亲这封信,我再问你一句,你愿副李嗣业为先锋否
愿从李将军攻坚
见杜广元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高仙芝大感满意:好,你立时回去准备吧
等到杜广元深深行礼后转身离去,高仙芝想起北庭那边的人才济济,不禁叹了一口气。他把杜黯之要来,是两人有过共事的情分,而且当初还有杜黯之赠田之举,以其为节度判官,能够压服一下安西大都护府中当初曾经反对过他,而后又被他大度收服的那些文官势力。而要说武将,他麾下看似不缺,如李嗣业等等便是勇猛非常,可总缺一个能文能武,换言之就是犹如辔头,能够套住人的
当高仙芝正在哀叹,自己麾下不缺勇猛大将,也不缺事务性人才,却唯独少个副手的时候,北庭节度使府中,济济一堂的文武正在大嚼烤肉。就在昨天,最近精力越来越不够的李佺刚刚上呈了请求告老的奏疏,举荐段广真代替自己为节度使,按照他的本心,朝中如今没了李林甫,却换成杨国忠这样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小人当道,还不如文武联名上书,省得朝廷派个根本不通西域局势的人过来。总算是王翰等人摆事实讲道理,将这位年纪大了犯执拗的老人劝住了,只好独个上书。
只不过,这会儿一说到漠北局势,李佺就又开始发牛脾气了,先是对死了的李林甫破口大骂,紧跟着骂杨国忠祸国殃民,再接着朝中一个个有名有号的被挨个点名,甚至当带着几分醉意时,李佺连李隆基都抱怨了几句。对于出身宗室的他来说,这已经是大不敬的极限了。好在有份凑热闹的众人无不是亲信,事后亲兵亲自扶了李佺进屋去休息时,段广真则是亲自再次郑重警告。
如有将李大帅醉酒之言给传出去的,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老主帅骂过了朝中的君臣,众人不知不觉又把话题转到了河陇。说到安思顺被召入京为兵部尚书,哥舒翰则节度两镇,作为王忠嗣半个弟子的段秀实不知不觉沉默了下来。至于出身山寨,没遗传到祖上的世家风范,反而遗传了祖父暴躁脾气的王芳烈,则是说话更直接了:王大帅此前英名被污,杨国忠也有份,哥舒翰既然正好得陛下眼缘,不知道保王大帅复出吗他竟然心安理得接了两镇节度使。须不知如果不是王大帅,他怎么夺下的石堡城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但哥舒翰固然是勇将,可在场众人没有一个和他有交情的,就连王翰也带着酒意冷笑了一声道:哥舒翰一大把年纪了,这才终于熬出头,怎会真的拼着全副身家不要,去保王大帅复出王大帅复出,他这个河西陇右节度使退位让贤吗没见南霁云跟着王大帅鞍前马后这么久,现如今又被高高供了起来,说是河西都知兵马使,可从前在陇右的兵马全都给别人领了可怜霁云都快四十了,少年成名,却蹉跎多年
哥舒翰也许未必真的是要对南霁云明升暗降,但潜意识中,也许他对于比自己年轻,远比自己成名更早的南霁云,确实有几分说不出的忌惮,而且当初王忠嗣对其的信任更在他和安思顺之上,如王翰这样知道王忠嗣对南霁云有半师之分的人,都很清楚其中奥妙。
于是,见众人纷纷替南霁云惋惜,王翰突然丢下酒盏起身,而后开口说道:如今杜大帅在漠北被绊住了不能脱身,我有个好主意助霁云脱困,只不过对他来说,也许只怕要心灰意冷一阵子。
尽管在场这么多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曾经和南霁云有交情,但谁都敬服那是个真男儿。彼此对视了一眼,一时竟是齐齐请王翰快说。
见这光景,王翰顿时拿起酒壶打开盖子,直接就这么痛饮一大口,这才带着醉意说道:如霁云那样死心眼的人,要想让他放弃扎根了十几年的河陇,只有一条路。让哥舒翰赶他走明日我便撺掇李大帅,修书一封前往河东,请其出兵援沙州,想必高判官会帮忙的
第一千一百十九章 忠贞见疑
夜色之下的凉州河西节度使府中,这时分正是笙歌曼舞,丝竹阵阵。军将们席地而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一片喜庆景象。
哥舒翰这一年五十五岁,在大唐的各镇节度使中,他并不算最年轻的,但绝对算是最大器晚成的。他是突骑施哥舒部落的继承人,因身家豪富,一直到四十岁都还过着喝酒赌博碌碌无为的日子,直到父亲去世在长安守制三年期间,他被长安尉瞧不起,这才愤而去河西从军,由是打出了自己的天地。如今他节度河陇,麾下精兵强将无数,不但这酒喝得更凶了,后院姬妾更是不计其数,其中多有来自昭武九国的美女。
此时此刻,在下头军将齐齐捧杯为他祝贺的时候,兴高采烈的他举起大觥一饮而尽,又不嫌油腻,一手抄起刚刚吃了一半的羊腿大快朵颐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他的心腹家奴左车悄悄来到他身侧,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南将军没来。
南霁云又没来
哥舒翰的眉头顿时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平心而论,他如今已经是河西陇右节度使,官爵远在南霁云之上,昔年旧事也不用计较,可是他总忘不了王忠嗣在伤重之际,身边最亲近的人永远都是南霁云。而且,南霁云曾经多年在陇右,和安思顺也曾有过共事的情分,在当地军民心目中拥有很高的声望,这也是他故意把南霁云调到河西,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高高地擢升其为都知兵马使的原因。
他当然知道南霁云在军中一板一眼,不交接中下层军官,也很少和同僚往来,可他哥舒翰在节度使府的饮宴竟敢不来,这无疑是藐视
一怒之下,哥舒翰不由得劈手丢了手中的羊腿。这动静立刻引来了下头武将们齐齐侧目,发现是左车侍立在哥舒翰身侧,众人都明白必定是刚刚来了什么消息,一时彼此打眼色的打眼色,窃窃私语的窃窃私语,却谁都不敢多问。
须知自从安思顺调回长安之后,河陇就成了哥舒翰的天下,这位两镇节度使最重威权,当年还只是一介大斗军副使的时候,就敢临战杀军中副将立威,更何况现在成了正节度每逢阅军之际,但凡军中少有违反军纪或者军容不整者,哥舒翰几乎都是一个杀字,但听得大帅驾到,将卒们竟是无不股栗。
正值一曲歌舞结束,这诡异的寂静立刻凸显了出来。哥舒翰本就极其不悦,此刻再没有饮酒看歌舞的兴致,就这么起身拂袖而去。他这突然一走,别人登时犯了难,也不知道是该继续留着,等一等可能再次出现的哥舒翰好,还是就此一哄而散,免得留下来挨骂。众人的纠结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有从者匆匆过来,开口说道:大帅说,时候不早了,请大家先归去,今日不曾饮完的美酒,各位将军尽可带回去。
这样客气的话和哥舒翰走时的愠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时间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有机灵的连忙上前好说歹说,这才终于套出了一句话来。有人远道而来投奔哥舒翰至于这个有人是谁,从者却死活不肯透露,众人也只能怏怏作罢。
而此时此刻,这个成功让哥舒翰由怒转喜的人,正神采奕奕地和书斋中的哥舒翰纵谈天下英雄。无论看似如日中天的安禄山,抑或是在西域战功不断的高仙芝和李佺,还是在朔方稳扎稳打的郭子仪,他或是评价为暴发户,或是评价为根基不稳,或是评价为上升空间有限,再加上根本就不在评价之列的剑南道节度使以及岭南五府经略使,用一句话来说,那便是天下英雄,唯哥舒大帅尔
这样的评价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自然有马屁之嫌,可话是高适说的,哥舒翰听在耳里,只觉得整个人都飘飘然了。高适此前在河东多年,先事王忠嗣,此后裴休贞亦是用其为节度判官,等到安禄山因为讨伐契丹有功兼领河东之后,高适还是没有立刻走路,而是把河东的事情都交接清楚了,方才拂衣而去,现如今竟然前来投奔自己,哥舒翰怎能不喜
可那毕竟是昔日王忠嗣重用过的节度判官,哥舒翰自然得谦逊些,当即摇摇头道:达夫先生实在是太美誉了,我可愧不敢当当世英雄,我昔日旧主王大帅暂且不说,安北杜大帅亦胜我颇多。
这两位都是高适自己的旧主,他自然不会评价苛刻。在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他就黯然说道:忠贞见疑,古来常有,纵使有哥舒大帅这样的忠义之士为王大帅鸣冤,终究也只能保住他一条性命;至于杜大帅,自从罗希奭去往安北牙帐城的那一天起,也就已经不能挽回了。王杜二人代表的是过去,而哥舒大帅代表的是现在和将来。如今天下能够称之为英雄的,也就只有大帅了。
哥舒翰这才终于喜笑颜开。自家人知自家事,打仗他在行,在具体事务上,他却只能倚重那些节度使府的僚属。然而,当年王忠嗣是只身前来河陇上任,身边的属官一个都没带,全都留在了河东,如今这些僚属中,最早的甚至是哥舒翰当初侍奉过的河西节度使王倕身边的旧人既然曾经见识过他官居低品的落魄,如今他虽为正节度,这些人却仍不免有些不够屈从,而他要自己培养文吏,却要费很大功夫,不比武将易得。
所以,有高适这样的人才远道而来投奔,不说倒履相迎,待之以礼却是必须的。接下来,哥舒翰和高适整整谈了半宿,确定这是一个最合适的人才,他当即一拍大腿道:达夫先生既来,我这就辟署你为节度判官,支度营田副使这河西陇右节度使府的留后事,我就全都交给你了
高适立刻起身拜倒:我必定不负大帅信赖
宾主名分既然已经定了下来,高适重新落座之后,便仿佛无心地问道:我之前求见大帅时,仿佛看到大帅面露不悦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哥舒翰本打算含糊过去,可他对南霁云的恼火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除却左车这样生死全都操之于他手的家奴,他对其他将校都没露过口风。可想想高适远道来投,他不由自主就把一腔怨气全都倒了出来。眼见得高适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他少不得替自己又解释了两句。
我知道,南霁云个性方正,又是王大帅麾下重将,可我自忖也待他不薄,每逢饮宴必定先命人请他,他却从来推脱不来。不但如此,他与同僚下属亦是很少兜搭,如此独来独往,日后若有战事如何服众达夫,你觉得我可有说错
听到哥舒翰这么说,高适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于哥舒翰这个王忠嗣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将,他不是没有期望的,毕竟如今安北牙帐城消息全无,他难道还能指望那几乎一片乌鸦的朝廷官员也就是哥舒翰可以指望一下了。可是,刚刚闲谈之间,哥舒翰对安思顺嗤之以鼻,对河东郭姚这样的将门亦是不屑一顾,比当年杜士仪打压一批扶持一批的态度更极端,对吐蕃则是更加轻蔑,这也许可以解释成自信,但何尝不是另一种自负
想当初在西域大名鼎鼎的盖嘉运,在镇守河陇之后骄矜自满,由是丢了石堡城,这已经是前车之鉴了
高适当然不傻,知道要劝谏也不能在自己刚刚投效的时候,只能顺着哥舒翰的口气,责备南霁云太过自矜闭塞,不懂世故。接下来的三四日,雷厉风行的哥舒翰不但把他引介给了河西文武,而且大手放权,高适立刻品尝到了一番痛并快乐的辛苦。等到这天他好容易抽出空,打算去拜访一下南霁云,好歹委婉规劝对方一下时,一封来自北庭节度使府的信却送到了他的手上,署名是段秀实。
当年杜士仪节度陇右时,高适曾经和段秀实的父亲段行琛共事过,所以也算是旧识。可是,看过信后,发现段秀实除却问好之外,就是谈当年陇右旧人,陇右旧事。看似平平淡淡,但高适是什么人最最玲珑心窍的他很快就从段秀实谈到的一个个旧人当中,发现了一个最特别的南霁云。想到哥舒翰对南霁云视同鸡肋,连日以来,他甚至都没在河西文武当中听到对南霁云的太多评价,无论好坏,他不禁拿着信笺犹豫了起来。
在辗转反侧了一夜之后,次日上午,当高适得到一封北庭节度使府的正式行文,再次去见哥舒翰的时候,便突然出言说道:大帅此前曾经说过,不喜南霁云此人。我几日看来,他和河西文武确实格格不入,既然如此,与其把人放在这里,虚耗一个可以用来赏功的都知兵马使,何尝把人派到别处,省得在眼前碍事
别处
哥舒翰顿时心中一动,立刻盘算了起来。河东范阳平卢,那如今是安禄山麾下,他纵使不喜欢南霁云,也不愿意把人送给这个自己讨厌的家伙去糟践,剑南道和岭南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漠北正在乱着,至于朔方他才刚刚节度两镇,得了杨国忠一个人情,不想轻易再得罪这个权相。既然如此,放到西域却也是正好,安西那边高仙芝正打算出征建功,可河西凉州距离如今暂时没有战事的北庭,只需走不到千里,说不定北庭那些人还愿意接收此人
据北庭节度使府通报,沙州北面和伊州交界处有流寇出没,商旅遭殃的不计其数。
听到高适这么一个借口,哥舒翰当机立断地点头道:既如此,我这就让南霁云将兵前往剿灭
回头不管有没有流寇,让他呆上一阵子,找个借口把人调去北庭就行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大势不可逆
当骤然接到军令,命自己前往沙州时,南霁云只觉得心底满是苦涩。他性格本豪爽,但在陇右遭遇了盖嘉运这样的主帅,丢了石堡城,而后虽然佐助王忠嗣重新夺下石堡城,可王忠嗣却因此重伤,而后甚至遭到贬斥,他不能相送不能相随,心情沉郁,渐渐便寡言少语,僚属自然避而远之。如今他这个堂堂河西都知兵马使竟然要前往距离河西凉州最远的沙州去剿灭什么流寇,任凭是谁都知道,哥舒翰是终于决定搬开这块碍眼的绊脚石了。
所以,当南霁云带着千余兵马启程时,竟无人相送。高适自己是出主意的人,不想让哥舒翰觉得他别有用心,因此也没有去。当从别人口中得知当时那冷清情景时,他不禁暗自慨叹哥舒翰心胸狭隘,无容人之量。他知道指望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如同王忠嗣或者杜士仪一般知人善任,实在是不现实,于是反倒觉得自己进言把南霁云远远调出去是做对了。
南霁云与其留在这不受待见的河陇,还不如跳出去,北庭那边可是杜氏旧班底的天下就算此次李佺的请辞和举荐段广真代己未必能成功,可在如今这世道之下,空降一个节度使在北庭这样的塞外之地能有多大成效,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一晚,当高适回到哥舒翰安排给自己的居处时,不禁打开窗户,让外头清冷的月光直接照了进来,随即对月拈香屈膝长拜,心中默默祷祝道:王大帅,但愿你能安心养伤,安享天伦之乐。这犹如泥塘一样的混沌世道,你还是不要复出的好
利州益昌郡,在初唐时曾经置总管府,而后又置都督府,一度是极其要紧之地,然而在贞观年间,这里就因为户不满万,罢都督府,改为中州,此后又降为下州。以王忠嗣这样的功勋官爵,竟然被贬斥到此地当太守,就连利州属官小吏都觉得匪夷所思。这里距离长安城不过一千五百里,地处西南,没有战事,也并没有什么太出名的出产,山水亦是寻常,比长安却要阴湿许多。如今到了冬天,不但王忠嗣不习惯,就连妻儿家眷也都不习惯。
王忠嗣在路上就因为伤势发过高烧,到了利州后又病过一场,所幸有一位畿内名医正好游历在此,竟是亲自登门自荐,如今便一直留在太守府中为王忠嗣调养身体。这位名医又力劝王忠嗣把公务全都委托给长史以及其他属吏,自己定期听一听汇报,只消让已经成年的儿子常常出外访查民情,但有不平之事便回来禀报即可,如此就可以专心调养身体。王忠嗣自忖伤病之体确实支撑不下那么多琐碎的事务,只能答应了。
于是,当他终于从一个满心为主人抱屈的老家将口中得知,漠北突然大乱,朝中对此反应迟缓,甚至有消息说,安禄山竟是隐有反意,他不禁怒发冲冠,召来几个儿子便追问原委。众人最初还支支吾吾的不肯照实说,可见王忠嗣动了真怒,他们才慌了手脚,不得不将知道的情形合盘托出。当听到朝廷对于这场漠北乱局,一直袖手作壁上观,杨国忠甚至严令朔方兵马不得随便出击,王忠嗣不禁气得手脚冰冷。
大唐能够重现贞观盛况,多亏杜君礼自请将安北大都护府北迁。可陛下不但不体恤他多年劳苦功高,还将罗希奭派过去查什么中伏的内情,简直是让忠臣良将寒心哪怕在自己遭贬时,王忠嗣都不曾吐露过这样的怨言,此刻却如此痛心疾首,几个儿子你眼看我眼,全都在心里替父亲抱不平。就在这时候,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却是一直为他诊治的徐大夫和妻子。
见丈夫不好好将养伤病,却还在这里关心国家大事,李夫人心底又气又急,用严厉的眼神把儿子们全都遣退了出去后,她走到床前坐下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阿郎刚刚说什么忠臣良将寒心,难道你就不是忠臣良将,难道你如此遭遇,就半点不为自己寒心没错,正是徐大夫说过你要静养不能动气,所以我才让儿女以及太守府的属官,不要告诉你外头那些烦心事,一切的责任我来担
夫人
见王忠嗣面露潮红,徐大夫长叹一声,上前几步后长揖行礼,随即沉声说道:王大帅,不瞒你说,我并不是因缘巧合,方才出长安到山南西道游历,而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托付我的人说,利州地处偏远,也许没有能够妙手回春的名医,我正好善于从脏腑调治外伤,所以就特意来请我出山。而我听说是为王大帅这等名将,自然一口就答应了。如今王大帅手无寸兵,纵使边疆再乱又有什么办法想当初为了你之事上书鸣冤的人还少吗可结果如何杨国忠拜相之后,忌惮当年弹劾李林甫的这拨人,陆陆续续已经把很多人给调出长安了。如今的朝堂诸公,早已是万马齐喑,全都沦为了立仗马
先是夫人揽责,紧跟着是徐大夫痛陈心迹,王忠嗣顿时沉默了。足足过了许久,他方才艰难地开口问道:敢问徐大夫,托付你前来照拂我的人是谁
王大帅又何必多问徐大夫原本不欲多说,可王忠嗣执意要问,就连李夫人亦是追问不止,他只得叹了一口气道,是杜家小郎君。
果然是杜幼麟
王忠嗣想到当初杜幼麟身为京官却冒险跑出长安向自己示警,甚至又拿着他的血书跑去凉州见哥舒翰,继而马不停蹄赶回长安托高力士转呈。敢去做这些事的人,再悄悄请一个大夫来照拂他,这就毫不奇怪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想想杜士仪这些年来谋定而后动,麾下又是精兵强将一个不缺,属官亦是精干非常,他终于打消了心头那股上书请缨出战的强烈冲动。
是杨国忠有心看着漠北这么大乱,甚至期望杜士仪干脆就这么死在外头,而不是边疆没人可以北上终结这场乱局。否则,朔方的郭子仪早已是军功赫赫的大将,从河东节度使任上解职,如今还在河东绛州闲住的裴休贞,亦是老到稳重已经用不着他再去逞强了
等到王忠嗣服药之后沉沉睡去,李夫人长舒一口气,离开屋子之后,少不得对徐大夫千恩万谢,而后者只是谦逊地说做了该做的事。即便如此,当李夫人对儿女们挑明了此事之后,每一个儿女心中全都尽是感激。而李夫人则是在最后轻轻拍了一记扶手,掷地有声地说道:你们的阿爷和杜大帅是至交,杜大帅如今身在险境,一儿一女还留在长安,却还记得你们的阿爷,这样的情分,我们自然会记在心里。杜小郎君既然托付徐大夫前来,又特意嘱咐,千万不可再去趟浑水,就听他的。日后若有机会,我们一定加倍报答
河西凉州,孤独的南霁云正在西行沙州。山南西道利州,王忠嗣再次熄灭了刚刚燃起的怒火。而长安城中,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时值隆冬,长安却至今不曾下过雪,天空已经阴沉沉了很多天,有些人的心情也如是阴沉沉了很多天,比如杨国忠。
自打派去河北道调查安禄山是否有反心的中官辅琳风尘仆仆地归来,一再承诺安禄山忠心耿耿,而且说时日无多,想用人生这最后几年为天子镇守边疆之后,李隆基就对于安禄山是否会造反一事,渐渐又有些犹疑反复。就连起头已经被韩国夫人杨玉卿说动的淑妃杨玉瑶,也派人对杨国忠说不要危言耸听,这就让杨国忠的心情更坏了。
唯一还能让他稍稍纾解郁闷的是,他终于把陈希烈这一尊皮里阳秋的点头菩萨给赶了下去,举荐了亲近自己,名声才干又不错的韦见素为左相。最要紧的是,韦见素也是极其坚定的倒安党,一心认为安禄山必反
相比往年一到腊月年关,天下各地节度使便纷纷来长安谒见,今年的状况便冷清多了。漠北大乱,杜士仪肯定不能来;高仙芝正在筹备出兵,分不出身;李佺提出告老,如今新任北庭节度使的人选还没定下来;鲜于仲通这个剑南道节度使定下来不久,可因为吐蕃和南诏正在勾勾搭搭,暂时回不来;安禄山就不消说了,借着辅琳之口宣扬自己病了,哪里会回京;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声称要时刻注意漠北动向,也不会来。
至于天高路远的岭南五府经略使,听上去管辖的地方最多,但在天下诸节度之中的地位却最最低下,来不来都无所谓
于是,左思右想之后,觉得天子在面对新年少见的节帅全体缺席一幕时,必定会不高兴,杨国忠便下定决心,亲自写了一封急信,令人用六百里加急送到河西凉州给哥舒翰。在他看来,这个已经年纪一大把的胡将对自己不会有多少威胁,却因缘巧合很让天子器重信赖,如果哥舒翰今岁来长安朝谒,抵得上其他人不来最好再能带上一批河陇精兵强将,也好让天子看看,大唐又不是离开王忠嗣杜士仪就没人了
杨国忠给哥舒翰的这封信去得极其隐秘,但走的是驿道,自然就不可能真的瞒住所有人。当玉真观中的固安公主得到这个消息时,她便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中生出了众多计算来。她亲自来到玉真公主清修的小楼,一见着消瘦了许多的玉真公主,她便认认真真地说道:事到如今,观主还要犹豫吗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心灰意冷的死遁
玉真公主辟谷不食多日,说是为了修道清心寡欲,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因为李隆基竟然派了罗希奭这样一个酷吏前往安北牙帐城,而后不多时漠北大乱,她一气之下方才连饭食都不想进了当年司马承祯曾经教授过她一些服气养身的要诀,可她身在富贵乡,纵使早年师从叶法善学道,可终究不可能有那样的道心悟性。再加上一颗心已乱,这辟谷的结果不是心平气和,而是心思更加浮躁,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
如果能够让她到宫中李隆基面前去大骂一通发泄一下火气,也许结果还能好些,可这样大不敬的事情,纵使长公主也不可能做
所以,玉真公主死死盯着固安公主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声音艰涩地说道:可如果我用了药,你怎么办更何况,君礼还有妹妹和子女晚辈留在这里
药只剩下一瓶了,君礼在长安城的亲人朋友却还有很多,更何况,观主觉得是那些原本生龙活虎的人突然死了,不容易让人疑心,还是别人认为心灰意冷,少在人前出没的观主死了,不容易让人疑心固安公主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见玉真公主果是没有任何怒意,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怅惘,她便趁热打铁地说道,至于观主担心我,那就更加大可不必了。只要观主把终南山的玉华观别业送给我,我搬出长安城去,杨国忠又奈我何
可我脱身之后,又该往何处去
一辈子生活在皇家,纵使痛恨极了这种桎梏多多的生活,可真的放归自由,玉真公主却仍是一片茫然。可是,她问出这样一句话,便代表终于愿意了,因此固安公主还是好一阵喜悦。她上前在玉真公主面前屈膝坐了下来,这才紧紧握住了这位金枝玉叶的双手。
观主可以去云州云中郡。我曾经栖身在那里多年,虽然早就回来了,可还有很多亲信留在那里,还有一座偌大的公主府留着。虽说及不上玉真观,可修缮修缮,一样能住人。而云州又是阿弟起家之地,军民上下全都对他感恩戴德,朝廷官员说一句话,却未必都有我和他说一句话管用,他的堂弟杜望之也还在云中守捉。去别的地方也许还有被人识破或是安全之忧,去那里却断然没有
此时此刻,玉真公主哪里不明白,固安公主是早有定计,竟一切都安排好了。想想在长安锦衣玉食的憋闷和苦涩,她终于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杨国忠的信尚未有回音,玉真公主病倒之事,便由固安公主代奏了李隆基。如今兄弟姐妹几乎凋零殆尽,尽管玉真公主这些年渐渐少有入宫,可李隆基对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总还有几分情意在,当即派了御医前去诊治,却不想玉真公主却不愿诊治,口口声声说金仙公主屡次托梦给自己,道是山居寂寞。一来二去,李隆基仿佛是怕金仙公主的幽魂反过来缠住自己,听御医说玉真公主仿佛有油尽灯枯之相,他甚至都不曾亲自出面去探望一下自己这幼妹。
于是,等到哥舒翰真的应了杨国忠那封信,带着河陇大将王思礼并一队精锐马军进京朝谒,抵达长安城的那一天,玉真公主香消玉殒的讯息也同时传到了兴庆宫。尽管这些年来听惯了死讯,看惯了讣闻,可李隆基还是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他悲伤的不是玉真之死,而是他的生母,也就是当年的窦德妃所出的一子二女中,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玉真公主这些年来不再如开元初年那样广聚文士,饮宴常开,她的死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不过如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水面,根本没有溅起什么涟漪来。可对于视玉真公主如同母亲的杜仙蕙来说,这就是晴天霹雳了。她早年拜在玉真公主门下学道多年,此前也曾经登门苦苦哀求侍疾,可玉真公主却坚持不允。她本以为只要回头再劝一劝,说不定就会有转机,可没想到人竟然就这么去了
闻讯而来的杜幼麟却是孤身一人。妻子宋锦溪如今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临盆在即,即便她很想来,他也只能把妻子劝在家中呆着。见杜仙蕙伏跪在地痛哭不止,一旁的崔朋陪她跪着,却在小声规劝着她,而再一旁的姑姑杜十三娘则是双眼微微红肿,面色惘然,他只觉得心里极其不是滋味。
面对这般情景,亲自为玉真公主操持丧礼的固安公主没有去搅扰满心悲痛的杜仙蕙,却把杜十三娘和杜幼麟请到了里间。而她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这姑侄俩齐齐大惊失色。
阿姊,你这话这话说的是真的
观主真的没有
见固安公主轻轻点了点头,杜十三娘和杜幼麟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这几年来的风云突变,他们全都看在眼里。自从吉温在河东陷害杜士仪不成,反而遭人悍然行刺丢了性命,一切就开始急转直下了。杜士仪先是在回京时遭到了天子冷落,甚至及不上安禄山这样的胡将,而后则是请辞兼领的河东以及朔方节度使,再跟着好不容易逃脱了一场伏杀,结果李隆基反而却听了杨国忠的谗言,命罗希奭这样一个酷吏前去安北牙帐城,于是引来了连番大乱
如今长安城中最风行的传闻就是,都是罗希奭在杜士仪不在安北牙帐城之际,胡乱调动兵马,以至于敌军围城时,安北牙帐城几乎是一座空城,更不要说应对骤然出兵西侵的都播怀义可汗至于具体情况如何,就连杜十三娘和杜幼麟也并不知情。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可谓是使尽浑身解数希望朝廷出兵漠北,可带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这并不仅仅是杨国忠一个人一手遮天,只怕背后的天子亦是想着横竖从前突厥还不是反手即灭,手下又不止杜士仪一个良将,漠北随时都可平定
杜十三娘虽然和兄长分离多年,可他们兄妹俩从小相依为命,对于兄长的很多想法,她隐隐约约也有感觉,更何况她的丈夫崔俭玄是最最服气杜士仪的,很多话都会转告于她。所以,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抓住了脑海中那一丝乍然浮现的线索,当即低声问道:这么说,让观主诈死,是让她借此离开长安
不错。固安公主很痛快地承认了,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不用担心,阿弟不会利令智昏,做什么揭竿而起的蠢事。只不过是有些事不想让观主这样和他情分深厚,又帮了他很多次的人牵扯进去。毕竟,当今陛下是观主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
尽管固安公主已经挑明杜士仪绝不会叛乱谋反,可无论杜十三娘还是杜幼麟,都知道这个大前提的背后,杜士仪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所以,杜幼麟在努力镇定了一下心神后,便沉声说道:姑姑,阿爷如今究竟情况怎么样
之前没给你们透信,是因为漠北大乱实在出乎很多人意料,所以每个人都在盯着你们还有蕙娘的反应,你们如果不是那样心急火燎,四处奔走,而是稳坐泰山,那就难免会让人起疑心。现在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了,阿弟已经回到了安北牙帐城,罗希奭已经死了,一切都尽在掌握。
至于王容之事,固安公主心中嗟叹,却是不想再说出来让眼前的姑侄俩焦心。
尽管只是短短几句话,但对于杜十三娘来说,兄长的安然无恙就代表着一切。而杜幼麟更注重的是一切尽在掌握几个字,那一刻,他只觉得后背心甚至微微出了汗。果然,接下来,固安公主直截了当地表明,玉真公主的丧礼办完之后,她就会离城住到终南山玉华观去,而长安城中剩下的一切,都会交给杜十三娘和杜幼麟来分别主导。说话间,她便开口唤了一声,她身后的帷幕立刻被人掀开,却有两个人钻了出来。
赤毕
虎牙大叔
赤毕这一年六十有二,虎牙这一年五十有五,全都不再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尽管发间银丝尽显,但他们的腰杆却无不挺得笔直。在听到杜十三娘和杜幼麟几乎同时迸出的惊呼后,两人便笑着冲着杜家姑侄两代人躬了躬身。而固安公主,则是再次开口说道:赤毕是早就留在长安的,而虎牙,则是前些日子才刚刚带着一批人秘密潜回长安的。
十三娘,你和赤毕熟络,他在长安替你阿兄经营多年,既有退路,也有杀手锏,更有暗子众多。你虽然一定会被人监视,可只要届时万一有变,别人就顾不上你了。那时候杜家亲友,以及朝中那些值得保全也需要保全的人,需得由你来出面劝说保护。这样一个沉甸甸的任务交托出去,固安公主就只见杜十三娘先是面露惊色,但随即便转为坚毅,最终重重点头。
见杜十三娘勇担此责,固安公主便对杜幼麟道:幼麟,你阿兄很快就要跟着高仙芝出征石国,你虽然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但日后的长安,很快就会成为真正的战场。你已经见识过当初那出塞九首刹那间流散全城的一幕,也应该知道紧跟其后那铺天盖地的流言风波。可相比这样的文字攻势,接下来你要面对的情况,也许会更大,更有危险,你可做好了准备
杜幼麟只觉得周身神经都完全绷紧了。可是,王忠嗣的遭遇,他从前在大理寺看到的残酷杀戮,在御史台看到的酷吏行刑,再加上父亲这些年遇到的种种变故,无不让他早早成熟了起来。只是沉默了片刻,他就开口说道:我会竭尽全力
那好,你记着,万一有事,你阿兄的岳父姜度是最靠得住的人,从前又常常出入宫中,可以随时去找他裴大夫则是人望卓著,可以以他为主。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一条道走到黑
尽管玉真公主的病故,让近日以来风波不断的李隆基感到心力交瘁,可哥舒翰的进京,以及正月大朝时,那山呼海啸似的拜谒朝贺,仍然很快冲淡了他这一丝疲倦。哥舒翰虽则年老,可身姿雄壮,声若洪钟,每逢召见时,却又和安禄山的灵巧善媚不同,字里行间总能让他领略一种不同的感觉,使他别有一番欣悦。再加上杨国忠在旁边为哥舒翰百般赞美,他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用错人。
至于一直觉得自己大器晚成的哥舒翰,在人人奉承的情况下,就越发觉得飘飘然了。尽管之前王忠嗣贬官去职,但河西陇右在他和安思顺的镇守下,先后击退了几次吐蕃的反扑,局势稳定,他又得了高适这样能干的节度判官留守,哪里担心什么河陇防务问题。所以,杨国忠以河陇无战事为由,力劝天子留着哥舒翰到二月,哥舒翰自己也乐意多在李隆基面前露露脸加深印象,一口答应了。
元宵节那一天,君臣同登花萼相辉楼赏灯,哥舒翰只觉得人生登顶,再无遗憾。然而,仿佛是乐极生悲,就是这一天上元之夜,本就好酒的他禁不住宫中御酒甘甜,天子亲自执杯劝酒,杨国忠韦见素身为宰相亦是敬酒不断,更不要说下头的其他臣子了,于是多喝了几杯。就连太子李亨,也在领了李隆基的眼色后,亲自上前为哥舒翰贺功。
这一轮敞开肚子喝下来,哥舒翰下楼的时候,竟不是走下来的,而是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给搀扶下来的。他却还要逞强骑马,结果在离开兴庆宫之后不多久,就被那冬日冷风一吹,不觉栽倒下来,送回家就病了。
他这一病,更加引来了一场少有的盛况。天子送御医,宰相送药材,百官探望,门前竟是车水马龙,声势更胜当年杜士仪和王忠嗣深得帝心之日,甚至连安禄山得宠之时也不过如此。事到如今,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风水轮流转,如今的天下边镇诸节帅之中,最最得宠的已经不再是安禄山那个死胖子,而是换成年纪一大把的哥舒翰了
对于这样的局势,坐镇道政坊安宅的刘骆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安禄山派侯希逸前往都播联络怀义可汗一同进兵之事,他并不知情,可他既然身居长安情报中枢,判断力当然不差,此前杨国忠说动天子派辅琳前往范阳,名虽为赐物,实则为刺探,这样的苗头他怎么会察觉不出来安禄山这些年一直在积蓄实力,据他所知很有几分不臣之心,如今又被杨国忠一再逼迫,安禄山可不是王忠嗣,哪里会任人宰割
可如果真有揭竿而起的那一天,留在长安的他肯定第一个倒霉
既然这么盘算,刘骆谷便悄悄筹划安排起了自己的退路。可还不等他计划好如何金蝉脱壳离开长安,一个更加让他料想不到的消息便倏然到了。天子竟是为安庆宗赐婚了宗室女李氏,又封了这个李氏为荣义郡主,令刘骆谷传信安禄山进京为长子完婚。尽管此前就有这样的风声,可面对这么一道突如其来的婚约,刘骆谷登时暗自叫苦。谁都知道康夫人和安庆宗是没成算的,这么大的事,他不出头主持怎么行可这样一来,他的脱逃大计岂不是落空
即便再心不甘情不愿,刘骆谷还是只能一面派人去传信给安禄山,一面跟着光禄寺和宗正寺的官员忙活准备。尽管荣义郡主这个郡主就和那些和番公主的封号一样,根本就是担着个名义,只是寻常宗室女,并非皇太子李亨的亲生女儿,可还是在天子的授意下,办得比任何皇孙皇孙女都隆重。刘骆谷光是去看嫁妆单子时,就吓了一跳,不得不绞尽脑汁去置办聘礼。须臾就是大半个月,忙了个脚不沾地的他终于等到了来自范阳的信使。
什么大帅病了,不能来
回报朝廷的正式信使还在路上,眼前的信使是刘骆谷自己的私人心腹。再次从对方口中确认了这个消息,刘骆谷只觉得手足冰冷。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地问道:那范阳那边一应情形如何
我进幽州城之后,就一直有人紧紧盯着,半步路都不敢多走,半句话也不敢多问,大帅倒是见了我一面,问了一问长安城中的情形,尤其是多问了几句哥舒翰进京之后的情景,其余的就什么都没说。见主人面沉如水,那心腹也是心中惴惴,犹豫片刻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刘郎,不是我多心,我看幽州城中气氛紧张,只怕是只怕是
那只怕是后头的话,他再也不敢说,可刘骆谷怎么会听不出来
面对自己推心置腹的从者,刘骆谷却也不讳言,唉声叹气地说道:你不用说了。唉,我本也算到大帅起事在即,预备和你们四散离开长安,却不想突然摊着了这样一桩婚事眼下别说不能轻易离开,就是大帅称病不能来之事,还需要我去奔走转圜,就连你们,只怕也都被人死死盯住了
这真是何苦来由早知道如此,他当初就不该领这一桩在长安刺探情报之事,看似深得信赖,可遇到大变就是一个死字
安禄山派驻在长安的这些人,是为了刺探情报,又不是为了行刺犯险,要的是精细能干,而不是悍不畏死,因此不说人人,至少大多数都如同刘骆谷这样珍惜性命。更何况,他们为安禄山卖命,是希望异日能够博得荣华富贵,而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此时此刻,见主人愁眉不展,那从者一路奔波虽也疲惫,可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刘郎,恕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如果咱们真的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跑又跑不掉,那能不能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直接把后头半截话给兜了出来,能不能干脆把大帅的不臣之心禀报上去,说不定还能戴罪立功
这就是翻脸不认人,连安禄山一块卖了此话一出,他就只见刘骆谷勃然色变怒瞪着他。尽管知道说出这话来,如果主人不接纳,自己就是一个死字,可他心里毕竟还有几分对大唐的忠心在。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他就只听得刘骆谷颓然叹了一声。
如果这长安城中现如今还是忠臣遍地,我也不吝豁出去,可杨国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该看到了想当初李林甫刚死,他就对人下了黑手,紧跟着又联络大帅对杜士仪下手,可一发现杜士仪竟然自己露出破绽,他便立刻又把大帅抛开,甚至把害过王忠嗣的罗希奭派去安北牙帐城,闹得如今漠北大乱,他却又严令不许河东以及朔方节度使出兵去救这样心胸狭隘的人,你以为我们投靠过去,就会逃脱一劫,荣华富贵
一番话说得人做声不得后,刘骆谷便支撑着再次站起身来,发狠似的说道:横竖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候如果能让我侥幸逃脱升天,便是开国功臣,到时候你自然鸡犬升天。逃不过这一关,我的家眷,你的家眷,都不在这长安城中,大帅看在咱们一番功劳苦劳份上,要收买人心,总还会照拂一下他们,让他们有个好前程。这时候想要下船已经晚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这样,借着长公子婚事,先大肆招纳人手进来,到时候说不定我们就可浑水摸鱼逃出生天
当李隆基得到了安禄山上表,说是自己足疾发作,没法前来参加长子安庆宗的婚礼时,他原本因为辅琳归来禀报安禄山绝无反意而打消了几分疑忌,如今终于再次觉得事情反常。自来下诏召见边镇节帅,无论从前功勋彪炳的信安王李祎张守珪,还是后来声名赫赫的杜士仪王忠嗣,乃至于更多只当了一任节帅两三年的人,从来就没有因为任何缘由而推脱不至的。要知道,王忠嗣当初甚至在对阵吐蕃身负重伤后,不等养好伤就应召入京。
相形之下,安禄山这简直是桀骜到忘形了
想到这里,李隆基不禁隐隐有些悔意。可是,今日亲自来送安禄山这奏表的杨国忠是什么人最会察言观色的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天子细微的神情变化,知道这会儿如果不能把某种苗头给堵回去,让天子觉得对王忠嗣太过苛刻,把人起复之后重领河东,觉得杜士仪这么多年来劳苦功高,如今漠北不安,让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派兵前去解围,那么他就是费尽心机为他人做嫁衣裳
安禄山即便真的造反又如何须知大唐雄兵这些年来打遍天下无敌手,何愁小小一个安禄山他心里甚至隐隐盼望着这么一场兵灾,因为那样的话便可以足证他的先见之明,就可以令李隆基更加重视他这个宰相说出的话,甚至说不定他还能把手伸进军中
于是,他立刻抢先说道:陛下对安禄山有天高地厚之恩,除却太宗年间的契苾合力,阿史那社尔,还有几个胡人能尚公主,娶郡主安禄山若真有不臣之心,那么定然天下臣民共讨之。陛下若是忧心关中防务,难道忘了哥舒大帅如今尚在长安
对啊,哥舒翰却还在长安城
李隆基紧锁的眉头顿时完全舒展了开来。没错,大唐精兵强将如云,再说安禄山未必真的就敢揭竿而起,他何必太过忧虑
眼见李隆基显然被自己说动了,杨国忠方才趁热打铁地说道:然则安禄山此次既是称病不来参加安庆宗婚礼,足可证明辅琳上次禀报安禄山绝无反意的时候说了假话。陛下何妨寻一个罪名,重处此等不忠不义之辈,以为诸宦官警戒对于安禄山也未必就不是一个震慑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献策安禄山
幽州城中,从年前下半年开始,就是外松内紧,一片肃杀景象,就连正月过年时,满城上下仍然是这样紧张的备战气氛。安禄山对外只宣称是因为都播叛乱,幽州以及平卢兵马接到天子圣命,正在整军预备进兵,再加上军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军管,倒也情绪稳定。只有中上层的军官们隐隐感觉到,连日以来进入幽州城的军人似乎太多了,而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李钦凑等有头有脸的将军更是不计其数。
只有安禄山麾下几个高级幕僚,以及史思明阿史那承庆等心腹将领才知道,不止是幽州,平卢兵马也正在往蓟州渔阳集结,这其中有乌承恩乌承玼李明骏等十几个从兵马使到偏将裨将的将军,所领兵马少则千八百,多则两三千。至于幽州附近驻扎的诸军将领,更是全都聚集到了这里。这些将士的安置问题,让掌书记高尚和严庄这些幕佐忙得脚不沾地。而安禄山本人借口养病,并不出面召见诸将,只是在水榭接见心腹。
这一天,当史思明再次来见,问及平卢防务以及缘何派侯希逸留守时,安禄山便嘿然笑道:侯希逸是平卢地头蛇,李明骏是因为李林甫方才调过去的,两人这些年一搭一档,关系很不错,又和乌家兄弟交好,所以我只留下一个侯希逸镇守,却调光了他手中的兵,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他昔日曾经是云州旧将,说是这么多年和杜士仪没有过往来,可如果有万一怎么办
史思明打起仗来杀人毫不手软,心思也同样灵敏,当即恍然大悟:这么说,等到我们举兵的时候,平卢节度使会另外委人担当
那当然,如果我坐了天下,当然要委任最合适的人来掌兵,尤其幽州和平卢是我的起家之地,怎能让外人染指,此次出征,我会任命吕知诲为平卢节度使,掌管留后事,到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安东副都护夫蒙灵察如果侯希逸安分,我成功之后就把他们全族都迁到长安去,给他一个大将军当当他如果不安分,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安禄山一边说,一边吃力地抬起双肩,挪动了一下足有三百余斤的身体,这才看着史思明说道,至于这范阳节度使,此次我不能留你,当委派贾循暂时凑数,可异日此职自然归你
彼此兄弟这么多年,如今虽然分了主从,可史思明知道,他和安禄山毕竟交情不同,这起家的范阳节度使交给自己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心里一热。接下来,两人低声计议了进兵的日期,才刚定下就放在七日之后,却不想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叩门声,紧跟着就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义父,外间有个戴着铁面具的人求见,他自称从长安来,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求见大帅。
戴着铁面具的人从长安来还有十万火急的事
安禄山和史思明对视一眼,全都觉得有些蹊跷。史思明想了一想,便低声说道:我先去会会此人,如若没有问题,再带他来见大帅。
对于自己这个结义兄弟,安禄山自然信得过,当即答应了。史思明大步出了屋子,见门外通报的赫然是安禄山的养子,出身奚人的安忠志,他就开口问道:你见过那人没有他是独自来还是带着随从,形貌如何,怎么打动的门上通报
安禄山亲生儿子便有十几个,安忠志说是养子,其实如他这样的养子,安禄山何止养了几十上百,其实就是当成侍卫的。但安忠志却和当年安禄山服侍张守珪似的,灵巧善媚,兼且忠心耿耿,甚至还在战场上替安禄山挡过刀子,所以自然格外不同。
此刻听到史思明发问,安忠志便立刻恭恭敬敬地答道:我亲自见过那人,他是独自来的,风尘仆仆,看鬓发苍白,理应超过四十了,之所以能打动门上通报,是他说自己打长安来,有一个连刘骆谷都不知道的大消息。
之前安禄山拒绝去长安城参加长子安庆宗的婚事,史思明就知道,曾经在长安主持情报工作立下汗马功劳的刘骆谷算是给放弃了。毕竟,也许天子未必会立刻认为范阳会反,可只要生出疑心,监视安家人以及刘骆谷的行踪,就足以令其寸步难行。所以,现如今长安城有什么大消息而刘骆谷没法传回来,这就不奇怪了。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赞赏门前守卒的尽忠职守。可等到跟随安忠志来到了安置那戴着铁面人的屋子,看到人第一眼,他便意识到,守卒会轻易相信此人,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因为此人哪怕一身风尘,又戴着面具看不出容貌如何,通身上下却流露出一股不同一般的气势来,显然绝非常人
史思明却没有那么好糊弄,他艺高人胆大,摆摆手把安忠志给遣退了,便居高临下地开口问道:说罢,你有什么大消息要禀告大帅
陛下用大不敬的罪名扑杀了之前到过范阳来的辅琳,这算不算大消息
史思明原本还对来人带着几分怀疑和审视,听了这声音沙哑的一番话立刻悚然而惊。他也顾不得此人藏头露尾的行迹,径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我从长安过来,日行六百里,就是四天前的事。
才只四天前的事,就立刻把消息送到了这幽州,史思明终于生出了几分重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喝一声来人,等到外间跟随安忠志的亲卫突然一拥而入,他方才指着这铁面书生道:搜身
见对方丝毫没有慌乱,他才用稍稍缓和几分的口气说道:对他客气一些,这是例行公事,回头我亲自带他去见大帅
几个如狼似虎的亲卫原本打算大显身手,听史思明这么说,这才收敛了起来。等到一丝不苟地搜完了这铁面人的周身上下,甚至连鞋底都没放过,便有人把目光放在了他那铁假面上。有个莽撞的正要伸手去取,却不防对方突然把头一闪,随即抬起右手,竟是大大方方地把脸上面具取了下来。然而,这露出真面目的行动却让几个见惯了生死的亲卫大吃一惊,甚至有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就连史思明亦是眉头大皱。
却原来那铁面人的脸上满是大块大块的可怖疤痕,仿佛是被火烧过一般众目睽睽之下,此人却从容把铁面又戴了回去,这才淡淡地说道:我幼遭不幸,面目全毁,不得不如此见人,希望史将军不要认为我是故意藏头露尾。
如果不是因为安禄山见过他,薛朝完全不用这么麻烦。连日幽州平卢兵员调动频繁,情势显然不对,如果安禄山反了,李隆基自然该死,可大军一动,遭殃的人不知道会有多少所以罗盈和岳五娘一对他交待了这件事,他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想他薛家几代和帝室联姻,阿姊嫁给废太子李瑛,两个兄长一个娶的是公主,一个娶的是县主,可结果如何,临到头还不是一赐死一贬死
史思明对来人长什么模样没兴趣,既然证实对方身上没有藏利刃兵器,而且带回来的消息非同小可,他便暂时安心了,随即努嘴吩咐两个亲卫一左一右将其牢牢挟制住,这才带路前往见安禄山。等到了安禄山的寝室,他安排好了八名最忠心勇武的卫士随侍,自己就亲自站在了安禄山身侧,将刚刚这铁面人告知的那个消息低声告知了。
果然,一听到辅琳竟是因为大不敬的罪名而被扑杀,安禄山同样不禁变了脸色。他很快平顺了呼吸,这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日夜兼程赶到范阳要见我,就是为了这么一个阉宦的死
既然大帅肯折节见我,自然就不仅仅是这样一个消息。尽管是在节度三镇,手中拥有将近二十万兵马的安禄山面前,可薛朝却仍是声线平稳。历经大变的他跟着罗盈多年熏陶,早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好教安大帅得知,杨国忠连日以来和哥舒翰打得火热,甚至有消息说,他以突骑施可汗如今名不正言不顺,哥舒翰则为突骑施哥舒部落族长为由,提请册封哥舒翰为西平郡王,将来说不定还能将突骑施收入囊中。
放屁
忍不住吐出这两个脏字的却是史思明。他倒是和哥舒翰没照过面,却听说过哥舒翰因王忠嗣而取了夺石堡城的首功,紧跟着排挤掉安思顺节度河陇。尽管安思顺和安禄山早就翻脸了,当不成兄弟,可哥舒翰的做派还是叫人看不顺眼。更何况,此次天下节度只有哥舒翰回京,听说天子对其之优厚,连安禄山从前也不过如此。而且大唐封异姓郡王并不是没有,但都是投降的异族王族,凭什么那老军汉有此际遇
史思明破口大骂,安禄山心气也顺不到哪去。可还不等他开口,就只听薛朝继续说道:至于杨国忠为何如此对哥舒翰百般示好,甚至把他在长安城一留至今,眼看过了二月还不放回河陇,甚至随行哥舒翰来京的还有他麾下的王思礼等数员大将,并马军数千。归根结底一句话,也是为了防备安大帅。在他看来,有哥舒翰坐镇,大帅恐怕就要歇下某种心思了。
他怎么知道自己已经打算动兵了
安禄山登时心中大凛。须知此时此刻,就连他麾下很多将校都还不知道,他已经打定主意反他娘的不等他示意,史思明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杀人。然而,就在这样杀机四伏的场合,薛朝竟然还笑了一声。那笑声衬托着他那不变的铁面具,显得异常诡异。
所以,我眼下来见安大帅,不但是为了传递消息,也是为了献计兵贵神速,如今长安那边只有杨国忠在上蹿下跳做准备,除他之外,还有谁觉得大帅是真的想反从幽州到长安不过两千五百余里,沿途大小城池众多,如若就这么一路慢慢吞吞打过去,等到了潼关,各处兵马早就全都合拢包围了。如果安大帅要成大事,只有闪电奇袭,先下洛阳,直下潼关这一条路既然要快,就需得让州县主司愿意献城投降,一路还请大帅多用攻心之术,少用攻城之法,打出合适的旗号,令黎民拥戴,士庶归心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拥戴太子
闪电战的策略,安禄山和史思明以及几个最心腹的幕佐私底下讨论时,曾经就得出过这次起兵一定要快这样的结论。此时此刻,他们全都知道,对面这个书生不可能得知这样最最隐秘的消息,如此一来,对方的心思缜密,就很值得考虑了。可此时此刻正是最要命的关头,安禄山绝不想节外生枝,他眼珠子骨碌一转,突然开口问道:听说你很小的时候就被火烧伤了面貌那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是谁
安大帅可曾听说过,北邙山人
这四个字是这几年来,整个大唐最最神秘的人物,没有之一。就是这样一个藏头露尾的家伙,先用一本杨氏春秋让杨慎矜和王鉷同归于尽,紧跟着又是出塞九首,杨国忠借此把刚刚病故的李林甫给扫了进去,累及子婿,而就是不久之前,这个家伙还在长安城中捣腾出了很大的阵仗,据京兆尹的海捕文书上说,那铺天盖地的传单,以及天降灾祸之兆于南北郊祀之所,全都是此人所为,杨国忠都因此很狼狈。而这么一个从来不露面的家伙,竟是正在眼前
安禄山朝史思明看了一眼,见对方同样看着自己,他微微颔首示意对方稍安勿躁,这才沉下脸道:你可知道北邙山人乃是陛下恨之入骨之人单凭那海捕文书,我就可以将你立斩于此
大帅雄心勃勃,如若真的要置我区区一献策之人于死地,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我想奉劝大帅一句,大唐立国至今已经有百余年,尽管这些年李隆基已经完全昏聩了,可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昏君。须知开元盛世这四个字,在民间仍然被津津乐道,心向李唐皇室的人还很多。大帅身为胡人,到时候要发兵,恐怕总不能把范阳平卢所有兵马都拉上去,一定会征发契丹人和奚人,这样的话,乱臣贼子四个字,就足以让所有州县主司号召军民勤王所以,大帅一定需要有一个合适的旗号
这个问题安禄山史思明也好,他们麾下的军将乃至于幕佐也好,自然不会去考虑。安禄山不知不觉坐直了肥胖的身子,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我若是起兵,当以奉诏讨伐杨国忠为由。想他李林甫杨国忠先后祸国,陷害忠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难道就无人从我
连安禄山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的,他不但不质疑对方北邙山人的身份,甚至承认了自己打算出兵的事。不管如何,对方一口一个李隆基这样大不敬的态度,连他也觉得暗自咂舌。
天下人只道朝中尽是奸臣蒙蔽了李隆基这个明君,直到我竭尽全力闹了那么一场,方才有人渐渐觉得他昏聩。可他昏聩,李唐皇室却还有其他人,不说别的,太子李亨困居东宫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有储君的名分,到时候他振臂一呼,那些对李隆基失望的文武大臣们,自然而然就会汇聚在他的麾下见安禄山也好,史思明也好,就连那几个亲卫,也全都不知不觉侧耳仔细倾听着自己的话,薛朝心中哂然一笑,态度却越发挥洒自如。
所以,不是我看轻大帅,无论打着什么旗号,大义名分你是不可能有的,而且就算消息封锁得再快,等大军一出河北,朝廷必定会派出大军前往河南河东指挥防御,而且,哥舒翰十有也会亲自领军上阵。好在我听说这时候,高仙芝已经出兵,河陇那边吐蕃正在侵扰,北庭那边要防御不太安分的葛逻禄,朔方则是被杨国忠死死按着。也就是说,但使一出河北,大帅要面对的绝非大唐最精锐的边镇强军,而是一堆乌合之众。纵使领兵的是哥舒翰又如何就算是一头老掉牙的老虎率领的一百只羊,难道还能挡得住群虎带领的最凶猛的狼群
这样的比方显然搔到了安禄山的痒处。他的口气明显缓和了下来:你既是来献策,说了这么多,这策却在何处
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敢在行军布阵上指手画脚,可我却有一计,能让大帅在长安城中的那颗死棋盘活看到就连史思明亦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薛朝便用低缓的声音说道,刘骆谷如今等于是大帅的弃子,只怕心灰意冷,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可是,若大帅能向他许诺子子孙孙的富贵,他必然肯豁出这条已经不剩几分的命,再为大帅去做一件大事
史思明本能地问道:什么大事
本朝皇族封王,最初的规矩是,发到天下各地为刺史,神龙反正之后,中宗皇帝也曾经对徐王韩王以及发还爵位的诸王如此,可李隆基自己得位不正,一心防着这些和自己同姓的宗室,渐渐就把他们全都软禁在长安,给个爵位高高供起,就连自己的子孙也一样。现如今的十六王宅中,住着多少皇子皇孙只要一锅端了,大臣们要能够再找出一个人来放在帝位上,那简直是难如登天
这个家伙这个家伙简直是胆大得疯了
纵使是安禄山史思明这样胆大包天的,听了这铁面书生的话,亦是觉得从脚底油然而生一股凉气。足足好一会儿,安禄山这才嘿然笑道:你究竟和大唐皇室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会献上这样的绝户计
我哪有那么疯,不过是要先来一句狠的,吓吓你而已薛朝心里这么想着,这才一本正经地说出了两句话。
大帅应该听说过外头的传闻吧。人人都说,北邙山人是已故立节郡王薛崇简的后人,也就是太平公主的后裔。
反正都是薛氏,薛崇简的后人听说早就给安置出去了,李隆基就算满世界搜寻也找不出来
这样一个传闻一度在长安沸沸扬扬,安禄山当然听说过,那时候只以为是以讹传讹,置之一笑也就过去了。可如今对方用这样的口吻说出来,再联想到此人竟然撺掇了他这么一个主意,他挺直的腰杆不知不觉吃力地前倾,仿佛想要把面前这个人看得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
就算是当年有那样的深仇大恨,你给我献这样的策,就不怕我杀你灭口
我既然敢来,便已经置生死于度外。大帅如果认为我的主意有失天德,那么也可以退而求其次,不用如此明目张胆下手。大唐安定了这么多年,朝中君臣必定会认为大帅此次叛乱不能长久,李隆基只要轻敌亲征,大帅何愁大事不成而若是李隆基不敢亲征,又或者被杨国忠此辈巧言说动,单单只派出一个哥舒翰来,安大帅一路用兵之际,不妨宣扬天子这些年来昏聩无德的劣迹。至于我刚刚说的合适旗号,那就更简单了,只说是杀杨国忠,拥戴太子
这叫做什么简直是釜底抽薪啊拥戴太子这四个字说出来,应该能教各州县的抵抗更少一些吧安禄山嘴角抽搐了一下,却没出声。
果然,薛朝又继续说道:如此一来,太子李亨就死定了。只要李隆基真的再杀一个太子,说不定就会迫于大帅的口号不再立太子。到时候,这些龙子凤孙少不得会一番窝里斗,长安城人心不安。大帅只要再拿着李隆基当初逼退睿宗皇帝,不忠不孝,随即以子虚乌有的罪名废李瑛李瑶李琚三王,贬斥远方,以至于他们冤死,如今再度冤杀太子,昏聩已极,这样的昏君,又怎配为天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禄山已经大抵相信了对方。他吃力地挪动身体想要站起身,可由于实在是太胖太重,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旁边的李猪儿见机得快,慌忙跪下用头顶住安禄山的肚子,这才勉强让这位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站起身体。而安禄山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用前所未有的和蔼态度问道:你不远千里前来为我献上良策,我当然不会亏待你。你如果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史思明心下一惊,看了安禄山一眼,见其和颜悦色的表面之下,眼神中赫然流露出了几分犀利的寒光,他便明白安禄山是真的动了杀心。可下一刻,那个铁面人却像浑然未觉似的,从容自若地说道:只恳请大帅此次揭竿而起之后,能够少造杀孽,得饶人处且饶人。
少杀人山人也太天真了,打仗怎能不死人须知我的长子安庆宗以及留守长安的刘骆谷至今都不能离开,只要我一起事,消息传到长安,他们必死无疑
见安禄山瞬间杀气腾腾,薛朝知道,这时候方才是最要紧的关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认认真真地说道:倘使我能够保全长公子和刘骆谷二人呢
仿佛是怕这样的条件仍然不足以打动安禄山,薛朝又开口说道:除此之外,我会为大帅继续败坏李隆基和李唐皇室的名声
安禄山这才想起北邙山人这个笔名如今已经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即便上了海捕文书,可就凭着从前那些风波,但凡署名这四个字的书也好,传单也好,总有人会瞅一两眼。信不信无所谓,只要有人看,这就是一大成功了。他立刻把心头那股杀机给摁了回去。
好薛公子只要愿意,尽可留在此地,我会下令城中所有印书坊,全力印制
见安禄山果然立刻答应了自己,薛朝哈哈大笑,慨然答应,但随即沉声说道:李隆基以及那些龙子凤孙该死,可李唐的百姓却无辜。大帅若想要进兵迅捷,少人阻挡,祈请先期于各州县内大肆散布各种消息,尤其是天子昏聩,以及南北郊祀之地的妖异之兆。要知道,多一个人相信这些话,就多一个人相信大帅乃是奉天行事,同样就少一个人会响应官府的征召令
等到左右亲随挟制了他带下去,史思明方才开口说道:此人大胆
纵使如他们这样的凶恶野心,也不得不认为此人大胆
至于安禄山,则是在琢磨对方说的少造杀孽。他此次起兵虽是蓄谋已久,可严庄也好,高尚也好,其他颇有才名的幕佐也好,他此前为了保密,并未和他们商量得那么透彻,故而这些人提出的建议也不过泛泛而谈。想想河北道境内诸州还有不少有名的文官,他又不禁心头一热。
若是能让这些人悉心来助自己,这才叫真正的何愁大事不成看来,对河北道还是要用抚为主。
当天夜里,范阳节度使府后院,靠近段夫人寝堂的一处院子正房大门被人匆匆推开,一个从者捧着从薛朝行囊中取来的厚厚一沓稿子匆匆出来,不多时就送到了安禄山面前。安禄山随手递给了身边的高尚和严庄,二位在河北文坛颇有名气的幕佐轮流看过之后,额头上不禁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最终,高尚儒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讷讷说道:应该确实是北邙山人无疑。
和那出塞九首的格调有些不同,但和从前那些传奇却如出一辙。严庄也用确定的语调吐出了这么一句话,见安禄山的脸色一下子轻松了下来,尽管不知道顶头上司什么时候招揽到了这样的人物,可胆子极大的他还是觉得有些悚然。
竟敢这样毁谤当今天子以及李唐皇族,简直闻所未闻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渔阳铁骑,幽州战鼓
蓟州地处平卢和范阳之间,是两镇交通要道。自从兼知两镇节度之后,安禄山就在蓟州州治渔阳城北面筑起了雄武城,又把渔阳城中静塞军的将领全部换了一个遍,上上下下几乎全都是他的义子。静塞军原本一万六千人,马五百匹,但安禄山陆陆续续从契丹和奚族哪里掠夺了大量马匹,又和漠北诸部交易了一些马匹,再加上幽燕原本就是产马之地,于是纵使步卒,也都有马匹坐骑可供行军时代步。
寂静的夜里,渔阳县城中却灯火通明,城外更是驻扎了无数大军,人声马嘶声络绎不绝。城中一座有些年头的古寺中,熊熊燃烧的火炬下,安禄山一身定制的军袍盔甲站在院子中密密麻麻的众将面前,一张肥硕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圆溜溜的。然而,他这样子尽管称不上勇武,可他在河北道呆了整整十几年,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河北王,当一个个将领依次廷参时,竟是整齐划一,再无一丝一毫的杂音。
眼下是黎明之前,大晚上的把你们全都召集在此,是为了一件至关紧要的大事
见底下一片寂静,没人敢吭声,安禄山很是满意,他刻意放缓了声调,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登基以来,先有开元盛世,贤相名臣层出不穷,可现在朝堂却是奸臣一手遮天,就是那自称国舅的杨国忠
安禄山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几近咆哮地怒吼道:他衔恨李林甫,便造谣说是李林甫炮制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竟在其尸骨未寒之际,便将其子婿家人贬斥出京;他嫉恨杜士仪,便让那陷害过王忠嗣的罗希奭前往安北牙帐城,以至于黠戛斯以及回纥兵马围城,漠北一片大乱而现在,他又把冒头指向了我,先是伙同几个奚人告我冒功,如今更是变本加厉构陷于我这样的祸国殃民之辈,是不是该死,是不是该杀
该杀
安禄山恼火不学无术的杨国忠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自己,因此刻意命人在河北道宣扬其劣迹,因此这该杀两个字竟是声震云霄,惊起宿鸟无数。面对这一幕,安禄山更加扯开喉咙地吼道:只可惜我连连上奏疏弹劾此等小人,陛下却始终不能洞察其奸。直到日前我痛定思痛,亲自咬破手指用血写了一封血书呈上,却依旧不得陛下回首。而且,现在朝中上下全都是杨国忠的党羽,竟是轻易清除不得。所以,太子殿下只能下密旨给我,让我带兵前往长安,讨逆勤王
最后一句话顿时引起了一阵极大的骚动。尽管这些年来安禄山厉兵秣马,收买人心,可大唐毕竟存在了这么多年,尽管这些年来盛世的表象下掩藏了太多太多的危机,从流民,到天灾,到征伐过度,百姓承担不起沉重的赋役,可总的来说,世道还算太平,军将们亦是把心思花在了捞钱和捞军功上。现如今,安禄山一下子提出了拥戴太子,讨逆勤王,除非是死脑筋的才会信以为真,大多数人心里都有一本明账。
从古至今,所谓的清君侧有几次是真的
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更大的喧哗。随着安禄山怒声质问怎么一回事,很快,就只见十几个牙兵簇拥了一个身穿寻常衣衫的老者进来,看上去不过是一介平民百姓。将校们正纳闷的时候,却不想安禄山竟然有些吃力地挪动着步子迎上前去。
怎么回事
那老者却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帅,大帅真的要发兵长安可长安是我大唐帝京,陛下在那里,纵使要讨伐奸臣,也用不着这么多军队,还请大帅三思而后行啊
偌大的院子里渐渐没有了别的声音,只有这老者带着哭腔的劝谏,然而,等到他告一段落之后,却只听安禄山掷地有声地说:正因为长安是帝京,是陛下安居之所,我这才要征调最精锐的大军前往讨伐奸臣从现在开始,军中但凡有犹疑不前者,民间但凡有妄言军机者,斩,夷其三族
大唐自从立国之后,便律法严明,并不以严刑峻法威慑百姓,什么凌迟和族诛之类的刑罚,永徽律疏上全都没有。所以,听到诛三族这样的恐怖军令,每一个将校都打了个寒颤,尤其是那些起初打算试着反抗一下的人更是缩回了脑袋。而那个被牙兵们簇拥进来的老者也不由得上下牙齿直打颤,脸上竟是惊惶和恐惧,可却没想到安禄山竟然对他笑了笑。
老丈,你很幸运,因为你是第一个劝谏我不要出兵的,也是最后一个下不为例
严庄安排的这么一出戏实在是不错
随着下不为例四个字,那老者被人一把架起拖了出去,而他那呜咽也仿佛被人堵回了口中,竟是再没有声息传来。四周围死一样的寂静,直到安禄山左侧的阿史那承庆猛地一挥胳膊大叫了一声万胜,四周围此起彼伏的声音陆续响起,紧跟着方才蔓延到了更多的将校中间。很快,安禄山双手一压,上百号人再次安静了下来,他便立刻宣布了赏格。
在丰厚的官爵以及金银赏赐刺激下,一张张最初发白的脸渐渐红润了起来,尤其是安禄山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是自己向朝廷奏请了他们的官职,是自己给了他们如今的前程之后,是他赐给了他们用之不尽的财富,最初或畏惧或惊怖或不安的将校们,全都被安禄山的说辞激励出了一股邪性来。临到末了,安禄山竟是用低沉的声音吼道:陈胜一介罪民,尚且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何况尔等皆勇武男儿,怎能甘心臣服于杨国忠一介鼠辈之下
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加上之前的铺垫,终于撩拨得将校们嗷嗷直叫。随着有人嚷嚷了一声愿从大帅勤王讨逆,这样的呼声渐渐成了主旋律,乃至于原本还受命再次带头振臂一呼的崔乾佑竟是没了用武之地。至于那些军阶比较高的将领们,则是态度相对冷静,可大多数人的心中却也同样是惴惴然。
安禄山的夷三族绝对不是恐吓,他做得出来只凭安禄山的那支养子军以及牙兵,再加上这些年在军中建立起的威信,他们如有异动就是杀身之祸
而当委任了贾循任范阳节度使留守幽州,吕知诲为平卢节度使留守营州之后,一夜的誓师动员,安禄山与众将共饮出征酒,眼看一个个人在那张讨逆檄文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后,他方才登上了一辆特制的铁车,竟是在牙兵簇拥下先行出城。此时此刻,将校们哪里不知道,这位节帅是要对军中下令了。果然,在蒙蒙天光下,他们跟着出城后未久,就只听诸军之中传来了阵阵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
等到他日成功时,奸相杨国忠以及长安城中那些奸佞所留下的财产,全都取来赏赐尔等
应召而来的奚族以及契丹族兵马亦是应和声声。混在契丹兵马当中的耶律泥礼轻蔑地冷哼了一声,见一个亲信从人群中艰难通过,挤到了自己面前,他便低声问道:都探问清楚了
夷离菫,那些奚人都杂乱得很,领头的那个将领瞧着不太能服众,刚刚还有人和他争执不下。至于咱们契丹兵马当中,除却我们这一部之外,其他的兵马也是杂得很,不像有人指挥的样子。
这样的回答无疑有些出乎耶律泥礼的意料。奚王李延宠和契丹王李怀秀先后死在了都播的手里,而后安禄山又冒领其功,都播一味听之任之,却又在安北牙帐城发生变故之际悍然西进,可他耶律泥礼在契丹牙帐左近试探性的一次反扑却被人识破,损兵折将毫无战果。即便都播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发展了起来,可在同时占了仆固和同罗之后还有这样的战力,这实在是不可能
除非有人在暗中力挺都播
耶律泥礼正在这么想着,只听排山倒海一般的欢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他甚至不用伸出脖子去看,就知道是安禄山的帅旗已经动了。果然,倏忽间就只听马蹄声阵阵,显然是大军就此开拔。那一刻,他在沉吟再三后,终于对四周围的随从低声下了命令。
等到打下第一座城池后,就伺机脱队离开
安禄山亲自来到蓟州渔阳誓师,至于幽州这边,他则是全权委托给了史思明。史思明的誓师却要简单明了得多,几个杀字,几个赏字,几颗血淋淋的首级,几箱子让人眼花缭乱的金珠,成功就撩拨起了将卒们心中最原始的冲动。自古燕赵多勇士,民间暂且不论,被安禄山养了这么多年的将卒们,对主帅的命令除了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服从意识,隐隐还有一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意识。
因此,当史思明跨上马背,抽刀直指西面,高喝了一个杀字之后,数万兵马应和的杀声震耳欲聋,直叫城中早已闭门的百姓们心惊胆战。
范阳节度使府后院,被软禁了好些天的薛朝在这阵阵杀声中放下了笔,随即轻轻揉了揉手腕,摘下面具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不用看就知道,伺候在身边的从者只要目光一接触到他的脸,就会不自觉地把视线投往别处,显然一张狰狞可怖的脸是很有好处的,只不过这些天一直贴在脸上着实难受。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拿出了足够的干货来,安禄山又急于造反,这才让他成功蒙混过了这一关,现如今大军这么一出征,说不定安禄山会带上他。
他真想跟着族主东征西讨,而不是做这种事,可谁让他姓薛一张族谱倒背如流他当初想不通为什么还要救下安禄山的妻儿,还是罗盈对他解释的。
能够用暂时不杀安家母子和刘骆谷那几个人,再给他一个合适的旗号,换取安禄山在行军过程中少点阻力少杀点人,不论怎么说都是划算的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兵分两路
安禄山出兵了
自从杜士仪对安北大都护府的文武们捅破了安禄山打算造反这一层窗户纸之后,整个安北大都护府就如同精密的机器一般,每一个轴承,每一个齿轮就立刻运转了起来。从粮秣储备,到兵器保养,到战马坐骑的养护,一切准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文武各司其职。因此,当不眠不休的信使一个个接力,将安禄山出兵的消息带到了安北牙帐城之后,杜士仪忍不住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案头,心中百感交集。
他不是没有过将这场大乱摁下去的念头,否则当初正好因为辅佐信安王李祎出征契丹而留守幽州时,他也不会让人去寻访安禄山的下落,更不会在张守珪下台前夕,阴了安禄山一把,可那个如今大腹便便的安胖子总是能够巧妙避过这些劫数,依旧青云直上。当然,如果他肯用暗中行刺那最后一招,也许可能把这样一个挑起大乱的角色一举击杀,可这样就能把眼下这看似盛世的大唐长长久久维持下去
达官显贵只知道饱食终日寻欢作乐,忠臣良将全都被打发到了穷山恶水,留下的或是灵巧善媚之辈,或是平庸无能之人。最重要的是,李隆基不但只知道听那些英明神武的阿谀奉承,而且疑忌之心越来越重,想当初李瑛兄弟三人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地救了君父一场,下场却是子虚乌有的谋反作乱,险些连命都丢了,他还不是几乎遭殃可李唐皇室维持了上百年,还没有彻底失去民心,他针对皇族的舆论攻势时间还不够长,因为这种攻势不可能太早。
想着这些,他便高声叫道:来人,召集文武,节堂议事
节堂议事公布了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之后,杜士仪便命武将们各自归去整顿军伍,文官们回去准备一系列出征事宜,午后时分在大校场中集阅。当他在高台上,再次对所有士卒们公布了这一消息之后,一时群情激愤,人人请战。在这一片哗然之中,杜士仪方才开始总动员。
安北牙帐城能够屹立在漠北来之不易,经历了此前的围城一役,他自然不可能把所有兵马都带走,因此他在李光弼和仆固怀恩中间,选择了李光弼率军一万留守,仆固怀恩领军两万随同出征。至于剩下的兵马,则是分散在东西北三处分别守御,以备各部闻听安北牙帐城空虚后有什么不轨举动。
而在出兵之前,王容和张兴一行人早已经在牙兵的周密保护之下,悄然前往同罗牙帐城。
阿古滕取父亲而代之入主同罗牙帐城,先期就接到了杜士仪军令,令他出兵一万,随时准备出征。他虽然有所犹豫,但还是很快答应了。而仆固牙帐城中,虽然仆固玚希望自己留守,弟弟仆固玢能够从军带兵戴罪立功,可既然是杜士仪的军令,他也不敢违背,在整兵一万的同时,少不得对弟弟千叮咛万嘱咐。
当这两个铁勒新生代总共领兵两万和都播那支黑衫军会合,发现罗盈竟是只带了区区五千兵马的时候,全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潜意识中,兵力占据了绝对优势的他们恨不得率军就那么猛扑过去,也好报当初的一箭之仇,可理智又告诉他们最好不要尝试,再说人家当初也没给他们造成多少实质性损伤。两相照面之际,当他们发现罗盈身后跟着的人赫然是陈宝儿,就更加打消了对立的念头。即便如此,打招呼时,仆固玚也好,阿古滕也罢,全都是的。
刚刚得到云州飞鸽传书,安禄山派小股精兵急行军,负责先行打开河北通路,河北道各州县不是献城,就是守臣因为应对不及被杀,现如今已经一路过了恒州常山郡,也就是说,我们的时间也已经不多。
大帐中,罗盈用马鞭在沙盘上虚点一下,沉声说道:只要叛军把守住井陉关,河东的兵马就无法威胁河北腹地,更何况,本来他们还寄希望于我南下河东,牵制住河东兵马。届时叛军就可以从恒州常山郡一路南下,渡河进入都畿道。六天之内,必须赶到云州城下,并尽快联络云州蔚州代州兵马,征召兵员平叛
此话一出,阿古滕和仆固玚对视一眼,往日在安北牙帐城中还彼此别过苗头的年轻人却是达成了默契。仆固玚嘿然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敢问怀义可汗,我们这支兵马全都是蕃军,你凭什么联络云州蔚州代州兵马,让他们和我们一块平叛而且,你只带五千人,不嫌太少吗
就凭晋国夫人马上就要抵达,届时将和你们同行至于我,我不和你们同行,奚人和契丹人有不少都附逆安禄山,我会直接掏了他们的老窝,然后直扑幽州
罗盈轻描淡写地吐出这么一句话,见两人全都有些呆滞,他方才意味深长地说道,要知道,杜大帅在河东总共四年,从云州到代州,受其恩惠者无数,尤其是云州军中从小卒到队正旅帅,很多都是他在任期间一一简拔上来的,百姓更是因为他的政令方才得以安居乐业。如今我等奉杜大帅军令平叛,又有晋国夫人随行,自然一呼百应
仆固玚很想问一句,那自己的父亲和杜大帅呢可想想安禄山剑指长安,到时候长安便是重中之重,父亲必然会跟着主帅南下,和岳父郭子仪一起解长安之围,他也就冷静了下来。他们这三支兵马显然全都是蕃军,让他和阿古滕听罗盈指挥,简直门都没有,好在罗盈不和他们同行可如此一来,他和阿古滕之间,谁为主
他瞥了一眼一直没有说话的陈宝儿,突然开口问道:莫非这一仗是陈司马居中指挥
我不过一介参谋,何德何能居此重任再说,我将随着怀义可汗转战奚族契丹和室韦。陈宝儿见阿古滕也盯着自己,便笑着摇了摇头,此次张长史将随同夫人一起抵达,应该是他为主帅。
此话一出,阿古滕和仆固玚松了一口气,罗盈也不禁暗赞杜士仪此役分派精当。把擅长战阵而又心眼太死的李光弼留在安北牙帐城镇守,杜士仪自己带上仆固怀恩,要慑服本就是多年部将的郭子仪也就不难了。然后,把跟随时间最长,而且又在代州呆过多年,当过河东节度掌书记的张兴派来充当这一路兵马的主帅,再加上在云州呆过多年的王容,当然能够成功让河东道北部的数州和己方一起,结成一条稳固的平叛战线
当张兴带着龙泉以及五百牙兵,护送王容抵达,与三路已经整装待发的兵马会合之后,他便如陈宝儿所说,立刻接过了此次主帅的重任。杜士仪那一次亲自前往同罗牙帐城,和罗盈会谈之后回到安北牙帐城后宣布了将等待安禄山兴兵反叛,再举兵平叛的消息时,他就已经明白,杜士仪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且不说杨国忠已经不止一次告过安禄山的黑状,河北道的文武官员也有人举发过,可结果如何,天子何尝信过
就算他们附和杜士仪上书将安禄山有反心之事上奏给天子,甚至附上罗盈的证词,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已经完全昏聩的李隆基如果还在位,一切只会越来越糟
所以,他对罗盈仆固玚和阿古滕只说了一句话:大帅许诺,平叛之后,绝不会亏待都播以及仆固同罗三部,绝不止金银财帛之赏
骡车中,王容和李茕娘同车而行,听到外间万胜的呼声响彻云霄,她不禁紧紧握住了李茕娘的手。后者同样正在担心身在长安城的亲人们,一贯冷静的脸上满是忐忑不安。终于,她忍不住对王容问道:师娘,真的能赶上
一定能赶上。王容轻轻拍了拍李茕娘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一定会赶上
东受降城距离幽州不到千里,因此在安禄山从幽州和渔阳两路出兵之后不到三四日,郭子仪就得到了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安禄山叛乱的消息。他虽说并不意外,可一想到杨国忠连日以来发下数道命令,吩咐他不得私自进兵漠北,他就只觉得一股怒火油然而生。接下来的数日之内,他一面整兵备战,一面命人送信给长安,却信使却始终渺无音讯。而就在他等着长安那边消息等得心急火燎之际,反而是来自西受降城送来消息,安北牙帐城的信使到了。
前时安北牙帐城送来消息时,还是罗希奭倒行逆施胡乱调动兵马,以至于黠戛斯以及回纥兵马围城,而后都播西进,整个漠北一时大乱。此后则是杜士仪的血书和举告安禄山的几封奏报,最后就完全没了消息。所以,时隔数月再次有信使从北面来,郭子仪只觉心情大振。当得知来的竟是司职前锋营的阿兹勒,郭子仪的一颗心更是完全放在了肚子里。
如若不是安北牙帐城安然无恙,杜士仪怎么也不会把这个义子派来
很快,郭子仪就见到了这一拨风尘仆仆的人。可是,当他们进书斋的时候,他才刚刚站起身,就只见阿兹勒往旁边一让,而其身后一个戴着风帽的人则是直接把风帽给褪了下来。看清楚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郭子仪不禁失声惊呼道:大帅
尽管郭子仪如今自己已经是朔方节度使,可毕竟杜士仪节度朔方的时间长达十余年,上上下下都已经极其习惯了这个称呼,包括郭子仪本人。而他在这一声惊呼之后,甚至还没觉察到自己的口误,甚至三两步冲上前去,满面紧张地问道:难不成是安北牙帐城丢了
杜士仪却摇摇头道:眼下乱的不是漠北,而是中原子仪,你可不要告诉我,不知道安禄山以诛除杨国忠为借口,举兵反叛的消息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兵锋何指
听到杜士仪亲口承认漠北乱局已定,郭子仪顿时如释重负。等到得知杜士仪竟然亲自去见过都播之主,不但说服怀义可汗反正,而且还问出了安禄山约其共同进兵的图谋,甚至与对方约定,借兵平叛,他就更加惊异了。若非杜士仪明言,自己一路快马加鞭隐匿在阿兹勒一行人中,还不想这么早出现在朔方文武的面前,而仆固怀恩的两万余大军还在自己身后,他几乎就要立刻升节堂面见文武,把这样一个好消息公诸于众。
毕竟,他的妻子王夫人以及子女们这时候也还留在长安城,如若万一真的被叛军打到城下,后果不堪设想
仆固怀恩所带领的安北大都护府兵马尚未抵达,而之前郭子仪派去长安之后,就犹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音信的前后两拨信使中的前一位,却在次日早上回来了。这位禀报安禄山叛乱的信使带来了朝廷的严厉呵斥,就差没有指着郭子仪的鼻子骂他胡说八道了。听到这位信使表示自己在长安城中被扣留了多日,甚至还有人严词诘问他郭子仪如此禀报是否出于私怨时,别说郭子仪面沉如水,就连杜士仪都恼怒万分。
而傍晚才抵达的后一位信使,捎带来的消息却截然不同。
他同样在长安城被扣留诘问,可因为临到回程却突逢太原府亦是慌慌张张送来了安禄山叛乱的消息,故而朝中君臣方才开始着慌。此时此刻,他说了杨国忠两次亲自召见自己的情形,把杨国忠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学得惟妙惟肖。
第一次召见的时候,杨相国还倨傲得很,只问我这消息哪里来的,郭大帅是不是心存怨怼,敲打了我一阵子,随即是御史台一个御史诘问了我半个时辰。将诘问的经历绘声绘色解说了,他方才继续说道,但我被扣了两日后,杨相国再次召见我时,却是喜气洋洋,看上去仿佛是遇到了什么大喜事。问过我朔方兵马的人员以及战备之后,他就说,只不过安禄山一个人有造反之心,麾下兵马其实根本不愿意相从,只要派一员大将前去东都洛阳,然后打开府库征召勇士,一定能把安禄山那群乌合之众击溃。
说得容易,倘若范阳以及平卢兵马真的如此不堪一击,那奚人和契丹早就趁势南下了
郭子仪登时恼火地骂了一声。对于安禄山,他看不上眼,可并不代表他便会轻视河北强军。燕赵多勇士,这话并不是说说而已,即使安禄山再饭桶,可这么多年的节度使当下来,没吃过什么大败仗天门岭那一役毕竟是砍了契丹王的脑袋,具体内情郭子仪不清楚,可总归是胜了至于其麾下的那些武将就更不用说了,很多甚至是张守珪时代留用下来的,将门子弟也不少,如史思明崔乾佑田乾真蔡希德等更是善战之辈。
见郭子仪骂骂咧咧,那信使没敢吭声,直到主帅的气都出够了,他方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杨相国还让我代传陛下之命,如今漠北大乱,朔方兵马除却放手东中西三受降城的兵马之外,其余所有兵马全都整合起来,随时听候陛下调遣。如若安禄山兵出井陉关,直逼云中郡,则出兵反击,否则不得上命,不得擅自出兵
没想到杨国忠还是没什么长进,关键时刻,竟然仍是防着朔方兵马犹如敌寇
听到郭子仪身旁那人突然开口这么说了一句,那一路奔波的信使忍不住侧过头去看了一眼,这一眼不看还好,他却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竟是大为失态地嚷嚷道:你是你是杜大帅漠北不是已经大乱了,安北牙帐城也正在围困之中,大帅怎的在此
别瞎嚷嚷了,安北牙帐城已经安然无恙,大帅之所以来此,当然是为了安禄山这叛贼郭子仪没好气地喝止了自己那个咋咋呼呼的小信使,等到严厉告诫其不许露出风声,又令牙兵进来将其带下去休息,他方才对杜士仪道,大帅,杨国忠此举分明是别有用心
那是当然,他为什么听到安禄山反叛,不怒反喜还不是因为他觉得这样一来就证明了自己的先见之明他如今对哥舒翰百般力捧,也是因为你这个朔方节度使威名赫赫,他担心你抢了哥舒翰击退叛军的功劳。
说到这里,杜士仪见郭子仪脸上流露出了深深的不忿,他便站起身说道:子仪,我此前已经实话告诉你了,张奇骏已经领同罗仆固三部联军直取河东,届时视情况出击。至于范阳平卢,我已经命人星夜兼程去见我昔日旧部侯希逸,说动他从平卢倒戈一击。都播则是从奚族和契丹之地逼临幽州。现如今,你打算怎么做
如果按照自己的心思,郭子仪自然希望立刻领兵驰援长安,又或者是率兵直击幽州,抄了安禄山的老巢,可现在杨国忠送了这样一道说是圣命的口谕过来,他实在有些进退两难。
不遵命,他从小到大铭记于心的忠义底线过不去;可要是遵命,他又不是那些庸碌之辈,别看关中和河洛仿佛还有十六卫禁军把守,可那些家伙多少年没有真正打过仗,临上阵时能派什么用场就算从河南临时征召勇士,也多是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杨国忠简直是疯了
你莫非在想,杨国忠是不是疯了
杜士仪见郭子仪立刻惊醒了过来,一副踌躇不决的表情,他知道其举棋不定在犹豫什么,便举重若轻地在那杆秤上又加了一颗砝码:杨国忠此人,出身世家,却又因为他和当初张昌宗张易之兄弟的关系,仕途无门,故而如今一旦登上高位,就一定会想尽办法除去一切障碍。赌徒的心理便是如此,赢就要通吃,输就连本一块赔进去
大帅说得没错,这杨国忠还当真是赌徒郭子仪本想说杨国忠好歹也是天子亲自提拔的宰相,可待要反驳却又找不到任何理由。思来想去,他最终做出了决定。
既然河东已经有张奇骏领兵前往,安禄山纵使万一分兵取河东,也有人抵挡。至于平卢,我倒是有心去,可我还不能给麾下将卒变出翅膀来飞到那里去,而且舍近求远,本末倒置。大帅既然不顾违抗圣命的风险,星夜兼程赶到了灵州,又让仆固怀恩率领大军在后,我郭子仪还有什么话好说的想当初若没有大帅,就没有我郭子仪的今天,自我以下,朔方节度所有兵马全都听从大帅之命平叛
是听从自己之命去平叛,而不是听从自己之命去干别的,这就是郭子仪的底线,杜士仪却已经很满意了。
他示意郭子仪跟着自己来到沙盘旁边,用手指点了点太原府,随即又点向了洛阳,随即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看,安禄山此次从范阳平卢出兵,号称二十万兵马,他既然已经派兵联络都播南下河东,必定不会兵分两路。这样,他只需要派出一员大将从恒州常山郡到井陉关把守,就可以把这条河东通往范阳的通衢大道堵死。至于他自己的大军,则是从常山郡南下,经巨鹿郡直达灵昌郡,然后再从灵昌郡渡过黄河,西行直取洛阳。兵贵神速,他久在河北,耳目无数,又打着拥戴太子的旗号,沿途州县一定不会遭到大的抵抗,这时候应该已经快要渡黄河了
面对杜士仪这样的判断,郭子仪想想自己连日以来打探到的情报,不禁点了点头:虽说消息已经很难打听,但据说河北各州县太守县令确实全都毫无准备,而且安禄山派一支偏师为先锋,打出的是奉诏进京的招牌,故而不少太守是亲自去迎,结果脾气硬的成了阶下囚,甚至被杀,胆子小的则是唯唯诺诺听从安禄山分派,更多的则是猝不及防被裹挟,如今河北各州县几乎全部沦陷。
说到这里,郭子仪的面色异常沉重,想来是联想到那几个死于安禄山屠刀之下的河北文武官员。
如果我猜的没错,哥舒翰应该已经被杨国忠催促,不得不出山抵御叛军了。
杜士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封常清和高仙芝。这两位在历史上原本应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好搭档,现在却是两根不相交的平行线,高仙芝率军前往征伐石国,封常清则是作为李佺的节度判官,正在北庭节度使府琢磨着怎么给首鼠两端的葛逻禄一点颜色看看,既然李隆基不征召这支军队,封常清就绝不会再趟平叛这浑水。而哥舒翰也活蹦乱跳的,自然不会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拒绝前往河南府力挽狂澜。
尽管哥舒翰心眼不大,军略勇武却都相当可观,对上安禄山并非没有胜算,可前提是哥舒翰麾下带领的是他用熟的河陇兵马,然后给他配齐各级军官,而不是给他几个彼此之间不能协调的将校,然后给他一堆乌合之众,又或者在这种时候再派个宦官去掣肘
只不过眼下不是考虑哥舒翰胜败的时候,杜士仪很清楚,尽管安禄山这场叛乱对于天子来说很突然,但无论李隆基,还是文武官员,全都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叛乱,很快安禄山的麾下军将就会分崩离析,安禄山本人也会和大唐从前那些叛乱主将一样下场而现在一切的剧本早已脱离了既定的轨迹,但他还需要谨慎再谨慎,因为他除了郭子仪仆固怀恩罗盈侯希逸这样极其可靠的昔日部将之外,还有一群杨国忠这样名义上是一方的猪队友,头上还压着疑心病重的天子
更重要的是,李唐还远远没有完全失去人心
杜士仪想到的这一点,郭子仪也自然明白,他当即若有所思地问道:虽然杨国忠让信使带回来圣命,不许我们擅自进兵,但我们不如准备这样一支偏师。不如这样,从朔方调一支偏师前往长安驰援。否则,哥舒翰就算昔日再战功赫赫,有将无兵又怎么行
听了郭子仪的话,杜士仪立刻摇了摇头:不,朔方任何一支兵马都是你我多年的心血,纵使哥舒翰亦是一时名将,可他如今手下兵马众多,彼此未必一条心,到时候彼此倾轧制衡,拿着他们去当死士蹚浑水,反而白白糟蹋了。唉,东都留守李憕昔日与我有些交情,而身在东都的御史中丞卢奕亦是刚强,万一洛阳有失,他们恐怕都不能保全,只希望奇骏所领的一路兵马到达云州后,能够让河东兵马再无后顾之忧,只要河东能够通过太原府南下驰援河南,河洛则可保无虞。至于你我子仪,我且问你,你可敢和我南下长安,杀了杨国忠这一祸国奸臣
郭子仪登时面色大变,下意识地反对道:大帅不可如若这样兵谏,又和安禄山反叛有何不同
此刻不去长安,子仪你莫非想等到叛军兵临长安城下时后悔
郭子仪登时噎住了,紧跟着便用犹豫的语气说道:潼关天险,哥舒翰亦不是无能之辈,总不会连潼关都守不住吧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先在朔方耐心等待长安那边的消息吧,让夏州那边收拾一下,让仆固怀恩的大军先驻扎在夏州,届时若长安有变,则从夏州抄小路直奔长安。杜士仪也不想过分逼迫郭子仪,只是叹了一口气,再者,派出最可靠的信使,以你我的名义,派人联络河北河东诸州县官员,让他们在安禄山麾下暂时隐忍,等待反正之机
对于这一条,郭子仪倒是并无异议。毕竟,这是为了保全那些忠良贤能,他当即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异常沉重。
风雷乍起,战云密布,本是煌煌盛世的大唐,怎会招来如此大劫
第十九卷八方风雷天地动完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纷纷乱乱大后方
恒州常山郡地处河北道南北两条大驿道交汇之地,西邻河东道,又有井陉关,乃是整个河北最为要冲之地。安禄山叛乱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了此地,胁迫太守颜杲卿听命于己之后,就便命心腹大将李钦凑率领三千兵马从恒州往西,至井陉关驻守,主力大军则从恒州南下,经郉州巨鹿郡等各州郡,预备从灵昌郡渡河,取河南而进逼都畿道。
常山太守颜杲卿和几个早早就名满天下的从兄弟不同,他乃是门荫出仕,多年都只在低品徘徊,开元末年迁范阳节度使府参军,那时候安禄山虽还只是平卢节度使,却对其颇为嘉赏,等到一从裴宽手中接过范阳节度使一职,就奏其为节度判官,不数年更是奏请颜杲卿为常山太守。
可以说,颜杲卿自从出仕之后,最大的恩主便是安禄山。这些年来,不少文武对于安禄山这一介胡将却深得帝心颇有微词,颜杲卿身在河北,眼看其重用蕃将,排斥汉将,甚至对文官事务也常常插手,也不是没有谏劝过这个顶头大上司,若非知道天子倦政,向朝廷告状也没用,他早就上书了。作为声名赫赫的颜家子弟,安禄山对他也一直还算尊重,至于那些劝谏就全当耳边风了。
此次安禄山过境,不明所以的颜杲卿自然前去迎接,等到发现紧跟着的千军万马时才觉察到不对,可那时候什么都已经晚了安禄山不但带走了他的儿子颜季明,而且还派兵驻守井陉关,最最关键的是,他这个太守从前并无兵权,如今通衢大道全都被安禄山麾下兵马把持,他竟是失去了和朝中的一切联络
使君,有平原郡的信使
书斋中,焦躁不安的颜杲卿闻言一愣,随即欣喜若狂,大声叫道:快拿进来
安禄山离开恒州南下准备从灵昌郡渡河,随即亲自发起夺取洛阳一役,所以如今往西往南的要道全都被把持,各式各样的捷报层出不穷,仿佛洛阳随时可取,朝中的举措颜杲卿丝毫不知。可河北道境内却还是能够互通声气的,他前时派出信使往各州太守处探听消息,其中也包括德州平原郡。因为平原太守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从弟颜真卿
等到他接过那铜筒,小心翼翼打开三层封口取出信笺,登时眼睛一亮,脸上亦是露出了极其振奋的表情。颜真卿竟是在心中表示,已经在境内招纳了不少勇士,联络他等候合适的时机举事
使君,十万火急
就在这时候,常山长史袁履谦也匆匆闯进了书斋。看见颜杲卿正兴高采烈地抬头冲着自己看来,他微微一愣,随即便连忙上前呈上了手中的东西:使君,我今日回私宅,却有人从外头将这样东西绑在箭上射进了我的书斋中。我原以为是安贼的那些军卒又耍什么花招,谁知道捡起来打开一看,却发现上头盖着朔方节度使府郭大帅和安北大都护府杜大帅的两方大印
此话一出,颜杲卿登时大吃一惊。朔方节度使郭子仪这些年来屡立功勋,声名鹊起,可相形之下,另一个名字却在这三十多年来自始至终如雷贯耳那就是颜真卿也要尊称一声师兄的杜士仪此前听到安北牙帐城被围,竟是因为罗希奭胡乱调兵之故,而后又是都播西侵漠北大乱,他还曾经又痛心又惋惜,谁知道倏忽间竟会有这样的转折
他连忙一把抢过袁履谦手中的信,三两下展开一看,就只见那一篇绝对可称得上是好文章的信中,不但言简意赅地说明,已经默认都播来日占据契丹和奚族领地为代价,说动都播之主怀义可汗拒绝安禄山南下河东与其合兵的请求,而是通过契丹和奚族领地直击幽州,帮助大唐平叛同时,安北大都护府一路兵马直取河东,将会设法从井陉关开进河北道,另一路兵马将会和朔方节度使下辖的兵马一起迎击安禄山大军,所以请河北诸州县的主司暂时按捺一下,等待合适的时机。
其中,留此有用之身,以图精忠报国这短短十二个字,颜杲卿看得心头一烫,眼中竟是隐隐流露出了水光要知道,他因为此前一时不察,而不得不暂且接受了安禄山所赐的金鱼袋和紫衫,心里不但屈辱,还始终担心异日此举会成为别人指责自己甚至颜家的污点
袁履谦见颜杲卿如此动容,连忙问道:使君觉得这封信是否可信
安禄山把你我子弟全都带走作为人质,又留下了心腹大将防守井陉关,如今自己一心直取洛阳,你觉得他可能会为了试探你我的心思,杜撰出这样一封信来颜杲卿反问了一句后,便重重捶在自己面前的桌案上,而且,安贼麾下的那些幕佐,如严庄高尚之辈,早已经泯灭羞耻之心,他们如果用计,一定会一面如此写信,一面派人在这常山郡死死盯着我们,恨不得我们立刻露出破绽,然后把我们一网打尽,绝对不会让我们暂时隐伏等待时机
袁履谦想想颜杲卿的话,不得不认为很有道理,可要说真的什么都不做,他又觉得有些不甘心。等到颜杲卿命他筛查太守府的属官以及小吏,以及查访民间的反应,然后悄悄招募勇士之后,他方才喜上眉梢。正要告辞离去的时候,颜杲卿突然又叫住了他。
贤弟,你我共事多年,有一句话我的嘱咐你。你家幼子前时曾经在太守府中询问小吏,前时外间一本传奇上说,陛下得位不正,以及三王受冤被废之事是真是假。兹事体大,切不可被奸人蒙蔽
一下子从如何抗击叛军这样的大问题,拐到了外间流言蜚语这样的小问题,袁履谦却非但没觉得轻松,反而更加紧张了起来。他默默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屋子时,却突然头也不回地问道:使君,恕我问一句大不敬的话,那些流言你信还是不信
颜杲卿本以为自己会严词斥责袁履谦,可话到嘴边他方才发现根本一句都说不出来。关于这一部唐隆传奇,很多细节都实在是太详尽了,什么李隆基在杀死太平公主之后,原本想连带将自己的父亲睿宗皇帝李旦一并杀了,然后颠倒黑白说成是死在乱军手下,却不料郭元振竟然带领兵卒死死卫护,于是只能逼其交权了事。但郭元振却因此被天子衔恨在心,短短三个月后就被李隆基找了个借口发落,险些被杀,最后贬死在了路上。
他不是不信,而是根本就知道这都是真的。从前天子百般遮掩,千般矫饰,但纵观整个李唐,从高祖登基一直到现在,如此父子相残甚至母子相残的事情,还少吗
袁履谦发现颜杲卿没吭声,沉默片刻后又低声说道:另外,使君也请留意一下,自从安贼叛乱之后,这些流言就越发沸沸扬扬,显然两边已有勾结。
颜杲卿勉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声,等到袁履谦离去,祖籍山东琅琊,一直都以圣人苗裔自居的他不禁捧着脑袋颓然坐了下来。无论两汉魏晋,甚至是只有两代的短命隋朝,也从来不像大唐这样,几乎每一代天子的登基都伴随着无数血腥杀戮,充斥着各种阴谋。如果现如今还是从前的开元盛世,纵使有人翻当年的旧账,百姓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可在贤臣尽去,朝中一个李林甫接着又是一个杨国忠,然后是安禄山这样一场叛乱之后,民心又会如何
不管如何,至少李隆基已经失尽人心
突如其来的这场乱事对长安城中上下人等来说,也同样是猝不及防。安禄山每次到长安,大多就是憨态可掬扮小丑,装老实,所以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那就是个憨厚的胡儿,老实的胖子。即便有杨国忠一再举发安禄山的反意,可大多数人都认为,那只不过是杨国忠和安禄山的私人恩怨。所以,在接到安禄山叛乱的消息后,即便杨国忠身为宰相一再呼吁立刻动员兵马反应,身在华清池的李隆基还是犹豫了整整五天,方才真正相信了这个消息。
而加上信使在路上耽误的功夫,这恰恰使得叛军气势如虹,顷刻之间席卷了整个河北,眼看就要渡过黄河河
彻底相信了这个事实后,李隆基又惊又怒,第一反应便是留着太子李亨在长安监国,自己率军亲征。然而,杨国忠和李亨的关系虽然不如和李林甫和李亨的关系那样势不两立,可杨玉瑶还没有儿子,如若李隆基有个三长两短,杨家满门富贵也就付诸流水,颜国忠又怎敢放李隆基去亲征于是,他不但说动了右相韦见素和自己一起去劝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用足了功夫,又让杨玉瑶出面哭诉,总算是把李隆基亲征的心思给打消了。
既然不再一心想着亲征,李隆基便一面下令招募京兆勇士,一面打算从在长安的十六卫大将军中择选从前在边镇呆过,颇有战功的派去河东河南主持战局。在先行派出卫尉卿张介然为河南节度使,招募健儿,主持河南全线防务,保障东都不失后,杨国忠又举荐哥舒翰招募长安健儿,出潼关阻击叛军,李隆基本就心仪哥舒翰勇武,当即下了诏命,同时应杨国忠从前之请,竟是慨然封其为西平郡王。
即便知道这次出征风险绝大,可面对天子的厚赏和知遇之恩,哥舒翰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除此之外,李隆基本想重新启用裴休贞为河东节度使,可这时候,从前还举荐过裴休贞的杨国忠却委婉劝谏了一句,道是河东乃裴氏根基。果然,一听这话,一直对世族颇有提防的李隆基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却是派王承业为太原尹,兼河东节度使,调动河东兵马。
就在哥舒翰即将离开长安的节骨眼上,一个消息从前线骤然送到了宫中。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风雨飘摇的东宫
李林甫一死,李亨只觉得无时不刻不在压迫着他的那种窒息感总算是减退了几分。他如今连东宫都住不成,竟是要和其他诸王一样,住在十六王宅中一处比较特别的别院中,成天战战兢兢地度日。如果说从前韦妃带给他的,是一种拥有世家作为后盾的政治安全感,杜良娣给他的,是一种无微不至的温暖,那么现在小他一大截的张良娣带给他的,则是一种青春和活力,以及更可贵的善解人意。
他唯一遗憾的是,张良娣嫁入东宫也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两人几乎如胶似漆,可直到现在却也没能有个一儿半女。每次一看到那些其他妃妾所出的子女,张良娣总是难免妒意。这一日,两人独处时,张良娣就忍不住小声抱怨道:广平王和建宁王都已经娶了妻子的人了,竟然还都挤在这么小的一个别院里头。三郎,要不我出面去试探试探陛下,要不就换一个更宽敞的地方,要不就把他们都分出去
现在什么节骨眼上,谁还有工夫管我们是不是住得宽敞李亨立刻紧张了起来,一反平日对张良娣的纵容,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口气竟是非同一般的严厉,你要知道,安禄山举兵叛乱,眨眼间就要渡河,如果不能挡住他,就连洛阳都不知道是否能保住
张良娣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随即嗤笑道:这安禄山不过一介胡儿,靠着李林甫方才有今天,有多少真正的战功他是因为在河北道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方才能用这么快的速度打下河北,可一旦过了河北进入河南,我就不相信大唐这么多兵马,还胜不过一个安禄山别说卫尉卿张介然已经去了,听说此次奉命领兵去潼关的,不就是原来的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鼎鼎有名的勇将可惜了,如果陛下真的亲征,这长安
李亨破天荒没有制止爱妾的浮想联翩,事实上,父亲竟是没有能够御驾亲征,他也觉得很可惜。他这个太子从入主东宫之后,就从来没有过一分一毫的权柄,监国两个字更是提都不用提了。而且在李隆基的默许,李林甫的清洗下,他的羽翼完全折断,宫外朝臣的交通渠道几乎全部堵死
会有机会的
李亨才喃喃自语了这么一句,突然只听砰的一声,只见大门被人撞开,一个人重重摔倒在地上。又惊又怒的他霍然起身,见地上狼狈不堪的赫然是李静忠,不禁愣了一愣。在他莫名惊诧的目光下,李静忠手足并用连滚带爬地来到他的面前,竟是带着哭腔叫道:张娘子,你一定要救救郎君
张良娣被李静忠这么一句突兀的话叫得心头咯噔一下,神色大变。等发现外间一行如狼似虎的卫士突然闯了进来,她终于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可是,李林甫已经死了,杨国忠纵使和东宫不对付,但还顾不上对付他们,再加上外间安禄山举起反旗叛乱,这种时候李隆基为什么要对李亨出手
别说她不明白,就连如今已经锻炼得城府深沉的李亨,也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一幕。然而,他更清楚李隆基这个君父的冷酷,想当初李瑛李瑶李琚兄弟三个可比他要得宠得多,最后结果如何顷刻之间,他根本掩饰不住心头慌乱,就这么瘫软了下来,只是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这是要干什么
太子殿下,奉陛下圣命,宣召殿下前往宣政殿。
李亨既然腿软起不来,自有人直接把肩舆给抬了进来,强行扶着李亨上去坐了,就这么径直又抬了出去。张良娣恍然醒悟,提着裙子就要追,却在屋子门口被两个宦官死死拦住。这两个宦官对这位和天子母家渊源深厚的良娣倒也客气,口口声声地奉圣命不得已,但在张良娣的苦苦哀求,甚至直接褪下手中一个嵌玉镶宝的赤金镯子作为贿赂后,总算还是有人透露了口风。
安禄山竟是发布檄文数道,直指李林甫和杨国忠先后两代奸相祸国,压制陷害太子,以至于失尽民心,自己则声称要拥戴太子
直到与其说是护送,还不如说是押送李亨的这一行人再也瞧不见了,张良娣方才再也维持不住自己,就这么瘫坐了下来。那一刻,嫁入东宫时虽然带着几分惶恐,却同样盼望着将来母仪天下风光的她只觉得心情一片昏暗。如果李亨真的倒台,哪怕她能够像韦坚的妻子姜氏一样,能够安然回到母家荣养,可曾经嫁给过李亨的她还有什么未来怎么可能还有未来
下意识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就冲着李静忠喝道:别愣着,你既然让我救郎君,就来出出主意
李静忠慌忙膝行爬了过来,等挪到张良娣跟前时,他使劲压制住咯咯直打架的牙关,用几乎变调的声音说道: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突然陛下就令人宣召郎君,显然这个消息还被死死捂着,长安城中还少有人得知。只有一个办法,置于死地而后生,把这个消息放出去要让人知道,陛下就因为安禄山这样宣扬,便要问罪于郎君,这岂是明君行径
张良娣立刻体会到了这一招的用心。这些日子以来,由于各式各样的流言充斥朝野,若是再压上这样一根稻草,李隆基就会坐实昏君之名。也许就连杨国忠这样和东宫不对付的也会出面谏劝,至于能否在军中民中顺便建立起对李亨的同情,那则是后话了
想到这样大的事情只靠自己,只靠李静忠完全不够,她便攥紧了拳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快,你去请广平王和建宁王来
广平王妃乃是韩国夫人之女崔氏,这种时候也该让其登门去求杨家
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对于李亨来说,突如其来的恶讯简直是砸在脑袋上的重重一棒。直到他被人架着进了宣政殿,匍匐在君父脚下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很想表现得无辜一些,但结果却是他整个人抖得如同筛糠似的,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答话,甚至连到了耳边的咆哮和斥责,他也有些听不清了。
见李亨这般脓包,李隆基越发震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想要彻底发落,一直侍立在御座旁边的高力士终于忍不住了。向来只锦上添花,不雪中送炭的他,破天荒地躬下了身,用很低的声音说道:陛下还请暂且息怒,安禄山那等慧黠胡儿,说不定就是用这等诡计,激陛下问罪于太子。
激朕问罪于太子你是说,安禄山杀杨国忠拥戴太子的话只是为了让朕问罪于太子太子是有经天纬地之能,还是有冲锋陷阵之勇,用得着安禄山如此费心
高力士只是悄悄进言,李隆基却忍不住厉声质问,一时间,偌大的宣政殿中一片寂静。李亨意识到高力士竟然在为自己说话,心头大震,用眼角余光瞥了那边一眼,却只见李隆基的面上完全不见任何消气,而高力士已然扑通一声伏跪在地,他那一颗心忍不住又再次沉到了谷底。
他的想法和高力士的并无不同,安禄山的宣扬把他推到了杨国忠的对立面,可也同样将他推到了李隆基的对立面。如果是时光后退二十年三十年,也许李隆基会识破这样的奸计,暂时放他一马,事后再让他悄悄病死,但时至今日,已经遭到了一次最严重背叛的天子怎么还可能容得下他
李隆基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高力士本打算缄默,可是,忠心耿耿侍奉天子这么多年,到了眼下这样的紧要关头,他更怕的是李隆基真的中了安禄山的奸计,以至于真的再次做出废太子又或者是杀太子的事情来。要知道,李瑛李瑶李琚的所谓三王之乱和现在的情形完全不同
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连连以头点地,苦苦劝谏道:太子虽远不及陛下英明神武,文不能安国,武不能定邦,可却是国本,正当安贼叛乱,民心飘摇的当口,一旦长安城中再有巨变,天下臣民定然无所适从,军中士气更会一举颓丧陛下若是要废太子,可于官军大破叛贼之后,不可在如今叛贼正当气盛之时,陛下万望三思
眼见高力士额头已是血肉模糊,瞥了一眼惊恐不安的李亨,又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左右近视,李隆基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想到他在确定安禄山叛乱之后,本想杀了安庆宗和刘骆谷以泄心头之怒,可却没想到人早就无影无踪了,由此可见,安禄山确实早有准备。沉吟了很久,他才淡淡地说道:来人,将太子带下去,别宫安置。
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对于李亨来说,却犹如九天仙乐,因为这意味着他至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被人拖出大殿的时候,他虽说状似浑浑噩噩,但眼睛却一直都盯着高力士。他很清楚,这当口高力士根本用不着对他示好,也根本用不着这样拼命,这个老阉奴纯粹只是因为对李隆基,对大唐的一腔忠诚,这才豁出去谏劝了那样一番话。就连声称可以等到叛乱平定再处置他,也完全是高力士的肺腑之言
所以,他对高力士没有太多的感激,因为对方捅破了那一层最脆弱的窗户纸。
他李亨确实文不能安国,武不能定邦,只是个放着好看的泥偶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