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七十章 名将之决意
不能忘本
仆固部牙帐之中,面对眼前父亲和祖父两封意思不同,最后一句话却完全相同的信,仆固玢只觉得愁肠百结,委实为难。乙李啜拔依照和仆固怀恩的约定,只留下教导了他三个月,就带着一些心腹亲卫回夏州养老去了。现如今,他这个代理仆固部之主统管着数万军队和子民,一呼百诺,这种和在安北牙帐城为将军截然不同的感受,让他很有些飘飘然。好在他还知道,以自己的年纪自己的资历,没有祖父的支持,父亲的威名,不可能坐稳位子。
可父亲仆固怀恩的信是让自己约束仆固部上下,务必服从安北牙帐城的命令,不要忘记杜士仪对他们父子的栽培和信任,不要忘本。而祖父乙李啜拔的信则是提醒他,不要忘记身上流着铁勒仆固部的血,不要忘本,不要全心全意的相信唐人,中原有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真正到了发生大事的时候,大唐很有可能会驱赶他们在前阵,抑或者是如同丢弃一件没用的东西一样,把他们丢在一边再不理会。
同样是不要忘本,意思却截然不同。仆固玢从小在父亲仆固怀恩身边长大,出入节度使府如入自己家,杜士仪对他也宛若子侄,平心而论,只要他站在杜士仪面前,那就什么私心都不敢有。可是,在祖父身边呆了这三个月,也让他看到了掌握万千人生死的一族之主有多风光。可是,别说他只是代理族主,真正的世袭金微府都督,归义王是他的父亲仆固怀恩,就算父亲有什么万一,长兄也远比自己更加名正言顺。
大王
听到外头传来的这么一个声音,仆固玢陡然之间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立刻坐得笔直。大王这个称呼,是乙李啜拔吩咐上上下下这么叫的,他最初有些惶恐,如今习惯了,反而觉得威风凛凛。等到外间人进来之后,他就故作威严地问道:何事
大王,东边传来消息,奚王李延宠死了。
嗯仆固玢一下子身体前倾,讶异地问道,是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发兵杀了李延宠
不,是奚族内乱,度稽部的一位族老和李延宠有私怨,于是起伏兵杀了他,如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联合了奚族好几个部落,向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输诚,愿意为向导攻伐契丹。
此话一出,仆固玢简直是惊呆了。仆固部东边是都播,再东边则是奚族所在的饶乐都督府。自从奚王李延宠和契丹王李怀秀杀了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叛唐之后,这两国就没安生过,安禄山虽则一度打败了李延宠和李怀秀的联军,又扶持了新的奚王和契丹王,但两族也随之四分五裂,总的来说,奚王李延宠手中还捏着两万人马,不可小觑。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说败就败,甚至连命都没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东边还有都播在,纵使奚族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波及到仆固部,当下就吩咐道:再去打探,务必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打探清楚等等,也派一拨信使去安北牙帐城,将此事奏报上去
那报信的亲随答应一声,却并没有离去。仆固玢见状,顿时有些不悦:这是大事,不容拖延,怎么还不去
大王,西边还有一桩战事,说是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派哥舒翰和安思顺两路大军强攻石堡城,自己却冒险与兵马使南霁云率奇兵深入吐蕃境内,牵制吸引了吐蕃援军,由是让哥舒翰和安思顺攻下了石堡城。
当年王君毚被回纥瀚海司马护输率伏兵杀死之后,吐蕃大举入寇河陇,曾经还邀请突厥同攻大唐,结果却被突厥拒绝,这段往事仆固玢年纪太小,着实不太了然。可是,杜士仪曾经对他和兄长仆固玚解说过局势,所以他知道吐蕃是雄踞西边的一个大国,一直在觊觎大唐拥有的剑南道与河西陇右,以及更加广袤的西域,而石堡城就是西南边陲一处易守难攻的重镇,自从盖嘉运丢了此城,大唐一直都没能把这地方夺回来。
仆固玢也听说过杜士仪和王忠嗣之间颇有私交,此刻不禁带着几分敬意惊叹道:王大帅不愧是当世名将,听说之前回京的时候,还有人质疑他名声赫赫,可出镇河西陇右大半年,却没能拿下一个石堡城,如今这一仗打得漂亮,长安那边的人应该无话可说了。
他以为自己这番赞叹一点问题都没有,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亲随犹豫片刻,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据说,王大帅此役虽是大获全胜,可自己却也因此中箭,身受重伤,如今情形如何,竟是有些说不好
河陇那边的消息,杜士仪自然比仆固玢更早知道。他通过萧嵩暗示王忠嗣,如果不打下石堡城,旧日威名会毁于一旦,而且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告刁状,难保天子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他相信王忠嗣一代名将,一定会用伤亡更少的方式把从盖嘉运手中丢失,皇甫惟明又没能夺回的石堡城收复,可他万万没想到,王忠嗣竟会不惜以身犯险,而且还因此受了重伤
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整整三天了,他尽管第一时间派出虎牙悄悄前往探望,但始终心绪不宁。这么多年来,他改变了很多事情,也无可奈何地看着很多事情发生,对于自己亲近的那些人的命运,他自忖已经用了最大的努力。他以为只要王忠嗣别落入那个卑鄙阴险的陷阱,就能够始终保持一代名将的赫赫声名,拿下石堡城更是易如反掌,可他终究错了。
到头来王忠嗣还是爱惜将卒,不肯用人命去填石堡城的壕沟城墙,竟是自己亲身涉险河西陇右那些一度认为王忠嗣回归之后不过如此的军民百姓,如今面对这个消息,心中不知作何感想相形之下,他和王忠嗣不同,他的心早就在这么多年的浸染中变冷变硬了他会尽可能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将卒,会尽可能善待军民百姓,但绝不会用自己作为诱饵去吸引敌军主力,以期换回天子的信赖和动容
来人
见外间龙泉应声而入,杜士仪想起虎牙被自己派去河西凉州探望王忠嗣,虎牙不但一口答应,而且主动把牙兵全部交给了龙泉统管,他不禁有几分歉意。虎牙当年随侍固安公主,本也是不可多得的勇将,却因为固安公主一句话,而甘心隐伏于牙兵之中。因此,想到龙泉等人亦是把大好青春都耗在了自己身边,他不禁出神片刻,这才开了口。
告诉奇骏,让他尽快结束和黠戛斯以及驳马使臣的干耗,让他们转告黠戛斯的俱力贫贺中俟斤,还有驳马的各部君长,互市之事有利无害。如果他们想得到最便宜的西域珍奇,大唐丝绸瓷器茶叶,以及各种只有大唐才有的东西,他们就请相信我。看看如今的同罗和仆固,看看如今那两座快要建成的坚城,他们应该知道如何选择另外,骨利干那边再派一批人过去
说完这话,见龙泉立刻答应一声离去,杜士仪缓缓走出镇北堂,信步来到那陈列有安北牙帐城以及同罗仆固二牙帐城模型沙盘的廊房,看着黠戛斯和驳马以及骨利干那广阔的地域微微发呆。事已至此,无论是用怎样软硬兼施恩威并济的手段,他都必须把黠戛斯和骨利干这两大北面的强部收服,至于驳马只不过是附带的
虎牙带着两个从者,双马双鞍,每天日夜兼程行六百里,整整用了六天方才抵达了河西凉州。他持有的是安北大都护府的过所公验,因此在城门口并未受到多少留难。进城之后,他把从者和马匹安置在稳妥的客舍中,先去打探了一下消息,并没有贸贸然去河西节度使府求见。可众说纷纭的流言却让他不禁心情沉重,到最后干脆等在河西节度使府门口。当看到南霁云出来时,他立刻迎上前去。
南将军。
南霁云双眼满是血丝,整个人已经疲倦至极,当听到这一声唤的时候,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见左右亲兵飞快拦在了他的身前,挡住了那个上来的人,他不禁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登时大吃一惊,一把拨开一个亲兵便惊喜地嚷嚷道:虎叔,怎么是你
想当初虎牙是固安公主身边狼卫的副手,南霁云曾经因为叔父的关系,在固安公主府中当过一阵子护卫,而后在陇右又相处过一阵子,可一别已经十几年了。故人相见,他格外惊喜,握住对方粗糙的双手后,他陡然想起虎牙一直跟在杜士仪身边,随即就明白了过来。他冲着左右亲兵打了个眼色,这才诚恳地说道:虎叔远道而来,是否想要探望大帅
是这么想的,可眼见得节度使府防卫森严,我思来想去,还是只能等你出来。
南霁云自然能够理解,虎牙不想亮出杜士仪的招牌,是因为要避免别人认为杜士仪和王忠嗣私下常常来往,有所勾结。他微微一沉吟,当即开口说道:大帅将近卫之责全都托付给了我,我先带你进府。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名将之心胸
凉州河西节度使府中,连日都沉浸在一种肃静到极度压抑的气氛中。此时此刻,寝堂前偌大的院子里,哥舒翰和安思顺各自抱手站在一边,彼此谁也不看谁,面上的表情却都是焦躁不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哥舒翰突然骂骂咧咧地说道:大帅好端端的出去,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回来,整日里清醒的时间甚至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南霁云非但不知道愧疚,竟然还有脸扯起虎皮做大旗,接管了所有牙兵护卫不说,还把我们挡在外头,却带着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外人去见大帅
安思顺却嗤之以鼻:大帅当时重伤,麾下兵马却还能牢牢牵制吐蕃大军,南霁云功不可没,若是换成别人,天知道会不会连负伤的大帅都带不回来
哥舒翰登时大怒:你这是在说谁
我说谁我只是瞧不惯某人自以为第一个冲进石堡城,便是战功绝世
安思顺可不怕哥舒翰发火,顶了一句后就初步不让地冷笑道:要不是大帅以孤军深入敌境,让吐蕃兵马只以为他要突袭伏俟城,我们哪会那么容易夺下石堡城功劳自己一个人全都占了,却把过错都推在南霁云头上,你亏心不亏心当年就是因为盖嘉运那坨自高自大,反应迟缓,南霁云才会没能从吐蕃兵马手中夺下石堡城,还因此身受重伤,可他却自动请缨跟随大帅充当奇兵,这才成全了某人,没想到某人还不承情,直到这时候还说风凉话
哥舒翰几乎被安思顺这连番讥讽给气疯了。安思顺资历比他老得多,而他的年纪却比安思顺大得多,他是因为河西节度使王倕方才在军旅中崭露头角,可安思顺却很早就已经是一州之主了。所以,哪怕两人如今可以说是王忠嗣身边左膀右臂的角色,彼此却始终不和。这会儿,他甚至忘了主帅正在里头养伤,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对准安思顺的宽脸就是一拳。可安思顺早就防着他的偷袭,一偏头躲了过去,紧跟着,两个人便在院子中扭打成了一团。
刚刚两人犹如死敌对头似的站在院子里,仆婢下人无不躲得远远的,可总有人小心留意着两人的状况。当发现他们果然打了起来,立刻就有人拔腿跑去禀报南霁云。南霁云正在和虎牙在王忠嗣的屋子外间说起当时的战况和王忠嗣的伤情,听到外间竟然闹了这么一出,他登时勃然色变。他甚至来不及对虎牙解说什么,三步并两步冲了出去,见院子里两员大将果然厮打在了一块,总算还没有动用兵器,他顿时低低吼了一声。
大帅还重伤未愈,正需要二位安抚河西陇右,以防吐蕃入侵,你们却因为私怨在这儿大打出手,对得起大帅吗
话音刚落,哥舒翰顾不上安思顺抽冷子给自己的一拳,撇下对手后便冲到了南霁云跟前,一把拎住了他的领子,怒声喝道:你还有脸说如果不是你不尽心保护大帅,怎会至于如此现在你把持着大帅不让我们见面,不就是冲着大帅的位子,说什么假惺惺大义凛然的话
面对年纪足可当自己父亲的哥舒翰,南霁云面上露出了森然怒色。他一把挣脱了对方的钳制,顾不上被扯坏的领子和衣襟,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若是图谋高官厚禄,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你们知不知道,大帅之前清醒时,曾经拼尽全力留下了给陛下的奏疏,举荐你们两个分别节度河西陇右可你们呢就算往日有再大的私怨,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你们就不能收敛一点,就不能让大帅安心养伤
短短几句话,哥舒翰和安思顺全都愣住了。两人全都是胡人,勇猛善战,同时又自负冲动,但对王忠嗣这个主帅却都心悦诚服,尤其是此次石堡城这一战,他们一举拿下了石堡城,王忠嗣却自己承担了最艰难的一战所以,当得知王忠嗣哪怕在重伤之际,甚至连他们的前程都想到了,他们不禁都有些惭愧和脸红,可对视一眼后,又同时轻蔑地别开了目光。
哥舒翰更是啐了一口,继而直截了当地问道:南将军,算是我哥舒翰心直口快,一直误会了你,我给你赔不是。既然你说到石堡城,那还请给个章程,我和安思顺,谁走谁留
所谓谁走谁留,当然意味着谁留在河西,谁又去陇右。见哥舒翰显然已经冷静了下来,南霁云方才沉声说道:哥舒将军在河西多年,而安将军在陇右多年,大帅就是如此安排的,此中道理想必不用我多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思顺当即也不再迟疑,肃然拱了拱手后便开口说道:既然如此,如若大帅清醒,霁云你替我问候一声,我先回陇右去主持大局了。
安思顺在陇右多年,而哥舒翰崛起于河西,这样的分派最是公允。所以,哪怕哥舒翰有些遗憾不能回陇右去,对上必定会疯狂反扑的吐蕃,从而再多建战功,把安思顺压下去,可想到吐蕃也可能会另辟蹊径进攻河西,而且他对这里更加熟悉,他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了。因此,安思顺一走,他刚刚闹了一场,此刻也无颜在这里多做停留,又再次诚恳地赔了个礼后就匆匆离去了。
直到这两员大将全都走了,一直隐身门后的虎牙方才悄然出来,见南霁云站在原地满脸怅然,他便伸出手来在其肩膀上轻轻一拍,这才宽慰道:别和这两个嘴上没个把门的胡将一般计较。之前你被盖嘉运和皇甫惟明压得喘不过气来,大帅就一直长吁短叹,直到王大帅节度河陇,大帅方才打消了设法调你出去的念头。只不过,王大帅也未免太偏心了吧安思顺和哥舒翰虽说劳苦功高,你此战亦是功劳不小,怎的就对你没个安排
南霁云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等到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屋子里,多了个心眼的他又来到正在养伤的王忠嗣所在的里间,这才发现留在这里伺候的一个小从者正用求助的目光看着他,而在那张长榻上,王忠嗣赫然已经醒得炯炯的,显然,刚刚外头的动静,这位河西陇右节度使恐怕听得清清楚楚这下子,南霁云的那张脸顿时变得异常难看。
大帅
王忠嗣苍白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目光却落在了南霁云身后的虎牙身上。认出了对方之后,他牵动嘴角微微笑了笑,笑容中却有几分苦涩:我也算是出生入死,上过无数次战阵的人了,没想到这次只是受了点小伤,就连你家大帅也惊动了。
听说吐蕃用了数倍的兵马对王忠嗣这支奇兵围追堵截,却被反杀了好几倍的人,最后若非遇到了吐蕃一支最精锐,人数也最多的骑兵,王忠嗣又因为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地转战而疲惫交加,何至于被那一支冷箭贯穿左肩如果这只是小伤,那么什么才能算是大伤
虎牙只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老半晌这才上前单膝跪下行礼,继而开口说道:大帅得知河陇战报,一则喜,一则惊,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方才令我前来探望。大帅说,如果早知道王大帅竟然用这样凶险的声东击西之计,那么他绝对不会怂恿萧太师给王大帅这样的暗示。
不,是我应该谢谢他。我从前只想着只要部署妥当,吐蕃人纵使据有石堡城,也未必能够有所作为,却没有去想过陛下对于石堡城竟然那样耿耿于怀。王忠嗣说着顿了一顿,仿佛有些吃力,随即才淡淡地说道,年初我回京时,面对陛下的冷淡,朝中的诋毁,你家大帅和萧太师的暗示,我这才知道,有些仗不打不行。可既然要打,我这个主帅如果不身先士卒,又怎么说得过去若是能用我自己的死伤,能够借此让陛下警醒过来,不要盲目开疆拓土,要是能减轻一些别人对我的猜忌和诋毁,我就可以安心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虎牙和南霁云顿时齐齐色变。虎牙也就罢了,对于那数日转战的危险只是道听途说,可南霁云却是亲历者,曾经记得那几次险之又险的遭遇战。他只以为王忠嗣是为了减轻石堡城那边两路攻城人马的压力,可怎么都没想到,王忠嗣在浴血奋战的同时,竟然还在打这样的主意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冲上前去,双手压着长榻低吼道:大帅怎么不早说,如果知道大帅竟有如此想法,我一定会
这么多年了,君礼兄和我相继被调走,留下你独守陇右,除了杜希望,就没有一个肯赏识你重用你的主帅,可你却依旧不失锐气,要是对你说了,天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来要知道,当初在云州,你还跟我学过兵法和武艺,算是我半个弟子。
王忠嗣见南霁云顿时别过头去,显然在极力抑制激荡的情绪,他便冲着虎牙说道:你不要在这停留太久,以免被人所趁,早些回去告诉君礼兄。不过是皮肉伤,要不了命。哥舒翰也好,安思顺也好,纵有私怨,可终究都是大将之才,没有我在,河陇由他们分别镇守,也绝不会有失。而且,他们是胡人,又是有私怨,陛下和朝中的某些人反而会更加放心。至于霁云,我知道他战功资历都足够,可只凭他和我,还有君礼兄的关系,这节度使之位就算我想举荐他,恐怕陛下也不可能准。这是我对不住他,可将来我未必能庇护得了他,就只能拜托君礼兄了。
大帅
见南霁云猛然回过头来,双目已然通红,虎牙心中暗叹一声,随即恭恭敬敬地低头应道:王大帅放心,我定然会把消息带到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君心凉薄
石堡城克复,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重伤的消息传到长安城,已经是三月初的事情了。
就在数日之前,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刚刚派使者到长安告捷,将奚王李延宠之死的功劳全都据为己有,说是自己挥师北伐,将这一杀害宜芳公主的叛逆斩于马下。于是,那些之前被押在御史台大牢的奚人之死固然没查出个所以然,那几个胥吏以及某个监察御史的死也同样还未水落石出,李隆基却已经没心思去理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了。
他儿孙众多,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这两个是不是公主所出还要打个问号的外孙女他根本不在乎,可奚族和契丹杀公主叛离这种行为,可以说是在他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尽管安禄山曾经迎头痛击奚王李延宠和契丹王李怀秀,可终究他们兵虽败,人未死,如今李延宠的首级亦是被飞马送到了长安,李隆基就甭提多舒心了。故而对于那些奚人告状而引发的案子,他召来李林甫和杨钊同时斥责了一顿,继而便授意裴宽,快刀斩乱麻把事情收拾好,不要继续纠缠下去。
所以,当王忠嗣的捷报传来,得知石堡城亦是重回大唐,李隆基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如果说当年奚人和契丹的叛离曾经给了他一巴掌,那么盖嘉运在河西陇右节度使任上丢了石堡城,那就是吐蕃人在他脸上打的另一巴掌,如今这口气终于算是出了,他怎能不喜可是,听到王忠嗣竟是因此身受重伤,他顿时又惊又怒。
忠嗣驰骋疆场多年,国之大将,怎会如此不小心
听到不小心这三个字,高力士顿时暗自腹诽。他刚刚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王忠嗣是因为亲自率奇兵突袭敌后,牵制住了吐蕃援军,这才使得哥舒翰和安思顺成功夺下了石堡城,李隆基竟然还说王忠嗣是不小心,这话传出去岂不是让忠臣良将寒心他知道李隆基是只注意到了这一场长了大唐脸面的胜仗,对于其中细节并没有太注意,因此不得不再次耐心解说了一遍。这一次,李隆基终于微微动容。
忠嗣当年在云州初阵时,便是险之又险,没想到如今时隔多年,竟然又如此。身为大将,岂可如此轻忽自己的性命
高力士对从小养在宫中的王忠嗣观感很不错,少不得又为王忠嗣说了两句好话:王大帅此番用兵,杀得吐蕃兵马溃不成军,死伤上万,而自己折损却不到千人,其余都是伤者。石堡城易守难攻,如此战果,已经是极其难得了。
这番话原本一点问题都没有,然而,李隆基听在耳中,想到王忠嗣曾经屡次力谏,不用收复石堡城即可遏制吐蕃,不需要就此耗费宝贵的兵力,他隐隐又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甚至对于王忠嗣此次的战略,他也有些不以为然。莫非王忠嗣如此行险,还是为了意在劝谏
安禄山的这场大捷,李林甫勉强躲过了一场很可能会牵动自己的风波,如今面对王忠嗣的又一场大捷,他先是恼怒,可当在月堂中,从女婿张博济口中得悉其中细节后,他却又笑了起来。
见岳父竟是有这样的情绪变化,张博济不禁疑惑地问了一句。而李林甫却摇了摇头,便淡淡地说道:王忠嗣这一招苦肉计用在当年的太宗皇帝身上,兴许还会有些劝谏的效果,可陛下何等自负的人,反而会因此生出猜忌不满之心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笑话,如果没有赫赫之功,谁知道你是名将王忠嗣太矫情了,你看着吧,他如今这一重伤,陛下说不定会名正言顺撤换了他的两镇节度使,直接把他调回长安养老
那不是正合岳父大人心意
没错,王忠嗣和杜士仪相交莫逆,他若是丢了兵权,杜士仪也就距离倒台不远了更何况,王忠嗣既然自作聪明,我岂会放过他李林甫恶狠狠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突然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却又死活都抓不住。连日以来,他常常会出现这种状况,不禁恼火地一把抓住了扶手,绞尽脑汁想要抓到那一丝灵感。就当他终于成功捕捉到线索的时候,突然只觉得脑袋一沉,整个人险些歪倒。
岳父,您这是
没事,只是有些昏沉李林甫情知近来事情太多,他着实有些心力交瘁,定了定神后方才沉声说道,我想到办法对付杨钊了。回头我就去对陛下进言,言说我近来有些力不从心,举荐杨钊代替我。但他资历太浅,不能服众,如若能有军功,则此事群臣将难以质疑。
可这军功往哪去得莫非让杨钊去河北道,和安禄山
不,让他去剑南道李林甫见张博济瞠目结舌,他不禁笑了,就是要他最熟悉的地方,陛下方才不会认为,我是给他杨钊找难题章仇兼琼虽然举荐了鲜于仲通,可鲜于仲通毕竟资历人望不够,所以只是总领留后事,并不是正节度,杨钊如果去了,这个剑南道节度使的位子却是正好
虎牙只在河西凉州停留歇息了一天,便带着从者悄悄启程回归。可这停留的一天,他也并不是都在睡觉补眠,而是去打听了一下哥舒翰和安思顺的龃龉。所以,当风尘仆仆回到安北牙帐城,进了安北大都护府镇北堂,他先是将王忠嗣受伤,以及收复石堡城一役的前因后果分说清楚,这才拐到了另一个话题。
另外,据我打探得知,哥舒翰和安思顺之间已经不能说是小龃龉,而是深仇大恨了。从前的矛盾暂且不提,这次安思顺和哥舒翰因为攻入石堡城有先有后,从他们两个到下头部将小卒,都认为对方耍了花招。安思顺资历深,哥舒翰年纪大,谁都不服谁,所以,王大帅这次伤重,举荐他们代替自己分别节度河西陇右,可谓是用心良苦。
别说安思顺和哥舒翰,就在杜士仪自己的部下,仆固怀恩和李光弼亦是不和。但是,他也并没有试图一味去调和两人的关系,这种顾虑和王忠嗣有相似之处。只要不影响行军打仗,心腹部将之间拧成一股绳,反而容易把主帅给架空了。可想起王忠嗣以身为饵,不惜中箭重伤,竟然还是打着规劝天子,希望李隆基回心转意,不要穷兵黩武的主意,这般忠心耿耿,杜士仪唯有在心中嗟叹。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问道:你觉得王大帅伤情如何
这虎牙也和王忠嗣打过不止一次交道,对这位节帅极其敬服,此时竟是不禁犹豫了一下,好半晌才轻声说道,性命也许无忧,但状况不太好。我从霁云那里旁敲侧击打探了一下,因为中箭之后根本来不及医治,而是草草剪断残箭包扎之后,又转战连场,以至于最终挖出箭头的时候,王大帅几乎痛晕了过去,伤口亦是溃烂了。为此,王大帅高烧昏迷了数日,如今虽说好些,但要将养过来,恐怕绝非一两个月的功夫。
这是意料不及的情况,杜士仪纵使忧心,也着实鞭长莫及。至于王忠嗣无可奈何地将南霁云托付给自己,他想到这个当年在云州一战成名,紧跟着却蹉跎多年的昔日小将,再对比一飞冲天的郭子仪和仆固怀恩,心头亦是沉甸甸的。
说来说去,他在云州的时间太短,在陇右亦是不过两年,而扎根朔方却已经十几年了,故而当年那些最初跟随过自己而又广为人知的人,反而不可能太过明目张胆地照拂。尤其南霁云又是个死心眼,因为石堡城丢了的关系,硬是在陇右卯上了,不肯挪窝
虎牙紧跟着又解说了陇右郭姚两家的近况。当初郭知运的次子郭英以及不少郭氏子弟在杜士仪的打压下,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从军中驱逐的从军中驱逐,郭建这个旁支子弟一举拿到了郭家最大的话语权,虽然和姚峰一度是对头,可终究也正位刺史。如今,郭姚二人都已经六十出头,说是不老,可相比悍勇善战深得王忠嗣重用的安思顺,自然露出了颓势,可郭姚两家都是将门世家,下头终究还有不少小辈在军中,南霁云也对他们不无照顾,因此在陇右也还吃得开。甚至虎牙临走之时,也不知道郭建怎么消息这么灵通,郭建竟然还悄悄见了他一面。
他还是如同当初一样善于钻营。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杜大帅虽然离开鄯州这么多年,可陇右军民全都心系杜大帅,但使您在外建功立业,传回陇右都能引来无数欢呼和赞叹。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杜士仪笑骂了一句,却也没往心里去。别去管这个溜须拍马的家伙,长安那边的联络你紧盯着一些,看看安禄山和忠嗣这先后两场大捷,陛下究竟会怎样升赏措置。希望只是我多虑了,忠嗣这一次以身犯险,以陛下如今的心性,未必会吃他这一套劝谏暂且不说,恐怕效果适得其反,更不要说李林甫此人构陷忠臣良将也不是一两次了这一次恐怕得联络一下四面八方的人。朝中只有一个声音的日子,实在是太久了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忠臣遭屈
安禄山这一场子虚乌有的所谓胜仗,因为奚人那边曲意巴结,他自然恬不知耻地自吹自擂,顺便给天子拼命地戴高帽子。若是换成开元初年,李隆基也许不会吃这一套,可现如今他年纪大了,更喜欢听阿谀奉承,而不是逆耳忠言,故而他不但慷慨地准了安禄山奏疏上那长长的一串升赏名单,而且竟然还准了安禄山的奏请,将他的侧室段夫人一并封了国夫人,又承诺将来以宗室女嫁给其长子安庆宗,其他赏赉无算。
然而,对于王忠嗣夺下石堡城这另外一个胜仗,李隆基的升赏在有心人看来却偏颇得很。哥舒翰和安思顺因先后攻入石堡城有功,分别被擢升为河西节度使和陇右节度使,然则王忠嗣却升为太子少傅,封凉国公,特进,召入长安。谁都知道,爵位升赏乃是军功,可三公三少这样的官职,素来是用来安抚那些致仕老臣的荣衔,完全没有实权。然而,王忠嗣即便说是一时伤重,却又并未伤及性命,更重要的是,王忠嗣还不到五十,相比他的部将安思顺和哥舒翰甚至都更加年轻,李隆基这竟然是就此将其解除兵权,让其就此养老了
尽管安禄山自从乌知义死后,谋取了平卢节度使之位,就因此一飞冲天,甚至兼领范阳平卢两大节镇,仿佛一大名将,但在长安洛阳两京百姓看来,自信安王李祎和张守珪之后,最明亮的两颗将星,便是王忠嗣和杜士仪,别人都要靠边站。杜士仪灭突厥,平漠北,大败回纥,由是让大唐重新回到了太宗鼎盛时期的版图;而王忠嗣在河陇则大败吐蕃,在河东则先败奚人和契丹,后又攻破西面突厥可汗牙帐,再次节度河陇之后则屡败吐蕃,收复石堡城。
而若是单论胆色悍勇,王忠嗣在当今之世,无人可匹敌这样的名将,此番又是如此功劳,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于是,没有任何人推波助澜,长安城中便为之一片哗然。尽管也有人拿出天子体恤王忠嗣来当做借口,可哪怕是天子脚下的小民百姓,也不至于连手握实权和徒有虚荣都分不清楚,一时间,指斥李林甫这个奸相弄权,陷害奸臣良将的声音比比皆是。毕竟,不论是在哪个朝代,除非天子实在是做了人神共愤天怒人怨的事,昏君两个字是不会轻易加诸于天子身上的。对于这样的指责,根本什么都没做的李林甫不怒反喜。
果然,他不哼不哈,并不代表其他蠢蠢欲动的人就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尽管杨钊之前想要借助安禄山把李林甫拉下马,这一招不但失败,而且险些把自己卷进去,到最后还是因为安禄山这一场所谓大捷而不了了之,可天子解除了王忠嗣二镇节度使之职,这却让他嗅到了一丝机会。前时杨玉瑶对他的擅自行动大为不满,这次他深知杜士仪和王忠嗣相交莫逆,如果能够顺便落井下石,杨玉瑶一定乐见其成。于是,他便立刻命人给宫中的杨玉瑶捎了个信。
这样的机会,杨玉瑶哪会错过她对杜士仪衔恨在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凡与其交好的人,她都恨不得狠狠踩上一脚。于是,这天用尽无数手段取悦了天子后,她便渐渐把话题拐到了近日的两次大捷上。
这次东西两边连场大捷,陛下对有功将卒赏赉无算,尤其是体恤王大帅伤重,将其召回长安授以高位。可谁知道我在宫里都听到风声了,竟然有人因此指斥李相国是奸臣,说是他对陛下进了谗言。我家那位族兄和李相国不和,可听到这种话都忍不住为李相国抱屈。
只是这轻飘飘的几句话,李隆基的神经顿时绷紧了。他连自己的嫡亲儿子都一年半载见不了几面,对于王忠嗣这个从小长在宫中的养子,哪里就真能说有多深厚的感情。不过因为开元之初他正励精图治,要标榜自己这个圣贤天子,于是方才在王海宾因为同僚救援乏力而最终战死时动了几分怜悯之心,把忠臣之后养在了宫中。这本只是一段佳话,而当王忠嗣真正展现出了名将的实力之后,他哪里会拒绝这样一个会让自己盖过大唐历代天子的机会
须知就连太宗李世民,也不曾在宫中养出王忠嗣这样一个名将
可时至今日,李隆基只觉得整个大唐欣欣向荣,忠臣良将遍地,一个王忠嗣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人人都称颂他这个天子的英明神武,他这个义儿却屡次质疑他的决定,甚至劝谏说石堡城不收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此次虽说终究还是夺回了石堡城,可却因此重伤,身为主将深入敌境,简直是儿戏
尽管有高力士替王忠嗣说好话,但宫中的宦官之中,多的是踩低逢高之辈,而王忠嗣却又不像杜士仪懂得变通,不屑于拿着大笔钱财去交好那些宦官,早有人对他不满。故而,杨玉瑶只不过一个暗示,自有敏锐意识到天子喜恶的人落井下石,编造些王忠嗣的劣迹在天子面前说道,就连高力士在察觉到端倪不对后,也不敢一味再帮着王忠嗣了。
他在宫中的立身之木就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固然也时不时会去做,但那也得看时候,尤其是天子已经动摇了对王忠嗣的信赖和宠眷之际,他又何苦去给自己惹麻烦
李林甫始终袖手旁观这些风波,直到得知王忠嗣已然带伤从河西凉州启程的确切消息,这才不动声色地动用了自己多年来一直放着不动的另一颗棋子。当他在月堂之中打发走了那个信使之后,便对面前的罗希奭说道:自从吉温一死,杨慎矜王鉷同归于尽,杨钊又突然一飞冲天,别人就几乎忘了你们这罗钳吉网的厉害。这一次,我给你留了一个证明自己的绝好机会。等到那边一发动,只要能够把王忠嗣拉下马来,再把杨钊送去剑南道,这朝中便还是我李林甫的天下,有的是你扬眉吐气的时候
杨钊得势之后,罗希奭只觉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此刻面对李林甫这一番豪言壮语,他登时大为振奋:相国放心,我自会让有些人瞧瞧我的厉害
安禄山报捷,王忠嗣报捷,两边一热一冷,长安舆论哗然,可宣阳坊杜宅却好似在这样一场风波之外,显得格外平静。兄长回了西域,母亲跟随父亲去了安北牙帐城,阿姊虽然还在长安,但毕竟已是崔家妇,宋慎比杜士仪夫妇晚走,可也终究不可能放下嵩山草堂,早早也就回去了。于是,杜幼麟和新婚妻子宋锦溪住在这偌大的宅邸中,自然都觉得有些冷清。
宋锦溪嫁过来之前还苦学了一番大家规矩,打算好好侍奉婆婆,可自己突然就变成了当家主妇,四处人情往来全都要亲力亲为,不禁有些手忙脚乱。所幸王容把跟随多年的承影留给了她,秋娘虽年纪大了,可还能指点指点,她这才熬过了作为杜家新妇最难的头几个月。如今才刚忙完端午节,她本以为能够歇一口气,可随之而来的风声,却让自幼长在草堂的她有些心惊肉跳。
毕竟,这备嫁的一年多以来,父亲的大师兄卢望之和三师兄裴宁轮流长居草堂,教给了她很多很多东西。
小郎君回来了
听到是丈夫回来了,宋锦溪原本正在翻阅杜士仪和王容近日从安北牙帐城捎来的家书,仔细琢磨着那些语句,希望能够有所发现,此刻连忙蹭的站起身来。见杜幼麟心事重重地进了屋,她迎上前去想要说什么,却突然被丈夫的表情吓住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杜幼麟露出那样凝重严肃的表情,原本就不安的心顿时更是猛地跳动了一下。
怎么了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我得到了一个很坏的消息。杜幼麟见承影悄然带着几个婢女退下,他便拉着妻子到主位坐下,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过几日恐怕要装病告假悄悄离开长安,到时候不但家里上上下下,外头也都要靠你打点。锦溪,这次的事情非比寻常,全都要靠你了。
宋锦溪张了张嘴想要追问,可最终还是仅仅点了点头。下一刻,她冷不防杜幼麟突然伸手,竟是把她拉进了怀里,随即在她耳边呢喃低语了一句。
想当初我还很小时,就曾经帮着阿爷做过一次这种事,着实惊险。这次也许不会像那一次一般惊险十分,但也许会更加危险,因为阿爷是从他能够掌控的灵州金蝉脱壳,我却要从遍地是眼线的长安金蝉脱壳。锦溪,你是我的妻子,是杜家的媳妇,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千万不能乱我已经对蕙娘通了个气,她会帮你一块瞒过去的
尽管一下子高嫁到了如今首屈一指的豪门,可丈夫也好,公婆小姑等等也好,全都对自己很好,外头的那些纷争仿佛也距离自己很遥远,对于杜幼麟一字一句吩咐的这些话,宋锦溪只觉得整个人都置身于冰窖之中,险些打寒战。她用力抱紧了丈夫,几乎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
你放心,你既然交代了这样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杜幼麟轻轻松了一口气,随即想到了母亲临走前交待过自己的印书坊之事。没想到同样的报捷,竟然是那样的区别待遇,那出塞十首若是早早印发,恐怕会给王忠嗣带来天大的祸患,只有暂且后延了。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血书
从凉州启程之后,王忠嗣足足用了小半个月方才抵达了岐州扶风郡的陈仓县。回京的结果是他受伤之后,上书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而所谓太子少傅的职司,则是彻底断送了他最后一丝奢望。他二十从军,二十余年都在南征北战,先后节度河东以及河西陇右,未曾一败。尽管曾经长在深宫,可他并不敢以天子义儿自居,始终谨记自己作为臣子的本分,可是,他没有变,可一手缔造了开元盛世的天子却变了。
想当初姚宋在时,直言之士充斥朝野,天子不追求边功,不盲目开疆拓土。可这些年来,边镇专事征伐的兵马越来越多,那些根本毫无意义的仗也越来越多,每年花在马匹衣料军饷上的钱就高达数千万,至于报捷之后的擢升赏赉更是不计其数。可是在这样高歌猛进的一场场所谓胜仗下,又有几个人看到主帅冒功,又有几个人看到了战场上的累累枯骨可他已经竭尽全力用自己的方式劝谏了,换来的却是被束之高阁的下场
王忠嗣接到宣布升赏的调令后便启程,可他伤势原本就不曾大好,回程路上又不肯坐车,一路颠簸骑马,到了陈仓之后,伤势顿时复发,不得不在驿馆中停留了两天。随同他回京的,都是他多年来蓄养的家丁家将,河陇的牙兵们虽有不少希望跟着他,但都被他一口回绝了。此时此刻,几个心腹家将轮番劝他不要急着回程,先把伤将养得好一些再说,他却一口回绝了。
只是皮肉伤,哪里就那么娇贵
大帅那个年纪最大的家将实在是忍不住了,索性单膝跪了下来,苦苦恳求道,大帅虽是外伤,可因为之前耽误了,大夫说已经深入肌理,直达肺腑,如果再逞强,只怕会有不可测的危险大帅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长安城中的夫人和小郎君小娘子着想
别说了
王忠嗣厉声喝止了人,可紧跟着就只觉脑际一阵昏昏沉沉。他知道是自己强撑赶路,伤势复发,可他更明白天子既然已经解除了自己河西陇右节度使之职,便是疑忌已深,如果他在路上磨磨蹭蹭,只怕到时候更会加深天子对自己的恶感。可是,这些话他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放在心里。
此刻,他强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可最终步子不稳又跌坐了下来。就在几个家将大惊失色上前搀扶的搀扶,又有人准备出去叫大夫的时候,门帘一掀,竟是一个驿兵闯了进来。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大帅居室
见几个家将如临大敌,来者立刻低下头行礼道:大帅恕罪,是驿长听说大帅身体不适,这里必定需要人手,这才让我来帮忙的。
刚刚开口的那家将立刻喝道:这里用不着你快走
王忠嗣虽然整个人颇为虚弱,可听力却仍然很敏锐。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驿兵始终低着头,可声音他却依稀在哪听过,只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于是,他便出声唤道:好了,既然是驿长让他来的,那就留下。你们都出去,省得我心烦
几个家将还想再劝,可看到王忠嗣显然是恼了,而那个驿兵看上去畏畏缩缩胆子很小,几个人狐疑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等到人一走,王忠嗣看着站在原地不动的那个驿兵,突然淡淡地说道:来都来了,藏头露尾干什么,上前说话
来者果然就此上前,随即抬头恭恭敬敬一揖到地:王大帅,我实在是别无他法,这才只能改头换面前来相见。
这下子,王忠嗣终于认出了对方,登时大吃一惊。待要开口质问,想到家将们还在外头,他只能低声喝道:杜幼麟,你如今已经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了,怎么能这么莽撞地出京跑来陈仓见我若是被人发现,还要牵累你的父亲,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可我若是不来,王大帅怎知道别人已经设好圈套等你钻杜幼麟见王忠嗣只是皱了皱眉,随即坦然地笑了笑,不等对方继续说话,他便又上前了一小步,脑袋和王忠嗣只隔了不到半尺,王大帅可知道,李林甫授意你昔日在河东的部下上书告发,说是你曾经和太子殿下同在宫中长大,所以,你曾经对他说过,你愿意尊奉太子
王忠嗣顿时勃然大怒:岂有此理,我怎会
可是,想起当初那曾经令他解除了一次困厄的飞箭传书,他不禁又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时候,当今皇太子李亨还只是忠王,谁都不会认为其能够入主东宫,可如今皇甫惟明就是因此被杀,若是再有人诬陷他和李亨有勾连,若是让天子再想起从前旧事,那他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他一直都是一门心思打仗的武将,和李林甫谈不上任何瓜葛,没想到在他虎落平阳之际,竟然又遭到了这样的黑手
好容易平静了下来,王忠嗣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杜幼麟说道:你的阿爷和我相交多年,你的阿兄曾经从我学习武艺军阵,可你当年毕竟还小,和我也只见过几面,如今你竟然这样冒险来见我,我很感激。我一定会小心应付,你不要耽搁了,赶紧回去吧
杜幼麟却没有出声答应,脚下也纹丝不动,沉默片刻就就直截了当地问道:王大帅准备如何应付
王忠嗣只是想打发走杜幼麟,没想到他竟是如此不依不饶,当下顿时给噎住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坏消息,这样险恶的局面,他又是一个已经下了台的节度使,能够怎么应付他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随即便垂下头去,把脑袋埋在了双手之中,声音低沉地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当努力自辩,可是如果陛下真的不肯相信,不过就是一死罢了。
一死可是王大帅有没有想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是一个人,你在长安还有妻儿老小,你若是背上那样一个罪名,他们怎么办更何况,大帅多年来忠勇善战,难道就甘心背上那样一个子虚乌有的污名
王忠嗣倏然抬头,见杜幼麟竟是不闪不避和自己对视,双目熠熠发光,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王周,不禁有些恍惚。呆了片刻,他就苦笑道: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杜幼麟毕竟是杜家幼子,因此王忠嗣这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杜幼麟竟是真的开口拿出了对策:此刻应该还未事发,所以还能有时间准备。第一,大帅抵死不认,要知道,大帅和太子殿下是否有过往来,这是有案可查的,什么证据都没有的话,这就是诬陷御史台并不是李林甫一个人的天下,大帅可以现在就写一封血书交给我,不妨说得惨一些。要知道杨钊也好罗希奭也好,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到时候若有万一传递不出消息,这封血书便可用来当作御前鸣冤的证据。
见王忠嗣先是大震,而后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杜幼麟方才继续说道:第二,我记得大帅年初回京的时候,带的是如今的河西节度使哥舒翰。陛下对他似乎颇为赏识,而此次他又是第一个攻入石堡城,据说连日以来,陛下对左右曾经多次嘉赏,说是哥舒部落出勇士,果然名不虚传。我想请问大帅,若是知道大帅性命危在旦夕,他是会对大帅弃之不顾,还是会为大帅求情
面对这样一个犀利的问题,王忠嗣不禁再次用别样的目光审视着面前这个弱冠少年,最终笑了笑:我王忠嗣虽然不比你阿爷知人善任,可也绝不是没有眼光的人。哥舒翰为人固然暴躁易怒,有时候不容人,可却知恩图报。他是王倕一手提拔起来的,但真正给予了他独当一面的机会,真正让他能够大放异彩的人,却是我王忠嗣。此次我举荐他和安思顺分别节度河西及陇右,临走的时候他还送出城门三十里。他若是因我身陷大案而对我弃之不顾,那就是我眼睛瞎了
好那回头我会亲自赶去凉州见他,还请王大帅将血书一并给我。此事若不能预作绸缪,则事发之后,将无可挽回
你
王忠嗣一想到杜幼麟离开长安来见自己,却还要亲自去凉州见哥舒翰,心中登时五味杂陈。他很想规劝对方不必如此,此事也可交给他的心腹家将,否则若被人发现则后患无穷,可想到其中关节轻重恐怕只有杜幼麟才了解得清楚透彻,哥舒翰也不会轻信一介家将。他在挣扎良久之后,最终还是默默点了点头。当他咬破手指,在那一方白绢上写下了一行行清清楚楚的字迹时,却只觉得一股悲哀之意油然而生。
当杜幼麟悄然离开驿馆,和干将以及几个忠诚心毋庸置疑的从者会合之后,他便下令立刻启程赶往凉州。面对这样的命令,干将登时想到了当年杜士仪千里赶到玉华观的那一场险境,不禁苦苦相劝,可结果却被杜幼麟一口顶了回去。
你们前去,就算拿得出王大帅的血书,哥舒翰会轻易相信
见干将等人顿时无话,杜幼麟方才揉了揉太阳穴,低声说道:更何况,也许王大帅的今天,便是阿爷的明天。别说阿爷阿娘临行前吩咐过我,就是从我本心,此事也不能袖手不管纵使有些冒险,也顾不得了,家里的事,锦溪一定会尽力遮掩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直面酷吏
河西凉州,河西节度使府书房之中,哥舒翰枯坐于主位,面色凝重,紧握成拳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毕露。良久,亲自去送人的家奴左车悄然回来,掩上门后复又蹑手蹑脚走到了哥舒翰跟前,低声说道:大帅,我已经亲自把人送出了凉州城。
好。哥舒翰轻轻舒了一口气,密布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郁色,刚刚那杜家儿郎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你说我该当如何
左车年少而力大,可对于这些动脑子的事,就着实不太擅长了。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这事情恐怕非同小可,主人征询自己的意见,不过是因为他身份卑微,只要随手就能将他捻成齑粉。故而,他犹豫片刻,这才嗫嚅道:如果真的很凶险,大帅置身事外不是最好
置身事外嘿,王大帅对我一再重用拔擢,这次又让我率一路兵马突袭石堡城,自己却承担了最难的事,我若是置之不理,岂非要被人笑话是不忠不义,胆小怕事之辈
哥舒翰须发贲张,怒目圆瞪,见左车立刻低头不敢吭声,他想起之前看到过的那封血书,分明是自己最熟悉的王忠嗣笔迹,转折之间,依稀还能够看出当事人心中的无穷苦痛,他不禁狠狠一拳砸在了扶手上。尽管他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可这样一拳下去,就只听扶手咔嚓一声,竟是就此断裂了开来。他却犹如丝毫未觉,紧紧抿起了嘴唇,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杜幼麟的话。
大帅可以让人密切留心长安的动静,如果无人进谗,那么,王大帅就此养老,至少保住了晚节,却也不用大帅襄助。可若是有人构陷,恳请大帅能够念在昔日情分,替王大帅说上一句公道话
哥舒翰和杜士仪完全没打过任何交道,仅有的了解除了那些民间传言的功绩,也就是王忠嗣曾经对他提起过的只言片语,可如今从杜幼麟此举,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都说杜士仪早年最能仗义执言,姜皎受杖流配的时候,整个朝堂万马齐喑,只有杜士仪挺身而出,虽不能改变那个结果,可终究值得敬佩。如今这些年李林甫独秉大权,朝中大臣几乎都沦为了立仗马,杜幼麟不过是区区一个光禄丞,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京为王忠嗣示警,又亲自来见自己,这份胆色着实值得敬佩
左车,此事只你我知情,若有第三人知晓,立斩不饶
大帅放心,左车就是死,也不会透露一个字
好,你去秘密准备一下快马和信使,必须随时都能出动左车正要离去,哥舒翰突然又开口叫住了他,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最终摇摇头把人遣退了。
这样忠义双全的好事,有他一个人挺身而出就行了,用不着安思顺多事
宣阳坊杜宅连日以来,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十余日前,杜幼麟说是突然感染了风寒,强撑着去光禄寺熬了两天,终究挺不住告了假在家休养,请了大夫调治,病情却始终没有太大起色,反倒是家里整日整日飘着药香。他才刚刚新婚燕尔便突然染此重疾,宋锦溪自是手忙脚乱,连日以来谢绝任何宴饮,只在家里陪侍。而杜仙蕙也常常和夫婿过来探望弟弟,这一日,就连杜十三娘也来了。
可眼下的寝堂之中,与其说是愁苦,还不如说是忧心忡忡。杜十三娘看着杜仙蕙这个侄女兼媳妇,还有宋锦溪这个侄媳,忍不住低声喝道:你们两个和幼麟真是天大的胆子,这么大的事情,就不和我商量商量幼麟孤身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万一若是被人抓个现行,又或者那哥舒翰别有用心,拿着他向陛下举发,到时候你们让你们阿爷怎么办现在那魏林向陛下举发王忠嗣曾经说过愿意尊奉太子,陛下气得雷霆大怒,调北门禁军亲自去押王忠嗣回来,显然又要大动干戈,若是幼麟被人窥破行迹呢
面对这一番呵斥责难,姑嫂两人全都垂下头不敢言语。而杜十三娘在发过火后,这才收敛了怒气,轻声说道:王忠嗣和阿兄多年交情,碰到这种事当然不可袖手旁观,可也不能像幼麟这样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味横冲直撞。他去见王忠嗣不要紧,可哥舒翰这个人曾经在长安呆过,因为长安尉曾经羞辱过他,故而方才发愤图强前往河西从军。可他此次随着王忠嗣回来,正逢昔日长安尉如今落拓,见面就是一番折辱。此等没有容人之量的人,不好相与
这是杜仙蕙和宋锦溪全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此刻不禁双双大吃一惊。而杜十三娘见姑嫂俩无不又愧疚又担心,显然是之前都没想到,她尽管同样心怀忧惧,可也不好说得太重,吓坏了两人,只得又安慰了她们一番。正当三人计算着杜幼麟的行程之际,外间突然传来了承影的声音。
杜夫人,二位娘子,御史台殿中侍御史罗希奭来了,说是要见郎君。
罗希奭
这个名字让屋子里三个女人全都大吃一惊。杜十三娘第一个站起身来,沉着地开口说道:罗钳吉网如今只剩下了其一,来者不善,我去会会他
不,姑姑宋锦溪连忙一把拉住了杜十三娘,自己顺势起身,面色坚毅地摇了摇头,还是我去。姑姑和阿姊都是崔氏妇,我才是这宣阳坊杜家的主母,岂能遇事躲在后头不出面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得逞
眼见宋锦溪整理了一下衣裙,就这么径直出了门,杜十三娘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杜仙蕙,这才叹了一口气。宋锦溪固然是坚韧而又好学,可如果留在宣阳坊杜宅的是姜六娘,以其出身公卿,又是李林甫表外甥女的身份,兴许还能震慑罗希奭几分,宋锦溪如今要过这一关却难。而最重要的问题在于,罗希奭只是来试探,抑或是打草惊蛇,又或者是抓住了什么证据如果是最后者,今次就真的麻烦了
杜宅正堂,等候多时的罗希奭见一个年轻少妇进来,当即审视起了对方。他早就知道杜士仪的次媳出身小门小户,之所以结亲,不过是因为杜士仪想向嵩山卢氏草堂表示亲厚,因此并没有把宋锦溪放在眼里。漫不经心地答了对方的见礼之后,他就居高临下地说道:听说杜郎君在家里养病虽说这有些对不住,可御史台有一桩大案实在是棘手,不得不请杜郎君前来襄助一二。
罗侍御何出此言杜郎是光禄丞,并非御史台下辖,如今更是告假在家养病,有什么事需要他襄助
罗希奭没想到宋锦溪竟这样死不松口,脸色顿时一沉:御史台的事,少夫人不明白就不要胡乱推搪。你不懂,杜郎君该当知道轻重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杜郎连日病情沉重,大夫吩咐不可轻易起身,否则会危及性命罗侍御若是要请杜郎前去襄助,要么有圣命,要么有光禄卿的手书,否则就请回吧
面对这样强硬的措辞,罗希奭登时勃然色变。他不过是扯起虎皮做大旗,想要借着王忠嗣这件案子,重新追究当初吉温之死,看看能不能挖出杜士仪的马脚,可谁曾想对方这区区一介寒门之女竟敢如此藐视自己
圣命他当然没有,至于光禄卿要是换成太仆寺太常寺,他都丝毫无惧,可要命的是光禄寺新近走马上任的光禄卿不是别人,正是李林甫的表弟姜度姜度平时不管事,可却素来护短,更何况和杜家又是姻亲,他要是去光禄寺,恐怕见不到人就会被姜度给赶出来而李林甫对别人都能冷得下来,对姜家却始终照拂备至,要知道当年把韦坚一门连根拔起的时候,一直被韦坚冷落的妻子姜皎之女姜氏却被好好送回了娘家,如今反而享起了清福。
尽管如此,罗希奭来都来了,当然不愿意知难而退。可是,无论接下来他怎样恐吓,宋锦溪就是不肯松口,到最后他只能气咻咻地拂袖而去。直到罗希奭一走,刚刚一直摆出一副刚强态势的宋锦溪方才感到口干舌燥,双腿发软,伸手一把扶住了旁边的承影。
娘子,您没事吧
不要紧,拖得一时是一时,能够打发走这个恶客就好嘴里这么说,宋锦溪却在心里默默向满天神佛祷祝,向逝去的卢鸿祷祝,希望丈夫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可等到她回了寝堂,还没和杜十三娘以及杜仙蕙解说罗希奭来的情景,秋娘突然匆匆而入,来不及行礼就面色沉重地说出了一句话。
王大帅已经被押送到长安了,如今人已经进了御史台
屋子里的三个女人登时齐齐色变,要知道,王忠嗣身上还带着伤,而如今的御史台,几乎不逊于当年武后年间来俊臣周兴这些酷吏把持一切的时候了,王忠嗣这么快就被押送了进去,岂不是什么应变都来不及了
当这个消息送进杜宅的时候,同时也以甚至连李隆基李林甫这样的当事者都意料不到的速度,犹如旋风一般席卷了整个长安城。就在当天傍晚,一场大雨过后,平康坊李林甫宅邸外头那粉墙上,赫然便出现了龙飞凤舞的四行蓝色大字。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沉郁之下的大爆发
当朝宰相的宅邸粉墙上,大白天里被人刷上了这么四行诗,直指自己阻塞言路,不用人才,别说李林甫气得七窍生烟,就连文武大臣公卿显贵,也都感到意外得很。然而,当李林甫严命萧炅这个京兆尹,立时彻查此事之后,京兆府的差役们问遍了李宅周边的人,却发现整个白天,没有任何人看到过有人在李宅的粉墙边上逗留太久,更不要说写字了。
当萧炅无可奈何地冒雨亲自来到李宅月堂,把这样的结果禀报给李林甫的时候,这位宰相竟是怒火滔天地劈手砸了手中的笔。
荒谬,怎会有这样的事
尽管萧炅和李林甫相交深厚,可李林甫此前和杨钊角力时落在下风,他一直看在眼中,如今又发生了这么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素来有些迷信的他隐隐觉得,是不是李林甫这些年来造孽实在太多,以至于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否则,没有任何人看到有人写字,这字迹却凭空出现,岂不是神乎其神可心里这么想,他在嘴上却连声答应,一定会继续彻查,给李林甫一个交待。
李宅护卫尽出,封锁了那被人写上这些大字的粉墙,可是一夜大雨之后,等到天明时分,一模一样的四句诗也出现在城中各处,而等到艳阳高照之后,这些字迹就仿佛积雪一般消融得无影无踪。一时间,满城百姓竞相传言,有的说是李林甫恶了天意,有的说是奸相祸乱朝纲,陷害忠臣,更多的声音则是为王忠嗣鸣不平。当消息传到李隆基处时,竟不但有各种各样的流言,还有那四句被人临摹下来的诗。
长安城中先是四处都突然出现了这样的诗,而今却突然不见了
在得到几个宦官异口同声的肯定之后,李隆基只觉得心中犹如压了一块大石头,异常不舒服。身为帝王,鬼神之说,他是素来相信的,否则这些年来也不会越发崇道好玄,甚至还特地开设了道举科,所以,面对这样神乎其神的事,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索性拿了李林甫顶缸,也好平息多年以来某些群体的愤懑。可一想到那个举发王忠嗣的魏林口口声声说其与太子李亨勾结,他的心里又仿佛扎着一根刺似的耿耿于怀。
他还没死,竟然就有人心心念念惦记着尊奉太子
陛下,裴大夫求见高力士快步进了兴庆殿,低下头也不去看天子的脸色,便声音低沉地说道,裴大夫说,此事十万火急,倘若陛下再不肯见他,他便只有伏阙死谏了。
裴宽自从当年随同萧嵩前往河西开始正式崭露头角,回朝后从中书舍人一步步稳稳向上升迁,也不是没遇到过九死一生的险境,可都神乎其神地化解了,可也早就没了当年因为一点小事就敢和王毛仲顶牛的锐气。所以,裴宽竟会说出伏阙死谏这样的话来,李隆基那张脸一下子变黑了,最终恼火地狠狠一拍扶手。昨日王忠嗣押回来进了御史台,裴宽就曾经请见,却被他让人找借口搪塞了回去,没想到一夜之后,裴宽竟然表露出了这样强硬的姿态
他这个御史大夫这是想干什么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句话,李隆基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宣他进来
当裴宽身着朝服进来,一丝不苟地行礼之后,气怒未消的李隆基便喝道:裴宽,你说那样的话,莫非想要挟朕不成
陛下,臣如果再不来,满城风雨便不会仅仅说是奸相弄权了裴宽打头第一句话便是重若千钧,见李隆基一下子噎住了,他方才不慌不忙地再次行礼一拜,随即郑重其事地说道,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这也许不是天公示警,也许只是有人蓄意而为,但问题在于,这件事的风波实在是闹得太大了。臣知道,陛下因为魏林举发王忠嗣之事而震怒,可陛下想一想,李林甫利用所谓的勾连太子这个借口,这几年来都干了些什么
这么多年来,纵使有人指斥过李林甫,纵使有人慷慨激昂地向天子上书说李林甫弄权,可绝大多数人的下场都是极其凄惨,甚至有被杖杀的,以至于如今留在朝中的几乎再没有敢开口直言之人。所以,当裴宽直接也不称相国,直接一口一个李林甫,揭开了那个血淋淋的真相时,李隆基的脸色立刻变了。
身为天子,李隆基何尝不知道,李林甫主导的那些案子有可能有冤枉的,可武惠妃和李瑛李瑶李琚三王险些闹出宫变的那件事实在是他心头大恨,因此,他默许了李林甫把太子的羽翼剪除得一干二净
陛下,韦坚也好,皇甫惟明也好,甚至杜有邻李邕王琚,其中多有不肖之辈,私德亦是有亏,因此死了就死了,民间不过些许议论,可王忠嗣自从出仕以来,始终都是外任,从未留京,他和太子殿下除却朝会的时候同朝参谒,可曾有过任何会面至于当初同长在宫中,此事臣不敢置喙,料想王忠嗣得陛下圣恩抚育于宫中,可也总不会真的是和皇子贵胄同进同出,一年到头能够见上几面那魏林本是朔州刺史,却因为不称职而调任济州别驾,因为这样一个无能之辈的出首,却把国之大将打入御史台天牢,岂不是让敌国拍手称快更何况,王大帅才刚刚因为夺取石堡城而身负重伤
这么多年来,裴宽几乎忘记了自己当年硬顶王毛仲断杀人案时的执著,可此时此刻,他仿佛又找到了当年的慷慨激昂。
甚至不等李隆基开口,他便沉声说道:据臣所知,那个魏林在王忠嗣麾下,总共时间不过区区一年,而且朔州刺史又不是河东节度使府的属官,他更不曾随着王忠嗣出征过,就凭这样一个外人,王忠嗣如何会对其说出尊奉太子这样,显然应该对心腹说的话陛下若是真的要把这桩案子审得水落石出,那么便请把当初河东节度使府的所有属官全都召来长安,仔细查问。如现在的河西节度使哥舒翰,陇右节度使安思顺,也不妨一并召来,若是王忠嗣真的有什么异心,则千夫所指,他就是死,也是罪有应得
在场的一个个宦官全都被裴宽这番话说得面色难看,原本还有人想要开口说两句什么,可见高力士抱手而立,面露冷笑,想要出头的人也不禁缩了回去。于是,面对这样僵硬而沉肃的气氛,李隆基最终迸出了寥寥几个字。
好,好,既然你也觉得朝中万马齐喑,这次朕倒要看看,除了你,还有多少人是替王忠嗣说话,而不是指摘他罪大恶极
裴宽在兴庆殿中一席话,在高力士的纵容之下,宦官们推波助澜,须臾便传开了。谁也没想到,当了这么多年好好先生的裴宽竟会突然爆发,而更多人想起了当年裴宽的锐气,想起了裴宽去年上任御史大夫后,在杨钊罗希奭这些人的制衡下,艰难地整顿过御史台的风气。再加上那突然在长安城中无数墙上出现的两句诗,一时间,被李林甫打压多年的直言风气仿佛陡然之间得到了释放口,一下子爆发了开来。
仅仅是一日之内,尚书省就多了厚厚一摞多达二十三份保王忠嗣的奏疏。而在此之外,则是更多一倍的弹劾李林甫的奏疏其中一多半是官职卑微的校书郎以及长安尉万年尉这样的低品官,而另外一些,则是已经在朝中默默无闻多年的六部郎官,以及御史台中那些不哼不哈的御史
外头的狂风骤雨,王忠嗣并不知道。他被押送到长安后伤势更加沉重,再加上心头的激愤和不平,在押进御史台大牢之前就已经不省人事。当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时,就发现自己并不是身在什么牢房,而是一间小而整洁的屋子,躺着的长榻上垫着丝绵褥子,身上盖着薄薄的袷纱被,有一个人正背转身在看着药炉,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香。他竭力支撑着想要坐起身来,可身体却软软的没有力气。
他的动静很快惊动了那个正在熬药的人,转头一看王忠嗣已经醒了,他又不敢丢下看药炉的事,只是满脸堆笑地躬了躬身:王大帅,这药一会儿就好,还请再歇一阵子。
这是在哪王忠嗣皱了皱眉,只觉得四周围的环境很有些不真实感。
王大帅还请放心,裴大夫已经去御前为您鸣冤,这样就不用担心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想什么阴招了。说到这里,熬药的小吏顿了一顿,这才嘿然笑道,不过,他们也未必顾得上王大帅了,现如今外头已经闹得天翻地覆,李林甫早就自顾不暇了
王忠嗣有些不解地挑了挑眉,当那小吏一边看着药炉,一边背对着自己把连日以来的诸般风波添油加醋地说了起来,他听着听着,先是觉得不可思议,而后觉得心中振奋,再跟着却又看了看满是老茧的手,心中再度苦涩难当。
纵使能够躲过这一劫,他的戎马生涯,也恐怕要真的永远结束了不,能否躲过这一劫根本说不好,这样大的声势,会不会反而让天子认为自己结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可怜他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一点。想想父亲亦是一时之勇将,到头来却被同僚嫉恨战死沙场,他如今难道不是重蹈覆辙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丧心病狂,两不相见
没有几个人想到,裴宽起了个头,在李林甫积威之下,多年以来万马齐喑的朝堂,竟然会突然爆发出那样强烈的声音。纵使李林甫有心反击,指斥王忠嗣结党,又或者是太子李亨在暗中捣鬼,可数日之内,上书弹劾他的人囊括方方面面,很多人甚至彼此之间还是仇敌,如今却同仇敌忾,甚至连街头巷尾都贴出了无数大字报。面对这一幕,出仕以来除了当年武惠妃和李瑛李瑶李琚捅出来的那场篓子,从未遭受过巨大变故挫折的李林甫第一次感到了寒意。
岳父,御史中丞杨钊他也上书参劾了相国,而且他已经从王忠嗣的案子里抽身而退。不过您不用担心,罗希奭已经去提审王忠嗣了,他一定不会让岳父失望的
月堂之中,当女婿张博济带来了又一个坏消息时,李林甫已经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以为王忠嗣已经遭了天子疑忌,故而授意魏林出首,给其重重一击,如此不但可以让杜士仪手忙脚乱,找出对方的破绽,而且还可以敲山震虎,让别人知道他仍然是大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他已经打算在扳倒王忠嗣之后,再把杨钊远远打发到剑南道去,如此就可以高枕无忧。可是,这一次引起的反弹,却和他之前兴起的那数起大案完全不同,最终这把火烧到了他自己身上。
恍惚之间,他只听到耳畔传来了一阵惊恐的声音:岳父,岳父
李林甫回过神来,却只发现自己正用右手支撑着扶手,身体已经软软歪倒了,而就在自己低低垂落的左手下方,是一大滩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头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悲哀。这么多年来,他独掌大权,靠的不但是无人能够比拟的手腕和心计,但同样也是倚靠他强健的身体,这么多年,他就连什么头疼脑热都很少,每天花费在诸多公务上的时间超过四个时辰,别人只看到他把政务都带回家来,谁知道他也曾经忙到半夜三更
现如今,就连最忠实于他的身体,竟然也出现了问题
岳父,我这就去请大夫,你先好好安歇一下
张博济原本还想提一提,杜士仪的幼子杜幼麟连日以来借病不出,前次罗希奭登门也没能见到人,会不会另有文章,可如今李林甫突然吐血,他一下子慌了神,早就把这原本的一丁点目的丢到了脑后。要知道,李林甫从开元后期开始独霸政事堂,和他搭班子的牛仙客李适之陈希烈,是唯唯诺诺之辈,如张九龄裴耀卿更被郁郁去世了,于是他们这些人在朝中呼风唤雨无所不应,可如果李林甫真的出了任何问题,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外间陡然之间狂风骤雨直扑李林甫,这样的转机让宣阳坊杜宅上上下下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唯一的盼望就是自家少主人杜幼麟能尽快回复健康。短短半个月,宋锦溪就消瘦了不少,这天,当她坐车去道观祈福回来,踏进自己寝堂的时候,她突然敏锐地察觉到有几分不对劲,仿佛屋子里还有别人似的。她心头大震,不假思索地疾步冲进了里间,就只见那原本全部放下的幔帐如今正挑起了半边,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低头喝着什么,听到动静便抬起了头。
我回来了。
杜幼麟一口气喝完了刚刚承影特意送来的满满一碗参汤,此时又看到妻子,他只觉得连日以来的所有奔波疲劳全都从身体里消退了。尽管他并未料到,长安城内已经有了这样的轩然大波,可王忠嗣毕竟还没能从御史台出来,他进城后就秘密去见了高力士,把王忠嗣的血书转呈了上去。至于哥舒翰,如果这位新任河西节度使能够挺身而出,也是对长安城中这次浪潮的声援。
宋锦溪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软了。她跌跌撞撞走上前去,到床前突然伸手环住了丈夫的脖子,一颗心终于放回了原地。她没有说这些天自己在家里的担心,也没有提到罗希奭曾经登门恐吓,更没有说家中上下仆婢们的窃窃私语,她只知道,这偌大的家里终于又有了男主人。
别哭,别哭感到肩头传来的点滴热意,杜幼麟不禁有些手忙脚乱,好一阵子方才强笑道,这不是没事了吗你看,我人都好好的等到这次的事情过去了,锦溪,我带你去雁塔,我们去雁塔好好看看长安城的风光
使了个花招支走了御史大夫裴宽,又瞅准了杨钊也不在御史台的机会,罗希奭便纠集了几个心腹闯进了关押王忠嗣的屋子,硬是把人转移到了自己能够一手遮天的御史台殿院大牢。尽管王忠嗣重伤未愈,可罗希奭看惯了更加凄惨的情形,怎会有任何动容,再者他深知自己依附李林甫方才有如今的权势地位,如果李林甫倒台,他必定会遭到很多人凌厉的报复,因此早就把什么后果之类的置之度外。
此时此刻,他喝令差役把王忠嗣缚在了刑架上,随即便嘿然笑道:王大帅久在军中,应该见惯了杖责鞭笞,应该不知道,有些法子不会让人血肉淋漓,也不会让人受什么内伤,却会让人觉得无穷无尽的苦痛,只恨不得早些死了
之前那个照顾了自己数日,一直悄悄把外间动向禀报给自己的小吏被罗希奭令人打昏过去,强行押走了自己的时候,王忠嗣并没有反抗。毕竟,他还有妻儿家小在长安,不能给人落下口实。面对眼前这个满脸狞笑的家伙,他知道任何义正词严的呵斥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因此索性不理不睬地闭上了眼睛。
见王忠嗣竟然如此蔑视自己,罗希奭登时更加恼怒。身为酷吏,他最喜欢的就是听人求饶乞怜,最喜欢的就是听人在各种各样的刑罚之下发出哀嚎惨叫,在他看来,这比世间任何音乐都要动听。现如今王忠嗣面对他的威胁却一声不吭,受到轻视的他立刻目视了一眼旁边的一个狱卒,那狱卒立刻心领神会,挽起袖子便大步上了前去。
王大帅威名赫赫,我闻名已久了。只是这殿院大牢里头,也关押过很多赫赫有名的人物,最初也一个个都如王大帅这般瞧不起人,可很快就都变成了一滩烂泥似的所以,希望王大帅能够好好招认,究竟和太子殿下有些什么勾连
那狱卒一边说一边舔着嘴唇,脸上露出了残忍而又满足的凶光,右手两指之间,赫然多出了一根闪着尖锐银光的铁针。见王忠嗣依旧闭目默不做声,他突然猛地探出右手,竟是直取王忠嗣受伤的左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狱卒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咣当巨响,一分神之下,那铁针一偏,顿时扎进了王忠嗣的左臂。他只听到一声轻轻的吸气。可他来不及去看受刑的王忠嗣是什么表情,慌忙转身往后看去,就只见大门已经被人踹开,一大群人从外间拥入,而那些受命在外看守的家伙甚至没能发出任何警告。惊慌之下,他本能地侧头去看罗希奭,却发现罗希奭紧紧盯着为首的那个白面无须的老者,面色犹如死了爹娘似的难看。
罗希奭,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权力刑讯国之大将
高力士厉声喝了一句,左右当即有禁卫冲上前去,三两下拿下了那几个惊慌失措的狱卒,其他两个则是手忙脚乱去解王忠嗣手上的绳子。当有人注意到扎在手臂上的一根铁针时,立刻高声叫道:大将军,他们竟然针刺王大帅用刑
好,很好,罗希奭,就不知道大家知道此事的时候,会是怎样表情高力士阴恻恻地一笑,随即也不理会罗希奭作何反应,缓步来到王忠嗣跟前,微微颔首后就轻声说道,王大帅,虽说让大家亲眼看看,也许效果更好些,可你已经受罪不轻,也不用多此一举了。你忍着一点
这一点两个字话音刚落,高力士便闪电似的伸手拔出了那根入肉三分的铁针。他略通医术,手法也颇为巧妙,王忠嗣只是略微感到一丝痛楚,和刚刚铁针入肉时的剧痛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他正想开口说话,冷不防高力士凑到他耳边,低低又言语了一句。
记住面圣的时候,就说你托小吏把血书送给我转呈陛下,气息微弱一些,少说话。
这么说,杜幼麟已经辗转把他那封血书递上去了
王忠嗣心头稍松,等到两个禁卫上来左右搀扶自己往外走,经过罗希奭身侧时,他随眼一瞥这个刚刚还凶芒毕露的酷吏,见其眼下赫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不由得哂然一笑。
罗希奭完了至于李林甫,恐怕也没有几天好日子了已经日暮西山的他竟然临下台还能引发这样的巨震,是不是足可自豪
有高力士的提醒,当被带进兴庆殿,见到李隆基之前的一刻,王忠嗣悄悄在自己的左肩上狠狠砸了一拳,那种强烈的痛楚,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惫立刻发作,以至于他脑袋一偏,昏了过去。
他并不是单纯只有武勇的悍将,能够多年驰骋疆场纵横不败,自然智勇兼备。此时此刻他不想在天子面前感激涕零忠心耿耿,想必李隆基面对他也未必觉得自在
既然如此,还是君臣两不相见来得最好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权相末路
在别人看来,罗希奭正在御史台殿院大牢中准备对王忠嗣用刑,高力士会这么巧赶来,正是因为他将王忠嗣托小吏从狱中捎带出来的血书上呈天子,这才奉圣命赶到,救下了王忠嗣。结果,王忠嗣在尚未面见天子时就已经昏厥了过去。兴庆殿中,赶来的太医署御医为王忠嗣诊断伤情病情,解开其衣襟的时候,就连素来心肠冷酷的李隆基,面对那左肩上大片尚未结痂就再度化脓溃烂的伤口,亦是忍不住别过头去。
于是,一时间风云陡变,王忠嗣被天子命人留在宫中,派出了几个信得过的宦官以及太医署的御医精心调制,至于罗希奭反而成了阶下囚。而此时距离王忠嗣被人押进长安,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哥舒翰亦是让心腹潜入长安厚贿高力士,托其转呈了自己的一封血书,痛陈王忠嗣冤枉,将这位主帅平日的言行举止一一罗列,恳请代主帅受过。此事并未声张,李隆基也很赞许哥舒翰这样不求名的行径,于是态度上更有了微妙转变。
面对这样的情势,张博济根本就不敢告诉李林甫,却经不住自己的小叔子李岫原本就是个没成算的人,竟是慌慌张张在父亲面前一嗓子嚷嚷了出来。于是,李林甫哪里还有心思安心养病。吉温死了,杨慎矜和王鉷同归于尽,罗希奭下狱,杨钊翻脸不认人,自己身边能用的人固然不能说是没有,可心狠手辣而又能够入天子眼缘的,竟是一个都找不到。就连他相交多年的萧炅,竟然也无巧不巧在这个紧要关头再度病了
墙倒众人推,都以为我李林甫撑不过这一关了说什么作孽太多,天理不容,笑话,我李林甫多年来独立支撑朝政,做了那么多事情,人人就都眼睛瞎了,不见我的功劳这么多年来倒下的忠臣良将难道只是一个两个,从前就不见天谴,不见民愤,今天轮到王忠嗣了,就突然有天谴,突然有民愤了
见身前的儿子女婿面面相觑,全都不做声,李林甫突然发狠地说道:裴宽老实了这么多年,这次为何会突然大张旗鼓他一个人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唆使他,必定就是杜士仪无疑他和王忠嗣多年来互换儿子教导,相交莫逆,这次能够在长安掀起如此声势,当然是他捣鬼
话没说完,张博济就低声说道:就在王忠嗣进京之前,杜士仪的幼子杜幼麟曾经多日告病,罗希奭一度登门想把人弄到御史台来讯问,可后来王忠嗣押进京,紧跟着就是裴宽强谏,一大拨人一拥而上地弹劾,这才没顾得上
愚蠢,当初罗希奭有胆子去对王忠嗣用刑,就没胆子找个办法从杜家下手如果能抓到杜幼麟的把柄,杜士仪这个当父亲的能坐得住
李林甫声色俱厉地喝了一句,紧跟着就只觉得喉头又是一阵腥甜,按着胸口硬是将其咽了下去,他见四周围尽是一副找他拿主意的脸,他不禁长叹了一声,知道这时候再说其他的不过是徒劳。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开口说道:博济,你亲自去一趟杨家,替我请杨钊到家里来一趟。
话音刚落,李岫就惊呆了:阿爷,那杨钊分明已经对你磨刀霍霍,你还要见他干什么
蠢货,要是你们一个个都有出息,都不用我庇护,我要见他干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
这些年他姬妾众多,儿子女儿总共加在一块已经到了半百之数,孙辈就更多了,他自己甚至都认不全。倘若他真的倒了,众多子女儿孙难道要任人宰割想到这里,李林甫不禁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悲哀。要和杨钊这样一个昔日他完全看不上的家伙签订城下之盟,那简直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一手炮制了诸多大狱的罗希奭进了御史台大狱,当然有好事的百姓烧起火堆,犹如过年一般在其中丢入了竹节。这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四处响起之际,官宦人家固然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可闭门庆贺的也是大有人在。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悄然出城,去祭拜已故太真娘子的消息,自然显得不那么引人瞩目。不论是杨钊还是李林甫,全都没那余裕去注意两个女人。
站在那座子虚乌有的坟墓之前,玉真公主只觉得百感交集。这次长安城中的一连串事变,她看似是旁观者,其实却是真正的参与者,她提供了地方给赤毕虎牙和固安公主悄悄商议应该联络那些人,应该按照什么样的顺序上书,这样才能造成最大的轰动,而且那神乎其神出现的两句诗,也是出自她偶尔一句建议。
只因她曾经在随同司马承祯炼丹时,见过一种奇异的见水现字,天干则消的现象。而那满城贴遍的针对李林甫的檄文,谁也不知道仅仅是出自两个婢女霍清和张耀之手。
玉奴,我和元娘一块来看你了。玉真公主扶着固安公主站在那座看似肃穆,其实却满是说不清凄凉的坟墓前,想起如今长安城中煊赫已级的杨氏一门,她不禁牵扯着嘴角笑了笑,能够离开长安这座牢笼,你如今一定过得很自在,很逍遥,有时候我也恨不得像你这样,抛开碍事的身份,和你一块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我终究还是放不下。只是这一次,我却也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我的祖母和姑姑当年那煊赫的权势,究竟是何等滋味。
她们此次不过是背后煽风点火,可想当年的武后和太平公主,却是在台前风光无限,翻手为云覆手雨
我们哪有则天皇后和太平公主那样的野心,究其根本,我们只是为了自保而已。固安公主轻轻说了一句,不再年轻的脸上却洋溢着非同一般的信心,我们也并不想证明给别人看,谁说女子不如男,我只是想让人瞧瞧,没有男人,女人一样能够过得很好
你啊,怪不得李鲁苏到了长安城之后,甚至都不敢见你,在路上偶尔遇见都绕道走
玉真公主不禁哑然失笑,正要继续揶揄几句,她的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霍清从墓园入口匆匆而来,到近前屈膝一礼,低声禀报道:二位贵主,张博济去了宣义坊杨钊的宅邸,不久之后,杨钊就跟着他去了平康坊李林甫家。
人之将死,李林甫是想试着看看能不能拿最后的筹码笼络杨钊,等他不在之后,照顾一下他的家小和党羽,只可惜,他看错人了固安公主轻蔑地冷笑了一声,随即淡淡地说道,他这次损兵折将,要周顾的地方太多,甚至都没注意到陈希烈。这位左相不显山不露水,可那些弹劾李林甫的人中间,却还有他的手笔墙倒众人推,他当年得了裴光庭多少好处,裴光庭死了却不曾说过一句公道话,现在还指望自己有什么万一,家人能够得到庇佑
元娘,我们接下来呢玉真公主却不想再提李林甫了,因为她心里很清楚,李林甫所做的一切,全都是李隆基的默许甚至纵容。
接下来不用我们动手,据我所知,李林甫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到时候自有杨钊这头恶狼去对付他这头病虎,不用担心他们一时的合流。至于要从这一次的事情衔尾追到阿弟身上,绝不可能,杨钊也不敢轻易移开精力来对付阿弟,毕竟,这次李林甫分心二用,便是落败的关键。需要留心的,还是王忠嗣,别看人人都为他鸣冤,说他是忠臣良将,可越是如此,陛下在最初的怜悯过后,疑忌之心却会更重。事情虽是临时而起,阿弟授意,我们一口气推到风口浪尖上的,总不能做个半吊子,丢下王忠嗣的死活不管。只可惜,司马宗主留下的药只剩下独一份了,王忠嗣也显见不是肯死遁的人。
从朔方夏州,一直到安北牙帐城这数千里路程上,杜士仪总共设了十个小堡,每个小堡之间用发信筒交换城防安全与否的讯息,同时由信使往来,传递用暗语写成的从长安来的各种情报。每一天,一匹匹快马和信使交替奔驰在这一条他划出来的固定驿路上,长安城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能在半个月之内抵达杜士仪的案头,而他的一应奏疏,也能够在最快的速度送到天子案头。但更多的时候,这一条驿道则是负责将他的每一个指令,传递到大唐的中枢以及各地。
所以,长安城的那一场轩然大波,在十数日之后,杜士仪就已经全都知道了,不但如此,每日源源不断的情报,更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所有发展脉络给剖析得清清楚楚。当得知李林甫强撑病体到兴庆宫中,声泪俱下地请求罢相,言谈中暗指这次群起而攻是别人蓄意而为,天子竟是抚慰了这位宰相一通,没有答应其辞相的请求时,杜士仪却并不觉得有任何气馁。
事已至此,李林甫若还在相位,多少在这场风波中竭尽全力的人会不安就连当今天子,恐怕也正在计算着什么时候把李林甫丢出去平息众怒最合适
平心而论,李林甫在处置政务上,并没有太大的偏颇,也没有一味任人唯亲,这些年来大唐能够维持表面上的盛世格局,李林甫功不可没。可是,这位右相铲除异己,堵塞言路,陷害忠臣良将的手段,实在是太令人齿冷了
大帅。龙泉叩门之后悄然进来,行过礼后便开口说道,安禄山打算对契丹用兵了,他果然用了奚人为向导,总计大约要动用五六万兵马,号称十五万
长安城这么大的动静,他又怎会不知道大概是想凭着这次天大的军功,一举盖过已经显然过了气的王忠嗣,还有我。
于是,杜士仪双掌轻轻合捏在了一起,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亲自去一次都播见你的罗俟斤。要知道,幽州兵马不论汉骑还是蕃军,全都是我大唐子民,不要让安禄山随随便便把太多无辜将士的性命给糟蹋了,请他务必把时机掌握好至于我,先亲自去迎一迎从骨利干亲自赶来的那位鄂温余吾俟斤
如果换成三十年前,那么,他一定会竭力挽救这些无辜将卒的命,可这么多年在官场上打滚,面对各种险恶的搏杀算计,他的心硬了,血冷了,所有的计算都带上了裸的功利色彩。否则,他不仅仅会暗示一句不要死太多无辜的人借着这一场仗坑死安禄山也并非不可能,可他需要一个有人揭竿而起的契机,需要再多一点时间,在人人都只道是奸臣乱朝纲之外,再让天下的军民都觉得昏君当道,东宫失德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骨利干之王
骨利干亦是铁勒族姓,先是臣服于,而后在覆灭后,一度为薛延陀效力,等到贞观年间,这些强大的势力被一扫而空,却和偏居北方的骨利干没有关系。哪怕阿史那骨咄禄崛起重新建立了帝国后,骨利干也只是一面表示臣服,一面却和黠戛斯一样,抗拒突厥牙帐派出的监国吐屯进驻。等到突厥东西两面可汗同时覆灭,骨利干俟斤鄂温余吾立刻揭竿而起,一举收复了当年被突厥强占的几处牧场不说,和黠戛斯的关系也有几分冷淡。
这份冷淡却不是因为什么功利的原因,而是对黠戛斯俱力贫贺中俟斤和回纥骨力裴罗的往来,鄂温余吾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回纥自从返回漠北之后,合纵连横,软硬兼施各种手段齐上,如果不是回纥没有从杜士仪手上讨着好,哪会真瞧得起黠戛斯当黠戛斯一面收容回纥遗民,一面又向大唐派出使臣表示臣服的时候,他就更加嗤之以鼻了。
所以,当安北牙帐城的使臣来到自己的地盘,表达了互市的意愿之后,他经过深思熟虑,竟是决定亲自带着五百亲兵走了这一趟。
骨利干所处之地,虽然比驳马稍南一些,但正好在现在的北海,也就是后世的贝加尔湖附近,终年严寒,昼长夜短,有一个比方最为生动,落日前煮羊胛,等到煮熟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因为实在是地处偏远,尽管贞观年间就臣服大唐,但骨利干三姓和大唐接触的次数却少之又少,此次竟是骨利干四代俟斤以来,第一次和大唐接触。当鄂温余吾遥遥望见那座矗立在乌德犍山下,仿佛全部沐浴在阳光之中的坚城时,他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快要一百年了,唐人终于再次回到了这里
当年贞观时唐军无往不利的时候,曾经把安北大都护府设在了这里。此后却因为实在太过偏远,将士水土不服,而且内部斗争实在是太多,渐渐收缩防线,安北大都护府更是一度南缩,这些往事唐人也许都未必那么了然,可骨利干的俟斤一代代传承,却都记得很牢固。鄂温余吾甚至还记得,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说起大唐天可汗以及麾下兵马的赫赫威势,仿佛自己亲自见过似的。
俟斤,有兵马来了,超过千人
鄂温余吾眼皮一跳,可发现一路随行的唐使气定神闲,想到安北大都护杜士仪到任之后这些年,除却对回纥动过一次兵,对于其他各族都是以安抚为主,扫荡的也是漠北的那些马贼流寇,理应不至于对自己如何,他举手示意部属稍安勿躁,紧跟着却只带了几个亲兵,毫无畏惧地迎着那烟尘滚滚的地方驰去。须臾,那一行人距离他这几人只剩下了千许步,渐次停下,只有头前十余人继续前行。
当两边最终碰头时,鄂温余吾就只见被簇拥在当中的那个中年人深紫衣袍,黑色大氅,看上去气势威严,仿佛久在高位。他想到唐使对自己提过的安北牙帐城诸多文武,当即用铁勒语,也就是突厥语试探问了一句:我是骨利干俟斤鄂温余吾,不知来的是安北大都护府哪位将军
俟斤远道而来辛苦了,我便是大唐安北大都护,杜士仪
听到对方也是用铁勒语,又得知杜士仪竟然亲自来迎接自己,鄂温余吾只觉得心头一热,那种受到重视的自豪感油然而生。骨利干总共也不过两万人,若是除却老弱妇孺,能够上阵的说是过万,但真正能够拼杀的也就是五千,远远比不上仆固同罗葛逻禄,而现如今安北牙帐城这偌大的规模,实在是胜过他许多。
他毫不犹豫地跳下马来,单手抚胸深深行礼,可紧跟着就被人扶了起来。见杜士仪紧紧托着他的手,笑着以铁勒的礼仪回礼,他顿时更觉得今次此行来对了,不禁高兴地说出了一句话:杜大帅的名声早就传遍了整个漠北,承蒙你以兄弟的礼仪待我,我骨利干人也将待大帅和安北牙帐城的人如同兄弟。
好,俟斤真心真意,我也当以赤诚之心相待你第一次来安北牙帐城,便让我亲自为向导吧
见过唐使之后,鄂温余吾只带着五百亲兵来到安北牙帐城,杜士仪当然要对其表示重视。这无关乎对方的实力,以及骨利干在整个漠北的地位,而是他现如今要建立整个漠北的新秩序,将各部想方设法绑在自己的马车上,当然愿意对这样一个第一次得到邀约就亲自前来表示友好的一族之主回报以友好。
当他带着鄂温余吾从北门入城,而后又示意其跟着自己登上高高的城墙时,他看到这位骨利干之主在面对那一览无遗的广阔草原,面上流露出了惊叹和羡慕,以及深深的折服,他就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三分。
等到鄂温余吾将目光从城外投入了城内,看到那整整齐齐的六十四里坊时,脸上的震惊之色就更浓了。别看骨利干的俟斤一代一代常常对子孙灌输大唐的强大,但贞观年间灵州会盟,各族给唐太宗李世民共上天可汗尊号的时候,骨利干并不是族主亲自出马,而进贡马匹的时候亦是使者前往,一切都是口耳相传,并未真正得见。反而这些年随着大唐重回漠北,广袤的大地上对于大唐朝中的种种人事争斗也是四处流传。就连他这个在极北之地的族主,竟也知道李林甫,太子李亨,杨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物。
而这些被以讹传讹,越发光怪陆离的争斗,也加深了他对大唐现任天可汗李隆基的怀疑。这样一个任用奸臣的大唐天子,缘何还能够重复当年那位天可汗的伟业,重新成为漠北霸主想到这里,鄂温余吾不禁悄悄瞥了一眼杜士仪,想到了漠北关于这位安北大都护的种种神异传闻。
杜士仪如果知道鄂温余吾的想法,一定会感慨自己的宣传攻势作用强大。自从把自己的根基从朔方挪移到了安北牙帐城,他就进一步筛选离散的突厥孤儿编入幼军营,等人稍稍长大习得武艺后再编入阿兹勒的前锋营,以此作为自己的真正心腹亲兵。那些忠诚不二的青年被他派往四面八方,一面将大唐朝中真真假假的斗争宣扬得人尽皆知,一面把他安北大都护杜士仪包装成具有种种神异的名将。
宾主双方在城头驻足良久,又彼此亲切交谈,交换了一番对于双边友好的美好祝愿之后,方才下了城墙,上马前往安北大都护府。沿途鄂温余吾细细审视街头行人,见除却服色整齐的兵卒之外,大多数行人都是批发左衽,具有鲜明的铁勒血统,而看到他们这一行后退到路边让路,甚至有不少人主动抚胸行礼,路边也没有那些专门用来清道的兵卒,他顿时体会到了杜士仪在这座安北牙帐城中的崇高威信和人望。
杜大帅能否告诉我,这座安北牙帐城有多少人
骨利干的实力,不足以对安北牙帐城造成威胁,杜士仪自然不吝对他揭开这座雄城的面纱。他笑了笑后,就用马鞭指着前方说道:安北牙帐城总共六十四坊,其中有的里坊专门屯兵,有的里坊专门耕田种植粮食菜蔬,有的里坊专门供牧民居住,有的里坊住着工匠,至于草场粮食兵器,林林总总一应俱全。所以在西东南三门,都有专门供牧民赶着牛羊出入的小门。但现在,牧民们都划出了固定的牧场,大多居住在城外,只有在风雪天中方才会回到城中定居。工匠农户牧民兵马,总共超过八万人。
八万人
尽管回纥葛逻禄也好,仆固同罗也好,在鼎盛时期的兵马全都超过了这个数字,更不要说当初号称一声令下,便能凑集几十万大军的突厥,可鄂温余吾不会忘记,杜士仪出任安北大都护,这座安北牙帐城从建城至今只有多少年。
所以,鄂温余吾在啧啧赞叹的同时,心里不禁对唐使之前提出的交易有些暗暗心动。那种苦涩的茶水他初尝并没有觉得什么,可在饮用了十几天之后,确实觉得神清体健,精神奕奕,更重要的是唐使声称,安北牙帐城可以提供给他们据说可以让他们生活更好的工匠。生活在北海那样苦寒的地方,纵使他身为一族之主,生活甚至未必比得上长安城中的一介平民。
当他踏入安北大都护府,看到那些高大的建筑时,各式各样少见的摆设,他终于完全下定了决心。因此,踏入镇北堂之后,他便诚恳地开口对杜士仪说道:我这次随着唐使亲自过来见杜大帅,就是想表达我骨利干愿意互市的诚意。
鄂温余吾既然爽快地答应了这样一件事,杜士仪自是大喜。攀谈之下,他对这个豪爽的一族之主颇有好感,即便骨利干只是北海边一个并不算最强大的铁勒部族,他仍是在鄂温余吾的试探下,满口答应了与其结为兄弟的请求。为此,他还慷慨送出了两千斤茶,而换回来的,却是来自骨利干的十匹神骏。据鄂温余吾声称,这十匹神骏绝不逊色于贞观年间,骨利干进贡给大唐太宗皇帝的十骥
第一千零八十章 战略资源,奇袭契丹
既然以兄弟相称,鄂温余吾又分外慷慨大方,杜士仪自是对其倍加优抚,诸多互市条款,全都让陈宝儿对其逐条解释,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不会用虚词蒙骗,让对方吃亏。游牧民族对于这些纸面上的东西原本并不在乎,凡事都是以拳头大小,也就是实力来决定。所以,对于杜士仪提出的这些理念,鄂温余吾一面觉得新鲜,另一面却也觉得感动非常。更何况,多一个强大的盟友,总比多一个强大的敌人来得好。
临行之际,杜士仪又亲自把他送出安北牙帐城北门三十里外。这样的殊遇让他更加高兴,甚至在道别时右手抚胸说出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如若兄长日后遇到了什么事情需要我,我当亲自率领骨利干所有兵马,听候兄长的调遣
鄂温余吾归去不久,虎牙便从长安风尘仆仆地归来,带来了李林甫重病不起,同时正竭力和杨钊修好的消息。对于长安那边有李杨合流这种猜测,杜士仪不予置评,但很是抚慰了一番此次奔波数千里,疲惫不堪的虎牙。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这件事,对安北牙帐城的其他人来说,遥远得根本顾不上,陈宝儿正在忙着接洽黠戛斯那边派来商讨俱力贫贺中俟斤与杜士仪未来见面事宜的使者;张兴正在负责接洽远道而来的商户代表;岑参和王昌龄负责接待兴致勃勃跑到安北牙帐城来游学的士子至于李光弼和仆固怀恩,以及阿古滕阿尔根和其他众多武将们,则忙着熟悉各自的兵马。
和数千里之外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长安不同,这座刚刚落成不过数年的城池,正呈现出一片繁忙而又欣欣向荣的气象。
多年明争暗斗的宿敌不出意料会迎来末日,除却这个好消息,杜士仪须臾便收获了另外一个好消息。一条他放出去多年的长线,终于给予了他一个等待了太久的好消息。当他接到千里迢迢送来的密信之后,就把阿兹勒给召了过来。
这么多年来,亲生儿子杜广元和杜幼麟都不在身边,因此杜士仪仿佛是为了排解思念,在很多与他们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身上倾注了不少心力。譬如仆固怀恩的两个儿子,譬如龙泉和阿兹勒,就连更后头前来效力的阿布思之子阿古滕,以及聂赫留之子阿尔根,他亦是不吝指点。而在众多年青一代中,阿兹勒和龙泉这一蕃一汉,自然又格外不同。
阿兹勒一到,杜士仪就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应该知道,这几年来,你当年在中受降城拂云祠中的那些兄弟袍泽,一直都有不少辗转漠北各地,或是替我传递消息,或是在各部之间刺探秘密,又或者收服马贼等等为己用,至于还有很少一些人,则是几乎从未回来过。你一直都是拂云祠中这批人的首脑,想来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许,你甚至认为,他们已经死了
杜士仪用这样的话起头,阿兹勒不禁慌忙解释道:我知道大帅一定对他们另有任用,并不曾怀疑过
这些都是和你从小同甘共苦的人,你有什么怀疑也并不奇怪。已经这么多年了,他们的下落也好,目的也好,我一直秘而不宣,那是因为很多事情若是早泄露出去,也就不是秘密了。你上次曾经随我去过云州云中郡,可还记得,那里的人用的是什么生火采暖
阿兹勒没想到杜士仪突然会话锋一转,拐到这么一个话题上,愣了一愣后方才若有所思地说:记得是石炭虎牙大叔曾经对我说过,看似石头,却不用伐木烧炭,只要挖出来就能用。而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不可能的,但后世的山西大同被人称为煤都,可想而知在现在的条件下,根本不用考虑资源耗尽的问题。可云州虽好,却距离安北牙帐城太过遥远了。想着这一事实,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正是石炭,如今安北牙帐城的人越来越多,光靠牲畜粪便晒干以用作冬季取暖所用,就渐渐不够了,而在乌德犍山以及附近砍树,长此以往只会造成更大的问题。所以,我早些年开始,就派你的几个兄弟袍泽,带着一些在中原擅长炼丹的道士,在漠北各地找寻露天可开采的石炭,因为人手少,又不能惊动各大部落,所以直到现在方才有了眉目。
即便当年拂云祠中那几个如今毫无音信的兄弟真的是因为知道了某些事情,而被杜士仪处死了,阿兹勒跟随杜士仪多年,也不敢生出什么怨怼和愤恨,而此刻得知人都好端端的活在世上,而且还肩负重要使命,他只觉得又惊喜,又轻松。他想也不想地屈膝跪下,低下头说道:大帅既然将这样重大的事情告诉我,一定另有分派。但请大帅吩咐,我万死不辞
很好
杜士仪顿时笑了。他隐约记得,后世的内外蒙古,全都是矿产大户,尤其是露天煤矿。可在如今这个年代,要靠着那些简陋的工具,用马匹代步来寻找这样的资源,简直是难如登天,更何况之前他派出人的时候,还根本未能入主漠北,现在也只是真正掌控了安北牙帐城附近千里左右的区域。如今那边回报过来的信息,虽说是距离安北牙帐城七百里外的一出山谷,可距离同罗的领地绝不算远,他不得不小心从事。
招手示意阿兹勒起来,杜士仪展开刚刚送来的那一张地图,划出一片区域让阿兹勒记在心里,他便沉声说道:我拨给你精锐牙兵八百人,你跟着信使到地方会合后,就在这四周修筑工事,就地戍守。记住,一是保密,二是安静,把那里究竟有什么矿都打探清楚,不用立刻开采。如若必要,我会再继续派人在那里建设堡垒,以作为采矿所用。一两个月之内,你找出合适的人接替你,然后回来。你当年那些袍泽中,这些年历练下来,肯定有能够独当一面之辈,我不会大材小用
这么多年过去了,希望那儿不止有煤矿,还能捎带点别的。当然,即便仅仅是煤,战略价值也相当高了,即便塞外其他各部未必需要这样生活资源,但他可以用来作为秘密冶炼兵器之所,这些年他陆续从中原运来的铁可是很不少
河北道,安禄山调兵六万,号称十五万,正由平卢出发,以投降的奚人为向导,向契丹牙帐出兵。他本待留史思明为留后,镇守幽州,可如今他麾下也算得上人才济济,思来想去,他就把节度判官张通儒留在了幽州总管留后事,其余的连史思明加上乌家兄弟,以及侯希逸以及李明骏在内,几乎把能带的武将都带上了。不但如此,他还打定主意一战而定,遂在制定策略的时候,提出一战而定,从平卢出发奔袭千里,渡过土护真河,然后,奇袭契丹牙帐。
对于他这个美妙的设想,侯希逸和李明骏自然持保留意见。可他们都知道安禄山如今越发刚愎自用,因此谁都没有大力反对。反而是诸如田承嗣等在这几年中被提拔上来的将领,如薛嵩这样出身将门世家的新锐之将,一个个都跃跃欲试。毕竟,之前那场使李延宠败死的大战谁都知道和他们无关,可要是这次能够拔掉契丹牙帐,那么就和当年张守珪俘获可突于和契丹王的大功一样,他们都将名垂青史。
因此,昼夜突进,直扑契丹牙帐的这个计划,竟是轻轻巧巧就得到了群起响应
希逸,明知道这一仗恐怕不容易,你我为什么不自请殿后,还非得跟着安胖子
走出平卢节度使府时,听到李明骏低声相问,侯希逸只是轻轻松松地耸了耸肩:安胖子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我们自请殿后,万一他大败,肯定会认为我们是明知道有问题却不提出来,届时我们就算跟了他这么多年,也绝不会有好果子吃。而如果他胜了,你看看他下头田承嗣那些人的猴急模样,我们到时候还有脸官居兵马使就是安胖子自己,也必定会对我们产生疑忌。乱军之中,我们两个尽量保全实力,保命为上
自从当年信安王李祎率领兵马对契丹打了第一个反攻的大胜仗,张守珪长年镇守,又是胜仗连连,从幽州到平卢这一带的大仗小仗,唐军素来是胜多败少,偶尔一两场损兵折将的败仗,早就被上上下下忽略不计了。因此,这一回安禄山甚至把手伸过界,想方设法连河东兵马都调过来了一万多放在自己麾下,总兵力超过六万,就更加不觉得自己会遇到任何阻拦,踏马契丹牙帐只是时间问题。
好歹他并不是只擅长溜须拍马,除却蒙骗那些契丹人和奚人自动送上门来,他在张守珪麾下也好,后来兼领范阳和平卢也好,都打过不少胜仗这其中,就有李延宠和李怀秀各自杀掉和番公主悍然叛乱之后,他迎头痛击大获全胜的一仗也正是因为这一仗,两位倒霉公主的死自然都被归在了李延宠和李怀秀身上,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毕竟这两个便宜公主的父亲和嫡母,也不会和他这个正当红的节度使过不去
因此,当悄然渡过土护真河之际,当作为前军的奚人向导表示,再有三百里便是契丹牙帐之际,安禄山便立刻吩咐人对全军下令,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直扑契丹牙帐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双杀
奚族五部,阿会氏为首,历任奚王都是从阿会氏嫡系之中选出,准确地说,不过是担着一个名义,并没有真正号令各部酋长的实力。而相比奚族来说,契丹的情形更加复杂,契丹八部,在可突于掌权之前,部落联盟长也就是契丹王,一直都由大贺氏族长世袭,可随着可突于或杀或逐了几任出自大贺氏的契丹王之后,便干脆不再从大贺氏选王,而是从遥辇氏中选出首领。尽管可突于在张守珪的连续用兵下最终败死,但他的忠实部将耶律泥礼却接过了他传下的接力棒,仍然把持契丹大权,甚至连张守珪奏请大唐册封的契丹王李过折也最终败死。
当然,耶律泥礼在自封了契丹王没几天之后,也知道名不正言不顺,很快就将王位让给了遥辇氏,也就是汉名为李怀秀的遥辇俎里,尊其为阻午可汗,自己则是自任总揽军事大权的夷离菫。如今,面对安禄山纠集了将近三镇兵马直扑此处的凌厉攻势下,契丹牙帐却显得一片宁静。当一支兵马从西面进入这块整个契丹最重要的地方时,就只见四处只有空空如也的帐篷,半个人影都看不到,甚至牛羊马匹也都不见了踪影。
看来五娘打探的消息真没差,这契丹牙帐空空如也,看来恐怕是真的要在那儿恶战一场
罗盈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环视左右。这次随同他来的,全都是他辛苦栽培,知道的人不多的嫡系黑衫军。因为黑衫军一出,便代表着片甲不留。其中还有废太子妃薛氏的嫡亲弟弟薛朝。
只不过,在经历了破家之恨后,薛朝对于大唐早就没了任何归属之意,反而对于把自己救出岭南那苦海的罗盈很是感激,对于都播也有一种真切的归属感,对害得薛家一门的李瑛却很是疏远。此时此刻,策马卫护在罗盈身后的他便出声问道:俟斤,可要派人四下看看,可有契丹余孽
用不着,纵使抓到一两个人,也于事无补。罗盈嘿然一笑,随即就沉声喝令道,既然已经打听清楚了,那就从西边突入天门岭,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天门岭西十里处,便是契丹牙帐所在,正因为如此,这里是通往契丹牙帐的最后一道关口。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的安禄山怎么都没有想到,就在踏入此地之后,他自以为绝密而快速的行动便遭到了最无情的阻击。熟悉地理的契丹伏兵从各处朝他杀了过来,作为向导的奚人兵马虽然竭力带路突围,可在无数的兵马阻截之下,他麾下的兵马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溃散。当他自己身边只剩下了区区数百人之际,坐骑上的他终于生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惊惶。
他安禄山自从为张守珪赏识崛起之后,未尝打过大的败仗,难道这第一次便要死在这里
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当史思明策马上来,不由分说让身边亲卫簇拥着他朝着一个方向奔逃时,安禄山终于一个激灵惊醒过来。他看了一眼四周围混乱一团的战局,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先是后悔这次把太多人全都带了出来,可随即却又庆幸起了这次决定。否则若是留下哪个武将镇守,自己打的这么一个败仗必然会被贪图他这个位子的人奏报上去,很可能就会给杨钊落下口实。可如果每一个人在这场败仗中都有份,那么想要天子不追究这失律的责任,就必须帮他一块隐瞒。
至于不幸丢了性命的人,到时候是想背一个败死的罪名,还是成为打了胜仗却不幸以身殉国的英烈,相信人人都会有选择
走
尽管安禄山在混战的人群中还看到了帮自己大把搂钱的侯希逸,还看到了替自己笼络了不少契丹降兵降将的李明骏,靠着祖父和父亲的名声在幽州军风生水起的薛嵩,心狠手辣的田承嗣,自己老上司的儿子侄儿乌承恩乌承玼兄弟可这会儿他很明白,史思明只能带着牙兵竭力保护他,其余的暂时无能为力。当这一支他砸下无数钱财,最最忠诚于自己的兵马终于从乱军之中朝东杀出一条血路之际,他突然依稀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震天喊杀声。
那一刻,安禄山的第一反应竟是,契丹人还有援军
这个预感让他惊得魂不附体。要知道,他这个大胖子每次出征,都会带上好几匹身强力壮,专门用来驼自己的坐骑,可刚刚在乱军之中,人都保不住,哪里还有空管什么坐骑,倘使身下这匹坐骑一旦驼不动他,后头再有生力军作为追兵,那么他这近三百斤肉恐怕就得扔在这了,史思明纵使和他义结金兰再好的情分,也救不了他可是,就在他生出无边无际的绝望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了史思明惊喜的嚷嚷。
是援军,轧荦山,是援军
自从安禄山显贵以来,尤其是正位节度使后,史思明很少再叫这个名字,此时突然一嗓子嚷嚷出来,安禄山却没有任何恼怒,因为他自己也是狂喜万分。他艰难地拨转马头往后看去,就只见原本已经把唐军分散切割开来的契丹兵马正一团大乱,赫然是遭到了外敌的打击。尽管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突然解了自己危局的兵马究竟来自何处,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如释重负。
崒干,看清楚了这些兵马是哪里来的深知史思明的目力极其出众,安禄山当即厉声问了一句。
没有旗号,但他们全都身穿黑衣
黑衣契丹人也好,奚人也好,因为地处辽东苦寒,因此往往都是穿戴皮制品,很难有什么统一的服色,腰带能够统一就不错了,那又不是唐军心里尽管有此疑问,但安禄山还是厉声叫道:传令下去,那些黑衣兵马是友军,和他们合力围杀,这是反败为胜的唯一机会
这个时候,安禄山压根没去考虑过,来的如果不是友军而是另一拨敌人,对于他来说会是怎样可怕的结局。已经输红了眼睛的他唯有相信这仅剩的一丝机会,然后把其他所有筹码都丢进去,否则这次的损失他至少要用数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弥补
乱军之中,早有提防的侯希逸和李明骏率军互为犄角,这才堪堪应付了契丹人的连番攻势。即便如此,麾下将卒的损失仍然让他们颇为心痛。所以,当看到那黑衣兵马从契丹牙帐的方向突入进来时,两人一时如释重负,不等安禄山下令,便已经吩咐兵马全力反击。不止是他们,其他各自为战苦苦挣扎的唐军也都瞅准了这样一个大好机会,一时间战局突变。
面对这样风云陡转的局面,正在安全地带观战的李怀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面露厉色,正要下令时,一旁却突然有几骑人簇拥着一个老者驰来,正是夷离菫耶律泥礼。耶律泥礼只是随随便便对李怀秀点了点头,继而就沉声说道:来的是都播黑衫军,据说是都播俟斤亲自领军,这一仗已经没有机会了,撤军吧
李怀秀登时大怒:夷离菫说得容易,为了这一仗,我可是倾尽全力
如果可汗要把你的所有兵马都断送在这里,那么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我迭剌部可不想在这死光了人耶律泥礼轻蔑地扫了李怀秀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要知道,大唐可是册封了你的堂弟遥辇楷落为胡剌可汗,你在这拼光了,遥辇楷落可不会放过你
见耶律泥礼丢下这话后便转身离去,李怀秀顿时恨得咬碎了银牙。他说是可汗,其实连遥辇氏都说不上全盘掌控,比如遥辇楷落那样的,一得到大唐册封便立刻翻脸,若不是耶律泥礼一心反唐,他甚至连契丹牙帐也早就被人占据了想到当初大唐将那个所谓公主嫁给自己时,他从对方眼睛里看到的不甘心不情愿,他就觉得心底再次生出了一股森然怒意。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率领大军回来走
撂下这句话,李怀秀喝令左右亲军卫护,甚至不顾如今仍是一团乱战的战场,不顾下头至少有超过两万的契丹子民正在为他浴血奋战,拨转马头就走。这条退路是他在开战之前就早就预备好的,和耶律泥礼准备的退路都不一样,可等到他这一行人往东北悄然脱出之际,却骇然发现谷口竟然早有人马守候,随着一声号响,赫然上千羽箭对着他们倾泻了下来。
杀
恶狠狠地嚷嚷出这么一个字后,岳五娘双腿一夹马腹,整个人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奚王李延宠可是死在了她的手里,这次如果能够杀了契丹王李怀秀,她回头就可以好好向罗盈炫耀一番了
一方守株待兔,一方却是猝不及防,随着岳五娘这一支生力军迎面杀来,李怀秀只以为是自己那位被大唐册封为契丹王的族兄想要杀了自己。因此一面竭力抵抗,一面命嗓门大的兵士大声嚷嚷,试图让对方相信他有意让出契丹王位和遥辇氏之主,只求能够活命。然而,对方的攻势却丝毫没有停歇。当一骑人仿佛从天而降似的杀到他跟前,一把明亮的宝剑直搠他胸口时,他竟分明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下辈子好好记住,被人欺辱了就去杀自己的仇人,杀自己的妻子撒气,算什么男人废物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狮子大开口
天门岭一战,唐军先败后胜,契丹先胜后败,然而真正的赢家,却是从天而降的都播黑衫军,却是率军阻击杀了李怀秀的岳五娘所领剑营。只不过,后者却不耐烦去敷衍安禄山,早早就抽身而退,回去坐镇都播牙帐了。至于罗盈,他也没有贸贸然出面去和安禄山争夺战功,而是让形貌大改,化名折尔根的薛朝带着十数人作为信使去和安禄山接洽,自己则是在毫不客气地夺取了众多战马以及其他战利品后,退回了契丹牙帐和殿后的兵马会合。
如此他有三万兵马傍身,背后更依托着都播牙帐,还有已经悄然回归,掌握了奚族一小半兵权的度稽部俟斤吉哈默接应,不担心安禄山趁胜生出什么不好的念头。
而安禄山也顾不得这些来去如风的神秘援军。之前险死还生的经历实在让他和麾下将士们郁积了太多的恼怒,他自是放纵手下杀俘杀降,四面扫荡溃逃的契丹败军。当得到侯希逸派人飞马来报,说是那支黑衫军派出信使来见自己的时候,他便眼神闪烁盘算了起来。等到问过侯希逸派来的人,得知他也全然不知对方根底,他方才当机立断地吩咐道:让侯希逸亲自带人来见我
这一仗打得唐军身心俱疲。侯希逸带着薛朝一行人一路行来,就只见四周死伤无数,还有很多劫后余生的兵卒正疲惫地瘫软在地,三三两两无精打采,眼神空虚。这是战败后常有的现象,可问题如今他们并没有败,这种现象就耐人寻味了。要知道,安禄山此次动用的六万兵马中,汉蕃参半,可以说都是幽州和平卢两镇兵马中的精锐,却险些都砸在这里,而契丹却只用了不到三万兵马便造就了这样一个死局。
想着安禄山此前提出奔袭一击制敌计划时的雄心勃勃,侯希逸不禁暗自冷笑了一声。
他并不认识薛朝,而且为了防止别人看出破绽,一路上和对方并没有任何交谈,直到将人带到了安禄山跟前。
和之前乱战之中,安禄山逃命时的狼狈相比,如今这位两镇节帅显然已经修饰过仪容,但衣衫却来不及换了,乍一看去胖得犹如皮球,衣衫皱巴巴的,甲胄也乱七八糟,根本谈不上什么节度使威仪。薛朝和安禄山谈不上有什么恩怨,但他深知安禄山和权相李林甫沆瀣一气,而薛家之所以会落得如今这么个下场,天子薄情寡义,而李林甫和武惠妃却也是最大的推手所以,甫一相见,他只是倨傲地拱了拱手。
我家俟斤让我捎带一句话给安大帅,这一场胜仗送给大帅作为见面礼,但作为代价,他向大帅索要契丹牙帐和松漠都督府作为报酬
别说安禄山讶异地挑了挑眉,四周围那些闻讯而来的将领们,亦是全都大吃一惊。能够称为俟斤的,毫无疑问都是一族或是一部之主,莫非这支神秘的兵马来自奚族或是契丹的哪一个部落乌承玼长年和契丹人打交道,可听到来人用的却是字正腔圆的汉语,他便出声问道:你说的俟斤,是哪一部的
我家俟斤不属契丹,也不属奚族,乃是都播之主
都播是铁勒诸部之一,这些年来渐渐名传漠北,安禄山也并不陌生,据说坐拥人户六万,胜兵四万,位置正正好好在契丹所在的松漠都督府和奚族所在的饶乐都督府以西。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竟然在这种时候悍然出兵直扑天门岭,解了自己一大困厄的同时,却也强夺了丰厚的战利品,回过头来竟然还向自己讨要契丹牙帐,野心昭然若揭。想到这里,他也没有直接答应或拒绝,而是信口问道:你家俟斤此番带来了多少兵马
好教安大帅得知,我家大帅此来率兵三万。
安禄山自己出兵六万,号称十五万,如果按照这样算来,对方的兵马也不过应该区区万余。安禄山刚刚生出了几分恶意,见那都播的信使嘴角流露出了几分嘲弄,想到当时恶战时那一支黑衫军突入时的所向披靡,再看看此刻的麾下诸将无不面露疲态,下头兵卒就更不用说了,他又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然而,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接受对方的要挟,来回言辞交锋了几次之后,他发现对方竟是油盐不入,这才恼火地哼了一声。
此等大事,岂是几句话就能够轻易决定的你家俟斤可敢亲自来见我
我家俟斤说了,如若大帅有意一唔,不妨从这天门岭再往前稍行十里,就在契丹牙帐相会
安禄山原本还以为对方生怕他黑吃黑,于是横插一杠子又得了不少好处后就遁去无踪了,谁知道竟然大喇喇地就这么占据了契丹牙帐,甚至摆出了一副根本不怕他,又或者是契丹残兵报复的姿态来。可再想想对方就驻扎在距离唐军不过十里远的地方,他就觉得仿佛有一根刺扎在喉咙口似的,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在身边众将环伺的当口,他当然不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当即冷哼一声道:本大帅当然会去会会他
嘴里这么说,但安禄山留下薛朝一行人之后,立刻下令整顿兵马。这不整顿还好,傍晚时分,当侯希逸等人竭尽全力聚拢了麾下兵马之后,他才骇然发现,自己带来的六万兵马,在自己昼夜疾行赶路,又在一大早遭到伏击之后,竟然只剩下了约摸不到三万这当然不是说一场大战后,唐军就真的战死了三万余人,而是之前不少人马在溃散之后就逃离了战场。不知道后来有人搅局的这些散兵游勇,早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而此时太阳已经渐渐落山,之前已经被契丹兵马的迎头痛击给打怕了,安禄山哪里还敢走夜路去契丹牙帐会晤那位都播俟斤,于是,他以天色太晚为由,打发了薛朝派人回去报信,自己令麾下将卒分成了上下两班,一半守夜,一半就地扎营休整。如今的天气在南方已经是盛夏,但在辽东,入夜之后却凉意袭人,尤其当中还有不少人身上有伤,大半夜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哪里有多少人睡得好觉。
侯希逸和李明骏是出了名的铁交情,两人躲在一顶小帐篷中,说起之前让随行的一部分人马假作溃兵,先行悄然离开,即便如此,仍是战死了二十多人,伤者上百,侯希逸不禁恼火地吐了一口唾沫。而李明骏则是想到自己身体孱弱却还活得好好的弟弟,想到这些年来乱成一锅粥的奚族和契丹,分外庆幸自己运气好,否则早已在这世道中变成了一堆枯骨。
这一夜的休整之后,安禄山便恼火地发现,麾下兵马的精气神不但未能恢复,士气反而显得更加糟糕了,根本没有打了胜仗后的兴高采烈。就连麾下众将在早起前来谒见的时候,眉眼间也都流露出了深深的倦意,甚至史思明赫然还带着黑眼圈。自从众人从平卢出发之后,他就以兵贵神速要求众人一路紧赶慢赶,夜里甚至都很难睡个囫囵觉,如果打了胜仗也就罢了,可偏偏这场胜仗太诡异了,谁能精神得起来
尽管如此,安禄山不得不履行前约,在薛朝的引路下,复又前行十里,来到了昔日的契丹牙帐。他当年寒微的时候,奚王牙帐和契丹牙帐都曾经去厮混过,可都没找到任何的进身之阶,如今故地重游,而且还是以胜利者的身份,本该得意洋洋,可看到的是旌旗招展,精兵如云,仿佛契丹的主力根本没有离开,而是就在这里,哪还能有半点高兴得起来相比自己麾下兵马的疲态,他显然能够看出对方的从容,因此心态再次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契丹牙帐已经给对方占去,唐军便在千步之外暂时停歇。随着薛朝赶了回去,安禄山便指着契丹牙帐中那些井然有序,服色鲜明的兵马,对左右问道:你们觉得,这里有多少兵马
契丹人大概走得匆忙,留下的营帐太多,不知道营帐中是否还有人。但只就外头的这些兵马来看,只怕不下两万。
史思明仔细考虑了一番,道出了一个最保守的数字。而薛嵩却摇了摇头道:那些营帐中绝对不会没有人,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些兵马至少和那个薛朝所言一致,有三万人。
安禄山自己也早有成算,问左右不过是找个借口,不轻易挑衅打一场无谓的仗,见史思明和薛嵩之后,一个个部将全都谨慎表示,对方兵强马壮不可小觑,他就从善如流地表示,如若都播俟斤除却占据契丹牙帐之外,并没有什么过分之处,那就索性答应了对方。
反正松漠都督府只是大唐名义上的属地,慷他人之慨,有什么好争的
侯希逸手搭凉棚远眺,见牙帐那边须臾有了一阵小小骚动,各处营帐中不断有兵马出来,一时军纪井然,他想起这背后的那一对夫妻,不禁轻轻咂舌。
想当年罗盈岳五娘等人前往突厥牙帐,趁着毗伽可汗病重的机会做下那一桩大买卖,他也不是没想过跟着去共创一番事业。可他终究和父母双亡的那对夫妻不同,他在平卢还有很多家人,不可能丢下一切去漠北打拼。只不过如今发觉昔日袍泽赫然一方雄主,他仍然羡慕得很
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许君可汗,权相之殇
知道安禄山怕死,罗盈提出的相见条件很简单,他带五百兵马,安禄山随意,两人便在两军之前相见交谈。对于这样的要求,安禄山登时如释重负。他以提防对方诡计为借口,直接在众将麾下挑选了五百精神状态最好的精锐随行。等到阵前见面,他更是把有头有脸的部将全都带在了身边,不为别的,却是为了万一对方耍花招,救场的人能够多一些。
尽管昔日袍泽相见是一件很令人激动的事,但无论侯希逸还是罗盈,全都没打算在此时此地相见话衷肠。当真正见面时,此时此刻就在安禄山左侧,落后小半步的侯希逸看着对面已经足有将近二十年没见面的罗盈,见昔日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已经变成了满面髭须的粗豪大汉,顿时有一种时光翩然飞逝的感觉。
而罗盈当初还曾经当过侯希逸的副将,看着曾经的上司比当年深沉了许多的五官和表情,亦是不露痕迹地微微点了点头。两人全都知道,一切都在不言中,至少他们活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安禄山却不知道这些关节,在最初的寒暄和试探之后,他凭借多年来无往不利的直觉感到,这位都播之主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豪爽没心机,而是对于大唐颇为熟悉的人,不好打交道。因此,他便抛弃了从前对奚人和契丹常用的坑蒙拐骗这一套,而是拿出了另一幅脸孔,那便是不但一口答应罗盈要占据契丹牙帐的要求,而且还给他热切地出主意,那就是倚靠此次功勋,由他上报天子,一个册封就轻轻巧巧地弄到了手。
俟斤此次出兵襄助之德,我也绝不会忘记。都播有如此雄军,俟斤又如此仁义,当然应该封一个可汗
自从突厥彻底覆灭,大唐就仿佛不要钱似的,四处册封臣属蕃国的首领为可汗,横竖再也没有人会因此大怒,又或者以此为借口掀起战争了。所以,罗盈对安禄山的提议并不意外,他微微一笑,仿佛并不拒绝大唐的册封,而是饶有兴致地问道:安大帅如此看得起我,我当然愿意向大唐天可汗效忠。只不过,安大帅难道就不需要我再帮你做点什么
安禄山顿时哈哈大笑。这一来一回一番交道一打,他已经知道,对方并没有暗害自己之心,便冲着其余诸将打了个手势。安禄山如此,罗盈自然也依次办理,倏忽之间双方的闲杂人等勒马渐渐后退,就成了两个人单独对话的格局。
这时候,安禄山方才压低了声音道:俟斤要知道,当今陛下最爱什么当然是军功如果契丹真的没了,而你入主牙帐,日后你我少不得要刀兵相见,而如果契丹还在,我可以捞战功,你也可以继续出兵襄助,但凡有功,我就可以上奏陛下给你赏赐,不知道俟斤意下如何
这果然是个最会钻营的家伙
第一次和安禄山打交道的罗盈不禁暗自惊叹。但紧跟着,他便神态自若地说:可契丹牙帐这块地方,和我都播距离最近,而且是我好容易打下来的地方,并不愿意让出来。
我并不是让俟斤就此相让,只要契丹人还没死绝,哪里不能当牙帐至于契丹王,这些年来他们废了又立,折腾的还少吗既然他们折腾,就是你我的功劳。每次出兵打上一场,我大唐天可汗必定大悦。安禄山见罗盈立刻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他便趁热打铁地说道,俟斤如果愿意,我还可以为你奏请天可汗,封你为王,然后下嫁公主于你,如此一来,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唐驸马了
我的妻子凶如猛虎,安大帅此议就免了。罗盈赶紧拒绝,别看岳五娘颇为同情那些不得不下嫁和番的公主,可真要给他折腾出一个来,那他就别想过安宁日子了。见安禄山仿佛还有些遗憾,他赶紧转回到了起初的话题,又与安禄山讨价还价了好一番之后,勉强答应了对方的提议。但对于安禄山试探地提出在营州开设互市之地,他却表现得完全不感兴趣。
谁都知道安禄山素来不讲信义,奚人和契丹人就是被他利用各种各样的借口骗来杀了当战功上报,他可没兴趣送给对方这样的功劳。
如果要互市,云州怎么都比安禄山的地盘可靠多了
对于罗盈不愿意娶大唐公主,安禄山倒不在意,只不过是那么一说。所谓的大唐公主是什么货色,他自己当然心知肚明。然而,他今天之所以肯给这样的好处,很大程度是因为都播这些人马的战斗力。这些年来他坚持不懈地对奚族和对契丹用兵,并不完全为的是战功,而是为了扩充自己的实力雄兵是怎么练出来的是不断打仗练出来的,是不断从俘虏中编练出来的自古燕赵多勇士,他的麾下聚集了很多他挑中的勇士,平日打顺风仗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却感到还是不够。
所以,接下来他巧舌如簧,竭力许诺各种好处,果然,原本态度冷淡的罗盈渐渐松口,甚至答应可以配合和他打仗,共同平分奚族和契丹俘虏。等到最终一系列口头协议达成,两人当场击掌为誓,又打哈哈说了一些漂亮话,这才各归各队。等到安禄山率军缓缓西撤的时候,仍然忍不住频频注目这些兵马,心里忍不住打起了各种主意。
怎么才能把这样一支雄兵纳入自己麾下替对方请得一个册封,然后再诬陷都播反叛,再打上一仗不行,都播不比山头林立群龙无首的契丹和奚人,今天那种战斗力绝不是好对付的。那么,干脆来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对了,记得同罗和仆固虽说臣服于大唐,同罗之主阿布思和仆固新主仆固怀恩全都是安北副大都护,可前者背地里小动作却不少,要是能够让都播去灭掉同罗,他就能报当年阿布思蔑视侮辱自己的一箭之仇了
想归这么想,但如今安禄山更清楚,这一仗还有无数事情需要善后。好在罗盈极其大方地送了他另一件礼物,那就是契丹王李怀秀的首级要知道,他之前才刚刚借口对奚人打了个大胜仗,把奚王李延宠之死归功于自己,现如今若是再把李怀秀的首级送到长安,这两个旷世大功,足以让他的声望攀升到顶点,足以让他把河东节度收入囊中。至于此次的死伤将士,在这样的功勋之下也就显不出来了,横竖溃散的兵马之后还能慢慢收拢。
出兵的时候士气激昂,班师的时候说是大捷,数万军马开回平卢的时候却无精打采。而奉命坐镇平卢节度使府的李庭坚亲自出城迎接时,便不顾惊世骇俗,硬是请安禄山把其他人都屏退开去,随即用最低的声音禀报道:大帅,刘骆谷命人六百里加急送来急报,李相国恐怕拖不了几天了
李林甫吐血病倒的事尽管相当隐秘,但在出兵之前,安禄山还是靠着刘骆谷的钻营了解到了这一情报。挟着这次大胜,他有足够的信心就算李林甫死了或倒台,自己也能屹立不倒,可终究李林甫从不压制他,这些年还帮忙颇多,杨钊却不是什么好鸟于是,安禄山一时心情大坏,再加上这次损兵折将,他进了平卢节度使府后竟是再未召见诸将,闹得下头人心惴惴。
而侯希逸和李明骏先后得知李林甫不支的消息,对于安禄山的坏心情也就能够理解了。只是,两人一个有高丽血统,一个名为契丹人,实为奚人,对于远在数千里的长安城外那些尔虞我诈的勾当实在不大了解。只有李明骏与那位开元二十一年登上相位后,就稳稳当当再也没有下去的当朝权相有过几分交往,此时不由得心生感慨。临到末了,他突然又低声说道:倒是这次契丹和奚族显而易见会乱上一阵,我们要不要趁机
侯希逸见李明骏做了一个伸手拖曳的动作,知道他指的是趁机拉人,扩充自己的实力。多年来,两人通过出身便利,又手掌兵权,先后从新罗奚族契丹渤海招纳流民作为私兵,软硬兼施恩威并济,在那些荒僻之地开辟田庄,又或者以战养战练兵,私兵的人数已经和他们麾下的有编制兵马平齐。他想了一想后,便微微点头道:当然,有现成的便宜,干嘛不捡不过要小心,李怀秀虽然死了,可耶律泥礼可还活着
尽管安禄山因为煊赫多年的李林甫即将步入黄泉而懊恼,但他绝不会因此而耽误了自己的报捷。不但如此,在负责报捷的人选上,他也权衡了许久。为了防止有人和杨钊勾结,败坏自己的战果,他特意挑选了身为契丹降将,又由天子亲自赐名的李明骏领衔前往长安献李怀秀首级报捷。
一路上李明骏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等到了潼关的时候,他得到的消息是李林甫尚在。可当过新安灞桥,终于来到了长安城下时,却在进城门时听到了一个消息。
右相李林甫病故
那一刻,李明骏想到了自己当年被信安王李祎带到长安,封了个无所事事的员外将军,随即得了杜士仪的指令,走了李林甫的门路方才调任河北道。如果不是因为李林甫这重关系,安禄山也不会对自己产生天然的亲近,这些年他也不会这么顺风顺水。
尽管那只是他奉命而为,可李林甫终究是开元以来在位时间最长的宰相
不知不觉的,他轻轻摘下了脑袋上的头盔,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个权相的时代,就此结束了。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了却君王天下事
平康坊李宅中,婢仆下人们如丧考妣,而在他们之上,李林甫数目庞大的妻妾以及儿女们,则在尚未来得及将殡堂一应准备就绪的时候,就已经发出了阵阵难以抑制的悲音。这么多年来,李林甫说一不二,大权独揽,李家人亦是有此风光了将近二十年,可现如今家中那棵冠盖如云的大树倒了,谁能不慌即便前些日子,炙手可热的杨钊频频前来,仿佛和李林甫尽释前嫌,天子也派高力士前来探望过,但此前群起而攻的那一次反弹效应却并未压下去
从裴宽以下,弹劾李林甫的每一个人都还在其位,谁能担保李林甫死了,他们不会掀起更加浩大的声势要知道,罗希奭可还在御史台殿院大牢关着,仿佛是在嘲讽此人曾经在同一个地方刑讯王忠嗣
昔日门禁森严,虽高官显贵也难以轻易踏入的月堂,此刻赫然一片萧瑟。张博济孤零零站在其中,脸色怔忡茫然。
李林甫二十五个儿子,二十五个女儿,正好是半百之数,可儿子没有一个继承衣钵,女婿当中,他虽然心计缜密,颇为得宠,可也始终没能进入御史台中枢。至于其他人,虽有官居右补阙的,有为六部郎官的,但都是娶了李林甫的女儿之前便先有功名才名。尤其是为百官喉舌,能够有治狱大权的御史台,李家儿子女婿竟然没有一个能够跻身其中他也曾经隐晦地表示过不满,可李林甫那时候是怎么对他说的
如果用你为御史,任人唯亲四个字我就休想逃掉,陛下也不会容忍。
他当初还不甘心,可现在才明白了。这么多年来,人人都说李林甫铲除异己,不用贤良,可李林甫哪有用过多少亲戚御史台众人中,罗希奭固然是他张博济的堂外甥,可却也是因为确有讯问之能,吉温也是以治狱得到提拔重用,至于其他的,杨慎矜王鉷杨钊一个个根本都是天子自己相中的李林甫对于自己忌惮的对手从不留情,别人却不能用任人唯亲四个字来指摘于他。至于政务的处理,他那位老岳父更是从来没有任何能够让人挑剔的地方
说到底,他直到现在才明白,李林甫只是被天子丢在前头的一面挡箭牌,那滔天权势根本就是假象,否则他们这些儿子女婿何至于个个有名无实
张郎,安禄山派人进京报捷,他此战大破契丹,杀了李怀秀。
张博济听到门外的这个声音,立刻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尽管他知道在岳父尸骨未寒的当口,自己不该如此,可他只觉得安禄山这场大胜实在是来得很及时,至少天子因此而欢欣鼓舞的时候,应该不会因为别人的攻击,而对刚刚死了的李林甫如何
因为百官交相弹劾攻击,哥舒翰一日一奏拼命陈情,故而李隆基将罗希奭下狱,命太医署为王忠嗣疗伤,那个时候对李林甫确实大为不满,可眼看人已经都要死了,他想想李林甫这些年的兢兢业业,也就暂时搁置了此事。反而对于王忠嗣的发落,李隆基的心情极度微妙。
王忠嗣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在云州打下那场胜仗的时候,他确实觉得与有荣焉,关心爱护备至,而后眼看其一个接一个的胜仗,未曾一败,甚至比当年信安王李祎和张守珪更加具有名将光环,他也一度欣然自得。可现在,当王忠嗣意见和他渐渐相左,此次拿下石堡城更是用了那样的策略之后,他的想法就不一样了。身为天子,怎能容许大将违逆自己,别有用心
更何况,王忠嗣去职,河西有哥舒翰;陇右有安思顺;至于范阳平卢两镇,安禄山连报大捷,契丹奚人大败亏输;安西大都护府,高仙芝声名远扬。横竖他还有的是将领可用,何必拘泥于旧人更何况他对王忠嗣已经有所开恩,所谓尊奉太子一说,他也不再追究了,不轻不重将其贬斥出去,兴许还能对别人有所震慑
于是,平康坊李宅正在办葬礼,朝中礼部兵部正因为安禄山这场大捷而忙碌的时候,天子对于此前王忠嗣的案子也有了发落。罗希奭私自刑讯国之大将,贬海东郡海康尉,可谓是一撸到底。而王忠嗣亦是背上了行为不谨驭下无方等好几个罪名,出为益昌太守。利州益昌郡位于山南道,虽然不比岭南道江南西道这些地方,可相对于王忠嗣原本召回京任太子少傅这样的荣职,相差不可里计。而与此同时,安禄山大破契丹的战绩却在天子的默认下大肆宣扬,而安禄山不但得到了丰厚的犒赏,身兼河东节度使,而且为都播之主请得了浑河都督府世袭都督,怀义可汗,忠义郡王的封号。
一时间,面对这亲疏有别的对待,无数人为之震惊。
李林甫死了,此前更是爆发过一阵堪称一时风潮的舆论。可是,也不知道是万马齐喑的风气太久了,还是朝臣们的力气已经用尽,面对王忠嗣和罗希奭两人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朝中内外竟是一片沉默。在这样诡异寂静的气氛中,王忠嗣终于被人从皇宫送回了私邸。
前时重伤,而后一路颠簸,随即又在御史台大牢中关押多日,尽管此后在宫中养伤,可王忠嗣终究很久不见天日,面色苍白得可怕。当护送来的宦官和禁卫们告辞离去,妻儿全都围了上来时,他看着四周那一张张难抑悲戚的脸,却是勉强笑了笑。
不要都哭丧着脸,我已经好端端回来了这些年来,李林甫亲自出马竭力扳倒的人,除了安北杜君礼,也就只有我得以幸免,而且还搭上了他那一条老命,我也可足以自豪了
话音刚落,一旁就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声音:可阿爷那些罪名全都是别人诬陷的,凭什么还要被贬陛下太不公了
住口尽管说话的是自己素来宠爱的幼女,可王忠嗣还是疾言厉色喝止了,可是,看看妻儿老小的脸上,全都赫然是掩不住的悲愤,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能做的他已经全都做了,却换来了这样一个结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他终于免于那个最糟糕的结局为了他的事情,很多人在奔走,很多人在冒险,否则又怎会有此次这么大的风波
可是他不甘心就和父亲当年在援兵迟迟不到的情况下战死沙场一样,他真的不甘心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王忠嗣突然只听得妻子轻声开口道:你此行利州,我和孩子们都跟随你去。你现在不掌兵权,长安这儿也没有长辈需要侍奉,我既然安北杜大帅都带着夫人去上任了,我们跟了去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你身上的伤势还没痊愈,别人照顾,不如自己人照顾来得放心。我可不希望你和张守珪那样,被贬没多久就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王忠嗣登时悚然而惊。他和妻子的婚姻是天子之命,多年来也是聚少离多,敬多于爱。想到妻子独守长安多年,如今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决意,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紧跟着,他就只听儿女们发出了小声的欢呼,竟是人人喜不自禁。那一刻,他只觉得连日以来千疮百孔的心,渐渐被这股亲情渐渐弥合。
人之已死,李隆基念及李林甫多年为相,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太尉,又命官府治丧。随着不愿耽搁的王忠嗣带着家人悄然启程离开长安,这桩一时牵动了无数文武的大案仿佛只剩下了少许余波。人们的重心渐渐放在了谁可接替相位。可仿佛是横空出世,一首出塞组诗突然之间在坊间士子当中风传一时,很快,大概是因为终于扳倒了李林甫之后太过高兴所致,竟有人把这出塞九首誊抄在奏疏上,直接递给了天子。
这下子,顿时就如同再次捅了马蜂窝。大唐风气开放,文人墨客写诗讽喻宰相高官,公卿显贵,甚至干脆隐射讽谏天子,这都不是什么少有的事,但此番一时流传的这些诗句,赫然直指这些年来的穷兵黩武,自然而然就教李隆基挂不下脸来。
什么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什么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什么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
九首七绝,词句谈不上隽永清新,甚至稍显直白,但和在一起,却犹如一位征夫在向人苦苦自诉辛劳,行军艰难,战事凶险,功勋难得,可字里行间却又在指斥连年用兵,民生困苦。尤其是其中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两句开头的第六首,豪迈之气扑面袭来,若非李隆基心中隐隐存着几分定见,而不是寻常的鉴赏者,只怕亦是要拍案叫绝。
这是谁写的
回禀陛下,是是北邙山人。黎敬仁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又是那个藏头露尾的北邙山人好,好,这几年这个只见文字不见人的家伙,掀起了多少风雨,这次竟然又兴风作浪
李隆基愤怒地将奏疏撂在案头,正要令有司彻底追查,突然想起李林甫一死,右相缺位,不禁又沉吟了起来。杨玉瑶在他耳边嘀咕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而杨钊这几年来显示出的精明强干确实也令他动心。更重要的是,此人和当年的李林甫一样谈不上多少根基,和那些世家著姓全无瓜葛。于是,他最终惜字如金地说道:你去,宣召杨钊进宫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