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盛唐风月TXT下载盛唐风月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盛唐风月全文阅读

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扫尘相迎,俶尔炸雷

    由于杜士仪决定的是此行最后从云州经都播仆固和同罗领地,回到安北牙帐城,所以,尽管他对裴休贞的话很在意,仍然没有修改既定行程。去过代州之后,他便改道折往岚州,见了那位高适所说能力卓著的窦铭窦太守之后,他对其人才具军略还算满意,可终究那是和他关系最浅的一个,他也就与其寒暄勉励了一番,许诺了一些让其心动的东西,停留半日便马不停蹄赶往朔州马邑。

    岚州太守窦铭自然早早就给朔州的官府报了信,当杜士仪一行人过了楼烦关之后,就只见前方旌旗招展,赫然已经有人来迎。等到两方逐渐接近,他看清了那个打头高踞马背的人,方才打心眼里感慨时光的流逝。

    当年他为代州长史,河东节度副使的时候,段广真还正在盛年,如今十几年过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一个须髯苍苍,鬓发霜白的老者。当看到对方在十几步远处骤然跃下马背,而后疾步上前来,竟是径直单膝跪下军礼参见的时候,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同样矫健地跃下马背后,上前把人搀扶了起来。看着对方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他不禁笑着说道:段将军,多年不见了

    按照段广真如今一郡太守的官职,杜士仪直呼其名也可,客气一些称一声段使君也可,可杜士仪却偏偏称呼将军,旁人大多有些摸不着头脑。而段广真本人却只觉心中一热,随即说道:若无大帅提携,我只怕到老仍在西陉关蹉跎,哪来的今天只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犹有一见大帅的机会

    高适在河东也呆了超过十年,自忖极其熟悉文武人事,也知道杜士仪曾经在云州和代州为官,可继见识到其在代州军民心目中的地位之后,又发现被人誉为治军第一,军阵严整的马邑太守段广真竟在杜士仪面前表现出了如此姿态,他不觉修正了自己心目中原先那点认识。果然,接下来这一路上,他就只见段广真亲自引路,事无巨细地向杜士仪解说朔州文武,自始至终恭敬地犹如一介寻常僚属。

    就连杜士仪自己,也实在有些看不下去段广真的这种姿态。等到了太守府暂歇之后,他也不及廷参,就把人叫到跟前责备道:你如今也是一郡之主,这鞍前马后的样子,万一让朔州文武对你生出轻视之心又如何

    朔州文武军民,一直都有些不知好歹,我上任之后花费了不少功夫,才算把这种兆头给打下去。大帅虽和王大帅齐名,可王大帅治河东多年,如今陡然换了大帅,说不定会有人心中犯嘀咕。我这个出了名不好应付的太守奔前走后,犹如仆隶,旁人在大帅面前,自然而然便会震慑战栗,日后也能少些麻烦。

    见杜士仪讶然看着自己,一贯脸上很少有情绪波动的段广真就笑了笑:温老在世时对我耳提面命,而我也知道,世上也许不会有第二个大帅能够容我,所以心眼和手段比当年更多了,还请大帅不要见笑。

    我哪会笑你,这些年来,我也不是事事光风霁月。杜士仪体谅地点了点头,看向昔日故将的眼神越发器重激赏,你在王大帅麾下的悍勇之名,我亦有所耳闻。温老若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你骄傲。此次我不能在河东停留太久,因而向上举荐的河东节度副使三个人选中,除却楼烦郡窦太守代州裴都督,就是你了。只不过,究竟陛下会钦点谁,如今不得而知。

    代州耆老温正义当初向杜士仪力荐张兴和段广真一文一武,如今两人各有各的前途,就仿佛温正义在天之灵庇佑一般。尽管段广真早已不是那等年少容易激动的年纪,仍是不免心情激荡,当即再次下拜行礼:无论大帅奏请是否成功,末将都将铭记于心

    由于段广真身体力行为杜士仪造势,马邑太守府中,当杜士仪升堂之际,就只见底下文武全都凛凛然,哪里有段广真所言的桀骜样子。继而出巡大同军的时候,杜士仪就只见军容军貌军械军马,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挑剔,虽则王忠嗣当初统帅有方,可段广真身为朔州马邑郡之主,亦是功不可没。于是,即便和段广真多年未曾谋面,可诸事已毕,他仍旧没有在此停留太久,就动身启程前往云州,段广真一直送到朔州和云州交界的界碑之处,这才恋恋不舍勒兵回返。

    至于今时今地这一幕会不会引来外人指斥,甚至会让自己无法成为节度副使,段广真竟是丝毫没有顾虑

    进入云州云中郡地界,高适敏锐地注意到,杜士仪的眼神和心情就不同了。对于这位入仕之后一路飞黄腾达,未及三十便已经节度一方的传奇名臣来说,他那一任又一任的官途,一直被很多人津津乐道。这其中,从右补阙出任云州长史,从中书舍人出任陇右节度副使知节度事,这两次出外,无疑都是重中之重。尤其是杜士仪任云州长史时,整个云州口不过数千,城池颓废,孤悬北面,谁都没想到会转眼间那样欣欣向荣。

    就连杜士仪任上方才建城立县的怀仁县,如今也已经坐拥户口八千,在突厥不再成为威胁之后,四周也渐渐有了聚居的村庄,为的只是耕垦方便。

    和之前各郡县太守县令,闻听杜士仪前来,无不亲自迎接,军民夹道欢迎不同,一行人进入云州之后,固然有百姓闻风而来扶马迎接,但却并不见官府之人,甚至军将皆无。即便高适知道,杜士仪并不是在意这些虚礼之人,也不禁心中恼火。

    节度使入治所境内,该有什么样的迎接礼仪规制,这都是有明令的,云州官员如此怠慢,竟还不及治下百姓,简直是藐视上官。因而,他干脆主动请缨打前站,只带了随从二十余人先行抵达怀仁县城之下。

    当年杜士仪离任时,还只不过刚刚兴建了几个里坊的怀仁县城,如今已经是城墙高耸,箭楼齐备。当高适在南城门拿出节度判官的印信,声色俱厉地要求怀仁县令即刻来见时,进出城门的人群以及守卒之中顿时起了一阵骚乱。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有一个队正匆匆上前。

    高适在河东追随王忠嗣多年,先为掌书记,而后又迁节度判官,判侍御史,支度营田副使,在河东各郡县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小军官,在其面前自然感到战战兢兢。他先是毕恭毕敬行礼,继而便结结巴巴地说道:高判官,明公等人并不在怀仁县。

    不在不在此处,他们又在哪州县主司不得上命不得擅离治所,莫非他们敢违反禁令

    是是云中太守韦使君传令召集,故而明公等人不得不往。

    弄清楚杜士仪一行人进入云州云中郡地界之后,官府竟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居然是因为云中太守韦诫奢的缘故,高适顿时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王忠嗣虽为河东节度使,可河东毗邻都畿道,名门世家无数,纵使其也不可能把持所有州县的主司,所以大多数官员都是吏部集选而来。云中太守韦诫奢出自京兆韦氏逍遥公房,后周逍遥公韦夐幼子,隋观城公韦约之后。据他所知,和京兆韦氏其余各支相比,逍遥公房在武后年间出了个宰相韦代价,这些年却渐渐走起了下坡路,居官中枢者不多。

    韦诫奢在云中太守任上已经有一年多了,平素不显山不露水,这次是想干什么

    高适心念一转,随即打定了主意。他吩咐一个随从立刻返回,将此中情势报知杜士仪,随即就对左右说道:马不停蹄,去云中城

    虽在幕职,年纪也已经很不小了,但高适军旅多年,一路风驰电掣,竟是只用了两个多时辰就来到了云中城下。他一如之前在怀仁县城下那般厉喝质问,城门守卒一时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方才有人不得不站出来解释道:韦使君正大聚云中郡县文武,在太守府中审问要犯。他说,云中守捉别将杜望之,中饱私囊,勾结夷狄,罪不容恕

    一听这话,高适只觉得仿佛有一个炸雷在脑际轰然巨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初杜士仪把服孝已满的堂弟杜望之送到云州侯希逸麾下服役,而后侯希逸调任,又转托王忠嗣照应,但也就是任其在军中磨砺,并没有什么太多的照顾。这些年来,杜望之终于渐渐脱去纨绔习气,而后又成婚生子,从卒伍而至别将,其中艰辛,大多数世家子弟都是绝对受不了的。中饱私囊勾结夷狄这样的罪名,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杜士仪上任河东之际爆发,而又在其行至云州时陡然审问,韦诫奢绝对是居心叵测

    世人都知道,云州对杜士仪的意义格外不同,而杜望之和杜士仪更是从兄弟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倒行逆施,分量不够

    云中太守府,也就是从前的云州刺史府,再前身则是云州都督府,曾和固安公主府并称云州城中两大主要建筑。而当年的固安公主府自从失却主人之后,先是舍为道观,但因为这座宅邸造得虽不怎么富丽堂皇,却舍得下本钱,木石都用得最结实的,里头曲径通幽别有一番雅致,故而王翰之后各任刺史大多数都是武惠妃及寿王李瑁亲近之人,便往往占据为私宅别院。

    如今,云中太守韦诫奢也不例外,以此为别院,平时不在太守府住时,就往往带着家眷在此散心。此时此刻,书斋之中,一个中年人正在其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面上不时露出踌躇之色。

    吉侍御,节度判官高适已经直入云中城,径直往太守府去了。

    听到这么一句话,吉温登时轻轻吸了一口气:这么快

    此前长安城内那一场牵连到韦坚和皇甫惟明的大案,吉温正好错过了。他在过年之前以殿中侍御史之衔奉命前往幽州巡视,安禄山对他不但加以重贿,而且推心置腹,折节下交,让他觉得很受到重视,故而和对方差点约为兄弟。听其说起云州如今的复兴景象,他便特意绕到此处看看,却不想正好听说了王忠嗣调任河陇,兼河西陇右二节度,而杜士仪则以朔方节度使兼领河东节度使的消息。

    吉温的父亲到死也只当过县令,可伯父吉顼却在武后年间曾当过宰相,晚年被贬,睿宗年间虽得追赠,但家道已经中落了。他早知道李林甫和杜士仪不和,对王忠嗣亦忌惮非常,因此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仗李林甫看似大获全胜,却白白便宜了杜士仪和王忠嗣。

    故而在云州逗留期间,他便特意和云中太守韦诫奢攀谈结交,待打探出其对王忠嗣和杜士仪全都不以为然,更不忿在云中太守任上,常常被属官拿出当年为此地主司的杜士仪来打压,早就有一肚子怨气,他便立刻适时撩拨了对方的心火。

    至于要抓杜望之的把柄,那就更加容易了。凭借他身为李林甫心腹的名声,只是稍微一暗示,自有胥吏肯为之奔走。而拿到所谓证据之后,他往韦诫奢面前一送,那为他奔走的胥吏就被他派人灭了口。

    所以,此时此刻,吉温不由得仔细踌躇了一番,到底是留下来看热闹,还是抽身而退。可是最终,这几年无往不利,甚至连萧炅也被他玩弄于掌心的自负感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一想到倘若自己能够把李林甫也奈何不得的杜士仪拉下马,他回京之后不但能得李林甫另眼相看,而且必然会得到擢升嘉奖,他就当机立断地说道:这样,预备好我那官服,如果韦诫奢连一个高适都挡不住,也就该我出马了

    云中太守府前,当高适翻身下马时,立刻就有门卒上前阻拦。他此行带的都是王忠嗣拨给他的精锐牙兵,此时群聚左右将他簇拥在当中,一个大嗓门的更是高声喝道:河东节度使府支度营田副使高判官在此,谁敢阻拦

    是高达夫

    快去禀报太守韦使君

    这下可有的是擂台好打了

    当高适昂首阔步走进云中太守府时,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了这样的声音,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在河东道这些年间,他随着王忠嗣来过云州多次,现在的云中太守府,也就是从前的云州刺史府,他自是熟稔得很。当他来到大堂前时,见一排府卫按刀而立,如临大敌似的挡在前头,他便倏然止步,沉声喝道:韦诫奢,我给你十息时间如果你还自认是朝廷命官,云中郡的太守,而不是目无上官法纪之辈,就给我喝退这些无礼之辈,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大堂中,韦诫奢原本趾高气昂地环视廷下属官,想要借着自己把高适挡在门外告诫众人,他才是如今这云中郡之主,可外头传来的这么一句话却让他的脸上一下子胀成了猪肝色。他自忖出自京兆韦氏逍遥公房,就连杜士仪都被他在私底下斥之为京兆杜氏旁支,哪会把少年孤贫的高适放在眼里

    于是,在下头那些属官各式各样的眼神中,他瞥了一眼神情一振的杜望之,把心一横大声说道:我才是云中太守,这云中郡内上下,全都归我管辖。今日乃是我审问要犯之时,任凭谁要闯,全都给我拦下

    有了里头太守一句话,门前府卫们彼此对视了一眼,自是毫不退让。面对这一幕,高适当即再不犹疑,他微微眯起眼睛,淡淡地说道:全都拿下

    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之际,他左右牙兵就倏然冲上了前去。没有人想到在韦诫奢当家作主的地方,高适一个外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只凭这区区二十人便直闯大堂。而那些奉命阻拦的护卫显然也没想到,竟会真的落到不得不动手的境地。可是,起手慢了一步的结果就是,对手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

    尽管有的人慌忙伸手去拔刀,但大多数人都很清楚,里头的韦诫奢固然是云中太守,但高适乃是河东节度判官,他的后头便是刚刚上任的杜士仪

    也就是这样一闪念的功夫,河东节度使府的牙兵们便占据了绝对上风。王忠嗣这些年虽轻易不出战,但每逢战事,一定会把牙兵们先派上去。在这样常常承担攻坚战的牙兵们面前,云中太守府的这些兵卒无疑不堪一击。不过是几息之间,就只见满地都是直哼哼的人,而高适那边却人人完好无损。面对这样的情景,大堂中终于有属官反应了过来,随着一个人不顾韦诫奢那张铁青的脸,跌跌撞撞冲了出来之后,更多人有样学样奔了出来。

    高判官,不关我们的事,全都是韦使君一力主张

    没错,我们都规劝过韦使君,说是兹事体大,总得先查问清楚,不能这么武断,可他根本不听

    高判官,我是怀仁县令汤米盛,就在今天上午,太守府派了人来,几乎是不由分说,硬把怀仁县廨上下官员全都押到了这云中太守府来我原本有心留下一二人等留守,却也被一口拒绝了

    四周围叽叽喳喳,辩解控诉指斥各式各样的声音不绝于耳,就是没有替韦诫奢说话的人。高适不禁哂然一笑,随即才对四周围的官员微微颔首道:各位不用再说了,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还以为云中郡上下官员,竟然无视规矩礼制,没想到,竟然是韦使君倒行逆施所致

    你说谁倒行逆施我看你才是为虎作伥韦诫奢从大堂中冲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喝道,没想到杜大帅竟是如此大的架子,所行之处就一定要郡县夹道欢迎

    先前杜大帅在太原城中的河东节度使府上任之后,紧跟着巡视忻州代州岚州朔州,州县官员无不预做准备出迎,然后又陪同巡视,这是身为朝廷命官的本分。节度使上任,行则建节树六纛,入境则州县官员相迎,这是规矩,是礼制,你身为云中太守,可以标新立异不这么做。但是,你大逞淫威把怀仁县上下官员全都硬是召集在此,又拦阻于我,这是何居心

    高适不像某些文士词彩华茂,辩才却是平平,他是瞅着机会就绝不会放手,不等韦诫奢辩解就提高了语气:至于说云中守捉别将杜望之中饱私囊,私交夷狄等等罪名,若要审问,自然有河东节度使府派专人主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韦使君应该并没有兼任云中守捉使,管不了武将退一万步说,就算是韦使君觉得兹事体大,要速战速决,那么,云中郡有法曹,即便六曹齐至,也就足可保证公正了,此事又和怀仁县官员何干想要兴风作浪,也得你有相应的本钱,韦使君,你就算想要赚你的名声,先掂量掂量你的分量够不够吧

    这一通声色俱厉却又不带一个脏字的指斥,顿时让韦诫奢一张脸从青直接变白。他跌跌撞撞后退了两三步,几次三番张了张嘴,却愣是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在场众官员当中也有认识高适的,从前都没见过他如此得理不饶人,今天见识过了他的这张利口,大多数人都不禁暗自庆幸。

    幸好没有跟着韦诫奢一条道走到黑

    韦使君的分量不够,那我的分量是够还是不够

    就在这时候,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在众人身后不远处响起。随着一个个人转头看去,就只见是一个陌生的中年人施施然走来。只见他白面微须,看上去显得很和蔼。突然,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认识他的官员先开了口:你又是谁

    我么吉温好整以暇地环视众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了高适身上。

    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吉温。

    仅仅是这一句话,左近尽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尽管吉温之名不过是这几年间方才为人所知,但那是恶名昭著,和此人相连的便是大狱,是株连,几乎没有人能够幸免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一呼百应

    对于众人听到自己名字后的反应,吉温相当满意。他和早年仕途蹉跎的宇文融一样,人生的前四十年几乎默默无闻,即便碰到薛嶷赏识举荐,却更多的是碰到人使坏。否则,天子高居内宫,怎会一见着他的面,便说是不良之人,而后不屑一顾,斥之不用堂堂天子莫非是相士好在他总算是走通了高力士的门路,而后又因祸得福被萧炅举荐给李林甫,通过几次大案而声名远扬。

    此时此刻,他目光一闪,凶芒毕露,倏然上前几步,这才死死盯着高适,一字一句地说道:高判官刚刚说韦使君分量不够,那么,现在换成我要亲自过问杜望之的案子,你觉得,分量是够还是不够

    尽管吉温只不过这两三年方才陡然蹿升了起来,可凶名在外,凶威高炽,刚刚为高适气势所慑的云中郡上下官员,不禁都为之心中惴惴,而韦诫奢终于回过神来。他和吉温相交不过是私底下的,并不愿意沾染上这么一个被人视之为酷吏的家伙。可现如今自己过不了高适这一关,吉温突然现身助阵,他就索性把那些名声节操之类的东西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倘使这一次失利,他兴许什么都没有了,还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作甚

    吉侍御既然在此,高判官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御史台的殿中侍御史,按照规矩,自然能够问各州县的大案韦诫奢说到这里,竟是志得意满,哈哈大笑,我看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御史台的殿中侍御史可以问州县大案,那我这个御史大夫又如何

    高适听到这个声音时,顿时又惊又喜地转过身去,见是风尘仆仆的杜士仪,他只觉如释重负,立刻疾步迎上前去。然而,他一声大帅才刚出口,杜士仪便摆了摆手,随即不慌不忙地环视了众人一眼。他阔别云州已久,尽管名声在外,可多年出镇朔方,认识他的外官不多,可他刚刚那句开场白,以及高适这一声大帅,所有人都听见了,因此,愣神过后的官员们慌忙行礼不迭,因此矗立不动的韦诫奢以及吉温就显得格外惹眼。

    韦诫奢是根本没想到杜士仪会来得这么快,就连此前高适的到来都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就是想打个时间差,趁着杜士仪进入云州境内,却还没赶到这里之前把杜望之的罪名证实,从而一举把杜士仪拉下马来,如此自己就能名扬天下。可计划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偏差,此时此刻杜士仪甚至从天而降,他那种慌乱的劲头就别提了。他唯有用期冀的目光斜睨吉温,希望这位声名远扬的酷吏来解决眼下的窘境困局。

    吉温果然并没有让韦诫奢失望。尽管确实意外,确实警醒,但他更知道,这就和当年他得罪了萧炅,萧炅转眼间却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一样,不容退缩,只能想办法应对。于是,他不慌不忙向杜士仪长揖一礼,直起腰后就从容说道:杜大帅兼领朔方河东二节度,安北单于二都护府,总领留后事,又兼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三品,自是有权过问此次的案子。既然杜大帅已经来了,何妨与下官一起把这桩案子问清楚

    杜士仪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罗钳吉网的名声,我一直有所耳闻。

    如果换成别人如此不留情面地揭破吉温那层皮,他定然会凶相毕露。可是,在杜士仪那犀利的眼神下,吉温只能把那深深的恼怒藏进了肚子里,哂然一笑并不说话。然而,更让他意外的事情还在后头。杜士仪根本没有回复他那邀约的意思,而是径直就这么进了大堂眼见得云中郡的诸多官员忙不迭跟了进去,瞬息之间,外头就只剩下了他和韦诫奢两人,他不禁面色一阴。

    看来,他的凶名还不够

    大堂之上,杜士仪只是看了杜望之一眼,就一言不发地来到主位。转身见高适和其他人全都跟着鱼贯而入,而韦诫奢也气急败坏跟了进来,他便开口说道:今日既然韦使君把各位全都请了过来,那么也好,所有人就都在这里做个见证。河东节度使府治太原,所辖天兵军大同军等各军,云中守捉使也在其中。所以,我既领河东节度使,今日又恰逢其会,那么,本就该我亲自过问这桩案子。当着尔等之面,我不妨撂两句话在此。

    他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威风凛凛地说道:如若今日坐实杜望之中饱私囊,勾结夷狄之罪,我便依照军法,将他立斩于此然则如若今日证实有人设局构陷,诬告陷害,那我同样将以军中诬告反坐之罪,将他立斩于此

    一连两个斩字,众多人听得不禁打了个寒噤。这些年杜士仪镇守朔方,最大的精力都用在对付外敌上,少有再像早年那样对付异己时的狠辣凌厉手段,以至于大多数人都忘记了那一茬。而吉温年纪和杜士仪相仿,怎么会不记得这位风光无限地崛起时,脚下曾经踩了多少人的累累尸骨

    至于更年长数岁的韦诫奢,那就更加不会忘记了。杜士仪出镇陇右,陇右郭氏几乎被连根拔起;出镇朔方,朔方经略军军功赫赫的正副将三人被重杖流配后死途中;至于其他如从前河南尹王怡,代州的几个蠹虫,这样的往事已经几乎快要被人淡忘了。他几乎是咬着舌尖逼迫自己一定要镇定,可结果却是双股不由自主地微微打颤,第一次后悔起为什么要争这口闲气。

    而杜士仪在撂下狠话之后,看也不看吉温和韦诫奢一眼,当即出声吩咐道:来人,传云中守捉使副使,以及裨将别将旅帅总共十三人上堂

    杜士仪分明刚刚方才赶到,但此刻竟是连驻守云州的这些重要将领全都汇集于此,堂上众人不禁惊讶万分。而更加又惊又怒的,却是吉温。此前代州以及朔州迎接杜士仪时,是怎样的声势,他早就已经打探明白,之所以刻意让韦诫奢选择这一天动手,正是因为想让云州官民对杜士仪的到来反应冷淡,这样他回京之后就可以轻轻松松上眼药,让其万劫不复。所以,在云中守捉将校之中,他也颇下了一番苦功夫。

    比如守捉使陈隆,便是因为他的许诺而对他言听计从,一口答应会约束军将,只当缩头乌龟,绝不出面。可这会儿,人竟然来了

    然而,等到一个个军将上堂,吉温就发现,和他满心认为的陈隆反水不同,就只见这位云中守捉使看上去灰头土脸,四周围几个军将亦是如此。而和陈隆身边那几个人的狼狈相比,另一侧则赫然是义愤填膺的十几个人。还不等杜士仪开口说话,其中一个身材粗壮的青年军官突然大声开口叫道:身为主将,竟然因为酷吏吉温的花言巧语,诬陷杜将军,这简直是我们云州军之耻

    此话一出,吉温只觉脑际轰然巨响,整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震动得有些回不过神来。果然,有人打头,一群军将顿时七嘴八舌控诉了起来。

    陈隆,杜大帅身为河东节度使出巡云州,我等身为治下军官,你竟然召集亲兵把大家全都关在你的议事厅里,你想干什么

    把我们关起来之后,你又支使亲兵扣了杜将军的部属七人,转送给韦使君,我云州军怎会有你这样的主将

    若不是我们所属的士卒发现不对,自发冲进议事厅解救我等,还不知道要被你关到什么时候,陈隆,老子要参你

    尽管这些话乍一听没头没脑,但能当上官的人,至少不会都是糊涂虫,不过转瞬之间,堂上云中郡的上下官员就大多数都听明白了。一时间,无数鄙薄轻蔑的目光便投向了云中守捉使陈隆,而后者虽难堪至极,却还不得不强自辩解道:我只是为了军务为重

    军务为重按照你的说法,亲自陪侍我巡视军中的代州裴都督,朔州段使君,莫非就不以军务为重杜士仪一口打断了陈隆的话,随即厉声喝道,尔等也不用交口指责你们的陈将军,派个明白人出来,给我把事情始末全都说清楚

    有了这句话,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共推了一位年纪大约在四十许的中年别将出来。那中年别将也不推拒,出列之后就对杜士仪拱了拱手,随即声若洪钟地说道:杜大帅,杜将军在云州军中多年,最初不过一介小卒,由副队正队正副旅帅旅帅,一路升迁为别将,从来都是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一直没人知道他和杜大帅乃是从兄弟。若不是昨天陈将主突然把我等全都召集起来,历数杜将军的各种罪名,而后又说他和大帅的关系,我们至今都不会知道。如若如此,我等自也无话可说。可而后,他便以兹事体大为由,把我们全数扣在议事厅中不许外出,说是要等事情水落石出后才能放了我等。

    把这一茬解释清楚之后,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接着,陈将主就派出亲兵抓人,因为我等不在军中,上下一片哗然军中事务,和太守韦使君何干,却不在军中明明白班审问,而要转送云中太守府因为我等从昨天开始就没有露面,军中先是不安,等打听清楚缘由之后,上下一时义愤填膺,当即便自发冲进了议事厅,把我等偏裨将校总共十几个人全都救了出来。正值大帅信使赶到,所以我们便截住了变装易服打算离开的陈将主,带着他和他那几个心腹部将到了这里来杜将军那些罪名是真是假暂且不提,我在此只问陈将主,他身为主将,如此倒行逆施,就不怕寒了云州军上下将士的心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尽掀底牌

    前头的话都是平铺直叙,但最后一句话却问得声色俱厉,一想到军中哗变的场面,陈隆就冷不丁再打了个寒噤。就在之前那群情汹涌的一刻,他甚至几乎认为自己会没命,所以才会慌慌张张换上一身小卒的衣衫想要从后头离开,却被别人守株待兔抓了个正着。

    尽管一路过来时,并没有人在上他,可那种精神上的压力却让他几乎崩溃。即便此刻他站在云中太守府的大堂上,不虞生命遭到任何威胁,吉温也在此,可他却感受不到半点安全感。

    因为杜士仪就这样高高站在上头,就这样用凌厉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情不自禁的,陈隆竟是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来,随颤声说道:大帅,不是我,不是我想这么做的,是是吉侍御

    直接反口把吉温给卖了之后,陈隆不禁如释重负,声音一下子变得又急又快:是吉侍御悄悄来见的我,说杜望之乃是大帅的从弟,又在云州呆了多年,必定宦囊丰厚而他的这些钱,肯定是勾结夷狄方才得来的,只要拿下他以及党羽严加审问,一定能够问出端倪来我一时昏了头,就听信了他的这些话,这才做出之前那些事情来大帅明鉴,吉温凶名在外,我只是被他胁迫的

    陈隆起初还是口口声声的吉侍御,到后来就干脆变成了吉温,这里头的差别谁都能够听得出来。而此时此刻犹如成为众矢之的的吉温,一时再也维持不住那从容不迫的脸色。

    他不怕高适,甚至也不怕杜士仪,须知身为御史,本来就是可以辖制封疆大吏的,否则当年杨汪,也就是杨万顷如何令张审素以谋反之名被诛,甚至为父报仇的张审素两个儿子也最终死于非命可是,陈隆的反口却着实给了他重重一击,更重要的是,杜士仪不是张审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即嗤笑一声道:陈将军此言,实在是有些好笑了吧你身为主将,不能洞察下属贤与不肖,不能辖制军卒,以致军中暴乱,自己都被人挟持于此,竟然还把事情一股脑儿都推在了我身上,你这几十年军旅,难道都活在狗身上了

    吉温这话刻薄不留情面,陈隆听着不禁面色惨白。而更让他摇摇欲坠的是,吉温接下来又撂下了一句更加凌厉的话。

    你自己该承担的罪名却推给别人,就不怕不但自己招祸,反而祸延子孙

    眼见陈隆惊惧交加,杜士仪可不会让吉温继续借题发挥,凭借凶名恐吓住了别人。他突然重重一拍惊堂木,那啪的一声重响,一时惊醒了堂上那些面色各异的文武官员,他这才淡淡地说道:都够了既然人已然到齐,那我便立时亲自过问。陈隆,既然杜望之是你抓的,他那些所谓党羽也都是你拿下的,料想你应该不会放过他家里才对。我且问你,抄检杜望之住处,你所得几何

    听着杜士仪的话,想着吉温刚刚的恐吓,陈隆只觉得自己简直陷入了一场最大的窘境。可陡然间,一声啪的重响传入了他的耳畔,他本能地打了个激灵,竟是不由自主地说道:抄检了,总共只有几箱衣服,并铜钱数千文

    不等吉温插嘴,杜士仪便再次问道:荒谬你既然能听吉温之言动手,想必决计不会只搜其住处若有所得,一并报来,再有拖延,军法从事

    陈隆只觉得四周无数火辣辣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那种不安和惊恐交织在一起,让他后背心完全湿透了。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还搜检了杜望之麾下几个亲信部属,以及他常常来往的几家人,结果结果

    这次,是高适抢先厉声质问道:结果如何

    结果每家所有的财物或数千,或上万,房契地契也都不过几十亩至上百亩,并无多少恒产

    吉温终于瞅了个空子,冷不丁出言道:谁会把所得钱财都藏在家中

    我还拷打了几个杜家的仆从,以及其余各家的奴婢,已然挖地三尺,却并无所得。陈隆挣扎再三,还是决定说实话。结果,就只见四周众文武遽然色变,有的摇头叹息,有的骂骂咧咧,更多的是怒目以视。至于云中太守韦诫奢,则是脸上青白,脚下却不停地挪动脚步往后退,可事与愿违的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杜士仪叫自己名字的声音。

    韦诫奢,我赶到这里之前,杜望之的仆婢从者可曾审过

    韦诫奢瞥了吉温一眼,打起精神挺胸抬头道:自然审过可是,和陈将主所言不同,这其中有人吐露,杜望之确有私受夷狄贿赂,与人大开方便之门

    人在何处,立时押上来

    当看到外头差役须臾便有人押上了数人来,韦诫奢顿时又气又恼,险些没嚷嚷一声我才是云中太守可如今陈隆反口,他那些属官几乎众叛亲离,他只得吉温一个可以倚靠,吉温都保持沉默,他便更加无话可说了。

    接下来当杜士仪一一问过,果然那个告杜望之的中年瘸子从者仍是一口咬定坚持前言时,韦诫奢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气,面上又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可他的好心情却延续了不到片刻功夫,就被接下来的一幕给完全击得粉碎。

    虎牙,我让你拿的人呢

    回禀大帅,俱在大堂之外。大堂之外,沉声回答的虎牙看了一眼身边犹如捆粽子一般的几个人,面上露出了几个冷笑。这是云州,是他追随固安公主,和杜士仪以及王翰等人辛辛苦苦缔造的云州,怎容这些奸邪小人横行霸道嚣张一时

    全都押进来

    吉温好容易方才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可看到那几个被押解进来的人时,他先是瞠目结舌,随即便为之大怒:杜大帅,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吉温,你自恃为殿中侍御史,在云州文武中煽风点火,挑拨事端,总不可能事事自己出马,你这些从者,便是铁证

    杜士仪这一次没有再敲响惊堂木,而是劈手将那块沉重的东西重重砸在了地上。耳听得那巨大的声响,眼见得那些被押上来的家伙无不惶恐难耐,堂上文武的表情简直是精彩极了。也不知道是谁脱口叫了一声好,紧跟着,堂上便为之寂静无声。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指着那告发杜望之诸多不法之事的瘸子,沉声吩咐道:将此人拖出去,重杖八十

    当吉温自己带来的这些仆从都被押上来之后,杜望之的那些仆从就已然微微起了骚乱。此时听到这话,旁边立时有牙兵上前左右架住了自己的双臂,那个出首告主人的瘸子登时慌了神,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叫道:吉侍御救我,吉侍御救我

    吉温登时大怒:杜士仪,你这是自恃身为节帅,公报私仇,藐视国法

    我是不是藐视国法,吉七,你只需再稍等片刻杜士仪哂然一笑,这才看向了吉温那些噤若寒蝉的从者,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瞧一瞧,什么叫做善恶到头终有报自以为聪明,却跟错了奸邪之徒是什么下场,各位都好好听一听,看一看

    堂外倏忽间传来的凌厉风声和惨叫声,让堂上众人一时心思各异。有的震慑于杜士仪的独断专行,有的庆幸自己没跟着瞎掺和,也有的事不关己乐得看好戏,而那些被按着跪下的吉温仆从,则是惶惶难安,不少人都是脑门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外头那漫长的重杖笞打仿佛没有尽头,最初人还能高声惨叫求饶,渐渐哀嚎就变成了惨哼,可不数下之间,惨哼的声音又渐渐加大,仿佛声声泣血一般。

    终于,吉温那几个从者中间,有人猛地大叫了起来:是吉侍御吉侍御曾经让我出面款待云中太守府的胥吏,灌醉他们后,让他们是否有牵连杜望之的办法其中,户科的一个书史信誓旦旦地说,杜望之在云州年数久远,既然是杜大帅的从弟,肯定有很多钱,还出了不少主意,诸如游说陈将主等等,是我回来亲自禀报的吉侍御

    吉温身在异地,确实不可能凡事都自己出面。随着一个人开口,他的从者中,除却两个死不开口保持沉默,其他的一个个全都反口把主人给卖了。

    此时此刻,吉温只觉得整个人如同置身惊涛骇浪。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年审问兵部弊案的时候用过的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之法,如今竟然依样画葫芦被杜士仪用了出来,而且还是用在审问自己的仆从身上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后背心的汗毛一根根全部竖起,连日在云州的轻松一扫而空。

    他以为只消这样轻轻巧巧掀起一场大案就能把杜士仪拉下马,他太小看人了

    那些云中守捉的将卒为什么会在群龙无首的状况下突然暴乱,甚至陈隆连弹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裹挟到了这里为什么杜士仪一句话,堂外差役就会如对主司为什么杜士仪竟然会对这样的突发事件应付裕如答案只有一个,杜士仪尽管已经离开云州将近二十年了,可在此的根基却深不可测

    可是,他也并没有输,杜士仪赢了这一局,却把底牌都暴露了出来只要他能够回到长安,还怕不能翻手为云覆手雨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与虎谋皮

    尽管高适此前气势凌人,但只想着能够让吉温知难而退,从来没有想过杜士仪会直接把矛头指向吉温

    吉温虽说凶名滔天,可只是一个小人物,吉温的后头便是权倾朝野的右相李林甫而李林甫能够横行这么多年无往不利,难道不是天子在纵容杜士仪这些年来一直都镇守在外,虽佩相印,却仍是外官,不是一直都避免和李林甫正面冲突吗为什么此次突然锋芒毕露,反其道而行之

    高适意想不到,杜望之本人也同样意想不到。眼看杜士仪一口气把吉温韦诫奢乃至于陈隆全都单独软禁了起来,作为当事人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来得及在大堂上说一句话的杜望之,在目弛神摇的同时,也不禁再一次见识到了,这位堂兄的绝大魄力。接下来,尽管他仍旧并未获得自由,而是同样被看押在一间屋子中,外头守着精心挑选出来的云中守捉士卒,可他早已没有最初的惊怒和不安,竟是倏忽就睡着了。

    可毕竟心里还有事,这样的睡眠浅得很,当他翻了个身,以手扶额轻轻舒了一口气时,就只听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醒了

    杜望之先是愣了好半晌,随即一骨碌爬起身,随即就看清楚了那边正盘膝趺坐的人影,竟是本能地开口叫道:阿兄

    杜黯之和杜望之兄弟乃是杜孚所出,是杜士仪的从弟,其中杜黯之因为从科场到婚事,都有杜士仪出力的缘故,对杜士仪的称呼早已从当初的十九兄改成了阿兄,而杜望之则不然。他早年身为嫡子,颇受父母宠爱,等到求娶蓟州刺史之女卢氏遭挫,那位卢刺史更是破釜沉舟,连时任幽州节度使的赵含章都告了,一举将赵含章和杜孚一块掀翻下马,他就一下子沉入了深渊。若非杜士仪并没有真的袖手不管,只怕他此刻早就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因此,对于杜士仪,他是又敬又怕,而且又是自己牵扯出这样一件破事,眼看很可能会连带着涉及杜士仪,他就更加无地自容了。一句阿兄之后,他讷讷难言,只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可和从前杜士仪对他疾言厉色的教训不同,接下来的并不是一番劈头盖脸的痛斥。

    你在云州这些年的经历,我早已知情。既然你不曾做过那些作奸犯科的事情,既然你和我一样姓杜,我自然不容有人随便泼脏水见杜望之一下子抬起头来,面上又感动又担心,他便摆摆手说道,不用你操心的事情,你就不用再过问了,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

    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父亲去世之后的这些年,杜望之饱尝人情冷暖,深知杜士仪能对自己说出这四个字有多不容易。如果想要息事宁人,以杜士仪从前的雷厉风行,把自己立斩当场,也还能博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何乐而不为眼见杜士仪要转身出去,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下子窜上前去抓住了杜士仪的袖子,好半晌才涩声说道:阿兄,谢谢,真的谢谢你

    回头把你家娘子和孩子们带来给我瞧瞧。杜士仪转头冲着杜望之微微一笑,等其松开手后连连点头,他便径直出了门。

    二月的天气,南国兴许已经万物回春,但北国却仍旧是一片萧瑟,而云中太守府中更是一片肃杀。杜士仪所过之处,就只见大多数人在匆匆行礼之后,都是噤若寒蝉地不敢多说一个字。对于这样的情景,他早已习以为常,当来到吉温的房间外头时,他便瞥了一眼亲自守在此处的虎牙。果然,这位牙兵统领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大帅,人很老实。

    那当然,这可是最擅长审时度势的人,要蹦跶也会挑选一下地方,怎会在此情此景下还不安分

    杜士仪冲着虎牙微微颔首,自己径直推门进屋。尽管这只是云中太守府中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却收拾得很整齐,而吉温显然也很乐在其中,此刻竟是正在品茗,当发现杜士仪进屋时,他才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冲着杜士仪拱了拱手,仿佛自己并不是被软禁的待宰羔羊,而依旧是那个声名在外的御史台殿中侍御史。

    我就知道,杜大帅是一定会来见我的。吉温见杜士仪眉头一挑,却并没有开口,他也不气馁,不卑不亢地说道,杜大帅应该知道,我能有今天,是因为京兆尹萧公把我举荐给了右相。而右相用我,是因为我能替他罗织罪名,兴起大狱。所以我这次到云州来,也是因为在此行去幽州之前,右相便曾有过这样的嘱咐。我不过区区一介御史,自然不可能违抗右相之命。

    干脆利落地把事情都推到李林甫身上之后,吉温就沉声说道:如果杜大帅因为我的手段不那么光明磊落,又牵连你的从弟,因而打算在御前打擂台,我也无话可说。可杜大帅不要忘了,右相那儿不止只有我一个吉温,还有罗希奭,还有杨慎矜王鉷,还有杨钊至于萧公这些一直都趋附右相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大帅挟灭国之功,节度两镇,辖二都护府,封秦国公,同中书门下三品,御史大夫,看似富贵已极,可如果不是没有把握,何必一直在外任转悠,而不是回朝和右相硬碰硬杜大帅如若能忍今日一时之气,用我吉温,那我可以保证,大帅绝不仅仅是如虎添翼

    吉温当年明明把萧炅害得狼狈至极,险些连命都和前程一块丢了,紧跟着却在萧炅通过李林甫之力起复,自己却不幸配属其麾下后,利用在高力士那的一番手段,以及其他旁人所没注意到的各种小手段,反而让萧炅视其为肱股,杜士仪只是听说过这样的往事,可如今,他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此人那伸缩自如的弹性。能够在最不利的情况下努力找寻可以突破的点,不得不说,吉温确实拥有相应的本钱。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吉温,却没有开口接对方的话茬。而吉温仿佛也看出了这一点,很快又开了口。

    大帅若是觉得今日当场拆穿我,要圆场并不容易,那却不用担心。我吉温从来就不信众口铄金这一套。只要大帅能够在上疏时为我留下一丁点余地,那么,我自然会有办法。至于我能够帮助大帅之处,实在是太多了。右相已经快六十了,而大帅今年才几岁右相之政敌满朝都是,而大帅却素来风评极佳。若有我之助,大帅拜相之日指日可待

    口说无凭,你如何取信于我

    杜士仪尽管仍然没有松口,可在吉温听来,自己距离脱困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容满面地说道:大帅何其多疑也今日之事,大帅捏在手中,时时刻刻都可以当成把柄,何必忧虑我两面三刀

    这真是一个狡猾犹如狐狸,狠毒犹如豺狼的角色

    心中哂然一笑后,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虽则从前我听高大将军说过你吉七的本事,可今日一见,方才知道高大将军非但不是言过其实,而且还小看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见杜士仪撂下此话后便径直出门,吉温嘿嘿一笑,随即施施然回到刚刚的位子上坐下,等悠闲自得地品茗两杯后,他竖起耳朵听到外头传来一阵低低的交谈声,紧跟着又是脚步声,显然杜士仪已经远离,他方才如释重负,轻轻用手抹了一把额头,再一看手心,赫然已经是油腻腻湿漉漉的。

    他刚刚说让杜士仪在奏疏上放他一马,给他留下一个腾挪的余地,这根本就是用来糊弄对方的话,他真正希望的,只是杜士仪别在这里下杀心,而是能够把他放回长安去只要能够回到长安,他就犹如鱼游大海,立刻就能够把一切都翻过来。

    云州这边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构陷大臣又如何长安那边可是李林甫说了算,就是当今天子,听到杜士仪离开云州二十年,却还能够将此地经营得犹如铁桶一般,一定会生出猜忌之心自古功高震主者,没几个会有好下场

    杜士仪不但自己离开,而且还叫来四个牙兵替换了虎牙。将人带到韦诫奢的书斋之后,杜士仪便拿来一杯茶水,用手指蘸着在大案上快速写下了几个字。虎牙起初还不明白杜士仪为何会如此谨慎,等到看完那一行一行的字后,他方才恍然大悟,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吉温此人狡诈多智,他就担心杜士仪会被其花言巧语糊弄,如今看来,他是白担心了

    大帅,若真的这么做,也许能够一箭双雕,可只怕

    我知道你怕什么。

    杜士仪直接把一杯残茶泼在桌子上,又用软巾将其擦干,杜绝了水渍兴许会被人发现的最后一点破绽,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吉温想干什么我早就知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帝王之心莫测,我当然不可能永远这么风光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受到猜忌。如果让吉温此辈能够逍遥法外逃出生天,那这条饿狼他日只会更加凶狠不用想那么多了,就照我说的去做

第一千零三十章 群起待攻

    平康坊李林甫宅的很大一部分,原本是尚书左仆射卫国公李靖宅,景龙中被韦后的妹夫陆颂所占,等到韦氏一败,李靖侄孙散骑常侍李令问夺回故第,可等到李令问一死,李林甫扩建宅邸,就把这座李靖的故居给弄了过来。他和李唐不少宗室一样信奉道教,祈求长生,因而宅子东北隅分出一角,立为嘉猷观。在如今这年头,李宅是整个平康坊最宏伟的建筑群,没有之一,哪怕前侍中裴光庭的宅邸也在此处,但裴氏父子都已亡故,自是黯淡无光。

    李宅之中各式建筑林立,其中有一座并不轩敞的大堂形似偃月,李林甫便自己题名曰月堂。而这座月堂看似是整个建筑群中很不起眼的地方,却是真正的中枢所在,防守森严自不必说。平日里能够踏足此地的,也就是他身边的那些得力干将,如杨慎矜王鉷吉温罗希奭之辈,连杨钊都还不够资格,纵使如萧炅这般与他交情深厚,也因为行事不够果决狠辣,很少能够踏足这里。

    此时此刻,除却吉温不在,就连不够资格的杨钊也被破例第一次召入了月堂,此外,还有李林甫素来看重的女婿张博济,甚至骨力裴罗也因为此前举发韦坚,第一次位列其中。李林甫看着这些得力臂膀,心中却没多少喜色,直接把一封急信丢在了桌子上。

    全都看看吧

    王鉷正要伸手去取信,不想却被杨慎矜占了先。他眼中凶光一闪,随即又作若无其事状。等到杨慎矜第一个看完后,他接过后一目十行扫完又传给了张博济,如此一个个人全都看完,偌大的月堂中竟是鸦雀无声。足足许久,杨钊方才第一个开口道:他怎敢如此大胆

    你这个他是说谁罗希奭和吉温号称罗钳吉网,竟不像别人认为的勾心斗角,而是彼此臭味相投,所以,在听到杨钊的话之后,他的脸色极其不善,历来御史巡视地方,州县无不奉为上宾,他杜士仪凭什么敢拿下吉七的从者拷问御史台上上下下,何尝受过这样的欺辱,他简直是狂妄自大,罪该万死我就不信杜士仪久在外官,我等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相国又长居相位这么多年,就扳不倒他

    杨慎矜却摇摇头道:未知右相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得到的又在路上耗费了多久要知道,杜士仪不比其他人,宫中高位内侍大多都从他手上得过好处,他若是通过这些人自辩

    他这话还没说完,王鉷就懒洋洋地打断了:韦坚也曾经给高力士送过好处,可那又如何关键时刻高力士还不是想着自保只要能够一举把人扳倒,高力士是不会冒那么大风险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缠枪夹棒,话里话外都藏着机锋无数。骨力裴罗自知自己不过是一个蕃臣,能够踏入此间,还是因为李林甫知道自己和杜士仪势不两立的关系,因此并没有贸贸然开口。而杨钊起了个头就被罗希奭堵了回去,就更加闭口不言了。

    最后,还是张博济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看着李林甫道:岳父到底对此怎么看,可否给咱们提个醒

    杜士仪行事,最讲究三个字,快准狠,你们在我这争论的时候,恐怕陛下那边已经得知此事了,而且必定会添油加醋指斥吉温李林甫见众人无不为之色变,知道他们都因为这些年对付政敌无往不利,小瞧了杜士仪。但他也不想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更何况他刚刚扳倒了韦坚和皇甫惟明,凶威正炽,何尝不希望借此一事把杜士仪拉下马来所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按书案,缓缓站起身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杜士仪这次看似逞了威风,但其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们回去把各自的弹章都准备好,等我的话

    是。

    齐声应喏之后,众人看李林甫没有别的话要吩咐,就打算告退离去。可就在这时候,月堂外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跟着就有从者气急败坏地说道:相国,相国不好了,左相李适之被召入宫了

    自从李林甫以华山有金矿一说,阴了李适之一把,让其几乎失尽圣眷后,李隆基就很少再单独召见过李适之,前时和李适之交情不错的韦坚又遭贬,在众人看来,李适之的罢相绝对只是个时间问题。可在如今这节骨眼上,李适之突然被召入宫,这个信号自然值得重视。在众人的注目礼下,李林甫微微眯起了眼睛,随即才开口说道:不用慌,一切先照旧。若是让李适之这等无用之辈占了上风,我这么多年的宰相也白当了

    尽管没有人会认为李林甫弱不禁风,可他这样镇定自若,其余诸人自是放心,当即应喏离去。出了月堂,杨慎矜大步而出,丝毫不理会别人;王鉷则是慢条斯理紧随其后;再堕后一步的是张博济和罗希奭,两人是舅舅和堂外甥的关系,自然少不得一路走一路低声交谈;而杨钊和骨力裴罗则落在最后。杨钊也就罢了,骨力裴罗自从踏入月堂之后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旁人也没有问过他,竟显得孤零零的。

    大将军深得右相信赖,如王中丞杨中丞等都是自负之辈,若有失礼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杨钊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说话间,竟是反客为主安慰起了骨力裴罗,见对方讶异地看了过来,只是敷衍似的打哈哈,他却也不气馁,又亲切地和对方攀谈拉关系。就当两人快要出了这月堂所在的院门时,后头却有人匆匆追了上来,行了一礼后便恭敬地说道:大将军,相国请你回去。

    这么多人当中,李林甫竟是独独把骨力裴罗叫了回去,杨钊只觉得心头大讶。等到骨力裴罗匆匆回返,他盯着对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最终决定回头一定要再和这位来自回纥的大将军好好拉拉关系。

    月堂中,骨力裴罗去而复返,李林甫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将军,若我说杜士仪长掌兵权,必然会聚众叛乱,你觉得如何

    骨力裴罗长留长安,就是为了现如今的这一刻,他顿时精神大振:相国此言乃是谋国之言若非胸怀野望,杜士仪何必长留北疆,不肯回京

    对于骨力裴罗的反应,李林甫很满意,他当即点了点头,随即却叹道:若是能用一个吉温,拉下一个杜士仪,于我来说自然划算十分

    尽管这只是一句自言自语,骨力裴罗却暗自记了下来。等到李林甫又问了他几句策反仆固部的进展后,叮嘱他回头在其他人的弹章送上去之后,记得添油加醋讲述杜士仪在漠北的跋扈,随即亲自把他送到了月堂门口。

    一路出了李宅上马,见左右簇拥了上来,骨力裴罗拉紧了身上大氅,面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之前进京之后,天子慷慨大方地赐给了他一座当年名臣旧第,却是在敦化坊,乃当年太宗年间功臣殷开山宅。殷氏后人功业平平,守不住祖宅,后来历经动乱缴还了朝廷。尽管骨力裴罗占据的不过是当年殷宅的西路一大半,可也足够他居住了。除了家具陈设都是现成的,宫里还赐了他两名宫人。当他在门前下马的时候,却只见门口守卫正死命拦阻着一拨人。而看到他时,其中为首的韦坚之弟韦兰突然愤恨地往地上使劲吐了一口唾沫。

    好你个狄蛮子,竟敢出卖我家阿兄你不得好死

    骨力裴罗自己也清楚,今天李林甫群召心腹党羽,自己也有幸与会,韦氏中人一定会明白正是他之前走漏了风声。可事到如今,只要能够把杜士仪拉下马,其他的事情他也就顾不着了。因此,他丝毫不理会韦兰的咒骂,下马后径直进了门。然而,他还来不及歇息,就有从回纥一路追随来的心腹侍从匆匆追了上来,低声禀报道:大将军,李相国又派人来了。

    快请。

    骨力裴罗心下狐疑,可等到来人登堂入室,在他面前说出李林甫的那句话时,他就更加意外了。

    李相国说,吉温之事,尽托付大将军。

    尽管话说得隐晦,可按照骨力裴罗的逻辑和想法,这件事有且只有一个可能李林甫为相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一两个办这种事的隐秘人,却突然将其撂在了自己面前,带的又是口信,那么无疑是希望他能够交上一份投名状。尽管他曾经出卖了韦坚,曾经表示可以为李林甫策反仆固部,可这些都还不够。在如今这风口浪尖上,李林甫希望他做出一件更加足以令其信任的事

    相国难道就不曾想过,口说无凭

    来者见骨力裴罗如此谨慎,却也不慌不忙:事关重大,大将军可以自行斟酌。只不过,大将军虽出自回纥,栽赃嫁祸的事情,应该也不会没做过。只要巧妙些,一切都会天衣无缝。

    话说到这个份上,骨力裴罗终于彻底醒悟了。李林甫已经表明了不会沾染任何关系,如果他手段不够巧妙,不能顺利栽赃杜士仪,那么就只有自己背黑锅

    他在长安城中苦苦隐忍了这么久,不就是为回纥能够摆脱杜士仪的辖制,伺机腾飞

    好你回去告诉相国,我一定会办好此事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灞桥驿大火

    潼关道是西京长安到东都洛阳之间的大驿路,自大唐建国以来,其交通地位为诸多驿路之冠。

    从潼关到长安这二百八十里驿路中,却不同于寻常驿路三十里设一个驿站的规矩,从长安东行,起初都是十五里一驿,其中最重要的,无过于长安都亭驿出来之后第一座驿站长乐驿,以及第二座驿站灞桥驿,也就是滋水驿。长乐驿乃是百官迎来送往饮宴之地,亦称长乐水驿;而灞桥驿的名声亦是丝毫不逊。只因灞桥镇是潼关路蒲津关路以及蓝田路这三条驿路的交汇点,最是繁忙,灞桥之上的盘查关卡,亦是长安以东最严格。

    都人给友人送行时,往往会有灞桥折柳的风俗,于是远行三十里也就不算什么。而送行的同时在灞桥驿逗留,顺便设宴给朋友践行,这也算是此地除却折柳之外的一大风景线。然而,在如今新柳尚未抽芽的时节,本该这灞桥驿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可结果却是这里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无论是上京还是离京的人,全都本能地绕着这里走。

    原因很简单,这座驿馆之中,如今住了一尊赫赫有名的凶神,右相李林甫座下最有名的干将之一,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吉温

    自从杜士仪放人,吉温就立刻快马加鞭往长安赶,至于自己被扣下的那几个从者,他根本就顾不上,每日担惊受怕,就怕奉杜士仪之命护送他的那几些个护卫对他痛下杀手。不但要防人暗算,他还一路仔细观察,确定自己构陷杜士仪的事情并未散布开来,心中已经是放下了一大半。而自打进入潼关,他就更加安心了。毕竟,这里已经是京畿道,也就是所谓的天子脚下,无论他怎么想,都不觉得杜士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种地方动手。

    想当初杜士仪自己不就是从洛阳赶回长安应京兆府试期间遭遇刺客,于是闹出了一场绝大的风波,一时牵连无数想来他的身份比当年的杜士仪重要几倍都不止,要是死在这里,那不但会是轩然大波,而且会有无数人头落地

    所以,即便知道再有三十里便是长安城,吉温却并没有急着赶路,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决定在灞桥驿住一晚上,养精蓄锐,到时候一口气打一个翻身仗。而在这样有驿兵驻扎的驿站,他也就可以不用担心出现任何安全问题。至于因为自己在此逗留,多少有心在灞桥驿迎来送往的人绕道走,他绝不会放在心上。这就是即便千夫所指他是酷吏,他依旧能够安之若素的原因。

    吉温连日赶路疲惫交加,在傍晚用过晚饭之后便倒头就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夜路走得多了,他的警惕心自然极强,此刻本能地往枕边一掏,将一把短刀握在手中后,他便低低喝了一声谁。可几乎是那声音刚出口,他就只觉一条黑影往床上扑了过来。那一瞬间,即使他已经反应极快,抽刀迎击,可对方竟是一刀劈碎帘帐,随即那一刀冲着他当头落下。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

    从来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的吉温只来得及生出这最后一个念头。就当他万念俱灰闭目等死的时候,只听外间嗖的一声弦响,继而他便只听身前一声痛呼,随即又是咣当一声。他鼓足勇气睁开眼睛瞥了一眼,见床前黑衣人捂着手腕低头去捡刀,外间大门洞开,在这当口,即便他刚刚几乎吓破了胆,这会儿也知道再不拼就没命了。他用足浑身力气猛地弹起,朝着对方撞了上去,趁着那黑衣人猝不及防之下被撞了一个踉跄,滚下床的他方才狼狈起身,跌跌撞撞往外逃去。

    有有

    他这话还没嚷嚷齐全,外间就传来了一个暴喝:有刺客

    一路上被人形同押送似的赶路,吉温哪里还会听不出这声音是杜士仪派来的一个牙兵。当此之际,他完全没有时间去琢磨对方究竟是贼喊捉贼,还是真的打算救自己一命。可就是这稍稍一犹豫,他就只觉后背一阵剧痛,也不知道是被砍还是被搠了一刀。若是在往日,那种仿佛剧痛早就让他不能动弹了,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却根本顾不上这些,奋起余力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门。而就在那里,有人伸手拉了他一把

    终于逃出生天的那一刹那,吉温微一抬头,就只见外间果然聚拢了十几个牙兵。尽管他恨不得劈头盖脸痛斥,质问这些人缘何不进来救自己。可是,当看到其中两人上前抽刀护住自己,其他人则是上前合围堵住了那个冲出来的黑衣人时,他终于松了一口大气,整个人瘫软在地,可随之而来,背上的伤势却仿佛牵动了五脏六腑,让他痛得钻心。从前拷打别人时,他一直都是越酷虐越得意,现如今换成了自己,他却完全吃不消了。

    快,快去找大夫,我不想死不,我不能死

    那潜入行刺的黑衣刺客在五六个牙兵的围堵下,左支右挡狼狈非常,不多时,大腿中剑的他再也支撑不住身形,一下子屈膝跪地,眼看那几把明晃晃的刀剑朝自己当头落下。突然,他扯开喉咙高呼道:吉温,你不得好死

    可这后头的几个字,他却再也没机会说出来,就只见一个装束普通的牙兵动作利落地掐住了他的下颌,随即冲着左右叫道:给我卸了他的下颌骨,不可让他有机会咬断舌头还有,快瞧瞧他嘴里可有毒物再去找大夫来给吉侍御看看,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听到这一连串措置,纵使吉温起头心有疑虑,此刻也已经完全相信杜士仪派来的这些牙兵确实没有别的盘算。如果这只是做戏,目的却是想要杀了自己,他们总应该让刺客逃跑,或者干脆杀人灭口,而不是留着其预备将来审问。可他也只来得及生出这寥寥几个念头,随即就只听见一声炸响,一抬头便发现,灞桥驿的西边陡然之间燃起熊熊火光,还伴随着一阵阵爆炸声。面对这样的骇人情景,受惊过度的他一声惊呼,而后脑袋一偏昏了过去。

    上前探鼻息试脉搏,轻掐人中,确定吉温已经昏死,几个牙兵对视一眼,刚刚出声嚷嚷,装束和其他人别无二致的阿兹勒立刻松开掌住那黑衣刺客下颌的手,随即打了个手势,此刻立时有人搀扶起了地上的黑衣人,又是赔礼刚刚不得不得罪,又是赞叹他戏演得好,接着就架起他飞快地离去,而受伤昏死的吉温也有人快速包扎伤口扶他离开。接下来则是收拾现场,把一切回复原样。

    当所有这一切全都整理妥当了,阿兹勒便回刀归鞘,低声问道:之前那个抓到的刺客,还有里应外合配合他潜入的几个人,都确保无虞

    是,肯定都是活的

    那灞桥驿的几个人呢

    已经全部撤走,他们的家眷也都已经悉数转移走了。

    很好你们也立刻撤回去,这里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

    刚刚诱使真正刺客以为吉温宿在别处,在那下手,把人拿下打昏后,又让自己人依样画葫芦,复制了一模一样的一幕,让吉温信以为真,阿兹勒自忖完全做到了杜士仪和虎牙的嘱咐,自是如释重负。而最让他赞叹的,则是那假扮黑衣刺客的虎牙直搠吉温背后那一刀,那一刀的分寸恰是最难把握的。

    既不会让其立刻死了,但也绝不是能够医治得好的。只要能够让此人坚持个三五天,就能够轻易让事情倏忽间传遍整个长安,乃至于整个京畿道这一趟杜士仪一共派了明暗两拨人,暗里这一拨在这里陪他演戏的即将全数撤走,接下来只要大闹灞桥驿就够了。至于剩下的,全都沉甸甸地着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可以说,是他承担着杜士仪的前途和性命也不为过

    灞桥驿大火,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吉温在灞桥驿遇刺

    当这样的消息随着一行狼狈不堪的人冲进长安城,倏忽间四下流传之际,整个长安的上层圈子就犹如冒着微微气泡的滚油中被人泼进了一盆水,一下子整个炸开了锅。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消息通过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快速散布开来。

    有人说吉温在云州拉拢太守韦诫奢,云中守捉使陈隆,诬陷杜士仪从弟杜望之,想要趁机把杜士仪拉下马,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从前的敌人趁机对其下手。有人说本是杜士仪将计就计,打算铲除吉温,斩断李林甫一条臂膀。有人说此次灞桥驿突然大火,而后又有刺客行刺吉温,是李林甫想要杀人灭口。也有人说,一切都是杜士仪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当事者之一杜士仪远在云州,而另一个当事者,右相李林甫则是在政事堂中气得七窍生烟。而左相李适之前两天就曾经因为吉温陷害杜士仪之事入过宫,他好歹被韦坚之事给吓得噤若寒蝉,竟是破天荒没有对李林甫落井下石,尽管事后他反应过来后追悔莫及,此刻却还在李林甫面前装出一副关心备至好言抚慰的样子。李林甫虽是恶心腻味到死,偏偏人家在台面上是和自己分庭抗礼的左相,他还不得不打叠精神敷衍,以防被李适之给钻了空子。

    那一刻,他分外思念起几乎被他忘在脑后的牛仙客来。牛仙客虽说和杜士仪有些交情,有时候也令人讨厌,可比起这虚伪的李适之实在是要好太多了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御前诉衷肠

    正在金花斋中看谢小蛮领着一众舞姬跳胡旋舞的李隆基在听到吉温遇刺的时候,倏然站起身来,用几乎咆哮的声音怒吼道:岂有此理

    一时间,乐师错弦,舞姬乱步,旁边陪侍的妃嫔们也一个个全都花容色变,只有当中领舞的谢小蛮不慌不忙停止了那忽快忽慢的急旋,随即轻快地上前去屈膝施礼道:陛下既然有国事在身,妾身不敢妄言。可怒则伤身,怒则乱性,陛下乃宇内共主,一身牵系天下,妾身斗胆替天下臣民规劝陛下一句,不论出了什么事情,还且暂息雷霆之怒,缓缓细问。

    李隆基原本已是勃然大怒,可在爱妾俯伏脚下这般规劝了两句之后,他终于稍稍平复了下来。环视一眼四周围的莺莺燕燕,想到也只有在这里才能不听到外间那些纷繁人事,他当即微微一点头道:小蛮之言可嘉,来日朕再来看你跳舞。来人,回兴庆殿

    眼看内侍宫人们慌忙跟着盛怒之下的天子回宫,恭送圣驾的妃嫔们起身之后,张云容便好言劝慰了受惊的众人,自己则携了谢小蛮回寝殿。当屏退众人之后,她便低声说道:得去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谢小蛮用指甲掐了掐手心,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总之,不能让杨玉瑶占了上风

    杜士仪命人日夜兼程日行四百里送的密奏,吉温则是每天驰驿两百四十里赶路,自然中间有个时间差。李隆基早两天得到杜士仪密奏时,可以说又震怒又惊疑,即便杜士仪只责吉温,并没有把事情一股脑儿都推在李林甫身上,他仍是不免心生疑忌,故而撇开李林甫单独见李适之。幸好杜士仪这是托高力士转呈的密奏,一时尚未传得长安人尽皆知,可对于其在云州当面拆穿吉温,他就有些恼火了。

    在他看来,将相不和的事情私下里闹闹也就算了,怎可放到台面上来因此,他将此事暂时秘而不宣,打算等吉温回到长安再作计较。

    可这次倒好,堂堂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吉温,竟然在距离长安仅仅只有三十里的灞桥驿遇刺,而且那场大火几乎烧掉了半个灞桥驿,火光通天人尽皆知现如今,这么一件事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城,这盖子竟是怎么都捂不下去了

    吉温呢

    面对天子这极其不善的口气,兴庆宫中侍立的所有人都不禁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吭一声。即便高力士这样追随了天子少说四十年的老人,此刻也不禁赔了十分小心:大家,吉温后背中刀,臣已吩咐太医署尽全力救治。

    李隆基一把捏住了扶手,好半晌才继续问道:那刺客呢

    奉杜大帅之命护送吉温的那些牙兵,如今正看守着那个刺客。

    把那刺客,还有杜君礼那些护卫给朕送到这里来,朕要亲自审问

    如果换在平时,高力士一定会规劝一两句,可此时此刻他丝毫不敢去触怒天子,答应了一声便立刻退下去安排了。身为如今宫中独一无二最最得宠的内侍,他自是雷厉风行,两刻钟之后就把相应人等带到了兴庆宫前。

    除了阿兹勒,其他人都还是第一次踏足皇宫,个个都是神情紧张手足无措,面圣之际自然是身体僵硬,总算开口还算整齐。李隆基也无心计较众人礼数,此刻更不想看着一堆后脑勺,当即沉声喝道:全都给朕抬起头来

    他这一声令下,很快就看到从前到后,一个个人抬起了头。当看清楚头前第一个人那张脸时,他只觉得仿佛在哪见过,当即皱眉问道:你可进过宫

    陛下,臣之前曾经有幸随大帅进过宫,为陛下唱过一曲突厥民谣。阿兹勒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见李隆基微微蹙眉,随即若有所思,他立刻还唱了两句,紧跟着才叩头说道:臣本名阿兹勒,蒙大帅恩德,如今改名杜随。

    李隆基当初还兴致勃勃地问过这个突厥青年的生平,此刻既然记起了这个人,他便不耐烦地说道:原来如此,朕记得你。昨夜灞桥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对朕如实说来

    臣谨遵陛下御命。

    阿兹勒再次磕了个头,这才将昨天晚上的一幕一幕复述了一遍。他虽是突厥人,但一口汉语早已十分流利,再加上追随杜士仪多年,读书认字,娶妻生子,汉化已经很深了,叙事井井有条,兼且抑扬顿挫,其他人听着听着,不禁都渐渐心情安定,至少没之前那么紧张了。当他说到拿下刺客,吩咐看好人以防自杀之际,御座上的李隆基也好,旁边的高力士也好,全都暗自点了点头。

    那时候灞桥驿已经燃起了大火,虽则吉侍御已经身受重伤,但臣生怕被人断了后路,所以只能草草为其包扎后,带着人立刻撤出了灞桥驿,然后赶到了长乐驿求救,总算得天之幸,吉侍御还保住了性命,否则臣只能自刎谢罪了。

    自刎谢罪李隆基对于阿兹勒在遇袭之后的一系列措置,全都相当满意,当听到自刎谢罪这四个字时,他却有些变了颜色,杜君礼军法如此严苛

    阿兹勒行前得杜士仪面授机宜,再加上他本身就是智计胆色比武略更加出众,当即俯伏在地,恭恭敬敬地说道:并非大帅治军苛严,而是臣本属中受降城中一个托庇于拂云祠的孤儿,只求温饱,不问其他,承蒙朔方节度副使阎老将军松口,杜大帅收留,追随左右这许多年,教以忠义,如今权领前锋营,却一直未有寸功。此次大帅令我带人护送吉侍御进京,如若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怎有面目去见大帅不用陛下召见,臣已经自己死了

    听说阿兹勒的身世,李隆基顿时面色稍霁。一介突厥胡儿,说出来的话应该还可信。他当下又一一询问了其他人,见所有人众口一词,听上去并没有任何问题。于是,他的目光立刻就落在那个被捆成粽子一般的刺客身上。大约是因为受伤不轻,医治也只是为了让其留一条命好问口供,此人看上去面色苍白,精神萎靡不振,而在其身侧,还有两个被拿住的接应者,同样是颤抖得犹如筛糠一般,连牙齿都在打架。

    对比阿兹勒等人的恭敬有礼,李隆基对这些使自己的太平盛世陡然失色的家伙自然深恶痛绝。他重重一拍扶手,厉声喝道:来人,命人把吉温不,把罗希奭宣来,让他给我好好审问这几个罪该万死的家伙,务必问出幕后主谋

    此话一出,冷眼旁观整件事,隐约已经瞧出几分端倪的高力士便适时提醒道:陛下,罗希奭和吉温本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让罗希奭主审

    高力士一句话还没说完,李隆基便没好气地打断道:朕当然知道罗希奭和吉温好得穿一条裤子。所以,就让罗希奭当着朕的面审讯这些凶徒,谅他也不敢耍弄什么花招另外,你再去太医署,只要吉温还能开口,哪怕抬,也得把他抬过来

    天子既然心意已决,高力士便不复再劝,当即领命出去。李隆基遂吩咐阿兹勒等人起身,等到一一询问之后,知道这些竟然全都是突厥孤儿,如今却口口声声的忠君爱国,为天子效命,他的心情不禁稍稍好了起来。大唐历朝历代的天子都不吝启用蕃将胡兵,哪怕当年曾经使唐军死伤惨重的蕃将,一旦降伏,也会赐以高官厚禄,笼络其为国效命。更不要说那些本就一心向唐,忠心耿耿之人了。

    尔等忠于职守,兢兢业业,等查证了今次案子之后,尔等可愿意长留长安宿卫

    面对这个问题,阿兹勒立刻毫不犹豫地叩头应道:陛下恩德,臣岂敢不应臣等愿意日夜宿卫,侍奉陛下。

    见阿兹勒没有因为杜士仪而推脱,其余众人也纷纷叩头答应,李隆基一时大为高兴,因为吉温遇刺而生出的愠怒,再度稍稍平息了几分。等到太医署那边,几个内侍抬着一张长榻匆匆赶来,吉温气若游丝只能哼哼的光景,他的怒火又再次被撩拨了起来。

    想当年他为何在张审素二子杀了御史杨汪后震怒十分不肯赦免因为事关朝廷的脸面,他这个大唐天子的脸面,如若旁人群起而效仿,岂不是乱套了

    陛下,罗希奭到了。

    随着高力士进来亲自禀告,李隆基微微颔首道:让他进来

    尽管罗希奭在外声威赫赫人人畏惧,但他身为殿中侍御史,却还是第一次踏足兴庆宫兴庆殿。而这次受召的人只有自己,而没有右相李林甫,他的心中也不禁生出了各种猜测。然而,他和因财计深受天子信赖的杨慎矜和王鉷不同,他能够有今天,全靠李林甫的提携,这也就意味着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丢开李林甫这个大靠山因此,进殿行礼之时,他见旁边侍立着一行十几个装束整齐的兵卒,料想便是杜士仪派了护送吉温的护卫,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凶光。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上首天子开了口。

    罗希奭,吉温也好,杜君礼的护卫牙兵也好,还有这几个刺客也好,全都人在此处。今天你当着朕的面,立时三刻把这桩案子审理清楚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罗钳吉网

    果然是叫自己当场审理这桩案子

    罗希奭尽管在来之前就已经猜测过这个可能,但眼下天子真的开了口,他不禁暗自叫苦。他和吉温在外号称罗钳吉网,听上去声威赫赫不可一世,但真正说起来,那却是他们的构陷株连手段,是他们的用刑攻心之道,并不是说他们俩在审讯上头和别人有所不同。然而,在这皇宫大内之中,把这一套东西卖弄出来,那无疑会让天子对他们这些年来办理的大案生出怀疑来。

    就算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之术,也不适合在这种地方用

    可这种时候不容他退缩。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罗希奭恭恭敬敬答应了下来,但随即却开口说道:陛下既然命臣主审,那臣还有下情禀告。如刺客这般人等,历来都是用的死士,纵有舌粲莲花之辩才,却难以撬开这等人的嘴,原因很简单,这些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死硬至极的。臣若在至尊面前用那等手段,恐怕惊扰陛下,那就是臣的罪过了。

    李隆基刚刚在急怒之下召来罗希奭命其当面审,此刻听得对方如此说,他细细思量,又不得不承认事情果真如此。于是,他便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便容你将人押回御史台好生审问,最迟明天,朕就要听你的禀报

    天子能够松口,罗希奭自是如释重负。他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斜睨了阿兹勒等人一眼后,他又奏请道:然则,在这几个刺客之外,臣请陛下能够将这些杜大帅的护卫交给臣一并查问。须知国朝以来,除却张审素之案外,鲜少有御史台御史被人劫持乃至于刺杀之事,实在骇人听闻既然他们乃是当事者,所见所闻无不至关要紧,还请陛下恩准

    阿兹勒早就听说罗希奭是和吉温齐名的酷吏,此刻听到对方在天子面前如此奏请,李隆基分明已经意动,想起刚刚李隆基招揽他们留宫宿卫,他想起杜士仪在闲暇之余曾经说过天子待旧日功臣的凉薄,对结发妻子,枕边爱妾亦是功利,他不禁嗤之以鼻。

    他用眼色吩咐其他人稍安勿躁,随即便突然出列一步向天子下拜道:陛下,臣虽在边陲,却也得知御史台治狱手段,无非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臣此次领大帅严命,护送吉侍御回京,当夜发现刺客时,臣最先到场,最先射箭拦住刺客,最终拿下刺客。而且臣才是真正总揽此事的人,罗侍御若想查问,只臣一人奉陪便可。

    罗希奭万万没想到,区区一个杜士仪的护卫,竟然就敢在李隆基面前直指自己的拷问手段,一时不禁为之大怒。他本想反唇相讥,却不想高力士突然弯腰控背,对天子低声说道:大家既然如此心切进展,不如臣前去御史台旁观如何

    也罢,你替朕去看着。李隆基微微点了点头,随即看着阿兹勒道,杜随,有朕的骠骑大将军旁听,你等自可安心

    长榻上被太医们围在当中的吉温见罗希奭面色发沉,如果不是他实在没力气大声提醒,恨不能告诉对方,杜士仪这些护卫应该和自己遇刺之案无关。事后他虽是昏昏沉沉,可也一直在努力思考整件事,一度想过是否李林甫想要杀人灭口,可思来想去却又觉得,李林甫应该还不至于护不住他,偏要下如此杀手。因此,当自己被抬出兴庆殿,须臾罗希奭追了上来到他身边时,他立刻竭尽全力抓住了他的袖子。

    吉七,有什么话你说,我听着

    两人的关系却不像周兴来俊臣,面上和气,实则勾心斗角,彼此之间素来常常交流经验得失。此刻,吉温定了定神,这才气喘吁吁地说道:当夜我被人行刺,他们救我的时候虽未必多用心,但总算还是让我捡了一条命。而且,拿下刺客后卸了下颌以防自杀,又在口中搜寻毒药,这都是我亲耳听见,亲眼看见的。你要小心,我觉得极有可能是人不但算计杜君礼,还一并算计右相

    罗希奭悚然动容,立刻想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他立时点了点头,本待就走,却不想吉温依旧紧抓他的袖子不放,可人却已经面色发白,显然刚刚那番话用了太多力气。他知道吉温肯定还有更要紧的话对自己说,当即对太医们客气地拱了拱手道:各位,吉七还有要紧话吩咐我,各位可否稍稍腾出个地方,让我和他好好说几句话

    罗钳吉网凶名之盛,宫里宫外最是清楚,太医们亦然。众人慌忙点头哈腰退出去老远,而罗希奭则是把耳朵凑到了吉温嘴边。

    一定要小心杜士仪他离开云州应该快二十年了,可此次到云州却依旧一呼百应,云中守捉使陈隆甚至根本控制不住麾下兵马一定一定要小心

    吉七,吉七

    罗希奭听到耳边声音微弱,赶紧侧头,见吉温已经昏了过去,他慌忙大声叫来太医,等众人忙乱地把吉温送回太医署,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仔细琢磨着吉温刚刚的告诫。

    李林甫因为这一桩枝节横生的案子,已经算得上焦头烂额,因此格外叮嘱他不但要把事情抹平,而且一定要设法把杜士仪拉下马,否则日后不但夜长梦多,而且只会更加麻烦。如今吉温透露的这些,加上他们的弹章,应该足够杜士仪喝一壶了。可问题就在于,行刺吉温的人究竟是谁,是否真的打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按照罗希奭的想法,恨不得立刻拿下阿兹勒等人严刑拷打,到时候三木之下,自然是任由自己摆布,可问题是高力士请得圣命跟到了御史台,他就不好太过分了。于是,他便把吉温身受重伤气息奄奄,李林甫和自己一度焦头烂额这笔账全都归到了那几个刺客身上。除却对那个流血过多的刺客不好催逼太急,以免人死了,另外两个他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夫。御史台中,那鬼哭狼嚎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他便有意欣赏了一番面前众人的脸色。

    高力士显然是久经世事,兼且事不关己,不会那么轻易被这一点点动静吓倒。然而,杜士仪那些护卫们的表现,却让罗希奭心中大为惊讶。汉名叫做杜随的阿兹勒也就罢了,从容自若,目不斜视,就连北门禁军中也少见这样典型的军人。可其他几个护卫也全都是如同一根根桩子似的站得笔直,这让他不得不再次衡量杜士仪这个出身文吏的节度使究竟是如何治军的。

    又或者是,朔方军中常常大行军法,这些人见惯了最残酷的场面

    罗希奭正在斟酌,这时候,外间一个狱卒突然冲了进来。他紧张地看了一眼高力士等人,这才匆匆来到罗希奭身侧弯下腰去耳语。可还没等他禀报出个子丑寅卯来,高力士便不紧不慢地说道:是问出口供了既然问出来了,何妨说给大家一起听听,省得回头大家问起来,我不好回话

    高力士这一开口,罗希奭见那狱卒面色难看,尽管知道一定有问题,可高力士人就在此处,若不满意很可能会亲自出去问个明白,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冲着那狱卒喝道:高大将军难道是外人快说,别藏着掖着

    是众目睽睽之下,想起刚刚那两个人招认出的结果,那狱卒不由得使劲吸了一口唾沫,这才低声说道,那个开口的家伙招认,说自己是右威卫大将军的随身护卫。

    尽管并没有指名道姓,大唐的右威卫将军也并不仅仅只有一个人,可在场每一个人都是心中如同明镜一般透亮。罗希奭是因为李林甫近来对骨力裴罗另眼看待,甚至那天还留下人单独相商,这才注意到这位回纥旧主的。高力士也曾听说韦家人上了骨力裴罗家门口大闹,而对方不以为意,依旧和李林甫打得火热。至于阿兹勒和其他蕃兵,对于骨力裴罗就更加不陌生了,而唯有阿兹勒一个人,知道这次冒险的计划目的之一,便是解决此人。

    所以,罗希奭倏然转头去看那个嘴里勒着布条以防咬舌,大腿处还包扎着血迹斑斑白布的刺客。外间正在拷打的两个只不过是接应,而此人方才是真正动手的。在他那细致入微的目光观察下,他看到对方先是震惊,而后是不甘,继而发现他的目光注视后,则竭力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那一瞬间,尽管还没有个真正的结果,但他已经能够断个七八分准,此事真的是出自骨力裴罗主使无疑。

    不是他最初认为的韦家人,也不是左相李适之,而是骨力裴罗

    可想想却也说得通,这位回纥旧主之所以不远数千里入朝为天子戍卫,听说是因为部族内乱,被儿子排挤了出来,据说这背后另有隐情,全是因为杜士仪的反间计倘若真是如此,骨力裴罗想要借着右相李林甫彻底和杜士仪撕破脸,从而将这位旧敌推上不归路,这是完全可能的

    高力士立时霍然起身,沉声说道:我去外头亲自问问

    罗希奭见高力士一走,他哪里还耐烦在里头和这些已经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时间,当即一招手示意那狱卒跟上自己,竟是匆匆追出去了。等到他们全都走了,阿兹勒方才冷眼看着那个急得面色通红的刺客,不慌不忙走上前去,突然一把捏住了其下颌。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家主人如果没有这么聪明,也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了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轩然大波

    敦化坊那座大将军宅中,自打吉温遇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自己派去十个人,只回来七个,余下三人再无音信,骨力裴罗就知道,这看似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竟是办砸了。而且,杜士仪竟然真的会派出精锐护卫吉温这样一个政敌,而且还能在距离长安不过三十里的灞桥驿中护着吉温平安脱出,甚至连埋伏在道上的那七个人也没能将其截住,他就是再愚钝,也隐隐察觉到了一种阴谋的气息。

    他不知不觉想到了当初自己和吐迷突决裂,而后吐迷突和磨延啜叔侄大战,一死一存,自己不得不孤身来到长安的往事。和那一次比起来,自己这一次的遭遇何其相似

    如今想来,李林甫留下他密商之后,又追来他家里的那个李林甫的从者,恐怕便是杜士仪布置在李林甫家里的暗线。事到如今,他当然可以去找李林甫坦白自己受人蒙骗的事实,可事情闹得这么大,纵使李林甫看上去权倾朝野不可一世,却也未必会因为他这轻飘飘的坦白而庇佑他,更不要说盛怒之下的大唐天子李隆基。这几年来,他已经看得清楚明白,李隆基有多好大喜功,而这花团锦簇的大唐盛世有多腐朽,只要一个火星,就能完全燃烧起来。

    只可惜,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大将军

    在吉温被人护送进长安的时候,骨力裴罗就已经开始了相应的准备。现如今一切预备停当,见几个心腹大步进屋来向自己行礼,他环视了众人一眼后,突然又生出了当年带人打天下时的万丈豪情:好,虽然只得我们十几人,可我一定会带着你们杀出重围走

    尽管这座豪宅在整个长安亦能排得上号,尽管这里还留有美妾宠婢,一个新出生未久的庶子,甚至有不少金银财帛,但当困在牢笼已久的年老猛虎决定撞碎那腐朽的笼子时,无论是这里还留有多少子女玉帛,骨力裴罗都已经完全抛在脑后。在部属们的轰然应喏之下,早已换了一身猎装的他随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撂在了书案上,继而率先出门。等到他在马厩中骑上精挑细选的好马,和众人从侧门呼啸而出时,路上行人全都对此不以为意。

    长安贵女贵胄无不爱踏青赏玩,打猎亦是爱好之一,不足为奇。

    因此,当不久之后,大队人马围上了敦化坊这座骨力裴罗的宅邸,继而一拥而入之后,就发现这里除却家人仆婢,骨力裴罗和他那些回纥侍从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亲自带队的罗希奭站在空空荡荡的大堂中,气恼得差点没有咬碎银牙,可紧跟着就有从者提醒道:侍御,那里似乎有一封信。

    罗希奭扭头一看,随即快步上前,一把捞起了那封信。他撕开封口将其展开后,就只见内中只有几行硕大的字。骨力裴罗在心中并没有任何辩解,只是用直白的话说明,当初曾经受韦坚之托,将他们指定的人安插在北门禁军之中。即便是当初韦坚左迁被贬,骨力裴罗也不曾吐露过此事,故而这个非同小可的事实让罗希奭大惊失色。他一把将信揣在自己怀里,随即才定了定神道:好了,你等将此地好好抄检一遍,我先去禀报右相

    因为一个吉温,整个长安城一下子风声鹤唳,不少公卿贵戚对此都有些怨言,而宣阳坊杜宅,王容看着刚刚从嵩山料理完卢鸿丧事赶回来的杜幼麟,却是闭口不谈外间的风波,而是笑吟吟地说道:既然有你父亲亲自和宋家定下了婚事,接下来便趁着这个机会,你往四下里去团团拜会一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

    尽管杜幼麟生性聪颖,可听到母亲在这种节骨眼上,反而只顾着自己的婚事,他不禁又茫然,又狐疑:阿娘,如今吉温的事情闹得长安沸反盈天,据说还牵涉到回纥旧主,右威卫大将军骨力裴罗,阿爷这个当事者就更不用说了。这时候家里却还忙活着我的婚事,这是不是不太妥当

    你错了,身正不怕影子斜,这时候我们不慌不忙,只做应该做的事情,那就是君子坦荡荡。王容笑着招手让幼子更上前一些,这才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继而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后若是换成你主事,遇事也要这样。

    尽管王容没有把话点透,但杜幼麟已是悚然而惊。莫非那场绝大的风波,并不是什么李林甫主使,打算栽赃陷害父亲,而让骨力裴罗施行恰恰相反,正是父亲策划的这一系列事件他忍了又忍,最终仍是不禁开口问道:阿娘为什么

    听到杜幼麟问为什么,王容沉吟了片刻,便看着幼子低声问道:你知道吉温在云州想要陷害你阿爷,结果却发现了什么

    杜幼麟知道的,也不过是外间传言这些,此刻不禁愕然摇了摇头。

    吉温联系了云中太守韦诫奢,云中守捉使陈隆,想要通过陷害你的叔父杜望之,从而构陷你阿爷。可他们全都没有想到,你阿爷从代州都督裴使君那里得知了吉温在云州鬼鬼祟祟的事情,故而提早布置。于是,尽管云中守捉使陈隆扣留了麾下将校,拿下了杜望之,而后又将其心腹军官一并拿下送了云中太守府,但事后却激起了云中守捉将士公愤,反而在你阿爷抵达云中太守府后,下头将卒把这位守捉使给押送了来。至于韦诫奢,他把整个云州的上下官员全都召集了起来,想要办成铁案,可到头来却众叛亲离,自己都在慌张之下把事情全都推到了吉温身上。

    见杜幼麟听得面色凝重,王容方才放缓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吉温纵使阴谋败露,却发现你阿爷在离开云州将近二十年后,却仍旧拥有绝大的影响力,云中守捉上下将卒仍然能够听命于他,云中太守府的差役胥吏依旧对他俯首帖耳,而他所到之处,从代州到朔州,再到云州,全都是一副军民夹道欢迎的景象。你说如果吉温回京如实上奏,即便证实了他陷害之事,陛下会怎么看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杜幼麟毕竟不是早年就上过战场杀过马贼的长兄,对于杀人这种事还有些莫名的排斥,所以,他的话只说了半截就戛然而止。下一刻,他便听到了母亲那犹如呢喃似的回答。

    就算没有这次也会有下次,吉温死了,李林甫就注意不到这件事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那么,两害相权,取其轻。趁着这一次,和李林甫彻底撕破脸,这是一种态度太子是东宫,所以李适之也好,韦坚也好,皇甫惟明也好,一度被人视之为,合力抗衡李林甫。但韦坚皇甫惟明被贬,李适之显见也已经失宠了,这时候你阿爷就算不想自立山头,也自会有人把他当做一尊山头。而朝中尚有裴宽韦陟等和他交好的人,这时候再不站出来,难道等到人都被李林甫砍得七零八落,又收拾到他头上,朝中孤立无援时,那会儿再站出来

    可是陛下杜幼麟正想问,李隆基难道不会因此生疑,可看到母亲那一丝冷笑,他登时恍然大悟。

    借着吉温这一次的诬陷,即便以天子疑忌为代价,只怕父亲是想要让天子看得清清楚楚,李林甫已经快要一手遮天了

    知道儿子已经明白了,王容眉间那条条细纹顿时舒展了开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次虽说是突发事件,但也不得不借势而为

    前朝惊涛骇浪,后宫却仿佛平静无波。先前当得知这次吉温遇刺的事情可能和杜士仪有关时,杨玉瑶简直心花怒放,可谁知道情势陡然急转直下,让她根本看不明白。而她想要努力掺和一脚的打算,也被杨钊费尽心机送进来的信给吓了回去。用杨钊的话来说,这件事别人都只恨烫手的山芋甩不脱,她最好有多远躲多远。所以,此时此刻她只能一边不耐烦地应付着来打听女儿婚事的曹野那姬,一边让侍婢给自己用凤仙花染指甲。

    我都说了,虫娘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这种事情怎么急得来

    曹野那姬出身西域曹国,不过是被进贡来的胡旋舞女,身份低贱,至今连个正式的封号都没有,因此在杨玉瑶面前只有恭敬赔笑的份。若不是为了女儿的婚事,若不是为了自己将来能得个好女婿傍身,她早就唯唯诺诺退走了。此刻,当她打起精神,还想继续奉承几句,讨个承诺的时候,冷不防一个侍婢突然闯了进来,到杨玉瑶身侧附在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这是真的他竟然给儿子定了那种乡野人家杨玉瑶霍然站起身,压根没顾得上曹野那姬在场,一时气怒交加,看看,他已经邀名邀宠到了这个份上,陛下还对那杜十九信之不疑

    曹野那姬虽说根本不懂外头的事,但这寥寥数语还是听懂了。她一下子悚然而惊,竟是不管不顾起身拉住了杨玉瑶的袖子,哀声问道:淑仪,是不是虫娘的事情

    你女儿不是奉旨穿着道袍在宫中修道吗既然如此,你有功夫求我,还不如去求求同样不爱红装爱道装的玉真长公主,说不定人家能给你女儿找一门好婚事杨玉瑶一下子把曹野那姬甩落在地上,恨恨地说道,凭什么他就这般好运,我就不信他能一直这么神气下去

    说完这话,她突然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随即神情一动。记得日子该到了她的月事这个月怎的不大准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乱

    自从长兄韦坚被贬,连东宫韦妃都惶惶不可终日,韦家人自然更是不安。年轻气盛的韦芝韦兰不敢再去招惹李林甫,只能到骨力裴罗那儿去闹,希望天子能够放逐这个见异思迁之辈。所以,面对近日京中这瞬息万变的一幕一幕,两人全都有些眼花缭乱。尤其是当如今这个消息新鲜出炉时,兄弟俩更是又惊喜,又解恨。

    竟然是骨力裴罗派人去刺杀的吉温好,好,看这次李林甫还能怎么脱罪韦兰重重一拍巴掌,突然开口建议道,你说骨力裴罗跑得那么及时,会不会根本就是李林甫给他通风报信,实则确实是他干的

    韦芝立刻眼睛一亮:不错,这盆脏水泼在他脑袋上,他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连日以来,骨力裴罗天天出没他平康坊李宅,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咱们不是正在想办法到处串联别人给阿兄鸣冤吗好,当初他是用什么手段把阿兄拉下的马,这次咱们就怎么把他拉下马告诉李适之,这时候他就是想当缩头乌龟也晚了,还不如卯足了劲看看能不能掀翻李林甫

    当罗希奭匆匆来禀报自己,从那几个刺客处审问得到的讯息后,李林甫就知道自己这是大大被人摆了一道。然而,罗希奭去抓捕骨力裴罗却扑了一个空,得到的那封骨力裴罗亲笔信,却让他又气又恨,同时心中不免还有狐疑。气的恨的,是骨力裴罗将这么一件要紧大事瞒到现在;而狐疑的,则是这老家伙究竟是有心想要借此让自己和杜士仪之间真正刀兵相见,还是也不过成了别人手中的一把刀。

    故而,当长安城中,谣言突然喧嚣尘上,道是骨力裴罗是受他支使去行刺吉温,而后却被他抛出来当替罪羔羊,却事先通风报信把人放跑,或是干脆就将其杀人灭口了,李林甫没有半点慌张。月堂之中,面对跑来打探自己动向的杨慎矜和王鉷,他信手把骨力裴罗留下的那封信丢了过去,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两个都看看这个

    杨慎矜和王鉷全都是这些年崛起的宠臣勋贵,之所以对李林甫俯首帖耳,为其奔前走后,究其根本是被李林甫在相位十数年屹立不倒,阴险毒辣的手段给镇住了,故而与其说是李林甫的党羽爪牙,还不如说是他们都在左顾右盼,时刻希望自己能够自立门户。所以,两人几乎同时抓住那张信笺的左右边缘,彼此对视一眼后,却谁都不肯相让,最终勉勉强强一块凑着看了。可看过之后,两人便同时为之勃然色变,心里不约而同冒出了一个念头。

    看这封信上骨力裴罗吐露的那个重大事实,谁还敢说不是李林甫给其通风报信,让其提早溜之大吉否则,骨力裴罗为什么要丢出这个杀手锏

    你们知道怎么做了

    李林甫也懒得向他们两个解释,见杨慎矜和王鉷连连点头,拍着胸脯打包票,一定会把韦氏族人连根拔起,他便不置可否地说道:那就去吧。外人那些流言不用去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李林甫拜相到现在,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

    等到杨慎矜和王鉷喏喏连声地告退离去,李林甫方才冲着屏风后头出声道:你们也出来吧。

    这一次,应声出来的却是罗希奭和杨钊。见他们面色各异,李林甫便沉下脸道:杨慎矜和王鉷满心觉得是我让骨力裴罗行刺的吉温,他们是自己有异心,所以便来胡乱猜度我我在这里不妨给你们撂一句实话,我在得到消息之后便去入宫求见了陛下,请得陛下圣命,让陈玄礼亲自领禁军,在整个京畿道内拉网搜捕,绝不会让骨力裴罗逃出生天

    杨钊斜睨了罗希奭一眼,见其丝毫没有流露出任何兔死狐悲的表情,他就赔笑道:相国,骨力裴罗可是杜大帅当初派人护送到长安的,这次他既是做出了这样罪大恶极的事情,能不能

    杜君礼这个人,从来就惯会为自己留下余地他送骨力裴罗来的时候,就将回纥内乱那场戏码给解释得清清楚楚,并说明骨力裴罗极可能居心不良,但因为是外蕃老王入京,开元以来从未有过,又是陛下昔年有话在先,故而无法绝其朝请,只能把人护送过来。而这几年来,他一次一次地密奏,就没少说过骨力裴罗不能留。现如今此人出事,陛下最多对他申斥罚俸,更多的处分就别想了

    吉温至今还是重伤垂死,要说罗希奭最恨的固然是骨力裴罗,但其次就是杜士仪了。所以,当他代替李林甫解释清楚了这般关节之后,自是咬牙切齿。奈何杜士仪是连李林甫都敢力抗的二镇节度,他这个御史抗衡不得,他只能压抑着怒意又开口说道:相国,我之前所言,杜君礼此次兼任河东节度使后北上代州朔州云州这三地的情形,真的不能在陛下面前说道说道好歹也给吉七讨个公道

    李林甫没有答话,而是看向了杨钊。杨钊闻弦歌知雅意,尽管他才送信劝过杨玉瑶少掺和这件事,此刻却满口答应道:相国放心,我一定会辗转托付杨淑仪,让她想想办法

    自从武惠妃事败,李林甫从来就没有寄希望于后宫,因此暗示杨钊,却并没有真正指望这位杂牌子国舅爷。见杨钊答应,罗希奭则是一脸意犹未尽,他便少不得提醒了一句。

    事有轻重缓急,韦氏已经是快要被压垮的骆驼,当然要先打。至于还未露出颓势的杜士仪,得缓缓图之不是我在这里说吉七,他是这些年顺风顺水的时候实在是太多了,这才会在云州被人抓住那样的把柄,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他也不想想,别说杜士仪,就是韦坚李适之,我忍了他们多久

    年纪大了,当年自诩为神目如电的李隆基,也被近日这一幕一幕搅得心烦意乱,甚至连杨玉瑶那儿他都懒得去了,只因为这个女人虽则妩媚妖娆,却总会想方设法替杨家人讨要好处。正因为如此,他这些天不由得想到了一贯天真烂漫的玉奴,对于她的死自是更加惋惜,于是,他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金花斋中,因为每每从那些无不色艺双绝的侍儿们身上,他才能看到昔日佳人的影子。

    张云容等人在宫外没有根基,但自从固安公主送过一次金子来,渐渐地玉真公主也会托霍清给她们送些东西,为之大喜的她们自然投桃报李,一年到头的节日以及四季时令,送往玉真观的礼物就不曾少过,这反而让她们因此得了李隆基的称赞,道是她们不忘旧情。故而,这几天通过玉真观那儿,外间发生的事情她们都弄了个明白,自然卯足了劲取悦天子,几个人轮番献媚,竟是一口气把李隆基留在了金花斋整整三天。

    此时此刻,张云容亲手为李隆基剥着樱桃,和其他姊妹一起,只说着那些妇人们闲极无聊时谈论的小事。什么哪家公卿添了个孙子,哪家公卿逃了个宠婢,全都是些琐碎无聊的,可对于心烦意乱的李隆基来说,这样的调剂反而刚刚好。

    然而,当高力士亲自来见,说是陈玄礼搜索骨力裴罗三日都尚未抓到人,已经行文各处郡县严查之际,李隆基不禁气急败坏地喝道:杜君礼呢这次的事情是他捅出来的,他眼下在何处让他给我立刻回安北牙帐城,给朕征发大军,让回纥把人给朕交出来

    高力士听到李隆基肯放杜士仪北上,知道这最危险的一道关卡算是过去了。他连忙恭恭敬敬答应了一声,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了杨慎矜王鉷并罗希奭等御史台多名御史联名参奏的奏疏,言说骨力裴罗当年曾受韦坚指使,在北门禁军之中安插了多人。

    话音刚落,便只听乒呤乓啷一阵响,却是盛怒之下,李隆基直接掀翻了桌子。尽管一众妃妾无不惊慌失措,但在张云容和谢小蛮的安抚之下,每个人都竭尽全力没有出声,偌大的殿堂中,就只有李隆基的咆哮声。

    韦坚和骨力裴罗有过勾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早先就没有查出来告诉杨慎矜和王鉷,还有罗希奭,给朕查,仔仔细细查,所有一丝一丝的关联全都给朕查清楚,朕要知道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事涉自己的帝位以及安危,李隆基再也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冷酷地说道,还有,去把太子召来,朕倒要问问,他想对君父做什么

    高力士知道这一次恐怕是李亨入主东宫之后,面临的最大一重关卡。然而,他知道这当口自己劝说只会适得其反,因此二话不说就领命而去。而被这样的突发事件一打扰,李隆基再也没有半点寻欢作乐的性子。可是,看着张云容和谢小蛮竟是亲自收拾着这乱七八糟的烂摊子,他不禁又生出了几分怜意。

    此事和你们无关,倒是朕让你们受惊了。见众女慌忙谢恩不迭,李隆基突然慷慨大方地说道,你们也在宫里多年了,从来不曾对朕提出什么要求。今次你们只管说,朕无所不应。

    天子说是无所不应,但真的以为可以漫天要价,那就是愚蠢无知了。几个女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方才齐声说道:愿陛下抚恤玉真长公主长公主之前曾经提过,愿去公主尊号,悉心修行,希望陛下能够答应。

    听到这几个爱妾竟然想到的是外人,李隆基只觉她们实在是动人极了。他正要答应,可偏偏就在这时候,一个内侍满脸火烧火燎的表情冲了进来,张口就叫道:陛下,杨淑仪昏过去了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越闹越大

    和玉奴的天真烂漫不同,杨玉瑶虽说工于心计,但李隆基终究也爱她的妩媚妖娆,而且,她穿上男装之后和自己并奏羯鼓时,那种狂野的风情,却又和宫中那些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妃嫔宫人截然不同。所以,当听到爱妃突然昏过去了,他还是匆匆离开了金花斋。

    眼看事情才刚起了个头,却迭遭变故,谢小蛮自是气怒万分,直接骂了一句俚语粗话后,这才悻悻说道:这下怎么办

    看来,咱们是小看她了。太真娘子故世之后,她能够把陛下哄得团团转,不是只靠着那张脸。张云容轻轻吸了一口气,突然若有所思地说,而且,别看她好歹也算是出身官宦世家,却能做小伏低,又能撒娇卖痴,还会耍小性子,一来二去,咱们这些一味柔顺的自然就让陛下看不上了

    张姐姐,你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想到一旁的赵才人顿时一拍巴掌,重重点头道,我就觉得,咱们五个人加在一块,怎么还对付不了她一个,感情是陛下贵为天子,可在男女之事上,有时候却也不免犯

    这犯贱两个字她就不敢再说了,可在场众人无不心里有数,当即会心一笑。而谢小蛮瞅了张云容一眼,情知这话并不是对方想出来的,而是之前霍清入宫来看她们时提醒过的话。她们能够有今天,色艺双绝固然是一点,可宫中有的是这样的人,关键还在于她们曾经侍奉过那位太真娘子。当有朝一日她们色衰而爱弛,天子又忘记了这一点时,她们的下场不会比其他妃嫔好到哪去可还没等她们琢磨好怎么渐渐改变自己,事情就一股脑儿都来了。

    谢小蛮嘿然一笑,这才从容说道:先不管杨玉瑶,刚刚高大将军的话大家也都听到了,不论如何,只怕太子这一关很难过。李林甫已经是权势滔天,用不着咱们锦上添花,还不如咱们稍稍给太子雪中送炭一回。具体怎么做,咱们五个得好好合计一下,要知道,我们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正在金花斋中这些女人合计如何拉扯太子李亨一把,以作为日后余地的时候,李隆基却从太医署的御医口中得到了一个让他惊诧万分的消息。杨玉瑶竟是怀孕了自从开元末年以来,十六王宅和百孙院中,常常会有新的皇家子弟诞生,但宫中却再也没有过婴儿诞生的啼哭声。作为膝下子女众多的天子,李隆基根本就不在乎再多一个子女,但对于这些年越来越多感受到生死面前一道关卡的他来说,还能有子嗣无疑意味着他还没老

    好,好

    李隆基连道了两个好字,连日以来的烦躁虽还远远说不上一扫而空,但至少这让他很有一种好心情。可还没等杨玉瑶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说上什么话,外间就通报说太子跣足求见,李隆基那张脸立刻拉长了。然而,之前骤然听闻韦家人在禁军之中安插人手的惊怒已经过去,他这会儿并没有大发雷霆。他淡淡地嘱咐了杨玉瑶以及御医几句,径直出了门去。面对这一幕,本来有一肚子计划的杨玉瑶不禁恨得牙痒痒的。

    这就是统治天下的至尊好起来时对你迷恋十分,可真正遇到了什么大事,转眼间就把女人抛在了一边

    傍晚时分,一个惊人的消息就迅速从宫里传到了宫外。太子李亨竟是以和韦妃感情不睦恩断义绝为由,请求和韦妃离婚一时间,公卿显贵之家竟是连叹息的都没有,大多都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而王容对李亨和韦家人全都没什么好感,对上门拜访和自己商议如何操办杜幼麟婚事的小姑杜十三娘,她只是感慨道:所以说,男婚女嫁得瞅准对方到底是什么心性,否则有的是苦头吃

    可有些事情哪里又能真看得那么通透杜十三娘倒是有些同情韦妃,可这种时候外人说一千道一万也没用,她很快便岔开话题道,幼麟的婚事虽说很合适,又是他自己当初瞧中的,但如今卢公已然过世,听说宋师兄接掌草堂,会不会引来别人说闲话,道是阿兄借这桩婚姻营私

    说是一定会有人说的,可你知道,嵩山草堂在历经卢师过世这场风波后,如今还剩了多少人知道杜幼麟一定不会忍心告诉杜十三娘,王容便笑了笑,只剩下不到六十人。当初最盛时有几近七八百的草堂,如今就只有这么一丁点人了。而且等丧仪真正办好了,离开的人只会更多。宋师兄出身寒微,不像卢师出身世家,名声赫赫,但这样也好,求学的人应该多是踏踏实实的寒门士子,如此一来,草堂就再也不会扎眼了。

    阿娘,姑姑。

    随着门外一声唤,王容吩咐了一声进来,杜幼麟就推门进了屋子。向母亲和姑姑行礼问安之后,杜幼麟便开口说道:刚刚得到消息,李林甫手下那批人全都出动了,对韦家人群起而攻,看这样子韦家恐怕真的要被连根拔起

    就算连根拔起,也只不过是彭城公房,而且也仅限于韦坚这一支,至于京兆韦氏,就算李林甫再权倾天下,也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光是整个樊川就住了多少京兆韦氏子弟说到这里之后,王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杜幼麟,便笑了笑说,别的消息也就别藏着掖着了,实话实说,我又不是没那个心理准备。

    吉温死了。吐出这个酷吏的死讯,对于杜幼麟来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可紧跟着的一个消息,却让即便有些准备的他也忍不住心惊肉跳,可罗希奭上了一道据说是吉温口述,他笔录的奏疏,参奏阿爷结党营私,查问御史,视朝廷法度于无物,竟是把阿爷此次就任河东节度使后,在代州朔州云州的种种事由都参了一遍,还说阿爷是衔恩望报,图谋不轨。

    吉温死了,李林甫断去一臂,可罗希奭却如同疯狗一般,突然疯狂地咬上了杜士仪,杜十三娘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见王容只是柳眉倒竖,并未惊惶,她不禁有些佩服自己这个嫂子,但心下却难免忧虑。而且,如今的御史台可以说完全掌控在李林甫手中,杨慎矜王鉷,再加上死了的吉温,如今上奏的罗希奭,可以说指哪打哪,而兄长这个御史大夫毕竟只是加衔,算不得数的

    不要慌,自从你阿爷不是息事宁人,而是把这件事一下子闹大,便一定会有今天

    这是杜士仪自从入仕几十年以来,至今为止最险的一次,纵使王容自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此时此刻也感到心中有一种深深的战栗。她伸出手来握了握杜十三娘那双有些冰凉的手,这才轻声说道:别担心,事到如今,他和李林甫之间的那点小龃龉就再也压不下去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闹开了也好。朝中虽是李林甫一手遮天,可那许多大臣被他逼得只能当哑巴,未必就不在等一个有人振臂一呼的机会

    高力士当年和吉温也算是有些交情,甚至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吉温向萧炅演了一场戏,可吉温投靠李林甫,他心里哪会没有愠怒,如今人都死了,他更不会因为死人摒弃活人,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罗希奭竟是因为吉温的死而这样大张旗鼓

    当这份他没法隐瞒也不敢隐瞒的奏疏送到天子手中时,他就只见李隆基那张连日以来少见笑容的脸上阴霾重重,虽还没有像之前得知韦氏中人在禁军安插人手那般勃然大怒,可他能看得出来那水面底下的暗流汹涌。

    一个一个,就不能让朕消停一下撂下这句话之后,李隆基便冷冷说道,这是什么时候,罗希奭还有工夫盯着杜君礼韦家那桩案子已经办完了还有,骨力裴罗跑了已经几天,到现在还没有半点音信

    李隆基的话算是给此次的事定了一个基调,高力士心下一松,随即又试探着问道:那此前大家提过,要留在禁军之中宿卫的杜随等人

    想起自己那时候开口留人的随意,李隆基不禁有些后悔。自从得知韦家竟敢在禁军之中安插人手之后,他一下子想到了当年的武惠妃旧事,一时再也不能忍受外人掺杂进北门禁军之中。而他的犹疑立刻被高力士看了出来,这位心思细腻的头号宦官当即心领神会地说道: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大战将起

    在大唐的长安呆了将近三年,骨力裴罗并不是仅仅交往公卿权贵,也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经营退路。即便回纥已经有了新主,他这把老骨头就是丢在哪儿都无所谓,可他并不想无谓丢了性命。然而,要回到能够任他驰骋的漠北,首先就得突破大唐一直认为固若金汤的北面防线,也就是朔方河东一带。所以,在离开长安后,他就带着随从潜踪匿迹,用最快的速度通过了坊州麟州延州,把陈玄礼的禁军远远甩在了后面。

    可自从进入绥州之后,补给倒是还容易,可行进的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来。这是因为来自长安的信使已经从各条驿路向各地发去了讯息,声称大唐已经下令朔方河东节度使,安北单于二大都护杜士仪率兵出击,向回纥讨要他骨力裴罗。而且四处张贴出了他的图像,速度快得惊人。

    俟斤

    出了长安,骨力裴罗的随从们就不约而同都换上了旧日称呼。此刻打探消息回来,见面前的老者疲惫不堪,却又强打精神,跟了骨力裴罗几十年的一个老心腹不禁眼含热泪地说道:我等一定会竭尽全力,护卫俟斤回到故乡

    不用了,我若回去,当年那些跟随过我的老人们说不定又会进退两难,而磨延啜已经当了好几年的回纥之主,若是因此而心生不满,我这几年在大唐的苦不是白吃了骨力裴罗摇了摇头,想到打探到的这一个个消息,他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要知道,那杜士仪这一次也绝非大获全胜。就如同他利用了我回纥内部的纷争,使得吐迷突身死,我不得不栖身大唐一样,大唐朝中也不是铁板一块,他的敌人更是非同一般地强大大唐天子让他兵发回纥,他若是输了,那便会从云端跌下,漠北各部也一定会就此揭竿而起只要乱了,就有机会而他胜了却拿不到我,那就不能说是全胜。更何况磨延啜不是平庸之主,一定会想办法合纵各部。安北牙帐城的存在,只要雄心勃勃之主,就决不能忍受

    见骨力裴罗到这种几乎山穷水尽的时刻,却还能仔细分析,追随他的众人即便本就对这位回纥旧主忠心耿耿,敬佩备至,此刻也不禁生出了更深的敬意。然而,骨力裴罗接下来说出来的一番话,却让他们齐齐呆若木鸡。

    我这几年一天一天熬过来,用中原话来说,已经快要油尽灯枯了。我回纥勇士,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唐人的手中,葬在唐人的土地上。等我死了,你们记住,把我的尸体烧了,然后撒到漠北的土地上就算灰飞烬灭,我也会看着回纥一统漠北的那一天记住,不要忘了我吩咐你们的事情。仆固同罗葛逻禄,和回纥一样,都不是愿意雌伏的狗

    众人闻言无不色变,可想到这些天来不眠不休地赶路,骨力裴罗自始至终撑了下来,使人几乎忘记他这些年来身体状况一直算不上很好。正当有人打算强打精神劝慰他几句的时候,却只见骨力裴罗突然抽剑在手。一时间,众人惊得魂飞魄散。

    俟斤

    如果单凭你们这些人,分散之后必定能够轻松逃出,但有我这么一个已经被人画出图像的累赘随行就不一样了。既然早晚都要死,还不如死在自己手里仰头望着夜空之中的明月,骨力裴罗突然叹息了一声,只可惜,我看不到我药罗葛氏成为继突厥阿史那氏之后,成为北疆霸主的那一天了

    眼见得骨力裴罗猛然横剑下切刎颈,一时间一股血箭喷涌溅出,继而背靠岩石坐着的他脑袋一偏,再也不动了,就这么静静逝去,四周围的随从们不禁一个个跪了下来。回纥的丧俗乃是剺面大哭,随着其中一人颤抖着取出了随身短刀,一个个人都依次效仿,在那黑夜里的月光下,众人竟是一一在脸上划下了深浅不同的一刀,继而披散头发,又划破衣服,血泪俱流,就这么伏地痛哭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方才依次站起身来。

    如若不是割耳明志,也许会令我们难回故地,我们应该割去耳朵向俟斤表明我们的决心。我在此断发向俟斤发誓,一定会让您的血肉回到漠北

    让您的血肉回到漠北

    西域和突厥确实有火葬的习俗,但回纥却是土葬,然而如今事急从权,很快,骨力裴罗的尸体便被一团大火吞噬。火光照耀着四周围那一张张隐晦不明的脸,气氛格外沉肃。直到快天明时分,大火完全熄灭之际,众人便依次用衣衫包裹了那些灰白的骨灰,各自分道扬镳。

    他们的任务,只是把这位回纥旧主的骨灰,撒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

    面授机宜,命阿兹勒和虎牙等人明暗护送吉温前去长安,杜士仪临时委任了云中郡长史署理刺史一职,接下来又巡视了蔚州。当得到天子六百里加急的严命,令他速回安北牙帐城,向回纥讨要骨力裴罗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二话不说,从云州蔚州朔州分别征调兵马一万随行北上,又行文朔方调兵一万,自己立时率军出静边军,前往单于都护府。

    当离开单于都护府之际,他所领兵马已经有万余人,即便是那些步卒,亦有坐骑,托互市马匹益多之福,绝大部分兵卒甚至配有双马。虽则河东节度副使的人选尚未出炉,杜士仪却征辟朔州刺史段广真权领河东军,朔方军则是郭子仪亲自兼领,先行北上安北牙帐城,他自己则是只带着少数牙兵,快马加鞭赶到了都播。

    此次随行的牙兵,不是当年的云州军旧人,就是固安公主的狼卫,全都深悉罗盈岳五娘等人之事,因此不虞消息走漏。当杜士仪和罗盈一打照面,他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吉温之死,范阳节度那边反应如何

    奚族度稽部如今并入都播,而且不停地在吸纳奚人,故而对于范阳以及平卢的消息颇为灵通。罗盈不意想杜士仪急匆匆赶来,问的竟是这个,想了一想方才答道:并未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只听说幽州前往长安的信使突然极其频繁,从前是隔三差五,现在大约是天天都有信使疾驰在路上。

    杜士仪用的是自己建设的情报网,通过驿路上的那些客舍旅店换马送信。可安禄山却是明目张胆用驿路上的驿馆和驿马,因为是有李林甫罩着,自然待遇不同。面对这个消息,杜士仪微微点头,言简意赅地把自己那边的种种变化和盘托出,就只见罗盈和岳五娘对视一眼,全都是又吃惊,又振奋。岳五娘甚至忍不住开口问道:杜十九郎,你这是彻底和李林甫撕破脸了本来就该这样,咱们自己扯起旗帜立起山头

    我只掀了一点在河东道的底牌,接下来李林甫肯定会有反扑,我会设法令他自顾不暇。但如今更重要的是此次这一战。都播距离安北牙帐城数千里之遥,我并不要你们出兵襄助,但是,罗盈,你要兼顾范阳的反应,否则,安北牙帐城便有腹背受敌之忧。

    此事容易,我一定会牵制住他们。不过,据我所知,这次骨力裴罗之事在漠北传播极快,我这里早几天就知情了,恐怕是有人故意散布消息,希望各部揭竿而起。你要留心,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并不是那么安分的人

    安北牙帐城中,我会严密布置,但同罗和仆固,恐怕也要你盯着了。对了,都播西迁之后,原有的故地落在了回纥手里,我有个想法,你再借两个最识路的老向导给我。

    你说的这些都容易,放心。

    罗盈自信地一笑,仿佛自己要面对的,并不是雄踞漠北东面的两大强部,以及节制大唐东北的两大节镇,只是寻常的零星流贼一般。而岳五娘则是笑吟吟地瞥了一眼夫婿,这才拍着胸脯说道:杜十九郎,你放心,我会亲自带人潜入奚族故地。上次安禄山为了军功对奚人和契丹开战,两边都杀了和番公主叛乱,却又被安禄山给打败了,如今正在气头上。如若安禄山敢有什么妄动,契丹和奚人两边都不会让他好过

    煽风点火,趁虚而入,这两条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对于岳五娘和罗盈来说,杜士仪知道他们早已驾轻就熟,自己不需要太担心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调兵遣将

    要打仗了。

    李琚还只是靠预感,但对于漠北的四大强部,以及那些和安北牙帐城关系紧密一些的小部族来说,这不是预感,而是事实。对于杜士仪命人飞马传递的大唐天子旨意,同罗之主阿布思和仆固之主乙李啜拔在吃惊之余,虽也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意思,可毕竟骨力裴罗和他们谈不上交情,两人自是各有盘算。他们的长子如今都在安北大都护府效力,较之回纥以及葛逻禄两部和杜士仪更显亲近,因此相继派使节去见杜士仪。

    如今安北大都护府所辖,有仆固同罗回纥葛逻禄在内的金微瀚海等四大羁縻都督府,此外还有众多附庸安北牙帐城的羁縻州,既然是大唐天子下令征伐,他们自然要尽到臣子的责任,比如说出兵。至于出多出少,这就是他们急于想要从杜士仪口中掏出的一句实话。

    而杜士仪本人,此刻却还没有赶到安北牙帐城。因为他是从河东出发,随行的是段广真以及河东万余兵马。尽管只跟随了杜士仪不到两年,但段广真是杜士仪在代州时从一介西陉关旅帅提拔起来的,一步一个脚印成为朔州太守。因而,对于杜士仪出河东后,突然消失的那两天,段广真不但根本一句都没问,而且对军中隐瞒得死死的。直到眼看快要和郭子仪会合,那个替身很可能瞒不住了,他方才渐渐焦躁了起来。

    就在他急得火烧火燎之际了,心腹亲兵报来了一个消息,前去各部传谕的安北大都护府牙兵全都回来了,他总算松了一口大气。等到夹杂在牙兵之中的杜士仪出现在他面前,趁着夜晚方才换了衣裳,替换了那个放在军中的替身,段广真方才忍不住问道:大帅到底是去哪了

    我当初在云州时,曾经收留过因为契丹之乱,而被赶出奚族故地的度稽部等三部,如今奚族遭到安禄山频频攻伐,度稽部俟斤吉哈默已经率众西迁。而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乃是李林甫的私人,故而,我少不得布置人去应对幽州那边的动态。事已至此,我和李林甫已经势不两立,我可不想正在征伐的节骨眼上,被人在腰眼上捅一刀。

    吉温在云州构陷杜望之,试图牵连杜士仪那档子事,如今河东已经人尽皆知,对肆意构陷的吉温,口诛笔伐的山野隐逸大有人在,各郡太守则是有的观望,有的上书请求惩处。杜士仪挑了段广真随行,也是因为昔日段广真曾经遭受过不公,不似裴休贞那样出身世家,城府深沉。果然,听到杜士仪是为了以防腹背受敌,段广真信以为真,当即忿忿不平地说道:安禄山这样毫无功劳的胡儿竟然也能当上节度使,陛下真是被李林甫这等鼠辈蒙蔽了

    李林甫在朝一手遮天,这位不出长安的右相并不在意外间的风评,只道是能够把天子给哄好了,纵使天下人都指斥他是奸佞也无所谓。但他并不知道,这种风传天下的舆论并不仅仅是因为别人对他把持朝政的恨意,而且也有李隆基的纵容。

    所以,此刻听到段广真竟是因为李林甫而对安禄山嗤之以鼻,杜士仪不禁哂然。盛世维持了这么久,李隆基这个太平天子也当了这么久,瘦死的骆驼都比马大,更不要说如今李隆基自以为功业直追太宗李世民,已经站在了顶峰,官民百姓对于天子的敬畏刻在了骨子里,自然把什么都归罪在奸臣身上,日后出了什么事便能够轻巧搬掉绊脚石。他并没有去反驳段广真的说法,而是轻轻巧巧两三句话就岔开了话题。

    要扭转上千年来君臣礼法对人的影响,只有运用舆论攻势潜移默化

    又是数日马不停蹄地疾行,就只见安北牙帐城赫然在望。河东节度麾下此次的兵马来自云州守捉代州军朔州大同军,不是段广真的嫡系,就是杜士仪自己昔日统帅过的兵马,如此可以不虞和朔方军有配合以及指挥的问题,但这些人全都来自河东道本地,此前固然随同王忠嗣征伐过奚族和契丹,也曾陈兵碛口,又攻伐过乌苏米施可汗的牙帐,可全都是第一次莅临昔日的突厥牙帐,如今的安北牙帐城。

    就连段广真,望着春日绿油油一望无尽草原上,那座巍巍矗立的雄壮城池,亦是不禁惊叹道:这真是前所未有

    杜士仪知道,这样的平地起坚城,在目前对于漠北的游牧民族来说自然是莫大的震慑。但哪怕没有他,历史上一统漠北的回纥也曾经在建起过多座城池,只是论规模,在如今正处在盛世的大唐全力支援之下,这座安北牙帐城已然不可超越,仅此而已。此时此刻,他策马驰上前头一座小丘,回望下头那旌旗招展的兵马,突然感慨万千。当看到这支远望安北牙帐城后起了阵阵骚动的军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便运足中气大吼了一声。

    河东的勇士们,这就是我大唐安北大都护府所在,安北牙帐城

    大唐威武

    随着段广真的振臂一呼,万余兵马中立刻传来了应和的声音。那威武的回声在偌大的草原上缓缓回荡,以至于安北牙帐城的城墙上,早一步抵达的郭子仪和张兴陈宝儿一同俯瞰河东军一行,忍不住出口赞叹道:不愧是河东健锐,不逊我朔方

    郭将军,以后河东和朔方也就是一体了。张兴在旁边笑着插了一句话,表情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振奋,从此之后,朔方河东安北牙帐城,便犹如铁三角一般钉在我大唐北疆。

    陈宝儿也附和道:这可是大帅出镇安北牙帐城之后,对外打的第一仗,接下来要仰仗郭将军了。

    郭子仪看似豪爽,心思却细腻,抵达之后对奉杜士仪之命坐镇此地的张兴和陈宝儿全都客气有礼,而对于昔日同僚仆固怀恩,以及下属李光弼,他也从来不摆架子。不过,人都喜欢听好话,张兴和陈宝儿都对自己如此推崇,他自觉面上有光,当即打了个哈哈道:我可是大帅的老部下了,这仗要怎么打,我当然只听大帅分派,仰仗两个字,你们可送错人了无论朔方还是河东,抑或这安北牙帐城,仰仗的都只有杜大帅一个人,再无旁者

    仆固怀恩和李光弼正好这时候登楼,听到郭子仪这话,两人不禁对视一眼,接下来又若无其事地把目光同时投在了别处。两人治军理念不一样,又不相统属,说不上什么龃龉,可也绝谈不上投契。然而相同的是,仆固怀恩给郭子仪当过副将,李光弼给郭子仪当过别将,一个是在狼山一役后对郭子仪完全服气,一个则对郭子仪的器量以及手段心悦诚服,所以此刻对郭子仪的玲珑心窍,两人都只有暗中感慨自己学不会,倒没有别的想头。

    众人会合后略言语几句,便一同下了城墙,而后出城迎接杜士仪。和段广真与杜士仪乃是久别重逢不同,郭子仪等人和杜士仪都并未分别多久,不过是行礼之后略述行军经过,便奉请了杜士仪入城。而陈宝儿策马走在杜士仪身侧,少不得将同罗仆固都派出了使者前来之事说了。

    听到那两部的使者都来了,杜士仪便转头目视仆固怀恩道:怀恩,仆固部来人可曾拜见过你

    仆固怀恩就在杜士仪身侧不远处,听得此言,他不假思索地摇头说道:曾经来过。可我让亲兵对其说,我如今并不仅仅是仆固部少主,而是奉大帅之名留守安北牙帐城的都知兵马使。若有公事,请他到安北大都护府通名求见;若有私事,具书来报,我当然会提请张长史和陈司马,请得允准后回夏州朔方郡省亲。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李光弼不禁为之侧目,暗想若不是自己亲见仆固怀恩在清剿一伙马贼时不留俘虏,而且还把对方的坐骑以及物资全都据为己有,还真以为这家伙是这样公私分明的人。可他也承认,根据自己的观察,仆固怀恩对于仆固部确实并未有所偏私,因此也没打算节外生枝。

    因私废公确实不可取,但怀恩你也太过一板一眼了杜士仪嘴里这么说,面上却笑得畅快,奇骏,你和光弼也没见过同罗仆固两部使者

    事关出兵大计,我等不敢擅专,自然要等大帅回来再做决定。

    张兴见杜士仪面露嗔怪,欠了欠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将星云集

    某愿往

    听到这不分先后的三个声音,一时堂上文武人人侧目。当他们看到了出列的这三个人,不禁全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而郭子仪瞅了一眼仆固怀恩和李光弼,立刻笑吟吟地说道:此次伐回纥,任重而道远,两位就不能看在郭某年长几岁的份上,让一让我么

    朔方节度副使阎宽的年纪已经有些大了,已经向杜士仪举荐郭子仪代替自己,就连节度判官来圣严也认为郭子仪堪当重任,无心相争。可此时此刻,郭子仪不用功劳和官职去压其他两个人,而是用这种倚老卖老的口气,顿时让仆固怀恩和李光弼为之气结。然而,两人对其服气归服气,却都不愿意放过这样难得的大好机会。要知道,突厥已经不存在了,整个北疆太平了有好几年,要再这么下去,他们还不知道要原地踏步多久。

    更重要的是,仆固怀恩还不到四十,李光弼亦然,两人对于建功立业,全都还有一种非同一般的渴望

    郭将军,就因为你年纪比我大,这种充当前锋的事情,就不能让给年轻人么李光弼在郭子仪麾下历练多年,此刻的语气显得恭敬而又无奈,你已经身经百战了,我等却还未有独当一面的机会大帅镇守安北牙帐城,自然是希望麾下将领人人以一当百,总是郭将军一枝独秀怎么行

    李光弼话音刚落,仆固怀恩也立刻接话道:李将军说得没错,当此大战,请大帅容我率领仆固部兵马为前锋回纥狼子野心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骨力裴罗旧日就最爱用间,为防如今磨延啜也用这一招,到时候乱我军心,我自请以蕃兵蹑前阵我的长子仆固玚今年十八岁,次子仆固玢今年十五岁,我将带他们一同出征

    段广真在众将之中年纪最大,深知先锋重在勇气和锐气,也就没有在一开始和人相争。可这会儿,看到郭子仪和李光弼仆固怀恩竟然争抢不下,他不禁老夫聊发少年狂,也出列高声请缨道:大帅,河东军劳师远来,如若没有寸功,我如何回去见河东父老恳请大帅以我河东军为前锋,我段广真愿意立下军令状,初战必胜

    三个人相争就已经让旁边的人乐得看热闹了,眼见得刚刚抵达的段广真竟然也兴致勃勃掺和了一脚,张兴顿时有一种不忍直视的感觉。他轻轻用手肘撞了一下身边正在看好戏的陈宝儿,轻声说道:我说季珍,咱们打个赌吧

    嗯陈宝儿深知张兴年纪比杜士仪还大,做起事来固然雷厉风行,可有时候却有颇为孩子气的一面。就比如自己之前第一个孩子刚刚呱呱坠地的时候,张兴这个年纪足以当人祖父的却硬要讨个便宜义父当当,让他又好气又好笑。所以,他挑了挑眉后,便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看好谁

    当然是张兴用目光在这相争不下的四个人身上打了个转,最终嘿然笑道,当然是仆固怀恩虽说李光弼也是蕃将,可比起他差了点地利。

    我正好也想说是仆固将军。陈宝儿见张兴满脸惋惜,这才笑道,就看大帅是怎么决断的了。

    主位上的杜士仪见四个人在自动请缨之后,开始一个个摆事实,讲道理,力争能够抢下先机,他忍不住饶有兴致旁观了一会他们的斗嘴,这才轻咳了一声。须臾,刚刚还是争吵声私语声不断的大堂,渐渐鸦雀无声。这时候,他才轻描淡写地开口说道:你们四个都是重将,和小孩子似的相争有什么意思这样吧,那就公允些,拈阄吧

    竟然是拈阄

    张兴和陈宝儿全都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而堂上文武在诧异之余,全都想到这事情并不是没有先例的。想当初杜士仪回京报捷,就因为要发愁带哪些文武回京,大手一挥吩咐抓阄。可那会儿只是献捷,现如今却是征战大事,怎能如此儿戏就当有人要开口劝谏的时候,杜士仪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有行真子仪怀恩光弼在,安北牙帐城将星云集,再加上将士奋勇,何愁战事不成纵使此刻儿戏,却并无碍战事

    这将星云集四个字,让在场四个人无不露出了振奋而又自豪的表情,至于其他人也一时恍然大悟。段广真是在王忠嗣麾下一路直擢朔州马邑太守的,料想王忠嗣不会用无能之辈,至于其他三个,郭子仪和仆固怀恩自不必说,李光弼虽资历浅些,也不是无能之辈,此前攻打东面颉跌伊施可汗牙帐的时候,便是此人一马当先率军突入,可以说是朔方青壮派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只有张兴在别人统统白脸的情况下,还是站出来当了一回黑脸。

    大帅,毕竟乃是用兵大事,万一马有失蹄,对各位将军有所不美。没有在乎那边四个人八双眼睛倏然怒瞪自己,张兴泰然自若地说道,虽说是泼冷水,其实我也是想向大帅请缨,不论用哪位将军为先锋主将,能否容我为副将相随

    敢情说了老半天,最后一句方才是重中之重

    庄严肃穆的大堂上,也不知道是谁忍不住,竟是扑哧笑了一声。而更多的人想到的是当年张兴被人誉为陇右黑书记,文武双全,等闲勇将不是对手,这样的人若自请为先锋副将,那是铁板钉钉够格的。可是,张兴如果为前锋,那这安北牙帐城将由谁留守天子的御命是让杜士仪征讨回纥,索要骨力裴罗,这位安北大都护必然会随军而行,那难道是司马陈季珍留守

    见不少人都在偷瞟自己,陈季珍便气定神闲地出列说道:大帅,此次征讨回纥,内子正好有孕在身,能否容我留守安北牙帐城

    你家茕娘这几年安抚安北牙帐城中老弱妇孺,功劳不小,我准了,你就留下陪陪她吧。至于奇骏请为副将,就依了你。

    杜士仪笑着颔首后,见众人皆无异议,在他的颔首示意下,自有虎牙亲自去准备了拈阄的东西。就只见郭子仪等四人几乎是抢一般往那木匣中伸出手来,随即迫不及待地展开,很快便是三声叹息。

    郭子仪耷拉着脑袋,李光弼看着那无字的字条面色呆滞,段广真倒是豁达,只是嘀咕了一声运气太差,而仆固怀恩捏着那张纸微微有些发呆,直到虎牙推了他一把,他方才露出喜色上前行礼。眼见结果已经算是彻底定下了,节堂中一众文武自无二话,当下由杜士仪一个个分派,或随军或留守,直到散去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仆固怀恩走出节堂,见郭子仪正等着自己,他不禁竟有几分踌躇。却不想郭子仪笑着挑了挑眉,继而说道:这些年咱们俩老是聚不到一块去,这次正好碰头,怀恩,难道你不该做东请我喝一杯

    这句话语带双关,想起刚刚的拈阄,仆固怀恩不禁心中一跳,他正想要说什么,节堂中突然有人追了出来,却是虎牙。面对这朔方的两位大将,虎牙笑吟吟地拱了拱手道:二位将军,大帅请二位到书斋说话

    虎牙这些年追随杜士仪,一直只统牙兵,算是心腹中的心腹,郭子仪和仆固怀恩自然明白对方的分量。情知杜士仪有大事要和他们商量,两人立时三刻随其入内。等到大约两刻钟后,两人同时并肩从书斋中出来,不禁彼此对视了一眼,全都感受到了肩头沉甸甸的分量。郭子仪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仆固怀恩却抢先说道:郭兄,别的话不说了,我这先锋若是旗开不能得胜,那我就自刎谢罪至于其他的,都交给你了

    郭子仪顿时苦笑道:还没出师就先言死,你也没个忌讳不过,事涉你真的就不担心

    自从我当初留在朔方,就想到也许会有这一天。总之,我会奋勇冲杀在前,至于其他的事情,我没法去管。说到这里,仆固怀恩轻轻咬了咬牙,突然对郭子仪长揖行礼道,郭兄,我先回去准备了

    见仆固怀恩转身就走,郭子仪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书斋,心中暗想什么拈阄,杜士仪这次的作弊实在是做得大了可是,提早这么多就把通盘谋划对他们和盘托出,他也就算了,怎么也是土生土长的唐人,可仆固怀恩毕竟立场尴尬。而且,长安那边只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402/ 第一时间欣赏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作者:府天所写的《盛唐风月》为转载作品,盛唐风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盛唐风月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盛唐风月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盛唐风月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