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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九十五章 安北牙帐城

    直到这一刻,看见回纥那位酋长骨力裴罗铁青的脸色,裴烈方才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尽管如今他们处在比之前更多几倍的兵马包围之内,可受挫的反而是对方,而不是己方。可是,他也明白现如今的上风只是因为对方理屈,而在漠北这种地方,更重要的是实力,而不是道理。故而,即便他渐渐对陈宝儿刮目相看,仍是策马靠近这位长史一步,随即轻声用汉语提醒了一句。

    陈司马,小心狗急跳墙。

    听到这提醒,陈宝儿就知道,比起之前的怀疑和不满,裴烈对自己的态度已经大为改观。他气定神闲地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细长圆筒,当着好一阵骚动的回纥兵马之面,就这么打起火石,直接点燃了管口的引线。倏忽之间,就只听嗖的一声炸响,一道红色火光直窜空中,继而高高地爆了开来。

    见骨力裴罗那张难看的脸上陡然一变,他方才淡淡地解释道:好教奉义王得知,这是出发之前,大帅亲自交给我的发信筒,发信之后,十数里之内都能轻易看见。红色表示遇阻,绿色表示平安。

    之前陈宝儿还口口声声只称骨力裴罗为俟斤,如今却突然改口称奉义王,骨力裴罗自然听得出来这其中隐隐的告诫之意。身为一手使得回纥壮大至今的雄主,刚刚在听到对方挑拨吐迷突和自己的关系时,他就已经动了杀心,横竖在漠北之地,马贼横行,部族又众多,事后随便找个替罪羊也就是了,说不定还能就此栽赃嫁祸,可是,陈宝儿这个突如其来的发信筒却让他大为意外。

    从前大唐信使常常是以篝火燃烽烟报信,可那种方式需要准备和时间,现如今这样的发信筒却立时可用,那么便意味着大唐军队彼此之间的沟通会比从前迅捷几倍。而此刻更是意味着,很可能就有一支大唐军马埋伏在不远处,哪怕对方的人数不够驰援,可也足够把消息一级一级传出去,如果他真的痛下杀手,转眼间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在现如今大唐兵锋所指无往不利的时刻,回纥必定会成为另外三部口中的肥肉

    于是,他强自压下心中怒火,侧头看了一眼自己一向最为爱护的弟弟,一字一句地说道:来人,把吐迷突绑起来

    吐迷突也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而震惊,听到兄长这么一句话,他登时大惊失色,可在其痛心却又不乏严厉的眼神下,他只能恨恨地主动下了马,任由左右亲卫磨磨蹭蹭上前把自己五花大绑了起来。这时候,骨力裴罗方才沉声说道:杜大帅迁到牙帐之后,我还不曾前去拜谒,现如今又出了这样使我回纥蒙羞之事,我便带着吐迷突前往乌德犍山,向杜大帅亲自请罪

    几句言辞,一个发信筒,便迫得骨力裴罗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裴烈只觉得目弛神摇,心情激荡不已,而那些随侍的牙兵,也终于对陈宝儿心悦诚服。有跟着杜士仪时间最长的人甚至隐隐觉得,在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长史身上,仿佛有一种和杜士仪类似的特质。

    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外如是

    安北大都护府的牙帐之中,杜士仪正在和十几位来自宥州的昭武族姓工匠商讨建城之事。昭武九姓的粟特人和其他游牧民族不同,在筑城上素来很有一手,而他如今身处敌境,不可能真的和从前那些突厥可汗那样,就这么永远住在营帐之中。

    在他的心目中,在少有人真正建立城池的漠北建起一座真正的坚城,这才是长治久安的办法。即便漠北很难寻找坚硬的木石,可夯土也能筑城,更可以烧制砖块,从古至今,很多城池乃至于绵延万里的长城,很多也是这么建成的。

    康待宾之乱的余波已经完全散尽,尽管在迁回宥州的最初,昭武胡户曾经爆发过一阵骚乱,可这些年安居乐业,康庭兰又恪尽职守恩威并济,绝大多数人在回归故土之后,只觉得如鱼得水,过得都还算富足。而素来巧手的粟特工匠们,则被杜士仪遴选出了一大批,在朔方从事从营造设计等种种技术类工作,报酬优厚。他此行漠北也特意带了一批,离家之前给予了其家中颇多酬劳和优待,故而人人都乐意效劳。

    此时此刻,为首的那个粟特工匠从建筑材料的取用,筑城的时间,所用人力等等各种实际条件,充分肯定了在这附近建城的可能性,而精通堪舆的安北大都护府兵曹参军曹佳年则是从地理风水角度加以补正,一堆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杜士仪在旁边细细倾听,偶尔插话一句,却没有对这些技术性的工作太过指手画脚。每一项工作都需要相应的专家,他要做到的只是高屋建瓴,总揽全局即可。

    大帅

    打了个手势,吩咐曹佳年和那些粟特工匠继续讨论,杜士仪便抬起头来吩咐道:进来

    进了牙帐之后,龙泉便快步来到杜士仪身侧,低声说道:大帅,陈司马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回纥俟斤,奉义王骨力裴罗以及其亲弟吐迷突。我看到吐迷突竟然是被绑着带过来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这里,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定然是季珍又耍了什么花招走吧,这地方让他们去讨论,我们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那场东西两面可汗同时陨落的大战,至今也只过去了不到几个月,可造访乌德犍山下这片突厥牙帐故地的骨力裴罗,却只觉得仿佛过去了数年甚至更久。铁勒和突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系出同源,只是以阿史那氏为核心的那个铁勒部落在建立突厥后,反而对其他同族大加欺压,这才有了之后数百年的彼此争战。现如今,阿史那氏终于成了历史,即便乌苏米施可汗还余下一个弟弟在部众的护卫下逃出生天,可也如同无根浮萍,再不可能有所作为了。

    因此,当看到陈宝儿在众人的簇拥下往深处而去,他却依旧约束左右停在辕门处,这才看向了身边有些狼狈的吐迷突。连日赶路,他在白天都把这个嫡亲弟弟捆绑在马上,晚上才为其松绑,这么做的理由,他也都已经对其解释过了。可是从吐迷突那不满的目光中,他还是能够觉察到,自己这个弟弟并不能理解这些。换言之,对于如今波谲云诡的局面,吐迷突远远缺乏深刻的认识

    阿兄,他们还要干晾着我们多久

    听到这句话,骨力裴罗的眸子一片深沉。他没有开腔,目光望向了这上千营帐的最深处。须臾,他就只见内中数队兵马匆匆出来,一时间列队两侧按刀而立,笔直矗立,岿然不动,显然训练有素,即便他素来自信回纥强军不输给任何人,仍旧不禁心中悸动。

    大唐如今强盛一时,又在这种节骨眼上进驻漠北,控御诸部,他想让回纥取代突厥君临漠北的野望,要什么时候才能成功

    很快,他便看到自己还算熟悉的仆固怀恩在左右亲兵的簇拥下大步出来,到他面前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微微拱手道:大帅在牙帐等候,奉义王请随我来

    如果按照大唐册封的爵位,骨力裴罗是王,杜士仪是公,不论如何,杜士仪都应该亲自来迎一迎自己,可骨力裴罗自知这次是吐迷突理亏,他说是绑了人来负荆请罪,其实自己亲自走这一趟,也是为了弥补之前杜士仪上任漠北之初,自己出于观望以及表示不满,故意避而不见。因此,他丝毫不以为忤,和仆固怀恩客套了两句后便随其入内,却把吐迷突以及随行兵马都留在了辕门之外,以示心怀赤诚。

    从陈宝儿口中得知事情始末后,杜士仪便把曹佳年和一众工匠暂时挪到了另一座大帐中去讨论,腾出牙帐接见骨力裴罗。此时此刻,当他看到门帘被亲卫高高打起,紧跟着,骨力裴罗随同仆固怀恩进来时,他有意多端详了对方片刻。

    不过数月的功夫,骨力裴罗看上去仿佛瘦削苍老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忧心的事情太多,还是伤病所致。对于这位当年敢孤身以失涅干之名到西受降城打探虚实的回纥之主,他素来有很高的评价和警惕,此刻便站起身来。

    奉义王远来是客,我原本该迎你一迎,可因为之前我正在和下属商讨建城之事,一时疏忽,怠慢了。

    骨力裴罗本就无心计较杜士仪的慢待,可现如今,建城两个字给他的冲击更大。他对于突厥的习俗素来不以为然,早就打算在回纥腹地建造城池,可如今有了杜士仪这一举动,不论回纥异日兴建起再宏大的城池,其象征意义都和乌德犍山下突厥牙帐故地的城池意义大不相同。突厥牙帐也曾经建起过低矮的夯土围墙,可是在这些年的战火中早已化为了乌有,可如果是大唐建城,照他曾经见过的长安雄伟之姿,恐怕将是对漠北诸部的空前震慑

    也正因为如此,他竟是忘了吐迷突之事,强笑问道:敢问大帅,可想好了城池之名

    当然。杜士仪微微颔首,大笑道,既然此地曾经是突厥牙帐,如今却是大唐安北大都护府所在,那么,这座城池,便叫做安北牙帐城

第九百九十六章 兄弟离心

    之所以用安北牙帐城这个听上去有些古怪的名字,杜士仪既想让大唐安北大都护府的名声彻底打出去,也想让人们记住,这座城池就矗立在昔日的突厥牙帐。故而,他不吝在骨力裴罗面前,对那些粟特工匠大加赞赏,同时又暗示来自大唐长安和洛阳的工匠将会相继抵达,参与建造这座漠北雄城。直到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他方才提到了吐迷突率军围困安北大都护府司马及其随行兵马之事。

    奉义王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陈司马乃是陛下的属臣,安北大都护府的官员,这是藐视陛下当初汉时曾有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言壮语,现如今大唐素来对臣服的各大番邦恩威并济,并不欺凌弱小,可这并不意味着,陛下就能容忍这样匪夷所思的暴行杜士仪直接把这件事提升到了犯国体的高度,见骨力裴罗面色显然不好,他方才缓和了口气。

    往小了说,这只是回纥麾下的一小撮人侵犯军纪,奉义王只需要惩处相应的人,这件事就可以揭过去。

    杜士仪并没有提如何惩处,甚至根本没有提吐迷突,骨力裴罗也并没有发问,只是就之前没有亲来安北大都护府拜贺之事表示了歉意。等到离开牙帐的时候,他忍不住拉紧了大氅,身上也好,心里也好,全都有些发冷。

    当初阿布思第一个前来牙帐见杜士仪,不论本意是兴师问罪也好,是虚与委蛇也好,可终究喝到了头汤,得了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这样的美官。而他现在是第二个来的,可却因为是为麾下兵马的愚蠢行为赔罪,故而杜士仪的态度虽然谈不上多严厉,可也绝对说不上热情,而且并没有给出任何的承诺。联想到杜士仪上任伊始就去了乙李啜拔的仆固部领地,而后又许了阿布思副大都护之职,派了长史陈宝儿去葛逻禄见聂赫留,只有回纥仿佛被人遗忘了。

    以杜士仪这些年的治政和军略方向来看,这绝对不是无心的甚至于那位陈司马路过回纥却被吐迷突带兵围困,恐怕也绝对不是无心的

    难道,继突厥土崩瓦解之后,杜士仪的下一个目标,竟是回纥

    带着这种难以名状的惊悸和沉重,骨力裴罗已然回到了辕门处。见吐迷突满心不耐烦地来回走着,他便径直走上前去问道:我问你,你之前如何知道那个陈司马经过我回纥腹地

    吐迷突没想到兄长就这么径直出来了,想到不用五花大绑在唐人面前卑躬屈膝请罪求饶,他正觉得松了一口气,听到这话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好一会儿,他方才迟疑地说道:阿兄问这个干什么我只是听到探马回来禀报的,说是安北大都护府的旗号高高打起,分明有意挑衅,所以我左右将卒听到之后,全都气得嗷嗷直叫,我就想杀杀他们的威风

    骨力裴罗不想再听吐迷突当初这些目的了,直截了当地打断道:我再问你,你将他们围困之后,除却骂战以及射箭挑衅之外,可还曾经挑唆约战

    吐迷突本待否认,可在兄长的目光直视下,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说道:骂战以及射箭之外,我是曾经约战过,可那些唐军原本已经有些忍不住了,都是那个陈司马只知道当缩头乌龟,一再严令他们不得出击。我就是想一扬我回纥勇士的威名,他们既然不敢怎么样,我也就打算戏耍他们一阵子,然后夺了他们的旗帜,再把他们放回去,让那杜士仪丢个大面子,只没想到阿兄会来得这么快。

    骨力裴罗登时悚然一惊。他会这么快赶来,是因为长子磨延啜吐露的消息,而磨延啜和叔父吐迷突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么说来,是杜士仪在派出这么一行人前往葛逻禄见聂赫留之前,就已经定下了这般计策,还是那个陈司马自己随机应变不,不仅是随机应变,要使得事情一步步发展到现在这样的结果,就需要对回纥的情形了若指掌的人,尤其得清楚他和吐迷突的兄弟之情,吐迷突和磨延啜的叔侄不和,以及回纥内部兵权分布等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而且要胆大心细,否则便会枉送性命

    好,好

    骨力裴罗这两个好字听得吐迷突大惑不解,见兄长面上露出了一闪而逝的戾气,他正想开口说话时,却只见骨力裴罗竟是抽出了佩刀。他本以为骨力裴罗是就此割断自己身上的绳索,也好结束这一场无聊的把戏,可让他震惊的是,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自己敬若神明的兄长竟是持刀向自己当头狠狠劈下。那一刻,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质疑过兄长的吐迷突,只觉得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完全崩塌了。

    兄长竟然要杀他竟然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而要杀他

    吐迷突知道自己挣脱不了,惨笑一声,干脆闭上了眼睛,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就只听一声破空弦响,紧跟着,他就只听得叮的一声,之前以为的剧痛并没有来临。他倏然睁开眼睛,就只见骨力裴罗手中的刀竟是被那凌空一箭而荡开,而他再往箭支来的地方望去,却只见那个骑在马上风驰电掣而来的,不是别人,竟是之前在他的谩骂羞辱之下,约束部属避而不战的那个陈司马

    陈宝儿很满意自己刚刚那一箭的准头,当他一跃在骨力裴罗身前挽弓下马时,便带着几分气喘说道:总算是赶上了刚刚奉义王离开之后,大帅方才突然想起没把话说明白,故而令我即刻追出来。果然,奉义王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便打算大义灭亲。

    他用一口娴熟的突厥语,着重点出了大义灭亲四个字后,这才将手中大弓交给了一旁的卫士,瞥了一眼吐迷突道:大帅说,吐迷突之罪,本该重重惩处,令漠北诸部引以为戒,可念在当初他曾经作为使臣前去长安谒见过陛下,而此次又只是一时气盛初犯,故而不是不能从轻发落。如今安北大都护府正在用人之际,便让吐迷突留在这安北大都护府效力,不知奉义王肯割爱否

    骨力裴罗本以为杜士仪既然有心算计自己,必定是想要吐迷突的命,以此断掉自己的一条臂膀,可陈宝儿突然横里杀出来,截住了自己这一刀,他先是如释重负,可在看到吐迷突那茫然的眼神之后,他就知道,刚刚那没能砍下去的一刀,恐怕将成为兄弟之间永远的裂痕。

    刚刚他在挥刀之时,不但是想借此断了杜士仪问罪回纥的口实,潜意识中也是为了长子磨延啜铺路。他很清楚这几年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明白磨延啜的心结所在,他从来就没打过传弟不传子的主意,既然磨延啜和吐迷突芥蒂已深,他必定要选择一边

    于是,长叹一声的他回刀归鞘,这才拱手说道:既是陈司马传杜大帅之命,那我便代吐迷突谢过大帅不杀之恩了。

    奉义王的大义节操,实在令人敬仰。陈宝儿笑容可掬地赞叹了一句,接下来又打叠了一堆逢迎奉承,竟是亲自把骨力裴罗送上了马。眼看其没有对吐迷突吩咐一个字,就带着大队兵马就此回程,他这才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失魂落魄的昔日回纥大将。

    即便没有他,只要骨力裴罗日后临死传位之际,那么有些事是必定会发生的。

    他并没有立时三刻去和吐迷突搭话,招手叫来一个牙兵后,吩咐其带着吐迷突前去安置,这才上马回返牙帐。当他在牙帐前下马时,迎上前来的龙泉便笑着说道:陈司马真是翻手为云覆手雨,大帅刚刚听得外间那番情形,一时赞不绝口。

    因为我熟悉他们,他们却不熟悉我。

    陈宝儿微微一笑,这才径直打起帘子入了牙帐。见杜士仪正坐在主位上笑看着自己,他便上前从容行礼道:大帅,幸不辱命

    你让我把这件事交给你时,我却没想到,你竟是会用这样的法子如你这样的年纪,也许有人已经是一郡太守,牧守一方;也许有人已经是一军主将,敌寇丧胆。可看到你此次行止,我却想起了春秋战国时的策士和谋士,你可是一人多能,兼具舌战无双,一策倾国。不过从此之后,那骨力裴罗恐怕会倾尽全力查你的底,你也未必能够低调得起来了

    我是恩师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如果在外人眼中不过尔尔,于恩师威信也是极大的损伤。陈宝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才下拜说道,再说,恩师也不怕人说任人唯亲,直接为我奏请安北大都护府司马一职,我怎能不尽心竭力,以报授业之德,知遇之恩

    不要这么说,这么多年来,纵使我当年对你再大的恩情,你也已经都报答完了。杜士仪上前去双手搀扶起了这个首徒,见其面庞上看不到一丁点稚嫩和彷徨,有的只是自信和沉稳,他便笑着说道,多智若狐,灵敏若豹,再加上以有心算无心,骨力裴罗这个亏可没白吃只是他既然已经做了初一,回去之后,恐怕会立时整肃吐迷突的势力,所以,你的动作要快,不能耽误半点时间

    是,大帅放心陈宝儿自然能够分得清楚公私,大声答应之后,他躬身一行礼,随即大步走了出去。

    能够不再藏头露尾的感觉,真好

第九百九十七章 厉语攻心

    尽管从鬼门关上捡回来一条性命,可对于吐迷突来说,他在回过神来之后,甚至宁可当时就这么死了,也好过此刻备受煎熬。

    他一再竭尽全力去思考,兄长为什么会在辕门处对自己痛下杀手,一再竭尽全力为兄长开脱,可越是往深处想,他就越觉得脑袋胀痛,心中绝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昏暗的大帐中突然闪现出一丁点光芒,而后他看清楚那个举灯进来的人时,他便眉头一挑,讥诮地说道:陈司马特意来看我,是想要让我谢你的救命之恩如果是那样,你就请回吧。我回纥勇士只有不屈战死,而没有跪着求活地

    如果是那样的话,刚刚我救下你之后把你安置在此,你有的是办法自尽,又何必等到我来

    陈宝儿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见吐迷突顿时面露怨毒,仿佛随时会暴起发难,他却不慌不忙地举灯更上前了几步,甚至背对着人施施然把灯放下。果然,即便他如此毫无防备,吐迷突也并没有贸贸然动手。于是,他转身在主位上盘腿坐下,这才好整以暇地说道:你放心,我并不是要招降于你,要知道,回纥乃是大唐的属国,你的兄长曾经亲自到大唐拜谒陛下,而后获封奉义王。你既然是奉义王的弟弟,那么也就一样是大唐的属臣,用不着我招降。

    经过之前那件事后,吐迷突对陈宝儿已经警惕十分,此刻哪里会轻易放松:那陈司马又想说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你阿兄之前之所以会在辕门对你痛下杀手,是因为他在那时候才终于认识到,他不得不杀你。

    见吐迷突嗤笑一声,满脸不信,陈宝儿并不生气,而是气定神闲地说道:你不但和奉义王一母同胞,也是他如今唯一仅存的弟弟,所以不管你犯过什么过错,奉义王素来都不会深究,顶多责备你两句,而你所领的兵权,在回纥也素来是最多的,甚至超过你的侄儿,奉义王的长子磨延啜,我没有说错吧

    那又怎么样

    正因为奉义王对你的倚重和信赖,甚至超过自己的长子,所以,磨延啜对你这个叔父,应该一直都是耿耿于怀。你这一次因为下头人的禀报,怒发冲冠地带兵出去,打算在安北大都护府的人面前耀武扬威,让我们不敢小看回纥,如果奉义王早些知道此事,那么,很可能在半路上就把你截回去,可他却到得晚了一些,以至于你已经闯了祸,你认为,这只是你的兄长得知消息迟了

    陈宝儿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吐迷突的表情,见其果然藏不住心情变化,脸色一连数变,他便直截了当地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此事之后,奉义王生怕回纥成为众矢之的,绑了你来向大帅负荆请罪。大帅是对他提出,只要惩处首恶,可以既往不咎。然而,他可以随便在你麾下找个人,以教唆犯上的罪名杀了,甚至再象征性地处罚你一下,把此事揭过去。可他为什么要在辕门对你突然下杀手

    是因为他已经醒悟到,整件事中虽有种种其他缘由和巧合,可是,究其根本,是因为磨延啜和你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如果他一直打算传位给磨延啜,而不是你,那么,他就必须做出选择,如果他不想回纥就此四分五裂的话

    此时此刻,吐迷突已经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他很想扑上去和陈宝儿狠狠厮打一番,可是,他的身体却僵硬得根本没办法动。他很想指责陈宝儿这番话都是胡说八道,可是,他的喉咙却噎得一声都发不出来。

    没错,磨延啜瞧不起他这个冲动易怒的叔父;而他也瞧不起这个只凭出身就被人戏称为回纥太子的侄儿。他曾经放出狂言,回纥的领地是靠着骨力裴罗和他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没资格指手画脚;而磨延啜也曾经对人轻蔑地说他吐迷突只懂得打打杀杀,根本看不清楚真正的形势。

    知道此刻的火候已经足够了,说再多的话只可能适得其反,陈宝儿方才扶膝站起身来,而后淡淡地说道:大帅嘱我保你一条性命,是因为怜你一身武艺,驰骋疆场,战绩斐然,但大帅也不会勉强你。你如果愿意留下效力,那么,安北大都护府将用你为先锋使,统领一厢兵马。而你如果不愿意留下,一心回归故土,那么我已经令人备好坐骑,你连夜就可以回你的回纥。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你自己选择吧

    当陈宝儿起身离去之后,之前一直努力抑制自己,不希望情绪失控的吐迷突方才整个人瘫倒了下来。他不想相信对方说的话,可自己的亲身经历却证实了这一点,自己过往的那些记忆也证实了这一点,他竭尽全力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了大帐门口,想要伸手去掀开那道帘子的时候,手却僵在了那儿。

    真的要连夜不眠不休赶回去吗事到如今,兄长会不会派出伏兵不,就算兄长还眷顾兄弟之情,他的那个侄儿磨延啜,又会不会干脆伏兵杀了他可他如果贪生怕死不回去,如果兄长真的已经打算杀了他为侄儿磨延啜铺路,那么,他留在回纥的妻儿家小,他的那些心腹部众,又会不会受到清洗

    千头万绪此时在他的脑海中打转,以至于他突然捧着头双膝软倒跪了下来,口中发出了一声绝望而痛苦的悲号。

    吐迷突的大帐外十数步远处,陈宝儿听到这一声后回头瞥了一眼,随即轻轻叹了一声。刚刚全程都在帐外监视,以备突发事件的龙泉此刻不禁心悦诚服,轻声赞叹道:郎君真是太厉害了,字字句句全都在戳这胡人的心肝听他这嚎叫就知道,他是真的进退两难。

    这是攻心战,不亚于战场上两军对战厮杀,我所占的上风,是因为我完全摸清楚了他的底细,而他却对我一无所知,仅此而已。陈宝儿并没有任何自满之色,停下脚步后就对龙泉说道,你留下,如果他要回去,就由得他。

    龙泉出自都播剑营,对于陈宝儿这个曾经在都播隐为军师的角色,自然不会有任何质疑,当即就凛然答应了下来。而陈宝儿只身穿过一个个营帐和一道道关卡,进入杜士仪的牙帐时,就只见里头还点着灯,杜士仪正在灯下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架刚刚做好的沙盘。他没有出声,就这么径直走上前去,目光一扫便看见在沙盘上那广袤的漠北大地上,乌德犍山和嗢昆水之间,赫然矗立着一座城池。

    尽管这座城池现如今并不存在,而且还会耗费多年才能真正建起,可他仍是打心眼里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憧憬和自豪。

    这座安北牙帐城,将是比当年的云州更巍峨,更宏大的城池

    宝儿是不是想到了当年的云州杜士仪侧头问了一句,见陈宝儿点了点头,他便笑着说道,只是相比当年的云州,我们腾挪的余地已经大得多了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请得陛下御准,将之前大军大败突厥所得充为建城,以及西受降城今后三年互市所得全数拨来,恐怕这座塞上坚城的花销还凑不足。

    陈宝儿是知道杜士仪那身家的,当下打趣道:恩师的身家之丰厚,自己斥资建城其实也早已足够,不过是怕人闲话罢了。

    何止是闲话,那样就是杀身之祸了杜士仪没好气地瞪了陈宝儿一眼,这才正色问道,吐迷突那边如何

    如果是他执意回去,我已经令人先一步在沿途打点,能够确保他至少路上平安。至于他到了回纥之后,如果骨力裴罗清洗了他的部众,那么他在愤怒之下,两边自然会冲突;如果骨力裴罗如同没事人似的依旧如旧时一般待他,之前牙帐辕门的一幕,也会成为兄弟俩心头的芥蒂;而磨延啜已经做了初一,也自然不惮做十五。哪怕是吐迷突因为实力不够死了,他终究是大帅亲自发话,投了我安北大都护府的人,事后兴师问罪的借口也足够了当然,如果他心灰意冷,愿意就此留在我安北大都护府,那么也未尝不可。恩师用回纥俟斤之子为大将,足够作为美谈了。

    很好,你这是一举数得。

    无论朝堂还是战场,全都是尔虞我诈,杜士仪只觉陈宝儿这设计一环套一环,丝丝入扣,因此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他正要再说什么,陈宝儿却抢先开了口:恩师,如今安北大都护府已经渐渐上了正轨,前前后后已有相当的兵马,还请你不要日夜操劳,身体最为要紧。师娘和师弟师妹们都不在身边,恩师有事尽可以差遣我,千万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担着。

    如今倒换成你谏劝我了。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摇摇头后,终究还是不那么执拗了,也罢,就按照你说的,我今后早睡早起就是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如果那吐迷突有什么动静,料想龙泉一定会第一时间通报你的。

    正是如此,所以今夜一切有我,恩师但请高枕无忧睡个好觉。

    这一晚上,杜士仪确实睡了一个安安稳稳的好觉。当他被一阵阵战马牛羊的叫声吵醒时,睁开眼睛便发现外头透进了蒙蒙光亮,显然已经是次日了。他用手支额清醒了片刻,这才喝了一声来人,却是莫邪快步进了帐子。

    大帅有何吩咐

    吐迷突是走是留

    听到杜士仪直截了当先问吐迷突的行踪,莫邪连忙直说道:吐迷突半夜匆匆启程归去,陈郎君已经吩咐人一路留心了。

第九百九十八章 英主的条件

    当骨力裴罗日夜兼程赶回自己的回纥牙帐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自从突厥两面可汗相继覆灭,葛逻禄和回纥,仆固和同罗,都不约而同地把自己俟斤的大帐称为牙帐,仿佛如此一来就真的成了漠北的最新雄主一般。骨力裴罗尽管不稀罕这样的门面功夫,可他也不会在声势上落于人后。如今的回纥牙帐营地,从高处望去绵延数里,从外围到最中央,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围绕着中央那座纯白色的高大营帐。

    踏入自己的牙帐之后,骨力裴罗无心去理会自己离开的这几天是否还有别的事情,直截了当地吩咐道:让磨延啜来见我

    父亲带着五花大绑的吐迷突去安北大都护府向杜士仪负荆请罪,如今回来时却只剩下一个人,而且随行亲卫一个个全都对所见所闻讳莫如深,当磨延啜匆匆进帐的时候,心里不是没有忐忑的。尤其是看到骨力裴罗那张阴霾重重的脸时,他更是打心眼里生出了一种畏惧。

    那不但是儿子对父亲的畏惧,也是对于整个回纥最具实力者的畏惧

    我不想过问你和吐迷突有些什么过节矛盾,也不想过问你这次故意拖延时间造成的麻烦,我只想问你,如果你将来坐了我的位子,可有信心在四面八方无数大敌的窥伺下,将我回纥药逻葛氏发扬光大

    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质问,让磨延啜很有些措手不及。知道遮掩是没有用的,他便把心一横,单膝跪下道:阿父,我有信心我这些年一直随同阿父南征北战,回纥的大军一直把我当成是太子对于那些不服我的人,我会展现出我的力量对于那些对回纥有敌意的人,我会展现出我的智慧阿父当年能够把岌岌可危的回纥九姓带回漠北,而后建立起现如今的基业,我不但会守住这些,还会让我回纥占有更广阔的土地

    漠北诸族,无不是实力为尊,如果有足够的实力,那么一部之主的位子随时都能发生更迭。磨延啜知道,如果不是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做了那样的事情,说了这样的话,骨力裴罗很有可能反而会对他生出疑忌和不满,可现在就不同了。不管吐迷突是真的死了,抑或是别的什么下场,那么,父亲一定不会放弃他这个被回纥上下视之为太子的长子,因为损失了一条臂膀的父亲不可能再斩断另一条臂膀。

    好骨力裴罗简短地说出了这么一个字后,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说道,想必我不在的时候,你已经对吐迷突的部众下了手

    这是怎么都瞒不过骨力裴罗的事,事到如今,磨延啜也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没错,他心腹的五位将军被我先后找了理由,两个人被打发去了色愣格河,一个人被贬为了奴隶,还有两个人则是被我杀了。他统属的兵马被我打散了安置到各处,就算叔父回来,他也是没有牙的老虎

    骨力裴罗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长子颇有英武果决之气,对于局势也一直有不凡的敏锐直觉,正因为如此,他对于磨延啜和吐迷突的冲突方才一直没有插手,心里始终存着看看谁是宝刀,谁是磨刀石。此时此刻,听到磨延啜已经趁着自己离开这七八天把牙帐清洗了一遍,他在苦涩地动了动嘴角之后,这才继续问道:你叔父的妻儿呢

    磨延啜见骨力裴罗并没有质疑斥责他的心狠手辣,心里为之一喜,连忙恭敬地答道:因为正值开春,牙帐西南突发疫病,叔母和侄儿他们都很不幸地染上了疾病,我已经吩咐封锁了左近,让回纥最好的大夫为他们进行治疗。

    好一个心狠手辣的磨延啜

    骨力裴罗目光骤然转厉,可是,在死死盯着磨延啜看了许久之后,他却不怒反笑了起来:既然你已经做了这么多准备,大概如果我这次回来之后,会因此对你兴师问罪,你想必也已经打算凭借你手上的实力,让我传位给你。磨延啜,你比你的叔父果断,也比他聪明,比得上我当年的心狠手辣,但是,你对局势的判断还有些偏差。

    见磨延啜面色微微一变,他便冷冷说道:我这次绑了吐迷突,去安北大都护府向杜士仪负荆请罪,是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如果杜士仪硬是不肯饶恕,那我就杀了吐迷突。我那时候也是这么做的,但是一刀下去的时候,却被那个陈司马突然现身阻拦。也正因为如此,吐迷突并没有死,而是被留在了安北大都护府效力。而我日夜兼程只用了三天三夜就赶了回来,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

    骨力裴罗提醒到了这个份上,磨延啜终于恍然醒悟,一时面色铁青。他只以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只以为就算父亲不动手,安北大都护府的主人杜士仪也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冒犯自己权威的人,可他万万没想到,吐迷突没有死成,不是因为父亲的心软,而是因为杜士仪授意人阻止了一想到吐迷突因为阴差阳错得到安北大都护府支持的后果,一想到回纥即将面临的真正难关,他方才真正明白,自己自以为聪明的一系列反应竟都在别人意料之中。

    现在,你知道你并不是最聪明的人了骨力裴罗哂然一笑,见磨延啜之前那股自信和从容瞬息尽去,他方才眼神深沉地说道,以有心算无心,安北大都护杜士仪算是给了我们一个最深刻的教训正因为他每一步都出人意料,所以我们才会忽略了那些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变化。我们以为他要立足漠北就已经不是易事,以为他会第一时间笼络回纥葛逻禄同罗仆固这漠北四大最强的部落,却没想到他直接挑了我回纥下手

    磨延啜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他咬了咬牙便开口说道:阿父,能否联络葛逻禄,背水一战

    大唐这些年四面交战,战绩如何你应该都看到了。虽说河西陇右节度使盖嘉运丢了石堡城,可是大唐对吐蕃总体而言占据优势;在西域,莫贺达干死了,突骑施一蹶不振,西突厥名存实亡;契丹的可突于死了,如今奚族和契丹虽说仍未彻底降服,可也终究不再是大患;至于北面,曾经雄踞漠北几十年的东突厥已经覆灭了。犀利地揭开了这些年来唐军无往不利的胜绩后,骨力裴罗方才一推扶手站起身来。

    当然,我回纥也并不怯战当年王君毚诬陷我的父亲承宗,事后阿父一手带大的侄子护输就伏杀王君毚给他报了仇,虽然事后遭致凌厉的报复,可借着大唐在河陇与吐蕃大战连场,我带着回纥九姓北迁,于是有了现在的领地。可你想一想,现在大唐进一步进驻漠北,回纥还能迁到哪里去,难道真的要一直往北,迁徙到每年之中有九个月是冬天的色愣格河

    说到这里,骨力裴罗已经是声色俱厉,见磨延啜难堪地低下了头,他方才疲惫地说道:而且,杜士仪宽宏大量地留下了吐迷突,就给了其余各部一个信号,这是我回纥自己的事情,不用外人插手。谁都知道,吐迷突是我素来器重的弟弟,现在你清洗了他的部众,软禁或者已经干脆杀了他的妻儿,吐迷突如果本来还存有一丁点理智,可在得知这些情况之后,也不会再保有任何理智了。所以,我只能给你唯一一个机会。

    带上你的本部精锐人马,让你的叔父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尽管没有明说这句话,可是当看到磨延啜行过礼后一言不发地反身出去时,骨力裴罗便知道,接下来的不久之后,他一定会接到一个噩耗,或者是弟弟的,又或者是长子的。在弱肉强食的漠北,这是每一个部族都常常会发生的一幕,没有选择,也不需要外人的怜悯。

    无论是谁赢了,他这个回纥之主都会成为过去式。他一路回来的时候已经打探过,回纥周遭应该并没有大唐兵马隐伏,可这并不代表着,那个早就算定了一切的陈司马,不会事先对吐迷突的心腹部众做出某些暗示。磨延啜已经算是心狠手辣,可他还不够狠的一点就是,既然已经下了手,竟然没有把那些人全都斩草除根,而是把人放逐去了色愣格河。要知道,放逐从来都是最不保险的被放走的人很可能会回来,成为吐迷突的臂助。

    来人

    俟斤有何吩咐

    看着进来的那个红衣卫士,骨力裴罗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骤然下令道:将我最亲信的药逻葛氏亲卫全都召集起来。

    当年他和乙李啜拔一同跟着杜士仪进京时,大唐的天子曾经邀他留朝效力,那时候他辞以只有一个弟弟,儿子们却尚未成年。而如今,这一问题已经不复存在了。以大唐那位天子的雄心勃勃,好大喜功,只要他入朝,就一定会得到相应的职位,届时就可能为回纥找到打开局面的机会

    即使撑,他也要努力撑上这一两年

第九百九十九章 决然

    死了我的妻子们,我的儿子们,全都死了

    当自己的心腹大将带着好容易保下的将卒前来会合的时候,吐迷突面对那样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整个人先是震惊,而后是悲恸,到最后便仰天发出了又一声痛苦的悲号。

    之前陈宝儿对他捅破那一层窗户纸的时候,他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这只是唐人的阴谋挑唆,希望此行千里回归回纥牙帐之后,还能看到兄长的笑脸,还能和自己的妻儿部众会合。可现在,两个大将痛心疾首地声称被磨延啜放逐去了色愣格河,而另外三人死的死贬的贬,又得知妻儿说是染病,其实却已经死了,在悲号之后,吐迷突只觉得一股怒火激荡在脑际和四肢百骸,突然抽出佩刀大喝了一声。

    这么多年来,我跟着兄长为了回纥南征北战,立下无数功劳,可到头来竟是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我的勇士们,我失去了妻儿,你们被赶出了家园,事到如今,我们只有拼死一战,夺回我们的一切

    尽管来此会合的只有区区不到两千的兵马,但这却是吐迷突最最铁杆的部众,本就窝着一肚子气,在他振臂一呼下,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应和呐喊声。即便当前方探马回来禀报,说是磨延啜率大军杀了过来,上上下下仍是人人愿意倾力一战。那一刻,吐迷突根本没去想自己可以整顿兵马,回师向安北大都护府求援,高傲的他只想亲自率军和侄子好好打上这一仗,发泄自己的怨气和怒火。

    这是回纥人自己的战争,不用外人插手

    扎布汗河这一仗,磨延啜率军迎击吐迷突,双方一场大战后,磨延啜最终惨胜,亲手将自己的叔父吐迷突当场斩杀。

    可这一场内战的代价却是,回纥损失了足足五六千的精锐,伤者甚至更多,而且这样一场内耗伤筋动骨,尤其在四面都是各大势力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可相比这样的结果,另外一个消息方才更加令人震惊回纥之主骨力裴罗因为这样一场叔侄之间的内斗而心灰意冷,把王位传给了长子磨延啜之后,竟是亲自带领精兵三百至安北大都护府,向杜士仪提出入朝为天子宿卫的请求

    当初我随大帅入朝拜贺的时候,天可汗就曾经出口挽留过,那时候我辞之以只有一个弟弟,儿子们并未成年。如今吐迷突死了,我的儿子们也已经长大了,翅膀硬了,我留在回纥不过一个无用之人,愿意用余生带着我回纥精兵宿卫天可汗,奉献我的忠诚。如果陛下因为磨延啜的擅自攻伐而怪罪,我愿意为他一力承担。

    杜士仪看着面色沉毅的骨力裴罗,不禁对这位回纥之主的壮士断腕钦佩不已。陈宝儿之前用的那一计不可谓不毒,回纥历经这一次的内耗,在如今漠北实力最强大的四部中,一下子跌落成了谷底,正需要有骨力裴罗这样曾经力挽狂澜,励精图治的雄主坐镇,换成不论是乙李啜拔,还是聂赫留阿布思,恐怕都绝不会这么爽快地传位给儿子,自己则是带着少数心腹孤身入朝。

    骨力裴罗牺牲了一个弟弟,而后又用自己的退位以及如今岌岌可危的局势,进一步磨砺了磨延啜。杜士仪本想因为吐迷突之死归罪回纥,也被骨力裴罗一个人背了下来。好一个回纥之主

    奉义王真的考虑清楚了

    还请杜大帅成全。

    杜士仪沉默片刻后,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好,我这便上书奏请陛下,派人护送你进京。

    他命人安置了骨力裴罗之后,陈宝儿方才来到了牙帐之中,有些惭愧地开口说道:大帅,都是我小看了骨力裴罗。

    这世上,算无遗策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你来到安北大都护府后的初谋,已经算是很成功了。杜士仪轻轻吸了一口气后,随即沉声说道,骨力裴罗能够把当初四面楚歌的回纥重新带回漠北立足,而后又使其发展壮大,甚至拔悉密之地几乎都为其吞并,其雄心手段都绝非寻常人能比。这一次,他更是果断地把大位传给了长子磨延啜,避免了回纥进一步纷争,自己则入朝为宿卫,恰是让如今岌岌可危的回纥回天有术。

    可这样一个人入朝,若是和大帅的敌人,如李林甫之辈勾结,只怕会危害极大。

    陈宝儿虽然从来不曾真正在朝为官,可旁观者清,他身在漠北,这些年朝中的动静却从未遗漏过。提醒了这一句后,他便长揖行礼道:骨力裴罗此人能屈能伸,若不能斩草除根,将来必为大患

    你还是小看了他,在这一程回京路上,我不但得好吃好喝把他供好了,而且决不能让他出半点安全上的问题,因为这对于陛下来说,是塞外族酋来归的盛事,而且也是我到漠北上任以来的一件大事。所以,骨力裴罗便是算准了我绝不会对他怎样,这才亲自送上了门。至于等他到了长安,陛下赐官赐第,他会风光上好一阵子,一丁点小毛病也会引来无数御医围着调治。所以骨力裴罗认为,这一路上乃至到长安,我的很多手段就用不了了。

    陈宝儿对于李隆基这位大唐天子的了解,自然不如杜士仪深刻,听到这里不禁眉头紧锁。看到杜士仪向自己招了招手,他顿时有些不解地上前去,却不防杜士仪突然站起身来,伸手在他眉间按了按。

    小小年纪别没事就皱眉头,你可比我年轻得多打趣了一句后,杜士仪便笑着说道,只不过,骨力裴罗虽有胆色,却不知道在长安这种地方,我毕竟呆过这么多年,比孤身前去的他更有优势,毕竟,塞外的权力倾轧都是血淋淋的,不比朝中杀人,有时候未必要自己见血。更何况,我可不会好大喜功到隐瞒他入朝的真正缘由,否则异日他要是在长安闯出什么祸来,岂不是我背

    说到这里,他就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陈宝儿,因笑道:这次你亲自走一趟吧。你这安北大都护府司马乃我亲自辟署,又是我的首徒,在外人看来名不正言不顺,如果能在陛下面前稍稍有所展露,便不会有人轻视你。你不用担心,朔方节度判官张兴马上就会到这里来,他虽不及你了解漠北情势,但接下来不需要再四面出击打仗,而是巩固和建城,你离开一段时日不会出大问题。再说,我也希望你替我看着骨力裴罗,顺便再替我去看看你师娘和师弟师妹们。

    尽管对于天子和那些朝官很不感冒,可杜士仪的最后一句吩咐,陈宝儿却不得不重视。骨力裴罗此次入京,如果没有人看着,在路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确实会非同小可,而杜士仪的家眷留在长安,他身为弟子代师探望也是正理。于是,他凛然答应了下来,这才告退出去。

    他前脚一走,杜士仪便轻声叹道:你把大好年华全都耗在塞外,至今孑然一身,又不愿意娶那些塞外番邦女子,这次不回京,你什么时候才能娶妻

    如果陈宝儿知道杜士仪让自己回京还有这么一大目的,他一定会不以为然。他是正常男人,如今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身边也有过侍婢,当然早经人事,可他从来都没有虚耗一丁点时间放在这些风花雪月上,自然从来就没动过心。在他看来,阿布思也好,乙李啜拔也好,甚至死了的乌苏米施可汗也好,他们送来的那些所谓美人,不过是只有一张漂亮的脸,仅此而已。

    信使先行两日后,收拾停当的陈宝儿方才带上兵马护送骨力裴罗回京,其中百名牙兵的首领便是裴烈。经历了回纥这番变故,裴烈及麾下牙兵对这位年轻的新任司马已经是信服备至,一路上陈宝儿令行禁止,自不必说。而骨力裴罗第二次踏上这条去往长安的路,心情却截然不同。

    异族的王者亲自进京朝贺,这并不是什么奇闻,但异族的王者愿意带着本部兵马留在长安为天子宿卫,这就是很不一般的盛事了。尤其是在不少大臣舌粲莲花的吹捧之下,李隆基想到当年太宗皇帝用了契苾何力和阿史那社尔这样的番邦王子作为重将,自然下令鸿胪寺用极高的礼制迎接骨力裴罗的到来。当然,杜士仪那道解释回纥此番内乱始末的奏疏,他总算还没忘到九霄云外。

    若非回纥内乱,怎至于有骨力裴罗孤身入朝请为宿卫

    所以,李林甫授意心腹质疑杜士仪任人唯亲,将陈季珍一介白身直擢为长史,李隆基轻描淡写地就挡了回去:安北大都护府如今北迁到乌德犍山下的旧突厥牙帐,和长安相隔数千里,用人自当不拘一格。此前杜君礼主动请缨之时,除却朔方文武,朝中还有谁愿意主动前往任官既然没有,些许小事就不用质疑了。那陈季珍曾佐仆固之主乙李啜拔,上任之初便前往安抚葛逻禄,在回纥叛将围困之中依旧从容不迫,不可只以杜君礼弟子视之。

    而宣阳坊杜宅上下,也正因为陈宝儿的回京而预备停当。王容亲自过问让人整理了一处单独的院落,又把如今回家待嫁的杜仙蕙找了来,细细对她嘱咐了一件事。

    阿娘放心,我这就去见嗣韩王妃

    见杜仙蕙满口答应后欢欢喜喜跑出去了,王容微微一笑,继而便把承影叫了进来。

    只要别人觉得她一介妇人,忙活的只是陈宝儿这个弟子的终身大事,把目光挪移开,那么她就可以腾出手来。杜士仪的信使来得远比陈宝儿骨力裴罗这一行更快,他在信上着重吩咐过,一定得死死盯着骨力裴罗。

    尽管这是一个值得钦佩的敌人,但敌人就是敌人

第一千章 名师高徒

    虽然和从前的灭国之功不可相提并论,但这是安北大都护府北迁至旧突厥牙帐之后,安北大都护杜士仪送来的一个人形祥瑞,故而陈宝儿和骨力裴罗在抵达长安城的次日,便奉天子诏登上了勤政务本楼。兴庆宫中除却李隆基平日召见臣下所用的兴庆殿,最重要的建筑就是勤政务本楼和花萼相辉楼。其中,花萼相辉楼多用于国宴,而勤政务本楼则不同,正月十五上元节,八月初五天长节千秋节,改元大赦制科殿试等等往往都会放在这里。

    能作为主角登上勤政务本楼,对于众多官员来说,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而陈宝儿却不觉得这有多荣耀。在塞外呆得久了,儒家奉为金科玉律的一个礼字,他虽然还不至于有胆量去将其推翻,可对于这些繁复琐碎的东西,潜意识中却隐隐有些排斥。话虽如此,但他本就冰雪聪明,举手投足,行礼说话,纵使再挑剔的人也难以从他身上找出任何毛病来。再加上他原本就年轻俊秀,如此从容不迫的风仪自然使得人人侧目。

    在慷慨封了骨力裴罗为右威卫大将军之后,李隆基竟又在兴庆宫单独召见了陈宝儿。对于此次回纥生乱之事,杜士仪生怕人人视之陈宝儿为毒士,因此只提其在乱军之中的从容不乱,半句都不说这都是陈宝儿一步一招的设计,而陈宝儿自己也深知恩师苦心,在李隆基的盘问下,只把这件事都推在回纥内部的矛盾上,不提自己筹谋半字。当李隆基问及他当初辅佐乙李啜拔之事时,他方才抛出了半真半假的解释。

    当初杜师为云州长史时,曾经委臣经手云州培英堂。而后培英堂渐渐上了正轨,臣一直记得杜师曾经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对于塞外诸族的情形颇有兴趣,便带了一些护卫北上,假作突厥流亡贵族混迹于各族之中,因为能说一口流利的突厥语以及奚语,因此倒也没有惹人怀疑,对于各部纷争也就颇有了解。臣最远曾经到过西域,可谓从东到西,遍览整个大唐北部的瑰丽风光,风土人情。

    陈宝儿知道李隆基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一定会兴趣十足,因此接下来便整整花费了两刻钟功夫,将自己见识过的种种奇诡风景和怪异习俗一一说了出来,他言辞幽默,妙语连珠,再加上没有别人初见天子时的战战兢兢,李隆基饶有兴致地边听边问,半点没有厌烦。直到天子意识到对方只说了游历,却没有提到如何辅佐乙李啜拔,方才把话题又转了回来。

    而这一次,陈宝儿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道:臣之所以会去辅佐仆固部的归义王,是因为正好经过朔方时去见杜师。正值杜师送了归义王北归,忧心于归义王虽居住夏州已久,早已归化,可漠北情势瞬息万变,很可能徒劳无功,所以便希望我能前往辅佐

    他轻描淡写地把自己主动请缨未果后先斩后奏,改成了杜士仪的先见之明,而后对乙李啜拔北归后压服仆固部那些贵族的经过也只是一笔带过,却着重强调了颉跌伊施可汗阿史那施和乌苏米施可汗乌苏特勤相争之中,杜士仪从中用间的种种经过。

    这样的详略分明显得有些刻意,李隆基自然听得出来,当即笑问道:就算杜君礼乃是你的师长,你这吹捧不嫌太过

    陈宝儿顿时露出了尴尬之色,赧颜谢罪道:臣出身乡野,若无杜师,不过是粗鄙村夫,因此不由自主便为杜师美言了起来,还请陛下宽宥。

    第一次单独面君,李隆基正诧异于陈宝儿太过从容,此刻不禁笑了起来:那你在朕面前侃侃而谈,也是杜君礼教你的

    不不不,杜师行前还再三吩咐臣要懂得敬畏陈宝儿露出了更惶恐的表情,脸色都有些微微白了,但臣在化外蛮夷中呆得有些久了,见多了夷狄小王,言行举止百无禁忌,适才说得一时兴起,竟是忘了陛下之尊,非夷狄小王可以匹敌,刚刚如果说错了什么,陛下还请饶恕臣失礼。

    刚刚陈宝儿在谈天说地时,确实有些放肆之处,此刻见其惶恐失礼,李隆基便释然了。不管如何都是第一次见君父的外臣,一心一意只想着为杜士仪说话,言谈间忘却面对的是至尊,他也无意过分苛责。而且,适才他从对方的言语中见证了大唐天地之广阔,确实兴致盎然,心情极好。

    虽则安北大都护府如今不过草创,建城等等都尚在筹措,更不用说属官,可杜君礼骤然直擢你为长史,于朝中上下看来,难免就要一片哗然了。半个月后,正是制科智谋将帅科,你可一试身手。

    陈宝儿虽然意外,但还是立刻连声谢恩。等到退出兴庆宫,重重打赏了领路的内侍,他在舒了一口气的同时,方才庆幸自己有心犯的这点过错。

    他的出身实在太过卑微,不是那些家学渊源的世家子弟,也不是几代仕宦的书香门第,这次应制科也是一样,尽力显示自己不同于其他人的特色即可,过犹不及。

    出兴庆殿到兴庆宫金明门的路上,陈宝儿收获了无数瞩目。名不见经传的他在之前被直擢为安北大都护府司马的时候,就已经在长安小小出了点名,这次护送骨力裴罗到长安,大朝之后甚至被天子单独召见,这就更加引人注目了。对于这样的注目礼,即使他见惯了大风大浪,隐隐也觉得有些不那么舒服,可他总不能阻止别人关注自己,只能没事人似的。可是,踏出金明门的时候,他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嚷嚷了一声。

    大师兄大师兄

    听出是一个女声,陈宝儿顿时一愣,抬头就看到那边杜幼麟正在向自己招手,而出声叫人的,竟然是一个妙龄少女。他愣了一愣方才意识到那是自己没见过的杜士仪之女杜仙蕙,连忙快步迎上前去。到那姐弟俩面前时,他还没来得及发话,杜仙蕙便笑眯眯地向他行礼问好,随即不由分说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

    阿娘说了,今天大师兄可是大露脸了,所以吩咐给你设了接风洗尘宴

    陈宝儿感觉到自己另一边袖子也被人拉了拉,不禁往侧里看去,却只见当初跟着杜广元和自己混过一个晚上的杜幼麟正在拼命朝着自己眨眼睛。意识到杜仙蕙的话里仿佛还有些什么名堂,他迷惑地挑了挑眉,不想杜仙蕙不由分说地叫了一声,一时四面护卫齐齐簇拥了上来。

    我对大师兄的那些将卒都说过了,你去拜见师娘天经地义,他们自然放心。好了,时候不早了,快走吧

    陈宝儿万万没想到,这一日杜宅的接风宴,陪客不是别人,正是同样出身杜士仪门下的宇文审。然而,宇文审当初拜师,是因为其母韦夫人担心宇文融的仇敌依旧不放过他们母子,因而托庇于杜士仪门下,宇文审论年纪还比杜士仪要大两岁,入仕之后因为天子念宇文融旧情,李林甫又扶了一把,如今已经官居从六品侍御史。故而,听到宇文审也叫自己一声大师兄,他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不要不敢当,文申敬的是你孤身在北疆的胆色,敬的是你弃朔方幕府官不做,却去辅佐乙李啜拔的智勇。至于你此次祸乱回纥之功,纵使你的杜师在奏疏中不好提,你自己也不居功,可终究是一策倾国。王容见陈宝儿似乎要出口谦逊,她便笑着说道,文申,你这大师兄因为陛下金口玉言,半个月后就要和一大堆俊杰同应智谋将帅科,这科场的事他是半点不熟,你们杜师又不在,我只能拜托你了。

    陈宝儿这才明白,今日王容请了宇文审来做陪客的真正缘由,心底不禁感激涕零。宇文审虽混迹官场,性子却又和父亲宇文融截然不同,是个颇为正派的人,师出同门的两人渐渐熟稔,言谈也就不那么拘束了起来。杜幼麟则是静静坐在旁边,大多数时候都不插嘴,只是细细听着两人的谈话。只是当杜仙蕙悄然退席时,他才无奈地皱了皱眉。

    直到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声轻笑,刚刚一直在向宇文审请教科场之道的陈宝儿方才陡然惊醒了过来。见王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席,杜仙蕙也不在,只有杜幼麟还留着,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人,原本有些愧疚,可紧跟着便发现刚刚那笑声仿佛是传自那边门帘之后。想到竟是有人在偷窥自己,他不禁越发迷茫,紧跟着就听到叽叽喳喳的低语声,窸窸窣窣的走路声,显然是人渐渐离开了,他就看到宇文审对自己无奈地笑了一声。

    季珍,当年我内弟张奇骏亦是三十方婚,你如今竟也是拖到了这样的年纪。杜师心里肯定也是着急了,这才托付了师娘,小师妹知道了,少不得自告奋勇帮你张罗。你也不必太挂心,我也会帮你留意的。

    敢情刚刚那是别人在相看自己么

    陈宝儿看到杜幼麟有些尴尬地叹了一口气,这才明白之前小师弟缘何拉自己的袖子提醒自己,一时不禁哭笑不得,可随即就不禁五味杂陈。

    虽说他是家中季子,双亲不指望他延续香火,可拖到这样老大不小,确实是让长辈们担心了。

    就在这时候,杜幼麟突然凑了过来,扒着他的耳朵低声咕哝道:大师兄,阿娘之前说,早已经让人去接你的爷娘兄弟们进京和你团聚,所以在这之前,你一定得把婚事定下来

第一千零一章 利诱韦坚

    天子钦点了杜士仪一手拔擢的首徒,安北大都护府司马陈季珍参加智谋将帅科,这自然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长安上下无数人议论纷纷。然而,紧跟着传出的一个消息,却是王容心切于他的婚事,命女儿杜仙蕙从中帮忙撮合,甚至引了几位未嫁千金在家中相看。这放在平常只不过是别人家的家事,可因为杜士仪如今虽在北疆,却因为建安北牙帐城之事,依旧在朝中保有足够的关注度,恰是炙手可热,因而这样一件事自是又引来了众多关注。

    而且,随着陈宝儿家世的曝光,人人都知道他出自蜀地乡野,寒微至极,因此长安公卿世家之中,对此嗤之以鼻的占了大多数。时人重进士,陈宝儿又不是进士出身,三十出头方才入仕为官,却还是身为师长的杜士仪亲自拔擢,即便品级听上去极高,可那不是因为漠北少有人愿意去吗

    对于这么一场轩然大波,王容心知肚明其中还有别人的炒作。因而,见陈宝儿阔别多年回到长安却很少去外头,只在杜宅书斋中预备即将到来的制科,她自是也有些内疚。这一日午后,她亲自来到了书斋门口,同门前的干将耳语两句后,便进了门去。

    师娘

    我还担心外间流言蜚语,你没法静得下心。

    流言蜚语而已,我从前在北疆冒称阿史德氏时,这种质疑也听得多了,师娘不用介怀。

    见陈宝儿起身相迎,笑得自然,王容暗叹一声,拉了他到一旁坐下之后,这才低声说道:我也知道,齐大非偶,如张奇骏当年和宇文氏的婚姻,原是在宇文家落魄,而他又声名鹊起之际,所以问题不大。可你如今起步就比张奇骏当年更高三分,所以格外不同。故而我虽授意蕙娘带了些千金来此相看,也只是为了做个样子。你不比张奇骏当初别无牵挂,孑然一人,娶的妻子要能够真心敬重你的父母和兄弟姊妹,这才最佳。

    尽管这些天出门很少,但陈宝儿身边也有几个精干人,外间的消息自不会真的尽数忽略。他一直觉得这风头刮得有些诡异,此刻王容一解释,他隐隐约约就有些明白了过来:师娘的意思是说,如今不过是障眼法

    没错,文申说你的策论极佳,所以这一次制科不用担心,我才放心让人折腾了一下。这一次外间议论纷纷,至少很多人都记住了你的名字。而在别人关注你的时候,依照你那杜师的吩咐,该是时候腾出手来。否则,放任骨力裴罗安安稳稳呆在长安,回纥异日坐大,却不符合安北大都护府的利益。

    陈宝儿本就觉得,骨力裴罗此人乃是心腹大患,此刻王容如此一说,他立刻就专注了起来,半点没有在意,王容借着自己的事情为烟雾,暗中却行使别的策略。可他对于长安城这些达官显贵并不算熟悉,当即便虚心问道:师娘打算怎么做

    骨力裴罗如今还住在四方馆,陛下在你之后,召见过他两次。他曾在陛下面前显露过高明的弓马之术,而且应对从容,又能说汉语,故而很多人都认为,他这个右威卫大将军说不定还会有用武之地。如果陛下被他蛊惑,真的重用他,那时候事情就不是普通的麻烦了。

    先是说明了骨力裴罗这些天的动向,王容才细细说道:李林甫应该早已打听清楚了骨力裴罗此次来归的真相,再加上他一直奈何不得杜郎,应该会趁机笼络骨力裴罗,就如同他当年笼络白狼一样。要知道,骨力裴罗到他那里送了一份厚礼。毕竟,李林甫如今对各大边镇几乎都插不进手去,会从一个蕃臣入手是很自然的。

    那么,是要在李家下手

    王容微微摇头,随即淡淡地说道:你知道,太子那位内兄韦坚,如今官拜何职

    水陆转运使,江淮租庸转运使,兼御史中丞,韦城男。

    听到陈宝儿对答如流,王容就笑着说道:很多人都知道,御史中丞往往是拜相的通路之一,你说官当到这个份上,韦坚会不会生出非分之想而李林甫又能否容得下此人你既然备考已经差不多了,这两天就不要呆在家里,想来虽有人对你嗤之以鼻,但也会有人以为你全无根基,故而设法笼络。

    陈宝儿心领神会,当即应诺道:师娘放心,我明白了。

    杜士仪的封爵是秦国公,王容妻凭夫贵,亦是封了晋国夫人,也不知道多少妇人羡慕她嫁得好。而那座沿着坊墙开门的杜宅,每日里进进出出的人都会受到额外关注。这一日大清早,当三五护卫簇拥着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从里头出来时,大道上立刻就有人张望端详了起来。

    喏,那位便是秦国公的首徒,这些天大家伙议论的陈司马了。

    倒是确实风姿不凡,怎么也不像小门小户出身的。

    什么小门小户,那根本就是蓬门荜户。听说他家祖上几代都是种田的

    四周围那些审视挑剔的目光,陈宝儿仿佛浑然不觉。他如今亦是品官,不好随便入东西两市,可要出门去逛,他又觉得曲江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太过招眼,便索性只去大慈恩寺等寺观,观赏壁画题字。就当他一路走一路逛,一上午已经赏玩了两处寺观,来到了崇仁坊资圣寺,在寺门口欣赏着当年殷仲容亲手所题的匾额时,突然就只听一阵马蹄声。侧头一看,他就只见一行人鲜衣怒马往自己这边驰来,待到近前时,头前一人便笑了。

    原来是陈司马,今日倒是巧了。见陈宝儿看着自己的目光似有些茫然,来人便爽朗地自我介绍道,想来陈司马初至长安,不识得我。我便是韦坚。

    今天第一次出门,竟是韦坚第一个前来接触,陈宝儿不禁暗自哂然,旋即下马施礼。韦坚却也不托大,连忙一跃跳下马背,竟是上前双手将他搀扶了起来:早闻杜大帅知人善任,那天在勤政务本楼上一见陈司马便觉得风仪宛然,今日近看,更觉神清气爽。既然陈司马也是来游这资圣寺,何妨同行

    陈宝儿先是辞谢了两句,这才不得已似的答应了。资圣寺本是赵国公长孙无忌的宅邸,而后为了给长孙皇后追福,舍宅立寺,虽然曾经被火焚毁,可又得百姓捐资百万重新营造,故而信众极多。陈宝儿和韦坚两人微服走在其中,却不往那些香烟缭绕的地方去,只看那些碑刻以及题字和壁画处,却也不觉得嘈杂。起初,韦坚只是探问陈宝儿的一些经历,渐渐就拐上了近来热议的婚姻之事。

    听陈宝儿对这个话题始终含含糊糊,韦坚便慨然说道:男子汉大丈夫,立业已成,却无家室,这怎么成我有幼女昳丽无双,然则出嫁后不久便迭遭变故,如今孀居在家,不过双十年华。陈司马大好男儿,何不娶之

    这样裸的许婚,陈宝儿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也不明着答应或拒绝,而是婉辞道:师母早已命人接我父母兄弟等进京,婚姻大事,当长者做主,况且我不过一介寒门子,何敢匹配韦氏娘子

    韦坚只是先提一提,并不急着立时三刻把事情办下来,因而便哈哈大笑道:门当户对之说,也只是庸者苦苦守着不放,陈司马大好男儿,何必拘泥于此也罢,等你今岁制科之后再说。倒是今日我见你一路心不在焉,莫非有什么难解之事

    倒也谈不上难解,我此次护送回纥旧主骨力裴罗进京,此虽为陛下欣悦的喜事,可骨力裴罗此人,老奸巨猾,野心勃勃。据我所知,他给宫中不少内侍都送了礼,而后又送了一份厚礼给李相国,昨日又亲自往谒李宅。如今漠北初平,我只担心此人在京交接权贵,以至于节外生枝。听说,陛下甚至有意让其操练蕃军。

    韦坚对骨力裴罗原本并不重视,只觉得天子对此人重重加恩,不过是为了,标榜自身而已,即使骨力裴罗去拜访李林甫,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可陈宝儿对骨力裴罗这样的评价,甚至还透露出一个连他都不知道的消息,这就不由得让他郑重了起来。听到陈宝儿接下来细细叙述回纥立足漠北的打拼史,以及骨力裴罗的种种战功和手腕,他不禁眼神闪烁了起来。

    要知道,李林甫交好的萧炅已经不在河陇任职,而是调回来任京兆尹,因此李林甫在边镇的影响力并不大,也只有一个安禄山,在禁军中更是毫无根基。可韦家比起李林甫就更寒酸了,迄今为止,他是凭着财计得到天子的信赖,可军中却始终没能一丁点手去如果这个在长安毫无根基,却狡诈多智的骨力裴罗能够借来一用就算军中难以染指,说不定他能借此人打探李林甫虚实

    离开资圣寺和韦坚告别的时候,陈宝儿见对方虽说话说得大而漂亮,却没有具体的邀约,也再不提许嫁之事,显然已经转移了兴趣。于是,他又到另外一处道观随便转了一圈,立刻回返了杜宅。在见到王容之后,他详详细细把韦坚今日见面的言行举止复述了一遍,继而便问道:师娘,接下来要如何做

    王容嘴角一翘,笑吟吟地说道:本以为韦坚未必这么猴急,可既然他已经见过了你,接下来就不用你出面了。你抽空去拜访一下吏部韦侍郎,他和韦坚虽说同姓,却出自郧公房,是一位名士。再有便是如今任太乐令的王摩诘,有他二人的默许,你将受益无穷。

第一千零二章 得陇望蜀

    韦陟王维,皆为名噪长安的名士,也是前辈,陈宝儿依照王容的话分别前去拜谒,在每家全都逗留了半个多时辰。这两人一个和杜士仪同年韦礼为至亲,一个是杜士仪旧友,再加上陈宝儿虽出身寒微,谈吐风度却全都不凡,因而倏忽间就有传言说,韦陟和王维全都对陈宝儿刮目相看。有了这样的名士赞赏,街头巷尾的非议声便小了很多,就连起初慨然许婚后却又不禁后悔的韦坚,也不禁再次动了心。

    不过是一个出嫁没几天就死了丈夫,又在家里挑三拣四不肯再嫁的庶女,嫁过去又何妨只要能够替太子笼络杜士仪,那再大的代价也值得

    他正在书房中如此寻思,外间一个人突然兴冲冲跑了进来:大兄,大兄

    见来者是弟弟韦冰,韦坚顿时不悦地叱道:什么事情要这样大呼小叫的连门都不敲一声便直闯

    大兄,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韦冰却根本没在乎兄长那不悦的态度,左右一看便压低了声音道,阿兄要升官了。

    韦坚身兼众官,可最最重要的不是那个名分好听的御史中丞,而是水陆转运使兼江淮租庸使。可是,升官加爵终究是好消息,他那一丁点不悦也为之烟消云散。既是在弟弟面前,他也不会如同人前那般云淡风轻,当即笑着问道,之前高力士就曾经透过信,只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次可是刑部尚书韦冰已是喜形于色,笑得眼睛都眯在了一块,大兄从长安令任满,外放陕郡太守,到后来勾当江淮租庸使,水陆转运使,这官职眼见得一截一截水涨船高,现在竟已经是一部尚书了,只差一步就能拜相

    是刑部尚书这一次,韦坚却不由得露出了踌躇之色,片刻又追问道,可有消息说,我这次升官是陛下的圣意,还是谁的引荐

    是李林甫。韦冰在人后甚至懒得尊称李林甫一声相国,轻哼一声便得意洋洋地说,显然他瞧出大兄如今圣眷正隆,所以也打算和咱们韦家攀攀交情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韦坚气急败坏地一口呸了过去:愚蠢,李林甫这是明升暗降之计,只有利欲熏心的人才会瞧不出来如果是户部尚书也就罢了,还能按照宇文融当年的旧例,去统管江淮租庸和水陆转运这一摊子,可刑部尚书能管什么如果只是侍郎,还有腾挪的机会,可李林甫好狠的手段,直接就给我奏请了一个尚书,这是分明要把我高高供起来怪不得杜君礼不管怎么立功,都一再往外跑,分明就忌惮李林甫这一招

    这一次,韦冰终于不由得有些慌了,他吞了一口唾沫,这才讷讷说道:那如何是好宫中捎信的时候,说是陛下已经令中书门下拟制书

    韦坚愤怒地用力一捶大案,心中却知道此事恐怕已经木已成舟。说起来也是这几年他实在太过春风得意,褒奖升官进爵,一样都不缺。如果他只是普通的大臣,兴许还能够一再往上升迁,可问题在于,他偏偏是太子妃的兄长,正儿八经的贵戚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些年自己的殚精竭虑,建功立业,全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相比这些,真正实际的是兵权,能够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的兵权

    想到这里,他便沉声说道:出去备马。

    韦冰正六神无主,听到韦坚这么说登时有些迷惑:大兄这是要去见谁

    二十一娘天天呆在家里伤春悲秋,趁早把她嫁出去,还能换一门强援。韦坚见韦冰满脸不解,便没好气地说道,别费神多想了,既然杜君礼的夫人正在忙着为杜君礼那个首徒相看,若能敲定这桩婚事,便能间接把杜君礼绑在咱们韦家这条船上

    大兄是说真的可那陈氏子连寒素都算不上而且,会不会犯忌讳

    横竖二十一娘只不过是庶女,又已经嫁过一次,没什么好计较的。至于犯忌讳,如果是杜家儿郎,那自然犯忌讳,可那个陈季珍寒微得很,我但说我是惜才,谁能说三道四韦坚嘴上这么说,心里也不禁有些犯嘀咕,思来想去便冲着韦冰说道,这样,你让弟妹出面去走一趟,务必尽快把事定下。

    韦冰知道韦坚至今和妻子姜氏都不怎么和睦,否则凭姜氏身为杜家姻亲的名分,怎么都比自己的妻子去走这一趟强。可他素来不敢违逆兄长,连忙喏喏连声答应了。他好歹还多个心眼,回到家后便先让人到杜家去打听了一下,心想王容为陈季珍折腾了这么久,万一要是定下,自己再让妻子去就尴尬了。可等到打听的人从杜家回来,说是暂无婚事已定的风声,他突然又想起了就在明日的制科。

    大兄也是的,即便二十一娘不过是庶女,也不用急在一时,等明日制科之后,宫里有消息再做决定也不迟

    自作主张的韦冰回到寝堂和妻子一商量,得到了妻子的赞同后,便暂时把此事搁在了一边,更大的精力却放在兄长这形同鸡肋的刑部尚书官职上。然而,哪怕他找尽了宫中的门路,仍然阻止不了那道木已成舟的制书。正如同韦坚预料那样,在官拜刑部尚书的同时,他身兼的水陆转运使和江淮租庸使这些官职也一并被撤销,交给了杨慎矜,以至于他在应付那众多登门贺客的同时,最大的感觉就是胸闷。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的另一个弟弟韦兰按照他的要求,已经和骨力裴罗搭上了线。据韦兰说,这位最近风光无限的回纥旧主对于韦家的善意诚惶诚恐,表现得恭敬却又不失冷淡,但这也是意想之中的反应。在韦坚看来,如果这么个蕃臣迫不及待地靠了过来,那么他还得掂量掂量人到底值不值得笼络,有没有那份能耐。于是,让韦冰去杜家提亲的事,他竟给忘得干干净净。

    也正因为如此,陈宝儿平安无事顺顺当当地考完了这一次的制科,而这一次的制科开考地点,仍然是他曾经登上过的勤政务本楼。当他下楼出宫之后,和前来迎接自己的杜幼麟会合时,面对欲言又止的小师弟,他便笑着说道:不用担心,我不会给恩师丢人的。

    我才不担心这个。杜幼麟赶紧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见陈宝儿有些纳闷,他便憨憨地笑道,我只担心大师兄考得太好,让别人全都没有用武之地。

    即便是陈宝儿,听到这句话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使劲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这才笑着说道:幸亏周围没别人,否则有你这一句话,我就真成了众矢之的了我可不像恩师那般有天赋,没本事夺下制头来。你的那些诗赋策论我都看过,很有底子,难不成打算学恩师,也考个三头及第

    我才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呢。杜幼麟再次摇了摇头,随即认认真真地说,阿爷在漠北,阿兄在河东,阿姊就要嫁人了,只有我在长安陪着阿娘。我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没指望建功立业。

    就是这样平平淡淡的愿望,陈宝儿听着却不由觉得心中悸动。他很清楚杜士仪走的是怎样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如果两个儿子再全都优秀得无以复加,那么在外人眼中又会是怎样一番感受。于是,他心情复杂地按了按杜幼麟的肩膀,低声说道:恩师既然给你起了这样的名字,便是对你期望极高。今日蛰伏没关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也未尝不是成才之道

    当陈宝儿跟着杜幼麟回到宣阳坊杜宅的时候,就只见大门敞开,却是王容亲自送了一位年约六十许的老妇出来。他隐约记得仿佛见过对方,但因为时日太过久远,一时间有些犹豫,却只听杜幼麟轻声说道:那是嗣韩王妃。

    陈宝儿这才意识到那是已故杜思温之女,嗣韩王妃杜氏。尽管和自己谈不上多深的关系,他还是连忙上前拜见,却不想杜氏竟是笑吟吟地和他闲聊了几句,最终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不枉你师娘对你赞口不绝,果然好人品,好相貌,前途不可限量。

    王容见陈宝儿面色茫然,便冲着他笑了笑,亲自把杜氏送上了牛车之后,她转身带着陈宝儿和杜幼麟回了寝堂,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嗣韩王妃教养子女孙辈,极其严格,她的次子太仆寺丞李叔琄,一共出有三女,幼女茕娘素来以至孝名闻宗室。明日蕙娘会在玉真观给你们腾个地方,你见一见再说吧。

    什么名门世家,达官显贵,对来自蜀中乡野的陈宝儿来说,全都比不上宗室女。而且,又是宗室女中以贤惠著称的千金,那就更难得了嗣韩王妃杜氏甚至同意,婚后让李茕娘随陈宝儿前往漠北,这样的妻子在安抚安北牙帐城的人心上亦是作用非小。

    陈宝儿先是一阵错愕,随即便是长久的沉默,最终方才微微点了点头。这时候,王容便又开口说出了一句话。

    后日你父母他们就会抵达长安,此事需得尽快定下来,以防节外生枝。

第一千零三章 左右逢源最难事

    长安虽好,不是故乡。

    对于骨力裴罗来说,发生在回纥的那场椎心刺骨的变故,至今仿佛还历历在目。他还记得当磨延啜一身是血地进了牙帐,沉声回报了胜绩之后,他说出自己前往长安为大唐天子宿卫时,这个长子除了如释重负,更多的是震惊失神。而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突厥覆灭,漠北无主,本来,这对回纥来说,是一个大一统的好机会,可谁都没想到,杜士仪竟然肯孤身犯险,坐镇突厥牙帐旧地,甚至打算在此建城于是葛逻禄因此退缩,改东进而为西进;阿布思因副大都护的头衔心满意足,不思进取;乙李啜拔虽有长子仆固怀恩在安北大都护府为重将,可父子一别多年,早已难说一条心;而我回纥却被人反间计所趁,一场内耗元气大伤。如果没有当年大唐天子的那句话,就连仅有的腾挪余地都没有了

    骨力裴罗带着最忠于自己的心腹离开回纥之地时,磨延啜率军亲自相送,于最后道别之际一声不响地磕了三个头。那时候,他们父子全都明白,这一别就是永诀,此生恐怕都再难有相见之日

    如果不是杜士仪把回纥内乱之事悉数上奏,他在长安还会受到更大的礼遇。毕竟,一个在别人看来为内乱所迫出走长安的回纥旧主,和传位给成年的儿子后再奔赴长安宿卫天子的回纥旧主,意义截然不同。好在大唐天子和他想象的一样好大喜功,更在乎的是他此次入朝的政治意义,而他也用恭顺和礼敬渐渐打消了大唐君臣的疑虑,很少表现出思乡之情。从此之后,他要做的就是想办法站稳脚跟,至少不能让杜士仪顺风顺水一直在漠北扎根下去。

    俟斤,李相国请您前去赴宴。

    见随行长安的一个心腹随从快步进来,如此报说,骨力裴罗便冷冷叱道:都说过多少次了,回纥的俟斤已经是磨延啜,我现在是大唐的右威卫大将军。

    在主人的怒斥下,那随从只能喏喏连声地改称大将军。骨力裴罗仔仔细细穿上了唐人的冠服,对着铜镜一照时,唇角却露出了难以名状的苦涩。一路颠簸,到长安后又殚精竭虑,他的身体远不如看上去这么健康,可一想到回纥如今的危局,他就不得不努力打起精神来。当另一个随从禀报说,秘密寻访的名医已经有着落了,他微微一点头,便龙行虎步地出了门。

    能成为当朝权相李林甫的座上嘉宾,他花了很大的代价,但如果对方真的是杜士仪的敌人,那么,他的目的就能达到

    开元初期以姚宋为代表人物的宰相们,并不喜欢呼朋唤友,饮宴无度,自从执掌文坛牛耳的张说之后,宰相广纳门客,日日笙歌饮宴的方才多了。其后宇文融李林甫李适之,全都常常在家中设宴大聚亲友。当这天晚上骨力裴罗来到平康坊李宅的时候,就只见门前车水马龙,显见晚上宾客众多。他却也并不气馁,气定神闲地进门。他这个蕃臣近日炙手可热,有不少人主动打招呼,他也就一一客气回应着,而后暗自记下这些人的官职姓名。

    人脉到哪里都是最最需要的

    李家厅堂极大,他的座次倒也居前,可李林甫不过是寒暄了两句,并未多说什么。骨力裴罗也很有自知之明,并未表现得太过谄媚,等到大宴开始的时候,便自顾自地边喝酒便欣赏歌舞,偶尔和那些因为对塞外好奇,而过来探问的官员闲聊几句,很沉得住气。唐人喝酒的狂放和塞外各族之人有得一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骨力裴罗还只是微微醺然,满座就已经醉倒一片了,而主位上的李林甫早已离席而去不见踪影。

    就在这时候,他只觉身后突然有人靠近,却是低声说道:大将军请随我来。

    骨力裴罗立刻警醒,他一句都没有多问,只仿佛酒喝多了要去如厕似的,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退席往后头边门而去。刚一出门,他就只见已经有人提着灯笼等在那儿,见了他只是屈膝为礼,就默不做声地在前头引路。跟着他们在偌大的李宅中七拐八绕,骨力裴罗纵使再好的记性,隐隐也有些头昏脑涨,暗想怪不得常常听人说,李林甫为人最是提防刺客,晚上连睡哪张床,亲如妻儿都不预先知道。

    直到进了一座看似格局极小的院子,引路的从者到正房前停下,轻轻禀报了一声,这才打起竹帘请骨力裴罗入内。到了长安这么久,骨力裴罗还是第一次见识官宦人家的书斋,只见四面架子上到处都堆摞着书卷,和外人对李林甫不读书的评价大相径庭。

    相国。

    嗯,大将军坐。李林甫对骨力裴罗的态度极其客气,摆手请坐后,他便先是笑着问了几句对方在长安的生活,随即才渐渐转到了有关漠北诸部的正题上。他对于军国大事远远没有对繁琐的政务那么熟悉,正因为如此,杜士仪因为长期出镇在外,在军国大事上比他更有发言权,他一直都有束手无策的感觉。所以,当骨力裴罗直言不讳地说明,正是杜士仪在回纥此次内乱中用的反间之计时,他在心惊之余,便意味深长地问出了一句话。

    大将军对杜君礼,应是恨意满满吧

    用中原人的话来说,技不如人而已,没必要怨恨。骨力裴罗带着酒意说出这么一句话,继而方才轻描淡写地说道,杜大帅虽说厉害,可他如今所用蕃军,既有夏州仆固部,又有宥州昭武胡姓诸军,也不是铁板一块,万一被人用间,方才是大乱

    李林甫心中一动,可想起当初自己在朔方笼络的经略军正副将三人,正是因为挑唆胡户为乱被杜士仪当场拿下,他又不知不觉犹豫了。可就在这时候,他便只听骨力裴罗打了个酒嗝,嘿然笑道:若换成是我,便从仆固部入手当初夏州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北归,便是杜大帅一手筹划,如今仆固怀恩又为其大将,若有差池,他这个安北大都护兼朔方节度使就当到头了

    话说到这份上,李林甫终于心中了然,骨力裴罗是借此表示,事情可以由他出面去做,自己不用费心。想到这里,他知道自己若是一点承诺都没有,这个昔日蕃王说不定会去找别人,于是眼神一闪便笑着说道:大将军如今已是我大唐重将,这些话就不用说了陛下对大将军的弓马赞口不绝,北门禁军之中有颇多蕃军,如若大将军有意,我可奏请陛下,让大将军操练蕃军

    骨力裴罗哪里还不明白,李林甫已经接了自己递过去的那层意思,当即起身慨然行礼道:相国美意,我感激不尽,定当以余生为天可汗恪尽忠诚

    李家夜宴虽晚,却很少留客,这也是李林甫为了安全起见。众多宾客被送出李宅,有些尚未正式授官的从后门去平康坊北里宿妓,有些官爵高的从前门走,在护卫的扈从下,无视夜禁,回到同样能够沿着坊墙开门的自家宅邸。而暂居四方馆的骨力裴罗却无心回去,直接带着从者找了家空闲的客舍。

    可他还没来得及睡下,客房外头便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却没有任何说话声。情知不可能是自己的随从,骨力裴罗一骨碌爬起身,袖了一把匕首藏好后,便沉着地上前开了门。

    认出对方的一刹那,他便不动声色地把匕首往里头拢了拢,随即假作讶异地问道:怎是韦郎君这么晚找我是

    是大兄要见你。韦兰侧身一让,将身后的兄长韦坚让进了屋子,随即便笑容满面地关上了门,竟是亲自在外看守。

    骨力裴罗初到长安,狠狠下了一番苦功夫了解朝局,可毕竟初来乍到,只知道韦家就如同突厥的后族阿史德氏,常常和皇族联姻,而韦坚一家则是太子妃的娘家。因为不久之前磨延啜和吐迷突的那场殊死争斗,他一点都不想涉足这样的复杂局势,所以对韦兰的联络表现得极其含糊。可如今韦坚亲自来见,他就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对了。

    大将军初来长安,却为右相座上嘉宾,实在是长袖善舞。韦坚并不担心骨力裴罗不通汉语,一打头就捅破了对方和李林甫交往这层窗户纸,随即便笑吟吟地说道,话说这些天,我听到一些传言,说是大将军此来长安,表面上看是为陛下宿卫,忠心可嘉,其实却是眼看回纥局势岌岌可危,于是上京找靠山,而且因为忌恨杜大帅,想要借着朝中某些人之力,把杜大帅拉下马。

    这所谓传言真假,骨力裴罗也懒得去追究,可韦坚这样一句话中隐含的威胁之意,却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这不是他游刃有余的漠北,自从他不得不选择孤身入京,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后援和屏障,不得不自己面对这一切。

    所以,他尽力让自己显得从容一些,强笑一声道:韦尚书说的这些传言,未免太滑稽了

    滑稽不滑稽,大将军应该自己清楚。韦坚好整以暇地在客位上坐下,这才轻声说道,大将军当初为回纥之主时,难道也是如现在这样,把赌注都下在一个人身上要知道,大将军毕竟来自回纥,对于我大唐制度完全不熟悉,如果一不小心犯些什么忌讳,那可就糟糕了。

    面对这裸的威胁,骨力裴罗不禁死死盯着韦坚,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无力感。

    他一介有名无实的大将军,怎会让韦坚如此不惜亲自接触,而且直接出言威胁

    知道骨力裴罗不可能不畏惧自己说的后果,韦坚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将军应该知道,我的妹夫正是当今皇太子。李林甫能够许诺你的事情,我也能许诺,而且还能保你长远。你想一想,如果你初来乍到就四处交接,刺探我大唐虚实,实则图谋漠北的消息散布出去

    此时此刻,骨力裴罗终于涩声问道:韦尚书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李相国的心思和动向,再有便是如果陛下真的让你操练北门禁军,你不妨提拔举荐几个人。这样的事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知道韦坚一定会把今夜来见自己的首尾收拾得一干二净,就算自己去向天子举发,一介区区蕃将未必讨得了好,骨力裴罗便只能寄希望于能够含含糊糊先把此事含糊过去。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韦坚竟是笑吟吟地拿出了一份用突厥文写就的文书,就这么放在了他的面前。他只是随眼一扫,便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际。除了他的签名以及手印之外,那上头其他几个蕃将的名字他并不熟悉,可那正文的意思却分外惊心。

    这是一应蕃将暗中盟誓,打算在朔方和漠北掀起叛乱的盟书

    这一刻,骨力裴罗终于下定决心就此一搏。他干笑一声,此前藏在袖子中的匕首渐渐往下挪动。可就在他正准备动手的时候,韦坚仿佛察觉了似的,把东西又收了回去。

    此物并不是我假造的,而是我从某种渠道得来的,由此可见,大将军你如今虽说看似极得陛下宠信,实则危若累卵。韦坚仿佛还生怕骨力裴罗不明白,淡定地解释了一下危若累卵四个字的意思,这才继续说道,这是李林甫使人暗自造出来的东西。你到长安之后,虽也去拜访过多处,可若说喝醉酒,让人有机会留下你的手印,却只会是在他宅中吧如若他真的相信你,怎会造出这样的东西来

    骨力裴罗已经懒得去想,韦坚拿出来的东西究竟是他自己假造的,还是货真价实为李林甫命人假造的。他固然智勇兼备,可终究更习惯战场拼杀,而不是这样尔虞我诈斗心眼。在心里最后权衡了一番之后,他便沉声说道:我和李相国总共只见过数次,并不曾有什么深交。所以,打探李相国虚实之事,恕我无能为力。如若真的蒙陛下恩准,能够操练蕃军,韦尚书所托之事我自会尽力。

    他为李林甫帮忙对付杜士仪,李林甫则为他谋求在长安立足之地;至于韦坚,他答应帮其在军中安插人手,韦坚自也会投桃报李。这样就够了

    尽管骨力裴罗不肯为自己打探李林甫的虚实,可韦坚已经觉得很满意了。只要在对方和李林甫之间造就不信任的种子,答应自己在军中安插人手的条件,那这一次的火候就够了,下次还有下次的办法。所以,他慷慨大方地留下了那道所谓盟书作为证据,又宽慰安抚了骨力裴罗几句,这便悄然起身离开,便仿佛从来没有在今晚出现在这座客舍似的。

    这是李林甫的老窝,他可得小心十分

    韦坚自以为行踪隐秘,却没想到微服离开客舍的时候,却早有一双眼睛盯着。那个青衣小帽一如寻常仆从的男子,一直跟到其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院,这才现身出来,朝着那座屋子多端详了几眼。直到确信已经完全记住了,此人方才悄然转身离开。

    好容易把骨力裴罗这个蕃将给收拾得服服帖帖,韦坚接下来两天自是志得意满。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韦冰就急急忙忙来禀告了一个消息,道是王容亲自出面,给陈宝儿定下了嗣韩王妃杜氏的孙女李茕娘。乍闻此事,韦坚先是一阵错愕,随即就怒容满面地瞪向了韦冰。

    不是早就让你去提亲的怎会突然被人横插一脚

    大兄息怒,我也只是因为那陈季珍制科殿试的结果还没出来,想着万一他名次靠后

    还不等韦冰努力解释清楚,韦坚就怒声打断道:那现在他的名次呢

    韦冰顿时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小声说道:虽未夺下制头,但也是在第二名

    那就行了,在智谋将帅科这等素来取人极少的制科中夺下第二名,你还想怎样愚蠢短视,我真的要被你气死了韦坚身为如今兄弟之中最年长的,素来是张口就骂,从不留情,这时候劈头盖脸把韦冰痛骂了一顿之后,他方才又轻轻吁了一口气,决定不再纠结此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横竖不过是一个寒门子弟而已

    对了,阿兄,与其去结交远在漠北的杜士仪,还不如另寻他人。皇甫惟明不是如今官居陇右节度使吗他颇得陛下之心,而且在陇右也打过好几个大胜仗,更重要的是,当年他可是当过太子殿下的属官。韦冰见韦坚总算是放过了自己,赶紧讨好地出了一个主意。果然,这一次,他就只见兄长的脸色迅速霁和了下来,显然并不排斥自己这个提议。

    皇甫惟明虽则近些年来蹿升极快,可比起杜士仪来还是差得远了。话说回来,比起文吏出身的皇甫惟明和杜士仪,河东节度使王忠嗣方才是一块瑰宝,那种万夫不当之勇,太子殿下每每说起就心动十分。

    说到这里,韦坚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先不提这些远的,骨力裴罗的任命刚刚下来,奉命操练左神武军中的左厢蕃军,你给我死死盯紧他,素来是张口就骂,从不留情,这时候劈头盖脸把韦冰痛骂了一顿之后,他方才又轻轻吁了一口气,决定不再纠结此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横竖不过是一个寒门子弟而已

    对了,阿兄,与其去结交远在漠北的杜士仪,还不如另寻他人。皇甫惟明不是如今官居陇右节度使吗他颇得陛下之心,而且在陇右也打过好几个大胜仗,更重要的是,当年他可是当过太子殿下的属官。韦冰见韦坚总算是放过了自己,赶紧讨好地出了一个主意。果然,这一次,他就只见兄长的脸色迅速霁和了下来,显然并不排斥自己这个提议。

    皇甫惟明虽则近些年来蹿升极快,可比起杜士仪来还是差得远了。话说回来,比起文吏出身的皇甫惟明和杜士仪,河东节度使王忠嗣方才是一块瑰宝,那种万夫不当之勇,太子殿下每每说起就心动十分。

    说到这里,韦坚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先不提这些远的,骨力裴罗的任命刚刚下来,奉命操练左神武军中的左厢蕃军,你给我死死盯紧他

第一千零四章 雄城奠基

    安北牙帐城从规划到正式奠基开挖第一锹土,只用了整整两个月。在此期间,众多工匠齐心协力,先是在杜士仪的牙帐中做出了最初的沙盘模型,而后又制作了内部的格局模型。因为占据的地方太大,不得不另外腾出一座大帐,专门放置缩放比更清晰的模型。

    阿布思因为杜士仪为其奏请了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之职,来往安北牙帐的次数最多,眼看着那最初简略的模型渐渐复杂成熟。

    这一次,当他看着沙盘上那座背山依水而建,城墙高耸,内中里坊明确,从马场草场木石场大都护府,东西南北四大屯兵所,样样俱全的坚城时,忍不住失神了好一会儿,最终方才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杜士仪道:杜大帅,这安北牙帐城真会有如此大的规模

    没错,若非初建之时要控制花费,我的本意是,还要将此地建得更大一些。不过也好,日后以这座城池为内城,在外再建外城,一样可以固若金汤。

    杜士仪见阿布思面上变幻不定,既有羡慕,却也有些隐隐的畏惧,他就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因此当即轻描淡写地说道:在安北牙帐城建成之后,等缓过几年,我将奏请陛下,为漠北各部一一建城。漠北的春夏秋还好,每到冬日,风雪交加,若是有城池遮挡,各族从上至下想必都会欢欣鼓舞。

    阿布思这才眼睛一亮。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只见杜士仪侧头看向了他:副大都护如果愿意,我会让工匠在空闲的时候前去同罗领地细细测绘,回头也给你做出这样一架模型来,异日建城也就有个参考。

    那我就代表同罗部族民,多谢大帅了阿布思顿时喜形于色。要知道,先前杜士仪许诺的副大都护之职,他成功到手不说,而且杜士仪更仗义的是,请河东节度使府对同罗和在云州的茶马互市也大开绿灯,现如今同罗上下再无战事,一片繁荣昌盛的景象。他和仆固之主乙李啜拔虽有交情,可也生怕对方因为长子仆固怀恩之故而从杜士仪这里得到的好处最多,眼下却再没有这样的担忧。

    可谢过之后,他终究还是多了个心眼,盘算片刻后便笑吟吟地说道:安北大都护府毕竟是刚刚挪到这里不久,虽说有朔方兵马调来,可终究还是人手紧缺。如果大帅同意,我愿意派长子阿古滕领精兵八百来此,听候大帅差遣。

    派的是具有第一继承权的长子,领的兵马却不多,这是阿布思极有诚意的表现,杜士仪自然不会拒绝,当即笑着接纳了。而他也给出了同样优厚的回报,那就是为阿布思这个长子奏请大唐的官职,而且回赠了一批刚刚从朔方送来,来自中原的华美绸缎。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阿布思,他方才回到了如今复又显得空旷的牙帐。他刚坐下还没多久,张兴便掀帘而入,大步走上前来,向他笑着拱了拱手:恭喜大帅,总算初步稳住了漠北。如今回纥气焰大减,还得提防葛逻禄的伸手,乙李啜拔投鼠忌器,阿布思却正高兴喝到了头汤。如此一来,只要能够尽快构筑起安北牙帐城,则漠北将为此一劳永逸,长治久安

    希望能承你吉言了杜士仪莞尔一笑,示意张兴坐下,这才继续说道,季珍送骨力裴罗去了京师,传回消息说正在应智谋将帅科,如若能够一举中的,日后便再无人能置喙我拔擢他。他人在长安,你以朔方节度判官兼安北大都护府长史,远来此地,想想我还真是对不起你家娘子,每次都把你支使得团团转。

    张兴欠了欠身,面上却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笑容:我和季珍一样,都是一介寒微之士,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大帅提携,怕的是没事可做,哪里怕什么繁难安北大都护府从无到有,大帅是奠基者,我们是追随者,日后当名垂青史,如今这些代价又有何妨当年大帅经略云州,我正好没赶上,这次却赶上了最好的时候。生逢盛世已是人生最大幸事,更何况生逢有杜大帅在的盛世

    好你一张嘴,灌蜜汤险些把我给灌晕了

    杜士仪哈哈大笑,心中却同样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豪情。男子汉大丈夫,困于一屋一宅一隅,点头哈腰媚上欺下,哪有什么趣味反而在这种人人都视之为险恶的地方,他可以毫无顾忌施展拳脚,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来。这么多年官当下来,他并没有如同别人认为那样,磨去了所有棱角,变得滑不留手,他的锋芒和锐气,一直都藏着

    奇骏,季珍不在,那些各部酋长,上下杂务,我就毫不客气全都交给你了

    是,大帅但请放心

    朔方前前后后腾挪出近万蕃军于此,仆固怀恩的护卫职责一时就轻了许多。他如今也是儿女都有好几个的人了,不会再如当年那样冲动易怒。他治军也不像郭子仪那样严谨,但凡征战,都会发布劫掠归己的军令,故而将士人人奋勇争先,再加上他自己骁勇善战,身先士卒,在部下中间威望很高。每日黄昏,他都会带着亲卫微服巡视营地,旁人以为他是为了整肃军纪,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为了严防军心动摇。

    为什么会出现军心动摇因为他所领蕃军中,最核心的一部分便是来自夏州仆固部的兵马,即便在朔方得到的是和唐军相同的待遇,可如今父亲的漠北仆固本部就在更东面,若万一有人散布什么流言,那就是天大的事态

    当一圈转完后,仆固怀恩略显疲惫地回到自己的大帐时,却发现里头已经有了人。来者正在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四面悬挂的兵器,看到他来便转过身笑道:怀恩,这么多年了,你还改不了这喜欢收集神兵利器的性子。

    仆固怀恩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晃过神来,心头说不出是惊喜还是别的:阿父是来拜见大帅的,还是来见我的

    我这次来,只带了不到十个人。乙李啜拔直截了当地揭开了这个事实,见怀恩面色一变,他便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会说,要想见你,我自可大大方方地前来谒见,然后再和你父子见面。我不是不能这么做,可有些事,我得弄清楚,否则我心中不安,仆固部上下也同样会不安。要知道,当年我能够顺利成为漠北仆固部之主,是因为登利可汗率军来攻,危急时刻我振臂一呼,统合了众人,并不是说如今的仆固部就铁板一块回纥之乱让不少仆固部的大贵族惶惶难安,所以我必须要弄清楚,杜大帅究竟是怎么想的

    如果父亲是来游说自己别的,仆固怀恩还能严词拒绝,可父亲抛出的是这么一个理由,他就着实没办法再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了。他沉吟了片刻,先到了大帐之前吩咐自己的亲卫严加防守,不许放进半个人来,这才回到父亲面前,斟酌了一下语句后就开了口。

    阿父,回纥之事,都是安北大都护府的新任司马陈季珍筹划用计,他是当初我举荐给你的,你对他应该很了解。

    果然是他。也只有他能够如此用反间计,让回纥几乎大乱。当初也是他,让乌苏特勤答应和我以及阿布思联手;也是他,说服乌苏特勤向大唐称臣,从而换取大唐对他称汗的支持;可也是他让乌苏特勤这个所谓可汗最终送了性命乙李啜拔眉头一挑,并没有太多意外,可心里却不由得有些苦涩,说起来,他在仆固部这些年,出谋划策,几乎少有差错,我自忖对他也是优礼备至,可没想到杜大帅一声召唤,他就立刻毫不犹豫弃我而去了。

    仆固怀恩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了,自然能够辨别出父亲这言不由衷之处。事实上,他早就打探得知,自从乌苏米施可汗死了之后,陈宝儿在仆固部就被高高供了起来,连出谋划策的机会都没了。虽说换成任何人,眼见得乌苏米施可汗和颉跌伊施可汗双双事败身死后都会如此,可这种时候父亲在叹息放跑了人才,还有什么用

    于是,他只是摇头说道:陈季珍是杜大帅从蜀中乡野之地亲自挑选出来,曾经带在身边朝夕教导的,当然不会轻易就因为利益而转投了别人。阿父如果怪我当日没在信上说清楚,我也只能说,虽是陈季珍极力要求如此,可我那时候也只是想看看,没有杜大帅首徒这重身份,他能做得如何。只没想到,我还是小看了他。

    父子久别重逢再见面,仅仅是这样一番对话,乙李啜拔就能觉察到,父子俩之间已经存在着一条清清楚楚的隔阂。尽管这是他当年自己自愿选择的,可这会儿心里仍是难免微微苦涩。就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预备开口的时候,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将军,杜大帅来了

第一千零五章 不疑

    对于杜士仪的突然到来,仆固怀恩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当年狼山大捷之后,郭子仪调守西受降城,来瑱后因父丧归家守制,只有他一直都在杜士仪左右,人人都认为,他是杜士仪初到朔方后提拔起来的最受信赖的勇将,他自己亦是引以为豪。故而杜士仪来到漠北上任,从朔方挑上带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仿佛丝毫不在意他和父亲乙李啜拔的关系,因此,他一直对此深受感动。

    此刻,见乙李啜拔亦是面色铁青,仆固怀恩环顾左右,发现这宽敞的大帐中根本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且就只有前头那一处门,此刻杜士仪不知道是否已经靠近此处,让父亲立刻避开出去,反而兴许会迎头撞上,他不禁更加急躁了起来。当此之际,还是乙李啜拔沉声说道:不要慌待会儿你什么都别说,一切都推在我身上。本就是我悄悄来见你的,被杜大帅撞上,也是我行为不谨,和你无关

    可是阿父,你我相见被人瞧见,就会惹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来,不若让帐外亲卫推说我不在

    不等仆固怀恩把话说完,乙李啜拔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杜大帅必是知道你在此,这才亲自前来。挡是挡不住的,不要说了,我是你的父亲,听我的

    那我出去将杜大帅引到别处

    乙李啜拔正要开口,仆固怀恩却不管不顾冲了出去。见此情景,他眉头紧皱,面色阴沉,随即方才缓缓坐了下来。

    只带着虎牙和三五牙兵的杜士仪快到仆固怀恩的大帐前不远处,就只见几个守卫的亲兵连忙迎上前行礼。他微微一颔首算是还礼后,正要开口时,却突然意识到,以往听到自己来时,必会匆匆出来的仆固怀恩竟到现在还没出现。正在他微微踌躇之际,大帐中一个人影快速钻了出来,疾步迎上前来行礼道:大帅有什么吩咐,让人叫我一声就行了,怎么亲自来了

    这话若是别人说,没有半点问题,可杜士仪却清楚仆固怀恩不是这样假客气的性子,心里不禁有些奇怪。他突然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门前的几个亲兵。见他们有的心虚别开目光不敢和自己对视,有的则是面露强笑,他在沉吟片刻后便微微笑道:我找你本是为了安北牙帐城的事,不过并不紧急,晚间你到牙帐来,我与你详谈。最近有不少小部族来投安北牙帐,奇骏正在安置他们,我正打算去看看,只是顺道经过你这里,于是过来看看。没什么别的事,你自去忙吧。

    仆固怀恩没想到杜士仪主动改口,一直等到杜士仪离开,都仍然有些茫然。等到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大帐,乙李啜拔刚刚也听到了外头的所有对答,想了想便开口说道:不管如何,至少这一关是过去了。你可千万别太老实,自己去把此事招认出来。我也不便多留,托你之事,你打探打探就行了。你如今是安北大都护府的重将,不仅仅是我的儿子,不要太勉强了。有朝一日若是我父子不幸沙场对决,那也是时也命也,不能怪别人。

    虎牙陪着杜士仪离开仆固怀恩大帐,走了一箭之地他就忍不住轻声问道:大帅,仆固将军分明是有事瞒着,为何

    每个人都有秘密,无需过分紧盯。杜士仪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更何况,怀恩是我亲手提拔起来的,多年几乎都在我身边,我很了解他这个人。你越是不问,他越是憋不住,到时候说不定会主动说出来。如果为了一点小事就硬是深究,岂非坏了我和他之间多年建立起来的信任

    尽管杜士仪这话只是对左右牙兵说的,可人人都觉得入情入理,虎牙自也无话。可是,虎牙统管牙兵,负责护持杜士仪的安全,自然绝对不会有半点麻痹大意。就在这天晚上,他便得知了有形迹可疑之人悄悄与仆固怀恩相见之事,而且,那人身形极似乙李啜拔。他这个人除却步战马战尽皆骁勇,还有一个习惯是当初在固安公主身边,协助张耀统管狼卫时养成的,那就是多疑。他心里不禁存下了一个大疙瘩,思来想去,便索性亲自前往牙帐。

    他刚到牙帐之外,一个牙兵便快步迎了上来,却是轻声说道:是仆固将军来见大帅。

    虎牙知道杜士仪之前那个说法不过是借口,如今仆固怀恩竟是如约而来,他不禁心底犯嘀咕,随即就打了个手势示意那牙兵不用多说,竟是亲自上得前去,在牙帐大门口把守。身后,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渐次传来,听着听着,他便不禁眉头一挑,继而就渐渐舒展了开来。

    你是说,今天来见你的,是你父亲

    对于仆固怀恩的坦白,杜士仪并没有太多意外;可对于其坦白的这个人,他却有些意外。可再细细一想,葛逻禄俟斤聂赫留致力于推进左厢右厢的统合,同时在已经日暮西山的突骑施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没工夫顾及安北牙帐城;回纥如今是有心无力;阿布思在他的笼络政策下,纵有异心,也会稍稍按捺一下;反倒是当初和他关系最密切,多年来也受惠不少的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会生出某种进退两难的情绪来。

    要知道,仆固部一面和同罗部接壤,更东面是都播,西面是安北牙帐,如果乙李啜拔还是当年的区区夏州一群胡户的首领,当然不会在乎这些,可现在就不得不考虑,他杜士仪对于仆固部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态度。

    大帅,我之前不该蓄意欺瞒

    这是本能,不算蓄意,你如今能来坦陈此事,就已经很难得了。杜士仪伸出手将单膝跪着的仆固怀恩搀扶起来,想了想便索性开口为其父子释疑。

    你可以明确告诉你父亲,他用不着如此试探我的心意,大可明着前来询问。漠北广袤无比,大唐兵员有限,不可能真的派兵将这数千里山河完全占据,所以仆固部世世代代保有的领地,大唐自然予以承认,放任其自治,绝不会派兵侵扰。至于回纥内乱,虽则是季珍用计,可你想一想,倘若不是吐迷突盛气凌人,围困他一行;倘若不是他们兄弟父子叔侄的关系本就不佳;区区一计,是否会有那样的结果与其因为回纥内乱惶惶难安,不如约束部属,不要让仆固部任何人做出犯我大唐官军之事

    仆固怀恩没想到杜士仪如此轻巧就宽宥了父亲偷偷来见自己的事,而且还索性挑明了他最担心的问题,不禁喜形于色。而下一刻,他就感觉到杜士仪伸手在他肩头重重按了按。

    怀恩,今天的事情,你不说,也许很快就有人来对我禀报。那时候我纵使不深究,心里也许就会存下一个大疙瘩。而你亦是因为有事欺瞒,而会动辄疑神疑鬼。你做得很好,我没看错人

    听到这样的话,这样的评价,仆固怀恩只觉得又庆幸,又感动,松开手又退后了一步后,他便深深下拜道:若无大帅提携,怀恩怎有今日日后,怀恩定当忠心耿耿,绝无隐瞒

    等到又交待了仆固怀恩一些需要向乙李啜拔转达的话,而后又吩咐其明日启程前往仆固部领地,杜士仪亲自把人送到了牙帐门口。眼看其在三五随从的簇拥下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他就一瞥门口如同一根木桩一般矗立不动的虎牙,笑着打趣道:若是怀恩不来,你大概就会禀报乙李啜拔悄悄混进来见他地事情了吧

    职责所在,不敢轻忽。虎牙用这样言简意赅的八个字回答了杜士仪的疑问,继而就用没有掺杂任何感情因素的口气建议道,大帅虽说信赖仆固将军,可有句话说得好,不能把所有果实放在一个篮子里。如今安北牙帐城兵马近万,而且接下来便是筑城大事,不容任何闪失,大帅最好能够另外再用一位有能力的将军。即便郭将军轻易调动不得,也可用一个老将坐镇。

    杜士仪很明白,虎牙的话确实中肯,他如今调来的兵马,其将领多为偏裨,和仆固怀恩相比就有些不够看了。统帅兵马不能单单用人不疑,更不能完全倚靠一个大将,以免把人娇惯出毛病来。更何况,他如今身在漠北,和在朔方文武人才济济却又不相同。而且,调动归调动,却不能伤及朔方人事根本。

    于是,他在思量片刻后,便点头说道:你此意很好,少时我便会行文朔方。

    乙李啜拔日夜兼程赶回仆固部牙帐,当确定上上下下并无任何,一片安定祥和的时候,他方才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大气。自从回纥那场内乱,他生怕仆固部也被人来上这么一招这绝不是他瞎担心,陈宝儿对于回纥都能有那样真切的了解,更何况呆过多年的仆固部可是,一想到此去安北牙帐和儿子仆固怀恩见面,可竟是险些就被杜士仪撞破,他的一颗心仍然不能就此放下。

    即便今次涉险过关,可如果杜士仪真的怀疑他和仆固怀恩父子里外勾结呢

    俟斤。

    门外传来了一个娇娇柔柔的声音,乙李啜拔先是一惊,而后不禁哑然失笑。正妻同罗夫人施那仍旧留在夏州仆固部,他身边除却当初判阙特勒的女儿之外,还有好几个姬妾,外头的那个女人娜罗诗虽是汉蕃混血,但在仆固部牙帐却和别人一样,会被人尊称一声小可敦,正是他的一个爱妾。这来回一路上,他积攒了太多郁结,此时当即便霍然站起身来。

    该做的他已经做了,何必一直纠结

第一千零六章 夫人政治,赤胆忠心

    整整两个月后,陈宝儿方才回归安北牙帐,随行的还有新婚妻子李茕娘。当初谈婚论嫁的时候,嗣韩王妃杜氏在对这桩婚事有所意动之后,便让王容出面,撮合这一对男女见了一面。虽则只是一次简短的会面,陈宝儿对于善骑射,通女红,性格爽朗的李茕娘颇有好感,而李茕娘对于年长自己十余岁,谈吐气度都和京师贵介子弟截然不同的陈宝儿也有些心折。于是,在陈宝儿父母抵达京师之后,这桩婚事就紧锣密鼓地办了。

    陈宝儿至今还记得,新婚次日拜见舅姑的时候,父母长年在乡野居住,纵使官府照拂,乡邻敬仰,可终究第一次进长安,又娶得贵媳,颇有些手足无措,慌张畏缩,可妻子毫不勉强,言行举止始终落落大方,对他的兄弟亦是恭敬有礼。婚后不数日他便要启程回漠北,在父母兄弟的一力主张以及王容的支持下,他问过李茕娘的意思后,见她竟然真的愿意离开长安,当即就带着妻子一同出发了。

    尽管是伯父承袭了王爵,可李茕娘终究落地便生在宗室之家,看到的只有歌舞升平,对于塞外的生活着实又陌生又好奇。和陈宝儿一同来拜见杜士仪的时候,她没有太多新妇的羞涩,反而在寒暄之后主动开口说道:恩师,陈郎今后有的是各种事务奔忙,可安北牙帐不比长安,没有那么多需要女人费神的家务,可有什么我能出力的地方如果闲着无所事事,我可就白来了。

    按照京兆杜氏的辈分,李茕娘应该称自己一声叔父;而按照官场上的习俗,则应该称一声大帅。如今她却随陈宝儿称恩师,而且还主动表示不愿闲着,杜士仪看了一眼微微愣神的陈宝儿,不禁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他就点头赞许道:不错,如今安北牙帐城还没建成,再大的官,也就是营帐多一些,仆从多一些,余者没有什么区别,也没有那么多需要迎来送往的地方,和长安那种时时刻刻都少不了女人去交际的帝都不同。漠北春夏秋极短,冬天却很漫长。一旦入冬,漫天飞雪,寒风凛冽,需要很多准备,尤其是如今正在筑城之际。你既然主动请缨,我就交一桩重要的事务给你。

    他顿了一顿,见李茕娘面露凛然之色,他就吩咐道:你师娘留在长安,安北长史张奇骏的妻子还在灵州看顾孩子,怀恩此行也没有带妻室过来。也就是说,如今的安北大都护府上下文武,家眷跟来的少之又少,但人少,却不意味着没有。从朔方远来此地,将士们想的是建功立业,守御边疆,但女眷们却不免心中不安。茕娘,你是宗室之女,身份尊贵,如今随夫来此,便当义不容辞地安抚好这些女眷。她们心安,安北牙帐就会安定。

    对于一个年方十七刚刚出嫁的新妇提出这样的要求,杜士仪知道,这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可王容给他捎来的家书上说,她这两年和嗣韩王妃杜氏来往的时候,一直觉得李茕娘身上有一种迥异于千金贵女的柔韧特质,不若让她试一试。所以,话出口后,他就细细审视着李茕娘的表情。

    恩师交待的,还真是顶顶重要的事。轻轻嘟囔了一声之后,李茕娘便抬起头来,我不敢说一定不出纰漏,可我一定会尽力的

    好。杜士仪顿时笑了,等到回头你把所有军中女眷拧成一股绳,我再吩咐你别的

    杜士仪留着陈宝儿还有要事吩咐,李茕娘便先行告退离去了。看着她出帐的背影,杜士仪便笑问陈宝儿道:娶得新妇的感觉如何

    陈宝儿又不是那些青葱少年,被这样打趣了一句,他也只是面色如常:我当初只怕她身份尊贵,为人傲气,可却没想到出其意料的好相处。师娘真是好眼光,我家阿爷阿娘送我出发时,都说我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才有今天。

    比起当个富家翁就已经心满意足的兄弟们,他从云州到漠北这一连串经历际遇,实在是太精彩了就连娶妻也是,他何尝想到能够娶得宗室女为妻

    你能有贤妻照顾,我和你师娘也能放心些。如果茕娘真的能够安抚好这些女眷,那些来投奔安北牙帐城的小部族中,也可以走一走夫人路线,或是联谊,或是其他往来,总之就能进一步加强联系。对了,茕娘应该还不懂突厥语吧你抽空教教她,身在漠北,语言不通就太不便了。

    一路上她已经学了不少。想起比自己年少许多的小妻子,陈宝儿不禁觉得心头微热,我原本还担心她会觉得一路骑马劳累,可她愣是没说半个字。我想,再有一个月,她应该就能用简单的突厥语对话了。

    李茕娘的到来,为繁忙紧张的安北牙帐增添了几许亮色。正如杜士仪交待的那样,她很快就努力串联起了少数随军前来的女眷。时人对于宗室千金总有几分敬畏,见她平易近人,待人爽利,在最初的生疏之后,全都与她渐渐熟稔了起来。以至于陈宝儿平日处理事务时,也常常会听人说起自己的妻子如何如何,让他的心情也不知不觉愉悦得很。

    而在陈宝儿李茕娘夫妻抵达安北牙帐后不多久,又一行风尘仆仆的人也到了。为首的那个将领三十出头,虎背熊腰,英武俊朗。当他把随从兵马留在外头,跟着领路的牙兵来到牙帐之外通报入见时,他的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这个地方,是曾经突厥统治漠北的中心,如今竟又重回大唐了

    看到那个大步进了牙帐,行军礼参见的青年,杜士仪不禁笑吟吟地问道:光弼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

    是,从前只闻漠北塞外风光,今日北行,才算是亲见。李光弼恭谦有礼地答了一句,随即便束手说道,郭太守得大帅行文,便从众将之中调了末将前来听候调遣。

    杜士仪在信上直接向郭子仪挑明了把李光弼要来,得知其对李光弼的说法却是从众将之中,独独挑了李光弼,他不禁暗笑郭子仪奸猾,知道自己不会拆穿,便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也不捅破,微微一笑点点头,随即就说道:你此前在丰州九原郡,西受降城戍守多年,颇有战功,我如今便命你为安北大都护府先锋使,将西受降城调拨来的兵马五千人,全数拨于你麾下。

    李光弼积功为偏将,如今一到漠北,杜士仪便直擢他为先锋使,他在感激涕零的同时,也不禁有些诚惶诚恐。可是,等到杜士仪授意他跟着,来到了毗邻牙帐的另一座大帐中那具沙盘前,他目睹那座惟妙惟肖的安北牙帐城模型,眼神就不知不觉变了。

    北疆历来纵有建城,也多在邻近中原的朔方之地,比如夏州境内,现如今还有统万城的遗址留存。可在这乌德犍山下,纵使突厥死灰复燃,据此多年,却只有土墙,没有真正的城池。倘若安北牙帐城最终落成,对于整个漠北诸族的震慑,绝对非同小可但是,你更要明白,如今我朔方兵马在此驻扎的,不过近万,其中还要轮换筑城,虽则我以给予保护为代价,又给出优厚的报酬,吸引那些前来投效的小部族参与筑城,可是万一有人兴师来攻,这里转眼间就会岌岌可危。我听子仪说,你治军严谨,望带好你这支兵马,击退所有胆敢来犯之敌

    面对这样的重任,李光弼立时凛然应道:我定不负大帅所托,不让任何敌寇越雷池半步

    李光弼是契丹人,仆固怀恩是铁勒人,杜士仪此来漠北,启用的是这样两员蕃将,自然别有一番不同的意义。便如同大唐的安西和北庭都护府,历来也是蕃将居多一样,这是一种统治哲学。当然,放眼上下五千年这些大一统的王朝,汉朝虽然也用过匈奴人,但远不如唐朝能够这样不拘一格地使用蕃将。这些蕃将之中当然也出过几个赫赫有名的叛将,可赤胆忠心的却占据了绝大多数,忠诚绝不逊于血统纯正的唐人。

    换言之,除了安禄山此等滑胥之辈,只要上位者不去逼反,没人会吃饱了撑着揭竿而起。

    故而,在军政全都有人坐镇的情况下,杜士仪便以张兴知安北大都护府留后事,陈宝儿辅佐,仆固怀恩和李光弼各领兵马坐镇,自己带着虎牙以及牙兵千人,巡视安倍都护府东部领地。到了同罗之地见过阿布思,盘桓两日再次出发之后,阿布思立刻主动殷勤热络地亲自带着三千兵马,一直把杜士仪护送到仆固部领地,这才回返。

    杜士仪在仆固部的领地也只停留了两天,通过乙李啜拔召见了那些贵族。他很清楚,一时的言语未必能够打消人们心中的疑虑,故而在嘴上安抚之外,也给出了相当的实际好处,让众人喜出望外。精美的丝绸,洁白的瓷器,以及各式各样塞外贵族很少能见到的精巧首饰,因此,当杜士仪提出安北牙帐城的修筑需要人手,只要有力气即可,他会给予各种回报,不少贵族都慨然拿出了人来。

    不过是一些最不值钱的奴隶而已

    此次东行的最后一站,杜士仪却是来到了如今合并了奚人度稽部的都播之地。当看到那个俨然突厥打扮,再瞧不出当年青涩样子的罗盈迎出来时,他在客套寒暄两句跟着其进入牙帐后,再没了外人,他方才主动笑着给了罗盈一个熊抱。

    直到今日,我方才能够名正言顺地来此见你

第一千零七章 无敌无双

    大唐胡风最盛,更何况罗盈从小就长在佛寺,人生最美好的岁月都放在了塞外,除了心底那点执念,他就和真正的铁勒人没有任何区别。可是,对于杜士仪这样热情的举动,他却不由自主露出了几分当年才有的腼腆,呆了一呆,方才欢欢喜喜地重重回抱了一下杜士仪。

    我也没想到,大帅真的能够到漠北来有安北大都护府的撑腰,我晚上也可以多睡几个好觉了

    你晚上从来都是挨着枕头就睡,呼噜打得震天响,还敢说睡不安稳

    随着这个声音,一个高挑的身影钻入了牙帐中。见罗盈满脸尴尬,她便笑吟吟地看着杜士仪道:杜十九郎,你果然是有胆色,竟敢抢了突厥牙帐建城,比我家小罗更厉害安北大都护府若是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想打哪就打哪,我绝不含糊,小罗不敢上,我亲自带着剑营冲锋陷阵给他看

    五娘,都是这么多年老夫老妻了,你不要拆我的台好不好

    杜士仪看着这一对年纪很不小的夫妻重现了从前那女方不饶人,男方连讨饶的一幕,恍惚间只觉得又回到了当年还在云州时的情景,不禁为之莞尔。还不等他开口,牙帐门帘打起,却是两鬓微霜的公孙大娘一手一个拉了两个孩子进来。知道这是罗盈和岳五娘生的那对龙凤胎,他不禁极其纳罕,盯着两人瞧了好一会儿,他便发现,说是龙凤胎,两个孩子却还是能从五官上看出不同来,可问题就在于儿子更像岳五娘,女儿更像罗盈

    尽管当年罗盈这个小和尚长得并不寒碜,可如今女儿只是清秀,儿子却一副绝世之姿,着实就让人捏一把汗了

    岳五娘显然也知道一双儿女的这点缺陷,可却毫不在乎,上前拉过儿女走到杜士仪面前,炫耀似的说道:虽说当初生下他们着实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可如今看看他们,我就心满意足了。无敌,无双,见过你们杜伯伯。

    杜士仪当年听说罗盈得了一对双生儿女,还备了厚厚一份礼送上,那时候只知道儿女尚未起名,如今听到岳五娘口中唤出的这名字,他着实给吓得不轻。罗无敌,罗无双这样的名字实在是太过威武霸气,平时罗盈叫人的时候,心里就没打个颤吗他正扭头看罗盈的表情,两个孩子就全都叫起了人,一口一个杜伯伯,听得他立刻就把这些许问题都丢到了爪哇国。早就打算来此的他拿出了预备已久的礼物,却不是什么玉佩之类的表记。

    这是雌雄两把匕首,还未开锋的,等你们再大两岁,我再命人来,为这两把匕首开锋

    两个小家伙立刻喜形于色双双谢过,可紧跟着接过东西是,姐弟俩却因为谁拿雄剑,谁拿雌剑而斗起嘴来,最后各自不相让,竟是在那猜拳定胜负。见此情景,公孙大娘就笑着说道:他们就是这样子,别看一个长得像罗盈,一个长得像五娘,可骨子里的性子却都随了他们阿娘,固执得很,幸好是一儿一女,如果两个都是儿子,非得打破头不可

    杜士仪见那边厢已经分出了胜负,女儿罗无双得意洋洋,儿子罗无敌垂头丧气,他不禁哑然失笑,这才问及公孙大娘近况。这位昔日宫中剑舞无双的名家,如今脱困而出多年,自是精气神绝佳:托你的福,天天有的是良才美质可供教导,又身处这广阔的天地,哪里还会有什么不好不说是我,就连你特地送到这里的那位太真娘子,如今也开朗了许多。只是李瑛他们兄弟三个和薛娘子也都在这里,下头需得小心不让他们两拨人碰上。

    亲疏有别,杜士仪听到玉奴的消息,立刻开口问道:玉奴一切都好

    好,常常骑马到外头去闲逛,前一阵子竟然对剑营起了兴趣,磨着我要学剑术,我都不好意思说她年纪大了,学这些有些晚了,拗不过她就教了两手。岳五娘原本对皇家人一点好感都没有,可玉奴是杜士仪的徒弟,她爱屋及乌,也总得对人好一些,李瑛他们也倒是奇怪,我原以为他们未必留得住,谁知道罗盈给了他们三个选择,他们对于回中原做富家翁之事一口回绝,对于西行游历之事也不置可否,竟是心安理得留下来了。

    五娘,毕竟是当年储君,你留点口德。

    见公孙大娘出口劝止,岳五娘却嗤之以鼻,杜士仪想了想便冲着罗盈微微颔首,两人悄然出了牙帐。在这都播之地,罗盈是绝对的主人,了若指掌,在他的带路下,杜士仪跟着他来到了附近的一处小丘,居高俯瞰,他就只见营帐数千,人马牛羊不计其数,一片繁盛景象。

    从前我只是一介小沙弥,后来当过领兵的将军,现如今却成了一方之主,要对众多子民负责,想想人生还真是转折众多。罗盈一边说,一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转身看向了杜士仪,大帅可否明示,将来打算怎么做

    如果天下承平,你这个都播之主,便不妨太太平平地传承下去。我想,你也好,五娘也罢,甚至是公孙大家,都早就把这里当成了家园,不会再愿意回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中原去。杜士仪见罗盈脸色一松,他就继续说道,如果天下大乱,那么,漠北必定也不能幸免,到时候,你振臂一呼,由北统南固然是一句疯话,但席卷漠北,不使其干涉中原,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到

    罗盈听到杜士仪连以北统南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一颗心忍不住狠狠悸动了一下。纵使他如今已经是一方雄主,可比起回纥葛逻禄同罗仆固,却还有所不及。眼看大唐扬威四域,即便雄霸一方如突厥,如突骑施,也在那强大的攻势下土崩瓦解,而契丹和奚人之流则更加狼狈,吐蕃虽夺回石堡城,可交战仍是败多胜少,他根本没办法去遥想异日大乱的光景。所以,听出杜士仪话中分明是防患于未然的意思,他方才心中释然,随即重重点了点头。

    那我就依从大帅此言。

    大唐秦国公,朔方节度使兼安北大都护杜士仪东巡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李瑛等人亦是得到了这个消息。昔日的龙子凤孙,如今虽苟延残喘,却成了见不得光的人,平心而论,他们并不是真的如同表面上看这么淡定,李琚甚至开玩笑似的提出,不妨设法见杜士仪一面,也好吓人一跳。尽管李瑶几乎想都不想就否决了,可薛氏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丈夫李瑛心中隐隐还有那么一丝念想。

    多年青灯古佛,薛氏那颗心在遇到李瑛之后虽起了几许涟漪,但早已没有当初的争胜之心了。杜士仪抵达的这一天,她见李瑛倚门沉思,便上前给他加了一件衣服,随即低声说道:二郎,别想这么多了。当初纵使他曾经帮你说过一句仗义的话,让你躲过被废之劫,可那终究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东宫有了新的主人,不是武惠妃的儿子,而是当年的忠王,这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足可安慰。如若真的贸然去见他,他如今权握一方,甚至都不用禀告上去,就能让我们横死当场而且,还要连累让我们得以重聚的恩人,还有收留我们的都播之主,这是何必

    李瑛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苦涩地长叹了一口气:也罢,我听你的,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边厢薛氏说服了李瑛,那边厢李瑶也说服了李琚。而他们从躁动不安到彻底平静的这些变化,岳五娘早已通过眼线了解了清楚,等到亲自陪伴杜士仪去见玉奴的路上,自然而然就都转告了他。得知李瑛等人最终还是安分了下来,杜士仪便点了点头。

    如果他们到现在还想见我,那么便证明,他们被贬为庶人流放岭南这么多年,还没看透勘破。可既然他们能够压下这种念头,就证明他们至少还明白自己已经是见不得光的人。我把人放在这里是最安全的,至少,如今还说不上是否有人能够认出他们,等再过三五年,想来他们就算跳出来说自己是曾经的废太子以及鄂王光王,也不会再有人相信了。那时候,任凭他们想去哪就去哪。

    反正你就是滥好人。换成是我,把他们弄到手,怎么也该奇货可居咦

    岳五娘正说到这里,就只见那边厢一座洁白的帐篷中,正好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从里头出来,正是玉奴。眼见她又惊又喜,不管不顾提着裙子便往这里跑来,她想了想便索性斜退两步,悄然离开了。

    师傅,师傅

    见玉奴又惊又喜地上了前来,杜士仪便伸出手来搀扶了她一把,因笑道:别跑那么快,万一绊倒可就是个大跟斗

    我一直都不敢相信,你真的会到漠北来,真的会到这里来。有些语无伦次的玉奴好容易才压下了激荡的心情,盯着杜士仪那张不知不觉已经多了几分沧桑之色的脸看了许久,这才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师傅你单身到这里上任,师娘和师弟师妹们,真的就只能一直守在长安

    提到王容,杜士仪立时沉默了。何止妻子,他的儿子,他的女儿,全都在相隔数千里的地方,要相见一次千难万难。他能够用死遁之法把公孙大娘,把玉奴,甚至将李瑛他们全部搭救出来,可是他自己的至亲,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困在那座雄伟的坚城之中,相见时难别亦难。

    死遁之后,在世人眼中就是死人,不到万不得已,这个办法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用

    师傅

    见玉奴自责地低下了头,杜士仪便苦笑道:真的到了某一天,他们也许会如你一样遁出来和我团聚。可是到了那时候,也就意味着拉弓没有回头箭,再没有回头之路了

第一千零八章 故人已老

    当初杜士仪特意千里迢迢把玉奴送到了都播,是顾虑到自己也许未必能够兼领朔方节度使,事实上,他如今的精力大半都放在了安北牙帐城的营建上,朔方那边相当于完全放了手,真要是把玉奴放在灵州,他肯定会牵肠挂肚。此次借着东巡的名义到这里来,他和罗盈彼此交了心,如今再看到玉奴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就完全放心了。

    师傅,听说西域那边的仗已经打完了,等到安定之后,我想去龟兹镇看看。龟兹乐舞闻名天下,从前我只在宫里见过那些龟兹胡姬,个个跳得一手胡旋舞,乐曲也是颇为别致。而且,当年我悉心配舞的霓裳羽衣曲便脱胎于凉州曲,西凉之地,乐舞本就不同凡响,我很想亲自去体验体验。把杜士仪请进帐中,玉奴亲手烹茶款待,见杜士仪品着茶,眉头完全舒展了开来,她便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如果你真的要成行,得做很多准备。突骑施尽管已经不足为惧了,但吐蕃同样一直在图谋河陇和西域,而且,你要么从漠北一路西行过去,到时候要经过回纥以及葛逻禄的领地;要么,你就要转道河陇,那就一定得提防有人认出你。而且,这一路如果没有足够的人照应,很容易有危险。

    杜士仪何尝不知道,当完全抛下了杨家,完全抛下了长安城中的一切之后,玉奴除却他们这些不多的师长亲人,就只有最喜爱的音律乐舞了。可玉奴的身份甚至比李瑛等人更加敏感,他不得不谨慎一些。

    这么说,师傅只是怕路上不太平。玉奴立刻笑了,唇角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公孙大家也想去西域看看,因为听说西域也有剑舞,所以她想看看能否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剑术去芜存菁。公孙大家还说,会从剑营中挑选杰出徒孙随行。如果是这样的话,至少安全上头就没问题了。

    杜士仪听说公孙大娘也有这样的兴致,不禁眉头一挑。他今日还未有机会去观瞻剑营,但既然能够经过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师徒的精心教导,再加上曾经得过公冶绝几分真传的罗盈修正,想必这样的剑术再不仅仅是饮宴上用来取悦于宾客的剑术,而是足够驰骋战场的剑术。于是,他在出神片刻后,就嗔怒地瞪了玉奴一眼。

    你啊,这哪是问我的意见,分明是早有成算了

    我只不过是一介女流,如果没有师傅和师娘,师尊和姑姑,还有那么多人的援手,早就变成了随波逐流的浮萍,所以,我也在想自己能做些什么。玉奴说着顿了一顿,这才起身到一边的箱笼中,找出了一支号角,鼓足劲吹响之后,见杜士仪为之错愕,她便走上前来,笑着说道,我想作一首战曲,配上金鼓和号角,日后征战时能够用来激励士气。虽说这只是一个想法,真正在战场上未必有用得上的机会,但我想试一试。

    杜士仪这才恍然大悟。想想金戈铁马的战场上,战曲飘荡激励士气的情景,他不禁有些出神,更何况玉奴能够有一个目标,总比浑浑噩噩过日子强,再者有公孙大娘在,而且还有足够的高手随行,他便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你都摆出这么多理由了,让我怎么说想去就去吧,到时候路过北庭时,万一遇到不可抗的危机,可以让人去见二十一郎,他在龟兹镇多年,人头精熟,总能给你们提供一些方便。但记住,真的遇着战事纷争,不要冲动。西域小国林立,比漠北更乱

    好

    等到杜士仪在剑营箭塔上见着公孙大娘的时候,便再次问及了此事。公孙大娘对此毫不讳言,表示确实有到西域一观乐舞,进一步精进剑术的决心,到时候会遴选出二十名男女徒孙随行。确定此事再无疑问,杜士仪唯有不放心地又叮嘱了几句,换来的却是公孙大娘莞尔一笑。

    知道大帅对玉奴视若珍宝,放心,我不会让她掉一根毫毛看,剑营弟子出操了。

    杜士仪立刻随着公孙大娘的话俯瞰了下去,就只见一群身穿黑衣的年轻人须臾四散看来,恰是组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阵,倏忽间,就只见剑光飞舞不见人,左右距离虽不大,可但只见每团剑光都是从从容容,仿佛丝毫不担心伤着左右。

    我的剑舞,和裴将军,公冶师兄的剑术不同,本是小巧精致,并不擅长战场搏杀,上次和公冶师兄久违多年切磋技艺,这才取长补短,有了剑营的雏形,用的就是彼此配合之术。他们固然不敌那些拥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各部勇士,但合击之术我有足够的自信。两人合力,至少能敌五六人,三人合力,能敌十人,而六人八人合力,则是如同一支一支拧成一股的短枪,其破击之力,用于先锋最佳。

    公冶绝如今在朔方威望之隆,甚至高于很多统军将校,而公孙大娘在都播的威信,杜士仪也能够预想得到。此刻见其神清气爽,自信从容,他不禁分外庆幸能够让这位剑舞大家脱出宫廷的桎梏,在另一个天地尽情施展自己的技艺。于是,他俯瞰着下头剑营弟子那彼此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剑术演练,最终点头赞叹道:有这样一批弟子作为中坚,怪不得都播能够不断壮大

    当然,也要感激奚族内乱。岳五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杜士仪和公孙大娘的背后,见两人回头,她便笑着说道,度稽部俟斤吉哈默听说杜十九郎你来了,高兴得什么似的,说什么都一定要拜见你一面。小罗抵不住他死缠烂打,只能让我亲自过来请你走一趟。

    杜士仪能够想象吉哈默的心情,当即一口答应道:老相识了,我总得给他几分薄面。这样,大帐中说话憋闷,又太正式,岳娘子你找个地方,让我和他赛一次马

    吉哈默开元八年在奚王牙帐和杜士仪第一次见面,至今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十五六年,原本在五部俟斤中最年轻的他,也已经年近六旬,算得上是高寿了。在这些年一场场战事和变动之中,奚族五部早已分崩离析,他所在的度稽部如果不是西迁和都播合并,兴许早已经消亡殆尽。所以,对于杜士仪不但同意见面,而且还邀他赛马,年纪一大把的他劲头十足,出了通身大汗却只是输了半个马身之后,这才意犹未尽地勒住了马。

    老了,不服输不行。吉哈默一边说一边看向杜士仪,脸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羡慕,大帅如今正当盛年,雄踞漠北,如今再想想当年,我真是庆幸悬崖勒马早,结下了一段善缘。

    中原人有一句话说得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杜士仪给吉哈默解释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见其立时双目圆瞪,显然极为意动,他就开口说道,如今外人虽不再知道度稽部,但有道是闷声大发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大可好好休养生息,壮大实力。

    我是运气好,总算保存了实力,又有罗将军收留。在杜士仪面前,吉哈默便索性称罗盈为将军,这又直言不讳地说,但奚族其余各部,不是为契丹欺压吞并,就是被范阳节度使府不断派兵侵扰。那安禄山简直是喂不熟的狼崽子,想当初他能够活命发家,还是因为从我奚人身上淘到了第一桶金子

    紧跟着用奚语骂了一连串脏话后,吉哈默方才抚胸对杜士仪行礼道:杜大帅,就不能把安禄山赶下去,你自己当这个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吗

    这是陛下的决定,何来我置喙的余地杜士仪直接摇了摇头,打消了吉哈默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安禄山如今几乎就是河北王,你惹不起,躲得起。

    可我连躲都躲不起了。吉哈默气急败坏地说出这么一句话,紧跟着便恶狠狠地说,我已经迁出奚族故地,他却还不放过我,竟是放出消息悬赏缉拿我而且,他有什么战功全都是坑蒙拐骗,用各种手段骗了奚人和他会盟,然后一刀杀了,冒充战功杜大帅,我提醒你,这是一条恶狼,他当初在漠北穷困潦倒的时候,曾经去投同罗部之主阿布思,结果却被阿布思冷嘲热讽拒绝了,于是他因此对阿布思恨之入骨。听说你奏请阿布思为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他在背后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而且还说你身为节帅根本就没打过几仗,只会避战,不算英雄

    杜士仪知道有些话也许是安禄山说的,有些话却兴许是吉哈默的故意挑拨,他也没放在心上,哂然一笑道: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你且不用理他。我这个安北大都护统管的是从前的突厥之地,这都播也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但使你不要做出什么昏头的事情来,他若是敢伸手,我绝不会坐视至于饶乐都督府的那些奚人,你不妨招揽过来,漠北之大,还怕没有地方安置

    当杜士仪结束此次东巡,最终返回安北牙帐的时候,正值秋高马肥之际。这本是一年之中突厥南侵最多的时节,如今的漠北却是一片安宁,连带三受降城的秋收也顺利了许多。得知来自长安的家书已经送到,女儿杜仙蕙已然嫁到了崔家,他不禁捏着信笺,百感交集。

    河清海晏,天下安定,可隐伏的刀光剑影,却是无处不在

    第十七卷河清海晏穷寥廓完

第一千零九章 一代新人换旧人

    又是一年冬日,天子驾幸骊山华清宫,能够陪侍前去的群臣之中,却是多了几个正当得幸的新鲜面孔。户部郎中王鉷因财计得天子赏识,由是官拜御史中丞,京畿采访使;之前知太府出纳,聚敛无数的杨慎矜亦为御史中丞,诸道铸钱使。两人皆从财计起家,又趋附李林甫,故而风头一时无二。然而,不论他们还是李林甫,都比不上骤然崛起的杨家人。

    文君新寡后,取代妹妹入主太真观为女冠的杨玉瑶,就在这一年年中的时候拜封正二品淑仪。按照杨玉瑶的野心,自然希望封妃,可她毕竟曾是寡妇,且李隆基登基初年,将贵淑德贤四妃改成了惠妃丽妃华妃三妃,先后封了武惠妃赵丽妃刘华妃。她却不想和他人用同一个封号,故而竟是隐忍了下来。

    相比玉奴的精通音律,她灵巧善媚,妖娆诱人,很快就抓住了天子之心。在她的枕头风下,杨家众人自是鸡犬升天,两个姊妹纷纷封了夫人,男人们一个个得了美官。就连之前在蜀中被章仇兼琼委为节度推官,令上京交接权贵的杨钊,亦是靠着巴结杨玉瑶,再加上精通樗蒲的缘故,得以在天子面前混了个脸熟。

    后宫有人好做官,正因为有章仇兼琼作为后援,鲜于仲通又屡屡厚赠,杨钊虽和杨玉瑶的关系已经有些颇远了,可还是凭着那些金银财帛,稳固了和杨家诸人的关系。这一日在温泉宫陪着樗蒲之后,他成功得了天子一句度支郎中的承诺,顿时喜出望外。

    他在蜀中各种活计都做过,很多官府都厮混过,却始终不得出头。杨家出了个寿王妃之后,他也曾经打过主意进京投奔,可转眼间看到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变化,甚至好好的寿王妃成了女道士,而后又年纪轻轻就此夭亡,他又不敢轻举妄动了。若非鲜于仲通把他举荐给了章仇兼琼,恐怕他仍旧难以打定主意到长安来,而正是这一趟奔走,他终于算是抓到了久违的机遇。

    在温泉宫前愣神片刻,杨钊突然只见一行车马迎面而来。见前呼后拥,赫然是北门禁军护送,他赶紧在旁边让路,等人过去时,他就只见车帘见红香绿玉,分明都是女子,不禁有些意外。思来想去,他便叫住了最末尾的军士探问了一句,得到的答案却让他心中微微一沉。

    那是张美人,谢美人,还有几位才人,奉陛下诏命,陪侍温泉宫。

    这些所谓的后宫嫔妃是什么出身,杨钊从杨玉瑶口中已经听过无数次了,知道这些都是当年玉奴身边的侍儿,身份卑微低贱。时隔多年,他已经有些记不清楚当年那个犹如粉团子似的女童了,从前那些情分也早已烟消云散,更何况如今人已经不在,剩下的这些侍儿却还分了杨玉瑶的宠。可是,按照杨玉瑶的话来说,若只是一个人还好对付,这些侍儿隐隐拧成一股绳,什么分化笼络之计都不好使,她也徒呼奈何。却没想到这次前来温泉宫,本没有她们的份,可谁能知道,天子竟然又命人传召了她们来。

    盯着那一行人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杨钊终究轻轻舒了一口气,把这么一件事给撇在了脑后。据说这些女人全都是买来的奴婢,伺候玉奴多年,并无家人,可说是从宫外半点没法入手,这些年和玉真公主等也没太多联系,只消杨玉瑶能在宫里掌控局面就行了。现如今最要紧的是将自己的官职敲定,而这一点光天子说了不算,他得先去拜见右相李林甫。

    李林甫身为右相,在温泉宫中分到了单独的一口汤泉,这也是独一无二的待遇,就连左相李适之,也只是和其他几个高官共用一口汤泉而已。这些年他积威比从前更甚,但凡要对付的人,无论高低几乎无往不利,因此尽管他已经六十五岁了,那种威压却不降反增。对于不久之前还在挣扎求存的杨钊来说,只不过在李林甫面前一站,竟是能体会到那种比在天子面前更强的敬畏感。

    陛下金口玉言,要让你当这个户部度支郎中,自然没人敢不当真。李林甫的语气很温和,目光却很犀利,只不过,如今王鉷虽不是户部侍郎,却才是真正经管户部这一摊子的人。这样吧,回头我对他打个招呼,让他奏请你为判官,如此一来,旁人就不能置喙了。

    多谢相国,多谢相国杨钊没想到李林甫这么好说话,顿时连声称谢,可紧随而来的只不过三个字,却让他陡然一颗心悬了起来。

    只不过,你这个剑南道节度判官自从进京之后,先为金吾兵曹参军,又骤迁度支郎中,未免升得有些太快了。虽则你是淑仪娘家人,可若不曾立有寸功,异日的上升地步也就有限,你说是不是

    李林甫亲切得犹如邻家老人,可杨钊却越发凛凛然如对大宾:相国说得极是。倘若有什么我能做的,定当万死不辞。

    对于杨钊这样战战兢兢的态度,李林甫不以为奇,事实上,在他面前如此态度的人多了。因此,他只是笑眯眯地说道: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为了夺下石堡城,才刚刚和吐蕃再次大战了一场,结果却一败涂地,就连副将都死了。为此,他这次到长安来说是献捷,其实也有想开脱这次战败的意思。陇右军费在这些节镇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你既然即将当上度支郎中,也应该好好留心一下。

    尽管李林甫口中所说的只是军费,但杨钊哪会真的如此认为。他连声答应,又盘桓片刻退出来之后,心里早已明白,李林甫接下来要对付的人便是皇甫惟明。可是,皇甫惟明纵使这些年扶摇直上,颇为得宠,可再怎么都是区区一个外臣,又不是杜士仪那样直接佩相印的节帅,难道李林甫还担心人家回来争抢宰相的位子还是说,李林甫有别的意思

    杨钊本就是玲珑心窍的人,一时想不通却也不气馁,上马回自己居处的时候,他仍然一直在努力琢磨其中关节,以至于几乎和人迎面撞上。当他踉跄后退几步好容易稳住身形,却听到迎面哎哟一声的时候,他就发现面前的竟是一个面貌丑陋的中年宦官,一愣之后就想起了这是谁。倘若是其他在宫中当差的宦官,他一定都会好言好气相待,可对方却偏偏是东宫的人,无论从杨玉瑶还是李林甫的立场,他都不能给什么好声气。

    因此,杨钊当即没好气地喝道:以后走路小心些幸好是撞着我,撞到哪位贵人可就糟糕了

    区区一个金吾兵曹参军,竟敢在中官面前如此倨傲,那中年宦官自是心中愤怒。然而,他只是唯唯诺诺地连声赔礼,等杨钊远去之后,方才露出了仇恨的表情,继而便颓然叹了一口气。

    他李静忠如今已经四十好几了,却依旧一事无成,当年奉武惠妃之命被调到还是忠王的李亨身边,可却没想到没多久武惠妃便一命呜呼,而入主东宫的不是寿王李瑁,而是李亨他也曾庆幸过自己阴差阳错跟对了主人,李亨对他也还算不错,太子妃的娘家韦氏亦是因为出了一个韦坚而烜赫一时。可自从韦坚成了刑部尚书,他却隐隐感觉到韦氏似乎在走下坡路,就连宫里宫外那些人对东宫的态度都有些不对头了

    李亨此次亦是随驾来到了华清宫,身为太子,他自然也分到了一口汤泉,但位置却反而不及那些天子宠信的朝官,而是有些偏远。素来低调的他只带了韦妃以及寥寥几个宫婢和内侍,因此李静忠回来之后,问明太子所在便匆匆赶了过去。行过礼,他便压低了声音道:郎君,陛下宣召了张美人她们几个到华清宫来,而且听说赐了莲花汤左近的一口汤泉。我在路上遇到了杨钊,他的口气殊为不客气。

    李静忠早年就表明当初是奉武惠妃之命来侍奉的,李亨对他也还算信任,此刻听到这个消息,泡在汤泉中的他只是轻轻揉了揉眉心,随即便开口说道:杨家人如今正得意,别去惹他们,至于那几个阿爷宠幸的美人,也不要随便去下注,后宫这些事,不是我能掺和的

    见李静忠答应了一声,他方才开口问道:这次正月要进京的各镇节度使,可确定了都有谁

    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是铁定要来的,还有朔方节度使兼安北大都护杜士仪,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应该就是这三位。至于范阳节度使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据说会派义弟阿史那崒干来。说到这里,李静忠顿了一顿,观察了一下李亨的脸色,这才轻声说道,安北牙帐城已经落成,杜士仪此来应该是向陛下奏报此事的。

    李亨对于大腹便便的安禄山没有什么好感,而皇甫惟明当年曾任过忠王友,也就是他的王府官,两人颇有旧交。而对于杜士仪,他的感情就更加复杂了。他这些年不声不响,有些事却打探得极其清楚,想当初李瑛本来早就逃不了被废的命运,可却因为杜士仪一番话而暂时延缓了这一进程。这样一个能够在关键时刻仗义扭转大局,而且还手握大权的节度使,他一直在竭力争取,可偏偏每次都没法成功。至于王忠嗣,他现如今最后悔的就是在王忠嗣养在宫中时,他没有和人多多交往,可那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成为太子,更不知道王忠嗣会成为大唐名将中极显眼的一个

    想到这里,他便轻轻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去见韦坚,让他安排一下,我要和他在宫外单独见一面。然后,皇甫惟明也好,杜士仪也好,王忠嗣也好,他自己设法安排一下,看看能否见一见,晓以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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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