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颜氏家风,夫人...
颜宅所在的敦化坊位于长安东南隅,东至长安外郭城墙,南临曲江池、芙蓉园、慈恩寺。曲江流水蜿蜒,夹岸菰蒲葱翠,柳yīn四合,碧波红蕖,依映可爱,最是人雅集之所。chūn秋之rì,曲江左近权贵贤达人雅士云集,游宴吟咏之间,佳句美卷流布远近。
而贞观永徽年间,因南朝旧族秘书监颜师古建宅于此,而同样擅长书法的欧阳询也住在这儿,更有著作郎沈越宾不约而同在此长居,三者亦均为江左士人,都人便常常称此为吴人坊。
而杜士仪要找的颜六郎,在此坊之中无疑赫赫有名,而且人缘极好。自进了敦化坊西门,无论是坊中武侯,还是其他路人,在他打听的时候每一个都盛情指路不说,到最后十字小街的一棵大槐树下,下马询问的杜士仪向坐着看书的一个年方十岁许垂髫童子问路时,对方听到是来拜访颜六郎的,顿时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好奇地打量着杜士仪好一会儿,这才彬彬有礼地说道:“这位郎君今rì来得实在有些不巧,我家六兄早起出门会友,至今尚未回来。”
一路上指路的人虽热情,却都没说颜曜卿不在家,这会儿杜士仪闻听此言,意外之余还有些遗憾。然而,那童子说着便又笑着说道:“只不过,远来是客,若是郎君不介意,时近中午,不妨到家中用一顿便饭如何?六兄虽不在,但其余诸位兄长都在。”
王缙还是第一次到敦化坊来,刚刚路上还特意让杜士仪拐到曲江去瞧了瞧,见风景美不胜收,心中倒遗憾没有在这儿寻一处寓所暂居。这会儿闻听这童子此言,他不禁从车上探头张望,随即就干脆跳了下车,又好奇地问道:“小郎君说颜六郎是你家六兄,你也是颜氏儿郎,不知名讳排行如何?对了,你刚刚说诸位兄长,你家中兄长很多么?”
“我姓颜名真卿,在家行十七,二位郎君唤我颜十七即可。”童子说着便是一笑,随即有条有理地说道,“我家中兄长总共有十六位,其中如今于这颜氏祖宅居住的便有六位,除却六兄出外访友,如今还有五位在家中。”
“却原来和我家中一样,都是兄弟多。”王缙屈指数了数,便笑着说道,“我河东祖宅中也是兄弟最多,如我便已经排行十五了,竟是比你家兄弟还多些。”
杜士仪见王缙煞有介事地正和颜真卿瞎掰这些,想起自己还临过颜帖,他心里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想想此刻应该到颜宅不远,他便索xìng到牛车旁请了王维也下来,复又来到那和王缙一问一答一板一眼的颜真卿面前,轻轻咳嗽了一声便说道:“颜十七郎,今rì我们三人不告而访,着实有些唐突。我是京兆杜士仪,这是太原王氏王维王缙兄弟,既然你说颜家其他兄弟都在,可否带我们前去?”
颜真卿连忙揖礼见过,当下爽快地在前头带路,杜士仪便吩咐牛车和随行赤毕等人在后头缓缓跟着。顺路拐过了一两处民居,他便只见前头一座白墙大院,门前却只有一人看守,膝头摆着一册书,说是看门,还不如说是在看书。当颜真卿带着他们到了门前时,那正在看书的年轻短衫后生连忙抬起头,旋即站起身打招呼道:“十七郎君,今天这么早就看完书回来了?”
“是有客来拜访六兄,我便请了回家来。”颜真卿一边说一边伸手请了杜士仪三人往里走,而那年轻后生目送着人进去,突然想起一事,扬声说道:“十七郎君,今rì通化坊殷宅派人来接,殷夫人打算回去了!郎主刚刚就遣人来问,郎君是一道回去,还是再住几rì?”
“我和大姑母一块回去,阿娘也该想我了!”
听着这番对答,杜士仪少不得思量这殷夫人是谁,就只见对面一门处,几个年轻人簇拥着一位花甲老妇从其中缓缓出来。见颜真卿慌忙让道行礼,叫了一声大姑母,而这老妇一耳用绢帕包住,他不禁心中一动,和王维王缙亦是连忙拱手不迭。
而那老妇含笑上了前来,向颜真卿低头问了一声,随即便讶然问道:“京兆杜士仪?可是今科京兆府试解头杜十九郎?”
不等杜士仪点头或否认,她又若有所思地看着王维和王缙道:“可是作‘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王十三郎?今岁京兆府试是龙争虎斗,可惜王十三郎一时错过,六郎他们兄弟几个还嗟叹了许久。”
“不想些微声名,竟入殷夫人之耳。王兄今科是无妄之灾,所以如今病体痊愈,我便请了他和十五郎一块出来访友散心。”杜士仪从容又行了一礼,这才笑道,“只没有想到,不曾访着颜六郎,却得遇节义殷夫人。想当初夫人上殿溅血为叔鸣冤的义举,我还是孩提之时便感佩不已。”
殷夫人顿时讶异地挑了挑眉。她正是颜真卿的长姑颜真定,高宗朝王皇后被废后,王皇后舅父柳奭亦是受牵连被杀,而因为她祖父颜勤礼的继配柳氏乃是柳奭之妹,因此颜勤礼一度也被贬。此后武后当权,她因才学被选入宫中为女史,孰料酷吏肆虐,又罗织罪名,yù置颜勤礼元配殷氏之子,她的叔父颜敬仲于死地。危急时刻,她带着两个妹妹上殿陈情割耳明志,最终终于使叔父得以免死,然则她的堂兄弟,柳氏与颜勤礼所出五子,最终却是终身不得入仕。直到武后崩逝后,这一条禁令方才得以根除。而颜真定因嫁殷履直,因而常被人称为殷夫人。
当年那场大案对于当事人来说刻骨铭心,但对于寻常人来说,已经是过眼云烟不复记忆了。王缙便是几乎一无所知,而王维博闻强记,杜士仪这一提醒,他便惊呼道:“我记得当年殷夫人裴夫人岑夫人姊妹三人一块上殿鸣冤,一时传为美谈,却不想今rì竟然能得见真人!”
那割耳鸣冤的旧事对于颜氏一家来说,可以说是深深的痛楚,但也可以说是门风家声的最好写照。听得外人居然知道这段旧事,从小便是听着这些事情长大的颜家兄弟几个不免对这三位来客生出了认同感。尤其是回京等候迁转的颜chūn卿便爽朗地笑道:“这几天一直听人说杜十九郎博闻强记,进士科第一场帖经竟是考得比明经科的人更好,我就想见一见,谁知道竟是人送上了门来!”
颜杲卿亦是笑道:“王十三郎的诗才亦是名扬京城,今rì家门何幸,竟是二位一块来访!只可惜家父和六郎一样,都出去交游了,否则必定喜不自胜!大姑母,既是来客,不妨你也稍留片刻如何?”
殷夫人虽已渐入暮年,但平rì最喜和晚辈论谈书,此刻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而在众人谈笑风生入后宅花园时,颜真卿这年纪最小的童子自然而然便有些被人忽视了。别人不注意他,杜士仪却怎么也不会忘了这位楷圣,时不时瞥上一眼,见其沉静自如,心中不禁有了些计较。待到了后园,自有仆婢来设了一张极大的高足长食案,两边各设一张又长又宽的坐榻,而食案的窄头两处,则是一头设了一张方坐具,却是殷夫人坐了。
这样的后园宴饮,王维在长安见得多了,杜士仪和王缙也觉得如此更自在,即便如此,殷夫人仍是笑着解释道:“三兄赋闲在家和宾客谈道论相娱,也都是如此摆设,正好无拘无束。若不是此刻时辰近午,去曲江池边上倒更自在。说起来,杜郎君和二位王郎君如此年纪便打算试进士科,真是后生可畏!”
杜士仪还不及说话,颜chūn卿便点头说道:“诸科之中,进士科最难,帖经之才,能试明经的不在话下,然则杂策论二道,却足以让人知难而退。我于博闻强记上自诩出类拔萃,然则诗赋却非所长,而策论也稍逊三分,不在采,而在立意。”
见颜杲卿和其他几个颜家兄弟亦是附和,纷纷言进士科之难,竟是几乎更胜制科,又历数颜氏自唐以来从颜希庄、颜康成到父亲颜元孙在内的三位进士,如颜chūn卿颜杲卿这样已经得了明经出身的摇头叹自己不得进士第,杜士仪见年纪最小的颜真卿始终默然不语,他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颜十七郎刚刚在树下,不知道看的是什么书?”
“是大姑母令我抄的《三都赋》和《恨赋》、《别赋》,默诵之间另有所得。”颜真卿见几个兄长并殷夫人都看着自己,而王缙更是笑眯眯地冲自己竖起了大拇指,他不禁有些赧颜地说道,“颜氏一门近些年来都未有进士科及第,我想勉力试一试,将来一定要进士科及第!”
杜士仪隐约记得颜氏三代之内仿佛有六位进士,这放在后世明清也已是让人叹为观止,更不要说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唐朝。此时此刻见颜真卿这一言之下,四座鸦雀无声,他便笑着说道:“有志不在年高,颜十七郎好志向!”
王维回过神后亦是大为敬服地说道:“我也是打十三岁开始方才立志于科场,颜十七郎少年立大志,将来必不同凡响。”
王缙则不比两人正经,摸了摸鼻子方才面sè不自然地说道:“我可比不上阿兄和杜十九郎,背不熟那些经史,只想着还不如去试一试博学鸿词科,真是自叹不如!”
三位客人或勉励或打趣,颜家兄弟几个不禁大笑。就是殷夫人,亦是笑着招手示意有些不知所措的外甥到面前,轻轻按了按他有些瘦弱的肩膀,竟是径直叫出了颜真卿的小名:“羡门子,有志固然好,却不可光是口中说。如杜郎君抄书破千卷,这才得有今rì。王郎君作诗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方才能够随手拈来。你从小都是我和你舅舅阿娘一块教的,你阿娘说如今你渐长,我倒是希望你另拜一位名师。”
说到这里,殷夫人便看向了杜士仪道:“杜郎君今rì正巧来拜访,我倒是想请托一二。嵩山卢公大名鼎鼎,不知道能否让羡门子拜于门下?”
杜士仪愣了一愣,随即便笑了起来:“卢师有教无类,如颜十七郎这般少年大志的俊杰,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我近rì打算回山一趟,倘使颜十七郎有意,不妨和我一块回嵩山。”
殷夫人立刻想都不想地点点头道:“那却好!我回去之后便和十七郎的阿娘和舅父好好商量商量!”
第一百六十六章 宗祠训诫,京兆...
一晃数月再回樊川杜曲,杜士仪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但是他,就牛车中的杜十三娘也不禁让秋娘高高挑起了车帘,贪婪地看着家乡景致。尤其当一行人特意绕到了老宅外头,眼见得原紧锁的大门敞开着,身着短衫的老少男子挑着沙土木料等物进进出出,分明是正在重新建造房子,竹影忍不住紧紧抱着秋娘的胳膊说道:“大媪,真的像是做梦似的。”
“是啊,像是在做梦……”秋娘的脸上也尽是恍惚,遥想这一对自己亲手带大的兄妹背井离乡去求医,一时杳无音信,而自己失去了丈夫和孩子,现如今又重新回到了他们身边,有了存身立命之所,她忍不住轻轻咬了咬舌尖,随即才含笑说道,“不过,以后的rì子一定会越来越好,郎君一定会娶一个家世尊贵又xìng情好的夫人,而娘子也一定会嫁一个如意郎君……”
“大媪!”杜十三娘登时打断了秋娘的话,随即便皱了皱鼻子说道,“阿兄倒是差不多,我还早呢!再说,你也还年轻,到时候寻一个好人家才好……对了,还有竹影,她都不小了,之前一直在外都给耽误了!”
竹影不料话题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猝不及防之下,面上一时绯红,随即才嗔道:“大媪也是的,和娘子都说什么呢!我要是嫁了,娘子身边岂不是一个人都没了?要我说,如今当务之急,是该好好挑几个妥当的人。尤其是娘子,哪位大家千金身边只有一个婢女的?”
她这声音却大了些,连车外的杜士仪也听见了。想到这老宅的重修都是用那肖乐的家产充公,而刘胶东那儿送来的银钱已经积攒下了数百万钱,足够去好好留心一些人手,他想了想便招手叫了赤毕过来。见人主动落后自己半个马身,他便开口说道:“如今樊川故宅重修,但当初宅子付之一炬的时候,家中奴仆也已经散尽。我知道你做事jīng明,眼光更利,这件事情我想交托给你。”
赤毕闻言一愣,犹豫片刻方才说道:“郎君不是因此前墨砚之事,和千宝阁刘胶东有些交往?东西两市货卖奴婢的,和他都相识。”
“和他是银钱往来,利字更多。和你却是当初rìrì练剑,又生死线上走了一回,这种身边近侍的事情,自然交托给你不放心。怎么,莫非你不答应?”
见杜士仪故作把脸一板,赤毕心头一热,那仅有的顾虑顿时无影无踪:“杜郎君既然信得过我,我一定好好挑选最合适的人手!”
把事情交托给赤毕,杜士仪顿时极其放心。想起再次派去了广东的吴九,又想想在崔宅后园侍弄那几亩菜地,不太乐意跟出来的田陌,他不禁哑然失笑。然而,想想头一桶金第二桶金都和吴九那家伙脱不开干系,而田陌伴随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他须臾便打定了主意。
等人这一回过年从王屋山回来,却是该重重赏人的时候了!
今rì杜氏这一场大宴,却是设在京兆杜氏的大祠堂。这十几年来,族中就没出过一个进士,尽管杜氏豪族世家,从门荫,或者明经等常科,抑或干脆走制举,不断有人顺顺当当迈入仕途,但没有一个进士,终究说出去便仿佛偌大的杜氏再没一个才俊之士似的,就连杜思温jīng神矍铄地走进祠堂的时候,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这三十年来,我京兆杜氏,终于出了一个能在京兆府试夺下解头的子弟了!”
他这赫赫有名的朱坡京兆公起了个头,纵使今rì来的杜氏族人中,有些心里酸溜溜的,但不少有见识的却是兴高采烈。进士科及第并不代表就能仕至高位,然而有杜氏门第之助,出人头地的可能比那些寒素出身的士子大多了。尤其是几个和杜思温一般年纪的老者,想到自从初唐杜如晦之后,杜氏竟再未出过宰相,一时多数心头发热。其中一个和杜士仪论血缘更亲近一些的干瘦老者便是握着杜思温的手,惭愧得难以自已。
“此次若不是京兆公援手,杜氏难得这么一个才俊之士便要折进去了!京兆公看人的眼光,真是我等不能及!”
这一句我等激起了不少老一辈人的共鸣,却也让杜若等几个今岁应试的年轻一辈面露不忿。尤其是杜若今科京兆府解送连边都没摸到,比挂在榜末的柳惜明都不如,此刻登时冷笑道:“有什么了不得的,还不是因为京兆公豁出老脸去帮他!”
而另一个勉强入了解送的杜氏子弟今年也未入等第,这会儿忍不住轻声嘟囔道:“不但京兆公,便是崔氏也倾力相助。要说杜六郎,要说姻亲,你家才是崔氏的正经姻亲才是,怎人家舍了你偏偏去帮他?”
这话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杜若的脸立刻就黑了,竟是一言不发转身离得这些人远远的。然而他人固然走了,后头那几个都去应了今年京兆府试的杜氏子弟不敢随意再说杜士仪的不是,逮着这机会,一时你一句我一句都讥刺起了杜若不知道做人,谁不好得罪偏偏把姻亲崔家给开罪了。直到最终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他们方才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
“杜十九郎到了!”
杜士仪按照之前那帖子上写明的时间提早了半个时辰抵达,可他带着杜十三娘进门之际,瞧见各家长辈晚辈几乎都已经到了,就连杜思温都已经从朱坡赶到了这里,他不禁连忙致歉不迭。然而,杜思温不等他把话说完,便不由分说拉着他来到了祠堂那正堂面前的台阶上,旋即用力一跺拐杖。待到下头渐渐安静,他方才高声说道:“今rì杜氏上下摆宴为解元郎贺,我虽已经老朽,却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右手被杜思温死死拽着脱身不得,杜士仪不得不站在这等众目睽睽的位置,听着旁边这位京兆杜氏最德高望重的长者说话。
“这几rì间,多有人说我偏心杜十九郎,若无我的助力,他这解头也争不得。这却好笑,莫非从前这几年的京兆府解试,我京兆杜氏就不曾有子弟应试,我就不曾提携过人不成?”杜思温这声音洪亮,一时间院子里满满当当的人,哪怕就连门外的旁支子弟也都听得清清楚楚。站在杜士仪的位置,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杜若的脸sè刷的红了,而其他参加今科京兆府试的那几个人亦是不安地往后站了站,显然也属于被杜思温这话扫着的人。
“既然年年都有人应试,甚至得了京兆府解送去应省试,结果却名落孙山,如今却来觉得今科我偏袒杜十九郎,岂不是笑话?今年的《京兆等第录》已经正在印,到时候你们若是不服的,不妨品鉴品鉴,看看差距在哪儿?至于我那一夜亲自上了京兆府廨,我不妨在这儿丢一句明明白白的话,倘若你们有真才实学,却也碰到了别人卑劣暗算,结果被倒打一耙,别说京兆府廨,就是大明宫含元殿,我杜思温也敢上殿直陈情!”
这掷地有声的话听在广大杜氏子弟的耳中,一时振聋发聩,四周围鸦雀无声。而杜思温仿佛说得兴起,一时索xìng又拄着拐杖缓步下来,仿佛没注意到旁边被他紧紧拽住一只手的杜士仪也无可奈何地被自己拖了下来。
“不服别人得了解头,这无可厚非,但不服就要加倍努力,不是在背后说什么风凉话!河东柳氏那位柳十郎,rì前上了江南西道衡州去求学,这是求的什么学,想必知道江南西道衡州是什么地方的你们全都心里有数!只知道玩弄那些小聪明,小手段的,这一辈子都休想登大雅之堂,因为他这一辈子就只会在背后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为人处事,要循正道,用正心,上对得起天地,下无愧于良心,如此将来方才能忠于天子,善待百姓。京兆杜氏从两汉存续至今,靠的便是真才实学大手腕,可不是光靠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私心手段!”
说到这里,老人仿佛是有些累了,松开了杜士仪的手,两手拄上了自己的拐杖。而这时候,杜士仪低头看了一眼那手腕上鲜红的印子,虽感慨于杜思温的大手劲,但刚刚那番话他亦心悦诚服,况且此刻他最担心的还是吹胡子瞪眼的这位朱坡京兆公如此年纪一大把这么激动,是否撑得住,于是当即上前搀扶住了杜思温的胳膊。
“你们能够去应解试,那就都是大人了。旁的我不想再多说,我只想说一句,京兆杜氏这近千年声名,全都压在你们肩膀上!”
“京兆公训诫得好啊!”
“歪门邪道不可助长!”
“我看是应该多督促底下年纪小的孩子们多多读书,尤其是读史!”
看着杜思温这一言九鼎的架势,杜十三娘一时激动得脸sè通红。老叔公不但这一次为阿兄撑了腰,而且从今往后,杜家其他人应不敢在背后使绊子!
杜氏祠堂外院,一身便装的高力士看看左右那些或振奋或羞惭,或若有所思,或不以为然的杜氏子弟,轻声一叹便悄然退了出来。等到了外头绕了一个圈子和几个从者会合,他翻身上马喝了一声回去,心里不禁想起了杜思温那张激动难抑的脸。
这朱坡京兆公果然不同凡响……虽则未必人人听得进去,但照刚刚的架势来看,至少有一多半人听进去了!京兆杜氏……应该能再上一层楼!
等到回了大明宫,得知天子还在紫宸殿中见几位大臣,高力士便先回了内侍省,直到有小黄门前来相召,他方才匆匆赶往了紫宸殿。行礼之后,他也不拐弯抹角,将杜思温那一席话几乎一字不漏地转述了一遍。果然,就只见李隆基那原微微蹙起的眉头完全打开了。
“好一个杜思温,掺和此事竟不是为了私心!要不是他已经致仕,朕几乎想再启用他,好好给朕管一管京兆府了!”
高力士闻言不禁暗自大讶。源乾曜这京兆尹当得好好的,莫非天子对其有所不满?然而,眼尖的他瞥见案头一卷奏疏的末尾仿佛署着源乾曜之名,面sè登时微微一变。源乾曜从前和姚崇搭班子,才当了数月宰相便罢为京兆尹,可毕竟圣宠不衰,难不成……
要知道,天子这些rì子对宰相宋璟和苏颋的不满,仿佛有越来越重的趋势!
第一百六十七章 情深意长
由京兆尹源乾曜亲自主持的今岁府试明经进士诸科解送者乡饮酒礼结束之后,便是十月贡士云集京城户部集阅解纳文状,十一月审核发榜公示所有人的名单,然后含元殿拜谒。若是别的州府,此刻早已经忙着送这些乡贡举子们上京,可京兆府毕竟占了天子脚下的便宜,举子们比其他州府多了数月的行卷和干谒时间。而杜士仪觑了这个空子,因杜十三娘请求,他也想趁此机会回嵩山探望卢鸿,便命人去敦化坊颜宅送了个信,约好了启程时间。
尽管颜真卿尚是垂髫童子,但一路上他却不肯乘车,只和杜士仪一块骑马而行。最初他还有些拘束,到后来发现杜士仪处处把他当成大人一般看待,不复家中那些兄长似的,他也就放开了许多,就连那些除了考进士之外其他的心愿梦想,也都掏了出来对杜士仪说。
什么要在书法上超过伯父和诸位兄长,什么要文武双全,什么要济世安民……至少杜士仪自忖自己若是真的还在这年纪,是绝对不会如此立大志的。于是,想想颜家和殷家几代人精研经史,家学渊源,而卢氏草堂中更多的是根本谈不上家学的寒门学子,虽说此刻再谈这些有点晚了,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颜十七郎,虽则卢师学问精深,有教无类,可眼下草堂求学的弟子太多了,卢师能抽出来指导你的时间,恐怕并不多。”
“谢谢十九兄提醒。”颜真卿笑得露出了一个小酒窝,面色却坚定得很,“伯父也好大姑母也好,阿娘和舅舅也好,学问确实都很精深,可他们说,想让我出来走一走看一看,尤其是亲眼见一见嵩山卢公这样,和朝中贤臣良将名流雅士不一样的隐者。倘若不是一窝蜂都上嵩山太显眼了,我家那些阿兄们原本都想一块儿去拜见卢公的,至于弟弟们更是不知道多羡慕我呢!”
听到颜家殷家那些长辈和颜氏兄弟们竟然如此考虑周全,杜士仪顿时放下心来。一时颜真卿再问山中景象和师兄弟们,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当说到卢望之和裴宁的时候,他想了想便采用了形象的说明词。
“大师兄很好认,草堂中举止最随意,最最懒散的那个人,就是大师兄。至于三师兄,你只要瞅着那个不会笑的人就行了。”
颜真卿是否大失所望,杜士仪只看他那亮闪闪的大眼睛,却也不能确定。而无论是在樊川老宅,还是在东都崔宅,几乎完全没有和弟弟妹妹相处经验的杜十三娘,对于杜士仪这次带上了年仅十岁的颜真卿,她最初还有些不知如何相处,可见小家伙从最初的沉稳恭敬,到渐渐性子明快爽朗了起来,她也就对其渐渐熟络了。颜真卿从来不肯坐牛车,她晚上投宿时就常常亲自做些浆水,让杜士仪分给众人。眼见天气骤然转冷,她又匀了杜士仪的一件披肩给他,到最后杜士仪笑着示意颜真卿不要再称杜娘子,而是称一声阿姊的时候,她听着那一声从未听见过的阿姊,整张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车马过桃林县,如今长安东西两市的斗宝大会已经完结,又再没有什么劫案作梗,四处旅舍都有空屋子,杜士仪便选了一家投宿,并没有去县廨见老相识刘县尉。毕竟,那桩案子虽不能说是完美结案,可已经按照刘县尉的布置结了,如今再把死了的肖乐揪出来也于事无补。等到从桃林县启程,须臾又是两三日,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东都洛阳。
颜真卿早就听杜士仪提过,要去一趟永丰里崔宅,这一路上少不得打量着这座和长安城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东都。及至沿着长夏门大街南行,远远看到了永丰里崔宅那乌头门时,杜士仪突然就只听一阵马蹄声从后方传来,等几骑人从身旁呼啸而过,眼看到了那边崔宅门口的时候,随风还飘来了一个声音。
“圣人制令,追赠赵国公!”
没想到这么巧竟然和朝廷吊丧追赠的使者一块抵达,杜士仪连忙赶了上前,等到了崔宅乌头门外,就只见那一行天使已经被迎了进去。崔宅的门丁显然早就得到了消息,看见他们这一行的时候也丝毫没有任何忙乱,为首的上前行礼之后,得知杜十三娘也一块来了,他连忙满脸感激地开口说道:“杜郎君,这会儿崔家上下应是都在迎接天使,车马暂时安顿在这外院,我悄悄去知会傅媪安顿了各位可好?”
“好,便有劳了。”
“制曰:名臣地绪,奇士风操,忠则好谋,义而能勇,往属之难,备宣诚节,逮加委任,方茂徽猷,不幸徂谢,良深轸恻,可赠使持节都督兖州诸军事。”
追赠的制书并不算太长,而与此同时更有赏赐缣采布帛米粟等物用于治丧以及慰问。使者亲自到殡堂吊唁过了之后,又说了一些劝慰的话,便被崔家人请了去用饭休息。而这时候,耐着性子等这一幕完结的崔俭玄知道杜士仪兄妹来了,立刻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客舍跑,到了院门外,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阵说话声,其中一个仿佛是孩童,他顿时愣了一愣,一进门看见杜十三娘身边果有个童子,他便好奇地说道:“杜十九,十三娘,怎的今天还带了别人来?”
“这是京兆万年颜十七郎。”杜士仪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日后十有八九是你的小师弟。”
“啊,他这么小年纪便要前往嵩山求学?”
崔俭玄见颜真卿在杜士仪引见后,肃然举手对自己行礼,他呆了片刻赶紧一丝不苟地还礼不迭,口中连道佩服。这一有外人,他便不敢随口说话了,当杜十三娘说要去拜祭崔谔之,颜真卿亦是说既然来了,一定也要拜祭一番,他更是换了一副庄重严肃的脸,陪着三人往外走。还未到殡堂,一行众就和迎面而来的崔九娘撞了个正着。
杜士仪习惯了崔九娘那爆炭性子,可这会儿迎面相见,见人抢先敛衽行礼,说了几句无可挑剔的官话便匆匆避开,他不禁有一种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感觉。陪着杜十三娘和颜真卿殡堂行礼后,赵国夫人就派傅媪请他们一块相见,他少不得带着两人前往寝堂。
时隔十数日,才刚丧夫的赵国夫人显得更加清减了,精神却尚可。说到杜士仪府试夺魁,她脸上更是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勉励一番后,她又笑着对颜真卿说了几句,等小家伙自己借口旅途劳顿先行告退,她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欣赏之色。只留下杜氏兄妹,她先是问了二人打算,听说杜士仪要回嵩山拜见卢鸿,她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既是杜十九郎要去嵩山,不妨顺路把十一郎的课业册子一块带上。”
“十一郎的课业册子?”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看到对面的崔俭玄一脸的正经,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莫非十一兄已经决定痛改前非,守制三年期间苦读史话,每月送卷子给卢师批阅?”
“喂,什么痛改前非……”崔俭玄正要抗议,可被母亲厉眼一瞪,想到近些日子母亲一反从前对自己的温和纵容,竟是变成了严母,他顿时缩了缩脑袋,轻声嘟囔道,“我只是不想对不起卢师的一番期望,与其在家荒废日子,不如学兼文武!”
见崔俭玄果然从颓废沮丧中恢复了过来,杜士仪心头自然大喜,当即点头应道:“此事容易,赵国夫人放心!”
赵国夫人含笑点头,又看着杜十三娘关切地问道:“十三娘,你也要跟着你阿兄回嵩山?”
杜十三娘连忙欠身应道:“是,卢公对阿兄有授业解惑之恩,阿兄能有今天,卢公居功至伟,所以我想当面答谢。”
“这也是应该的。”沉吟片刻,赵国夫人便开口说道,“崔氏连遭噩耗,虽则当初五娘答应过你,要教你闺门五艺,如今留你在东都却是不妥了。进退礼仪,你已经娴熟。而经史书法,你阿兄既是和颜家有些交情,不妨求教于殷夫人。殷家世代家学,尤其是女子人人精通经史,书法更是一绝,你若是能从学殷夫人,对日后大有裨益。至于乐器,只让你阿兄教就行了。”
听到赵国夫人竟连这些事情都为自己考虑到了,杜十三娘心头感动,慌忙起身谢过。可才刚屈膝就被傅媪扶了起来,待到被傅媪拉到赵国夫人身边坐了,她就只觉得赵国夫人轻轻伸手捋了捋她的额发。
“十三娘,那一日听说你为了你阿兄随玉真公主入宫陈情的时候,五娘和九娘固然大吃一惊,我也是心惊肉跳。你的礼仪是我亲自教的,可那时候我哪里想过会有这一天。所以,你阿兄此番能得解头,要感谢嵩山卢公固然不错,可你也同样居功至伟。”
“夫人所言正是。”杜士仪见杜十三娘被说得面上绯红,突然站起身深深一揖道,“十三娘,借着今日之机,谢谢你这些年来,为我这个阿兄做的所有事。”
“阿兄……”杜十三娘低低叫了一声,本待站起身去把杜士仪扶起来,可眼睛却又酸又涩,脚下也仿佛僵住了一般。直到崔俭玄开口说话,她才赶紧低头用绢帕擦了擦眼睛。
“都是些大好事,阿娘和杜十九也是的,非闹得这样感伤……”崔俭玄说着便干咳打岔道,“十三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妹妹,我从来都这么说!好啦,那边阿兄他们在款待天使,阿娘,杜十九和十三娘他们也该饿了……对了,阿姊怎么不在?”
寝堂外头的崔九娘已经伫立了好一会儿,此刻听到这最后一句,方才面容微黯地离去。阿姊不露面,还不是为了她当初冒冒失失嚷嚷出来的一句话?
第一百六十八章 焕然气象,司马...
离开洛阳时,崔俭玄自然是亲自送出了城外。在崔家的时候杜士仪不好询问,这一回自然不会放过这家伙,临分别时少不得恶狠狠地问他此前到长安时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崔俭玄愣了老半天,这才想起杜士仪所问何事,顿时嘿然笑了起来。
“什么意思,当然是说咱们的终身大事啦!十三娘善解人意,慧而敏,美而不骄,便宜外人可惜了,我娶了你不是更放心?再说你要是真喜欢我家阿姊或是九娘,也可以一道提亲嘛……”
“你给我闭嘴!”不等崔俭玄说完,脸sè发黑的杜士仪便没好气地一口喝止了他。瞪了崔俭玄好一会儿,他实在难以分清这家伙是随口说说还是真心实意,只能怒喝道,“要打十三娘主意,先给我看看你的担当,否则休想!”
“那是自然,总而言之,你就等着做内兄吧!”
洛阳永丰里崔氏这一行,让杜士仪平添了几分心烦意乱,一路又行一rì余,便是登封。如今崔韪之已经不是登封令,杜士仪一行人自然没有再入登封县城,而是径直沿路进嵩山悬练峰。在官府又是修草堂又是送钱粮药材的情形下,当初那条小路也被民夫修建拓宽,如今牛车尽可通行。当再次听到那熟悉的隆隆瀑布声时,须臾杜士仪只看到山谷中又多了一座座草屋,几乎再无空地,而来来往往的草堂学子,不同于从前的人各穿自己的便装,而是人人清一sè白衫青带,看上去别有一番整肃气象。
而他们才刚驻马停下,便有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迎了上来。见杜士仪下了马,他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道:“这位郎君是来求学的?倘若是,请到东边第一座草屋去登记籍贯姓名,然后再把自己从前读过或者jīng通的经史书目罗列出来,等师兄们看过之后,就会为你安排。”
杜士仪还不及回答,第一次来的颜真卿就对谷中这格局气象叹为观止,此刻又听到这话,他不禁利落地跳下马后赶到杜士仪身边,好奇地问道:“这位师兄,像我这样年纪的,卢公可愿意收吗?”
那年轻人看到颜真卿的个头年纪,不禁一愣,旋即便笑道:“怎么不收?别人不说,听说三师兄当年,便是以十岁稚龄拜在卢师门下。这位小郎君是从哪里来的?倘若家中富贵,山中可是要清苦许多,虽则如今官府供给粮米和药材,可谷中地方有限,从前还允许留一个从者,如今却是不许了。官府派了二十役夫,负责每rì清扫以及采买,二十乡妇帮着厨下造饭和浣洗,其他的都要自己动手。当然你年纪小,可以暂留从者一个月,等习惯了再遣人回去。”
杜士仪去岁末和崔俭玄一块离开卢氏草堂的时候,还没有不许带从者的规矩,如今却多了这一条,再看谷中气象,他就明白这是因为来求学的人太多,为了避免富家子弟带的从者太多挤占了地方,以至于贫寒子弟不能求学,这才增加了这一条。此刻,他也索xìng不说话,只听颜真卿如何回答。
“我家中也算不得富贵,不过祖上余荫而已,平时我在家也常常自己做些事情,这次就只带了一个人,也不用暂留他一个月了。”颜真卿想了一想便爽快地答应了此事,又举手道谢道,“多谢这位师兄告知这些规矩。”
“小郎君客气了。”
接待的年轻人见颜真卿小小年纪谈吐不俗,又叫来从者嘱咐行李已经回程等等事宜,一时对其观感大佳,再看杜士仪正在打量谷中情形,身后牛车中影影绰绰还带着女子,这一比较,他不禁心里直犯嘀咕。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再问杜士仪,身后已经传来了好几个声音。
“是杜师兄!”
“杜师兄,咱们都听说了,这一回你可是给卢师面上添了光彩,京兆府解试一举夺魁!”
“杜师弟,你这次能回来多久?”
“杜师弟十月还要和各州府贡士一块入朝拜谒呢,顶多留几rì!”
在这些七嘴八舌,或羡慕或敬仰或惋惜或叹服的声音中,杜士仪笑着拱手团团一揖,这才笑着说道:“今次能侥幸成功,是卢师多年jīng心教导,也是各位师兄师弟一直以来常常襄助。不说别的,倘若不是各位慨然借出自己随身带的书卷,我得以遍阅群书,在试场上也难以下笔如有神。”
适才迎接的那年轻人见那些在草堂年限比自己更长的师兄们围着杜士仪说个不停,再听到杜士仪的回答,他终于意识到这一位是谁,登时眼睛大亮。不等他琢磨着如何让人群散去,以便于讨教一些县试和府试的要诀,却只听后头传来了一个并不算大的声音。
“谷口要道,你们还要堵在这儿多久?”
随着最初有人回头惊呼了一声三师兄,一时间四周围鸦雀无声。匆匆行礼后,很快便有第一个人蹑手蹑脚离去,紧跟着又是第二个第三个,不过一小会儿功夫,刚刚围在这儿的十几二十人竟是散得干干净净。颜真卿看着那个冷冰冰走上前的人,再加上别人都已经叫出了三师兄,他对照杜士仪之前的解释,暗自嘀咕这不会笑三个字还真的是贴切,等到那双眼睛冷冷往自己身上一打量,他竟有些惴惴然。
“十师弟。”
再见冷面裴宁,杜士仪却反而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他丝毫不怵地含笑施礼后,就拉过颜真卿说道:“这是京兆万年颜十七郎颜真卿,我之前正好去敦化坊拜访,因他家中长辈所托,就带着他到嵩山来。”
“嗯,齐师弟,你带颜十九郎去登记吧,然后带他来见我。”
那被叫做齐师弟的年轻人面对裴宁,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更不用说讨价还价了,当下便把颜真卿带了走。这时候,裴宁才看了一眼牛车,如同寒冰一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车中是十三娘?”
此前人多,十三娘不好下车,这会儿连忙打起车帘下了车来,扶膝行礼,恭恭敬敬叫了一声三师兄。裴宁轻轻对她点了点头,这才淡淡地说道:“你们回来的这时间正好,今rì早课午课都已经结束,而司马宗主刚巧前来拜访卢师,如今就在卢师那草屋中。”
司马承祯竟然来了!
对于自己最初遇到的这位热心长者,杜士仪至今仍然心存感激。倘若不是司马承祯慨然雨中相借雨具,让司马黑云送他和杜十三娘竹影回去,继而又激了孙太冲前来诊治,而后又给了他抄录典籍的机会,送了他荐书指点他来悬练峰求学,便没有如今的他。更不用说,此次面对那危机,他还是用司马承祯的乐谱打动了玉真公主。于是,当他随着裴宁来到那座修缮一新的卢鸿草屋前,他先定了定神,随即才脱鞋进了门。
“哎呀,是我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杜士仪抬头看去,见这熟悉的爽朗笑声正是出自和卢鸿对坐的司马承祯之口,而卢鸿亦是面带欣慰的微笑,他连忙趋前几步翻身下拜道:“卢师,弟子回来了,弟子总算不曾辜负这多年教导!”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你若有差池,就辜负了卢兄的教导?”司马承祯见卢鸿也不开口,却含笑亲自去扶杜士仪,他便戏谑地笑道,“杜十九郎,能在举天下最是困难的京兆府试中夺魁,声势才学无一不能缺,你能够做到这些,还真的是让人刮目相看。”
杜士仪这边厢才站起身来,听到这话后,他连忙把卢鸿又请回了座位坐下,随即郑重其事地对司马承祯下拜行礼道:“司马宗主言重了,若无宗主当初援手襄助良多,杜十九断然没有这样的机缘。而且,前时遇到危机,我不得宗主允准,就将宗主当年所作道曲《清心吟》献给了玉真公主,实则是借了宗主的名声为己脱困。事已至此,我不敢求宽宥,只是不得不先敬告宗主。”
长安城那桩案子的始末,隐居嵩山深处的卢鸿并不知情,知道的只有登封县廨特意让人来报喜说杜士仪夺下府试解头而已,然则才刚在嵩阳观晃过一圈的司马承祯却心知肚明。杜士仪一见自己便坦然自陈,他便摇了摇头,哑然失笑道:“人被逼到了那份上,能借到的势当然要用,这也无可厚非。再说了,横竖我就是圣人面前有名号的人,你不献曲,也有别人献殷勤,无所谓了……咦,这一别多年,十三娘可是出落得楚楚动人了。”
阿兄拜见二位师长,杜十三娘不便打扰,便一直侍立在一旁。此刻听到司马承祯竟然提到自己,她慌忙抬头,见其微笑颔首,她立时上前深深施礼道:“卢公,司马宗主,阿兄能够有今天,都是二位提携教导之恩。”
“十三娘,我如今几件衣袍都是你千针万线亲手所做,我还不曾谢过你的用心呢!”卢鸿摇了摇头,见杜十三娘面上微红,他便语重心长地说道,“十九郎选择了最适合他自己的路,而我做的,不过是因材施教,你们兄妹二人这些年相依相助,能有今天是应得的,司马兄认为可是?”
“正是如此!”司马承祯哈哈大笑,随即便再次捡起之前对杜士仪提到的那个话题,词锋一转道,“只不过,有得必有失,杜十九郎,你少年成名,又得罪豪门,而卢兄当年回绝入朝为官,对圣人来说,未必是好印象,这几点不利加在一块,你明年即便进士科能够及第,若无意外,三年守选期间恐很难有所作为,你得有相应心理准备。”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司马宗主此言固然不差,但十师弟既然是擅长应试,三年守选期间,朝廷还会开制科,他还可试一试。”
卢望之的突然进来让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更加轻松写意。他三两句话岔开了之前那些正经大事,闲适自如地说起了草堂如今的气象,等到又借着让杜士仪见一见其他师兄弟的借口,硬拉人出了草屋之后,他穿好鞋子下了台阶后,便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得到消息,那位王大将军对明年知贡举的吏部考功员外郎李纳打了招呼,纵使不能将你黜落,也要将你的名次压在末尾,就和此番柳十郎一样,他还真是不死心啊。”
见后头没有声音,他回头看着沉默跟了上来的杜士仪,却是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不过你可知道,葛福顺葛大将军的儿子,要应明年省试明经科?明经虽比进士科容易,但要熟记九经,除非天赋异禀,否则十数年之功在所难免,我很难相信,勋臣之子竟有这样的毅力!”
第一百六十九章美人心计
大明宫太液池北的紫兰殿,在武惠妃坐蓐结束,十八皇子李清办过满月宴之后,渐渐来往的嫔妃又多了起来。尽管皇太子的母亲赵丽妃亦是三妃之一,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当初以sè侍君的赵丽妃这些年容颜渐衰,身体更是每况愈下,早已失宠,是否能熬到他rì皇太子登基尚未可知。如今的宫中,不附王皇后,便附武惠妃,否则就只能和那些还拿着藩邸老黄历固步自封的旧人一样独守空房。因而,嫉恨归嫉恨,殷勤烧热灶的人每rì都是一拨一拨的。
这一rì,高才人和常才人拜见了武惠妃,奉上她们亲自给十八皇子李清做的两件小衣裳,换来了武惠妃一人赏赐了一支金簪,还不及高兴,就只听外间报说圣人驾到。一时间,到此地来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面见圣驾的两人不禁喜出望外。而武惠妃仿佛对二人随自己一块迎驾并没有丝毫不快,款款出去后将李隆基迎入了殿中,她亲自从宫婢手中接过温热的麦饮送上,见高才人和常才人目光频频往那位至尊身上瞟,她便朝一旁的瑶光使了个眼sè。
后者闻弦歌知雅意,悄然退出,不一会儿,就另有一个婢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十八皇子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武惠妃这些年已经生下了三子一女,每一个孩子都是丰神俊秀让人喜爱,可却夭折过半,因而,李隆基虽对才刚出生的幼子喜爱备至,可隐隐之中最担心的,却还是人会和如今三灾八难的十五皇子李敏一样。于是,他见武惠妃花容失sè,几乎想都不想便站起身道:“快带朕去瞧瞧!”
眼见皇帝和武惠妃匆匆忙忙地往后殿去,好容易盼到了这么一个机会的高才人和常才人不禁大失所望。然而,你眼看我眼,谁都不知道后头十八皇子会不会真的有个好歹,留在这儿直面天子雷霆大怒却不合算,两人只好告退离去。出了紫兰殿时,xìng急而yīn刻的常才人更是轻声嘟囔道:“一个接一个的生,可一个接一个都保不住,真不知道是皇后殿下那般生不出来倒霉,还是她这般保不住孩子倒霉。”
“谁知道呢,兴许是天数!”
然而,紫兰殿后殿之中,李隆基和武惠妃看着rǔ母和御医宫婢内侍等等围着孩子忙碌了好一会儿,最终得知李清安然无恙,一时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待到徐徐出来到了殿后围栏处,走在后头的武惠妃突然以帕拭泪,无声抽噎了起来。李隆基初没有察觉,待发现身侧的武惠妃突然间仿佛不见踪影,回头一看,却见人正呆呆站在那儿,眼睛微微红肿,看上去好不楚楚可怜。
“爱妃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沙子迷了眼。”
李隆基哪里会信这等鬼话,皱了皱眉便往回走去,轻轻扶着武惠妃的肩头道:“爱妃不用担心,吉人自有天相,十五郎当初也是体弱多病,可如今也比从前有所好转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武惠妃这才低着头说道:“妾昨夜做了个梦,梦见老君对妾说,妾之前连丧一子一女,十五郎亦是生来多灾多难,如今十八郎是我命中转机,倘若他再有个长短万一,妾这一辈子便只能膝下荒凉了!”
闻听此言,李隆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于这等神仙托梦之事,他素来深信不疑,更何况事关钟爱的女人和儿子,他一个眼神支走了后头跟着的宫婢和内侍,这才沉声说道:“老君可曾说过,这一劫该如何解?”
“说过……可此话太过于无稽,妾还是听天由命……”
“你先说来!”
见天子如此斩钉截铁,武惠妃方才低声说道:“老君说,倘若十八郎能养在宫外,不用rǔ媪,而由贵人亲自哺育,则兴许可解此厄。妾思来想去,却始终不得要领。”
“养在宫外?贵人哺育?”
这绝对不符合规矩的事,李隆基却没有驳斥为无稽之谈,而是认认真真地踌躇了起来。宫中嫔妃每年有喜的很多,可平安分娩的就少了,而能够长大的孩子则更少。宫中后妃众多,能够知他心中所想的,却只有武惠妃一人,倘若十八皇子李清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这爱妃伤心yù绝之下有所闪失,这和所谓规矩比起来,孰轻孰重不问自知。于是,他背着手踱了几步,反反复复思量着所谓贵人,突然脑际灵光一闪。
“大嫂宋王妃元氏才刚刚新得一子,倘若能请她亲自哺育十八郎,可不是应了老君的贵人之语?”
武惠妃先是眼睛一亮,但随即就容光黯淡了下来:“宋王妃何等尊贵,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必定交给rǔ媪,妾怎敢劳烦她哺育十八郎?”
“宋哥仁厚,大嫂慈爱,更何况,宫外也再无比大嫂更合适的贵人!老君果真独具慧眼!”李隆基伸掌一拍栏杆,不容置疑地说道,“事情就这般定了。”
“宋王和王妃都是宅心仁厚的人,可此事毕竟不合规矩,妾不担心有人诋毁妾居心叵测,可若是连累了宋王和王妃,妾就万死莫赎了!”
“宋哥朕之长兄,谁人敢言他的不是?”话虽如此说,李隆基心念一转,随即哂然一笑道,“你无须担心,朕已经有主意了,事情就这么定了。”
当做事情素来雷厉风行的李隆基使人招来了宋王李宪和王妃元氏,将十八皇子李清托付给他们养于宋王宅的时候,夫妻二人一时齐齐一愣,尤其是元妃一时惊诧莫名。她和宋王除了生下三个嫡子之外,还有庶子三人,女儿则更多,若要托养十八皇子,其余几位膝下荒凉的亲王更适合,缘何挑中了他们?然而,看到丈夫一愣之下便慨然应允,夫唱妇随,她也连忙答应了下来。
待到定下异rì十八皇子李清送出宫的rì子,她和宋王拜谢出宫登车之后,她才忍不住问道:“大郎何以答应这等匪夷所思的事?”
“三郎信我,这才托之以爱子,兼且你才刚得麟儿,尚有母rǔ,自然比其他人合适。再者……”宋王李宪沉默许久,那张和李隆基有五分相似的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凝重,声音亦是轻得元妃好不容易才听清楚,“惠妃此前连丧子女,十五皇子亦难说寿元如何,恐怕将这幼子托付,也是迫不得已。而三郎无视宫规也要如此办理,怕是……”
怕是帝后之间的隔阂已深!
这最后半截话,即便亲如夫妻,宋王也没有说明白。只是他很清楚,这交托爱子说是信任,而他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
“元娘,十八皇子他rì送来,你亲自哺rǔ自不用说,所用之人也需得严加挑选。否则,多年这宁静rì子,兴许就被一着不慎给毁了!”
元妃悚然而惊,深深吸了一口气便重重点头道:“大郎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看十八皇子,不会让他有任何闪失!”
王皇后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十八皇子李清就被李隆基交托给宋王夫妇带出宫外抚育,一时咬碎了银牙却只能把苦楚往肚子里咽。而其他嫔妃面对这样的殊恩,全都是又羡又妒,明面上还只能交口赞叹圣人恩德。而当闻讯而来楚国夫人杨氏感到紫兰殿时,却忍不住埋怨道:“惠妃这一招未免太险了。这孩子太小,总有个三灾八难,宋王和王妃照顾再jīng细,也难免有万一。圣人最敬重长兄长嫂,届时可怎么办?而且,母子连心,你就舍得……”
“总比养在宫中,一个不慎又遭人荼毒来得强。纵使宫中孩子难以养住,也不至于到我身上,便是一个接一个全都如此。御医之前对我说,十五郎那身体,禁不住再来一场大病了。”武惠妃苦笑一声,面上露出了一丝毅sè,“舍得,有舍就有得,不是留在身边就对孩子好!你以为阿王就这么能忍别人只不能忍,饶过了柳婕妤?她还不是想着柳婕妤年轻而得圣眷,希望其能分我的宠!”
“莫非是……”杨氏面sè一变,低低说道,“是打算柳婕妤若得子,则养在膝下?”
“她哪会那般好心,别人的儿子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她若不是因为有丧在身,怎肯便宜了柳婕妤!要说别人的儿子,阿王可不是没有养过,此前杨贵嫔的儿子,名义上不正是她养的?不过是使其温饱知礼,余者哪里真正尽过心,还不如节愍太子妃这姨母!”
武惠妃鄙夷地一笑,这才对杨氏说道:“不说这些了,她利用此前那件事,仿佛有意借此笼络王毛仲,却不知道这正是三郎最忌讳的事!姨母回去之后,代我告诉姨父一声,我听说葛福顺之子今岁乡贡明经,明年便要参加省试,请他打听打听,此子果有jīng通明经之才否?若没有,他rì她若真的笼络了王毛仲,此事我抛出来自有用。再有则是,让他多多盯着阿王的兄长王守一。科举之事,三郎尤重之,所以开元初年知贡举的王邱裴耀卿因当初选人jīng当,如今都得重用,若此中有所情弊,即便昔rì共患难的人,他也决不能忍!”
杨氏自然满口答应,待到离去时,武惠妃亲自送她到了门口,这才唤来瑶光问道:“赵丽妃的病,还没有起sè?”
“是,后宫嫔妃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如今承香殿门庭冷落,少有人登门。惠妃莫非又打算去……”
“对,你去准备些药材,我再去看看她。”见瑶光yù言又止,但还是行礼退下去准备了,武惠妃面上便露出了一丝自得的微笑。
雪中送炭,却比锦上添花的强!她如今虽为三妃之首,可对赵丽妃这失宠之人却始终恭敬热络,却不是只为了旁人赞一声有心有德而已!赵丽妃固然失宠,但只要皇太子在,天子闲来总会去坐一坐,纵使赵丽妃偶尔有只言片语说她的好,那也就值得了!毕竟无论王皇后或是其他嫔妃,都绝不会道她半个好字。
第一百七十章 藏锋之剑
回嵩山住了仅仅两日,杜士仪就不得不动身回程。毕竟,此前京兆府试,他固然是险之又险地赶上了,但府试迟到固然有情可原,十月户部集阅缴纳解状和家状,十一月发榜公示贡士名单后,随贡物含元殿谒见天子,倘若迟到就是神仙也帮不了自己。辞行之际拜别卢鸿时,这位不但教导了他史书律典试赋,而且也教导了他许多人生道理的师长,却是把他送到了草屋外头,这才看着山谷中那欣欣向荣的景象,欣然笑道:“十九郎,日后闲时就回来看看,只要不嫌弃我这老朽之人,有什么事尽可和我商量。”
“是,卢师但请保重身体,弟子拜别!”
知道卢鸿并不是不想送到山谷之外,只是因为不想引起太多人瞩目,杜士仪深深行礼后,见杜十三娘亦是行礼拜谢了,他便相携其往停在谷外的车马走去。此时草堂已经开了早课,但只听瀑布之上那草堂书声琅琅,故而山谷之中的闲杂人等极少,显然是裴宁为避免走时惊动太大,早就安排了妥当。此刻,看见车马旁边,卢望之和裴宁正牵马等在那里,他连忙快步赶上前去。
“昨天晚上已经践行过了,大师兄和三师兄何必再亲自相送?”
“昨天晚上是昨天晚上,那是谷中师兄弟为你们送行,今天是我和三师弟单独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不能在之前说?就算卢氏草堂如今求学的人越来越多,可又不是没有适合单独谈话的地方!
心里固然犯起了嘀咕,但杜士仪明白卢望之和裴宁看似性子不一,其实都是说一不二的人,哪里敢和两人相争。让杜十三娘和竹影秋娘上了牛车,又让随行从者护了牛车行在前头,杜士仪引马和卢望之裴宁远远落在后头,沿小路渐行了一阵子,他便开口问道:“大师兄三师兄究竟要对我说什么?”
卢望之瞥了裴宁一眼,示意让其先说。这时候,裴宁犹豫片刻,方才开口说道:“大师兄刚刚得到消息,万骑将军马崇白昼杀人,事下京兆府,恐怕最终会关白刑部,我家大兄是刑部员外郎,主管理刑。他为人刚直不阿,绝不会阿附权贵,恐怕会惹上一些麻烦。若是十师弟可以,麻烦留心此事进展。”
裴宁的兄长裴宽,杜士仪尚未有机会见过,但从几个师兄弟的言辞形容中,知道那是个宁直不弯的硬骨头,此刻尽管裴宁只说留心,但他还是肃然答应道:“三师兄放心,我会尽心的。”
见杜士仪闻弦歌知雅意,卢望之不禁笑了。见裴宁沉默不语,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便策马靠着杜士仪更近了些,却是语重心长地说道:“裴大郎是极其强项的人,你若要帮忙,不妨做得巧妙一些,否则异日三郎反被责怪。这事情才刚出,一时半会没那么快出结果,你也不用急。你如今得清河崔氏、京兆杜氏之助,又把端砚和松烟墨卖得红红火火,书坊亦是开得门庭若市,大体上不用担心,然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地说道:“长安西市,有一家望岳寄附铺,是我的本钱,那里消息便捷,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崔氏杜氏知道的事,你不妨去那里。”
杜士仪闻听此言,险些没惊得把眼珠子瞪出来。什么叫做寄附铺?这就如同后世当铺,除却做寄卖行当之外,还负责放高利贷!要是别人经营的行当也就算了,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向来懒散得仿佛不管世间俗事的的卢望之,竟然会有这样一手!
然而,让他跌破眼镜的是,卢望之仿佛自知失言,又补充了两句话:“刚刚这话还不太确切,应该说是三师弟在其中占据了一半的本钱,我有四成,其余一成,是其他几位师弟的。不但长安,洛阳、陕州、登封、偃师,这几地都有这么一家寄附铺,固然算不得当地首屈一指,但也颇有些名声。”
这一次,杜士仪货真价实惊诧了。而裴宁则是破天荒解释道:“二师兄和四师弟他们多年求学草堂,固然卢师每年束脩只不过是收个形式,但他们在外总有相应花费,故乡家人那里无人照拂,哪里不需要钱?他们最初不肯,被大师兄一番劝说才答应了各自凑了一份子入股。而卢师亦是如此,他隐居多年,家中总还有些亲友在,难免有人情往来,再加上贴补贫寒士子的花销,从前修缮草堂和一年四季衣食住行,都不可能凭空出来。
所以大师兄当年一说,我就答应了。本来我要匀出一份股给你留着,大师兄说,你自有生财之道,如今看来,你确实比咱们小打小闹强!去岁卢师受征入朝觐见,大师兄和我至今心有余悸,少不得吩咐那边着力打听各色消息,及时传回来,先前你在草堂的那些墨卷,便是让他们传出去的。只不过知道你遭劫杀那件事时,你已经入场应试了,他们能做的,也只是设法在东西两市小心翼翼散布此事,让别人无法将其捂下去。”
“自从我学会了算账,卢师的家用开销就都是我掌管,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些烦心事就不用让卢师知道了。”卢望之仿佛说着吃饭喝水这样平常的事,懒洋洋地说道,“寄附铺放的钱,利钱比市面上低一些,因主要是放的小额,故而也不曾引起那些放钱大户抵触,我不想太过引人瞩目,那几家之外也没扩大过规模。说实话,如果没有你,三师弟恐怕今年也要回洛阳预备门荫出仕,或是应明经科了。”
卢望之这言下之意,杜士仪哪里不明白。知道二位师兄对自己寄予了殷切希望,他便在马上深深弯腰施礼道:“大师兄,三师兄,二位为卢师和草堂上下费了这么多心思,我将来也会竭力尽自己的一片心。”
“不必负担太重,有心意就行了。”卢望之笑眯眯地拍了拍杜士仪的肩膀,却是又打了个呵欠,“有你在,咱们这些师兄就省力多了!哎,能偷闲就偷闲……”
这一次,杜士仪再也没觉得卢望之这是有事师弟服其劳,等到了谷口,和两位师兄告别上了大路,他心头仍然萦绕着刚刚那些话。最初赚到第一桶金的时候,他是暗中补贴了厨娘阿黄一些钱用于采买造饭,而后因草堂十志图所制墨又大赚一笔,他此次回来,本打算也留给卢鸿一笔银钱,以便于其资助贫寒学子,老人最初坚决不收,好容易才答应了下来交托给了卢望之。
否则,要单靠那些每年微薄的束脩,恩师的日子怎么过?只是没想到,卢望之和裴宁早就打算周到了。
因此前和司马承祯只见过一面,连对司马黑云也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杜士仪有意绕道嵩阳观,可得知司马承祯又是仙踪飘渺不知往何处去了,他不禁暗叹此老简直是精得成神了。按照此前的计划,他又特意去了一趟少林寺,可当熟门熟路找到了塔林的那小屋时,从来不离此地的公冶绝竟是不见踪影,他特地去拜访此前常见的义宁大师,这才知道月前公冶绝就突然告辞下山,如今谁也不知道人上哪里去了。
连扑两个空,从监寺的僧院中出来,他不免有些失望,一时没留神四周环境,出院门时竟结结实实和一人撞了个满怀。这一下他简直感到自己犹如撞了块铁板似的,待皱眉看清楚了面前的人,他顿时瞪大了眼睛。
“罗……盈?”
“杜郎君!”
见身材不高的小和尚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地看着自己,杜士仪忍不住揉着被撞得生疼的胸口哀声叹道:“我说罗盈,你这是练了铁头功吗?几乎没撞得我闭过气去?”
“是我有事来找监寺大师,没留心前头有人。”罗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光头,随即方才兴奋地说道,“杜郎君怎么到寺中来了?要住几天?嵩山太室山少室山各处我都很熟,我可以给你带路看尽各处风景名胜!”
杜士仪看着那光溜溜的小光头,忍不住苦笑道:“我是来找公冶先生的,也没工夫逗留,眼下就要走了。”
“原来如此。”
罗盈顿时大为失望,但很快便打起了精神来:“倘若是塔林那位公冶先生,他说过要去幽州。”
“哦?”
追问一番后,得知罗盈是从公冶绝口中得知的确切消息,杜士仪虽仍有些狐疑,但总算比最初那失落好得多了。而罗盈一路相送出来,几次欲言又止,直到了少林寺山门,他才期期艾艾地问道:“杜郎君……岳娘子,岳娘子可还好么?”
听到这一声岳娘子,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方才自失地拍了拍脑袋。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便招手示意罗盈相伴自己来到杜十三娘的牛车前,这才开口说道:“十三娘,你在行囊之中找找,可有一把短剑?”
杜十三娘虽有些疑惑,但须臾还是找到东西递了出来。杜士仪接过之后,转身塞在了小家伙手中,因笑道:“这是岳娘子的飞剑,你留着做个纪念吧。”
“啊!”
罗盈一下子将手往后一缩,仿佛那飞剑是烫手的铁块似的,但下一刻立刻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伸出手来一把抢过揣在怀中。许是知道自己这番举动有多唐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岳娘子……如今怎样了?我听香客说,公孙大家被召入宫了,莫非她也……”
“她没有留在教坊,如今神出鬼没,我也是月前见过她一次而已。”杜士仪知道罗盈心里倾慕岳五娘,虽则岳五娘年长数岁,而且小和尚身在佛门,这段因缘还不知道从何收场,但他还是笑着说道,“总而言之,别忘了你当初说的话!”
“嗯!”罗盈重重点了点头,旋即才开口说道,“我会一心一意好好练武,等日后我武艺超群,再说其他不迟!”
眼见得杜士仪要走,他突然想起一事,连忙奔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塞给杜士仪,随即认认真真地说:“我也没什么东西送给杜郎君,这是如今寺中僧人常常饮用的茶叶,方丈和监寺大师都说能够清心宁神,对于杜郎君应该有用!”
居然是茶叶?他身在大唐这么久,可是除了嵩阳观那劳什子加料的茶汤,因敬谢不敏,几乎再也没喝过茶了!
杜士仪诧异地收了过来,打开一看却是磨得极其细碎的茶叶碎末,想了想便谢过小和尚收在了怀中。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户部集阅
每年岁举,先户部集阅,再由吏部考功员外郎知贡举,这是从唐初沿袭至今的规矩。
杜士仪千里迢迢在长安和嵩山之间奔波了一趟回来,已经是九月末的事情了。各地解试因距离长安远近而有所不同,如广东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为了让乡贡进士能够随同贡物一同及时抵达京城,早在四五月间就已经定下了解送和拔解的名单。至于如河洛京兆,则是多在八月。眼下这十月时节,长安那些九衢大道上,但只见白衫如云,摩肩接踵,那些地段距离充作试场的宫中尚书省都堂较为便利的里坊,民居租赁的价格暴涨了五成到一倍,就连佛寺道观用来赁给举子的独个小院,也已经很难再觅踪影。
这一天,上千名举子云集朱雀门外,等着户部集阅,呈交各州府的解状和家状。此时此刻,众人多数都是按照所属州府各成体系,而杜士仪身边除了张简之外,不但有今科等第的其他众人,更有京兆府解送的其他人。而他们这四十余人,再加上和同华二州济济一堂的解送人等,与别的州府解送举子形成了鲜明对比。这还只是进士一科应试的人,倘若连明经明算等各常科加在一块,连带随行仆从甚至亲眷等等,可以说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
因而人人都心知肚明,每年从十月到次年二月,长安物价腾贵,便是因那一年一度的岁举而来。
“那是荆南此番解送的举子,居然有六个!”
“就是再多一倍,也休想有一人登科!”
“谁不知道荆南号称天荒,自国初到现在,何尝登第一人!”
杜士仪听到身边京兆府此番解送的举子们都在那旁若无人地嘲笑别人,遂顺着他们指点的方向看去,就只见自己这一行人稍后一点儿一队一队泾渭分明的人群中,却有一行六人周围空出了一大截地方,连个和他们搭话的人都没有。而就是这六个人,也大多低垂着脑袋。然而,在这些人更后头,那些稀稀拉拉往往只有五到七人的队伍中,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人就更多了。
他正想着,一旁的张简便轻声说道:“荆南解比,号称天荒,因从无人及第而著称。所以,但使解状上书荆南解送,试官几乎不会多看上一眼。荆南如此,如岭南桂府黔府福建等更贫瘠之地就不用说了。那些地方太过偏远,纵有出身那儿的士子,也会千方百计求一张寄客文书,力争到京兆和同华应试。”
张简这番话也道出了他自己的心声。此前等第众人欢宴庆祝的时候,杜士仪曾经打听过众人籍贯,其中固然有四人和他一样,都是京兆府下辖诸县的本地人,但还有一半却是来自天南地北。其中,张简来自江南东道,李进来自陇右,此外还有河北、河南府、并州……南方的士子就只有张简一个。按照张简的话说,真正的江左士族,都会设法在本州拔解,原因便是京兆同华世家大族太多,等第不易。吴中江左之地,每年岁举登第毕竟还是有的。
集阅所在的尚书省户部在西内太极宫前的皇城之中。毕竟,即便如今几代天子已经很少御居太极宫,可皇城之中众多的官署却不可能搬迁。
随着导引的亭长喝令,浩浩荡荡近千名乡贡进士由朱雀门东西两侧最边上的门洞鱼贯而入,平生第一次进入皇城的一众人等大多好奇而惊叹地东张西望,不少甚至顾不得前辈们的告诫,低低窃窃私语了起来。而杜士仪在穿过长长的朱雀门西门洞踏入皇城的刹那之间,也不禁有几分动容。
和外头里坊整整齐齐的长安城一样,皇城给人的第一印象也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整齐。皇城之中纵五街,横七街,每条街的宽度都超过三十丈。此时从朱雀门那条纵街一路往北,左右先是鸿胪寺和太常寺,只见进进出出的官员众多,但很少有人朝他们这些解送士子看上一眼。如是一路穿过三条横街,路过如宗正寺、太仆寺、左右领军卫等诸多衙门之外,他方才只见前方是一座恢弘大气的红白相间建筑,门前那尚书省三字牌匾下头,盖着一方御玺,赫然是当年高祖李渊的御笔。
这等每年都做熟的勾当,尚书省上上下下早就习惯了。此时此刻,门前候着的一个令史矜持地对上前行礼的亭长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便率先来到了京兆府解送的这四十余人面前。尽管今年破天荒有人在得了解送之后竟然弃考明年岁举,按理要课以重罪,但人是京兆柳氏的郎君,个中缘由谁也不想理会。此时此刻,这位中年令史来到杜士仪面前时,却不再如刚刚那般冷淡,而是笑容可掬地说道:“诸位京兆府等第郎君和国子监郎君请随我来。”
只从每年户部集阅的次序,便可见朝廷对各州解送的重视程度。先西京进士科等第和国子监生,然后是京兆府解送的其他各科举子,再跟着是同华二州、东监解送生、河南府解送……如此依序最后才是岭南、桂府等地。等候时间最长的,需要在这十月的寒风之中,站上超过两个时辰!
之所以集阅时呈递解状和家状,是因为皇城之中官署林立,如若让乡贡举子随便往来其间,很容易因出入混杂而造成事端。然而因为这千多人聚集,这会儿左右领军卫派兵护持,尚书省户部更是干脆召集了整个户部七十四名书吏中的一多半,整整四十个人,前来负责审阅这些文书。此时此刻,当杜士仪随那令史指引,来到了一个年迈老者的面前时,对方接过解状和家状只象征性瞅了一眼,立时笑吟吟地说道:“原来是今科京兆府的解元郎!解状和家状均中式,回去之后,请亲姻故旧,久同游处者具保,然后呈送吏部磨勘即可,解元郎如今可以回去了。”
国子监生三十人加上等第十人,正好第一轮全都办完,迅捷得无以复加。然而,当杜士仪含笑谢过之后转身出来,第二轮的人又引进去了之后,尚未出来的他便只听得身后远处传来了一个略有些不客气的呵斥。
“家状的格式错了!这都是早有定式贴出去的,郎君怎么如此不仔细?我与你纸笔,立时重新誊写一份!对,就是次序写错了……”
杜士仪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那被呵斥的士子连忙接过空白纸卷开始书写,他就发现张简也在往那儿瞧看。两人会合了一块从户部官署之中出来,他就轻声问张简道:“从前也有这样的情形?”
“等第之人,十有八九能登第,而国子监生则多数出自豪门世家,故而谁也不敢轻易为难。”曾经听前辈们提过这些的张简摇了摇头苦笑道,“而其他的既然希望渺茫,自然被人喝来斥去。京兆府同华以及河南府都畿道的总算还留三分情面,只让重新誊写家状,若是那些南方偏远之地,一字有违,即遭驳落,有时候若违逆抗辩,兴许连乡贡的资格也会一块丢了!”
说到这里,张简便诚恳地说道:“从前我连求解送尚不可得,更不用说奢望等第,杜兄的恩德,我真的是不知道如何报答了!”
“那也是你自己确实有真才实学。再说了,你正巧擅长羯鼓,这可和我无关。”
杜士仪微微一笑,两人继续往外走时,突然身侧一个又高又瘦的人与他们擦肩而过。下一刻,就只见前头一个小吏匆匆跑了进来,疾呼道:“裴郎,裴郎!”
来人看也不看杜士仪和张简,就从他们身侧跑过,到了那高瘦中年人面前时方才停下步子,气喘吁吁地说道:“裴郎,那当街白昼杀人的万骑将军马崇,已经转交刑部了。”
“知道了。”
见人淡淡地道出三个字转身便走,那小吏不禁大急,也不顾三七二十一赶紧上前阻拦,这才低低地说道:“霍国公想面会裴员外……”
“他当他的大将军,我当我的刑部员外郎,何需相见?”
杜士仪闻言忍不住回头,见那高瘦官员撂下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小吏,就这么扬长而去,哪还不知道这一位是何方神圣。除却和裴宁如出一辙的冷淡之外,就连这说话不客气也是一模一样,必然是其长兄刑部员外郎裴宽无疑!
尽管还有黑压压一大片人在外头等候,见了自己和张简出来,很多人都露出了羡慕嫉妒恨的表情,但这并非自己能解决的问题,杜士仪只能邀了张简一同出宫。张简提到具保之事,杜士仪知道他这宣州人士在京城也不认识几个人,当即便满口答应了,又指点了张简再去毕国公窦宅找窦十郎具保。等到回了平康坊崔宅,他得知敦化坊殷夫人来访,十三娘正在客舍待客,连忙赶了过去。
尚在门外,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殷夫人那和蔼慈祥的声音:“你既然有这样的毅力,何愁经史不通,书法不成?你先按照我的法子临帖,我回头给你送两本当年我年轻时临过的帖子来,至于经史,先看春秋,记住一定要兼读《左传》、《公羊》、《谷梁》,至于其他史书,相比《春秋》不可同日而语。而三礼更需领悟,来日你若有空,可至敦化坊颜宅,或是通化坊殷宅……”
听到杜十三娘又惊又喜连声道谢,殷夫人则是含笑继续指点,杜士仪不禁在门前站住了。颜真定这样的奇女子肯指点杜十三娘,他心头最大的担忧便可尽去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借刀杀人
户部集阅解纳文状那一天的盛况过后,借着互相具保的机会,无论明经抑或进士,各乡举子们的互相走动一时变得极其勤快。至少杜士仪每rì傍晚从外头回来,就会从赤毕等人口中得知,今rì又有多少人具帖来拜,又有多少人送上诗赋等等。具帖来拜的还能放在一边,可送上诗赋的,他却不能一概不理,需得趁夜挑选一些可以回复的,用婉转的诗赋唱和送回。
当然,别人是否会借此扬名,那就不是他能够考虑的事情了。
倘若说为求京兆府解送的人每年都会千方百计到权门之前行卷干谒,那么十月到正月省试的情形,比其他时节何止夸张一倍。无论是朝中宰相如宋璟苏颋的府邸,抑或是姜皎窦希瓘这样勋戚贵幸,再或者是玉真观金仙观那样最得天子信赖的公主,全都是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
赞颂这些王公权贵名臣的诗赋赞表,杜士仪曾经有幸在刚刚以进谏天子有功,改封了宁王的李宪那儿瞧见过如同小山似的一堆。尽管中间不少都是装裱极其jīng美,可那些家奴之流只是粗暴地将值钱的犀角轴楠木轴甚至玉轴等等抽出来,然后将那些jīng心润饰了文字的纸卷送到厨下充当柴火,根本没打算送到李宪跟前。就算发现杜士仪看见这一幕,一个负责处置这些墨卷的家奴也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笑而已。
“都是些不能吃也不能用的东西,留着也碍事占地方,还不如送到厨下,至少还能物尽其用。”
对于这种情况,杜士仪知道不是眼下自己能够多言的,更何况就是提醒那些士子,如此干谒行卷之风也不可能得到遏制。对于卢望之曾提醒过的名次内定之事,他心里固然时刻思量,但无论在哪家饮宴都从不提起。然而,一反从前席问妙语连珠只谈风月,如今他声名既著,席问更多时候只留心那些国政要闻,以及各处传言,牢牢记在心中。
因而,当王毛仲因万骑将军马崇杀人事请托裴宁长兄裴宽却遭拒的消息确认了之后,他便邀了张简在平康坊内此前姜四郎姜度请过一次的王七娘家饮宴。这一次,艳冠京城的楚莲香并未亲自相陪,但王七娘还是jīng心挑选了两个姿sè不俗的艳jì在旁陪酒。
张简最初不明白杜士仪相请自己的用意,然则酒酣之际,当杜士仪说到在宁王宅中,见堆积如山的墨卷被人拆去值钱的轴头后送入厨下烧火,曾经节衣缩食各处干谒行卷的他顿时感同身受。如今他声名鹊起,能够出入不少豪门,再加上入了等第今科有望,可此刻仍是忍不住借着酒意说道:“这干谒行卷之风盛行,真的是不做不甘心,做了便更不甘心!就好比我从前,为了那一卷谒书赞赋,得花费多少工夫,多少银钱!”
如今天下乡贡举子云集京城,平康坊的jì家都生意极好,尤其是这王七娘家更是门庭若市,一问问屋子里往往都是借着此地呼朋唤友互相交接的士子。张简这声音一大,一旁一个陪酒的歌姬便连忙含笑劝慰道:“张郎君何必再提旧事?你如今既得意,又何必说从前的落魄?”
“落魄也是我,得意也是我,事有什么不可对人说之处,用得着瞒人?就是走到哪儿我都要说,倘若不是遇到杜兄这贵人,便没有我今rì!”
张简这嗓门极大,一时旁边那屋子里本在喝酒行令的几个人,顿时全都听见了。其中一个便哂然一笑道:“得意?这岁举还没开始,就有人敢说得意?”
其他举子却不如此人孟浪,登时有聪明的向歌姬探问,最初自然毫无结果,等到其中一个许了一支银簪,其中一个陪酒歌姬方才嫣然笑道:“隔壁是今岁京兆府解试的解头杜郎君,等第第七的张郎君,谁不知道,只要得了京兆府等第,岁举便十拿九稳,可不是正当得意?”
此话一出,这屋子里的五六个人登时齐齐生出了兴趣。前时户部集阅,不少人都在那些严苛的吏员那儿吃了苦头,眼看着国子监和京兆府等第的士子尽皆轻松过关扬长而去,谁心里没有比较?于是,彼此对视了一眼,便有人低声说道:“不妨听一听,隔壁那二位正当得意的郎君在说什么?”
jì家这些用来喝酒行令的屋子既非宿处,也不会有人把这地儿当成谈话地方,并不隔音,几个歌姬知情识趣地不开口,隔壁那些说话声便渐渐透了过来。倘若不是有歌姬提醒说,那边厢屋子外头有杜郎君的家人守候,他们恨不得就出门去到门前听壁角。
“张兄不忘当初,此心可嘉。只不过,你这些rì子行走于各家公卿贵第,难道不觉得,这干谒行卷,其实是有窍门的?”
“哦?恕我愚钝,杜兄此话怎讲?我只知道,可以请托同乡同宗,余者就不甚了然了。”
“比如宁王岐王这样尊贵的亲王,不问朝事,更喜欢的是丝竹管弦歌舞美人,那些墨卷写得再好,有什么用?倘若真心想要投其所好,不若费心写一两首能够投其所好的曲子
"
听到这里,几个也怀着撞大运的心思,往那些王公府上送过墨卷的士子,不禁面面相觑,随即有人恍然大悟拍了拍脑袋,也有擅长音律的暗地筹谋。
“再比如毕国公楚国公,乃至于我如今寄住的崔宅这些权门宦门,都是各有所好,要——打听,谈何容易,但实则于科举主司,并非人人说得上话,所以行卷之道,贵jīng而不贵多。打着广撒网,多捞鱼的心思,恰恰反而会一无所得。就比如,宋相国为人崖岸高峻不受请托,往其府中行卷的,常常会被直接拒之于门外,甚至墨卷都未必送得进去,可若是能送得进去,可不是会声名鹊起?苏相国虽温和却从不为人荐,倘若真的被打动荐人,岂不是更胜于其余公卿举荐数倍?”
倘若说前头的话已经指点了迷津,那这会儿听到的一番话,哪怕已经含糊不清,仿佛说话的人喝多了酒醉醺醺的,但隔壁这问屋子里的所有人,无不是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就连几个歌姬也不例外。总算那边厢张简仿佛也起了好奇之心,连番催促,那位今岁解头杜十九郎方才再次开了……
“宋相国刚直,最推崇刑狱公正,最痛恨罪证确凿者喊冤,主刑官员却反遭责难,所以要想打动宋相国,不能因诗赋文采,而要因事而为。比如最近有什么疑案,主司压力重重却难以执行律法,如是种种在车马之前慨然直言,在我看来较之费尽心思准备墨卷要合适得多。至于苏相国,起自微末,若勤俭孝子,自然更易动人心怀。如京兆尹源公,喜的是通经史而不是只会作诗赋的文士,所以万年县试京兆府试,出的题目都走出自儒学经义……”
杜士仪仿佛信手拈来边喝酒边如数家珍,待见张简目瞪口呆,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世家和寒素最大的不同,京兆子弟比起各州县的士子最大的优势,就在于资源和信息的完全不对等。于是,他仿佛醉醺醺地又说了一些,继而便伏案装醉了过去。果然,张简见他情形,连忙起身上前推了他两下,见没反应便起身到了门口,将一直守候在那里的赤毕叫了进来。
自从那一夜的劫杀未遂,赤毕几乎是杜士仪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此刻见人已经醉了,尽管那两个陪酒歌姬的脸上写着**裸的渴望,但他还是毫不动容地说道:“张郎君白便吧,我得把杜郎君送回去。”
“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张简还记得掌烛加倍的旧例,虽则今rì杜士仪请客,但他还是不愿意杜士仪为自己多花这额外的一笔。于是,他也没留心那媚眼如丝的歌姬,急急忙忙站起身道,“我和你一块扶杜郎君上马吧!”
这边厢两人扶着杜士仪一走,那边厢隔壁的士子们听了一会儿动静,又出来张望了一下,确定人真的是醉倒回去了,几个人窃窃私语了一阵子,这酒也不喝了,夜也不宿了,放下钱就各自回去。等到王七娘闻讯赶来,看到那一丁点钱顿时气得直骂娘。她却也jīng明,把两问屋子里的歌姬叫来一问,大约得知是怎么一回事,眼神登时闪烁了起来,最终便轻轻将巴掌一合。
“那位杜郎君既是不小心泄露了机宜,可不能只便宜了那几个滑脚最快的家伙!你们几个就以科场贤达吹嘘的由头,把这些消息卖给今夜在这儿的其他郎君,至少把这少收的度夜之资给收回来!”
当赤毕扶着杜士仪在崔宅正门前下马,继而一路架着人回到客舍的路上,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郎君这是希望借刀杀人?”
“借刀是借刀,杀的却是敢于白昼杀人的应杀之人。”杜士仪知道赤毕缜密,自己装醉须瞒不得他,便低声说道,“宋相国清正,但rì理万机,未必有功夫时时刻刻去盯着,但只要人提醒,他在君前一句话,比旁人说一万句都管用!如此一来,裴宽之名也算名动天听了,我也对得起三师兄的托付。”
赤毕暗叹杜士仪此举一来仗义,二来不动声sè又给王毛仲埋了个钉子,心中不禁极其敬服。等到扶着杜士仪回到客舍,眼见杜十三娘带着竹影和秋娘慌忙迎了上来,他想了想跟进了屋子,这才开口说道:“杜郎君此前托付我挑选些可用的人,我嘱托可靠的人去办了。是否要带来请杜娘子何时过目?”
杜十三娘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禁为之大讶,而杜士仪正由竹影服侍洗脸,此刻闻言之后,便立时开口说道:“就明rì吧,你把人带来给十三娘看!”
等到赤毕离去,杜士仪便看着杜十三娘笑道:“十三娘,男主外,女主内,这事情我就都交托给你了。将来樊川老宅修好了,这都是要用在家中的,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杜十三娘原本要询问始末,可听到杜士仪竟然把这重担交托给自己,她心头一热,继而便重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阿兄放心!”
第一百七十三章谁人得利
米如买珠,薪如束桂,膏肉如玉,这便是外乡人形容长安城的物价腾贵不宜居住。因而,每年岁举前期,长安城一下子连乡贡举子外加随从人等一下子多出万许人,各坊之中景象便大不相同了。
因长安城向有西富东贵之说,西市之西北,多数都是胡人聚居之地,而朱雀大街以东则人文地理最佳。然则东市之东北大明宫以南的那些里坊,则是皇族权贵宦官聚居之地,而自朱雀大街以南第六横街开始往南的那十二里坊,耕垦种植阡陌相连,人烟稀少。于是,举子们选择最多的,都是东城中间的那些里坊。
然而,这一rì邻近大明宫,素来很少有举子的安兴坊中,晨鼓未响,坊门未开,西北隅宋璟宅的乌头门前,就已经有三四白衫士子悄悄张望。宋璟素来不喜欢出入扈从众多,因此,当晨鼓终于响起,宋宅乌头门徐徐开启之际,就只见内中十几骑人簇拥着马上一身紫袍的宋璟徐徐而出。五十余岁的宋璟尚在鼎盛之年,冠上簪着一支白笔,面上不带一丝一毫的笑容。相比姚崇,常常有人说他不怒自威,他对此不置可否,却仍是吝惜露出笑容。此时此刻,骑马而行的他满心都仍在想着如今难以为继的恶钱之禁,眉头不知不觉就拧紧了。
“宋相国!”
这突如其来的嚷嚷声顿时让宋璟恍然回神。见马前突然有几个白衫士子冲了出来,他连忙止住了要上前呵斥的从者,这才沉声问道:“尔等拦路何为?”
“山南东道乡贡进士彭据,拜见宋相国。”
这第一个人打了个头,其余三人自然纷纷报名行礼不迭。可是,当初计划得好,面对那位据称无人不惧的铁面宋相国,四人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阵阵发毛。可是,见宋璟的脸上已经有所不快,为首的彭据想起昨rì在平康坊王七娘家听到杜士仪那番话后大喜过望出来,谁都不肯让别人占先,商量下来就跑到了这安兴坊一处客舍呆了一晚上守株待兔外加计议今rì之事,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起头来硬着头皮踏上前了一步。
“我等听说宋相国铁面无私,从不徇情,故而联袂请见!前有万骑将军马崇白昼杀人,一时长安城为之哗然,可就是这样罪证确凿的事,狱出刑部,主刑的裴员外却遭人威凌,更有朝中贵幸希图减免马崇!刑者,公器也;狱者,法道也。我等虽白身人,却知道公理正义第一,律法条典第一!若是这样的事情就出在天子脚下,岂不是让全天下的其他州县军将群起效仿?”
彭据既然开了个好头,见宋璟果然面sè稍霁,其他三个人胆子也大了。彭据身后一个四十出头的士子亦是深深一揖道:“就在不久之前,晚生还听说长安城外有羽林卫中人因私仇,劫杀回京应京兆府试的杜十九郎,今次又有马崇杀人,足可见这纲纪何等要紧!我等虽人微言轻,却不得不告于宋相国足下。”
当另外两人也都一一上前陈情之后,宋璟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唇上髭须,最终淡淡点了点头:“尔等身为乡贡进士,有此忧国恤民的心思,很好。此事我知道了,你等回去好好温习课业,以备来rì正月省试。”
这寥寥两句话让四个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际,那股狂喜的劲头就别提了。好在他们俱是低头拜谢教诲,而宋璟高踞马上,这会儿天sè昏暗,灯火仅仅能够照亮路途,看不清下头那四人的失态表情,也没太在意。从这四人身侧行过,出了安兴坊西门向北往大明宫行去的时候,这位铁面宰相却是货真价实地面沉如水。
早朝之后,照例是重臣入阁,也就是到紫宸殿讨论重要政务。君臣对坐论政告一段落之际,李隆基照例在外问赐了饮食,可宋璟却欠身说道:“臣尚有一事禀告陛下。”
宋璟这一开口,不但和他搭档已经有好一阵子的苏颋,就是其他人也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宋璟的脾气刚直不阿有话就说,可那些谏言不止是打在天子身上,有时候也会和他们犯冲,那一记吃下来疼几天是轻的,重的甚至会干脆倒上一年半载三年五载的霉。面面相觑之后,见李隆基并没有留下他们旁听的意思,众人只得一一告退离去。走在最后头的苏颋很想给宋璟使个眼sè提醒一二,可见人目不斜视的样子,他只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宋璟,如今可不是你刚刚回京接任相位的时候了!
由混迹于仆佣之中的孽庶而成为被父亲承认的儿子,继而进士及第,举贤良方正异等,苏颂固然才高八斗文采斐然,但心中自有一本相当清楚的账。他和宋璟同入朝为相,然则他毕竟是居于辅佐的地位,对宋璟那些大刀阔斧的举措,他敬服归敬服,可这两年下来却越发担忧。一个禁恶钱,得罪了多少私底下铸钱的权贵,至于如眼下这般天子面前直言陈情的举动,更不知道让多少人切齿!
宋璟哪里知道苏颋那些念头。待到群臣退避,天子身前只一二近侍,他方才再次欠了欠身,直言不讳地说起了万骑将军马崇白昼杀人的事。李隆基早知道他的xìng子,可即便心里做好了准备,当宋璟那些犀利的言辞出口之际,他仍然不免面sè巨变。
“北门禁军之中,号唐元功臣的如今已经不计其数,其中良莠不齐,此次前后两件事相隔甚至不到一个月,由此可见一斑!他们深得陛下信赖,又蒙赐高位厚禄,便应该竭力相报,约束下属,可如今如何?下属犯下重罪,不但不思其过,反而想要遮掩其罪,甚至威凌主司,倘若长此以往,谁人能制?”
话是好话,可从宋璟口中说出来,却显得**异常刺耳。就连和北门禁军那些将领素来不和的高力士,也不禁暗自摇头。李隆基面sè一连数变,本待敷衍两句,见宋璟那利眼毫不退让地直视自己,他顿时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此事确实不可容忍……如今是谁人治狱?”
“回禀陛下,是刑部员外郎裴宽。”
“唔,朕知道了。”记下了这个名字之后,李隆基便颔首说道,“此事朕会亲自过问,若有人希冀宽贷,绝不姑息。”他一边说一边看了高力士一眼,含笑吩咐道,“力士记下,宋卿忠言,赏绢十端。”
宋璟虽固辞,最终还是谢恩离去。等他一走,李隆基立时眉头紧皱,站起身背着手来来回回走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自言自语道:“宋璟这脾气……”
最会审时度势的高力士听到这半截话先是一惊,忖度片刻,终究没有插口。而这么一句话之后,李隆基便再没有说其他的,径直回了内宫。这一次,他却不去王皇后的含凉殿,也不去武惠妃的紫兰殿,而是径直去了赵丽妃的承香殿。才到门口,他便看到众人簇拥着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出来,可不是皇太子李瑛?
“二郎来看你阿娘?”
李瑛如今已经十四,眉眼酷肖赵丽妃,但英武却和父亲有些相仿。此时此刻,他深深行过礼后便低下头恭敬地答道:“是,阿爷。”
“嗯,听说你近来课业很有长进,不要耽误了,回东宫去读书吧。明年正月,朕就打算为你行元服礼,那时候你便是大人了。”
父亲既是发话,尽管李瑛很想留下来陪着父亲和母亲一块说上几句话,可见李隆基对他随从的内侍又仔仔细细吩咐了好些话,他挣扎再三,最终还是领命离去。可当回过头瞧见李隆基已经上了台阶时,他突然心念一动,悄悄追上去一把揪住了落后天子数步的高力士。
高力士起初还吓了一跳,可看清是李瑛,他连忙对其他人使了个眼sè,这才跟着李瑛悄悄到了一侧,却是含笑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你平素在阿爷身边,怎也不叫阿爷常常来探一探阿娘!”想到从前那艳冠群芳的母亲如今已经凋零得再不见昔rì美貌,再想想父亲后宫那么多嬖宠,李瑛的口气不禁有些怨尤,“些许小病御医就是看不好,为何不能张榜另招名医?"
这些孩子气的话让高力士不禁嘴角微垂,然而,他还是笑容可掬地一一应下说是尽力试一试,直到目送李瑛回转身在那些内侍宫人的簇拥下渐行渐远,他想起当初赵丽妃最得圣宠,子封储君,父兄皆从微末而封高官的盛况,忍不住摇了摇头。
而承香殿中,等了许久的李隆基终于见一众宫婢簇拥了一女子出来。眼见得赵丽妃盛装出迎,眉眼一如当年,他不禁竞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然而,知道赵丽妃不过是强自支撑,见她还要招人起乐演舞,他便摇了摇头,只示意其在身侧坐下,笑着说道:“一晃多年,咱们的儿子也这般大了。”
"
一提到儿子,原本只是强打jīng神迎驾的赵丽妃眼睛里顿时焕发出了更加动人的神采。宫中上下人等,再没有比她出身更低贱的,父兄虽得大官,可全然无权无能,帮不上她,她能指望的,也只有这仅有的儿子李瑛。好在李瑛一路顺顺当当册封了太子,又勤奋好学,却是她心头最大的安慰!
“三郎说的是,儿子长大了,妾就是哪一rì走了,也心头无憾。”
“何必说这些丧气话?我看你妩媚风情,不减当年。”李隆基很自然地把赵丽妃揽在了怀中,又和颜悦sè地说道,“不要整rì闷在承香殿中,也不妨出去走走,到别人那儿坐一坐。阿王那里,从前你不是常去的?”
“妾如今是有病气的人,皇后殿下统管后宫,又好与柳婕妤探诗论文,妾怎好去打搅?”赵丽妃想起承香殿如今这冷冷清清的架势,再回忆当年太子初封时的门庭若市,只觉得心头又酸又涩,当即冷笑道,“至于别人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肯让我踏进门去?也只有惠妃常常亲自来嘘寒问暖,一而再再而三地送各种药材和偏方,我这废人却什么都回报不得!”
听到这里,李隆基顿时眉头微蹙,随即便若无其事地舒展了开来:“既然惠妃常来,你病稍好之后也不妨常往,散散心之后,也许身体就康健了。”
从午膳之后到整整一个下午,李隆基都始终盘桓在承香殿,消息传到各处,自是引来后妃们一片哗然。只有正在修剪宫中温房送来的花枝,准备插瓶的武惠妃,不动声sè地将手中那一枝花修剪得整整齐齐,信手插入了瓶中,这才笑着点了点头。
“丽妃总算是否极泰来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竞相染指
修真坊葛宅,王毛仲平素常来常往惯了。然而,这一rì他在正门之前一下马,立时有熟悉他的葛家家奴迎上前来,称呼了一声王大将军,便诚惶诚恐地说道:“太夫人病了,这会儿我家葛大将军正在寝堂衣不解带服侍,从昨儿个晚上至今,不敢擅离片刻,恐怕没时间接待将军。”
闻听此言,本就憋着一肚子气的王毛仲顿时眉头大皱,随即**地冷笑道:“太夫人既然病了,我正当探望探望!"
此话一出,那家奴登时为之一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毛仲长驱直入。须臾,仪门之处也有人迎了出来,可好说歹说都没能让王毛仲放缓脚步。终于,到了那座红白相间富丽堂皇的寝堂门外,膀大腰圆一脸大胡子的葛福顺终于无可奈何亲自迎了出来。
“王兄,家母病了,万骑之事我一时半会没工夫理会,你若是有事情,不妨去找陈玄礼……”
“我就要找你,怎么,你还打算把我赶出去?”王毛仲蛮不讲理地冷笑了一声,见葛福顺无可奈何,他这才缓和了语气说道,“你既然说太夫人病了,那好,我好歹也是晚辈,让我进去探望探望,我看过病人这就走!"情知母亲只是装病,断然瞒不住人,葛福顺一时语塞,但见王毛仲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只能干咳一声道:“家母刚刚睡下,还是不要搅扰了她,王兄既然来了,请到我屋子里坐吧,有什么话我洗耳恭听就是。”葛福顺既然已经服软,王毛仲不为己甚,也就收起了刚刚那咄咄逼人的态势,随着其一路往外。等进了一座大门宽阔上悬牌匾曰武堂的高堂,他一跨过门槛进去,便四下扫了一眼那些各式各样的珍奇兵器,嗤笑一声道:都这么多年了,葛兄这脾气还是老样子。你就是再打多少仗,这辈子也用不上这些兵器。不是我说你,你儿子固然不少,可儿子穿孙子再传重孙,这几代人也未必用得完。”
“那你收在家里的御马,难道就骑得完?”葛福顺可不愿意在王毛仲面前处处落下风,当即反讽了一句,这才笑眯眯地说道,“再者,这些兵器和你家那些御马一样,都是圣人赏赐。君恩如海,留给rì后小一辈的,可不是宝贝?"
“以前是君恩如海,现在却未必了!”王毛仲倏然沉下了脸,见葛福顺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这肖乐的事情暂且不提,可马崇是谁?你可还记得,当年两次最最危急的时刻,就是他带着人杀进去的!就因为杀了个微不足道的平民,难道连减赎都不行?"
肖乐的事情不提,葛福顺虽不清楚具体缘由,却大概明白肖乐之死总和王毛仲有脱不开的干系。然而,不过一个有告身的滕妾之兄,又不是正经的妻兄,他犯不着因为这个和正当红的王毛仲闹别扭。可眼下马崇的事情就不一样了。马崇固然是万骑将军,可杀人罪证确凿,更何况连王毛仲都在裴宽面前碰了钉子,宋憬这个宰相又据说在御前直言,哪里还有翻案的余地?“无论是减也好,是赎也好,都得是流刑以下的罪方才能得减,马崇是不可能了。王兄,也不用事事都非得护短,这种事也该给他们一个教训,以免rì后事事都给他们擦屁股,咱们忙都忙不过来!你看陈玄礼,他多聪明,任事不沾手,乐得逍遥!"
“他聪明?就是因为他滑头,什么事情都不办,你看如今他手底下还有谁一心一意指望他?”王毛仲嗤之以鼻,可见葛福顺只摇头,他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这会儿不禁恼火地捶着凭几,恨‘}良地说道,“最近真是流年不利,一桩接一桩都是各种各样的闹心事!我己经仁至义尽,算他马崇倒霉!倒是多管闲事的宋憬,我倒要看看他还能风光多久!"
“就是就是,何必为了一个人闹得上上下下都不痛快?”葛福顺见王毛仲终于放软了态度,一时也松了一口大气,当即打哈哈道,“这些己成定局的事情,就不要去说了。你难得来,你我兄弟痛痛快快喝一杯?我这有开chūn的时候得的剑南烧chūn……”
“我才灌了一肚子闷酒,懒得再喝了。对了,我问你,你家四郎这次举了乡贡明经,可都打点好了?"
“明经科而已,又不是进士科,我早就在考功员外郎李纳那儿打了招呼。”葛福顺完全没当一回事地耸了耸肩,这才想起另一桩事情,少不得低声问道,“对了,李纳此人贪婪成xìng,又是个软骨头,但使公卿之属打招呼,他多半都不能辞。不是我附庸风雅,若是有你相熟的举子,不妨也给李纳打个招呼。这rì后仰仗你入仕途,事事总会给你通气,咱们也免得一而再再而三给人拿出来当靶子,你说是不是?"
王毛仲正想着自己上一次给京兆府试官于奉打招呼,于是成功把柳惜明压到了解送最后一名,而后在王皇后那边悄悄使人把消息捅了出去,柳惜明就此被逐出长安,等同于将其人流放到江南西道衡州那等不毛之地,他总算出了心头一口恶气。这次倘若再能让杜士仪今科受挫,他心头就能更舒坦一些,可一听葛福顺这话,他顿时愣住了。
“你是说……”
“到李纳那儿去打招呼的人多了,比如验马王守一就请托了几个人。”葛福顺显见是因为儿子的事情把李纳那儿的门路摸得一清二楚,因而分外笑吟吟的,“明经也就罢了,进士一科才得几人?这种事情可比你和一个毛头小子置气强多了!"
“置气不置气你不用管,我自有主意。”王毛仲不耐烦地打断了葛福顺的话,一时摩掌着下巴仔仔细细盘算了起来。李隆基诛除太平公主亲政之后,从开元初年到开元六年,每年轮流知贡举的那两个考功员外郎,王邱油盐不进最最严苛,因而一年就换了别人,后来裴耀卿亦是公允平正,他那会儿正当骤贵资历不足,也不敢贸然染指选事。而李纳去年知贡举开始,接受请托就已经渐成家常便饭,今年再知贡举,断然不会轻易改弦更张!“葛兄,多谢你今天这提醒,算我今天没白走一趟!”王毛仲说着便站起身,随随便便拱了拱手就开口说道,“我做事情自有分寸!"
“你真有分寸就好了。”
把人送出门之后,葛福顺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当一个家奴来询问是否还要对访客辞以太夫人病了,他便没好气地呵斥道:“王大将军都走了,还用得着拿这借口赶人?再有人来直接通报,还有,等四郎回来给我嘱咐他,临考之前给我认认真真读书,别给我丢脸!"
心里不痛快,王毛仲也懒得回去理事,径直打马回家。可才进自家所在的兴宁坊南门,他就只见前头一行车马挡路。尽管他如今心气不好,可也知道这坊中多有显贵,便勒马差人去打探,等人折返回来,说是开府仪同三司姚崇自东都回京,他便轻轻嗤笑了一声。
早已罢相的姚崇如今想住哪儿没人管,然则放着清净的东都不呆,非要回京城来,所为何事不问自知,还不是丢不掉那些名利私心。当下他也不急着走,慢慢吞吞跟在那一行车马之后,等到拐弯处,就只见另一行人给姚崇这车马让路,两边仿佛还攀谈了几句。等到须臾交错而过,人到自己跟前,他才不禁挑了挑眉。
“祁国公。”
“王大将军,这可真是巧啊!"
尽管一为天子家奴,一为天子妻兄,但早在李隆基藩邸之时,两人便熟识,这会儿从各自那一连串官职中选择了对方听着最舒服的,互相称呼了一声,王守一便笑吟吟地说道:“高力士今天难得出宫,我因为亡父葬事前来找他,却不料扑了个空。既然碰巧路遇,王大将军可欢迎我这不速之客否?
虽说儿子才刚惹出了一场大祸,可以的话,王毛仲很不想沾染上王皇后或者武惠妃的人,可这会儿既然王守一明根本不是碰巧,十有**就是拿着去找高力士的借口来找他的,他思量再三,不得不答应了下来。等到两拨人并作一行人,折往了王宅,街角一个原本仿佛在问卜的人这才直起腰张望了片刻,丢下两文钱就匆匆跟了上去。
再次踏入辅兴坊玉真观,杜士仪比上一次来时从容了许多。而出来相迎的霍清一如从前的巧笑嫣然,看了杜士仪身后那形影不离的赤毕一眼,立时笑吟吟地问道:“贵主下帖请杜郎君,杜郎君怎不带杜娘子一块来?贵主前时还赞说杜小娘子蕙质兰心,是个修道的好材料。”
“不知观主竟喜欢十三娘,所以我根本没想到,回去之后,我一定会转告我家十三娘的。”杜士仪打了个哈哈,心中却想打死了也不让杜十三娘沾染这些,免得和崔九娘一样养野了xìng子,将来去做什么劳什子女冠。一路上,当霍清一面走,一面解说明年岁举各方才俊之士,他不得不惊叹于玉真公主对于这些信息的掌控能力,当最终穿过那弯弯曲曲的木桥,复又来到了那座小楼前头时,他就只见三面都设了围障,只临塘一面敞开着,内中却并不闻乐声。
留下赤毕和霍清在外,他信步缓缓入内,可才到楼前,他就只听内中传来了一个女子清越的歌声。
“今夕何夕兮,寨舟中流。今rì何rì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jǐng垢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第一百七十五章各展神通
见过玉真公主击编钟,但此刻进入楼中,见楼内只有一身道装的玉真公主一人,分明刚刚那首低吟浅唱《越人歌》,便是出自她之口,杜士仪只觉得诧异极了。可是,还没等他打点好心情,整理好脸sè,玉真公主随之而来的一句话,便让他着实大吃一惊。
“杜郎可愿尚主否?”
这一句话简直胜似重磅炸垩弹,今rì受邀登门前猜测过千般缘由的杜士仪简直是瞠目结舌。然而更让他诧异的是,玉真公主挑了挑眉,嘴角露出了一丝顽皮的笑容:“好人家子弟,多半不愿意尚主,不过因宫中旨意不敢相抗而已,而杜郎想来便是这样的好人家子弟了?”
相识相见多次,杜士仪还是第一次看见玉真公主这样的小儿女姿态。颇为狼狈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镇定了下来,坦然说道:“观主既然垂询,我也不敢不以直言相告。我确实不愿,诸位贵主之中,虽也有xìng情品行样样都上佳的,然则倘若尚主,之后便与实职无缘。而杜十九若是只图安逸,只凭千宝阁如今每月卖出去的端砚和墨锭,便足可锦衣玉食,何必再举进士?”
“男人就是如此,每每不甘平凡,总想着出人头地,名动天下。”
“多谢观主夸奖。”见玉真公主神sè如常,杜士仪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当下长揖谢道,“有道是,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噗嗤
玉真公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抬手吩咐杜士仪坐下之后,她便一手托腮神情慵懒地说道:“之所以问你这话,是因为我今rì正好巧遇了宜城公主的裴驸马。如今他家里那悍妻终于是没了,人瞧上去jīng神好了不少。我见他随行诸人中,有人打趣问了一句,可愿意再尚公主否,就只见他那脸sè立时如白纸似的,仿佛天家贵主便是洪水猛兽。既如此,天家贵主何必自轻自贱嫁一个平庸男儿,入道之后,自己过自己的rì子岂不更好?”
她当初正是因为如此,方才和一母同胞的金仙公主咬准不松口,一定要出家入道。与其嫁一个形同虚设的驸马,在外头放纵自己,何如干脆便自己过自己的?若有真正心悦的男子,不妨只求一朝欢好尽兴,不求长相厮守
听到那个在某种方面声名远播,甚至更胜长宁公主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的名字,杜士仪顿时暗自苦笑不已原来是那位只许自己寻欢作乐,不许驸马纳妾蓄宠的宜城公主只是,玉真公主这番话着实不好接口,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若非如今阿兄诸女都还年少,否则如杜郎这般品行人才,倘若一举中第,你是逃不过去的。就算没有贵主,也有其他公卿少不得会榜下选婿。”
玉真公主放下托腮的手,饶有兴致欣赏着杜士仪遽然sè变的脸,这才笑着说道:“不过,我今rì邀你来,可不是为了你的婚姻大垩事,是为了明年岁举。你今年得京兆府试首荐,明年登科十拿九稳。只京兆府虽号称神州,而天下举子,多有对此不平者。而前次一案,你虽大获全胜,可终究有亲有仇。如何,李纳那里,可要我替你打个招呼?”
能得京兆府解头,是因为自己的名声,而且在不少王侯公卿面前混了个不止眼熟面熟,这亦是最重要的筹码。然而,这即将到来的省试,杜士仪既知道知贡举的李纳贪婪,之前那路子未必还能奏效。这也是他各家饮宴照去,可却不如从前那样动辄以曲乐诗赋取胜的道理。
与其如此,那还不如先淋漓尽致发挥一场,不负自己多年积累
此时此刻,面对玉真公主的征询,他便欠身道:“多谢观主好意,然则省试之重,圣人未必不会加以关注。若因我这微末之人,而使观主得徇私之名,那杜十九便罪莫大焉了。”
竟然拒绝了?之前为了崔家从者被京兆府廨扣下,杜士仪不但来向自己求情,而且当杜十三娘随她入宫之后,更是又不惜折返自困京兆府廨,如今为了自己即将参加的省试,他却竟然拒绝了?
玉真公主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眼睛一亮,当即抚掌笑道:“好,杜郎既然如此信心满满,我便不多事了你既说省试之重,那我不妨再给你设个难题,不但是我,就连宁哥岐哥,此次都不会再为你出片言,如何,你可敢应否?”
“观主既然出题,杜十九怎不敢应?”杜士仪当即起身再次深深一揖道,“前时之助,杜十九定然铭记在心,就此告辞。”
“既然来了,且不忙走,司马宗主的那一首道曲《清心吟》,我让人演熟了,你且听一听,这不用琵琶而用钟磬,听起来如何。”
玉真公主轻轻击掌,堂后须臾便有一行乐师进来,而她微微颔首,随即便起身自去。路过身后屏风时,她仿佛不经意地瞧了一眼,待到从后头离开此堂,眼见得杜士仪仍然盘膝趺坐,专心致志听着那些乐师演奏钟磬,丝毫没留意她这儿,她见身后一人紧紧跟了上来,少不得微微颔首。待绕到了小楼后头三间清雅的书斋,她方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力士,听了这么久的壁角,可满意了?”
“京兆公看重提携的子弟,贵主青眼相加的郎君,果然不同凡响。”高力士轻声答了一句,等跟着玉真公主进了书斋,他方才笑容可掬地问道,“大家心思,果然只有贵主最能体味。虽则公荐常有,这岁举年年,真正出类拔萃的人才凤毛麟角,可若单纯当成私器,就实在是太胆大了。”
“可不是有些人就已经把这岁举公事,变成一己之私器了?”玉真公主倏然转身,见高力士笑容更深了些,她心知肚明上一次的案子高力士从中扮演了什么角sè,当即不冷不热地说道,“可惜葛福顺没有自知之明,千方百计让自己的儿子得了明经科乡贡,明年这明经科真是有好戏看了。”
“贵主言重了,一个葛四郎,无关紧要。”高力士打了个哈哈,知道玉真公主绝对不信他这话,他知道这屋子中再无外人,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今rì我来见贵主,除却岁举之事,却还有更要紧的一桩……大家对宋相国近来施政,仿佛颇有些不悦,若宋相国不存,则苏相国却也难保。这相国之选,我看近来圣心独运,极有可能属意京兆尹源公。”
“哦?”玉真公主对宋憬岌岌可危并不意外。那样宁折不弯的人能够在相位上一坐好几年,原本就已经是奇迹,而源乾曜经验资历全都无可挑剔,在京兆尹任上更是完美审结了几起不小的案子。当然,总也少不了有人举荐之功。因而,当高力士吐露,姜皎在天子面前多次举荐源乾曜,而源乾曜近来仿佛有些奏疏也很称圣心,她终于相信了。
“从前姚崇之后是宋憬,这倒不出人意料,可源乾曜那xìng子……”玉真公主皱了皱眉,突然笑了起来,“源乾曜可是十世老好人,恐怕做不了主。要我看来,阿兄若真的要换宰相,还不如把张说召回来。”
“只不过姚相国今rì回京了,恐怕大家怜他年老功高,不会轻易把张说这老对头调回来拜相。而且,近来大家面前,天兵军节度使张嘉贞的奏疏频频,大家常常击节赞赏。更有不少大臣盛赞其在并州期间功劳赫赫,百姓称颂。”说到这里,高力士补充了一句道,“而且,张嘉贞却还有另外一重好处。他与皇后之兄王守一相交不错。”
如此说来,天子极可能选中的源乾曜和张嘉贞,背后竟是一妃一后?这是巧合,还是……
尽管是亲兄长,玉真公主也不敢对此下断论。而高力士今rì一口气道出了如此多出自宫闱,旁人就算听到看到,也未必能分析到点子上的重要消息,知道人情卖得差不多了,他这才笑容可掬地说道:“话说回来,明科岁举,贵主真的打算袖手不预?李纳的家里门庭若市,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
“我又不是朝中公卿,科举取中何人,与我何干?”
“可若是状头已经为别人定下了呢?”
这一次,玉真公主终于为之面sè一沉。宁王岐王也时而会把府中来往殷勤的之士请托知贡举官,今年不预岁举事,是她品出苗头劝了两句,只为不招天子所忌,而她则想看看杜十九郎还有什么出人意料之处。然而,高力士的这个消息实在太过令人震动。如今尚不到十一月,状头竟然就已经定下了?
“你不要拐弯抹角了,直说吧。”
“何止状头,前十都已经有了人。”
高力士躬了躬身,这才来到玉真公主身侧,悄悄耳语了几句。听到那一连串熟悉的朝中文武公卿的名字,玉真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秀美已经是蹙成了一个结,好半晌才说道:“既是如此,就依你之言。阿兄那里,我自会建言,其他的事情想来你都会预备停当的。只万一闹大,你可别让事情收不了场。”
杜士仪又不是神仙,当然不知道玉真公主并不是单身见自己,屏风后头另有别人,这钟磬演奏的那一曲《清心吟》,便如同荡涤人心的清泉,让他离开玉真观之际神清气爽。从辅兴坊回到平康坊崔宅,面对刘墨亲自捧上来的,比从前更厚了三分的帖子,他不禁眉头一扬。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rì求见杜郎君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各式各样如辩难,如文会等等邀约也比平rì多了一倍不止。”
听着刘墨这解释,杜士仪想起拉着毫不知情的张简在那平康坊北里王七娘家演的一场戏,顿时忍俊不禁。见刘墨狐疑,他也不解释,请赤毕接了之后,回到自己所住的客舍,他便亲自动手分拣,可当他最终拿着一张曲江池辩难会的帖子踌躇不决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阿兄。”
辨出是杜十三娘的声音,杜士仪忙唤了一声进来。然而,随着杜十三娘进屋的,却还有另外一个面目陌生的青衣婢女。
“阿兄,我这几天总共挑选了十个人。”杜十三娘来到杜士仪身侧屈膝跪坐了下来,这才看着那叩头行礼的青衣婢女道,“这是月影,rì后就由她来服侍你起居。她前一任主家贬官去了荆南之地,因此就把婢仆大多变卖了,她是一个,此外还有两个马夫,我看过觉得人都还老实,便都留了下来。”
杜士仪这才想起自己让杜十三娘挑选人手,以备rì后搬回樊川故宅之后无人可用,当即吩咐那月影抬头。见其容貌尚属清秀,年在十四五左右,至少还可留四五年,他便点了点头。待到杜十三娘摆手示意人退下,又掰着手指头对他数着都选了那些必要的人从灶下的厨娘,看门的门子,到马夫婢女仆妇等等,当听说杜十三娘并没有给她自己再留一个婢女,杜士仪顿时忍不住大摇其头。
“你别只顾着我和其余各处,你自己再添一个婢女吧。再有就是,我还需要一个识字的书童,否则眼下这些书简帖子,要我自己分门别类,麻烦得很。”
杜十三娘闻言一愣,旋即便终于明白,杜士仪是听到了那时候她对竹影和秋娘的戏言,一时面sè微红。可听到杜士仪还需要一个书童,她便笑吟吟地说道:“阿兄有一件事大概不曾留意。”
“嗯?什么事?”
“田陌虽说把自己当成一个农夫似的,可当年他那位旧主薛少府却教他认过字读过书呢。后来随我在草堂,我让竹影给过他书和字帖,虽说读书磕磕绊绊,字不像样子,可这种文字上的事,总比外人可靠得多。”
听到这里,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平时他跟着出门就总是心不在焉,摸着农具便眉开眼笑,除了农事样样惫懒,我都险些快把他给忘了倘若你能叫他把我那书斋管好,那我就当然不用添什么书童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曲江之会,书生论战
那是杜郎君"
你可认准了"
这点眼神我总是还有的等等,刚刚随行的抬进又是一个大箱子,莫非又是杜郎君抄的书"
真的是他,哎呀,怎么可能,这些天据他各处邀约,可没多少工夫在家"
眼看着那白衣年轻人上马之后,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离,刚刚在书坊门口不远处窃窃私语的几个举子彼此看了一眼,连忙快步朝那书坊冲。此刻时辰还早,他们一冲进其间便东张西望搜寻了起来。
他们都是寓居京城多年,为了能够参加岁举而每年从解试到省试,以至于身心俱疲花费无算,平ri即便遇到喜爱的书也不敢轻易花钱买,因而这一家可以随便免费抄书的书坊简直是雨后甘霖。常来常往的他们轻轻松松就找到了架子上那两裸刚刚送来的书,迫不及待打开一看,确认正是杜士仪笔迹,他们方才回过头看书名,这一看之后登时视若珍宝。
这都是他们不曾在市面上看到过的珍本典籍
一时之间,几个人在向此地值守的店主言了一声之后,立时各自找了地方坐下,拿出随身笔墨纸砚,专心致志地抄录了起来。
这些ri子,杜士仪每ri抄书的时间能够抽出一到两个时辰已是难得,然而,不论如何疲累,他都没有丢掉抄书这个让自己在这世上能够存身立命的好习惯。只不过,此刻的他却没想到,自己才刚顺道送进书坊的书,就这么已经被人如获至宝地拿抄录了。昨ri命人送了回帖答应今ri赴曲江池之约,这会儿,他少不得一路走,一路回忆在卢氏草堂亲自经历过的众多辩难。那时候,师兄弟们和上百学子围坐一起,有时候讨论儒学经义,有时候讨论史话旧事,有时候谈诗论赋,也有时候谈释道之学若是兴致再好些,天文地理无所不包,竟是看谁涉猎最广。在这种时候,他这个杂学派就显得突出了,东拉西扯什么都能辩论一番,三师兄裴宁常常他是半吊子什么都懂一半,而大师兄卢望之则笑容可掬这是博采众长,至于恩师卢鸿,事后常常会私底下笑吟吟地指出他那些不足之处。
只可惜,今ri的曲江会,应是没有草堂中那种融洽的氛围了乡贡进士近千人中,明年登第最多不过三四十,而少的话恐怕只十余人,谁人不希望登第的是自己
时值十月,本应不是曲江游人如织的最佳时节,然而,这一ri打从一大早开始,便有白衫士子三三两两来到了这里。他们或沿池边漫步谈笑风生,或择地坐下开卷读书,或孤芳自赏谁都不理会,在那边厢忙碌着摆设桌案坐具的,则是一群褐衣短衫的仆从。而在这已经到场的一二十士子当中,一个身穿白衫的年轻人正在一方毡毯上席地而坐,面上流露出几分矜持之sè。苗含液这一年二十有四,正是风华正茂的时节。出身上党苗氏的他和此前常科制举双双告捷的苗晋卿乃是同宗同辈,严格算来,他应是苗晋卿的从祖弟。然而,和父祖两代人都不过小官吏的苗晋卿不同,他父亲苗延嗣制举题名后入朝为官,一路顺风顺水,如今己经官拜秘书巫。这等职官看似清贵无实权,然则只要有人看重便会立时高升。再加上父亲长袖善舞人脉充分,他借籍同州一举夺下解头,可回到京师方才得知,今岁京兆府试解头被京兆杜十九郎夺得,心下多少便存着较劲的意思。
眼见得那边厢围障和长条案都已经设好了,今ri本就是他力主邀约,几乎把同华二州今岁府试名列前茅的人物,以及京兆府解试等第十人全都请了来。当看见那边厢一行数人骑马从大道上徐徐而来,继而有几个士子迎了上前时,他立时起身振了振袍角,这才叫来了从者。
是京兆府解头杜郎君到了"
是,郎君。
苗含液遂含笑到各处一招呼,须臾,原本分作数拨的人就会齐了。待到张简和其余数人和杜士仪一道过来,两相一见过,他见年方弱冠的杜士仪神清气朗,一时不禁更生好胜心。待到请了众人入席团团而坐,他想起传闻中杜士仪jg通儒家经史,诗赋亦是出众,尽管京兆等第录尚未印成,但名声已经传遍京华,帖经杂文且不,第三场策论却素来不为试官重视,因而他心中不由得对今ri辩难之题更生自信。
他可是特地有备而来
落座劝了一番酒之后,他便笑着道:今ri曲江会的才俊,都是京兆府和同华二州最富盛名的人,因而今ri辩难,我请得坊间一位快记录,他ri也好做盛会凭证,不知道各位有异议否"
尽管人人都知道苗含液今ri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可他以上党苗氏为引子下帖,再加上考虑到其父苗延嗣指不定还能再上一步,一时他具帖相邀的人,十个至少来了八个。再加上昨ri帖子上已经下了今ri辩难会的题目,来者多半都做了准备,此刻闻听这一建议,大多人并不发休,欣然道好,而杜士仪看着顾盼自得的苗含液,却踌躇着没出声。
见自己的提议得到了首肯,苗含液心头更是振奋。作为今ri主人,他刚刚那些寒暄的话都己经完了,这会儿便单刀直入地道:今ri曲江会,与其是辩难,实则还不如是探讨,论的正是如今的边塞驻兵。我朝之初所定府兵,到如今却是不但难征,而且逃亡者十之七八。这些年各边常有不宁,但多数只区区小患,动辄征用大军,劳民伤财不,边境驻兵更是仿佛形同虚设。不知道各位贤兄于此如何看待"
儒生高谈阔论用兵之道,这自唐初至今,非但不足为奇,反而是极其流行的。曲江那些诗社文会到最后,意气风发的年轻郎君们来上一场骑shè较艺,这在往年更是司空见惯的情形。因此,昨ri看到题目时就已经紧锣密鼓做准备的一众士子中间,当即有人慨然出言道:当然是重新整顿边境驻兵,然后清点天下田亩,重新对赋役造册登记,如此至少可保百多年长治久安
他这话才刚完,就有一个四十出头老于科场的中年人打断道:只为了整伤兵制,就要清点天下田亩,重造赋役之册,郎君这实在是因小事兴大举,这才是真正的劳民伤财逃亡者晓谕之,长戍者嘉赏,惰者课罚,然后明军功赏罚,定升黔之道,如此一来,人心自然而然就收拢了。贤兄这才是书生之言。苗含液丝毫没觉得自己一个书生指斥别人书生之言有什么不对,甚至看也不看那中年人一瞬间涨得通红的脸,神sè从容地道,如今边镇之上积弊流行,军将轻启战端,视兵卒为仆隶,军功赏罚更是动辄以亲疏鉴别,怎么可能明赏罚,定升黯可是,看一看如今并州张长史,幽州张都督,朔方王大帅,这三位或进士明经或制举及第,以文官镇边行武职,却能除流弊,兴善政,一时人人称道,足可见,这边镇断然不能全都交给那些利yu熏心只有匹夫之勇的武将,不能让那些只有匹夫之勇的占据武职高位"
这一番话在如今文武并行的大环境中撂出来,却是掷地有声极其惊人。然而,不等苗含液继续慷慨陈词,昨天挑选出这么一张邀约帖子时,就被那辩难会的题目吸引住的杜士仪终于开了口。
苗郎君此言确实另辟蹊径,然则可否想到过一件事,自国朝之初来,文武从不分家"
此话一出,见不少人都露出了赞同的表情,还有人似在后悔这最好的反驳之语让他给了,杜士仪方才从容自若地道:并州张长史之弟,武举及第,历武阶,补果毅,今则为文职刺史。昔ri娄贞公师德,虽进士及第,却应猛士举,既当过将军,也当过宰相。足可见才堪文武者,自然可以文武兼任,不分文武苗郎君武官利yu熏心,似有以偏概全之嫌。若只论文官,兼通文武,出将入相者虽多,然则不知兵的文臣难道还少并州张长史,幽州张都督,朔方王大帅,虽则是人中俊杰,但正因为天下少有,所以决不能当成常制
这斩钉截铁的话一出,见苗含液张口要驳斥,杜士仪却径直一口气了下:文臣知兵善战者,固然可以委以出征出镇之任,武臣通文而可以经制天下者,一样可以拜相若都按照苗郎君的法,则边镇那些连年戍守屡击外敌的将帅,却因常制而不得不屈于一不知兵不懂兵的文官之下,岂不是让人心中生怨兵者凶事,兵者国事,我等在这儿高谈阔论边地兵事,焉不知那些脑袋提在中,时时刻刻要豁出命拼杀的边地将校,是不是也在苦寒之中,不满地哀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倘若苗含液刚刚之言是掷地有声,那此刻杜士仪的话便犹如当头一棒,让人想要驳斥却找不出合适的言辞。而这时候,对此话效果颇为满意的杜士仪便若无其事举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这才笑着道:倘若是入仕之后尽知民间疾苦也就罢了,如今这书生论战,犹纸上谈兵"
苗含液预备好好的盛事被杜士仪这一搅和,竟是只觉得进退两难。一时间,他不禁捏紧了拳头,继而地问道:听今岁京兆府解试有策问一道,也是论府兵之事,杜郎君难道所答之时,就不是纸上谈兵"不曾临实地,不曾预兵事,自然也是书生论战,纸上谈兵杜士仪干脆地答了一句,旋即环视面sè各异的众人,这才徐徐开口道,所以明年正月岁举,不论结果如何,我打算借着幽州探叔父之便,就此周游北地,诸君可有兴趣同游否"
第一百七十七章京兆风暴
一场苗含液打算舌战群儒一举扬名的曲江大会,最终却不但早早收场,而且是草草收场。纸上谈兵这四个字本就戳中了一众为了应进士科,大多数时候都在和诗赋文章打交道的举子们的软肋,即便是准备充分的苗含液,竟也很难反驳这话。更何况,杜士仪那假托边镇将校的叹息着实犀利得让人心里又气又恨,可偏偏又找不出充分的理由加以反驳。
而让苗含液吃瘪,并不是杜士仪的目的。这三年多来他的积累不可谓不深厚,然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些年他充其量也就是在长安洛阳嵩山这三地一千余里路上走过几个来回,于风土地理民生民情都不甚了了。即便明年岁举能够成功登第,与其守选三年间,苦苦守着京城四处投书干谒求人举荐,还不如趁着这时节好好走一走看一看当然,也免得人说叔父远在幽州为官,他这个当侄儿的连面都不露一个。
好在有苗含液这倒霉的前例在,邀约他的帖子厚度立时比最初薄了三分不止。反倒是今年京兆府试一举等第的一众举子们欣喜于杜士仪争回了脸面,没有让同华二州盖过去,由和杜士仪同样出自樊川的韦家子弟韦礼挑头,次rì晚上便包下了西市北边一家胡姬酒肆,痛痛快快喝了一场。酒酣之际,说起昨rì苗含液吃瘪,韦礼不禁哈哈大笑,而杜士仪见众人都极其欢畅,显见同仇敌忾之意颇浓,想了想就轻轻用酒盏顿了顿面前的食案,又咳嗽了一声。
等到这响声让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杜士仪便开口说道:“如今的岁举,看的不止是试场之中三场成绩好坏,而是声势今rì大家也都看见了,苗郎君之所以独木难支被我一番话噎得哑口无言,还是因为他太想一鸣惊人的缘故今天下才俊云集京城,干谒投书者不计其数,京城各家公卿哪里有功夫一一甄别?而我等虽为京兆府等第,可要真的就以为十拿九稳,万一有闪失,可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杜士仪尽管在十人之中最年轻,但这番话说得极其在理,而韦礼作为京兆韦氏子弟,消息灵通,隐约还听说过前次案子的余波震荡,曾经不可一世的柳惜明几乎就算是被关中柳氏给扫地出门了于是,他立刻饶有兴致地问道:“那杜郎君可有什么好主意?”
“很简单,咱们十人把墨卷放在一块好好设计一番,干谒也好投书也罢,同进同出”
他这话音刚落,便有人使劲一拍食案道:“好主意京兆府等第郎君齐齐拜谒,如此声势,被人拒之于门外的概率就低得多了”
张简本来就是因杜士仪随手相助,这才得以一步登天,自无不允之理,而韦礼终究谨慎些,沉吟片刻就问道:“若干谒投书同进同出,会不会太显眼了?”
“虽则京兆府廨此前说过要印京兆等第录,将今科文章诗赋传于京畿道,可若是我们仅仅为登公卿之门而同进同出,自然确实小题大做。我听说,如今进京赴考的举子当中,多有在佛寺道观中三五成群赁下一处院子,谈诗论文,宿会不止。如此大家彼此印证所学,一来二去就会颇有进益。如今距离正月开考不过两月,我等何妨也如此办理?须知今rì苗郎君虽是败在心气太高孤身迎战,可想必大家也看到了,同华二州,多有三五成群各成体系的举子。我等虽占了京兆府等第的优势,可若也和苗郎君一般,那就太托大了”
杜士仪见这托大两字让几个出身富贵的人悚然而惊,继而连连点头,而张简这些家境稍有不如的亦是赞同,他就知道自己的设想已经成了。京兆府试的解头落榜,至少从前到现在都没出现过,而前十等第的人中,尽管登科的比率极大,可总有倒霉的人落榜,所以,他这主意可谓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须知京兆府等第的好处就在于,倘若知贡举的李纳敢于在此次岁举中,在前十之中黜落太多,京兆府可以移文抗辩
韦礼为人爽利说做就做,当下和众人商定之后,次rì就在开化坊大荐福寺中包下了一处清净的小院,而杜士仪对留在崔宅的杜十三娘嘱咐了一番,就也收拾东西搬了过去。知道田陌跟了去也会觉得无聊,他就只带了赤毕和刘墨,连杜十三娘新买的婢女月影都没有带。十个人浩浩荡荡住进去的前三rì,众人全都心绪极好,竟是连开了三rì的宿会,每天不到夜半不睡,jīng神亢奋到了极点。
而三rì彼此印证下来,杜士仪通史晓律,试赋句式尤jīng,擅八分书,音律就不消说了;韦礼工诗善画,隶书一绝,箫管皆通;张简颇有当年汉赋之风,词采华茂,善羯鼓,甚至还能唱楚歌……十人之中就没有一个只读书的书呆子。当然,就和杜士仪笑苗含液纸上谈兵一样,曾经有过游学经验的,十人之中只有四人,而其中两个还和他当年一样,只不过是外出求学而已,于民风民情等等涉猎并不多。
毕竟,要从进士科出身,可以说是常科之中最难,甚至可以说,难度几乎胜过录取人数少的制科长年扎根京城混迹举场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周游?即便对杜士仪那一rì当众说出要出去游历,他们都是赞叹不已,但就连张简也不敢提出要结伴而行,人人都怕耽误不起。
彼此既是了解所学,这投递墨卷的准备就简单多了,又比如不用从前的自荐书和赞表,取而代之用十首组诗;用书画题诗;用新造曲谱……十rì之内,京兆等第这十个人的墨卷,成功送进了好些别人叩不开的公卿宅邸。这其中,身为城南韦杜子弟的韦礼和杜士仪,自然功劳不小,而其他几个出身官宦之家抑或名门著姓的,也同样使尽浑身解数,至于张简这别的地方使不上太大力的,则在润饰辞藻方面尽心尽责。当诸如国子监、东监、同州华州和其余各州县的举子闻讯效仿结党自保的时候就,京兆府廨印的《京兆等第录》却终于摆上了各家书肆书坊,一百卷须臾被一抢而空,竟不得不紧急加印。
如是到了十一月张榜公示今科应试所有乡贡进士、明经以及其余诸科学子的榜文张贴出去,以供上下人等检举可有冒贡以及居丧等等情形的时候,杜士仪等人已经是在长安城中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暴。这一rì,当众人来到了明年知贡举的李纳宅邸时,却正好只见内中有人出来,后头却是一人殷勤相送,韦礼这土生土长的京兆子弟定睛一看,立时轻声说道:“是秘书丞苗延嗣……苗含液的父亲,后头送人的是李纳”
儿子应考,父亲亲自来见考官,这等情形既然入眼,谁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而这迎面撞上了和儿子同应进士科的举子,苗延嗣不禁面sè微变。然而,他毕竟是老于官场的人了,见认得自己的韦礼躬身施礼,其余人等也都是拜见不迭,他立时端着架子颔首说道:“不想竟然这么巧见到了诸位才俊,明岁进士科,望诸君能够一举告捷”
苗延嗣既然说了这样的漂亮话,众人谁也不会和这位秘书丞针锋相对,少不得谢过之后目送苗延嗣带着从人上马离去。而送到门口的李纳见苗延嗣一走,刚刚那洋溢满脸的笑容便有些生硬了起来。
杜士仪十人齐齐而来,他可以不管其中出身寒素的张简,也可以从人之命冷待杜士仪,但要拿脸sè给所有人看,他却还有些力有未逮。于是,他强颜欢笑亲自收了墨卷交给从者,又打官腔勉励了众人几句,却压根没有延请众人进门说话的意思,直到众人告辞离去,他长舒一口气转身进门,一路到了书斋,当从者小心翼翼把墨卷放在了他的案头,他方才恼怒地喝道:“谁让你放在这儿的?给我丢到那边架子上去
发了一顿脾气,见从者忙不迭地挪开了那一卷让他恼火的东西,他方才轻哼了一声,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叩击了起来。
不能黜落,就取中末位,王毛仲这主意出得不差横竖不但玉真公主,就连宁王岐王那边也不曾对他打过招呼,杜思温故作清高没来理论过,事后他也能够推脱
须臾公示期已过,便是贡士谒见的时节。这一rì,却是诸州所贡各科举子,整整近三千人,和所贡方物一起入朝拜谒。即便身为韦杜子弟,韦礼和杜士仪都还是第一次入宫,更不用说其他人了。尽管每个人都在白衫之下穿了厚厚的皮袄,但从宫门漫长的等候开门,到一路走到含元殿前再次等候,人人的体力和耐心自然而然受到了极度考验。
尽管含元殿极其宽敞,可三千人全数上殿谒见,这自然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各州府不过都是派代表而已,当走过含元殿两端高耸漫长的龙首道入殿,尤其是在那四面透风的大殿中,随着礼官唱和行礼如仪的时候,杜士仪甚至能清清楚楚听到两侧文武官员之中,有人发出了声音极低的嗤笑声。
尽管年年岁举,但有唐一朝,世家官宦子弟出仕的途径多种多样,如今科举rì盛,自然有他途官员心中不忿。更何况,那些大州所贡之人也就罢了,多半礼仪娴熟进退有方,可那些偏远之州所贡之人,多数都是不曾见过大世面的,事先又没有排演过礼仪,这跪拜之间但只见洋相百出
然而,自入主东宫之后,年年见惯这等场面的李隆基却丝毫不以为忤。待到一众人等拜礼已毕,四方馆舍人当值者便高声宣道:“卿等学富雄词,远随乡荐,跋涉山川,当甚劳止。有司至公,必无遗逸,仰各取有司处分。”
这是多年来的老规矩了,此话一出,贡士便当拜舞退殿,然而,就在这时候,李隆基突然声音清越地开口说道:“今天下升平,人人向学,进士科久无甲第,朕望诸卿,竭尽全力,今科若有甲第,朕当钦赐御酒以贺”
玉真公主的建言确有道理,从前进士科常有甲第,可近来多年却再无盛况。要让开元媲美当年贞观,进士甲第亦是不可或缺。
第一百七十八章一石激起千层浪
天子不过寥寥数语,可当这一rì贡士朝谒结束之后,如是一番话便在整个长安城上下传开了来。一时间,有子弟应明年岁举的自是干叮咛万嘱咐,奔走往来替其铺路,而没有子弟参加岁举的,亦是免不了替亲朋好友打探风声。正可谓一石激起干层浪,贡士们中间也都是振奋激动的居多,就连韦礼这等世家子弟亦是如此。就连杜士仪都被杜思温亲自使人请回了朱坡别院,耳提面命嘱咐了他好一番,言下之意却只有一个。
“看来明岁科举正是天子所重,腊月之后,别人投书干谒更烈,你却可以闭门读书了!至于名次如何,嘿,你既然府试夺下解头,这一场别人要弄鬼,却也不是这么容易的!总之试场之外的事情都交给我,你不用管了!”
前一次他遇人劫杀把事情闹大之后,宫中诸事都是杜思温苦心安排,如今这位朱坡京兆公又是如此自信满满地撂下这话,杜士仪自无信不过这位长者之理。然而,如此告诫的显然并不止一个杜思温,当他回到大荐福寺的那个小院,韦礼亦是神情微妙地说,近来外间投递墨卷之风比从前更盛,不若静下心来闭门读书的时候,他就知道韦家长辈竟和杜思温一个心思。于是,他自然欣然附和韦礼,而其余诸人虽因李隆基一番勉励而撩拨得脑袋发热心里发烫,可想想之前该奔走该露脸的事情都做了,与其在这一年最冷的一个月在外头跑腿,还不如静心回复临场状态,踌躇再三便都答应了下来。
一时间,长安街头固然鲜衣怒马冠盖如云更胜从前,却并非人人都趋之若鹜卯足了劲。这大荐福寺前头时常有戏场热闹,这后头的小院里一副促膝交流彼此切磋的场面。每rì一私试,每篇试赋所有人一并传看评判查韵,再加上策论交流,短短一个多月,每个人案头至少堆积起了几尺厚的纸。眼看年关将近,众人各自归家之际,谈到正月省试之约,一时竟都是踌躇满志。
而杜士仪从那佛寺方寸之地的小院回到平康坊崔宅,再次见到妹妹时,杜十三娘高兴地冲了上来,一如往rì拉着自己的袖子,先是笑吟吟掰着手指头历数都做了些什么过年准备,可说着说着,她突然一顿,旋即轻声说道:“阿兄,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住着寂寞,索xìng就厚颜借住到了殷夫人家里。她也听说过此前含元殿上,圣人说了那么一番话,又得知你和今岁京兆府等第的其他人在大荐福寺闭门,要到今rì方才回来,赞叹说你们这才是真聪明。要是这种时候反而奔走通门道,反而才是舍本逐末。”
“连殷夫人都知道了?”杜士仪挑了挑眉,随即便笑着说道,“我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倒是你这次搬过去,可以朝夕求教殷夫人,可学到了什么?”
“我的字比从前好多了,还跟着殷夫人在读chūn秋!”杜十三娘骄傲地抬起了头,面上尽是喜悦的光芒,“殷夫人说,我的悟xìng很好,她愿意一直教我!”
尽管那一rì在屋子前头听到两人说话的时候,杜士仪就知道凭着杜十三娘的勤奋好学,殷夫人应该会肯教导他这个唯一的妹妹,可此刻此事果然成真,他仍然是生出了由衷的喜悦。卢鸿虽好,可草堂毕竟不收女弟子,而他则是无暇他顾,于是去年不得不把杜十三娘留在东都。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轻轻伸手揽住了妹妹的肩膀,因笑道:“这可是最好的好消息!好了,难得过个年,之前我垩rìrì宿会,你天天读书习字,这几rì咱们好好放松放松,如果你有想去逛逛的地方,尽管说!”
“真的?”杜十三娘毕竟还在豆蔻华年,刚刚杜士仪那亲昵动作引来的面上红晕,在这个好消息面前消散殆尽。她几乎是想都不想便欢呼雀跃地说道,“我想去大慈恩寺的浮图看辟支佛牙,保佑阿爷阿娘转生得福;想去东市放生池放一尾鱼,为阿兄祈福;想去永达坊华阳池,看看新进士牡丹宴的度支亭子;还想去崇圣寺佛牙阁,听说那儿是新进士樱桃宴的地方……”
看着杜十三娘屈着一根根手指,喜滋滋地说着这些想去的地方,杜士仪起初还含笑听着,可渐渐地就只觉得心头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小丫头想到的每一个地方,全都不是为了自己想去游玩,前者是为了亡故的双亲,后头三地都是为了他这个兄长。想到这里,他冷不丁伸出了手,轻轻在说得高兴的妹妹脑袋上拍了拍。
“啊?”
“你就没有自己想去的地方吗?”
杜十三娘茫然抬起了头,见杜士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一会儿,她才有些犹犹豫豫地说道:“我还想……还想回樊川i……看看阿爷阿娘留给我们的老宅修得如何了。”
“那就回樊川!”杜士仪想都不想便决定了这第一个地方,待见杜十三娘果然比之前更加欣喜,他便按着妹妹瘦弱却坚强的肩膀,笑着说道,“以后想要什么就对阿兄说,不要憋在心里。”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杜郎君,杜娘子,朱坡京兆公让人送来帖子!”
杜士仪连忙唤人进来,等接过帖子一看,见上头寥寥数语赫然是邀他们兄妹前往道政坊杜宅守岁过除夕。知道朱坡庄墅只是老人的别院,过年了子孙总会将其恭请回来团聚,见投帖之人年纪不小言行举止稳重,他便不无踌躇地问道:“老叔公固然好意,可除夕团圆rì,我兄妹若去叨扰,是否有些不便?”
“主人翁说了,不过凑个热闹,都是杜家人,还请郎君务必答应。”
杜思温既然已经把话交待到这个份上,杜士仪看看杜十三娘,见小丫头乖巧地点了点头,他便笑着答应了,当下写了回书请人捎回去。
从八月京兆府解试出榜,到如今腊月末,不过四个多月的时间,当杜士仪带着杜十三娘再次回到樊川杜曲老宅时,就只见白墙之内,已经隐约能看见那屋宇楼阁的景象。闻讯出来迎接的杜十三郎杜文翰笑吟吟地带了他们兄妹入内,一路走一路说道:“亏得钱粮充足,再加上乡里多有助大料,等你省试完毕,这座宅子就能修缮完了!十九郎,今岁过年,索xìng到我家吧!”
“十三兄这话说得迟了,老叔公已经命人来吩咐过,道是让我年三十携十三娘一起去道政坊杜宅守岁过年。”
“京兆公还真的是下手快!”杜士翰一时为之气沮,但想想自家父亲兄弟那副样子,说不定会让杜士仪想起从前旧事来,也就打消了那打算。当带着杜士仪和杜十三娘一路走一路看,最后来到后庭那棵粗可数人合抱的参天大树前,眼见杜十三娘眼睛放光,提着裙子便毫不顾淑女礼仪地踩着地上那些枯枝败叶,匆匆跑上了前,杜士仪一愣之后也跟了过去,他想了想便退后了两步,又冲着形影不离的赤毕打了个手势,见人和竹影秋娘一道,都杵在那儿纹丝不动,他不禁为之气结,一面嘟囔就一面悄悄避开了。
“阿兄,我记得那时候老宅大火,后来家中多事,你又病了,我带着你离开樊川的时候,这棵老树分明已经枯死了!”
见杜十三娘摩挲着那棵大叔,肩膀竟是在轻轻抽动着,他不禁也低下头来,见地上还铺着厚厚的落叶,显然前头只顾着修缮宅院,而忘了清扫这里。然而,他随之目光一凝,一下子明白了杜十三娘那惊喜和激动从何而来。
“枯木逢chūn,竟然是枯木逢chūn!”杜十三娘一下子转过身,忘情地抱住了杜士仪,甚至连声音都有几分颤抖,“当初阿爷说过,这是家中高祖当年亲手栽下的,至今早已经百多年了。树荣则家盛,如今阿兄的病好了,又夺下今岁府试解头,这棵树竟然也枯木逢chūn了!一定是阿爷阿娘和祖宗们在泉下保佑,一定是如此……”
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
杜士仪扶着杜十三娘的肩膀,等上前来到这棵如今只剩下萧索枝条,看不出夏rì如何丰茂情景的大槐树前,伸出手摩挲着树皮,心想前一次进来看时,只到寝堂就被朱坡来人叫走,竟是没看到这枯木逢chūn的景象。等到好不容易安抚了杜十三娘,又让秋娘和竹影陪着她继续四处走走,他便折返回来找寻杜士翰。等到找着了人,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十三兄,那棵枯木逢chūn的老槐,怎么从未听你提起?”
“就是今年的事。chūn天抽芽,后来叶子越长越多,到了夏天便一时冠盖如云,我本来还想四处宣扬一番,这可不是预兆你家里否极泰来?”杜士翰笑眯眯地说到这里,随即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可惜我多想了一想,去见了京兆公,他一听此事就说不要宣扬,这种枯木逢chūn的瑞兆固然好,可普通人家有这种事高兴高兴就完了,到处宣扬反而容易被人抓着把柄,我才一直苦苦忍到了今天,只让你和十三娘兄妹两个高兴了一下算完。”
杜士仪这才明白竟还有如此波折。想到宗祠之中杜思温那一番威严十足的训诫,今天自己带着杜十三娘回乡时,路人无不是热情而友好地打招呼,甚至于四月之间屋宇渐成,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对杜士翰诚心诚意地躬身一揖道:“十三兄,多谢你了!”
“自家兄弟,我也不和你说二话,回头你好好给我准备一份谢礼就行了。”杜士翰搀扶了杜士仪起身,随即就大大咧咧地笑了,“正月省试,你一鸣惊人,那可是比什么都好的谢礼!”
第一百七十九章喜庆年节,盛世气象
道政坊杜宅和毕国公窦宅相隔不远,和豆卢贵妃宅亦是隔街相对,占地颇为宽广。因杜思温致仕之后大多数时间都住在朱坡山第,这座宅邸平rì便是杜思温的儿孙们居住,如今除夕夜阖家团圆夜,杜思温早两rì就被长子杜汶接了回来,这会儿端坐上席笑看着下头的儿孙围坐两边,几个年纪不小的孙子凑在杜士仪身侧说笑,他不禁暗自点了点头。
这守岁夜的宴席自然格外丰盛,当年韦巨源献给中宗皇帝的那一桌烧尾宴,菜谱多为各家豪门贵第搜罗了去,其中不少菜肴是喜庆节S必备。这会儿见面前摆上了一道光明虾炙,杜思温不禁皱眉斜睨了陪坐一旁的长子杜汶一眼,冷冷说道:“这大冷天的,备这等活虾,你倒是钱多烧手!”
“是人敬献的。”杜汶连忙解释了一句,见老父仍是不豫,他连忙赔笑脸说道,“并不是每一席都有,只是敬献阿爷一人的。统共不过这几只,图个新鲜。”
“敬献我一人,那有什么意思?”杜思温没好气地用筷子敲了敲那晶莹剔透的白瓷盘子,见下头不少儿孙都忘了去看歌舞,纷纷看向了自己,他方才懒懒说道,“这一道光明虾炙,拿下去每人尝尝鲜,我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些海河鱼虾的腥味。”
知道父亲是在敲打自己,杜汶没奈何,只能亲自执盘下去,分了两个兄弟和儿孙各一丁点,然后把剩余的一股脑儿都送到了杜士仪面前,却是趁着杜思温稍稍分神的机会,低声说道:“十九郎,阿爷执拗劲头又犯了,平时他在儿孙面前都是不留情面,今天正当佳节,你去陪陪他老人家,你在他面前可是比咱们都面子大些。算是老叔我欠你一个人情。”
见杜汶满脸苦sè,杜士仪本以为他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见四周围杜家儿孙全都在偷瞧杜思温这长辈,仿佛都是生怕其不顾场合发火,他顿时有些难以置信,遂答应一声便站起身来,亲自一手执壶,一手持杯来到了杜思温面前,却是亲自为其剖满了酒,旋即又自己满上了,这才笑着说道:“若非老叔公相请,这个除夕,我就得和十三娘孤零零地过了。值此佳节,谨祝老叔公rìrì年年笑口常开。”
“好好,你说得好,若光活得长久却难见笑容,那也没意思!”刚刚还在思量如何敲打儿孙的杜思温顿时笑开了,当即一饮而尽。刚刚放下酒盏,他又看到杜十三娘亦是迎了上前,手中也和杜士仪一样酒壶酒杯一饮而尽,这下子,他还不等其开口就打趣道,“怎么,你们兄妹这是商量好的要灌醉我?”
“老叔公又说笑了,我和阿兄这不是因为正逢除夕,所以诚心诚意要敬老叔公的酒,顺带沾一沾你的福气吗?”
杜思温听到福气二字,顿时哈哈大笑,当下也不含糊,把杜十三娘劝饮的酒也一块喝了,竟是留着他们在自己身边坐。见此情形,杜汶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索xìng就去和两个弟弟一块坐了,又吩咐家jì好生卖力,务必让老父没工夫来找他们的麻烦。好在酒过三巡,歌遍数曲,杜思温便让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左右搀扶着,竟是离席而去了。这时候,堂上无论男女全都如释重负,一时大声说笑的大声说笑,拼酒划拳行酒令的比比皆是。就连杜汶,也和两个弟弟闲适地聊起了朝中近来趣事。
尽管杜思温已经出了正堂,但此刻走出去还不远,堂上那些喧嚣热闹他却听得清清楚楚,走着走着便长叹了一声。就在这时候,一旁的杜十三娘突然低声嘟囔道:“老叔公别叹气了,其实三位叔父,还有和咱们平辈的那些兄弟姊妹,都是在你面前发怵而已。不说别的,我刚刚瞧见老叔公在上头那威严的家长模样,心里也惴惴然得很。”
杜思温顿时被杜十三娘这话逗得哭笑不得。虽觉得子孙不争气可想想好歹没有作jiān犯利……”前途也有门荫担保,他那叹苦经也就吞了回去,冲着杜十三娘摇了摇头后,他便转头对杜士仪说道:“省试你竭尽所能就行,今次之事已经闹大了,别人固然虎视眈眈想要争先,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你只需以不变应万变,其余的事情,到时候我让你看一场好戏。”
“是,多谢老叔公的教诲。”
“别的我就不多吩咐了,我相信你能不负所望!”
开元八年元rì,一场瑞雪之中,皇太子李瑛行元服礼。次rì李瑛谒太庙后,近年来一直居住在大明宫,少有御太极宫的李隆基大会群臣于太极宫太极殿,各按官品颁下了赏赐,一时自然让这一年的新年更多了几分喜气。须臾便是元宵,自唐初起道教被奉为国教,因而正月十五作为上元赐福天官紫微大帝的诞辰,道教称这一rì为上元节,朝廷民间也多半不称元宵而称上元。从上元节开始,满城照例大放三rì花灯,在这金吾不禁夜的大好喜庆气氛中,杜士仪自然也不能免俗,这一晚带着杜十三娘和竹影秋娘,再加上赤毕和刘墨等几个从者跟着,就连田陌也被他拉了出来。
果然,除了农事和书房,大多数时候都宅在家里的田陌第一次见识到长安城这上元节时的胜景,只觉得眼睛都转不过来了,东张张西望望,什么都是好奇的。要不是杜士仪特意让刘墨跟着这肤sè黝黑的小子,也不知道人会被汹涌的人cháo冲到哪里去。
一年到头统共只有这三天不在夜禁之内,但只听四处锣鼓喧天人声鼎沸,那些火树银花的灯楼灯轮灯树前,也不知道围了多少人。往rì街头就时常得见的那些大家仕女,眼下这会儿更是毫无顾忌地带了仆婢当街策马而行,个别矜持坐了牛车的,和路过的熟人谈笑时,亦毫无顾忌。
与杜士仪策马并行的杜十三娘在这等普天同庆的rì子里,自然显得极不显眼。而既在马上,总比那些行人看得高看得远些,杜十三娘搭着凉棚放眼远眺,突然嚷嚷道:“阿兄,阿兄,那儿在拔河呢!”
其实又何止拔河。灯楼下耍百戏的,载歌载舞的,各sè艺人云集,其中不乏那寒光闪烁剑气逼人的剑舞。然而,所有这些都比不上西市门口,那一座广二十间,高百五十尺的巨型灯楼,就只见上头彩灯无数,璀璨光耀,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赞叹和惊奇。杜士仪便和杜十三娘驻足观赏了许久,却只听旁边的人群中有人大声说道:“这可是圣人命人特制的灯楼,摆在这儿以示与民同乐,普天同庆!”
“如今天下太平,这才有如此景象……”
“这才是君明臣贤的盛世气象!”
在这种各式各样的议论声中,杜士仪见人流渐渐多了,少不得拉过杜十三娘身下坐骑的缰绳,示意她跟着自己折往别处。然而,尽管这一夜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可毕竟不如后世四处灯火通明不虞路途拥挤踩踏,为防人多出事,他不得不带着杜十三娘和随从人等往人稍微少些的地方走。当他们一行人在一家地处稍稍偏僻的坊中酒肆吃了些夜宵,继而又出来时,此时已经接近子夜,那无数彩灯之中,随风却是还飘来了一阵乐声和歌声。
“是岐王宅中的乐师出来了!”
上元之rì,诸王贵主之家,各出乐师马上巡游,以相竞夸,这几乎是不成文的惯例了。而对于喜好音律著称的岐王来说,别的风头不能出,这样的风头却一定要争个第一,就只见众人纷纷让开的那一条通道上,头前四匹马打着亮堂堂的琉璃宫灯,而后头马上则全都是锦衣华服的乐师,有的cāo琵琶,有的吹箫吹笛,有的于马上敲击羯鼓,但最引人注意的,却还是当中一辆敞篷牛车上,站着的那个身拥重裘启唇高歌的一个歌姬。那婉转动听的歌声在夜空中激荡开来,竟是连原本喧嚣的人群也安静了。
杜士仪原本和杜十三娘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一场难得的热闹,但见这一行乐人缓缓过去之后,后头跟着的人中,却是有一个最熟悉不过的,本待挤上前去,可看了一眼那汹涌人流,他想了想便弯下腰叫了赤毕过来。眼见这彪形大汉点点头后当即大步过去,毫不费力地在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最终到了那一骑白衫人身边说道了几句,那白衫人立时把手中提着的一盏花灯提高了一些。
王维被赤毕拦下马,回头一看杜士仪那边,认出他们兄妹都在,他便笑着点了点头,却只是用手指了指前头。知道这会儿必然不可能越过人群会合在一起,杜士仪便带上杜十三娘和其他人,顺着坊墙边上这一条路跟了上去。一路过了两坊之地,王维这才脱身出来,身边除了一个牵马的赤毕,却不见王缙的身影。两人见过之后,杜士仪便诧异地问道:“王十五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