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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六十章 道基弘方,既隆且昌

    须臾便是八月千秋节,作为大唐第一个将自己的生日定为节日的天子,李隆基收获了无数臣子献上的各式各样的宝镜。政事堂三位宰相中,李林甫敬献的宝镜极尽精美,裴耀卿的中规中矩,而张九龄的则是最出人意料他竟是将自己编撰的一套劝谏之书千秋金鉴录送呈。作为天子,李隆基即便不高兴,也只能捏着鼻子收了,而且还装模作样大为嘉赏。

    而除却张九龄,满朝就没有第二个人敢于这样煞风景了。就连各地边臣,亦是不远数千里敬献自己的千秋镜。这其中,这些年来一直中规中矩的杜士仪,此次却突然敬献了一面据说是从黄河中打捞起来的古镜。当古镜经高力士之手呈递到天子面前的时候,李隆基便发现,这镜子虽历经岁月,仍然幽雅而古朴。宫中也有那么几件据说是传自商州的青铜器,和这面镜子相比做工仿佛,可这面古镜的背面,却有老子骑青牛之象

    因大唐素来尊崇老子,甚至尊其为玄元皇帝,李隆基本人又鉴于武后和韦后当初全都是借着佛教意图自立,对于道教的扶持素来不遗余力,见此镜不禁喜上眉梢,老子骑青牛旁边的八字篆文则更让他惊异了。因为那道基弘方,既隆且昌八个字,不但苍劲古朴,而且从某种角度看去,竟然连镜面上也能呈现出这八个字

    如若旁人敬献这样的千秋镜,他嘉赏归嘉赏,得意归得意,总还有几分保留,可呈送此镜的是历来不出挑随大流的杜士仪,这意味就不同了。

    要知道,杜士仪在当年尚未入仕之前,就敢在关宴上呈上雷击枯梅,讽喻梅花风骨,贬低牡丹富贵,而后多次强谏直谏,深得宋璟赞誉,韩休赏识,素来被认为是年轻直臣第一人。而杜士仪在中书舍人任上时,对于太子被人诬为勾连外臣之际,还在他面前直言不讳。更不要说连身为近侍的牛仙童,也是被杜士仪掀翻了。换言之,和那些很可能是生造出来讨他欢心的祥瑞相比,杜士仪这面古镜十有真的是从黄河上捞起来的

    继司马承祯之后,他的弟子茅山上清宗的这一代宗主李含光一样深得李隆基宠信,也不知道是不是厌烦了天子没事就试探如何炼丹长生,他在观瞻过古镜之后便一口断定这是老子随身之物,甚至从道德经中引经据典加以诠释,既隆且昌四个字更是被其作为天子圣寿绵长的证明。

    历来皇帝最怕死,尤其李隆基眼见当初表现得兄友弟恭的兄弟们,须臾只剩下了宁王一个,就更加怕死了,圣寿绵长这样的描述无疑令他感到无比的欣悦。于是,如获至宝的他甚至命人在洛阳宫中专设镜阁,供奉这面古镜,随即又要因此蠲免朔方贡赋。

    眼见得天子如此离谱,张九龄终于忍不住了,在御前义正词严地反对免朔方租调,因和杜士仪共事多年,他即便犯嘀咕,倒也没认为这是杜士仪自己生生假造出来的东西,只是一再以天下其他地方也有灾患,而朔方并无水旱之灾作为理由,总算是让李隆基就此收回成命。然而,和他同列的李林甫却在和他一起告退出了宣政殿之后,对送出来的一个中官低声嘟囔了一句。

    朔方有太上玄元皇帝古镜打捞出水,如此祥瑞,加恩也并不过分,张相国好歹和杜君礼共事过一段时间,怎的如此不解风情

    这话自然瞬间就传入了李隆基耳中。他此前听说过一二风言风语,道是李林甫和杜士仪不睦,因而举荐其转任朔方,实则是故意把人赶到火上去烤,可听得这话,他不禁觉得传言不免言过其实。张九龄和杜士仪还是曾经一块知制诰的同僚呢,不过朔方免赋税的小事却不肯成全,李林甫却反而显得通情达理。

    类似的想法他已经在心中积压了不少,如今也是想想便罢了,等到他在千秋节当日于城楼上观赏广场百技乐舞的时候,早已把此事丢到了九霄云外。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的他在高力士亲自搀扶下上了肩舆回寝宫之后,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杜大帅呈送的那面古镜是真的吗从前不是听说,不少所谓古镜的千秋镜,其实都是伪造来哄了大家开心的赝品

    别人献的兴许是假的,可杜大帅什么人据说李相国还曾经请过有名的鉴宝者观瞻过,道是从铸镜之法到铭文画像,都是和太上玄元皇帝那会儿的年代类似。再说了,杜大帅献镜子的时候除了一句黄河捞上的古镜,别的可一个字都没说,这时分若是一并献上一篇妙文,岂不是更加锦上添花

    倒也是。李天师也说,那方宝镜乃是寓意福寿,是说大家圣寿绵长,能如上古圣天子一般,活过百岁。大家能活得久,我们也就能活得久。

    李隆基虽说醉意醺然,可脑袋却还有几分清醒,只有眼皮子耷拉着沉沉的抬不起来。尽管愤怒于有人会在自己的卧榻之侧悄悄嘀咕这些话,可别人说古镜是真的,说他能够活过百岁,他也不是没有欣喜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强撑着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往四周围一看,却发现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在,提高声音喊了两声,方才有人快步进来。

    大家有何吩咐

    适才适才谁在朕耳边聒噪

    那宦官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茫然摇头道:高将军亲自送了大家回来,安置过后就吩咐不要扰了大家的千秋之夜,故而让我等在外守候,并没有人胆敢在陛下卧榻之侧呆着,更不要说聒噪了。

    李隆基有些难以置信,他环目四顾,突然发现在一旁的鸟笼中有两只白色的鹦鹉,想到这是一年前西域进贡来的,自己一直爱若珍宝,登时为之色变。他仔细回忆了一下那说话的声音,感到确实陌生得很,从前绝对没听到过,他不由得支撑着坐起身,也不披衣裳,就这么趿拉着鞋子蹒跚走到了鸟笼前。黄金打造的鸟笼中,两只白鹦鹉见着他丝毫没有任何异状,跳上跳下异常欢快,可看在他眼中,却更加确证了之前的念头。

    说话的是这两只白鹦鹉这么说,他真的能够长命百岁

    那一瞬间,李隆基的眼神中迸发出了难以名状的狂喜。

    武惠妃探明了李隆基的心意,却在武温昚的案子上栽了个大跟头,固然她已经不那么在乎杜士仪,可杜士仪能够平平安安地从陇右转任朔方,而且还是通过的李林甫举荐,她不禁生出了几许奢望。李林甫早已自陈愿保护寿王,杜士仪又是寿王妃的师傅,兴许他日这一文一武,真的能够保她的儿子登基故而,当宫中一下子满是杜士仪献宝镜,而后茅山上清宗这一代宗主李含光断定天子圣寿绵长等等传言之际,她不禁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如若当初王皇后在的时候,她听到这样的传言兴许会高兴,可现在李隆基的心思就连她这个枕边人都捉摸不透,一想到兴许还要这样忍耐几十年,她就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她的那位姑祖母武后,是在高宗死后方才真正权倾天下的,即便临终前已经是被软禁的状态,可后来坐在皇位上的始终是嫡亲儿孙。而韦后没了亲生儿子,篡权之后自是没有好下场。相形之下,她有两个亲生儿子,比起当惠妃,太后自然不用担惊受怕

    尽管也许是杜士仪颂圣,李含光给天子戴高帽子,可眼见得天子虽然渐渐倦政,可很少有什么病痛,她心里怎会没有起伏的念头

    惠妃。瑶光快步走来,见武惠妃面色怔忡,她行礼之后便低声说道,驸马来了。

    所谓驸马,在武惠妃这儿自然是专指杨洄。这位咸宜公主驸马进殿后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阿娘,随即便一刻都没有耽误地说起了正事,却是太子和光王鄂王聚在一块诽谤君上。这一年年初,所有皇子再次换了个名字,太子李鸿改名为李瑛,寿王李清则是改名为李瑁,对于最年长的太子而言,改名字已经是开元以来的第三次了,即便每个人都不可能高兴,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隆基乃是君父,他们大抵都只能乖乖接受,而杨洄禀奏的就是这一点。

    若是平日,武惠妃怎么也会立刻设法捅到李隆基面前,可此刻她只觉得意兴阑珊。而杨洄敏锐地看出了这一点,自然想起了如今朝野内外的传言。

    于是,他眼珠子一转便低声说道:阿娘,陛下福寿绵长,这是臣民欢欣的好事,只有别有用心者方才会心中耿耿,例如那位郎君。咱们大唐的太子素来不易为,他熬油似的熬了二十年,安知不会盼着某一天只要让其表现出那种激愤来,则东宫转瞬便会易主

    这杨洄果然大胆

    武惠妃倒吸一口凉气,继而不禁怦然心动。等到她屏退了杨洄,复又召来追随了她一辈子的瑶光,低声说出了杨洄的计策时,后者犹豫许久,这才低声说道:听说,昨晚上千秋节之夜,陛下梦到那两只白鹦鹉开口说话了,而且也是断言圣寿绵长。

    竟有此事想到那个突然死遁的神异道士张果老,武惠妃不敢不信这种灵异之说,眉头顿时皱成了一个死结。而这时候,瑶光想到近日自己一位远亲进京投奔她时,偶尔露出的一句话,她不禁想了又想,最终低低说出了一番话。

    惠妃,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当初中宗那位节愍太子奋起谋逆,若真的和中宗皇帝同归于尽的话,兴许后来韦庶人反而能站得住脚了,那时候谁还能指她谋害中宗皇帝

    噤声武惠妃立刻让瑶光闭嘴。然而,话语戛然而止,她的心里却不禁满是那种大逆不道的念头。

    如果只是如果李隆基能够和太子李瑛乃至于那讨厌的鄂王光王同归于尽的话,内有李林甫,她何愁大事不成至于外头的边臣,只要有一两人首先响应奉诏,谁会节外生枝至不济,就算李瑛失败了,东宫之位也就能顺理成章腾出来了

第八百六十一章 一镜激起千层浪

    洛阳宫花光院,近日因太子李瑛得子,光王鄂王入宫一块庆贺,唐昌公主驸马薛锈亦是进宫了好几回。尽管这已经不是太子李瑛的第一个儿子了,而李隆基的皇孙也有好几十个,正忙于自己过千秋节的他对此完全不上心,但李瑛本人却对此兴致很高。就在千秋节这三天节日的最后一日给幼子李佑庆了满月之后,送走了那些前来道贺的兄弟,他便留下了妻兄薛锈,两人再次小酌了几杯。

    门外都有薛氏的心腹把守,两人说话便没那么多顾忌。对于杜士仪所献宝镜引起的波澜,他们在宫内宫外都看到了反应,心情和某些人竟也是完全相同。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获封太子时那种万千宠爱于一生的经历,李瑛已经不太记得了,而这些年的冷遇和惊惶却铭记于心。尤其是那次被近侍出卖,李隆基一怒之下召来杜士仪,险些废了他这个太子的往事,更是他每次午夜惊醒时最战栗的梦魇。

    此刻一连灌下了三杯酒,李瑛便对薛锈苦笑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最盼望的是什么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我最盼望的就是阿爷和我那些叔父一样,突然暴病就这么撒手人寰,如此我这个当儿子的就终于不用这么忍气吞声了我知道这是不忠不孝,可阿爷这些年来是怎么对我的,别人不清楚,你应该清楚杨洄常常到我这里来厮混,我会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哼,不就是因为我碍了十八郎的路,他给惠妃当探子来了

    薛锈已经习惯李瑛这样的抱怨了。此时此刻,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声说道:郎君,前一阵子我不是说过,因为有人通风报信,故而宫门盘查的时候,没查出郎君让我带给赵家人的一封信这次有人又向我这里递了一句话,我当初以为是无稽之谈,可现如今看到宫中这般波诡云谲,实在是不敢不告知。捎话的人说,日后倘若有一天,惠妃以各种莫名借口单独相召郎君,或是不相干的人以宫中有盗贼之类的借口唆使郎君去救驾,抑或者甚至假传陛下之命,还请郎君千万要小心应付

    此话一出,李瑛不禁无比错愕:我和惠妃已经是势不两立,岂会再听她的,至于假传阿爷之命,我也总能够分辨。再说什么宫禁有盗贼救驾之类的借口,那也着实太蹩脚了等等

    他一下子怔在那儿,脸色挣扎思量许久,最后方才和薛锈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了某种意图。武惠妃想要废立东宫之心,早已昭然若揭,可武温昚之事着实是给了她重重一棒,宫中流传的寿王贤孝之名,李隆基绝对不会毫无察觉毫无警惕。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是武惠妃,恐怕还会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李瑛的下场会不会也是异日寿王的下场如果真的有某种机会,那位惠妃也许想的不止是东宫,还有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你是说,有可能是让我怨愤之心高炽,然后由得我一气之下破罐子破摔和阿爷鹬蚌相争,最后惠妃渔翁得利么

    薛锈见李瑛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他便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没错,可惜我仔仔细细查了好几遍,却自始至终没能查出究竟是谁人向我通风报信。加上之前几桩小事,前前后后,也已经好几次了。

    没想到我母舅赵家几乎无人可以为援,而你又因为尚了公主,仕途上再无寸进,薛氏亦是没有什么显达官员,可即便如此,有张九龄一再替我直言,还有这样不知名的人一次次提醒告诫。否则,前一阵子陆陆续续被人捅到阿爷面前的那几次小过,就足以让我狼狈不堪了。

    李瑛猛地又想起了从前那个可怕的夜晚,杜士仪在天子面前坦然陈词,一口咬定字条交接之举乃是子虚乌有,让他逃过了废太子的劫数。尽管杜士仪如今远在朔方镇守,可他想起此次暗中提醒的那神秘人,不知不觉有一种错觉。

    那一次次的告诫和提醒便如同是杜士仪曾经在东宫讲了唯一一次课时,明明是极其枯燥的经义剖析,却使人如沐春风。

    可想想这着实荒谬,李瑛摇摇头把这种念头摒弃了出去,这才沉声说道:可如今在洛阳,我所住之处便在阿爷的眼皮子底下,惠妃理应使不出这样的伎俩来。只有回到长安,只有回到前后有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的长安,此法方才可能施行。

    郎君说得不错。我听说,陛下确实有归长安之意。

    洛阳虽好,但长安方才是关中根本,大唐基业所在,这一点不止是李隆基这么想,皇族中人大多都这么想。而且这次天子带着百官在洛阳一呆就是三年多快四年,不论是裴耀卿的关中运粮方案,还是休养生息,都足够长安恢复元气了。

    所以,想到即将回归长安那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李瑛心中生出一丝惊惧,可转瞬想起路上的戒备只会比宫中更森严,他叹了一口气后,不禁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觉得,若是惠妃真的有所算计,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何若是让阿爷知道惠妃想他死,也许就可以除掉这样一个大敌

    尽管他有时候真的很盼望李隆基就这么一命呜呼,可他还没有弑父弑君那样的胆量,也下不了那等阴毒的决心

    这一夜,薛锈直到宫门下钥之前方才匆匆离开,他这位驸马在太子那儿逗留了这么久,自然有人密报武惠妃。即便商谈了什么事没人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武惠妃在天子枕边倾诉太子的敌意和诋毁。这些话李隆基早就听得多了,只是挑了挑眉便信口说道:等回了长安,让他住得远些就是了

    杜士仪敬献一面宝镜,激起无穷波澜,李林甫固然在宫中内侍面前表示加恩朔方并无不可,但暗地里却是皱足了眉头,因为他有些闹不清楚,杜士仪这只是单纯的按照天子心意颂圣逢迎,还是另有别图。一直以来,杜士仪通过各种言行举止树立起了相当正面的名声,直谏敢言能干忠诚否则也不至于像宋璟和韩休这样以耿直出名的人对其嘉赏不已。所以,如今一下子这样急转弯,他顿时有些措手不及。

    可惜他密请了众多通晓古物的人查验,硬是没有查出那古镜的破绽来,甚至连朔方那儿打捞的种种细节都清清楚楚,他也只能打消弹劾杜士仪造假媚上的打算。可即便如此,眼看杜士仪是奏一件准一件,朔方经略军中曹相东那三将竟是难以招架,他仍是不得不生闷气。尤其得知千秋节颁赐给四品以上官员的镜子中,天子钦点了一面扬州所制最上乘的金镜赐给杜士仪,同时赐锦袍一袭,宝剑一口,他就更郁闷了。

    不过,李林甫素来不是小有挫折就后退的人,既然已经入主政事堂,最大的敌人究竟是何方,他却还分得清楚主次。当初他拜相时,张九龄曾经坚称不可,他入政事堂之后犹如没事人似的,在张九龄和裴耀卿面前恭敬谦逊,渐渐使两人不再防备他,而通过揣摩上意,李隆基对他却日益宠信。如今觉察到李隆基对张九龄已经容忍到了极限,他便将注意力从朔方暂时收回,全心全意准备打好自己的关键一战。

    对于献上一面太上宝镜之后,长安城中的种种反应,杜士仪通过鲜于仲通和固安公主,即便不能了若指掌,却也约摸了解了大概。接到天子颁赐的那面铜镜和锦袍宝剑,他在次日便服锦袍佩宝剑接见了不少文武,予人圣眷正隆的印象,至于那面铜镜,他则是命人悬于节堂之中,以示明镜高悬之意。只不过,对于天子甚至要因此蠲免朔方赋税,却被张九龄谏止,似乎因此对张九龄颇有微词,他就不得不暗叹这有时候做事没办法面面兼顾了。

    张九龄加上裴耀卿,一个中书令一个侍中,却还每每让李林甫占据上风,就算没有他这一次的突然掺一脚,某些事也只是时间问题

    虽说如果没了张九龄裴耀卿,朝中便是李林甫的天下,届时他在朝中便无人可以倚靠遮风挡雨,但只要能够斩断武惠妃这条李林甫伸在宫中的最坚实也是最长的触手,他便还能保有一定的胜算。毕竟,诸如眼下渐渐走红的御史大夫李适之等辈,他根本不看好他们能够扛住李林甫了,更何况他和这些人也没什么关联,这时候再去交接只会给自己惹麻烦。可是,既然张裴二人只怕是罢相倒计时,他就不得不预作某些打算了。

    这一天,他难得闲暇休沐两日,而女儿杜仙蕙正好从一场持续已久的风寒中恢复了过来,他便携妻带女来到了灵州城西面贺兰山麓的会盟台。

    贞观年间,唐太宗李世民便是在此大会诸部,接受了天可汗的称号。如今,昔日的高高土台在风吹日晒雨淋之下,已经不复昔日巍峨光景,但这并不妨碍杜士仪为妻儿讲解那时史书上记载的盛况。至于史书不记,只有不少笔记札记中悄悄留下的那些故事,他也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到最后就只见杜广元满脸憧憬,而杜仙蕙则是懵懵懂懂。

    就在杜广元领着杜仙蕙到处走走看看满脸好奇的时候,王容突然出声说道:杜郎,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嗯

    我打算送蕙娘回长安。

    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让杜士仪登时大吃一惊。而王容则是直视着杜士仪的眼睛,直言不讳地说道:蕙娘到灵州这才几个月,就已经生过两次病了,虽然所幸都没有大碍,可灵州风沙太大,一到冬天更是冷得钻心,她年纪太小了,恐怕捱不住。蕙娘体弱多病,我打算把她送去长安玉真观,也好让阿姊和无上真师叔多个慰藉。至于幼麟,反而有一股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壮健,吃得下睡得着,而且男孩子从小吃点苦不是坏事。

    杜士仪知道,即便杜仙蕙真的体弱多病,身为人母,王容也不会舍得与其分离,如今把人送回去最大的缘由,也不仅仅是因为后者让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有个心理慰藉。尽管如今的大唐并不像明朝那样有不成文的制度,出镇边地的主将留下正妻嫡子于京师,但不少武将都会主动这么做。比如说张守珪的妻子陈尚仙和两个儿子,就都留在了洛阳。

    阿姊写信来说,因为师尊已然仙逝,如今玉奴又成了寿王妃,为了疏解无上真师叔寂寞,陛下授意两京公卿遣女入道为女冠,其中,便有李林甫的一个女儿。李林甫姬妾如云,儿子多女儿也多,自然不吝惜一个女儿,而无上真师叔历经沧桑,也不是这么容易接受别人。可正因为陛下都能想到体恤无上真师叔,我们又何妨让蕙娘多两位亲人实在不成,我打算日后辛苦一些,奔走于朔方和两京,如此也可以常见父亲和师叔,聊尽孝道。

第八百六十二章 一个时代的结束

    王容的提议,尽管听上去考虑得面面俱到,但杜士仪何尝不知道,她其实是最不能割舍的一个。因此,即便数日之后,杜仙蕙再次发热病倒,他仍然没有立时三刻下定决心。他可以在很多冒险的时刻痛下决断,可事关儿女,他反而犹疑不决了起来。然而,朔方维持着风平浪静的态势渐渐迎来了冬天,可随着天子骤然回銮长安,河西陇右节度牛仙客封爵陇西县公,以及张九龄裴耀卿双双罢相的消息几乎是接踵而来。

    李隆基对张守珪牛仙客这样或有赫赫战功,或能敬忠职守的边臣素来极其嘉赏,而张九龄却每每认为不能滥赏边臣,一来二去,已经不止一次让李隆基觉得不耐烦。而这位中书令又最喜欢凡事当面直谏,常常据理力争到不留情面,再者在东宫的问题上始终固执己见,这一次终于被李隆基认为是一块绊脚的石头而随手挪开了。

    念在信赖了其多年,而且也着实欣赏张九龄的风仪翩翩,李隆基还给了一个尚书左丞相的高官,而裴耀卿亦是得了尚书右丞相之衔,赐封赵城侯。

    相比于当初罢相之后就出为刺史的张嘉贞李元纮杜暹等人,这样的高高供起,已经算是很优厚的待遇了,但也仅限于此。从日理万机的宰相到赋闲无实权,这样从高峰跌入低谷的落差,等闲人是很难接受的。

    而固安公主在信上末尾提到的,却是导致张九龄和裴耀卿双双罢相的一个导火索李隆基原本准备明年二月方才起驾回长安,但这一次却因为在洛阳宫中突然闻听怪声,连夜不得安眠,这才不顾张裴两人的谏劝执意回长安。至于宫中怪声,虽说没人查出所以然来,可固安公主却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乃是天子的枕边人作祟。

    在洛阳宫,李隆基直接就把太子李瑛放在眼皮子底下,而回到长安,有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这三大宫殿群,安分守己好几年的李瑛也许就不会被安置在离天子很近的地方,只要一放得远,李瑛自己固然能舒一口气,但某些人也会因此而有可趁之机。天子登基已经有二十六年,亲政也已二十四年,自己皇帝固然没当够,可别人却未必一直这样等待下去。

    前一日得到消息后,后一日,杜士仪不动声色地在节堂接见了朔方文武上下,将第一批从河洛迁来胡户的安置工作交给了张兴和来圣严,命康庭兰领蕃兵从旁辅佐之后,他便回到灵武堂中,招来高适和王昌龄,将张裴二人罢相之事直截了当地告知了两人。果然,王昌龄和高适同时错愕难当。

    为人爽直的王昌龄甚至直言不讳地说:当初姚相国罢相,是用人不明,宋相国罢相,是钱法以及刑法被人诟病,张燕公罢相,因交接相士僧道之流,而李相国杜相国以及萧相国韩相国等罢相,则多半是因为彼此纷争。而此次张相国和裴相国罢相,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张相国之刚直和才华,人人称道,裴相国权掌漕渠转运,人人称便,为国省利颇多。他们彼此融洽,几无过失,如今却骤遭罢相,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高适就不像被杜士仪称作是王大炮的王昌龄这样口无遮拦了,他极其谨慎地开口问道:未知接任的宰相是谁

    李林甫接任中书令,而陛下钦点河西陇右节度使牛仙客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此话一出,杜士仪就只见面前那两张脸上,四只眼睛瞪得老大,分明全都极其不可思议。王昌龄在回过神来后,面色极其古怪地说道:牛大帅竟是就此拜相了从前就有传言说,李林甫为人不好学术,而牛大帅也是出身小吏,相比从前历任宰相,即便是萧相国那样被人嘲笑过文思不盛的,好歹也任过中书舍人,可如今这两位难不成要被人笑话是咱们大唐无人

    高适虽没有明说,但也显然是抱持着同样的念头。也难怪,两人都是一时名士,与其唱和往来的也全都是天下有数的才俊,也许会敬重牛仙客的资历和功绩,但这样的人节度一方可以,骤然拜相的话,他们就接受不能了。这两人都如此,杜士仪几乎可以想见朝中对这样的配置会生出什么样的波澜。要知道,从开元以来,政事堂中从来就不曾有过这样的格局

    好了,对你们说这些,我不是听你们这些闲话。木已成舟,谁也无法更改陛下的成命,有心去说这些被人当做怨望的话,还不如筹备一下真正重要的事。

    杜士仪说到这里,王昌龄和高适便同时想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牛仙客这一走,谁来接任河西和陇右节度使除非在幽州呆得好好的张守珪重回河陇,否则兼知二节度的人选是肯定没有的,想也知道这不可能。毕竟,契丹尚未完全臣服,如果要选择,张守珪也不会愿意离开经营数年之久的幽州。

    这样一来,资历尚未足够的王忠嗣节度陇右,就有些难度了。

    因为事出突然,杜士仪如今又不像从前在鄯州那样,与河西凉州唇齿相依,没事就可以派人去牛仙客那打个来回,如今牛仙客入朝拜相,以其步步为营的性子必然会小心翼翼,绝对不会对天子举荐什么人接任自己的位子,以防被人指摘为朋党。王昌龄这个直肠子的刚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能不能借这个机会推上王忠嗣一把。就在这时候,高适陡然一拳砸在了凭几上。

    大帅,王将军之前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如若朝廷以他人节度陇右,必然也要兼任鄯州都督及鄯州刺史,届时王将军在陇右可未必能够呆得下去总不成让他降职再给人腾位子,那么就只能是他调任别处

    杜士仪见王高二人全都看向了自己,仿佛想的是自己在陇右的那些影响力恐怕也会被后来者一一清除,他哂然一笑,暗想无论到了哪里,一朝天子一朝臣都是不可避免的。好在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今总算不完全是被动挨打的局面。

    近来朔方河陇一片太平,然而河东蔚州以及云州一带却颇有兵马扰边,我已经行文忠嗣,他应该会请缨前往代州御敌。少伯,达夫,你二人素来交好,形影不离,此前忠嗣尚未节度陇右,不得置幕府,段行琛这个节度判官还是牛大帅任用的,所以忠嗣身边,也没有掌书记之类的幕佐。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昌龄和高适就都明白了。边疆有警的是云州蔚州而不是代州,让王忠嗣请缨去代州干什么很简单,代州都督可是兼河东节度副使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杜士仪曾经任过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更不要说还一手经营出一个欣欣向荣的云州了。正当河西陇右节度出缺,而河东有警之际,身为智勇兼备名将的王忠嗣自动请缨前往河东,如今再次渐渐宠信王忠嗣的李隆基十有会准奏,别人如果反对,那么王忠嗣就可顺势留在陇右。

    总之是进可攻,退可守

    高适当即出言试探道:大帅是希望我和少伯中,去一个辅佐王将军

    当然,此事正是忠嗣提起,所以我想征询一下你二人的意见。掌书记要职,骤然辟署的即便是名士,用起来却未必能够知心知意。

    这就是说,曾经和王忠嗣共事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王昌龄和高适必然能够适应新环境,而且会和幕主相处融洽。还不等王昌龄答话,高适就主动拱手说道:如若王将军真的能够前往代州任职,我愿前往效力

    王昌龄正打算说自己去,见高适抢走了自己的话头,他不禁为之一愣。这时候,高适冲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才诚恳地说道:我蹉跎科场,若无大帅简拔,兴许如今还落拓两京。而我和少伯相交多年,如今我二人身负职责,归于一人也并不繁难。而且,不是我自负,较之少伯这动不动就口无遮拦的性子,我总比他谨慎些,王将军也好,其他人也好,更能够容得下。少伯你就不用争了,如果你的幕主不是杜大帅,你这王大炮真不会因言获罪

    被人再次提起杜士仪起的这王大炮的诨号,王昌龄顿时哑然。他从陇右到朔方,全都是说话的时候嘴上没个把门的,要不是他是杜士仪的掌书记,又是一时名士,只怕也不知道会惹出多少口舌官司。相比长安北面门户的朔方,河东的位置同样要紧,而且多名门大户,要是他再一个不好得罪了人,那还真就麻烦了。于是,他只能讪讪地说:我这治事之能不及达夫远矣,早该腾位子让贤的。

    少伯你就不用妄自菲薄了。达夫既然这么说了,我改日便捎信给忠嗣,不过,如果事情真的成了,倒是要仔细打听一下此任陇右节度何人。

    王昌龄和高适既是决定了去留,傍晚时分,当杜士仪回到后院正寝,眼见得女儿杜仙蕙扑上来抱住了他的大腿,甜甜地叫了一声阿爷,想起她近日又犯过咳嗽,大夫一个个看过之后都摇头说朔方天寒,小娘子体弱,他在心生怜意的同时,不禁又冒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歉疚。将小家伙抱起来,一如既往用胡子扎了扎她的面颊,见其咯吱咯吱笑着往后仰着脑袋,他便看着迎上前来的妻子说道:幼娘,之前那件事就依你。

    王容说归说,其实自己都舍不得,潜意识中隐隐还有些希望杜士仪会最终断然拒绝。可是,见他此刻眼神中虽有不舍,但却依然坚定,她顿时扭过头去,再不敢看小小的女儿。

第八百六十三章 渐起燎原之火

    十数日后,河西陇右节帅的人选最终尘埃落定,却是以崔希逸节度河西,以杜希望节度陇右,而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王忠嗣则官拜代州都督,兼河东节度副使。因河东节度使仍是由太原尹兼任,故而诸如资历之类的问题也就没那么严重了。高适在王忠嗣亲自上书奏请辟署之后,也从朔方出发赶往河东代州,临行前又捎带了一封杜士仪送给代州卢望之的信。除此之外,杜士仪还托付王忠嗣帮自己看顾一下人在云州的堂弟杜望之。

    李林甫虽说独秉大权之后便黜落了一位补阙立威,但节帅人选事关军国大事,哪怕牛仙客尚未上任,政事堂就他一人,可这也不是宰相能够专断的。他既不想王忠嗣节度陇右,可也不想让人去代州,可两害相权取其轻,一想到王忠嗣继杜士仪之后再镇守陇右几年的后果,极可能就是陇右变成第二个当年的云州,他就不能只能捏着鼻子说王忠嗣几句好话。云州整整被杜士仪一系的人把持了七八年,至今还因为那里提供的赋税为河东北部诸州之最而受到广泛关注,如果换成偌大一个陇右,那后果可能是两三年间就能把杜士仪送入政事堂。

    云州如今是武惠妃替寿王李瑁挑中的人,也就是附于他门下的某人把持,他至少不用担心身在代州的王忠嗣跳出手掌心。

    崔希逸也好,杜希望也好,杜士仪都没有什么私交,因此对于时任鄯州临洮军正将的南霁云,他虽着实担心,却也只能去信抚慰。至于更需要抚慰的,自然是自己的妹夫,如今任鄯城令的崔俭玄。好在从鄯州见王忠嗣回来的信使赶在除夕之前回到灵州的时候,又给他另外带来了崔俭玄的信。

    崔俭玄在信上说,崔希逸亦是出自清河崔氏,虽和崔俭玄祖父崔知温这一支的关系有些远,但他小时候还见过此人一面。唯一遗憾的,便是崔希逸是节度河西而非陇右,否则他还能厚着脸皮去攀攀亲。尽管这个企图落空了,但崔俭玄竟还给他出了一个馊主意,那就是打探一下陇右节度杜希望这个杜是出自京兆杜氏,抑或襄阳杜氏洹水杜氏,总而言之,两个节帅叙一下宗谱昭穆也不是什么坏事。

    杜士仪险些给崔俭玄给气乐了。如果不是知道这家伙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唐本土人士,他险些以为人也是从后世穿越而来的。在这个杜甫因为四处声称京兆杜氏,在他面前还不得不慌忙认错的年代,名门著姓之间攀亲是好攀的没看中宗年间韦氏之中和韦后攀亲的人全都没个好下场而且,正是因为他和杜希望如今都是节度一方的封疆大吏,那就更不能没事硬攀关系了

    又好气又好笑的他把这件事当成笑话和王容说了,王容却记在了心上,当即便命人仔细去打听。等到事情有了结果,这一日杜士仪回来的时候,她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和崔希逸还真的是颇有因缘,却一直缘悭一面。崔希逸在你之前任过万年尉,任满后便因宇文融举荐为劝农判官,而后为监察御史,因出身名门之故,虽宇文融倒台,他也没受多大牵连,还因裴耀卿举荐而任江淮转运副使,可以说,那是一等一的能人,也是一等一会当官的人。

    杜士仪和崔希逸几乎没怎么单独见过面,此前也只听说过此人的名字而已,却没想到又是当初被宇文融举荐而飞黄腾达的人物。可是,和那张宇文融名单上很多至今默默无闻的人不同,出身名门的崔希逸无疑是仕途平顺。区区十几年,便和他一样从万年尉一直官至河西节度使。

    宇文融当初举荐的,不是和高官关联深厚的人,就是名门著姓,抑或是关中豪族,所以在他倒台之后,虽说有些人左迁,可这些年来,那一批人早已经重新登上舞台了。至于寒门中人,那就大多没有这样的运气了。

    又是宇文融说起来,三师兄的兄长裴宽在吏部侍郎离任之前,总算是帮了我一个最大的忙。宇文融留给我的那张名单,他给我想方设法安置了六个人在代州和潞州,然后是四个人在蜀中从成都到雅州一带,再然后,是两个人在妫州。

    杜士仪分明不打算和崔希逸去攀什么私交,王容也能理解他这番隐忧。听到裴宽给杜士仪尽力安排的这番结果,她有意打趣道:杜郎把人安排得天南海北,为何就不放到陇右和朔方来

    陇右的情况你也瞧见了,王忠嗣都须臾转调,现在霁云和崔十一杵在那儿,我还没法子照拂呢。还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代州妫州,以及蜀中来得不引人瞩目。而朝中如今是多事之秋,王子羽他们我都请阿姊设法,一一安排到了各地。至于朔方,只要是才俊之士我尽可辟署,而军中勇士则是立刻能够拔擢偏裨别将,用不着再玩那些花巧招数,就足可让别人焦头烂额了。你没见这数月以来,曹相东和他那两个副将无比老实

    那不叫老实,而叫暂时蛰伏隐忍,杜郎可不要说你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只能在他们屁股后头烧烧火。

    蛰伏隐忍,本就不是军中将校擅长的,更何况曹相东和谢智全都不是这样的性子,自然不像陈永那样能忍。可眼看杜士仪权威日盛,前时献太上金镜又得到了天子嘉赏,即便李林甫来信,问他们此中细节,他们四方打听后也找不到任何破绽。既然各方面都毫无收获,他们不得不继续当自己的缩头乌龟,眼看杜士仪通过节度副使兼经略军使李佺,利用升黜赏罚,在经略军中建立起了愈来愈不可动摇的声望,即便最沉稳的陈永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一天黄昏,李佺突然在经略军的议事厅中聚将。在众人匆匆赶来尚来不及反应之际,这位朔方节度副使突然劈头盖脸地说道:军中十月刚刚换发了冬衣,然则市面上却突然有和军中冬衣一模一样的衣裳出售,我一时兴起派人去检视过。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简直是让人闻所未闻竟有人以次充好,将那些烂棉花麻布之类充填的冬衣发给士卒,却将真正的好货腾换出来售卖。我已经请示杜大帅,查封了售卖冬衣的几家铺子,所有涉事者一律严查

    听到这话,上下顿时一片哗然。自从这十几年来,棉花的种植开始在各地渐渐铺开,不说织布的织机经过几次钻研改良,仅仅是絮棉的冬衣在整个北方的平民乃至军旅之中,就已经很流行了。从前平民虽然也可用羊皮袄子御寒,可是,冬日里在外头再加一件棉衣,无疑更加保暖。如朔方幽州河陇河东一带的军中,絮棉冬衣已经成了过冬的标配,历来都是从朝廷下发的军费之中拨给采买。以往也不是没有过人捞一票,可以次充好也许有,私底下再转手想要捞一票,这就简直是愚蠢之极了。

    当即,曹相东面沉如水地开口说道:李副帅所言正是,如若拿到人,一定严惩不贷

    他这一开口,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李佺仿佛很满意众人的这种态度,点了点头后面色稍霁。他出身宗室,年纪又很不小了,到任以来凭借信安王李祎举荐给他的几个亲信,在经略军中也颇有威望。这次拎出了这样的丑闻,他自然不会放过,少不得又长篇大论训诫了众人一番。就在不得不聚精会神聆听的众人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外间终于传来了一个声音。

    李副帅,那两个商人已然供述,乃是经略军中两个别将马汶,曹宣将冬衣卖给的他们,总共折价三百贯。

    为了区区三百贯钱,竟敢打军中冬衣的主意,简直是胆大包天李佺不等其他人开口便斩钉截铁地说道,将他们拿下

    此刻经略军中将校偏裨云集一堂,故而被点到名的两人登时面如土色。刚刚李佺揭开此事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坏了,偏偏还不能找借口离开消弭证据,只能硬着头皮等候散场,可谁曾想李佺的动作竟然这么快当外头亲兵大步进来,下了他们的兵器将他们押上前跪下的时候,曹宣几乎本能地开口叫道:大兄救我,大兄救我

    曹相东恨不得一脚将这个该死的族弟踹死,可曹宣已经叫出了口,一双双眼睛全都看向了他,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继而厉声喝道:给我闭嘴如若你真是竟敢以次充好倒卖军衣,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若是人人都如曹将军这样通情达理,何愁军中纲纪不行

    李佺仿佛对曹相东的言行极其赞许,但下一刻,当之前那报信的亲兵上前陈词,从两人家中搜出了相应的书证,以及经办此事的从者作为人证,又说明已经有军卒聚在经略军所在衙署前喧哗闹事之后,他就收起了笑脸。

    尔等不遵军法,为谋私利胆大妄为,如今拿到那些低劣冬衣的士卒正群聚喧哗吵闹,按理就是将你们斩首谢罪也不为过来人,先把他二人拖到那些军卒之前,各杖六十,以平民愤,而后我当奏明杜大帅,由法吏依律再审

    曹相东原本已经做好了牺牲这么个废物族弟的准备,可李佺却不是杀一儆百,而是吩咐将人拖到军前各杖六十,而后交由法曹,他反而更生忌惮。现在不是战时,节度使虽有生杀予夺之权,但若是被人抓到滥杀的把柄,不是没可能被拉下马的。可即便表现出怒发冲冠的姿态,李佺却仍然守住了这样的底线。这是杜士仪的授意,还是李佺自己的主意

    更何况,即便暂时保住了性命,可曹宣和马汶二人名声扫地,日后休想在朔方再待下去,连他亦是要受到牵累

第八百六十四章 军功由边衅起

    前时杜士仪虽在骨颉利大军扰边之际,杖杀了秦大疤等六个军中刺头,但那几个人毕竟只是小卒,最大的一个也只是队副,杖杀的地方又是在节堂之前,即便悬首示众在灵州都督府外,终究很多人并未亲眼目睹那残酷血腥的一幕。如今李佺骤然查知冬衣有弊,雷厉风行须臾查探分明,在数百个领到了以次充好冬衣的士卒聚拢抗议之际,把涉事的那两个别将推了出来,立时引来了更多的人围观。

    在这寒风凛冽的天气里,眼见得两个往日光鲜威风的别将被剥去了上衣和裤子,牢牢地绑缚在了刑架上,下头渐渐变得鸦雀无声。尤其在看到平日里往往只有小卒才会挨的刑杖带着凌厉风声,倏然落在他们的脊背屁股上大腿上,也不知道是谁领头大叫了一声打得好,一时间,这样的叫好声此起彼伏,让正在受刑的两个人倍感苦痛。

    行军法的刑杖比讯囚杖更粗,再加上李佺为了以儆效尤,两人都是被捆缚之后站立受刑,每一道杖痕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即便脸背对着围观人群,可这种羞辱感却挥之不去。马汶和曹宣身为别将,可都不是靠着军功当上的,而是因为所谓的武艺超群,而受上官举荐简拔,在军中谈不上多好的人缘,这会儿耳听得下头叽叽喳喳哄闹叫好声不断,他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怨恨。

    他们又恨李佺一点情面也不留,又恨军中竟无一人为他们求情。可这会儿身为待宰羔羊,两人纵使咬碎银牙,也只能苦苦忍耐着。

    好容易等他们挨完了这六十杖,便有人将几乎被咬破的布卷从两人嘴里拿出来,这一刻,两人已经都是满口腥甜的血,被解下刑架的时候竟是瘫软不能动弹。可是,几个亲兵放下他们之后,竟是将他们俩面仆地倒拖了下去,继而犹如死狗一般扔在几个灵州都督府的差役面前。还不等马汶和曹宣二人清醒过来,头上就已经多了锁链,竟是硬生生被人锁了拖走。

    见此情景,人群中顿时起了小小的骚动,直到刚刚那监刑官上前,他们方才再次安静了下来。

    李副帅宣示军中上下,此二人今日所受乃是军法,并非国法,即日将他二人交由灵州都督府法曹参军处置

    身在经略军议事厅中的李佺听到外头那一阵阵欢呼声,不禁哂然一笑。他上任以来,瞒着其他人多次微服在军中访查,这样的小弊并不止这一宗。原本他不用如此兴师动众,可杜士仪既然明确授意他进来在经略军中不妨大张旗鼓,发现什么处置什么,不用留情面,那他就不必留手了。这样无需顾忌,雷厉风行地做事,还真是够爽快的,须知他年轻时都不曾这么恣意放手而为,身后有人挡着的感觉,还真是不坏。

    突然之间,他想起那天杜士仪送他出来时说的话。老夫聊发少年狂吗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我还宝刀未老呢

    听说李佺那儿押来的两个别将,已经由灵州都督府接管,杜士仪少不得招来法曹参军细细嘱咐,人刚刚告退离去,吴天启就在灵武堂外通传,道是兵曹参军叶建兴求见。他当然记得,这个人是当初王缙曾经给自己举荐过的,然而自己上任后用了来圣严,李祎那批幕府官纷纷归心,文官班底并不缺乏,而叶建兴并未显露出特异之处,他也就暂时没有多加理会。此时听到此人求见,他不禁有些好奇。

    大帅

    叶建兴虽然和之前李祎用过的掌书记叶文钧同姓,但并非同宗同族。他四十出头,乍一看去形貌俊朗,双眸有神,显然是个美男子。他从容长揖行礼后,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今日冒昧求见,正是为了朔方经略军中这一桩贪鄙之案而来。李副帅大张旗鼓处置此事,看似是明察秋毫,还了上下将卒一个公道,又将贪墨之辈当众杖责,大快人心,但细究其事,实在是多有不妥

    见杜士仪听得聚精会神,并未打断或是反驳自己,叶建兴不禁更添了几分信心。他定了定神,又诚恳地说道:大帅上任已经将近一年了,又有大破突厥左杀骨颉利大军这样的战功,又有提拔任用年轻将领的识人之明,如这样的贪鄙小案,只需不动声色处置即可,何需兴师动众此事宣扬出去,还以为朔方尽是这等卑劣无耻贪利之徒,对大帅名声有害无益,所以,李副帅着实有些孟浪了

    这拐弯抹角的话杜士仪终于是听明白了,不外乎是说李佺为了体现自己的正直无私,却不顾可能伤了他这节度使的脸面。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位兵曹参军,好整以暇地说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可还有其他事要建言

    尽管杜士仪脸上看不出是否赞同自己的话,但叶建兴从杜士仪上任开始,便一直在悄悄观察他的行事风格以及性情,再加上分析近来朝中内外风云突变的形势,他自忖自己这番话应该能让杜士仪有所心动。于是,他定了定神,这才不慌不忙地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大帅当面,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还想建言,三受降城正当突厥兵锋,如今战事稍歇,蒙陛下恩德,不追究突厥攻伐之事,而且在西受降城继续互市。可是,骨颉利大军扰边尚不足一年,突厥局势未稳。突厥,北狄之种,素来狡黠,虽是如今坐享市马之利,但难保会有窥伺乃至于进袭的野心。而如今大帅赦回了不少当年因康待宾之乱而散居江淮河洛的胡户,现在人已经一批批回转了宥州,也许有人会感恩戴德,但仍需洞察其奸,多加防备。

    前头叶建兴指摘李佺,杜士仪听着暗自哂然,但后头这些防备胡户的话,倒也中肯,于是他微微颔首道:你有何建议

    见杜士仪挑明了征询自己对此的建议,叶建兴不禁精神大振。他直起腰来肃然拱手后,便精神奕奕地说道:大帅,当年王晙王大帅镇守朔方时,坑杀仆固部降户数百,生生震慑了朔方降户,但正因为手段酷烈,人心反而思突厥,故而不到一年,便有康待宾之乱。于是王大帅在朔方尽管威名赫赫,然则蕃军胡户,俱是畏之如虎。譬如此次迁回来的胡户即便在江淮河洛居住过很长时间,因昔日旧事,难免仍然会有心向突厥的念头,尤其是如今突厥正当变乱之际,说不定还会有人想着拉一支人马回去,就能够获封叶护之类的高官,所以人心思变。要想彻底断绝胡户的这个念头

    他故意在这个关键点上停顿了一下,见杜士仪果然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自己的眼睛,他方才压低了声音道:大帅岂不知道,陛下如今最喜听到的就是军功倘若突厥再次背信弃义,而大帅事先洞察其奸,使其阴谋破灭,则我大唐与突厥为敌国矣昔日王晙张说缘何最终拜相以军功一锤定音之故而今牛仙客入朝为相,可他节度河西七八载,却终究被人视作为倖进,就是因为没有一锤定音的军功。相反,张守珪虽有大破契丹的功勋,终究受限于一介武夫,可大帅却不同

    叶建兴简直想明说,只需找个借口说是突厥扰边,然后挑起两国战争,凭着朔方的精兵强将,说不定能如太宗皇帝当年一般将突厥一举覆灭。这和杜士仪当年节度陇右时不同,吐蕃身处高原,大唐兵马远道征伐不便,而草原上的突厥却要好打许多,更何况正在内部狗咬狗的时节,杜士仪又有郭子仪这些将领在手,简直是建立军功最好的时刻已经摆事实讲道理的他用热切期盼的目光等候着杜士仪的反应,可最终只听到了一声轻啧。

    叶参军不愧精明能干。杜士仪赞了一句后,便不置可否地说道,此事容我再细细思量,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可入外人之耳。

    这就是说杜士仪会考虑

    叶建兴登时大喜,不假思索地答应之后便悄然退下。等到他出了这灵武堂,杜士仪方才哂然一笑

    这样功利心强不择手段的家伙,也亏王缙慧眼识珠举荐给他

    可越是这样的人,他即便不用,也不会搁置在旁,当即出声叫人请来了张兴。将叶建兴此言转述之后,他便授意张兴与人多多接触,务必让对方觉得他对其颇为重视。等到张兴心领神会地去了,他方才又叫来了虎牙,郑重其事地吩咐道:即日起,你给我派人死死盯住曹相东等三人,就是有一丁点异动也决不能放过。知会人在宥州的康庭兰,让他务必小心留意胡酋的反应。另外,你代我去见郭子仪,让他麾下米罗诗等蕃将给我随时待命。

    是。虎牙答应一声,正要转身离去时,身后突然又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

    快要过年了,传我之命,从明天开始,把年物一批批发下去

第八百六十五章 庆丰年中暗流涌

    自从张说主张裁减了而十万边军之后,各大节镇便开始了精锐化和职业化。放到后世各朝代,动不动就号称几十万大军,实则上阵就是一盘散沙,而眼下的大唐,直面吐蕃的河西陇右加在一块也就十几万兵马,直面突厥的朔方只有不到七万人。可就因为都是骁勇精锐,比从前府兵时期什么都要自备的待遇要优厚许多,不但可以蠲免兵卒家中人丁的租赋,而且月给饷米,季给衣料,逢年过节的时候,各节镇还会斟酌收支情况,额外发给节物。

    如今年关将近,朔方经略军中便率先开始发放起了过年的东西。各层军官按品级军职,军卒则是按照从军年限,这是从很久之前就沿用的老规矩了。当奔走相告的士卒们来到一个个指定的地方,接过一包包白花花的头茬小麦粉,大块大块的羊肉,一方方用来裁衣服的厚厚棉布时,一张张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无论是比往日多了一两肉,还是布匹多了个一尺两尺,全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不,几个三十来岁上有老下有小的军卒又是抱又是提,拿了自己那一份出来,就一边走一边乐呵呵地说起了话。

    从前还以为杜大帅初来乍到,兴许会不及从前信安王在的时候,如今看来,杜大帅倒是不亏待人。

    当然不亏待人,真有本事的一下子提拔了不少,更不要说年物甚至还比平时多。当初听说杜大帅停了公廨本钱,我还有些担心。可没想到杜大帅和那些前往西受降城互市的商旅约定,朔方这里可用飞钱结算,故而商旅全都将钱存在两京的柜坊,自己带着钱券轻轻松松到朔方来互市,听说两京有不少出名的柜坊参加,还在咱们朔方开设了分号。反正具体缘由我不懂,看发的东西就知道了,比信安王在的时候还多一成

    没错,咱们不懂那些有的没的,赏罚公平,惩恶扬善,逢年过节给咱们发足东西,那就够了。

    这些人嘻嘻哈哈笑着远去,但微服和谢智陈永一块出来的曹相东就笑不出来了。李佺连日以来仿佛发了疯似的,先是揪出来曹宣和马汶倒卖军衣,而后又揪出来几桩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是当面发落毫不留情,而且其中不少都是和他们有涉的人。下头小卒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李佺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义正词严,拍手称快的人不在少数,可他们越来越感觉到沉重的压力。

    不说别的,就是一下子停掉公廨本钱,一向走咱们的路子把公廨本钱拿出去的捉钱人就都只能干着急,而我们少了这么一份利,也很难拿出余钱来拉拢人心谢智愤愤不平地低声说出这么一句话,见连素来急智的陈永都不说话了,他便忍不住一捶重重打在了旁边的土墙上,本以为他停了公廨本钱,说不定连都督府和节度使府的开销都拿不出来,可谁知道他竟是弄出一个飞钱

    公廨本钱当年陛下就下诏停了,各地说停实际却不停,终究是违了陛下制令,杜大帅这一招谁都无法置喙。王元宝如今都已经把家业交给了儿孙,自己袖手不管事了,可这种方便商旅的事让他牵线搭桥又不难,杜大帅还真是有一位好丈人陈永叹了一口气,随即无奈地说道,老曹,事到如今,咱们已经在火上烤了。虽说宥州胡户才迁回来不到两千口,可再不干恐怕就没机会了。

    就和你们说的那样,这时候已经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曹相东想到当初接到李林甫那封信时的狂喜,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莫名悔意。李林甫固然如今几乎把政事堂变成了一言堂,可毕竟远在长安鞭长莫及,而他们编造杜士仪的罪名奏报上去也并不难,问题在于杜士仪绝非在朝没有根基,当初就连身为近侍的牛仙童都落得个那样凄惨下场,他们怎敢轻易诬告

    只有真凭实据,只有那种根本翻不过来的罪名,他们才可能在掀翻杜士仪的同时,不把自己搭进去

    既然都已经决定了,宥州那儿谁去那些胡酋不是容易糊弄的,而且,我们难道能明着对他们说,你们被杜大帅骗了,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快点造反,或是干脆去投突厥人谢智有些急躁地问了一句话,见陈永和曹相东全都不说话,他不禁干脆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们要是都不敢去,我去

    你稍安勿躁。杜大帅未必就不盯着那些胡酋,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们平日不能稍离军中,这次眼看过年,抽身的机会很多,可亲自跑去见这些胡酋决计不行。不过,昭武九姓那些部族凑出来的蕃兵,这大过年的总得分批放人回去团聚吧这就是最好的机会。陈永的眼神中闪动着阴狠的光芒,却还四下里悄悄打量了一番,见近处无人,他便稍稍放下心来,总之这件事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把我们摘出去,如此方才能天衣无缝。

    三个人不在家里商谈,而是故意约在外头,为的就是他们如今已经打探明白,当初叶文钧落马,正是因为婢妾禁不住杜士仪逼问反口供出了主人,尽管谁都觉得自家滴水不漏,可如今反而觉得是在大街上低声私语商定细节更可靠些。至少四面八方是否有人靠近窃听,都在自己可视范围之内。

    这倒简单多了。曹相东微微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只要把话对那些和各部胡酋关系密切的人点透了,他们自然而然就会骚乱起来。人一定要选好,就如同上次秦大疤等人死了,也不能牵连到我们身上一样,陈永说得那句话最有道理,一定要把我们摘出去。

    三个经略军大将仿佛是特地微服私访,看看发放年物的情况如何,到处转了一圈就各回各家,随即便按照刚刚商定的,选了自己的心腹从者仔细嘱咐了相应情况,让他们小心通过某些军官的从者,向那些即将放回去过年的蕃兵蕃将处传达相应的讯息无非是杜士仪已经洞悉了各部都想借此增加人口,所以方才调了康庭兰这位康姓大将来,正打算亲自出面,在第一批回迁胡户中进行选举,让他们推选头领。

    而陈永更是直接用了两重手段。一面秘密派人设法散布消息,让康无延等胡酋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一面又在灵州城中找了些破落胡人,许以重利,让他们去宥州散布消息声称杜士仪生怕赦归回来的胡户还有逆心,将对他们征收重税,十户抽五丁从军,异日上战场时就驱人在前送死。尽管这样的消息有心人细细一想就会明白,可他更知道众口铄金的道理。

    更何况,胡户们经历了多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刚刚回归故地,正如同受惊的小鹿,随时随地会有过激的反应

    距离除夕还有三日,杜士仪便传令经略军,从上至下轮流放假,一直到正月八日。而上元节则是满城放灯三日,一样轮流放假。身为职业军人,一年到头大多数时间都在操练,能够在年末年初有这样的假期,自是人人高兴。至于昭武各族凑出来的,数量高达数千之众的兵马,杜士仪竟是爽快地都放了回去过年,而且还各自发了一批年物,告知他们日后只需听候命令时方才集结,一时更是得了无数称颂。

    在这样欢度佳节的气氛中,少有人察觉水下那隐隐涌动的暗流。

    昭武族姓的粟特人以姓氏群居,原本对于节日的定义和大唐并不相同,可定居朔方多年,渐渐的总会受到一些同化,除却大多依旧笃信祆教,饮食习惯也还保持着自己的,中原的节日,唐人的语言,在年轻的一代人中流行程度甚至更胜过自己的节日和语言。除夕夜里,因为康无延这个康族长老事先再三相请,各部胡酋也就聚在了一块过年。

    数丛篝火,几只烤羊,美酒飘香,胡姬艳舞,屋子之外寒风阵阵,里头却是一片欢腾的节庆迹象。在一番觥筹交错之后,作为地主的康无延突然把那五六个热舞的胡姬给斥退了,紧跟着又请众人只留心腹,把其他侍从都遣退开去。最初还有人担心他这是不怀好意,可见康无延两鬓苍苍,又孤身一人,也就狐疑不已地照办了。眼见刚刚人声鼎沸的屋子中只剩下了他们这些人,康无延方才站起身来。

    各位,咱们虽然在突厥和大唐之间周旋多年,但我们全都清楚,我们既不是突厥人,也不是唐人。我们和突厥人一样游牧,但我们曾经建过自己的城市,而突厥人没有。我们和唐人一样,也能耕种庄稼,也能说唐人的语言,但我们都知道,大唐一直都信不过我们。当年王晙举起屠刀的时候,各位都应该记得很清楚。先是突厥人,然后就轮到了我们这些从贞观年间就内迁六胡州的族民。那一仗,让咱们这些九姓族民死伤了三万余人

    见众人无不默然,刚刚的欢庆气氛一扫而空,康无延方才冷笑一声道:我们苟延残喘保住了自己的族民,可如今江淮河洛那边已经一批批把人放回来了,而且我们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还送上了几乎相当于部族全数青壮的兵马,可换来的还是杜大帅的猜忌

第八百六十六章 昭武诸胡

    贞观四年太宗李世民平定东突厥之后,就把东突厥降户安置在从灵州到幽州的北面一线。而关内道北部的六胡州,一直都是以附庸东突厥的粟特人为主,最初是羁縻州,到了高宗调露年间方才转为正州,大唐直接委派刺史管辖。此地北带丰州胜州,南临京畿长安,东西连通灵州夏州,乃是河曲之要害,气候干燥,地势平缓,并没有什么宽广的大河,往来全凭陆路,正是丰州南下灵州盐州和夏州的咽喉。

    所以,当年康待宾那一场叛乱,可以说整个大唐都受到了震动,时任朔方节度使的王晙固然率先领兵平乱,陇右节度使郭知运也奉旨率兵渡黄河北上,此外,河东大同军横塞军一线的同罗仆固等铁勒兵马也奉命围剿,再加上河东天兵军节度大使张说领兵出击。可以说,那连场大战的硝烟虽然已经散尽,但在场这些昭武族酋只要回想起那时候的情景,便忍不住打寒噤。

    康待宾兵威最盛的时候,曾经一度打下了兰池州都督府,可结果如何,还不是最终被打得七零八落,自己也被押送长安腰斩

    故而康无延重提旧事,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族老便轻咳一声道:杜大帅对咱们也着实算是不错了。要知道,咱们送去的兵马这不是过年就都回来了而且,还发放了相应的年物。杜大帅也说了,日后不用这些兵马常驻灵州,咱们所付出的的不过是之前那几个月的供给罢了。

    那是他生怕这数千兵马驻扎灵州左近,万一哗变的后果康无延没好气地冷笑一声,见其他人面色各异,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道,你们可别告诉我说,不知道近来的传闻咱们费尽辛苦请求把那些当年的叛军赦归故地来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自己,否则我们何必做小伏低,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可如今呢杜大帅从长安调了一个康庭兰来,亲自主持那些胡户的安置事宜,我们想插手也被婉拒,用一句中原的话说,这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猜忌什么的,众人都不愿多想,王晙镇守朔方期间也同样是一天到晚提防那些铁勒降户,还有他们这些粟特人,李祎也是一样不曾有一天放松过警惕,杜士仪不相信他们,这也是常理常情。可康无延直言不讳地说出他们之前付出了代价,却可能颗粒无收,不免有人发起了牢骚。

    这倒是,奉命安置那些人的唐军防咱们就如同防贼似的,但凡有人接近便会严正警告,我也听说了,康长老想要见嫡亲舅舅也被人拦了下来。这次说话的是安铁奴,安姓一族的族长,他抱怨了一句后,便气咻咻地说道,听说那些迁回来的胡户因为此前被打散了安置各处,形同一片散沙,杜大帅还会亲自出面为他们选出首领。这下子可好,咱们辛辛苦苦请求把人赦归回来,一转眼却让他们高我们一等,哪有这样的道理

    正是这话。当初向杜士仪提出赦归当年那些胡户的请求,就是康无延首倡,故而如今此事眼看就要泡汤,他是最最恼羞成怒的。然而,他也害怕杜士仪的凌厉手段,此刻见还有人面露疑虑,他便放缓和了语气说道,各位,我也知道,大唐兵锋之利,就连如今的突厥都难以抗衡,所以,我自不会自不量力,要求大家真去和杜大帅掰腕子。施加压力的方法有很多种,这一点可以借鉴中原的兵法,比如,我们可以借刀杀人。

    安铁奴早和康无延串通一气,此刻自然恪尽自己这个托儿的职责:怎么个借刀杀人法

    河洛江淮回来的那些人,离开故土太久了,老一辈的人没剩下几个,就是当初和咱们相熟的,也早已经疏远了,根本不会记得我们伸出手帮了他们一把,让他们得以回归故地的恩情。而那些年轻的就更不用说,一个个都把咱们当成路人似的。就算将来把他们依照姓氏收入我们的族中,也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情来,所以,得让他们知道厉害,知道感恩。而且,也得让杜大帅知道,这些人不像我们,他们当年就能高举叛旗,现在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安铁奴耐不住性子,干脆替康无延把话说了出来:这么说,咱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挑唆那些家伙闹事甚至于动兵,等到杜大帅狠狠将他们镇压下去之后,必定会醒悟到,把他们打散了安置在咱们各部当中,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这法子好,不战而屈人之兵一个胡酋大为赞赏,甚至说出了一句自己都不怎么懂的文言古话。

    不用咱们去和杜大帅撕破脸就行了,否则还真让人心里发怵。

    见众人七嘴八舌纷纷答应,康无延知道经过从前康待宾那件事,没有人再愿意贸贸然和大唐交兵,他自己也是一样。只不过,一个人去做这种事,总比不上把所有人拉下水来得好。于是,当这除夕夜的饮宴散去之后,众族酋回归之后,纷纷派出了心腹人等前去那些赦归胡户的安置地,寻找可趁之机。毕竟,大过年的,唐人也要过节,总不至于像平日里那样防范森严。

    长途跋涉回迁故地的第一批胡户,如今已经来了大约三千余人,其中大多来自河洛,少部分来自于江淮。其中多是康安何石这四姓,也就是康待宾起兵反唐,打算叛归突厥的嫡系人马。多年的异乡生涯,老一代死的死,活下来的也已经满脸皱纹,年轻一代长自异地他乡,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当地人不同,而且官府一直都严加巡查监管,从来只能从长辈的口中听说六州旧地是什么样子。

    如今回到了宥州,但只见草原无边无际,天地宽广无垠,有人喜欢,也有人更习惯中原生活,因而磕磕绊绊大小纷争不断。再加上当年散居各处,官府严防串联,他们也没个真正能压服所有人的首领。

    康庭兰和当年跟随王晙平定六胡州之乱,获封左威卫大将军的康植是远亲,很早就徙居洛阳,但凭着他姓康,母亲出自安氏,典型的胡人相貌,而且又能说一口流利的粟特语和突厥语,在整个安置过程中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

    他将这批迁回来的胡户按照姓氏分成一个个部族,其中康姓和安姓最多,都有四百余口,石姓则是三百余口,余者多半都是二百多甚至一百多的小群落。而后,他亲自遍访各族,与老者攀谈,选出年高而又通事理的作为族长,此次过年又发放了一批物资,初步稳定了人心。

    这一日是正月初三,他再次带着十余亲兵造访了康姓族人的聚居点,正在和长老康特仁言笑盈盈攀谈之时,却只听外间好一阵喧哗,紧跟着就是十余人手持利刃的青年闯了进来。见此情景,康特仁登时大惊失色,尤其是发现其中竟然还有自己的幼子,他更是又惊又怒:你们这是干什么

    康将军,我们当年背井离乡从这里被迁到了内地,现在又吃了无数苦头迁了回来,如今还只是过第一个年,还没来得及让所有人住在遮风挡雨的帐篷里,还没来得及让上上下下都能喝酒吃肉,官府就打算从我们中间征兵,还打算征重税,这是把我们当成待宰羔羊吗

    六岁随父亲迁居内地,那种颠沛流离的艰苦,至今康德勒还能记得清清楚楚,而这次远道跋涉回归,放弃已经熟悉的家园,他只觉得心下烦躁至极,因而一听到传闻就立刻炸了。此时此刻,气势汹汹闯进来的他在质问了这么一番话后,便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气急败坏地嚷嚷道:阿爷,我们忍了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现在回来了还不能安安稳稳过日子,这种生活我受够了

    自己身上肩负了怎样重大的任务,康庭兰事先心里有数。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这些赦归胡户中发生骚乱的可能性,也许是当年那些老人不甘寂寞,也许是年轻一代对于宥州的陌生,如今发生的情况自然是后者。因而,他并没有任何惊慌失措,而是从容起身反问道:所谓征兵和征重税的话,尔等是从何处听来的我身负杜大帅之命,总领此次安置你们的事,从未听过这样的传言

    你别想瞒骗我们,你当着大唐的高官,早已不是我们的族人了杜大帅分明没安好心

    听到那康德勒迸出这么一句话,康庭兰不禁嗤笑道:没安好心你们远道跋涉回来的时候,带了些什么东西而现在安置你们的宥州这三县,从帐篷到牛羊到牧场,你们认为是凭空掉下来的你们都不是三岁小孩,一头牛多少钱,一头羊多少钱,而一顶油毡帐篷,又是多少钱征重税,征兵打仗你们先问问自己的良心,如今你们吃的用的住的,用了杜大帅多少钱

    此话一出,不但康德勒为之语塞,就连其父康特仁也不禁点头。杜士仪通过之前那场胜仗,从骨颉利败军身上捞了一大票,从突厥登利可汗的互市那儿又捞了不小的一票,再加上柜坊飞票这样的商业运作从中抽头,亦是获得了稳定的进项,这才能够分批安置这些迁回之时几乎一穷二白的胡户。可这些事外人哪里晓得听到康庭兰和他们计算这些,有的人脑袋冷静了下来,不禁怀疑起了外头的说辞,但也有人反而被冲昏了头。

    康德勒背后的一个提着弓箭的年轻人便怒不可遏地叫道:胡说八道,你这是狡辩

    话音刚落,说时迟那时快,他抬手拉弓搭箭,竟是径直冲着康庭兰一箭射去

第八百六十七章 从天而降

    大帐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想到竟有人在这当口悍然动手。康庭兰亦并非武勇见长,而且如今年岁也已经五十出头了,眼睁睁看着利箭扑面而来,他总算是稍稍一闪,想着至少要避开要害。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旁边一人却是身形一动,但发现还有人采取了行动之际,他只一犹豫,旋即硬生生停住了。因为就在他动作之前,一个年迈的人影抢先挡在了康庭兰之前。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垂垂老矣七十出头的康特仁。

    那一箭正中康特仁肋下,捂着伤口的他踉跄屈下一膝跪倒在地。直到这时候,其他人方才为之大哗,尤其是康德勒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满脸震惊地叫道:阿爷,阿爷你这是干什么

    滚

    康特仁用尽全身力气怒吼了一声,见旁边的康庭兰一面伸手搀扶住了自己,一面厉声喝令拿下出手射箭之人,一时间大帐中一团乱。他强忍剧痛想要开口,可他终究年事已高,用尽浑身力气挡下了那要命的一箭,他已经完全到了极限。此刻见幼子仿佛没听到自己的叱喝似的,竟是推开康庭兰的手,独自使劲抱住了自己,继而又手忙脚乱撕扯布条掩住他的伤口想要止血,奈何却效果甚微,他不禁露出了惨然笑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年叛乱的康待宾是他的侄儿,他们这一支却并非从贞观年间开始就定居六胡州的粟特人。可见此地水草肥美,生活平静,他就有了安居乐业的念头。可是,康待宾看到毗伽可汗把九姓铁勒打得屁滚尿流后,又觉得在大唐没法得到权势和地位,于是方才动心反叛去投突厥,甚至还可笑地自封叶护。

    结果,就因为一个人的野心,一直在六胡州休养生息,日子过得很不错的粟特诸部族人,死伤了多少如今,好不容易回到故地,却又掀起这样的波澜,他只恨自己垂垂老矣,身边很多族人又分散各地太久了,他完全管不住了

    阿爷,阿爷,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要护着那个康庭兰

    康德勒不停地叫嚷着,完全忘了去追究背后那个不经他同意就动手的人。这个时候,在父子两人身边,大帐中已然乱成一团。刀枪剑影,人影翻飞,兵器交击声不绝于耳。就在康特仁蠕动着嘴唇,打算奋起最后一点力气告诫儿子几句的时候,便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声暴喝。

    全都给我住手,违者立斩不饶

    即使在一团混战中,此人的声音也完全不会被忽略。就连搂抱着父亲的康德勒也忍不住回头望去,待发现陡然之间,门外冲进来众多身穿和族民差不多服装,却明显骁勇善战的大汉,锋利的箭矢上正流露出丝丝寒光的时候,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继而就露出了怨毒的表情。

    康庭兰,我阿爷救了你,没想到你原本就没安好心

    康庭兰原本正持刀指挥护卫们抵挡那些年轻康姓族民,看到这一幕的他同样惊愕难当。然而,眼看那些蜂拥进来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时三刻制服了大帐中那些康姓族民,而后让开一条通路的时候,他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等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外头进来,他只觉得一颗心完全放下,不由得又惊又喜地叫道:杜大帅

    这一声杜大帅一出,打仗中原本对峙厮打的两拨人全都大吃一惊,只有一直守在康庭兰身侧的那个护卫仿佛早就知道似的,毫不动容。

    见一双双眼睛全都直视着自己,杜士仪眼神一扫,立时有两个亲兵快步抢上前来,将惊怒交加的康德勒给拖到了一边,而他则是看了一眼满地狼藉以及浑身是血的康特仁,沉声喝道:军医何在先给康族长治伤。

    趁着一个军医快步上前去给康特仁调治之际,杜士仪方才看向康庭兰问道:何人率先伤人

    大帅,是康德勒身后突然有人暗箭伤我,幸得康族长挺身相救,我这才能保平安。尽管自己差点中箭,但康庭兰还是将之前发生的实情一一道来,末了才指着一个被反剪双手按在地上的青年说,就是此人突然拉弓射箭,险些使得局势一下子失控

    那青年刚刚被康庭兰身边的两个护卫给盯上了,想逃出去却没逃成,而且杜士仪来得太快,带来的亲兵又太悍勇,他根本来不及反抗就被生擒。此刻,面对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想要说话时喉咙口却仿佛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让他庆幸的是,杜士仪很快就把目光转到了康德勒身上,让他不必再接受那犀利目光的审视。

    就是你带人冲进来,说是我要加税征兵

    康德勒被人从父亲身边拖走时,本已经怒火高炽,可眼见得有军医进来满头大汗地给父亲取箭头,敷伤药,包扎伤口,他顿时有些糊涂了。当杜士仪质问自己的时候,他虽心乱如麻,但还是耿着脑袋道:没错,就是我杜大帅都敢做了,难道还不许我声张

    君子之道,敢做敢当,可是,征税也好,征兵也罢,是你亲耳听见我对人吩咐,还是亲眼看到此事已经施行杜士仪见康德勒张了张嘴,他不禁嗤笑道,征重税你们的种牛和种羊全都是我命人送来的,你们的牧场,是我亲自划出来的,就连现在你们住的帐篷,也全都是我命人一顶顶制成,然后让你们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既然你们除了自己的人以及身上的衣裳,其他的一切都是我给的,还能拿什么交重税愚蠢无知

    这话刚刚康庭兰说过一遍,然而此刻杜士仪再说,听在众人耳中,如康德勒就只觉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心里大不是滋味。而让他更加无地自容的是,紧跟着,杜士仪又出声叫道:曹金山,史万奴,你二人进来

    应声进来的两人因此前随郭子仪出征有功,杜士仪录为别将,如今一身军袍甲胄穿上,自是显得格外威武。

    半年前,你们随子仪于狼山大败突厥骨颉利兵马之前,也曾经担心过会被人当成是阵前送死鬼,可有此事

    郭子仪当初那番话固然狠,可如今回想回想,曹金山和史万奴全都觉得振聋发聩,若无那时候这一番当头棒喝,也没有他们的今天。于是,曹金山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是。

    可结果如何

    结果若非我们后来拼死力争,郭将军险些把我们全都放在后军。郭将军说,先锋要的是最不怕死的人,不要还未上阵就先言败死的胆小鼠辈

    这却是把郭子仪的话稍稍改头换面。这时候,杜士仪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可曾听到了当年燕国公在世的时候,就一度在各地裁撤边军六十万,而我这次,更是把当初那些胡酋凑出来供灵州征调的数千兵马退了回去,只留下此前建功的千余人尔等白担心了,我大唐不缺边军

    听到不缺边军四个字,康德勒不禁脸色涨得通红。而曹金山和史万奴想起当初被郭子仪如此不留情地痛斥时,反应也差不多,忍不住彼此对视了一眼,却都没吭声。果然,杜士仪这话还没完。

    尔等在江淮河洛散居多年,早已经磨掉了锐气,失去了血勇,还谈什么上阵打仗老老实实在陛下划给你们的宥州之地放牧,养家糊口,没人指望你们出力拼杀在前,不要高看了自己的能耐

    康德勒被杜士仪左一句右一句打击得狂躁无比,气昏头的他本能地大声嚷嚷道:你既然看不上我们,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弄回来

    那是因为军中士卒要操练,要打仗,要保家卫国,可河曲大片的牧场全都空着未免可惜,难不成还让朔方最精锐的军队来放牧牛羊不成

    杜士仪气定神闲地回答了康德勒的疑问,见其一张脸红得仿佛能滴下血来,他这才走到了已经拔出箭头包扎上药的康特仁跟前,缓缓蹲下身去。发现老人虽说面色苍白,但总算还清醒着,见到自己就立刻蠕动嘴唇想要说话,他便笑了笑说:老族长,这次多亏你奋勇挡在前头,这才得以让康将军平安无恙,有你这样的老成族长,是这康姓一族的福气。

    大帅饶恕尽管拼尽全力,可康特仁还是只说出了这几个字,顿时嘴角抽搐,双手颤抖。

    该饶的人我不会大肆追究,但该严惩的人,我也不会轻饶了,老族长尽管放心。

    康特仁迷惑地瞪大了眼睛,想要弄清楚杜士仪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可终究力有未逮。口服的伤药中带有某些宁神的成分,不知不觉,他的眼皮就耷拉了下来,呼吸也变得较为低缓。这时候,杜士仪方才站起身来。

    康将军,此地交给你安抚,严查从其他地方混进来的奸细曹金山,史万奴,你二人既然已经完成了之前的任务,那就带所部扈从于我

    得令。

    随着三个整齐的声音,杜士仪再不看康德勒等被押的人一眼,对康庭兰及其身边自己拨给的那个护卫微微颔首后,当即带着曹金山和史万奴大步走了出去。

    裹紧了大氅的他心中很明白,去年开春的那场仗,是那位突厥左杀骨颉利为人挑唆一时昏头打的,而要打河曲,最好的时间不是秋高马肥,也不是开春播种的时候,而是冬天黄河封冻这一时期,因为只有那个时间渡河最容易突厥人年年过冬都要面对这样的苦寒,早已完全习惯了

    这场宥州胡乱一定要扑灭得快,否则就容易让突厥人有可趁之机。既然某些人借突厥生事,煽风点火,那就休怪他下手狠辣了

第八百六十八章 公报私仇

    由于之前王晙张说平定康待宾之乱后,把五万余口胡户全都从朔方迁到了河洛江淮,故而河曲腹地一度只剩下少许当年见机得快,倒戈随同唐军扑灭了这一场叛乱的昭武胡户,这么多年休养生息下来,诸姓人口加在一起,也只有区区一万四五千。这其中,米氏一族大约一千五六百人,较之康氏安氏人口少,但也不算是最弱小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族长米正明便犹如土皇帝,管辖着下头的众多人口,日子颇为逍遥。

    可前一次因为听了康无延的挑拨,从部族中挑出两三百人送去了灵州听候节度使府调遣之后,他的烦心事就来了。米罗诗这个刺头,他原本是打算送走拉倒,最好死在战场上,可谁曾想一场仗打下来,米罗诗和其余三人一起,竟是因战功而被杜士仪提拔为别将。事后,杜士仪直接派了人知会他,将随同米罗诗征战的那五十七人全部要到了朔方节度使府麾下,虽尚未接走这些将卒的家人,可仍然让他心中惴惴。

    谁能想到,一个他曾经认为伸出一根手指就能掐死的小角色,现如今竟是眼看就要爬到自己头上来了

    于是,得知米罗诗所部奉命护持康庭兰安置那些从河洛江淮迁回来的胡户,而康无延又在除夕夜说了那么一番话,米正明竟是成了所有族长中,除却康无延之外最积极的一个人。他不但派出了最亲信的部下潜入到胡户安置地,散布各式各样的假消息,而且还额外派人前去灵州城中造了一番谣言。在他看来,能否从中得到人口补充壮大自身,暂且还可以放在日后再说,至少他要把米罗诗这么一个不稳定的因素给消灭,否则自己日后如何继续当这个族长

    只要康庭兰有个闪失,米罗诗一定自身难保。就算侥幸逃得性命,届时杜士仪也不会放过他。

    此时此刻,外头寒风凛冽,米正明窝在暖和的屋子里,漫不经心地看着两个胡姬跳舞,心里却始终惦记着外头的事。当一个人撞开厚厚的油毡帘子闯进来时,他几乎本能地问道:怎么是有消息了

    族长,不好了米罗诗来了

    气急败坏冲进来的那个随从只来得及说出这么一句话,就被后头跟进来的人随手拨到了一边。那人身材高大,头发蜷曲,肤色微黑,右手正有意无意地按在了刀柄上,正是此前因战功而拔擢为别将的米罗诗。他见米正明看到自己面色大变,便咧嘴笑了笑,继而便立刻沉下脸道:族长,你做的好事

    米正明乃是老族长的幼子,当年在老族长死后,他抢先悍然毒杀了两个兄长,又想方设法剪除他们的亲信,最后剩下来的就只剩下了一个素来骁勇的米罗诗。他在听到这一声质问后,几乎本能地跳了起来,随即色厉内荏地呵斥道:米罗诗,不要以为你如今是朔方节度麾下别将,就敢在这儿大呼小叫只要我还在一天,就轮不到你嚣张,我可以将你的家眷全都驱逐出去

    好啊,我正求之不得呢米罗诗的嘴咧得更大了。见米正明一下子僵在了那儿,显然料错了自己的反应,他才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中原有句古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族长你既然有胆子做,还没有胆子承认

    你米正明只觉得胸口里一股火气滕然升起,劈手把手里的酒杯砸了出去,随即怒声叫道:来人,快来人杀了这个无礼之徒

    刚刚踉跄跑进来的那个随从已经傻了眼,听到米正明在气昏了头的情况下,竟然连杀人的话都嚷嚷出来了,他顿时更是暗自叫苦。果然,即便米正明重复了好几遍,外头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进来,几个跳舞的胡姬也知机地退到一边,谁都不敢出声。到了这份上,米正明方才渐渐意识到事情不对劲,面上登时又是惊恐又是震怒,抬手指向米罗诗时,连手都在微微颤抖。

    你你是想造反

    造反的是族长你才对煽动北归胡户,派人到朔方灵州城中妖言惑众,再加上当年杀害两位兄长,每一个罪名都足够让你死一次了事到如今,你还想作威作福擦亮你的眼睛看看,这朔方早就变天了

    这些年来憋在心里不吐不快的话,这会儿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米罗诗只觉得畅快已极。他大步走上前去,就这么一把捞起了米正明的领子,把人提到了自己跟前,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好教你得知,我早些天就已经回来了,只不过一直没现身。你派出去造谣生事的那些人,撞在我埋伏之中的就有六个,其余漏网之鱼也迟早会一一落网杜大帅有命,敢于煽动人心者,杀无赦

    面对杀气腾腾的米罗诗,米正明终于慌了神。他眼前依稀浮现出七孔流血的两个哥哥,再看到米罗诗的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他当即求饶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都是康无延的授意,都是他我只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听了他的话,这不是我的本意还有,你杀了我,你在米氏一族中就没有容身之地了,你难道想被人称为叛逆吗

    如果你认为,这些年来你胡作非为,在米氏一族中还有人心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米罗诗冷笑一声,突然一把抓起米正明的头发,也不管他疼得直叫唤,竟是径直将其拖出了屋子。就这么一小会儿,屋子外头已经密密麻麻围了上百人。作为当年部族中颇有名气的勇士,他没有在乎旁观者或惊惶或愤怒或解气或叫好的举动和目光,只是拎着米正明的头发站在那儿,仿佛没听到这个人的叫骂和威胁。

    直到四周围很快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也有一些人露出鲜明的敌意和杀机,他这才随手一松,就这么将米罗丢在了地上,一字一句地高声说道: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米罗与康氏长老康无延勾结,派人到北归胡户安置地煽风点火,声称要征税及征兵,又派人到灵州都督府治所灵州城内造谣生事当年康待宾的下场,你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清楚,是跟着这位族长一条道走到黑,由此和如今那些北归胡户一样,不得不背井离乡迁徙他地,还是丢掉他这么个只会欺压族民的族长,另选他人,每个人都给我想想清楚

    他的嗓门极大,这声音须臾之间传遍各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尽管下头也有人质问,可在米罗诗身边同样出身米氏一族的亲兵加以证明之后,大多数人想到族长米正明往日的做派,都不由自主相信了这番话。至于米正明自己则是竭力想要辩解,奈何米罗诗突然一脚踏在了他的胸口,恰恰将他到了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面对这样压下来的罪名,又看到米罗诗这样大喇喇地恃强威压,纵使是米正明的亲信,也不禁为之胆颤犹疑。终于,总算有个人乍着胆子大声叫道:米罗诗,你给族长安上了这么多罪名,莫非是想要自己当族长吗

    族长哼,也只有没见过世面的人,才会一心只想着米氏一族的族长之位,就如同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毒杀了两个兄长一样米罗诗口中说着,忍不住怒从心头起,直接给了米正明狠狠一脚,这才没好气地说道,我如今深得杜大帅信赖,统兵千人,为朔方节度别将,这族长就是送给我当,我也没有兴趣当年米正明杀了他的两个兄长,这才夺得族长之位,但老族长并非没有其他嫡系亲人了,我在此推举老族长的弟弟米英年,你们意下如何

    如果米罗是要自己上位,也许族民中还会有人反对,但他既是推举老族长的弟弟,那位素来和善不与人相争的老好人,一时间,就连米正明的亲信也不由得为之意动。毕竟,相比残暴易怒的旧主,那位新主应该会好伺候得多。最要紧的是,米罗诗刚刚公布的那些罪名实在是太惊人了,以那位新任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心狠手辣,绝对不会容得米正明活下去。

    横竖他们又没去参与什么煽风点火造谣生事,这时候不当缩头乌龟,兴许伸出去的脑袋就被人砍了

    眼见得四面默许赞同,米罗诗当机立断,命人去请了米英年来,立刻将这位老好人送进了族长那间最华丽的屋子,几乎硬逼着其接受了所有权柄。直到把米氏一族差不多给安抚好了,他才带着自己那五十余人,押着米正明出来。他却还记得当年那些被这家伙折腾死的旧友,直接将其捆住双手吊在了马后头,果然,随着众人纵马飞驰,最初已经要飞跑才能跟上的米正明再也跟不上了,一个翻滚仆倒在地被带着前行,不消一刻钟就灰头土脸气息奄奄。

    没想到,我也能有这公报私仇的一天

    别将,接下来去哪

    米曹史穆,这四部由咱们四个出马,剩下的,杜大帅说是会亲自出面,可杜大帅何等尊贵,若有个万一,我们就万死莫赎了。那康石安何等族当中,以康氏为首,而且这次出主意的就是康无延,我们且去那儿。如果杜大帅早到一步,我们权当是接应。如果杜大帅晚到,我们就是打前站的

第八百六十九章 死到临头,反咬一口

    最初从灵州城出发前,杜士仪将灵州灵武城以及朔方节度使以及灵州都督的所有事务都交托给了节度副使兼经略军使李佺,又命来圣严张兴以及高适等人尽心辅佐,再加上一个郭子仪,确定灵武城决计不会有失,这才启程。在路上,他又将之前随同郭子仪立下赫赫战功的米罗诗曹金山史万奴穆刘希四个人派回了各自部族,自己只带着仆固怀恩和虎牙以及寥寥二十余人,在这大过年的日子里离开灵州来到了宥州。

    就连康庭兰事先也不知道他抵达的消息,唯一知道的人,就只有虎牙到了灵州后,在牙兵中拔擢的副手,随侍康庭兰的裴耀。

    而首先安抚了回迁族民中最大的康氏一部,杜士仪马不停蹄,在其余族姓中一一露面,或是示之以恩,或是示之以威,因曹金山和史万奴回本族之后动作最快前来帮忙,两人又是出自昭武族姓中的别将,随着杜士仪所到之处无往不利。

    毕竟,那些在河洛江淮散居十几年,锋锐和勇气都被生活几乎消磨殆尽的胡户们,已经少有人愿意去投奔什么突厥。倘若杜士仪真的征重税,又大肆征兵,他们也许还会奋起抗争一二,可杜士仪既是表明绝无此意,骚动的人心很快就平定了下来。

    至于那些之前煽风点火后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人,却遭遇了几乎全民围剿的窘境。因如今回归的胡户也就是两千余口,盘查起来并不难,杜士仪每到一地,便命人立刻照簿册录名比对,又让众人互相指证,那些没能全身而退的潜入者被一个个拎了出来,各姓之中加在一块,少说也有十几个人。

    当得知是留在六胡州的这些旧日同胞妄图让人心浮动挑起事端,一时回归的胡户们自是义愤填膺,再想想当年就是这些人在关键时刻投靠大唐给了他们致命一击,新仇旧恨集合在一起,如伤势好转之后的康特仁便一怒撂下了一句话:从今往后,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势不两立

    杜士仪想方设法请求天子赦归了这些胡户,一来是为了填补这河曲腹地为之一空的缺口,二来也是考虑到如今突厥四分五裂,不复毗伽可汗在位时的威势,而且,胡户们在河洛江淮居住了这么多年,也许有些人会仍然满心仇恨,但更多的是被磨灭掉了雄心壮志的人,反而可以利用他们来制衡某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家伙。在花了将近十天安抚好了各处之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到了最后一个地方。

    此前,杜士仪动用的全都是几十人一拨的小股兵马,每到一处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锁消息,外围又有仆固怀恩带领游骑,专门捕拿受各姓胡酋之命潜入的那些奸细,故而他轻身离开灵州的消息竟是一直都死死隐瞒着。当这一天傍晚,他仿佛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康无延面前时,这位康氏长老正在与妻妾儿女饮酒庆祝即将到来的上元节,见了他顿时面白如纸。

    杜杜大帅

    康长老,别来无恙啊。杜士仪大步走到了康无延面前,从桌子上拿起一碗美酒,自顾自地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才一抹嘴道,听说昭武九姓酿酒一绝,今日品尝,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酒纯,人心却不纯,想当初你带领其他人对我请求,口口声声希望赦免你那什么舅舅回来时,只怕目的就不单纯吧

    见妻妾们避若蛇蝎似的往旁边躲,儿孙们亦是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康无延顿时生出了大势已去的颓然。可事到临头,求生的占据了上风,他努力定了定神,这才强笑道:杜大帅所言,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杜士仪好整以暇地看了一眼四周那些躲避自己目光的人,这才骤然提高了声音道,康长老莫非以为,那些派出去的人便如同撒到水里的一把沙子,难以再捞出来

    难道那些人被杜士仪抓到了不可能,去的人应该都很小心

    见康无延眼神闪烁,额头却已经微微露出了汗渍,杜士仪不吝在骆驼已经压弯的背上,加上最后一根稻草:更何况,有的人可不比康长老,禁不起三两下讯问。米罗诗,把人押进来。

    随着杜士仪这一句话,厚厚的油毡门帘被人粗暴地高高撩起,紧跟着就只见米罗诗犹如拖死狗一样把一个人拖了进来,随后一扔撂在地上。尽管那人衣衫褴褛满脸泥灰,已经看不出模样了,可康无延终究活了这么多年,仔细辨认之后,他终于认出对方便是米氏一族的族长米罗。脸色大变的他倏然抬起头直视杜士仪,声音沙哑地问道:杜大帅如此对米氏一族之长,就不怕他们暴乱

    暴乱看来康长老的消息还是慢了一些,要知道,米氏一族已经换了新族长而此等杀兄残害族民之辈,早已不配当什么族长米罗诗直接代杜士仪回答了这番话,这才醒悟到自己逾矩了,慌忙有些尴尬地往后退了几步。

    而杜士仪丝毫不恼有人越俎代庖,站在那居高临下地看着康无延道:事到如今,康长老还有什么话要说

    杜大帅,我知道错了,都是我私心太重,但我真的只是想让康氏一族能够壮大当年康待宾举兵反叛,累得我们康氏一族死了多少人甚至有族民曾经建议过,大家干脆西迁去康居都督府,毕竟那儿是康国,是我们的故乡。康无延隐晦地指出他们可以全数迁走这一招绝户计后,说着说着,已经涕泪交加,我只是一念之差,这才铸成大错,只希望大帅能够放过我的家人和族民

    不用装可怜了。杜士仪嗤笑一声,打断了这个痛哭流涕的年迈老者,当年,你也是靠着这一招搏人可怜,再加上总算还聪明,举发了继康待宾之后反叛的康愿子,故而这才能够安居六胡州旧地。昔日王大帅和张燕公已经心肠一软放过了你,可现如今你是拿什么来报答他们对你的宽宥到这时候你倒记得家人,记得族民了,你之前兴风作浪的时候,何尝想过他们的死活

    杜士仪越说越是高声,康无延只觉得心胆俱裂,整个人完全瘫软在地。那一刻,他方才真正体会到,自己凭着康氏一族这么数千人,就妄图掀起莫大的波澜是多么自不量力。想到极可能要带累得妻妾子孙全都一块遭殃,他只觉得脑际突然灵光一闪,竟是犹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大叫了起来。

    杜大帅,杜大帅我知道我罪该万死,可我也不会平白生出这念头,毕竟大帅只从我们各部族中要走了千余人,其实每个族姓也就抽了百十人而已,又给了相应补偿。是有人来挑唆我们做下这种事的,虽说他们伪装成是行商,可就算我眼睛瞎了也能够认出他们来,他们是军中的人,而且是经略军中的人

    这样的情景,米罗诗之前拿下米罗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一次,现如今见康无延果然亦是攀咬他人试图活命,他只觉得这一幕又滑稽又可悲。不但他这么想,曹金山史万奴穆刘希三人亦是在自己的部族中闹了差不多的一出,只有难易程度大不相同,穆刘希就险些把戏给演砸了,如今再看看这帮从前耀武扬威的家伙现如今卑躬屈膝只为活命,他们顿时庆幸自己当时被郭子仪那一番话感染投军,这才不必看这些首领的嘴脸。

    否则,跟着这样的族长,他们这辈子永远不过是一鄙夫而已

    杜士仪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那是经略军中的人你已经罪该万死,倘若再诬告他人,你偿得了这反坐之罪

    我没有胡说康无延他当初察觉到这一点,就曾经想过会不会是杜士仪欲擒故纵,可后来想想却觉得大有可能是和杜士仪有龃龉的朔方军中将领。他此刻总算是想明白了所有关节,竭力镇定了一下心神,这才尽量有条理地说道,在我派人到北归诸胡中散布消息之前,据说就已经有相应的消息在其中散布了,而会做这种事的,总不能来自突厥,那就必然来自军中。至于我说是经略军,自然是因为那些行商的身上带着经略军的某些习惯烙印。

    康无延在河曲之地生活了一辈子,去过多次灵州,对经略军的很多习惯再了解不过。他历数了坐姿,按刀的姿势,说话的口音和句式竭尽所能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出来之后,他才用乞求的口气说道:大帅,我真的只是被人当成了刀子,请您大人有大量,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杜士仪没有再理会康无延,转身就走出了屋子。见米曹史穆四位别将都跟了出来,他便吩咐道:安抚宥州境内诸胡人心的事情,我就全都交给你们了。我知道你们从前在自己的部族中都郁郁不得志,甚至几遭陷害,可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固然不错,却不要太没有分寸。否则若激起民变的时候,不要说我不记得你们的昔日功劳是只当一个别将就心满意足,还是将来统兵一方声名远扬,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大帅教诲,末将一定铭记在心

    随着米罗诗第一个大声答应,其他三人也纷纷答应不迭,杜士仪微微颔首,继而就接过随从递来的缰绳,一跃上了马背。

    虽说让你们不要大肆株连,但该抓的人一个都不能少。好了,回灵州

第八百七十章 上元之夜,最后一击

    上元之夜,灵州灵武城一片热闹的节日气氛。和中原众多城池一样,这里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除却灵州都督府命人扎起了高大的灯楼之外,灵武县廨也同样出资造起了高高的灯楼,再加上经略军,灵武城中其他富户,无数军民可谓是大饱眼福。而且在这一天夜里,妇人们都会成群结伴地外出赏灯,由是坊间常有传言说,上元节这三天夜里是成就有情人最好的时节,虽说是非众说纷纭,可这一天后定亲的人数总会有一个激增却是事实。

    让秋娘抱了幼子杜幼麟,王容也带着杜广元和杜仙蕙出来赏灯。只是,唯一的女儿身上就仿佛裹粽子似的,穿得严严实实。即便如此,小丫头仍然时不时咳嗽一声,让如今渐渐有了长兄模样的杜广元大为担心。尤其是灯市人多,不能行车,一行人下车步行后不多久,一直盯着妹妹的他看到杜仙蕙额头冒汗,面上有些发红,不禁担心地以手探其额,随即低声问道:蕙娘,累不累如果不行就找个酒肆歇一歇,或者直接回去

    杜仙蕙使劲摇了摇头,见母亲亦是朝自己看了过来,她便展颜笑道:阿娘,阿兄,没事的,我的病早就都好了我要看灯阿兄可是答应给我买兔子灯的

    杜广元伸出手去握了握妹妹那温软粉腻的小手,随即二话不说拍胸脯道:别说兔子灯,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

    真的阿兄真好杜仙蕙喜出望外,一把抱住了杜广元的胳膊,兴奋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贩道,我要糖人

    眼见得杜广元满口答应拉着妹妹去了,王容见两个随从跟上,自己看了一眼秋娘怀中东张张西望望,满脸好奇的杜幼麟,她只觉佳节之日丈夫不在身边的寂寞一扫而空。身为北部直面突厥的重镇,灵武城能有今日这般的安定富庶,历任朔方节度使固然功不可没,杜士仪也同样在上任一年以来付出了巨大的心力。她带着儿女出来,让他们看看父亲治下的这番盛世景象,既是安抚他们对于父亲不在的遗憾,同样也是让他们经历一下这种不可多得的体验。

    不多时,杜广元便高高兴兴拉着杜仙蕙回来了。大约因为那边小贩的生意很不错,两人都挤得额头冒汗。而当秋娘抽空伸手递上了帕子之后,杜广元抢先接过,先仔仔细细给妹妹擦了擦脸,随即才满不在乎地自己抹了一把,继而就兴奋地说起了人群中的各种议论。

    王容笑吟吟地听着,不时插口问上一两句,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被王家杜家兄弟几个硬拽出去赏灯的段秀实。据杜士仪所说,段秀实的读书天赋虽不算极其出众,但胜在认真好学,武艺也是一样,但对军略却很敏感。相较之下,杜广元在武艺上天赋极高,读书平平,最欠缺的是大局观。

    她正想得微微出神,突然就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夫人。

    王容回头一看,认出来者是经略军正将曹相东,身后跟着的两人应是副将谢智和陈永,她登时心头咯噔一下,随即微微颔首道:原来是三位将军。没想到这上元之夜,三位也如此好兴致。

    杜大帅上任以来就打了那样一个大胜仗,使得朔方诸州军民太平安乐,这个上元夜满城放灯,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咱们怎么能不出来好好看看答话的是陈永,很会说话的他巧妙地奉承了几句,见杜士仪那一双子女很得体地行礼相见,他连忙含笑还礼,这才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只是这良辰佳节,怎只得夫人带着儿女赏灯,大帅却不曾相陪

    他身为朔方节度,自然要忙公务,这会儿正在和来判官商谈要事,我们也不好扰他。王容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灯市人多,我们虽带着随从,终究有些不便,三位将军若有空闲,不如和我们同游我家大郎最好舞刀弄棒,很是倾慕军中大将,三位将军可都是他的榜样呢

    三人原本是想到因为之前的长假,杜士仪已经很久不曾露面,心中不免狐疑,因而远远跟着王容一行人出了灵州都督府,便上前打算探听些消息,却没想到王容转瞬就将了他们一军。自忖是统帅千军万马的上将,他们哪里耐烦陪着女人孩子同游灯市可王容话都已经说出口了,又只见杜广元满脸放光地看着他们,仿佛真的很敬佩他们这些大将,不但曹相东暗自叫苦,谢智手足无措,就连一贯急智的陈永也大感棘手。

    就当他们只觉得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的时候,后头一个从者由大街上如潮人海中挤了出来,气喘吁吁地来到三人跟前行礼说道:三位将军,军中有些事务他瞅了王容一眼,立刻上前到曹相东旁边耳语了两句。

    听到下属禀报的事情,曹相东面色微微一变,却更庆幸有了脱身之计。他连忙摆手止住了那从者继续往下说,面露无奈地对王容拱手说道:本想相从夫人和小郎君小娘子观灯,如今看来是不得不先回去一趟了。看夫人所带从者不多,我三人随行亲兵无一不是百战精锐,便留给夫人如何

    王容漫不经心地瞥了那从者一眼,当即欣然笑道:也好,劳烦曹将军了。

    等到曹相东留下那十几个亲兵扈从,自己则是和谢智陈栐匆匆远去,王容仿若没事人似的带着儿女继续四处观灯,又过了一会儿便找了家酒肆,包下二楼暂时歇息,曹相东那十几个亲兵自然是在楼下扈从。她命人下去赏了众人酒肉后,便若有所思地想着适才三人的反应。

    今日跟出来的随从,除却他们身边的那些,还有远远跟着的几个人,曹相东三人现身而后又离开的这一情报,想来会有人立时三刻报回灵州都督府中坐镇的来圣严和张兴王昌龄,所以也不用她额外费心。可是,一想到丈夫此行只带着那样少的从人,和当年安抚大同军如出一辙,她忍不住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担忧。

    阿娘,是在想阿爷

    刚刚母亲当着自己兄妹的面,糊弄曹相东三人,已经懂事的杜广元自然配合做戏,还不忘提醒杜仙蕙千万别露出破绽。此刻问了一句后,见面露伤感的王容立刻回神,杜广元不禁挺起胸膛说道:阿娘,阿爷不在,还有我在

    好孩子。王容顿时笑了,紧跟着便若无其事地说道,不用慌,今天既是把你们带出来了,那就好好玩个够再回去

    这一晚,王容带着儿女们一直逛到子时过后方才回了灵州都督府,年纪最小的杜幼麟早就撑不住呼呼大睡了。和秋娘一块安置了孩子们,王容便命人打着灯笼来到了前头的灵武堂,命人通报一声后,紧跟着,来圣严和张兴王昌龄就亲自迎了出来。

    夫人回来了来圣严打过招呼后,便开口说道,曹相东三人和夫人见过之后,便匆匆回了经略军的衙署,而后又派出了不少人四下而去,多是去见一些中下级军官,所见的人我已命人一一记录。李副帅那儿已经派人回复,明日一早开始,灵州灵武城戒严三日,只进不出。

    听到这样的措置,王容已经再无疑问,宥州之地是何情形还不得而知,但显然,灵州这里是已经万事就绪,只待东风了。她摆手阻止了张兴的进一步解释,笑着说道: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军国大事,诸位不用禀报我一介妇人。杜郎离去之时,便吩咐万事都交给诸位,自是赋予了诸位一应权限和信赖,而我和家中儿女,亦是一样信得过诸位。

    见王容敛衽行礼,三人一惊之后慌忙还礼不迭。等到王容离开,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虽是年纪分别是两个三字头,一个五字头,可全都升起了万丈豪情。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张兴忍不住轻声叹道:外有李副帅和郭将军仆固怀恩来瑱,内有我等三人,若是还让人钻了空子,我们可就对不住大帅临去时的托付了

    本该我等涉险,大帅坐镇都督府,如今却倒过来了,若有闪失,我等确实对不住大帅。来圣严亦是如此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只看对方是进是退。

    他们若退兴许还能保一时,若还执迷不悟,那就是自取死路了。不过,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朝中既有人推手,恐怕也不容他们不动。

    王昌龄说到这里,想到杜士仪行前召见他们露底,直言不讳地告知他们,给曹相东三人撑腰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接任中书令的李林甫,他在惊骇之余,不禁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激情。

    高适已然赴了王忠嗣幕中,据言朝中但凡言事者,无不为李林甫所抑,可以想见杜士仪当初举荐上去的李白等人会如何郁闷。如果他不是那会儿慨然答应留在陇右,而是想去选京官,绝对会在京城继续碰得一鼻子灰。如今能够身在朔方,还能迎头痛击李林甫,何尝不是一展所能的机会

    身为大将却不思进取,而是和朝中奸佞沆瀣一气,简直是枉在军中几十年来圣严斩钉截铁地迸出这么一句话,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一切便照大帅行前吩咐。明日一早,节堂聚将是该时候给他们最后一击了

第八百七十一章 连环套,计中计

    上元之夜难得解除宵禁,曹相东三人和王容相遇后匆匆回还,却是他们的从者从坊间打探到,来自宥州的行商说,仆固怀恩得杜士仪之命回夏州过年,耀武扬威地在宥州那些胡户营地通过,期间还发生了一场纷争。杜士仪上任以来提拔的人,郭子仪和来瑱都在灵武城中,米罗诗等蕃将是和其他蕃兵一块放回去过年的,除此之外,唯一一个突然消失的就是仆固怀恩了。他们起初就猜测过人是回去过年,如今既然确证,自然平添三分信心。

    算算散布消息的时间,加上这一场恰到好处的冲突,曹相东自觉火候差不多,早则三五日,迟则十来天,宥州之地必定会生变。他并不需要一场如同当年康待宾叛乱那样大的风波,只需要激起变乱就足够了。毕竟,那些胡户是杜士仪奏请赦归回来的,负责安置的是杜士仪特意向朝中要来的右厢兵马使康庭兰,如果出纰漏,想也知道该谁人负责。朔方有他三人作证,朝中有李林甫,转瞬间就能把杜士仪拉下马来。

    所以,一大清早,三人不约而同齐齐打了个呵欠。他们彻夜都在曹相东家中商量一应细节,早已疲惫不堪。谢智一口气喝了一碗浓茶下肚,有意找了个轻松的话题:听说杜大帅长子已经十岁了,武艺较之同龄人高出不止一筹。真没想到,杜大帅当年三头及第,嫡长子竟是喜武厌文。

    不过,那小家伙虎头虎脑,看着倒不比他父亲那般奸猾。陈永也耸了耸肩,悠闲地说道,话说杜大帅这位夫人实在是好本事,就连我等这些勇夫,身边都少不了婢妾,她却能将杜大帅身边管得水泼不进,一个旁的女人都没有,端的好本事。商贾之女能够如她这般获封太原郡夫人,似乎还没有过吧

    那王元宝有如此佳婿,怪不得能够把家产均分给两个儿子,撒手不管。只可惜,听说他那两个儿媳却是不甚贤惠,未必能守住家业。就连一贯不在背后议论这些家长里短的曹相东,此刻也忍不住参与起了这样的话题。隐隐之中,他却想通过这样的手段分散一下心头的压力,舒缓一下数月以来积攒的紧张情绪。

    为免被人察觉,他已经收回了所有人手,故而昨晚那从者还是从坊间酒肆的商人处打听到的消息,所以事情就算真的不成,他也有自信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可如果错过这个机会,除却调走,他恐怕就没有什么前程可言了。而一旦他对中书令李林甫来说全无作用,恐怕日后他不但休想得到其半分助力,还会被人当成弃子一般随手丢开

    将军,将军随着一个嚷嚷声,大门猛地被人推开,进来的那个从者面对六道犀利的责难目光,却没有任何解释请罪,而是气急败坏地叫道,四面城门传来消息,道是灵州都督府传命,从今日开始,灵武城内只许进不许出

    话音刚落,曹相东便霍然起身,而谢智和陈永的动作也慢不到哪去。谢智甚至又惊又怒地叫道:在这大好的上元节突然闹了这么一出,他就不怕百姓们为之哗然吗

    那从者并不知道曹相东三人之前在宥州那昔日六胡州故地都干了些什么勾当,此刻见三人那脸色全都阴得可怕,也不敢随意开口。可就在这时候,外头又有人急急忙忙冲了进来,却还记得单膝跪下行了个礼。

    三位将军,灵州都督府传来大帅将令,两刻钟之后,节堂聚将

    历来节堂聚将都会给一个集结时间,就如同之前杜士仪处置秦大疤等那几个刺头的时候,也至少给了一个时辰的时间,而这次,却只有区区两刻钟。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没有时间去做太多的准备,只能选择是就这么赶过去,还是找借口推脱,抑或是紧急传消息给军中的心腹部下。可节堂聚将不比其他时候,除却大将之外,偏裨别将也一个都不能少,至于不用去的,那是再低一级的旅帅这样的军官,在军中威望就极其有限了。

    一时间,三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竟是谁都没有主意。最后,曹相东只能勉强说道:你二人立刻去经略军,传我将领给旅帅缪青关鸿陆秉珍。让他们无论用什么办法,不许他人染指经略军大权

    这种话的意思就已经很明显了。两位从者全都是大惊失色,可面对主人严厉不容置疑的眼神,他们也不敢违抗,慌忙应声而去。等到他一走,陈永强挤出一个笑容,低声问道:不至于就到这个地步了吧

    只能希望不至于,而且若真是到了这个地步,这些布置远远还不够曹相东眯起了眼睛,随即露出了冷冽的表情,事到临头,只能先做最坏的打算。好了,时间不早,聚将若迟,即便我们是经略军正副将,也万万逃不过军法,先赶过去吧

    两刻钟之后,灵州都督府中的节堂已经是将校偏裨济济一堂。这是进入新年以来的第一次节堂聚将,尽管事出突然,而且灵武城四面城门已经只进不出,但曹相东等三人一进来就发现,四面的氛围仿佛轻松得很,将校偏裨们三三两两窃窃私语,仿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那样的事。以至于曹相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接冒了上来。

    不会是城门封锁的是假消息,骗他做出什么过激行动吧他除了命人去军中传信,而且暗中还有后手,比如这灵州都督府内的某些牙兵

    节帅升堂

    随着这四字犹如惊雷一般在众人耳畔响起,节堂之中顷刻之间鸦雀无声。一个个人立时三刻按照自己的位子站定,屏气息声等着杜士仪升堂见将。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徐徐登上主位的并不是杜士仪,而是刚刚还在和郭子仪闲话家常一般轻松自如的李佺

    面对一双双满是疑问和惊讶的目光,李佺满脸肃然,沉声说道:因宥州胡户中有人散布谣言,妖言惑众,因而杜大帅已经率人前往安抚弹压。杜大帅临行有命,以我,朔方节度副使李佺知留后事,权同节度

    片刻沉寂之后,曹相东便沉着冷静地问道:此等大事,杜大帅只和李副帅商量,怎不曾聚将分派难不成是信不过我们

    他一马当先提出了这个疑点,陈永立刻心领神会,当即附和道:而且,如此要紧之事,只凭李副帅一句话,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

    郭子仪当即哂然:照你这么说,只要掣出杜大帅手令,便可信了不成

    眼见得当初自己麾下一介裨将,如今却不但和自己平起平坐,甚至态度之中竟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成分,谢智不禁大为不忿。他想都不想便嗤笑反驳道:郭将军真是说得容易杜大帅是临走前召见我等容易,还是留一封手令让我等信服容易舍易取难,实在是难以教人信服。而且,今日乃是正月十六,本该是军民观灯的时节,灵武城四门却已经全部关闭,许进不许出,这样的政令岂不是让百姓惶惶难安,伤了这盛世太平

    谢智难得说出这样让人难以反驳的话,曹相东顿时大喜。然而,他瞅空子偷瞥了一眼李佺,却只见这位宗室老将按剑而立,丝毫没有任何慌乱之色,他不禁又生出了少许不安。眼见得几人这一起头,节堂中众说纷纭,但大多数人竟都没有质疑杜士仪突然离开,委权于李佺这一事实,他再一次深切感受到杜士仪上任这一年来,软刀子割肉一般让人渐渐归心,以至于他在经略军中的控制力已经下降到了最低

    要知道,哪怕当年李祎在任的时候,经略军副将甚至还是李祎肱股,他也不曾这么捉襟见肘过

    曹相东选择性无视了李祎当年战功赫赫,盛名之下,他根本不敢不从,如今却因为自恃京中有李林甫作为靠山,因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杜士仪这位新任朔方节度在暗地里掰腕子。

    直到节堂中再次安静了下来,朔方节度副使李佺方才气定神闲地说道:朝廷设节度副使,原本就是有事之际权掌留后事,这是定例,若有质疑的,自己去兵部询问其中细节至于灵武城四下城门暂时许进不许出,却不是为了防什么外敌,而是提防内贼须知杜大帅为了安置胡户殚精竭虑,康将军更是泡在那儿数月,不眠不休,原本人心已然安稳,若无人煽动,怎会轻易生变

    内贼这直截了当的两个字让节堂中又起了一阵骚动,即便自觉天衣无缝,而且事后已经处死了几个潜入宥州之人,毁尸灭迹,但曹相东三人还是生出了深深的不安。这当口,他们还不得不随大流地露出了惊怒的表情。

    即便再心里有鬼,曹相东甚至还声色俱厉地问道:不知李副帅可有怀疑之人若是真的内贼便在灵武城中,那今日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其挖出来

    曹将军所说,本来也是我想做的,不过如今上元佳节,不用如此煞风景。就是四面城门戒严之事,就在刚刚,也已经全数取消了,因一大清早进出城门的人并不多,耽误这半个时辰,影响想来也有限。李佺说到这里,甚至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正如谢将军所言,盛世太平伤不得,怎可为了一时骚乱,就坏了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

    糟糕,上了李佺的大当

    陈永反应最快,一下子就意识到,封闭四面城门许进不许出也好,节堂聚将也好,竟真的全都是李佺事先设下的计谋。因为时间仓促,再加上认为事机紧急,如曹相东就不得不命人迅速到军中安排三个旅帅做好应变,而且还暗示在灵州都督府中也有相应准备,可实际上,这些全都是假象,是逼得他们在慌乱之际做出错误选择的计策

    他还没来得及思索对策,谢智便不禁怒气冲冲地叫道:李副帅刚刚既然声称有内贼,缘何又是朝令夕改放跑了内贼谁人负责

    李佺正等着这句话,当仁不让地说道:自然是我负责,莫非谢将军打算越俎代庖将此事揽上身

    你我负责就我负责,有何不可

    谢智想起离开曹家的时候,自己也吩咐了一个随从立刻赶去军中,以防接下来的事变,这会儿一下子气昏了头,竟是忘了上下之分。就在他怒瞪着李佺之际,却只见这位宗室老将一下子须眉倒竖,怒不可遏地斥道:大胆,竟敢藐视本帅来人,拿下这以下犯上之徒

    眼见得外间亲兵一拥而入,谢智还想要反抗,曹相东连忙挡在了他身前,恭谨地行礼说道:李副帅,谢智素来冲动易怒,还请宽宥他一时失言之罪。他只是无心之失,断然不至于以下犯上,藐视李副帅谢智,昏了你的头,还不赶紧谢罪

    人在屋檐下,谢智眼见得那几个亲兵冲着自己虎视眈眈,即便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单膝跪下行礼谢罪。面对这情形,左右又有人出言帮衬劝解,李佺方才怒气稍歇,却仍是面露恼火地斥道:今日念在你初犯,倘若再有下一次,定不轻饶我却不是杜大帅那般容人雅量,容不下那等心怀恶意的叵测之徒城门虽已允许重新进出,盘查却是内严外松,借口也是现成的,放灯之夜难免有奸徒趁机生事,这也是为了长治久安。

    说到这里,李佺顿了一顿,这时候,却有裨将主动请缨到大街上游弋巡查,李佺却摇了摇头道:既然谢将军之前都说了,盛世太平伤不得,那么,尔等身为大将却到街头去巡查,无异于告诉百姓有什么大事发生。节度幕府之中,来张二位判官,掌书记王少伯,推官来瑱以下所有人,都已经带着微服的差役吏员上街巡查。至于各位大将,届时与我一道于晚间上灯楼与灵武军民同乐,如此人心自然而然就安定了

    在旁人看来,这样的文武分工确实有利于安定人心,可曹相东三人却听出了不同的意味。现在距离晚间还有整整一个白天的功夫,李佺难道不是打算扣下他们,以便外间行事要知道,他们的随从虽不知道前去宥州传递消息煽风点火的事,可难免有些其他隐秘会知晓,若是李佺从此入手,安知他们不会和秦大疤等人一个下场尤其是曹相东,一想到藏在家中隐秘处的某些信笺,他便一刻都呆不住了。

    既是晚间与民同乐,那现在不如各归军中,约束部属,否则,万一人在宥州妖言惑众还不够,却又预备在军中生事,岂不是有机可趁

    听到曹相东义正词严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李佺的脸上便露出了笑容:军中我早已有所预备,各位也不忙回去,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诸位。吐蕃除却过年的时候派人再次入贡朝见陛下之外,又有感于当初节节失利,故而不甘心地派了一支马球队来,如今在河西陇右与二镇兵马连场激战马球,而突厥人不知道是否打探到了这个消息,登利可汗也派了同样一支马球队来,近日刚刚通过西受降城的关卡,渡河南来抵达灵州。其中多有突厥骁勇,因事出仓促,本来不知道他们是来以马球会友的,也来不及在军中选出人来,各位之中尽有马球高手,何妨当头挫其锋芒

    甚至不等有人反对或疑议,李佺便斩钉截铁地说道:今日我已命人腾出了灵武城中大校场,百姓亦可在场边观看。时值上元佳节的第二日放灯,灵州城中也不知道汇聚了多少四方军民,正是扬我大唐军威的大好机会

    什么叫做一招算错,步步为人抢占先机,曹相东终于算是有了体悟,可他恨不得一辈子没有这样的体悟。李佺厚颜无耻地将扬大唐军威这种理由都掣了出来,他和谢智陈永又都是人尽皆知的马球技术一流,竟是推辞都推辞不得,很快就被众将推举了出来。紧跟着,李佺甚至又带着他们到灵州都督府中的宝库中挑选鞠杖,又是不厌其烦地给他们介绍突厥这次派出的马球队都有些什么人,在他们焦躁之际,时间须臾就过去了一个时辰。

    偏偏李佺和郭子仪还都要下场,这样两个人绊住了他们三个,以至于他们就连金蝉脱壳之计都用不出来。就当曹相东手持一把鞠杖,面色阴沉地和谢智陈永从宝库中出来的时候,陡然就只见外间已经满是亲兵。这一刻,他只觉得心头惊骇已极,当即转身去看跟在他们身后的李佺和郭子仪。

    报,经略军中旅帅缪青关鸿陆秉珍不遵军法,妄调兵马,已然拿下

    报,牙兵邓明胡嘉靖,阑入灵武堂,已然围捕拿下

    这先后两条听得曹相东三人心头直冒寒气。他们本能地想要去拿兵器,可入节堂之前就早已解下了佩刀,此刻唯一能用的就是手边的鞠杖。可若是仅凭着这样的东西就想动手,后果可谓不堪设想而且,现如今宥州的情形如何还不好说,如果在此撕破了脸,他们有理也会变成无理,那就真的是白费这么一番忙活了若非杜士仪笼络了他们麾下的偏裨,又把不肯改弦易辙的人调去了三受降城,他们怎至于如此窘迫

    见曹相东和陈永在最初的怒目以视之后,随即就都敛去了怒色,只是眼神显得颇为深沉,而谢智却是在许久之后方才很勉强地别过了头去,李佺仿佛只是小事似的,皱了皱眉就没好气地吩咐道:先行看押,等这三日上元佳节灯会之后,再报请大帅徐徐处置子仪,相东,还有谢智陈永,先去大校场会了那些突厥人再说,此等小事无须在意

    小事你若是真的当成小事,何需用这等手段和借口绊住我们

    尽管心头大恨,曹相东只能不动声色拽了谢智一把,三言两语把此话岔开了过去。等到了大校场,眼见得四周围观战的军民众多,他即便再担心,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这种自己根本不想参加的比赛。想想李佺今天突然露出的强势态度,诡谲手段,他断定杜士仪极可能是昨天或者今天一早方才出发,算算路程,恐怕未必能够赶得上宥州的变故,他便强迫自己提起了精神。

    别这么心事重重的,李佺连这种乱七八糟的手段都用出来了,足可见是宥州情势崩坏,而又需要在上元之夜,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这个时候,谁沉不住气谁就输了,这场比赛一定要打出咱们的威风来

    曹相东一言既出,陈永也强笑道:没错,胜败还未必可知,老谢你千万别再给老李发作的机会

    行了,我知道今天球场上我非得让老李知道厉害不可

    尽管三人无不铆着一股劲上场,可是,郭子仪马球技术相当不错他们是知道的,却没想到年近六旬的李佺依旧宝刀不老,纵马满场飞奔击球格挡,竟是尽显老将风采。一场比赛计筹之后,他们固然小小胜过了突厥人两筹,可李佺却占下了得分王的宝座。

    见无论突厥人,还是己方那四个年纪远逊于自己的将领都有些脸色发黑,气喘吁吁却精神矍铄的李佺不禁哈哈大笑。

    想当年老夫年轻的时候,可是打遍长安无敌手,今天久违地又打了酣畅淋漓的一场马球

    朔方多豪俊,观赏了这么一场令人血脉贲张的比赛,四周围的观战军民亦是好一通欢呼喝彩,在李佺的首倡下,尽管根本没那心情,曹相东三人还只能跟在后头游场一周以示庆祝。好容易捱到了这么一场比赛结束,李佺又拉着他们大度地款待突厥马球队的这一批人,席间方才透出口风,此行其中还有登利可汗的一个堂弟,众人是打算前往长安谒见天子的。自然,李佺又力邀这些突厥人留下一同前往观灯。

    这一场酒宴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而因为自己那几个旅帅已经被拿,曹相东也索性不想着逃席了,和谢智陈永二人逐席劝酒意态自如,只恨郭子仪乃是海量,根本就灌不倒,而李佺亦是年老豪爽,来者不拒,换了大杯来亦只是醉意醺然。这一喝就是到了天黑,李佺一手拖一个把他们拽下了楼,随即指着不远处那座被各色彩灯装饰得辉耀无比的灵州北门城楼,笑着说道:看,那边是谁

    尽管此时已经天黑,但在彩灯照耀下,曹相东还是勉强看清了那边军民云集下方的城楼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只见那人影招手之后,下头便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尽管嘈杂的声音他无法听清楚,但身后郭子仪的声音他却听到了。

    是杜大帅的宝库中挑选鞠杖,又是不厌其烦地给他们介绍突厥这次派出的马球队都有些什么人,在他们焦躁之际,时间须臾就过去了一个时辰。

    偏偏李佺和郭子仪还都要下场,这样两个人绊住了他们三个,以至于他们就连金蝉脱壳之计都用不出来。就当曹相东手持一把鞠杖,面色阴沉地和谢智陈永从宝库中出来的时候,陡然就只见外间已经满是亲兵。这一刻,他只觉得心头惊骇已极,当即转身去看跟在他们身后的李佺和郭子仪。

    报,经略军中旅帅缪青关鸿陆秉珍不遵军法,妄调兵马,已然拿下

    报,牙兵邓明胡嘉靖,阑入灵武堂,已然围捕拿下

    这先后两条听得曹相东三人心头直冒寒气。他们本能地想要去拿兵器,可入节堂之前就早已解下了佩刀,此刻唯一能用的就是手边的鞠杖。可若是仅凭着这样的东西就想动手,后果可谓不堪设想而且,现如今宥州的情形如何还不好说,如果在此撕破了脸,他们有理也会变成无理,那就真的是白费这么一番忙活了若非杜士仪笼络了他们麾下的偏裨,又把不肯改弦易辙的人调去了三受降城,他们怎至于如此窘迫

    见曹相东和陈永在最初的怒目以视之后,随即就都敛去了怒色,只是眼神显得颇为深沉,而谢智却是在许久之后方才很勉强地别过了头去,李佺仿佛只是小事似的,皱了皱眉就没好气地吩咐道:先行看押,等这三日上元佳节灯会之后,再报请大帅徐徐处置子仪,相东,还有谢智陈永,先去大校场会了那些突厥人再说,此等小事无须在意

    小事你若是真的当成小事,何需用这等手段和借口绊住我们

    尽管心头大恨,曹相东只能不动声色拽了谢智一把,三言两语把此话岔开了过去。等到了大校场,眼见得四周围观战的军民众多,他即便再担心,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这种自己根本不想参加的比赛。想想李佺今天突然露出的强势态度,诡谲手段,他断定杜士仪极可能是昨天或者今天一早方才出发,算算路程,恐怕未必能够赶得上宥州的变故,他便强迫自己提起了精神。

    别这么心事重重的,李佺连这种乱七八糟的手段都用出来了,足可见是宥州情势崩坏,而又需要在上元之夜,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这个时候,谁沉不住气谁就输了,这场比赛一定要打出咱们的威风来

    曹相东一言既出,陈永也强笑道:没错,胜败还未必可知,老谢你千万别再给老李发作的机会

    行了,我知道今天球场上我非得让老李知道厉害不可

    尽管三人无不铆着一股劲上场,可是,郭子仪马球技术相当不错他们是知道的,却没想到年近六旬的李佺依旧宝刀不老,纵马满场飞奔击球格挡,竟是尽显老将风采。一场比赛计筹之后,他们固然小小胜过了突厥人两筹,可李佺却占下了得分王的宝座。

    见无论突厥人,还是己方那四个年纪远逊于自己的将领都有些脸色发黑,气喘吁吁却精神矍铄的李佺不禁哈哈大笑。

    想当年老夫年轻的时候,可是打遍长安无敌手,今天久违地又打了酣畅淋漓的一场马球

    朔方多豪俊,观赏了这么一场令人血脉贲张的比赛,四周围的观战军民亦是好一通欢呼喝彩,在李佺的首倡下,尽管根本没那心情,曹相东三人还只能跟在后头游场一周以示庆祝。好容易捱到了这么一场比赛结束,李佺又拉着他们大度地款待突厥马球队的这一批人,席间方才透出口风,此行其中还有登利可汗的一个堂弟,众人是打算前往长安谒见天子的。自然,李佺又力邀这些突厥人留下一同前往观灯。

    这一场酒宴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而因为自己那几个旅帅已经被拿,曹相东也索性不想着逃席了,和谢智陈永二人逐席劝酒意态自如,只恨郭子仪乃是海量,根本就灌不倒,而李佺亦是年老豪爽,来者不拒,换了大杯来亦只是醉意醺然。这一喝就是到了天黑,李佺一手拖一个把他们拽下了楼,随即指着不远处那座被各色彩灯装饰得辉耀无比的灵州北门城楼,笑着说道:看,那边是谁

    尽管此时已经天黑,但在彩灯照耀下,曹相东还是勉强看清了那边军民云集下方的城楼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只见那人影招手之后,下头便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尽管嘈杂的声音他无法听清楚,但身后郭子仪的声音他却听到了。

    是杜大帅

第八百七十二章 心狠手辣

    杜士仪怎么可能是杜士仪

    曹相东第一次完全没法控制住脸上表情,而谢智和陈永更是大惊失色。这些天灵州都督府长假短假连着放,他们也不是没打探过杜士仪的消息,各种渠道都声称杜士仪一直在都督府中,根据昨晚上没见杜士仪和妻儿在一起,再加上李佺今日宣布接掌朔方节度的消息,三人这才断定杜士仪应是昨日启程的。可现在,原本应该正在赶往七八百里之外宥州的杜士仪,却突然犹如神兵天降出现在这里,这代表着什么

    老曹

    听到谢智的声音有些异样,曹相东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先别慌,不要自己露底

    杜大帅,杜大帅

    七嘴八舌的嚷嚷声在四面八方响起,随着杜士仪在城头挥手致意,最后竟是汇聚成了一片欢呼。面对这种官民同乐的情景,曹相东不禁脸色更加难看。想当初信安王李祎在时,也不过如此,杜士仪上任才刚刚一年,就通过文武相济的手段在民间种下了如此声望,而他身为下属,只能暗中使绊子,就连这次蓄谋已久的行为,却仍然棋差一招。就是这一次次的差距,以至于现如今他们落到了如今这等被动的局面。

    别担心,只要他没有证据,就不能奈何我们。陈永作为智囊,这种时候却想不出其他主意,只能勉强为其他人打气,而且,咱们三个是经略军中正副将,他难不成敢随随便便把我们全都拿下要真是那样,他在朔方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话归如此说,当他们三人跟着李佺郭子仪等一起聚到了城楼下时,就只见杜士仪并没有在城楼上说什么,而是微微一抬手,刹那之间,城楼上一时亮起无数彩灯,一盏盏灯在深沉的夜色中拼出了几个字,有认字的读书人立刻嚷嚷了起来。

    开元盛世,万载太平

    这样的之举,往年李祎并没有那么高的兴致,毕竟灵州乃是北地要镇,在他看来,满城放灯就已经很足够了。可杜士仪如今做起来却驾轻就熟,因为杜士仪心中清楚,他当年强谏直言,那不过是做一个姿态,并不是真如同宋璟韩休那样刚直敢言。现如今李隆基既然不再是那个能够听得进逆耳忠言的开元天子,他就顺势转变一下,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因此,在满城欢呼声中,那些组成文字的彩灯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也不知道多少人深深记下了这一幕。而在李佺的带领下上了城楼的曹相东三人,一面惊讶于杜士仪借元宵节大手笔地来了这么一出,简直是不计成本,一面却又不安于人这一来一回不到一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直等到登上了重重台阶,又沿着城墙上走了老长一段距离,终于看到转过身的杜士仪时,曹相东方才只觉脑际灵光一闪。

    各种渠道说杜士仪在灵州都督府又怎样自从除夕和正旦日之后,他们三个人有谁曾经见过杜士仪的面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曹相东脸色顿时越来越难看,甚至直到杜士仪走到他们这一行人面前,他方才陡然回神。注意到杜士仪只是瞥了他们三人一眼,随即就笑吟吟地握住了李佺的手,他更是有一种被这老少两人合谋耍了的感觉。

    老将军,这次多亏你坐镇灵武城,虚而实之,实而虚之,我方才能安抚了宥州诸胡,顺利归来。我此来朔方,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便是向陛下和诸位相国陈情,调了老而弥坚的老将军来。诚恳地说到这里,杜士仪还不等李佺谦逊,便又对左右来圣严张兴等文官颔首道,而能得子严等诸位悉心相助,亦是我的福气。又有如子仪怀恩来瑱康将军这些军中勇士在,朔方方才得以如此平安

    在旁人听来,这一番话把军中文武全都夸了个遍,自该人人与有荣焉,可在曹相东听来,杜士仪夸了这么多人,他们这三个却连个名字都没出现,这种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更何况,那虚而实之,实而虚之八个字,已经不止是暗示,而是裸的明示了。难道说,杜士仪真的在多日之前就离开了灵州,不显山不露水地安抚了那些应该会骚乱起来的胡户那缘何没有一点消息传回来

    大帅可是夸对人了,为了大帅的吩咐,我和麾下这数百人可是连过年都没过好,成天东奔西走的仆固怀恩年纪最小,而且又是初出茅庐的蕃将,故而说话的口气自然而然没有半点谦逊,若不是我带人阻拦信道,把某些通风报信的家伙一网打尽,大帅这次肯定没那么顺利

    这番话又自夸又委实不客气,但人人都知道仆固怀恩最爱争功,故而都只笑不语。杜士仪便笑着说道:好了,你就放心吧,我必然不会少了你的功劳若无此次上下文武齐心,怎能把一场祸患消弭无形更何况突厥人这一支使团早不来晚不来,不赶在正旦前去朝贡,偏偏在这种时候逗留灵武城中不去,若是让他们有机可趁,那就要出大乱子了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倏然落在了曹相东身上:所以,我倒想问曹将军。今日得知节堂聚将,你缘何遣随从去军中见三个素来亲近的旅帅,嘱他们伺机而动,若你迟迟不出灵州都督府,则可率兵前往营救为何又唆使牙兵中人阑入节堂,制造事端莫非你觉得,李老将军身为积年的老将,朔方节度副使,此次又得我全权委托暂掌留后事,还会暗害于你不成

    见李佺将手一挥,其余将校偏裨竟都是往旁边闪避退开,一时间正当杜士仪视线的,只剩下了他们这孤零零三个人,又突然遭到如此质问,曹相东竭力恢复了镇定。他惨然一笑,继而就露出了悲愤的表情:杜大帅竟然还好意思问我们大帅上任以来,确实不负识人之明,一会提拔这个,一会拔擢那个,如郭子仪这样本是一介裨将的,如今已然和我这军中老将平起平坐,而此次突然离开,甚至也不曾与我说过半个字,分明是信不过我

    找准了切入点,他说起话来更是如同刀子似的又准又狠:我知道,大帅一直觉得我和谢智陈永不恭顺,阳奉阴违,可我等从军那么多年了,功劳苦劳这么多,不过是偶尔发发牢骚,难不成大帅就容不下吗

    还不等曹相东继续发泄什么容不下容得下的话,杜士仪突然重重哼了一声:若仅仅是倨傲自负,而无叵测居心,别说你们三个,就是三十个三百个,我也还没有那样狭隘的容人之量。可笑的是,当初突厥左杀骨颉利来袭,是谢智主动请缨领兵而行,你竭力附和推举,我准了,可结果呢若没有郭子仪和怀恩来瑱带领兵马及时赶到,只怕那一败之后被人追击掩杀,何止损兵折将

    再有,你敢说,你三人只是发发牢骚而不是派人远赴宥州诸胡之中,煽风点火无所不用其极要知道,就算是所有痕迹看似已经扫除,但这个世上,每清除一次痕迹,就会留下更多的痕迹,你以为这世上真的能够毁尸灭迹更何况,别忘了毁尸灭迹终究还是要用到相应的人

    杜士仪用更加凌厉的气势直接把曹相东给噎了回去,眼见得谢智面色大变,显然三人之中最冲动的这个人已经到了极限,他便愈发针锋相对地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果你三人不曾鬼迷心窍,不顾朔方长治久安,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我也可以容得你们依旧安然当你们的朔方经略军正副将,只可惜,你们是自己贪得无厌

    贪得无厌四字话音刚落,就只听谢智一声暴喝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我和你拼了

    眼见谢智竟是就这么冲了上去,陈永顿时有一种捶胸顿足的感觉。什么叫竖子不足与谋,他这时候终于明白了这么一个徒有智字为名的家伙,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么冒失冲动暴烈,可平日也就算了,在这节骨眼上做出如此冲动的事情来,那简直是就算有什么转机也全都泡汤了可是,谢智知道的东西太多,他不能坐视其落在杜士仪手里,可他急忙瞥了曹相东一眼后,却是从其眼神和脸上发现了一丝难以掩盖的杀机。

    莫非曹相东也打算拼了不成不会的,这位在经略军正将位子上整整坐了七年的老将绝不会这么愚钝,这时候悍然动手只有死路一条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杜士仪身边的虎牙抢在其身前拔刀护卫,而郭子仪仆固怀恩也慌忙出刀之际,曹相东终于拔出了身侧的佩刀。然而,那一道雪亮刀光却并非冲着杜士仪席卷而去,而是冲着谢智的后背倏然落下,随即深深没了进去。面对这背后的突然袭击,谢智竟是在前仆倒地之后,方才竭尽全力地转过了脑袋,脸上尽是难以置信。

    老曹,你

    以下犯上,行刺节帅,无一不是大罪,老谢,你不要怪我曹相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深深的沉痛,随即竟是放下佩刀,双手一合,单膝下跪道,都是我一时不查,没想到谢智在当初受挫之后心怀怨愤,竟是派人在胡户之中煽风点火意图不轨,我甘领失察之罪

第八百七十三章 断腕求活

    谁都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刻,曹相东竟会突然反戈一击

    尤其是陈永,以智计著称的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曹相东似的,瞪大了眼睛。他这个副将是李祎左迁,其心腹大将一个个被调开之后,方才拔擢上来的,可跟随曹相东也早非一两日了。尽管他素来瞧不起谢智,可他明白,谢智和曹相东是生死之交。

    开元之初,曹谢两人还在河陇的时候,就在王忠嗣的父亲王海宾麾下,那一次王海宾被嫉贤妒能的同僚害死陷没于军中,曹相东和谢智也一样陷入重围。突围之后,曹相东受伤垂死,是谢智将人牢牢绑在背后杀出来的。

    也正因为如此,曹相东此后屡立战功,最终为经略军正将,始终没有忘记昔日这段生死情分,对谢智亦是提拔不遗余力。可如今就在他的眼前,曹相东从背后毫不犹豫地斩下了那一刀,不但要了谢智的命,也斩断了两人几十年来的生死之交

    谢智死死盯着曹相东,那双眸子中渐渐没了光彩,一时僵卧在地。一旁的郭子仪终于醒悟过来,连忙蹲下身去查探鼻息心跳,很快便站起身来看向杜士仪,轻轻摇了摇头。面对这惨烈的一幕,刚刚没有反应过来的其他人一时面色各异。尽管也有人暗叹谢智着实是冲动愚蠢,但更多人对于曹相东的果决无不暗怀惧意。多年的下属老友,曹相东竟说杀就杀,真是心狠手辣

    而杜士仪也同样没有想到,在谢智悍然动手的时候,曹相东竟会在背后捅了这么一刀。见谢智死不瞑目毫无声息地趴在地上,脸上仿佛还带着之前的惊愕,即便他对这私心太重的三人已经忍无可忍,心里仍然很不是滋味。

    国之大将,不是马革裹尸,也不是死于病榻,而是死在袍泽好友的刀下,也不知道谢智是怀着怎样的怨气踏上黄泉之路的

    因此,他深深看了低头认罪的曹相东一眼,面色不知不觉冷冽非常:好,很好,壮士断腕,果然曹将军好气魄

    三人之中,谢智死了,曹相东只认失察之罪,陈永站在那里,只觉得遍体生寒,第一次不知道应该如何取舍。他站在曹相东身后,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四面八方其他人的目光,除却惊讶愤怒不屑鄙夷,他隐约能够察觉到几分同情可那同情不是对他们的,而是对死了的谢智心乱如麻的他浑浑噩噩地随之跪下请罪,讷讷说了些什么话,自己心里竟也没什么数,直到有人上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时,他才陡然惊醒过来。

    而这个时候,已经有人不知道从哪弄了个简易的担架来,将谢智的尸体安放了上去。此刻人是仰天躺在那儿,那双圆瞪的眼睛显得格外可怖。

    陈永打了个寒噤,曹相东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而杜士仪看着担架从自己面前抬过,突然开口叫住了那两个亲兵。看着那张并不陌生的脸,他突然伸出手抚了抚那双圆瞪的眼睛,挪开之后,见谢智依旧死不瞑目,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轻轻按了按其双眼,这才终于让其合上了眼睑。摆摆手示意先将这具尸体挪走,他淡淡地吩咐先将曹相东和陈永送回灵州都督府,等这一行人渐渐看不到了,他方才环视了一眼左右。

    谢智此人,虽冒失冲动,此次又向我暴起发难,可身为大唐勇士,可以死在战场上,死在刑场上,死在病榻上,却唯独不应该死在袍泽刀下我很痛心,各位想来也都有这样的感受。

    见众人都不说话,但脸上表情却表露出他们确实赞同自己这番话,他方才声音低沉地说起自己出外这半个月,马不停蹄安抚宥州诸多胡户的经过。当他说到康庭兰险些遭人行刺,却是康特仁那垂垂老者舍身相救的时候,对比今时今日的情景,无人不是心中沉重。

    蝼蚁尚且贪生,人更是如此,这一点本无可厚非。然则死有轻如鸿毛,更有重如泰山,这便是人和蝼蚁的差别就如同我劈头直斥曹相东三人的时候,纵使想过也许有人会不服悍然抗上,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大义灭亲的一幕

    沉默的众将中,这会儿终于有人低声问道:大帅适才所言,曹将军他们三个派人在宥州煽风点火,妖言惑众的事,是真的

    在灵武城中北面镇戎坊一座池塘中,发现了他三人几个随从的尸体,而在他们府中拿住的从者中,已经有人供认出了受主人之命杀人抛尸的经过。至于那几个死了的人,虽说面目被水浸泡,已经无可辨认,但子严和奇骏已经命人根据见过他们的旧人所述画出了画像,在宥州见过他们的人已经辨认过了,所以说是十之。他们可以不认,但此等行径简直是令人发指,所以我一定要追究到底

    杜士仪当众表明了态度,并不会因为谢智之死而到此为止,而是会继续追究曹相东三人,一时众将不禁面色各异。尽管曹相东的心腹偏裨,已经被杜士仪调的调,降的降,几乎没剩下什么人了,可这里的很多人都曾经在这位经略军正将麾下任职,即便感激杜士仪的知遇之恩,可心理上没有那么快能接受得了。而看到他们这番举止,杜士仪就能够猜出他们的态度,当即又补充了几句话。

    此次之事,我会交由灵州都督府录事参军吴博查证,然则兹事体大,再由经略军中抽出两员偏裨全程监理,自然,子仪怀恩和米罗诗等蕃将除外。你们谁愿意承担此职,可以自己商量,随后报我

    这一夜,百姓们只觉得灵武城中火树银花不夜天,喜庆热闹,而在灵州上下文武官员看来,却不啻是一场天翻地覆,也不知道多少人彻夜难眠。而子时过后方才回到灵州都督府后院正寝的杜士仪,在看到王容如释重负的面孔时,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妻子揽在怀中,温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声说道:终于又过了一关。虽说接下来恐怕还有一场更艰苦的仗要打,但至少能够透口气了。

    搜到了李林甫和曹相东往来的私信

    趁着曹相东等人被拖住,当然搜到了,但李林甫这个人做事之谨慎小心,无人能及。信的内容含糊其辞不说,而且我是认识他笔迹的,细细审视之后,便发觉应不是李林甫亲笔,而是旁人仿照他笔迹所写。

    王容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双手不由得紧紧抓住了杜士仪的胳膊:你的意思是,他早在给曹相东三人承诺之际,恐怕就已经做好了异日事败的准备倘若你心存斩尽杀绝的意思,要牵扯到他的身上,他就会拿出证据,证明这几封信不过是旁人假托他名义

    而且兴许还会罗列出,是朝中哪些人在阴谋陷害他。

    杜士仪哂然一笑,继而就轻轻松开了王容的手,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旁的热茶大口大口喝下了肚。奔波了这么多天,他就算是铁打的筋骨也已经疲惫欲死了,今天晚上面对那血溅五步的一幕,对于心神的冲击亦是很大。他深知宥州胡户的稳定很重要,的确也一直在提防曹相东从此入手,这次能够一举消弭两重祸患,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最终发现李林甫是算无遗策,他不得不暗叹对方精妙老到。

    怪不得宇文融拜相不过数月就被裴光庭掀翻,而李林甫却屹立政坛十几年不倒,手段心计全都相差太多太多了这么多年来,他何尝没想过找到李林甫的软肋和错处,然后将其一举扳倒,可事实上却是几无破绽可抓

    那接下来你预备如何

    见妻子面露忧色,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之前我献太上宝镜,李林甫虽暗中查证,但在陛下面前却还是赞叹连连,甚至连蠲免税赋这种事都暗地表示赞同,故而陛下恐怕认为,外间传言不实,其实他和我关系不错。既然如此,我就直接上书奏明曹相东三人所作所为,然后指出,极可能是有人冒李林甫之名授意他们这么干

    这不是给李林甫大肆株连铲除异己的机会比如张九龄裴耀卿都已罢相,却说不定仍是李林甫眼中钉,更何况还有其他人如此一来,朝中兴许就要腥风血雨了

    我在路上已经命人星夜兼程赶往长安见阿姊。阿姊一直在暗查李家人,那个代笔的书童若是能够弄出来,至少可以让李林甫忙一阵。而如果不成,阿姊会找个合适的人栽赃。

    明明一个看似能够牵连到李林甫的大好机会,却因为对手的老奸巨猾,很可能不能收到既定效果,而且还会被人借题发挥,杜士仪自是无奈,但同时也深幸自己选择了远离长安。否则若是和张九龄裴耀卿那样,日日年年和李林甫共事,只怕他早就被拖得精疲力竭,什么都干不了了。

第八百七十四章 心细如发,危机乍

    作为宗室,从千牛入仕,历经种种无实权的闲职,历经二十余年,最终官拜中书令,李林甫揣摩天子心意,引了牛仙客入朝同列为相,但牛仙客什么性子的人谨小慎微不爱和人相争,为人处事的原则全都是稳重为先。再加上用立仗马这个比方使百官不敢轻易进言,李林甫这个宰相的威权可谓是连当年姚崇为相时都有所不如。

    毕竟,在如今官拜中书令之前,他已经整整在政事堂中浸淫了两年,早已通过各种手段建立起了自己的班底和威望。

    较之从前那些宰相,李林甫却根本没想到以什么朴素节俭的一面示人,平康坊中那座宅邸历经几次重修,华美壮阔,让人望而惊叹,他却振振有词地说,倘若一国宰相还住陋室,岂不是让来朝谒的万邦使臣笑话至于他家中所蓄婢妾,那就更加不计其数了,有与其不睦的甚至在背后指摘,李林甫自己都未必记得有多少个儿子多少个女儿。

    背后诽谤非议的人固然多,李林甫却并不在乎。他威权固然重,但待人却常常笑容满面,言语谦和,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尤其是那些如今位在尚书侍郎,御史大夫御史中丞这样高位,看上去深得天子信任的重臣,他更是无一不曲意交好,因此低阶中阶的官员固然不少对其深为不满,却也难以动摇其人。而文人墨客心目中那位贤相的代表人物张九龄已然赋闲,空余尚书左丞相之职。

    这一年知贡举的不是别人,正是姚崇幼子,礼部侍郎姚奕。姚崇宋璟张说这些早年罢相的宰相,李隆基对其子孙显得极其慷慨大方,其中如今官阶最高的,以姚奕和张均为最。而姚奕能够得以知贡举,却还是李林甫的举荐,因此姚奕投桃报李,早些天就亲自问过李林甫可有什么一定要金榜题名的人选。

    这一日正是礼部南院放榜的时节,李林甫刚刚从兴庆宫中见过天子回到中书省政事堂,就只见一个小吏快步迎上前来,满脸堆笑地说道:相国,进士金榜已经出了,宇文审高中第七。

    嗯。李林甫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到主位坐了下来,那小吏跟着他时日不短了,见其正在案头翻检那些奏疏,他连忙上前帮忙磨墨,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宇文审虽是已故宇文府君长子,可终究是朔方杜君礼的弟子,相国惦记旧情,对他真的是太优厚了。

    李林甫随眼一瞥,见那小吏立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他方才收回目光继续阅览手中的奏疏。他当初能够从闲职而一跃进入真正清要的行列,是因为宇文融的举荐,御史中丞这一职衔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更何况,就连天子不久之前都还提过,记得当年是宇文融举荐的他,如果他不存半点香火情,不提携一下宇文融的儿子,李隆基万一从别的渠道听说宇文审今年应试,那就麻烦了。

    想当初杜士仪对宇文融一家的仗义,虽为某些士林中人鄙薄,但大多数人都不得不钦服,如今他虽不需要这种名声,可也得做给天子看

    别人可以说李林甫千万般不是,却不能指责他在处理事务的时候敷衍塞责。在如今李隆基对于天下各州事务不那么上心的现在,宰相可谓是比日理万机更忙,而李林甫选择了援引牛仙客为相,一来是因为牛仙客根基浅薄,为人谨慎,二来也是因为牛仙客的处理事务之才。堆积如山的奏疏,他和牛仙客二人只需几个小吏辅佐,就能够处置得井井有条。而他更是把裴光庭当初的循资格法用到了极致。

    因为,如今天下太平,只需按部就班,根本没有那种需要超迁拔擢的人才。

    这是李林甫在李隆基面前都说得振振有词的话。而潜意识中他还有另一句话没说,如果杜士仪不是一次次超迁,怎会成为如今对他威胁最大的人

    咳。

    一声轻轻的咳嗽在鸦雀无声的政事堂中显得格外刺耳。李林甫眉头一皱抬起头来,见是门口一个小吏打扮的中年男子,他顿时收起了不悦的表情微微颔首。自从他真正执掌中书省之后,就把隶属于政事堂中书门下五科的小吏全都换了个遍,然后又把中书省的小吏也给汰换了一批,把跟着自己多年的几个小吏给安插了进来。相比之前那不会看眼色的小吏,这批才是他真正的亲信。此刻见人快步到了自己身侧,他就头也不抬地问道:哪里的消息

    相国,是朔方灵州。

    李林甫倏然抬头,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眼神中倏然透露出了一丝寒光。这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几个月来灵州那边的消息一直都是古井无波,曹相东一直都说在等待一个什么机会,只要时机合适,就能将杜士仪直接拉下马来。他虽然不至于轻信这种大话,可也不是没有寄予半点希望。

    怎么说

    这一次,在李林甫的炯炯目光之下,崔融竟是生出了一种后背发寒的感觉。虽然这是绝对称得上很坏的消息,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相国,朔方节度杜大帅上书,声称经略军正副将曹相东谢智陈永,因一己之私怨,竟是在宥州胡户当中编造加税征兵等谣言,妄图激起民变。而又在此前留居六胡州故地的胡户当中煽风点火,险些造成骚乱。正值突厥使团途径灵州之际,他在亲自安抚宥州各地驰归之后,当即问罪于这三人,却不想谢智竟在其面前拔刀,为曹相东所杀,如今人已全数拘押,因而六百里急奏。

    奏疏呢

    见李林甫只是问出了这言简意赅的三个字,崔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低低说道:不知怎的,尚书省竟是先送了牛相国那儿,正值高将军在牛相国那里分说什么事情,得知之后大惊失色,立时三刻就带着奏疏回转兴庆宫去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

    李林甫最是耳目灵通,隐隐知道高力士和已故京兆郡公杜思温极其交好,故而和杜士仪也有不少往来,即便弄不清楚细节,但杜士仪绝非外人所知的那样仅仅是文采斐然刚直不阿,这一点他却极其明白。知道牛仙客即便当年和杜士仪有些交情,可也断然不至于越过自己和高力士设计好这么一件事,铁定是高力士早已有所预备,他忍不住捏紧了笔杆,许久方才吐出了一口气。

    这还真是闻所未闻嘴里这么说,他却知道,杜士仪想用此事来动摇自己却是想都别想,而且,他素来最擅长的就是把坏事变成好事,此刻已然飞快开动脑筋思量起来。张九龄裴耀卿虽罢相,却依旧分居尚书左右丞相,官位还在他之上,裴耀卿也就罢了,可张九龄却着实碍眼

    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把张九龄彻底扫出局

    李林甫固然转着这么一个念头,但也不会盲目轻易动作。尽管他自信首尾收拾得很干净,信也是书童代笔,可小心驶得万年船,他总得先弄明白杜士仪的奏疏到底写了些什么。于是,他耐着性子等待兴庆宫中的召见,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多时辰,就在他满心狐疑的时候,兴庆宫中派来的使者终于到了。他对于这些中官素来很慷慨,此次照旧又在路上打探,谁知道对方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相国垂询,本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问题在于,我只是得了命令来请相国,根本就没见过陛下,所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虽说普通,李林甫却一时只觉得汗毛根都竖了起来。他竭力压下不安的情绪,等穿过重重亭台楼阁,来到冬日李隆基常住的那座暖殿中时,就只见李隆基正在闭目养神看歌舞。尽管那舞剑的并非公孙大娘,而是其弟子李十二娘,但腾挪之间英气勃勃,再加上那特制的军装,毫无柔媚婉约,只有剑气凛然,就连李林甫也不禁分神多瞥了两眼。

    林甫来了。李隆基只是用下巴轻轻点了点,等到这一曲终了,他挥手命人退下后,这才吩咐一个内侍将一卷奏疏送了上去给李林甫,旋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杜君礼所奏,实在是匪夷所思竟然有人冒你之名和这军中三将接洽,虽则言辞隐晦,可挑唆他们与杜君礼相抗,这一重意思却昭然若揭。而且,其中涉及宥州胡户的时候,更是罔顾国之大义,生民存亡,简直是荒谬至极

    冒名这么说杜士仪洞察了他那个小小的陷阱,上奏的时候就揭开此为冒他之名

    李林甫刚刚生出这么一个念头,李隆基便又不紧不慢地说道:说来也巧,此奏疏刚刚送到朕的面前,就有你家书童意图私出城门。

    李林甫只觉仿佛一个霹雳当头炸响,尽管脸上还满是错愕,心中却不由得掀起了惊涛骇浪。不好,怪不得之前兴庆宫中那么久方才相召,是他大意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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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