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章 鬼迷心窍
灵州都督府位于灵武城中部的安仁坊中,除却这座几乎占据了整个里坊一半的都督府之外,其余则多数是灵州都督府那些文官的居所。因为灵州的地理位置太过要紧,常常会面临各种战事,所以低阶文官大多数都不会带家眷随行,各自赁屋而居,平日出入都督府也方便。
这其中,前任朔方节度掌书记叶文钧的居所位于安仁坊东南隅,一边紧挨着坊墙。他是朔方灵州本地出名的文士,受李祎辟署四年,先任巡官推官,后来从来圣严手中接过了掌书记之任,素来以奏疏精到著称。只是,和他那斐然文采相比,他的好色也是有名的。当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出身富家,囊中多金,又受李祎信赖,别人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于是,他在家中妻子过世之后,姬妾宠婢竟不下十数人。
然而,如今李祎贬官衢州,杜士仪接任之后,用了来圣严和其他几个人,唯独叶文钧这个掌书记却无人理会,而李祎也并未带他这个掌书记前去上任,他自是心情极坏,连日都在家中喝闷酒。甚至就连往日最得他宠爱的几个姬人和婢女前来安慰调笑,他都一概不耐烦地把人赶了出去。这会儿城中闭门鼓已经擂响,他照旧一杯一杯灌得酩酊大醉,醉眼朦胧之间,他依稀看到紧闭的书斋大门被人推开,紧跟着进来了一个身旁佩剑的高大将军。
隐约认出那竟然是早两天就应该离开了灵州的信安王李祎,叶文钧顿时打了个激灵,浑身酒意一下子都给吓没了。他用手使劲撑着一旁的凭几,这才没有让自己滑落瘫软下来,但声音中却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颤抖:大王大王怎么回来了
不怕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看到我就怕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不不不,我怎么敢叶文钧慌忙连连摇头,待见对方冷笑一声,毫不理会自己,他顿时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他很想努力思考一下此刻的情景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他酗酒已经并非一日,脑子早就被酒精给麻醉得不好使了。当他突然听到一声机簧响,看到那形似李祎的人大马金刀地坐下,随即竟然从剑鞘中缓缓抽出了那把寒光湛然的宝剑,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剑身,他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恐慌,颓然倒在了地上。
大王,不能怪我,真的不能怪我是洛阳有信使来,说是惠妃想要更立太子,说是寿王比太子更得陛下圣宠大王想想,你立下多少功劳,可每次所得的赏赐才多少,不止是咱们这些亲信,就连朔方军中将士都常常不服气我是替大王不甘心,所以想如果有了定立东宫的功劳,大王一定能够入朝拜相大王,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我就是仿照大帅的笔迹写了一封回信给武温昚,我真的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
叶文钧越说越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到最后竟是伏地痛哭了起来:如果早知道武温昚会是如此下场,我怎会有那个胆子呜呜呜大王,我对不住你,我真不是有心的
坐在那儿的虎牙听到这连番哭诉,不禁暗自咂舌。他不过是按照杜士仪的吩咐,先行进门来试着诈一诈叶文钧,没想到甫一露面,酩酊大醉的叶文钧就叫起了大王,而后他装模作样质问了一句,此人就一股脑儿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吐露了出来。可到这个份上,接下来的戏该往什么方向去演,他就完全没成算了,正想着是否就此拂袖而去,他就看到大门再次被人拉开,却是杜士仪自己走了进来。这节骨眼上,他委实有些不知道是该上前见礼,还是继续扮他的李祎。
而叶文钧并没有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而是自顾自地忏悔谢罪,到最后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当他感觉到有一只手猛然间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时,他只觉得整个人都一下子僵了,直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口口声声是不甘心信安王功高赏薄,你就不曾想过写了这么一封信后,你这个掌书记也可能因此飞黄腾达
我我没有本能地嚷嚷了这么一嗓子之后,叶文钧便絮絮叨叨地说,我怎会是为了自己若无大王,我还只是一介科场落拓士子,还在两京孜孜不倦考取功名,怎会受到诸将礼敬,百姓称道,不是的,我都是为了大王,不是为了自己
他反反复复念叨了很多遍,直到嘴边突然有一个杯盏凑了过来,强行给他灌下了什么东西。他只觉得一股又酸又涩又苦的东西在整个口腔中蔓延看来,顿时生出了深深的恐慌。难不成,是李祎因为他做的事而恨透了他,于是要鸩杀他作为报复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慌忙拼命抗拒,可不多时手足便被人死死制住,那不明液体透过喉咙入了腹中,一时便仿佛火烧一般。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大王饶命,我只是一时昏头,大王
求饶了好一会儿,他只觉得灼热的脑际渐渐凉了下来,就连四肢百骸也仿佛有一股冰冷的寒意在四下流转,就连迷离的眼睛也渐渐清明了起来。这一刻,他终于看清楚刚刚以为是李祎的将军只是个衣着相仿身材相似的大汉,此刻那大汉取下了头上的花白头套,正龇牙咧嘴地狞笑着,而在那大汉旁边,一个三十许的年轻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尽管他只曾经在人群中隔了老远张望过一眼,可还是认出了人来。
那是那是新任灵州都督,兼朔方节度使,安北都护,关内道采访处置使杜士仪
叶文钧只觉得牙齿咯吱咯吱直打架。尽管杜士仪此来是接任李祎的职位,可他仍然无法确定,自己说出来的那些话倘若让杜士仪听到,那会是怎样的后果。东宫夺嫡岂是等闲,他这样一个小卒子不知死活地加入其中,甚至不消东都那些大人物出马,只要杜士仪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能让他化为齑粉
他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此时那般恐慌,甚至整个人都抖得如同筛糠似的,甚至想要摇尾乞怜,所有话也都堵在了喉咙口。
信安王倘若不是早就知道此事十有与你有关,又岂会临走之际,不管我用或不用,几乎向我遍荐军中文武,却唯独漏了一个你
杜士仪真正现身之后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叶文钧闻听之后就只觉遍体生寒。他张了张嘴后,却发出了自己听了都吓一跳的难听声音:大王怎会知道大王若是知道,怎会放过我
木已成舟,信安王就算把罪过都推在你身上,外人只以为他是推诿塞责,信安王多年劳苦功高,宁可受一时责难,也不想诿过于下属,相形之下,你呢身为被信安王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竟是在正当大事之际自作主张,自行其是,事后又百般遮掩,不敢自陈,简直是罔顾了信安王对你的多年提拔和信任
杜士仪面无表情地看着叶文钧,见他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他盯着这个可悲可怜的家伙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哂然道:你的宠婢已经什么都说了,你刚刚那些话不过是说着好听,实则因为东都来的信使送了你两个绝色婢女,再加上灌了你好些米汤,许以清贵朝官之职,你就被人糊弄得不知天高地厚,做出了这样不可挽回的事情来事到如今,惧罪抵赖狡辩,更是口口声声为了信安王,你之为人,实在是卑劣不堪到了极点
被人一点一点地揭开了那些事实,叶文钧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当发现再次有人进了大门,而且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深得李祎信赖的来圣严,而对方正用憎恨鄙薄的目光瞪着他时,他终于打了个寒噤,连滚带爬地膝行到了杜士仪身前。
大帅,杜大帅,我真不是有心的,如今大王已经离任,他都不追究了,大帅还请放我一马我也薄有家财,愿意全部奉上,只求大帅
砰
他这话还没说完,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被一股大力踹飞了去,后脑勺一下子撞上了食案的棱角,竟是就此昏死了过去。
直到这时候,刚刚一时恼怒狠狠踹了叶文钧一脚的杜士仪方才转过头,看着脸色复杂的来圣严说:想来子严如今应该明白了,今日我请你同来,所为何事。信安王有容人雅量,我却不希望有这么一个满嘴仁义道德,实则卑劣无耻的人呆在朔方灵州。此人就交给你处置了
见杜士仪招呼了虎牙,就此拂袖而去,来圣严看着地上那一滩烂泥似的叶文钧,突然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紧跟着又是一股怒火直冲脑际。自从李祎简拔了此人之后,因为他知道对方迟早有一天会接任掌书记,因而也指点了叶文钧不少东西,可谁曾想,到最后竟是此人陷李祎于不义若不是杜士仪品味出了李祎荐人时的微妙差别,而后向叶文钧左右姬人宠婢盘问清楚了某些细节,又用出了这一招诈字诀,只怕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辜负信赖,背义妄为的狗鼠辈
第八百三十一章 群情激愤
夜禁时分,灵州都督府所在安仁坊中一户户人家的大门被人叩开,一个个本在睡梦中的官员被惊醒了起来。虽说大半夜的被人搅了好梦,未免心中怨怒,可当来人表述说是来圣严的从者,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商量时,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抛开困意穿上衣衫出门。等到他们一个个按照来圣严的口讯到叶文钧家会合,进了大厅时,这才发现得到消息前来此处的并不止自己一个,来的都是最最相熟相得的同僚。一时间,众人不禁交头接耳了起来。
这大晚上跑到叶家来干什么
难道是叶文钧那小子又惹出了什么风流官司可就算这样,用得着咱们这么多人给他擦屁股
如果真是,这回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这家伙不可一次一次搅和出这种事,从前也就是大王容他,现如今都换了杜大帅上任,他还敢这么恣意要知道他可不是掌书记了
七嘴八舌说了一阵子,就有人看到面沉如水的来圣严进了大堂。这位节度判官昔日是李祎的心腹,如今又得杜士仪重用,再加上他素来精干严厉,明察秋毫,从灵州都督府到节度幕府中的属官,无一不怵他。因而,每一个人都慌忙起身,客客气气地与其打了招呼,而来圣严只是微微颔首,到了主位前转过身,却没有就此坐下,而是声音冷冽说道:今日我找诸位来,不为了别的,是为了当初信安王因与武温昚交游,而遭左迁之事。
此话一出,刚刚还在猜测缘何大晚上被叫到这儿来的众人一下子愣住了。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就有人轻咳一声说道:子严兄,事情都已经出了,你不甘心,咱们其实也都很痛心,可大王已经走了,杜大帅已经上任,如今再追究这个,岂不是
尽管每一个人都很希望李祎能够回来,可他们在官场都不止一天两天,深知这种天子决定的事情几乎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即便是李祎让他们有了如今的光明前程,可不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家族,他们都不可能去违逆圣意。于是,有人起了个头,其他人自也纷纷附和劝解,可来圣严却突然摇了摇头。
我请各位来,并不是为了大王抱不平,而是揭开此事真相我一直都有一个疑问,大王已经七十出头,官拜开府仪同三司,节度朔方河东,兼礼部尚书,战功赫赫天下皆知,怎会看得上区区一个武氏闲散子弟武温昚,甚至还与其书信往来
来圣严一面说一面看了众人一眼,见每一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分明和自己一样有过相同的疑虑,因此,他顿了一顿后便冷冰冰地说道:却原来是有一狗鼠辈罔顾大王多年信赖,为了一己之私,冒充大王的笔迹给武温昚写了信
什么此时此刻,立时有人气怒交加,霍然离座而起,是谁如此忘恩负义
子严兄今日召集我们,难道是找出了此獠
快说是谁
让我抓着他,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这一刻,众人刚刚的犹疑和忧切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一时群情激愤。而来圣严这一次完全没有弹压他们的意思,等到众人叫骂声告一段落,他方才沉声说道:便是此间宅邸的主人,承蒙大王器重,方才从一介白身直擢掌书记的叶文钧
此话一出,一时大堂上鸦雀无声。有和叶文钧昔日交情不错的想要指责来圣严胡说八道,可转念一想,李祎平素案牍文卷全都交给叶文钧打理,这样一个常常草拟奏疏以及各方书信的人,确实最有可能做出如此事情来。可说归这么说,还是有人很难相信叶文钧真的会如此胆大包天忘恩负义。
子严兄,不是我信不过你,叶文钧如果真的做出这等事情,大王应该会轻易查知才是,缘何却并未奏明陛下,然后处置叶文钧冒其笔迹
怎么奏明你们难道不知道,这两年大王精神多有不济,很多文案上的事情,都是口授其意,然后是叶文钧笔录别说当初一路直擢他为掌书记,很大的原因就是他能够写出和大王几乎惟妙惟肖的字迹,就说倘若到时候翻出旧日那些奏疏和书信来都是此人笔迹,大王这辩白反而要被人认为是推诿塞责大王何等样人,岂会让自己被人如此指摘而且叶文钧乃是大王一手简拔之人,就算真的查明,大王也会背上失察之罪
尽管更深一层的意思来圣严并未挑明,可在场的有不少聪明人,隐隐之中更想到了最深的一点。信安王李祎节度朔方已经快九年了,安知天子不是借题发挥,想要把李祎远远调出去,免得来日朔方成为李祎的一言堂如此一来,李祎上书辩解不是自己亲笔,不会让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反而会更糟
大堂上沉默了良久,这才有人又问了一句:可就算叶文钧嫌疑最大,子严兄又如何知道,此事就是他干的
言下之意很简单,当过李祎掌书记的,可不单单叶文钧一个
来圣严知道自己揭开此事,便同样不无嫌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自然是他酒醉之下自己承认的不但如此,还有他的姬人宠婢为证,来自东都武温昚的使者被大王赶走了之后,就到他这儿盘桓了数日,而后就径直离开了这座灵武城
接下来,来圣严命人将叶文钧的宠婢和姬人一个个叫了上来。叶文钧在李祎麾下众官之中一直都是家境最豪富的,这座宅邸亦是宽敞,众人常常来此饮宴,大多数时候叶文钧都会出姬人宠婢陪酒,因而他们自然认得出这些女子。不用来圣严问话,众人就一个个连珠炮似的问出而来各种问题,见分别讯问三四个女子后,得到的答案都差不多,他们方才不得不接受叶文钧便是这场席卷了整个朔方巨大风波的起因。
这个混账东西,该死的混蛋
真该把他千刀万剐
那有什么用,真如此做,杀人罪名你当得起更何况大王也回不来
大王真是太冤枉了这简直是养了一条白眼狼
见众人义愤填膺,甚至连当面质问叶文钧的心思都没了,来圣严在心里长叹了一声。不论如何,李祎都已经走了,他看不到,也未必想看到眼前众人替他打抱不平的一幕。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大家静一静若非叶文钧连日心情不佳打骂婢妾,说是要发卖她们,以至于她们心生惶恐对我和盘托出,我还未必问得出来。
尽管和杜士仪不过相识数日,可从杜士仪暗访此事的迅速以及准确,事后又毫不迟疑地全数交付给了自己处置,来圣严已经猜测到了杜士仪的意思。这位新任朔方节帅只是想铲除叶文钧这样的小人,并不打算让文武得知是谁主导此事,很可能也是避免在朝中激起波澜,故而他索性就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
可大王遭了这样的罪,总不能让叶文钧这小子继续安安稳稳他当不成官还能当他的富家翁,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咽不下这口气的不止是此时发话的这一个人,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心情。面对众人的激愤情绪,来圣严便淡淡地说道:叶文钧好色好名,往日大帅容忍他不少,可现如今他不再是朔方节度掌书记,那么各位不妨都出一把力,把他的劣迹全都收集起来,我去对杜大帅出首杜大帅新官上任,有这样一个人用来杀鸡儆猴,定然是不会推拒的
这杜大帅万一从叶文钧口中得知此事,会不会反而放过他
面对这样的疑问,来圣严很想说本就是杜士仪神目如电洞察此事,但还是竭力忍住了。他哂然一笑,自信地说道:杜大帅多年来历任各地,政绩斐然,而其知人善任最为称道,倘若他知道我等摆布叶文钧的真正用意,决计只会更加重重惩处此等忘恩负义之辈总而言之,一切有我,各位只需将叶文钧劣迹汇总即可
众人想想也有道理,可对于来圣严承担最要紧的责任都觉得过意不去,争来争去,最终六七个人竟是决意合起来告状,来圣严也只能答应了。散去之前,也有人想到去看看叶文钧,来圣严自然一口答应,可到他寝室前,听到里头不时传来砰砰的叩头声,以及叶文钧语无伦次的辩白声,再没有人心存怀疑。
若不是真的做下亏心事,怎会一被揭穿就这等惊恐万状的样子
我真是瞎了眼,当初竟和这等人称兄道弟每一个人在离开叶家大宅的时候,心里全都是这样一个相同的念头。
而送走了这些同僚,来圣严默然出了大堂,见天上繁星点点,一轮月亮却黯淡无光,他不禁在心里默默祷祝了一声。
大王,希望你一路平安新任杜大帅应是值得托付忠心的人,即便你不在朔方,这里仍然会是那些突厥人不可逾越的铁壁
第八百三十二章 父罪不及子
杜士仪节堂见将后定下的大阅之期尚未到,朔方节度使府却出了一桩旁人意料之外的事。朔方节度判官来圣严以及其他几个衙推奏记,以及灵州都督府录事参军吴博,六七个人一块联名向杜士仪参奏前任节度掌书记叶文钧强纳民女,以婢为妾,收人贿赂关说人情林林总总一共七八条罪名。虽则都是七零八碎,可加在一块就是不小的罪过,时值信安王李祎离任之后还没走几天,故而一时外间议论纷纷。
倘若说杜士仪真的那么神奇,一到任就能让那些旧日李祎用过的心腹倒戈归心,还朝从前的同僚捅上一刀,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来圣严毕竟为节度判官多年,很快就有经略军中将领陆续前来探听风声。他也来者不拒,在严正指出叶文钧的种种劣迹全都是罪证确凿,只是他们从前看在同僚的面子上隐忍不发,现如今却忍无可忍了。而等到别人疑惑地追问为何现在却忍无可忍,来圣严却始终三缄其口。他这般嘴紧,别人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少不得又去别人那儿打探,可一个个人都是得了来圣严严正警告的,深知若真正为了李祎着想,不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全都不肯多提。
一来二去,就连朔方节度副使李佺都有些好奇了起来。这一日,他到灵武堂见杜士仪,说起连日来在经略军中所见所闻之后,最终忍不住问道:大帅,我听说了来圣严等人出首告发叶文钧之事,如今经略军上下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大帅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烧向了当初大兄用过的掌书记叶文钧。大帅的为人秉性我最清楚,绝非如此之人,我记得大兄向大帅举荐了不少文武,唯独没有这个叶文钧,是不是这叶文钧有什么问题
老将军果然是老而弥坚,没错,信安王功勋卓著,何等老到,武温昚区区一个闲散的武氏子弟,凭什么和信安王有什么交往是叶文钧因为贪图信使许诺的利益,故而伪作信安王笔迹写信给武温昚,事情一出,应景就成了把柄。信安王只是不想节外生枝,这才按下不表,可临行时向我举荐人时,就已经很分明了。掌书记历来都是节度使心腹,信安王连幕府中一个衙推,一个奏记,都会对我细说才具品行,怎会独独漏掉一个掌书记叶文钧
杜士仪只是暗示了一句,见来圣严果然大包大揽,他不禁暗叹李祎当年识人之明。他并不想让朝中某些人知道,自己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帮助李祎剪除使其左迁的罪魁祸首。可是,对于自己特意要来帮手的李佺这位老将,他就没有藏着掖着了。等又解说了自己和来圣严去见叶文钧时的经过,见李佺果然气得须眉倒竖,他连忙劝解了几句。
老将军,事已至此,生气也于事无补,总算也是为信安王报了仇。
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叶文钧此獠着实可恶
气得痛骂了一句之后,李佺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并没有说什么要帮李祎讨回公道的话,天子之前杖杀了武温昚,与其有涉的人几乎个个遭了左迁,木已成舟,李祎本人察觉之后都没有兴师动众,只是不动声色暗示了杜士仪,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他便直言不讳地问道:敢问大帅打算如何处置这叶文钧
枉法娶人妻妾,按奸论加两等。奸则杖一百,加两等则为徒一年半。至于受人钱财嘱托人情,按坐赃加两等。坐赃是一尺以上笞四十,一匹加一等,最多是徒一年半,他所受贿赂,已经达到了一年半的最高刑。既然两罪并行,当徒三年,再加上杂七杂八的其他罪名,虽罪不至死,流三千里是最少的。
杜士仪对于永徽律疏了若指掌,此刻侃侃而谈毫无滞涩,李佺一时为之释然,轻轻舒了一口气便点点头道:若是能让此獠流三千里外,也足可告慰大兄了。不论如何,幸好大帅明察秋毫,那来圣严也是有担当的人经略军中自有我在,大兄临去时,曾荐给我几个人足可信赖的人,我一定会尽力安抚。
李佺来得快去得更快,匆匆便回了经略军去。而对于自己甫一上任便突然爆发的这桩案子,杜士仪便交给了节度判官张兴去主理。等到了审案那一天,军民扶老携幼前来旁听时的盛况,虽不能说是万人空巷,可仍旧是灵州文武上下齐集一堂,杜士仪虽没有亲自去,可虎牙却奉命去了。他旁听完结果后,回来禀告了种种细节,杜士仪听得会心一笑。
酒醒之后惊恐过了,叶文钧自然想要竭力挽回局面,奈何来圣严等人全都是往日和他最熟悉的人,连番上阵之后,自是将其驳得哑口无言。即便是后来叶文钧出口要挟时,面对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的强硬。
那时候叶文钧说,就算我此前有过种种劣迹,你们也都知情,如今却出首举发,也该有包庇之罪而那来圣严却说,其强纳民女从前他并不知情,此次是其府中姬妾跑出来举发方才得知。至于其关说人情等等,众人原本只以为是出自公心,结果也是从他府中姬妾口中方才得知是收人银钱。即便朝廷论罪,他们宁可拼着各领该得之罪,也一定要让他罪有应得
说到这里,虎牙不禁叹为观止:大帅是不曾亲自去看,那叶文钧一口气上不来,竟然就那么一头栽倒昏了过去而后旁听的武将之中,也有不少骂骂咧咧说叶文钧从前就是伪君子,如今也是罪有应得。倒是叶文钧的几个子女尚未成年,往日他虽好美色而不太管他们,可其长子还是替父鸣冤。这会儿前头审案虽然散了,可他还跪在灵州都督府大门外。
尽管大唐律法中,株连家人子女的罪名并不多,可君王一怒之下的情况就是特例了。杜士仪知道,来圣严之所以用这种法子惩处了叶文钧,也是觉得如此不至于激起朝中强烈反弹,至于叶文钧的子女,一气之下也就没人顾得上了。此刻他想了一想,便开口吩咐道:这样,你去把那叶文钧的长子带来见我。
正月的刺骨寒风中,叶文钧的长子叶天旻直挺挺地跪在那儿,丝毫没有理会四周围那些各种各样的目光。其他弟弟妹妹他都已经劝了回去,即便父亲对他这个没了母亲的嫡长子素来漠不关心,甚至可以说是冷酷,可父子终究是天伦,十四岁的他身为长子,却不能就眼睁睁看着父亲被远流三千里。
可不过是跪了小两刻钟,他就只觉得一股难言的寒气顺着膝盖蔓延到了全身,连牙齿都打起了寒颤。一想到父亲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平日巴结备至的族人就全都虎视眈眈,他不得不挺直了脊背。
哪怕是为了自己,还有弟弟妹妹们,他也不能听天由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从灵州都督府中出来。认得那是今日在场旁听者口中,杜士仪的心腹从者,他不禁生出了几许期望,果然,对方缓步来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便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竟是直接将他拎了起来。
叶天旻一时又惊又怒:你
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别人跪门告状幸好大帅体恤你父亲对你不仁,你却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孝心,随我进去吧
围观看热闹的人见叶天旻竟是被杜士仪叫人带进去了,一时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叶天旻自己,他更震惊的是杜士仪直截了当地说自己的父亲对他不仁
尽管父亲曾经是李祎的心腹之一,可叶天旻却还是第一次踏入灵州都督府,也是第一次进入节度使治事的灵武堂。见那带自己进来的大汉行过礼后就默不做声地退而立到杜士仪身侧,他立刻醒觉了过来,咬了咬牙便跪下磕了个头:大帅,我特为父亲鸣冤而来
你既然说鸣冤二字,其他的就不用说了。起来吧,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杜士仪见叶天旻跪在地上不动,他也不强迫这少年,气定神闲地说道:从前有一文士,家境豪富,然则多年科场不第,可上天还是垂青了他,一位镇守他家乡的将军看中了他的才华,便征辟他为属官,对其信赖有加。他最初亦是兢兢业业,可他的品行本来就不怎么样,好色好名,可这些既然还不算出格,那位将军也没往心里去。可是没想到的是,京城有人想要拉这位将军参与一件可能会触怒君王的事,这位将军自然坚辞拒绝,可这位文士竟然在别人的利诱之下为之心动,伪造将军的笔迹写了一封回书。你说,最终的结果如何
叶天旻虽说年纪小,可却异常早熟,早在发现杜士仪前头所述和自己的父亲异常相像时,他的脸色就突然变得无比苍白,等听到最后,他不禁失声叫嚷道:不可能,阿爷不可能做这种事
你自己想想,当初可有过那样的人出入过你家而来圣严等人本与你父亲相交甚笃,缘何七八个人一块对其落井下石若非恨极,岂至于如此男子汉大丈夫,应当知道是非对错的道理
叶天旻登时呆若木鸡。许久,他那挺直的脊背终于渐渐弯了下来,伏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父亲不喜欢他,他知道,据说是母亲当年嫌弃父亲好色又屡试不第,一直与其争吵,故而母亲死后,父亲对他也更加厌弃。而其他弟弟妹妹都是父亲那些姬妾婢女生的,因为生母不是后来失宠便是送人,故而大多不受重视。可是,那毕竟是他的父亲,怎会做出如此忘恩负义的事情来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父亲便是那样的人杜士仪深知自己的话对于一个幼小的孩子有多残酷,可是,他不想再次造就张审素那两个儿子的悲剧,有些东西不得不对叶天旻说清楚。冷冰冰地吐出这一句话之后,他见叶天旻双手支撑着地面,整个人不停地颤抖着,他想起自己当年在嵩山时,恰是与其差不多年纪,再加上叶家情形自己早就使人打探了分明,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父罪不及子,你父亲罪有应得,尔等子女却无辜。他获罪之后,必定有人觊觎你叶家产业,你一介少年没有半点自保之能,必然保不住家中产业和弟妹。怜你孝悌,日后我会定期使人前去照拂你与弟妹
叶天旻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挣扎了好一会儿,他颤抖的双肩终于完全垂落了下来:阿爷做出那样对不起信安王的事,我又何德何能受大帅照拂我已近成年,愿从大帅鞍前马后效微劳,以赎父罪。
嗯
杜士仪不禁一愣。按理说,他甫一上任,第一个就拿的是叶文钧开刀,叶天旻自会视其为寇仇,留这样一个罪人之子在身边不啻是给自己找麻烦。可是,看着那瘦弱的少年面上执拗的表情,他沉吟片刻后便淡淡地说道:既如此,我这灵武堂中尚缺一整理书籍的侍者,此乃杂役,你愿为否
叶天旻想也不想便叩头答应道:愿意
好杜士仪点了点头,这才对身边一直满怀警惕的虎牙吩咐道,你送了他回去,记得告诉叶家亲友四邻,从今往后,叶天旻会在我身边侍从。
虎牙既然从固安公主之命随侍杜士仪,以代替如今在东都为固安公主四下奔走的赤毕,自然对杜士仪惟命是从。他答应一声后便上得前去,犹如此前一样老鹰捉小鸡似的将地上的叶天旻拎了起来。等把人带到门外放了其下地,他便冷冷盯着这个矮了自己至少两个头的少年,一字一句地说道:倘若你只是心存孝悌,为了弟妹方才愿意侍从大帅,那也就罢了。可若是你包藏祸心,那却别怪我辣手无情
这年头连个孩子也不能轻易小觑了
叶天旻却没说话,他低头整理着身上的衣衫,悄悄咬紧了嘴唇。
杜士仪固然说得有理有据,可不论如何,他要当面向来圣严等人问清楚。倘若父亲真是罪有应得,那他今后便当为其赎罪;否则,他一定要报这诬陷之仇
第八百三十三章 处分和大阅
正月初九,大阅之期前一日的下午,当来圣严以及其他重要的幕府官以及灵州都督府属官齐集灵武堂的时候,就注意到偌大的地方,除却杜士仪自己带来的张兴王昌龄高适三个幕府官,以及连日以来身边形影不离的那个佩刀大汉,便是一个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少年。其他人不过端详一眼也没往心里去,只有记性极好的来圣严在攒眉苦思片刻后,便终于想到了对方是谁,这下子登时面色巨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虎牙乃我肱股腹心,从云州开始随我身侧,当初我离任的时候将他暂留在那儿,如今到朔方之后也就把他带了来。我之家将,均由他统领。
杜士仪这是第一次对人介绍虎牙,见众人并无异常反应,他这才看向了侍立一侧的叶天旻:这少年郎你们应该见过,却也未必记得。他是叶文钧嫡长子,叶文钧已判流刑,不日将解送岭南,他身为人子见我鸣冤,我虽言其父罪有应得,但也怜其明知父不慈不仁却依旧孝悌,再加上叶家失其主,多有亲友觊觎财产,故而便允其所请侍从吾左右。
此话一出,满堂惊掉了一地下巴。来圣严第一个整理好了心情,当即起身长揖道:我等不顾多年旧谊出首故人,却未料及无辜稚子,还是大帅想得周到。
纵使来往叶文钧家中次数极多,众人也顶多只见过叶天旻两三次,故而刚刚都没认出来。听了杜士仪解说,来圣严又率先开了口,其他人彼此对视一眼,有的亦是起身相谢,也有的则是脸色勉强。一番议事时,常有人心不在焉偷眼觑看叶天旻,见这小小少年郎始终面色镇定地侍立在侧,不免心中嘀咕。所幸今日议事并没有什么太过重大的事宜,纵使没听仔细却也没什么大碍。等到议事完毕,众人告退之际,杜士仪却开口对来圣严吩咐道:子严少留片刻。
来圣严本就有话想对杜士仪分说,此刻便立时答应了。等到其他人一一退出,他咬了咬牙正要说话,却不料杜士仪先开了口。
叶文钧的事情我已经具折禀报了朝中。然则你等各自出首,隐去其冒名为信安王书信之事不提,只是检举了他那些其他杂七杂八的罪名,虽然避免了一场大风波,可信安王仍旧免不了要被人指斥为失察。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倘若我以你身为节度判官,信安王昔日肱股,却始终失察叶文钧诸事为由,奏你之罪,请处分免你官秩,以白身检校朔方节度判官戴罪立功,你可甘心
此话一出,最吃惊的不是来圣严,而是叶天旻。他只以为倘若之前杜士仪对自己所言并不是事实,那么就是来圣严几人想要把父亲抛出来讨好新任节帅,从而谋取功名利禄,可没想到的是,杜士仪竟然会让来圣严背上这样严厉的处分他至今还记得,父亲当初酒醉之际,曾经大言不惭评述信安王李祎帐下文武,一个个人都被批得体无完肤,唯有提到来圣严时,叶文钧的评语是几无瑕疵,难以比肩。
正是这样一个人刚刚让父亲万劫不复,杜士仪就要上奏请处分他
来圣严注意到了叶天旻那死死盯着自己的目光,咀嚼着杜士仪的言下之意,他哪里还不明白其中的用心他既然对众人说是他察觉了叶文钧伪作李祎书信,这个消息必然难以保密多久,到头来朝中指使者得知之后,必然会对他深恶痛绝,说不定还会有凌厉的报复。抢在这之前,杜士仪先主动为他请得处分,而后又让他留任节度判官效力朔方,这已经是保护了。
更何况,叶文钧流刑,而他被削官秩,在朝中那些人看来,杜士仪新官上任的手段已经够狠了朔方其他文武纵使一时怨愤,可只要安抚得宜,就不会动荡。更重要的是,至少如此一来,别人便难以再去追究信安王李祎
若没有杜士仪查知叶文钧之事,兴许他仍旧被蒙在鼓里官秩没了有什么打紧当年凉州都督杨敬述因兵败被削所有官爵,但天子还不是令其以白衣检校凉州都督充诸使
想到这里,他便离座下拜道:多谢大帅苦心,我心甘情愿。
怪不得李祎当初第一个荐给自己的,就是此人哪
杜士仪心下深叹,随即亲自上前将其搀扶了起来。见五十出头的来圣严已然鬓生华发,额头尽是深深的横纹,他便诚恳地说道:要委屈你一阵子了。总之这次处分之后,若还有人别有居心,我一定会力保子严。
大帅方才是委屈。届时定然有不明白大帅苦心的人于背后中伤,我无从辩白,只能竭尽全力辅佐大帅
人言可畏,然则只当没听见便成了,当官这么多年,这一点我还是做得到的
杜士仪微微一笑,继而便亲自将来圣严送到了灵武堂门口。见其在院中复又深深长揖,而后方才转身大步离去,他直到那背影完全看不见了,这才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人问道:叶天旻,是不是有什么想问的
之前虽没能为父亲求情,可杜士仪留自己侍从,叶天旻又被虎牙亲自送回去之后,那些原本不断登门要照拂他们这些叶家子女,抑或是拿着各式各样的账单欠条前来喧哗的旧日亲友立刻无影无踪。从这一点来说,叶天旻何尝不知道,杜士仪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只想当面对来圣严问个清楚,可今天他没有机会询问,可杜士仪和来圣严之间的对话却简直颠覆了他所有的猜测和认识,整个脑袋都是一团乱麻,根本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我不知道少年黯然摇了摇头,许久才低声说道,与其问大帅,不若我自己好好听听看看。
那就随你了。只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告诫你,身在灵武堂所见所闻,若是泄露出去半个字,其罪和你父亲当初的所作所为等同,你好好记住了。
尽管有虎牙死死盯着叶天旻,但杜士仪并不希望日后发现再惩处,有道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他把丑话说在前头,也许能够杜绝日后疏失。果然,他转过身后,就只见叶天旻躬身应喏,神色凛然。
正月初十的大阅,恰是旌旗严整,军容肃穆,别说缺席,就连迟到的人都没有一个,足可见这些年来朔方诸军之严整。杜士仪在幕府众人的陪侍下校阅军马,观看比武,褒奖其中优者,可他最最关注的,却还是重领先锋使的郭子仪。见其所部之中,骑兵不到三百人,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朔方诸军军中如今所拥马匹只有四千余,经略军虽马匹最多,也不过三千,相比河西拥马近两万,陇右则是近一万两千匹,都大有不足。今日阅军,果然骑兵太少了。
此话一出,来圣严便叹气道:大帅所言正是,而其中缘由,在于陛下严令突厥互市马匹要控制在一定数量之内。而朔方之前未曾推行茶马互市,一直都是绢马互市。绢帛难得,每年若是输入朔方市马的绢帛太多,则朝中负担乏力。而且,朔方之地并不同于河西以及陇右,杂居的胡人更多,当年便有康待宾之乱,胡人为求重利,往往都抬高马价,再加上河陇之地,吐蕃马居多,而突厥以及杂胡自恃马力强于吐蕃,故而常常要价比吐蕃马高两成,这就更不敢多收了。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却是,突厥刚刚经历内乱,如今登利可汗与二杀争权,都忙着积蓄实力,却无力与我市马。
这是很中肯的解说,其他人也没有什么补充,杜士仪闻言顿时微微颔首。想到自己如今在突厥那边正好掩有一片巨大的飞地,最不缺的就是马匹,而在中原,自己最不缺的就是茶叶和银钱,他便若有所思地说:河陇,云州幽燕,如今都在以茶市马,西受降城互市,何妨如此办理至于使突厥市马之事,我当上书陛下,遣使去突厥,以利激其送良马前来。
杜士仪既然如此说,众人自然为之大喜,至于是否能够做得到,那就是各自放在心里不提了。须臾便到了演习弓马骑射的环节,只见各军之中各出骁勇,约摸几十骑人出列,须臾便一个个驰射箭靶,但只听破空声不断,一支支长箭横过百多步距离,稳稳落在了箭靶之上,其中不乏直中红心者。而固定靶之后,却又是一匹匹马上扎着草人奔行,每个下场将卒策马相隔至少五十步远,人各十支箭,以最终马上草人上所中箭支多寡取胜。
杜士仪居高临下看着诸军争胜,不禁叹为观止,而这时候,灵州录事参军吴博却煞风景地说道:大帅赞这些骁勇弓马出众固然不假,可这样的演练,每岁折损马匹却也不在少数。朔方之地胡人太多,赋役常常难以征收到位,而且大小骚动很不少。一贯的规矩是小乱子就不上奏,否则朔方成天告警,政事堂的相国们可就要一日数惊了,如此一来,刚刚来判官所言固然极是,却还有一条没说,朔方的战马,折损率很不孝
几乎是印证了他这话一般,就只听一声凄厉的马嘶,杜士仪循声望去,就只见一箭误伤那身负草人的马匹。那匹战马在惨嘶之后颓然倒地,中箭之处正在马颈,显然就是立刻急救,那匹战马也已经回天乏术了。
第八百三十四章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能够上场参与弓马的,都是朔方经略军中精锐中的精锐,弓马娴熟自不在话下,可是录事参军吴博刚一说朔方战马折损率太高,这下头就应景似的被人射死了一匹马,一旁身兼经略军使的朔方节度副使李佺固然面色不好看,正将曹相东以及两名副将谢智和陈永也同样有些尴尬。不等杜士仪发话,杨云德便唤了一名亲兵前去询问,很快那亲兵便快步回来,到曹相东身边低声言语了一句。
是郭先锋使麾下一队正。
听到是郭先锋使,一旁耳尖的副将谢智便挑了挑眉:哪个郭先锋使是承蒙大帅一言方才复任先锋使的郭子仪
谢智这声音很不小,杜士仪也清清楚楚听见了,却依旧不动声色。那亲兵未曾想主将未曾发话,谢智却抢过了话头,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僵立在那儿大是为难。到最后见从上到下的文武全都把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他方才硬着头皮答道:正是郭子仪郭先锋使。
听到正是郭子仪,谢智不禁有意睨视了杜士仪一眼,见其竟是对自己微微一笑,猝不及防之下,本来还打算刺上两句的他突然觉得心下有些凉意,这才想起刚刚被判了流刑三千里的前任朔方节度掌书记叶文钧。再联想到杜士仪在陇右时,几乎把郭知运那一支嫡系连根拔起的狠辣手段,他顿时有点吃不准自己若是当面冲突,会不会在不久之后遭到同样下场。一时间,他只觉得到了喉咙口的话又噎了回去,竟是暂且没吭声。
谢智这个突然挑起事端的人固然都不言语了,其他人就更不会贸贸然去接话茬,就只听四周围鸦雀无声,仿佛和下头仍在喧哗的弓马场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一阵阵的呐喊声不绝于耳。杜士仪见谁都不说话,以至于起头那亲兵竟是如站针毡,他这才笑了一声。
等到完了之后,把那一箭射杀了战马的队正给我带上来,连同他那位主将郭子仪。
历来弓马,死一两匹马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毕竟,相比射那些静止不动的靶子,马上草人虽还不比得真人游刃自如,可总归有那么一点真正战场上骑射的意味,当然,若是学突厥人争羊抑或其他比赛,别说马,就连人也会出现死伤。
当一场较量最终结束,骁勇的将卒们下场暂歇,等到结果出来时,队正周霖正一阵兴奋,随之便得知大帅召见,他不禁只觉得好一阵纳闷。他跟随到了高台下,见重回先锋使之职的顶头上司郭子仪也来了,心中陡然不安了起来。
这一刻,他终于想起,之前为了与人争胜,他好像失手射中了一匹战马
众目睽睽之下,周霖也没能和郭子仪说些什么,只在沿着大阅那高台旁边的阶梯往上走时,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对方脸色,见其果然有些发黑,他顿时更是暗自叫苦。早知道这事儿也会引来麻烦,他就不会为了争胜拼得脑袋昏头,一时间失了手
高台之上,王昌龄正在问来圣严缘何从前弓马时,为何不用去了铁质箭头的箭支,来圣严却摇头道:少伯所言固然爱惜马力,却不知道去了箭头的箭,准头就会大打折扣,更何况就是要呈现出类似于战场的气氛,若不是上真人演练恐怕会死伤惨重,也不会用马背上捆扎草人的形式。
子严兄所言极是,是我们想得简单了。固然也可以特制箭头,可若为了一场而如此,反而更显得滑稽。高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瞥见那边厢人上来了,他便轻咳了一声道,看来是人到了。
谁都知道杜士仪之前升堂见诸将后,又单独召见了不少人,其中,郭子仪是因杜士仪一言,方才从一无兵的裨将官复先锋使原职。此时此刻,却又是他麾下的人出了这等不是纰漏的纰漏,偏偏还正是录事参军吴博煞有介事说朔方马匹折损率太高之际,故而有意看好戏的人不在少数。
而杜士仪已经瞧见了郭子仪和周霖二人脸上的忐忑表情,等到二人趋前行礼后,他微微颔首,便略过郭子仪,只向周霖问道:今日你下场参加弓马,十箭之中,中的几何
见杜士仪不问自己射马之失,而是问中的几何,周霖稍稍放松了些,却仍不敢抬头,只是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大帅,十箭中八
如果是固定靶,军中有的是箭无虚发的神箭手,可射那些被坐骑驮着四下乱跑的草人,其中准确率就要大打折扣了。杜士仪在见人之前曾经问过,知道能够十中其五已经是颇为不错的神箭手,此刻听得这周霖言说十箭中八,他顿时赞许道:果然不愧是军中骁勇精锐
面对这样的赞叹,周霖登时有些闹不明白今天受到召见究竟是福是祸了。他本待谦逊两句,可想到来传话的人还提醒说,上头大帅将军们都在议论被他射死的那匹马,他就一咬牙深深俯首道:大帅恕罪,是某学艺不精,不合失手射死了战马
不过一次事故而已,难道还值不得一个神箭手杜士仪哂然一笑,向一旁的张兴问道,奇骏,你之前所问弓马的结果如何
张兴立刻拱手禀报道:大帅,今日弓马,下场四十七人,最好的成绩是十箭中九,唯有一人,此外是三人十箭中八。这周霖算是在千军万马之中,夺下次席之人了。
如此佳绩,自然及得上一匹战马杜士仪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文武中间仍旧有人露出不以为然或是不服的表情,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而是欣然起身道,即便如同之前吴参军所说,朔方战马的折损率极高,可是,相比一个身经百战的神射精锐,死一匹马算什么朔方正临突厥,胡狄杂居,弓马沿袭几十年,就是为的让将卒居安思危,不忘战场争胜我在云州在代州在陇右时,都曾经有过军中马球,双方争胜最烈时,人仰马翻不在话下,别说马匹,就是人亦有死伤这是为何,一样是为了激励军中血气。传令,今日弓马,前四名颁赏战马一匹,以资激励
话音刚落,来圣严便肃然行礼应道:谨遵大帅之命
来圣严作为李祎最信赖的节度判官,在军中亦是颇有声望,见他都未曾异议,其他文武对视一眼,一时都安静了下来。而周霖没料到竟不是传言中的要追究过失,而是还有如此犒赏,他不禁又惊又喜,拜谢之后忍不住抬了抬头,这才看清楚了杜士仪的面庞。
和传言中什么乳臭未干年轻气盛相比,此时此刻只不过是端坐在那里的杜士仪双目有神,威严毕露,只不过是对上那目光一瞬,他就慌忙低下了头来。
然则马虽不及锐卒可贵,却也需得爱惜。我朝虽有律法,杀马牛者徒一年,然则中原有一等无知小儿偷牛分食果腹,而边镇偶尔也有军卒杀马食肉,此等皆是不能容忍朔方马少,可为何铁骑却能威震突厥,胡狄战栗在于朔方的兵马精锐,但也同样在于骑兵能和坐骑如同一体。因而我这几日闲来翻看信安王在任时的旧政,当年有一条,但凡战死抑或因故死伤的马匹,一律禁食,可这些年却仍偶有犯禁者。我如今再申严禁,今后若非战事吃紧饮食无着,否则,战死病死马匹一律掩埋,一律禁食。除此之外,军中牧监严格考核,按照马匹肥美与否升黜奖惩。
说到这里,杜士仪环视众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了郭子仪身上。
郭子仪,你从前不过是偶犯小过,因而我还你先锋使之职,如今你麾下骁勇在弓马时颇为出众,足可见你慧眼识人。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你好自为之,不要辜负了你郭氏的声名
郭子仪在裨将之中也算是颇有人缘,故而上头一讨论射死马的事故,他就知道了,可谁曾想过来竟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而是全无半点责难当听得杜士仪殷殷寄语的时候,他更是心头大热,当即凛然行礼道:谨遵大帅教谕
周霖平白无故在平日弓马的奖赏之外还得了一匹战马的赏赐,就更加甭提多高兴了,同样谢过之后就随着郭子仪一块告退离去。
等到这一日校阅最终结束,众人四散之际,经略军副将谢智和其他几个将校同行回去,便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大帅这还真的是偏心到底了他看中的人,就是做错了事也要说成有功,如叶文钧却是微过却要处以重刑,这还真是颠倒黑白,不顾是非
听得此言,周遭几个将校连忙百般劝慰拿话岔开,等把这位经略军副将送到家之后,众人方才舒了一口气,慌忙各自溜之大吉。
而杜士仪自己回到灵州都督府中的灵武堂中,伸了一个懒腰后,便对张兴说道:便是要他们觉得,我正是那等用人强势,绝不容别人指摘有错之人
第八百三十五章 磨刀霍霍
东都洛阳宫中书省政事堂中,三位宰相坐在一方长案两侧,细细斟酌着各地的奏疏。
张九龄和裴耀卿分掌中书省和门下省,彼此对坐,李林甫则是坐在张九龄下首。然而,在中书门下供事的五科小吏,却没有一个敢小觑李林甫。
自开元以来,政事堂有三位宰相的格局素来很少见,当年最有名的一次,张说就是在张嘉贞和源乾曜之间横插一杠子,将张嘉贞赶出了政事堂。而如今若非张九龄和裴耀卿彼此关系颇为融洽,说不定早就被李林甫后来居上了。这位礼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被天子召见的次数,竟是丝毫不逊色于张裴二人
是朔方杜君礼的奏疏。
中书门下的小吏整理奏疏,素来都会按照天下诸道州县分门别类,其中,各大边镇又是另外一摊子。因朔方乃是刚刚换将,张九龄最关心的自然就是这个,看到杜士仪的奏疏就先挑了出来,一目十行扫过之后,他便欣然递给了对面的裴耀卿:焕之,你看看。
李林甫对于张九龄这一习惯性的举动丝毫不动声色,并不计较其舍近求远,宁可隔着一张长案先递给裴耀卿去看,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手中另一份奏折,仿佛极其专注。一直等到裴耀卿看完又命人送了给自己,他接了在手后,方才仔仔细细浏览了起来。虽则是面色纹丝不动,可面对其中内容,他却是暗自惊怒,亏得他城府深沉,到最后却只是笑了一声。
果然不愧是杜君礼,上任之后便让李祎重用的这些幕府官倒戈一击,这叶文钧的人缘也未免太糟糕了李林甫语带双关地刺了一句后,便轻描淡写地说道,只是,那来圣严率众出首叶文钧昔日罪责,杜君礼却又奏其失察之罪,他就不怕惹得下头天怒人怨
身为节度判官,佐理节度使,监察文武本也是分内之事,叶文钧劣迹已非一日,来圣严自然有失察之罪,杜君礼所奏并不为过。裴耀卿用中指轻轻叩击着凭几,继而颔首说道,杜君礼又不是第一次独当一面,应不会轻易激起下头反弹,而且削来圣严官秩,以白衣检校节度判官戴罪立功,此等处分正合适,对于朔方其他文武也是警戒。
不错,节度幕府官为文职,杀一儆百效果不错,再加上武将大多刚愎,若贸贸然从军中下手,只会激起兵变。杜君礼此举算是稳妥,所奏亦是精当,便按照他奏请处分吧。张九龄也表示了对杜士仪此举的支持。
见张裴二人已经态度鲜明,李林甫自然无话。果然,等到他们见了天子,对于杜士仪所奏之事,李隆基也没有异议,当即便吩咐中书舍人孙逖拟定制书,门下须臾即过,竟是当日便送去了朔方。可傍晚回到家中时,李林甫就再没了人前那笑吟吟的表情,阴着一张脸异常可怕。
别人不知道信安王李祎和武温昚之间是怎么回事,他却是早就一清二楚。是武温昚的那个信使贪图主人的赏赐,又为了能够回去交差,于是利诱了李祎深信不疑的掌书记叶文钧伪作李祎书信,结果事发之后,就把李祎一块给带了下去。那位信安王倒是知道势不可违,也未作抗辩,可杜士仪去接任朔方节度使后第一件事,竟是直接寻了这么多罪名把叶文钧直接给发落了,这分明是向李祎示好,向其旧部示好
而且,竟然到任十数日便让来圣严这个李祎信赖的来圣严归心,不但连同其他人出首来圣严,而且为此削官秩都绝无怨言,又给了杜士仪异日为其请功的余地。这等软硬兼施的手段,真真是已经炉火纯青了
没想到朔方虎狼之地,杜十九竟仍然能够游刃有余不过,文官易降,武将难服
在自家书斋中自言自语了一句之后,李林甫便唤来一个心腹书童,命其代笔书信一封,等严严实实封口,他就又叫来了一个从者,将书信递了过去:立时快马加鞭,送到朔方灵州
那从者是常跑朔方这条线,将信函放在怀中贴身藏了,这才问道:家翁可要等其回文。
李林甫想都不想便摇摇头道:不用他回文,就是写上一万字,也不如一次真正的成功来得要紧。
那从者应声而去,不多时,门外便再次传来了一个声音:家翁,嗣楚国公处前来报讯,说是喜得贵子,请家翁若是有闲,三日后前去吃酒
自从彻彻底底搭上了惠妃这条线,李林甫也用不着姜度的母亲楚国夫人从中牵线搭桥了,而且他如今位高权重,姜度固然为表弟,可身上只有闲散官职,他也未必有空时时理会。可是,姜度这人虽吊儿郎当,有时候眼光却颇为犀利,最重要的是,姜度和杜士仪一直都保持着一定的联系,他也需要这个表弟为他探听一些消息。故而李林甫只是沉吟片刻,便出声说道:回复嗣楚国公,就说我届时必定到席。
杖杀了武温昚,同时株连了众多大臣,其中甚至有信安王李祎和广武王李承宏这样的宗室,朝中某些趋势仿佛暂时得以遏制。然而,宫中的暗流却丝毫都没有平息过。天子杀了武温昚,这让太子李鸿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可株连了那么多人,武惠妃却纹丝不动,这简直让李鸿大失所望。
而并未伤筋动骨的武惠妃,却仿佛停止了从前磨刀霍霍向东宫的所有举动,仿佛心灰意冷了一般。
这一日,寿王李清和寿王妃玉奴联袂拜见,她端着笑脸接见了儿子儿媳,对他们嘘寒问暖好一阵子,当玉奴提到玉真公主今日正在宫中,打算前去拜见时,她当即想都不想便答应了。她本还要催促李清同去,可李清却扭扭捏捏说是有话要对她说,她只好派了心腹婢女瑶光随侍玉奴,等人走了,这才沉下脸对儿子喝道:那么多长公主,只有玉真最得陛下欢心和信赖,而且又是你嫡亲姑姑,你陪着杨氏去见她是应该的,推三阻四干什么
阿娘,太真和她那师尊从前朝夕相处,如今婚后说不定有什么私密话要说,我去杵在那儿干什么一句话说得武惠妃脸色稍霁,李清便满脸堆笑地在武惠妃身侧屈膝跪坐了下来,阿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您就要多一个孙儿了。
什么武惠妃顿时大吃一惊,随即又惊又喜,这么快杨氏这才过门一个多月,哪个御医诊出来了这么早就能看出是男是女
面对母亲这样的反应,李清不禁有些尴尬。他干咳了一声,这才小声说道:不是太真,是王府中一个媵妾
话还没说完,武惠妃登时大怒:胡闹我费尽心思方才为你娶得杨氏,你竟然在这当口还有心只顾着那些媵妾
阿娘,太真听说之后都心平气和的,你恼什么李清顿时不乐意了,就算是庶长子,那也是我的儿子。阿爷从前还不是未曾有过嫡子
一句话噎得武惠妃心里发慌,可是,听到玉奴心平气和,她总算顺过了心头那口气,可仍旧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儿子好一番。李清面上唯唯,心中却大是不以为然。玉奴最爱的不是音律,便是乐谱,他和她根本说不到一块去,好在既不来管他,也不拈酸吃醋,他自然也就无所谓了。横竖虽为夫妻,大家各过各的,却也逍遥自在。等到掣出去看宁王和宁王妃这对养父养母的借口从母亲那溜出来,他早就把玉奴给抛在脑后了。
而武惠妃送走了儿子,那张脸就一下子沉了下来。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千辛万苦方才保住了这第一个儿子,宁王夫妇也算是对其照拂得不遗余力,可怎么就让李清成了这样一个不成器的样子哪怕做出个琴瑟和谐的样子给玉真公主看一看,在目前看来,那也显然是没有坏处只有好处的
时隔月余再见到玉奴,见其那发髻样式无不是已婚妇人,玉真公主只觉得心下说不出什么滋味。今日她特意带了固安公主一同入宫,正是得知李清会入宫来见惠妃,打定了主意要借此见上心爱弟子一面。可如今玉奴来了,李清却连影儿都不见,她打心眼里对这个算得上是半个女婿的侄儿没有多少好感。眼见得固安公主拉了人到面前又是端详又是问话,而玉奴一如往日一般笑意盈盈,仿佛全无半点变化,她忍不住更加心疼了起来。
他对你如何
师尊就不用担心我了,我已经和十八郎说了,以后随时可以出府去看你。玉奴一边说一边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暗想我才不会对师尊说,那是因为他那媵妾有子欢喜万分,我顺势提出这个交换条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见玉真公主果然因此大喜没顾得上其他,她自然就哄了许多其他的话,浑然没注意一旁的固安公主看着她们师徒若有所思。
等到这一番短短的团聚之后,固安公主随同玉真公主出了宫回到安国女道士观后,辞过玉真公主回到居处,她就对张耀说道:看来,寿王李清和玉奴只怕是面和心不合,过不到一块去,这桩婚事一如我当初料想一般,本就不可能琴瑟和谐的,惠妃真真害人不浅当初杨家上上下下全都巴望着这番富贵,玉奴为了他们,不肯死遁,可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份上,又有公孙大家的例子在前,而杨家也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要说服她总算能容易一些。如今先给惠妃加一把火吧你去找赤毕,让他设法找个神异道士举荐给陛下,然后让那道士说,陛下得天眷顾,是大唐诸代天子中寿数最长的,少说还有三十年寿数
张耀领命而去,黄昏方才归来,道是赤毕已经受命,可正在此时,外间突然传来了霍清的声音。
贵主可在王屋山阳台观司马宗主从者十万火急地赶了过来,说是宗主有请
第八百三十六章 生死之间跨一步
王屋山乃是道教名山之首,历来隐居其中的道士不计其数,而且因为此山位于河洛,就和嵩山一样,但凡天子宠信的道士,往往都会在这山中兴建道观,而如同司马承祯这般甚至有公主拜于门下的,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这位茅山上清宗的宗主历来闲云野鹤,不问国事,不理纷争,甚至还一度带挈得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在山中阳台观一住就是数月甚至半年,而且所著典籍精到,一手书法更是独步天下。
他用三种字体手书的老子道德经,现如今已经由天子命人刻为石经,而种种著作亦是无论儒道皆有珍藏。
故而玉真公主得知司马承祯相请,也顾不上究竟为了什么,亲自给天子上疏一封,就带着固安公主急急忙忙赶去了王屋山。可是,等她到了山脚下,却和一路人马不期而遇。等到问过来路,发现竟然是王容,她不禁为之愕然,随即立时邀了人同车。
玉曜,你什么时候到洛阳的
我本打算过了正月,便到洛阳一探师叔和阿姊,可谁曾想正在家中便得司马宗主派人送信,说是想要见我。我也不清楚究竟所为何事,就把广元和蕙娘幼麟交托给了阿爷,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没想到会这么巧。王容歉意地对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欠了欠身,随即便问道,师叔和阿姊难道也是
固安公主当初在云州见过司马承祯,对于这位老道竟敢大喇喇带着两位金枝玉叶和玉奴往边境来周游,而且后来还准确断定了云州的那一夜大雪,她一直都颇以为神异。而且杜士仪在陇右鄯州的那一次,一支火箭竟是射出了半空惊雷之声,甚至一度惊动天子,她就更是在心里犯嘀咕了。如今见司马承祯不但派人去请了王容,而且还偏偏让她们在山脚下巧遇,她不得不认为,老道士说不定真是能掐会算的活神仙。
师尊为人,素来不喜欢兴师动众,这次看来是真有什么事。
玉真公主顿时有些心乱,可等到一行人最终来到阳台观后观星台上,见到那个熟悉的年迈身影于正月寒风中背手挺立在石质栏杆旁,怎么也应该身体健朗时,都不禁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玉真公主嗔怒地叫了一声:师尊,你突然把我们全都召集了来,真是吓死我们了
已经年近九旬的司马承祯回过头看了众人一眼,却是笑吟吟地捋着胡子道:这几日夜观星象,心有所感,所以就请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来陪陪我这老道。
都是送信的人不肯说清楚,我问了几遍,他就是含含糊糊,我一路紧赶慢赶,心里别提多忐忑了。就连王容这会儿也觉得心有余悸。要知道,当初对杜士仪多有提携帮助的那些长者,源乾曜和杜思温都已经故去,宋璟闭门谢客养病,只剩下卢鸿和杜思温了。
别说去你那的信使了,就连给观主和我送信的司马黑云,素来多实诚的人,这一次也是语焉不详。固安公主长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事之后,连说话都畅快了不少,不过,我倒是好奇了,宗主夜观星象,到底有感于何
夜观星象,内感自身,我深知阳寿也就这几日了,故而方才急急忙忙要见你们。这种最最严肃沉重的话题,司马承祯却用极其随便的口气说出来,就仿佛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他仿佛没看到三个人那瞬间僵硬的脸,气定神闲地朝她们走了过来,坐忘修身养气,对于生死之间的某些东西,总比寻常人多些感觉。我都已经快九十了,虽比不上那些活神仙,却也已经知足。更何况,倘若能够在生死之间跨出那一步,我这辈子也就不曾虚度。
听到这里,玉真公主终于意识到,司马承祯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说真的。那一瞬间,难以置信的她险些难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亏得固安公主在旁边搀扶了一把。想到先自己而去的胞姐金仙公主,想到已经嫁人的玉奴,再想到司马承祯这淡漠生死的态度,她只觉得眼睛和心里全都一片酸涩。
固安公主到底对司马承祯没有那么多熟悉和了解,见王容同样是给惊呆了,她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这才开口问道:宗主此话当真
嗯,你们如果不信,也可以当我这老道在骗人。司马承祯莞尔一笑,这才对始终默然不语的司马黑云颔首吩咐道,把我那些东西取来。
大冷天也不叫三人进屋,而是吩咐把东西从里头拿出来,固安公主不禁越发觉得蹊跷。须臾,就只见司马黑云抱着一个偌大的木箱子出来,举重若轻地放在了地上。他看了一眼,打开箱子后,将里头一包素绸包裹的东西双手呈递到了玉真公主面前,见这位金枝玉叶犹自不肯接,最后还是固安公主接了过去,他便转身回去,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送到了王容面前。
心情异常复杂的王容僵硬地接过册子,低头一看,见上头赫然是丹火经三个字,她登时想到了杜士仪离开鄯州前,让自己秘密安置好的那两个炼丹道士,竟是忍不住翻开了册子,不消去看字里行间写了些什么,只看其中那些配图,她就立刻明白了过来。
可不是杜士仪让人试制火药时也捣鼓过的某些设备司马承祯怎会知道杜士仪的心思
司马承祯看到了王容那惊疑的目光,宽容地笑了笑道:二十年前,我和君礼在嵩山雨中相遇,一场借伞之缘,一直延续到了如今,他心思细密,本该问我的事却无只言片语,我怎不知道他心思他虽为边镇节帅,却不乏悲天悯人之心,所以我才把这本当年师尊从一无名方士手中得来的丹火经送给他。你日后见着他时,记得转告一声。他早年便知道灭蝗,知道推出线装书以及桌椅等等利民之事物,今后也请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心。
王容尚不及答话,玉真公主已经在固安公主的帮助下,打开了手中那个素绸包袱,见其中亦是几本书,她不禁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来。
无上真,你贵为公主,尊贵无匹,我也没什么好留给你的,不过是几部这些年所成的手稿,一些修身养性的道书,仅此而已。太上忘情的境界,你不可能做到的,不要勉强自己。即便不可为情侣,亦可为交心知己。
司马承祯说着突然对固安公主微微一笑:元娘,你性子坚韧,胜似男儿,日后还请多多照拂无上真。
交待完了这些,司马承祯便对司马黑云打了个手势,就只见后者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竟是将那还乘放有其他物事的木箱就此点燃。也不知道他在点火之时是否倒了什么不明的东西,那火苗顷刻之间高高窜起,须臾就将木箱子完全吞噬。而司马承祯则是闭目默默祷祝,许久才再次扶着栏杆,转身看向了那阴霾重重的天空。
生死之间,是寂静的虚幻,还是轮回的起始,抑或是
听到司马承祯那低低的喃喃自语声戛然而止,一直都分神留意他的司马黑云不禁一个箭步赶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眼见得自己跟随了几十年的主人就这么倚靠在了他的怀中,双目似闭非闭,嘴角还有一丝笑容,哪怕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他,也忍不住心头咯噔一下,颤抖地伸出手去探了探那鼻息,最终僵立在了那儿。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玉真公主固安公主和王容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可直到他面色黯然回过头来,她们方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一时全都呆若木鸡。等到反应最快的固安公主手忙脚乱唤来张耀和霍清,将玉真公主先送到了房中暂歇,王容方才竭力吐出了一口郁气。
这一起一落,实在是太突然了
在三个女人看来,司马承祯的骤然羽化着实让人措手不及,可阳台观上下却仿佛早有预备。尤其是司马承祯嫡传弟子李含光早些日子就赶了过来,此刻立时接过了治丧以及向朝廷报丧的任务,反倒使得司马黑云这个心腹从者无所事事了起来。
这一日晚间,他来到了王容的居处外求见,等见到眼睛微微红肿的王容时,他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夫人,宗主除却刚刚当着人相送的那本册子,其实还有一物留给杜大帅。
宗主还有遗赠
见王容面容惊愕,司马黑云便捧出了一个盒子,打开来之后,其中赫然是两个两寸来高的瓷瓶,面色复杂地呈给了王容:司马宗主说,公孙大家去岁年底故去,一时让人黯然叹息,然则她终究并非朝野不可或缺之人,弟子数十,皆已成名,故而无人置喙。可如果换成了别的要紧之人,那就不一样了。一个个御医来来往往,未必就看不出端倪来。还请夫人留着此药,也许他日能够有些用场。
这一刻,王容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跳,几乎差点从胸腔里头蹦了出来。公孙大娘的死遁是固安公主策划的,她也只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可远在王屋山阳台观的司马承祯又怎会知道而且,这遗赠的药,莫非是他日可教御医也看不出破绽的东西
司马黑云深深行了一礼,这才低声说道:宗主游戏人间,时而会悄然出山入世,少有人知,故而能察旁人所不察之处。宗主故世后,我会结庐守墓,终世不出,就此别过夫人了,代向杜大帅问候一声。
第八百三十七章 同工同酬
灵州到东都两千里,送奏疏去时杜士仪命信使快马加鞭,而回程制书则更是用了四百里加急。当来圣严罢官秩,以白衣检校节度判官的处分传遍灵州都督府内外时,大吃一惊的人不在少数。除此之外,则是那些本就对杜士仪大有忌惮的人更加为之噤若寒蝉。
至于流岭南恶处的叶文钧,反倒是无人有心去理会了。比起来圣严的得人心,好色好名的叶文钧本就逊色不止一筹。
而当初响应来圣严之请,集体出首叶文钧的其余文官,自然全都后悔莫及。这一日,闻讯而来的他们齐聚来圣严家中,可待要说话时却你眼看我眼,谁都不知道该如何第一个开这个口。结果,还是来圣严打破这尴尬的气氛,轻松地笑道:诸位,又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当初凉州都督杨敬述还一度因为兵败而被削所有官爵,却仍旧以白衣检校凉州都督,后来还不是官爵照旧。相较于被贬远方,这样的处分算得上是极其轻微了。
即便如此,仍是有人不服气:可杜大帅这岂不是太过分了叶文钧那小子干下的勾当,凭什么子严兄你也要背上一个处分
你们想过没有,倘若不是杜大帅还信赖于我,还愿意以我为节度判官,我等之前的出首固然可以让叶文钧罪有应得,可朝中宰辅只消轻飘飘一个明知却包庇之罪,即便只追究失察,信安王如今不在了,你我这些人都会身在何处
来圣严突然沉下脸,一字一句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见众人有的立刻醒悟,有的却迟疑片刻方才凛然,他这才叹了一口气道:朔方之地,兵将雄武,从前仰赖的是大王威名,这才能够将他们如臂使指。而如今大王去任,即便杜大帅并非无名之辈,可要慑服他们,没有咱们这些在朔方呆了多年的僚佐又怎么行事到如今,我不妨打开天窗对各位说亮话,叶文钧之事,并非我明察秋毫,实则是杜大帅察觉的。
闻听来圣严最后一句话,一时满堂惊咦声。这时候,录事参军吴博忍不住皱眉问道:杜大帅到朔方才几日,何至于会发现这种端倪
不止吴博不信,其他人也有如此疑问。因今日来人全都是之前与自己一起搜罗出首叶文钧劣迹的同僚,来圣严便苦笑道:其实大王早就察觉此事,否则,在向杜大帅举荐文武的时候,也不会单单遗漏了一个叶文钧。而杜大帅心细如发,自不会觉得这是大帅无心之失,故而趁着叶文钧连日酩酊大醉不理家务,命人暗中盘问其姬妾宠婢,因而问出了实情。他又携我同见醉酒之后的叶文钧,使人诈为大王形貌,这才令叶文钧惊慌失措下吐露真相。
原来大王真的已经知道了吴博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也难怪,这些年子严兄一直都是替大帅经管支度营田等诸多外务,内中案卷文牍都是叶文钧打理,最熟悉大帅行文笔迹的就是他了,怪不得大帅事发之后,叶文钧先是自请相从去衢州,而后被拒就连日酗酒
只从大王荐人便查知叶文钧之罪,杜大帅果然名不虚传。说话的是奏记柳风,他面色复杂地环视一眼众同僚,这才对来圣严问道,如此说来,子严兄连日以来,对杜大帅惟命是从,诸般事务都兢兢业业,也是有感于杜大帅上任之初,便替大王报了一箭之仇
来圣严坦然答道:除此之外,也是因为杜大帅君子胸怀。他既能因大王荐举,毫无保留信赖留用我等,又能善待叶文钧子女,如此主司,值得我竭尽全力恪尽职守
叶天旻被杜士仪留在身边侍从,这事情已经不是新闻了,无论朔方文武,对此都不得不暗自咂舌,暗想杜士仪难道就不怕突然被人捅上一刀子报仇,在座众人亦然。即便他们都认为自己到处搜刮叶文钧的劣迹,将其一举扳倒给李祎报仇,这是天经地义,可回头就算还记得照拂一下叶家那些子女,也决计不敢把人留在身边。谁不怕这些孩子回头找自己报仇
因此,来圣严既然旗帜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其他人也都是谈不上多少家族背景和朝中人脉的,故而从前方才会紧跟李祎,这会儿吴博便带头说道:子严兄你的眼光素来精到,再者杜大帅这些年来声名卓著,我自当尽力佐助。
大王一走,若无人庇护,我等也就如同无根浮萍,倘若杜大帅真能够如大王那般信赖我们,我这一介小官又何惜才力
一个个人纷纷出言附和,来圣严只觉得长舒了一口气。他对众人拱了拱手,这才诚恳地说道:如今突厥多事之秋,虽不可能如从前那般号召数万兵马,却也不可不防他们王帐争权,却攻我大唐来博取名声以求一呼百应,故而朔方决不能乱有我等齐心协力佐助于杜大帅,朔方必然牢不可破
这一日私会的结果,来圣严原原本本禀告了杜士仪。即便知道这位节度判官在朔方威望极高,可如今听得他用这般干净利落的态度向人表达了对自己的支持,从而使得一众僚佐纷纷归心,杜士仪不得不感慨自己这回是捡到宝贝了因来圣严才刚刚被削官秩,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我听说你素来两袖清风,家无余财,如今又是戴罪立功,没有俸禄,总不成堂堂节度判官去靠他人接济过日子。
不等来圣严拒绝,他便继续说道:我既然收了一个叶天旻为侍从,你家若有儿郎年纪差不多,不妨也来此给我帮手。机密案牍之外,我还有很多誊抄整理之类的杂务需要人做,我一个月给他四千钱为酬。
一旁的叶天旻听得目瞪口呆,却不防杜士仪又转头对他颔首笑道:同工同酬,你也是一样。我知道叶家素来豪富,可祖上家财和靠自己之力得来的钱财,想来应该是不同的。
如果杜士仪直接给钱物接济,来圣严必定还会拒绝,可这位朔方节度既是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他就不得不仔细考虑了。说到底一个寻常中下小县的县尉县丞,也不过数千钱的俸禄,他家中一介小儿为侍从竟能所得每个月四千钱,这已经相当可观了。他从前每月俸禄五万,也就是五十千,因为常常周顾前来丐食的同僚,以及乡中父老,素来用在自家人身上的,也就是差不多四五千钱而已。
这多谢大帅厚爱
见来圣严果然答应了,杜士仪便笑着颔首道:如此甚好,至于你乡中父老,我自会比照你旧例加以资助。你不用推辞,这又不是接济你的,也算是我补偿你的一点心意。我堂堂节度使月俸几十万钱,周顾这些还是做得到的
杜士仪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来圣严心中感动,遂也不再拒绝。等到他告退离去之后,杜士仪见叶天旻眼神闪烁,仿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也不理会这小小少年,又召见了张兴和王昌龄高适。
这三位出身贫寒年纪相仿的僚佐之前也正在兴致勃勃地议论刚拿到手的俸禄。相比陇右,朔方这边别的进项更多一些,拿到手的钱相当可观,他们都是除却妻儿别无其他负累,故而只觉手头宽络绰绰有余。
要说大唐的百官俸禄,节度使以及僚佐比起常人趋之若鹜的京官以及赤县幾县没有丝毫逊色。光是固定的俸禄,节度使每月就有三十万,节度判官也有五万钱,掌书记和推官分别是四万五千和四万钱,几乎和上州长史司马平齐。再加上职田所得,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更不要提杜士仪还兼任关内道采访处置使灵州都督兼灵州刺史安北都护,每个使职发一份俸禄,加在一起,单单这些俸禄就足够养上数百亲兵了。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收入,倘若再加上当地豪族大家的各种馈赠,杀敌缴获所得,年节的礼物等等,作为真正的封疆大吏,节度使所得较之宰辅都毫不逊色。而李祎先头离任时,随身财物除却杂物一车外,便是驮马两匹,所得都用于牙兵了。至于杜士仪是自己有钱不用刮地皮,那又另当别论。
恭喜大帅,得子严兄佐助,日后在朔方便能事半功倍了。张兴笑容满面地恭维了一句,见杜士仪亦是欣然,他这才词锋一转正色说道,然则军中武将之中,有不少都在议论纷纷,说是子严兄实在太没骨气,都已经遭了如此处分却还忠心耿耿,其中以经略军副将谢智为最。如今节度副使李老将军固然为经略军使,可他出身宗室又有威望不假,要说令行禁止却还恐怕尚待时日,可今日前方刚刚送来急报,倒是任突厥左杀的那位王叔有些蠢蠢欲动之势。
无论吐蕃突厥,抑或是奚与契丹,来袭之时以夏秋最多,其次则是春季,以春季进兵能破坏春耕之故,但对于朔方来说,因要渡过黄河才能入侵河曲,故而冬日也是最需防范的。尽管只是说突厥有进兵的迹象,杜士仪却不敢有分毫小觑,沉思片刻便出言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传令下去,明日节堂聚将,商讨守御击敌之策
另外,聚居兰池州的一些胡酋闻听大帅新到任,已经都齐集灵武城,纷纷呈上了拜帖。王昌龄想到堆积在案头的那些拜帖,少不得也提了一句。
高适则是字斟句酌地提醒道:大帅,当初王大帅节度朔方时,曾经于中受降城坑杀降户,后来又有过康待宾之乱,陛下将五万余口胡人悉数迁徙到了河洛以及江淮。留在原地的十不存一,可仍是不得不防
第八百三十八章 备战防胡
和二十多年前张仁愿两个月之内筑成的西中东三座受降城相比,灵州灵武城也同样有受降城的别名。倒不是说灵武城也是特意筑起的受降之城,而是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曾经在此大会铁勒诸部,受天可汗尊号,并设置了铁勒诸羁縻都督府及州。尽管天可汗的威名早已是过去时了,可自开元以来,朝政政治清平,名将辈出,无论是对奚和契丹,对突厥,还是对吐蕃用兵,大抵是胜多败少,这也使得灵州军民说话时,更喜欢用受降城来自称灵州。
节堂聚将议事之际,就连经略军副将谢智亦是如此。此时此刻,听得突厥左杀有用兵朔方的野心,他不禁嗤之以鼻。
如今我受降城驻兵将近三万,固若金汤,就连当年毗伽可汗打得铁勒诸部东奔西逃时,也不曾动过这里的脑筋,他何来这等胆量去年他们倒是曾经打过奚族和契丹的主意,满心以为幽州张大帅才刚擒杀了可突于等人,于是可以拣软柿子捏,可结果呢结果就是被奚族和契丹联手臭揍了一顿
谢智人和其名大相径庭,与其说他不喜用谋,还不如说他有万夫不当之勇,故而李祎出兵,他常常领兵为先锋,接敌之后能够用最快的速度分出胜负。此时此刻,他轻蔑地讽刺了一番突厥的那一场大败,这才气定神闲地说道,如今东西中三受降城皆在大河北岸,屯田绵延千里,三地戍守的精兵加在一块,足有两万余人,御敌绰绰有余。倘若突厥真的来犯,这三地互为犄角,足可立足不败。但大帅既是担心突厥生事,我愿请命,领三千兵马为游击。
所谓游击,便是谢智打算领三千兵马作为机动部队,策应河套以北那三座受降城的守御,而且更侧重于击敌。
杜士仪见谢智出言狂妄,却并没有贸贸然打断,而是又看了一眼李佺。果然,连日以来李佺靠着李祎之前为他引荐的几员将领,已经渐渐对经略军有了几分掌握,可对于谢智这样一个刺头却未免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刻虽恼怒,却还不得不出言转圜。
大帅,谢智既所言三受降城互为犄角,守御有余,那便不妨以静制动
李佺这话还没说完,谢智便嘿然笑道:以静制动不过一句空话,突厥兵袭之时,疾如风,烈如火,若只是守御,则春耕耽误,屯田被毁,这一招简直比绝户计还狠。我所言领兵游击,并不止是空耗钱粮,却也是为了扬我朔方军威大帅继任之初,曾经校阅兵马,又观军中,可是,把兵马拉出去方才是真正的操练。平日战阵再整齐,花架子再好看,那又有什么用要想真正让突厥人打消那点小心思,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便得先示敌以威
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一念之差就被谢智给钻了空子,年纪不小的李佺登时越发觉得这个副将不好节制。相形之下,经略军正将曹相东却一直保持默立的姿势,哪怕谢智大放厥词也并未支持或是反对,直到发现李佺朝自己看过来时,这位同样已经五十开外的沙场老将方才重重咳嗽了一声。
只不过是一声咳嗽,本还打算继续说下去的谢智顿时悻悻住口。这时候,曹相东方才恭敬地向杜士仪躬身行礼道:大帅,谢副将所言固然有些逾矩,其中却也深合兵法之道。突厥自从前年年底更立了可汗,至今已经一年有余,内部始终争斗不休,而扰边之举也确实常有。正当他们这虚弱之际,若是我大唐竟是不像往日一般强硬,而是仅仅被动守御,显得软弱了,反而更容易被他们有机可趁。更何况
他说着稍稍一顿,随即方才露出了一口保养得极好的牙齿:康待宾之乱也已经转眼十多年了,当年那些从逆的胡户都被陛下安置到了河南和江淮一带,说是这些年改过自新,一再联名上书请求迁回来。虽则陛下始终没有允许,可也不能担保回头不会心软。这些胡人和突厥藕断丝连,倘若不能在他们迁回来之前,显示我大唐军威,日后还有的是乱子。
听到这里,杜士仪已经知道,经略军中这一双正副将,此刻看似一个冲动,一个稳重,其实都是一个意思。他看了一眼其他偏裨将校,见每个人都沉默不语,仿佛对此毫无异议,他便从善如流地颔首说道:既如此,此事子严去与曹谢二位计议停当,再来报我。
此桩大事之后,接下来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调整,李祎昔日所领精锐牙兵全数重新归入经略军,按照昔日功劳升赏不等,其中升任队副队正旅帅的竟是有几十人,由李佺另外挑选五百人另组牙兵,杜士仪却没有另行指定将校统领,而是命张兴亲自操练,又令虎牙佐理。不过涉及这区区五百人,上下将佐既然毫无异议。可等到退出节堂散去的时候,谢智走在曹相东身后,便忍不住轻声说道: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你的话太多了曹相东头也不回地斥责了谢智一句,听到其果然立刻闭上了嘴,他方才淡淡地说道,牙兵护持节度左右,任凭是谁出任节度,总要这支兵马掌握在手中方才放得下心,更何况原有的牙兵多有升赏和犒赏,也是皆大欢喜。而且出兵的事十有已经准了,你还啰嗦什么
被曹相东骂了一句啰嗦,谢智也只是微微恼火地嘀咕道:我只是瞧不惯小杜才多大年纪,就突然来接信安王的权。老曹你可别告诉我,在信安王解任之前先行调走的都知兵马使老郑,还有经略军另外一位副将是怎么回事,你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先剪除了信安王的臂膀,如此信安王即便有什么异心,那也得掂量掂量。可咱们都知道,信安王虽战功彪炳,却始终对陛下忠心耿耿,故而你看信安王走的时候多利落至于如今小杜到任,手段高明狠辣,叶文钧是什么人一个徒有文采的文士而已,他倒台关我们什么事来圣严自己被罢黜了所有官秩却还无怨无悔,你替他抱什么不平他没办法收拾我们。没有统兵之将,小杜拿什么去打仗再说,我不是说过,朝中有人对我们很期许。
一席话听得谢智哑口无言。正当他好容易想到说辞想要再开口的时候,前头的曹相东突然停下了步子转过身来,他一个收势不及险些撞到了对方身上。而这时候,曹相东却是压低声音,声色俱厉地又说出了一番话。
我们又不是郭英那等不知天高地厚,一味狂妄大胆的家伙,没有那样天大的把柄给人抓,只要你这次出去能够建功立业,谁能奈何当初信安王到任也得重用我等,如今我在朝有了靠山,小杜难不成还敢激起兵变朔方可不比陇右,没有那么多位子让他腾挪。小杜纵使有老李相佐,来圣严等人兴许也真的肯佐助于他,可经略军可没那么容易掌控。他变不出第二个王忠嗣来
这最后一句话方才是点睛之笔。谢智登时眼睛一亮,心领神会地重重点头。
别人都能看破的软肋,杜士仪又何尝不知道要变出第二个王忠嗣来确实困难,可既然发现了郭子仪,他就算不想揠苗助长,可如今被人逼到了朔方节度使这梁山上,也当然得试一试。更何况,郭子仪如今这年纪,已经不是什么幼苗了,只是缺乏相应的机会。因此,他心里自然颇有计较
节堂议事之后,他便马不停蹄召见了那些闻讯而来的胡酋。朔方之地聚居的胡酋,势力最大的是当年铁勒九姓的残部,也有其他突厥降户,而昭武族姓的粟特人,在大部分被迁徙到河洛江淮之后,也还残留了数千之众。所以各种各样的小部落,各式各样的胡姓异常复杂。就连初来乍到紧急翻阅了众多文牍的张兴高适和王昌龄,也只记得一个大概。
而深悉此情的来圣严因为曹相东谢智所请用兵之事,已经去忙活那一头了,而杜士仪既然没有招来其他僚佐,他们三人也只能打叠精神相陪。
然而,胡酋们卑躬屈膝的态度却渐渐打消了他们最初的警惕和提防,而且大多数人都能说一口或生硬或流利的汉语。而即使他们偶尔用自己的胡语交流,这些年来连续外放,各种语言学了个精通的杜士仪也根本用不着一旁的译官翻译,轻易就能获知。
这会儿,一个胡酋见杜士仪谈吐温和,便极其谦恭地说道:大帅威名从前就有所耳闻,可一直没能一见,如今大帅节度朔方,我等附于麾下,真是不胜荣幸。今日能够面见大帅尊容,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的舅父以及族人,当初被大逆罪人康待宾安慕客何黑奴等人裹挟,被安置在江淮已经有十多年了。他当初就已经是五十出头的老人,我只希望他能够在死之前归乡。大帅,十多年的远离故土,不管有什么罪都应该已经赎了,请大帅发发慈悲吧
说到这里,他竟是悲悲切切跪了下来
第八百三十九章 仆固怀恩
一个胡酋起了个头,其他胡酋亦是有不少伏拜于地,泣泪交加地恳求。
杜士仪情知当年随同康待宾叛逆的,大多乃是昭武九姓的族民,也就是粟特人。其中康待宾出自昭武九国之首的康国。当年,昭武九国被突厥击破之后有所分裂,其中迁徙到葱岭以西的康国石国等西域诸国,如今被大唐分封为康居都督府等,由安西大都护府统辖,内附大唐称臣;还有一部分则是依附突厥,而后随着颉利可汗降唐而内迁入塞,定居朔方之地的,就是这批人了。而其余的,散居碎叶镇伊州肃州敦煌等等各地,其中商人尤其多。
而一些粟特人时而依附大唐,时而叛投突厥,首鼠两端的例子不在少数。康待宾昔日被突厥撵得如同兔子一般仓皇投奔大唐,而后却又勾结其他昭武九姓胡酋背叛大唐去投突厥,不啻是最最忘恩负义的典范。当然,在历史上不远的将来,还有另一个冒了昭武族姓,险些席卷天下的安禄山。
因此,尽管杜士仪刚刚面色温和,可此时此刻却俨然沉下了脸,不悦之色溢于言表。
这时候其他事不关己的其他胡酋之中,却有一个年轻人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十多年远离故土叛逆之罪岂是等闲,饶过他们的性命就已经是陛下的恩德了更何况,河洛以及江淮都是土地肥沃的地方,又不是远窜岭南这等苦地,还叫什么委屈现在委委屈屈如同妇人似的,当年起兵的时候怎不想清楚
其余胡酋大多年已四五十开外,毕竟来谒见这种大事都生怕年轻人不牢靠,再加上想要恳求杜士仪出面转圜,故而都是族长乃至于长老出面。可那年轻人却不过二十五六光景,人亦是英挺俊伟,即便在讥讽了别人之后招致怨怒的目光,他也怡然不惧,反而还对杜士仪从容一礼。
杜大帅请不要怪我话说得露骨难听。在我看来,令行禁止,不但治军如此,治民也同样当如此。不是说一句已经知道痛悔就可以一笔勾销前事的,军中还有戴罪立功之说呢,这些人若只知道请饶恕宽宥前罪,却又没有建立寸功,何德何能让杜大帅为尔等上书请求转圜
刚刚在节堂时要应付那些骄兵悍将,如今又要敷衍这些各怀鬼胎的胡酋,杜士仪面上固然不显不耐,心里却乏味透顶,因此,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胡人让他不知不觉生出了兴趣。而事到如今,他也隐隐听了出来,此人话固然说得难听,却也为求情者指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那就是要求宽宥,首先总得先拿出必要的行动来表示诚意
杜士仪听得出来,刚刚跪地相求的那些胡酋年老成精,又怎会听不出来可他们事先早就商量好了,只不过见杜士仪年轻温和,想看看能不能不付出什么代价,就能轻易打动这位新任朔方节度上书为他们陈情,可谁知道杜士仪沉下脸不说,又冒出来一个人突然三言两语,结果就把他们挤兑到了不得不接招的境地。彼此对视了一眼后,最先求情的康族长老康无延不得不行下大礼匍匐在地。
若是杜大帅肯怜惜我那舅父以及迁徙河洛江淮的族人,我愿意出康族兵马六百人,从大帅号令征战
其余人立刻群起附和,你出六百我出五百三百,一旁的张兴屈指数了一数,竟是发现这些胡酋须臾便已经凑足了一支足有四千人的兵马王昌龄和高适对视一眼,亦是不觉心动,可想到自己对朔方情形都不是那么熟悉,他们都没有贸然开口。
杜士仪却知道,胡人大多老少皆兵,就连妇人也能粗通骑射,而且各部既然答应出这些胡兵,也就意味着他们会各自负担这些胡兵的军器和粮草战马,并不需要朔方节度使府额外负担,可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诱饵
当然,要吞下这样一个诱饵,就得请求天子赦免那些当年参与过叛乱的胡人,而后把他们弄回故地。可是,这些人散居河洛江淮十几年,在他们背井离乡的这些年,在朔方的家园早已荒芜多时,而散居在外就意味着没有那么强的凝聚力,而且未必能有强有力的首领,回来之后还要还这些胡酋帮忙求情的恩情,说不定下场根本就是被这些部族三下五除二瓜分了人口。更何况,安置这些人也需要耗费朔方巨大的人力物力。
对于胡人来说,除却牧场土地,牛羊马匹,最重要的就是人口求情是假,觊觎那数万人口方才是真,所以凑出区区几千兵马算什么
洞悉这一点,杜士仪微微沉吟,最终自然不会立刻答应。他用娴熟的辞令表示自己会仔细考虑这件事,而后好言安抚了这些胡酋,又让张兴代自己去款待他们后,他便留下了刚刚那个年轻胡酋。
最初众人报名拜见的时候乱哄哄一片,他又被那些昭武九姓的胡酋缠住,没有太留意此人名姓,但这会儿单独接见仔细端详时,他就发现,与刚刚那些胡酋相比,这年轻人身量魁梧,气势出众,腰背结实双臂有力,显然是勇武之辈。
而那年轻胡酋仿佛看出了杜士仪对他的陌生,再次恭敬地行礼,用娴熟的汉语说道:家父仆固乙李啜拔,世袭金微都督,我乃家父长子仆固怀恩。因父祖皆言,若非大唐历代天子加恩优抚,便没有我仆固氏一脉存留至今。如今铁勒诸姓离散,甚至有人背信叛唐,家父和我一直痛心疾首,深以为憾。因此此次我代家父来拜见杜大帅,一则表示仆固氏一脉的忠诚,二来也是斗胆向大帅自荐从军
铁勒仆固氏当年和同罗交好,鼎盛时期一度拥有三万帐,故地在多滥,也就是鄂嫩河以及乌勒吉河一带,当年李世民曾经将仆固旧地作为金微都督府,以仆固部首领为世袭金微都督。只不过,突厥默啜可汗崛起,而后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兄弟亦是雄毅勇武,铁勒九姓早已分崩离析,除却葛逻禄回纥拔悉密这三部得到壮大之外,余者不复据有故地,这一点曾和铁勒诸部打过多次交道的杜士仪再清楚不过了。
比如拔曳固,现如今已经基本上被其他各部给吞并了
然而,相比这些错综复杂的局势,送上门来的仆固怀恩无疑是一个惊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最后笑了起来:你刚刚出言激得那些康国胡酋狼狈不堪,如今又向我自荐从军好,只是军中不要无名之辈,尔可敢下场一试身手否
杜士仪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明言要先试一试自己的武艺,仆固怀恩反而为之大喜,当即慨然应诺。待随杜士仪来到灵州都督府的演武场,他看到场边兵器架子上的诸多兵器,一时为之技痒,不及请命便大步上去,竟是挑选了一把步战利器陌刀。铁勒九姓最善马战,可此时那沉重的陌刀在他手中竟仿佛轻若无物,或劈或砍或横卷或侧翻,竟是矫若游龙,就连高适和王昌龄也不禁发出了一声赞叹。
好勇武
步战竟是如此精到,也不知道他怎么练出来的
众多胡酋先前来拜见时,早已经过搜检,并不许带兵器,再加上张兴在侧,杜士仪也并未带着虎牙。此刻他饶有兴致地观赏仆固怀恩这一通刀术演练,见是虎牙匆匆赶了过来,他便朝阵中努了努嘴,笑着说道:此子如何
当初固安公主在云州遍揽豪俊组成狼卫,以心腹婢女张耀统领众人,其中虎牙作为副手,慑服群雄,如今又被固安公主指派给了杜士仪,自然颇有一番不凡艺业。他盯着场中的仆固怀恩看了好一会儿,面上的轻松之色一时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肃然。最后,当仆固怀恩收势而立时,他便直言说道:此子正当盛年,精气神无不出众,如果是陌刀步战,盏茶功夫我若不能胜他,则必败无疑至于弓马却也说不好,但若是近战相扑,我有十足把握
高适和王昌龄都见识过张兴和虎牙的比试,那一场真是打得天昏地暗,他们都对二人武艺叹为观止。如今虎牙自陈若陌刀步战,短时间之内不能取胜则必败,他们对这仆固怀恩的勇武更有了深刻的印象。当人交还陌刀气定神闲地上前见礼时,他们无不好奇杜士仪如何任用此人。
果然好武艺,你既出身铁勒,弓马自不用说,而步战却也同样不弱,我这家将之首亦是勇力非凡,你二人相较一回相扑何如
听到杜士仪如此说,仆固怀恩觑了一眼虎牙,见其虽已经是四十五六,可身材健硕有力,眼神深沉,立刻收起了小觑之心:敢请一试
相扑和马球一样,大唐军中盛行,最是考较力量和身手。两人下场之际,杜士仪就只见他们在最初的试探之后全都拿出了真功夫,你来我往各展绝学。正当他看得聚精会神的时候,突然只觉身边多了一个人,侧头发现是封常清,他不禁微微有些分神。
大帅,此前我随同奇骏兄去洛阳之后,又抽空回了一趟外祖父的故乡,所见只有物是人非,已无可恋。今大帅身侧文武俱全,常清一粗鄙之辈,无可效力之处,想请命回归安西。
嘴里这么说,封常清心里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从张兴出使吐蕃,他也算是小有功劳,可随同回京之后,杜士仪骤然从陇右节度副使迁朔方节度使,张兴固然被奏为节度判官,他却着落全无。如今杜士仪文有来圣严张兴王昌龄高适,武虽未如陇右那般游刃有余,可他本就不是以勇武出众的,对于朔方之地又不熟悉,可谓是优势全无。倘若真的不能得到任用,他厚颜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
说话间,场中两人终于分出了胜负,却是仆固怀恩觑了虎牙一个空子,伸手抓住其腰想要将其撂倒,却不料这只是虎牙卖了个破绽,此刻趁势一下腰将其过肩摔了出去。见那边仆固怀恩不服气地爬起来要一报前仇,杜士仪便击掌示意暂歇,随即就看向了旁边的封常清。
常清不用妄自菲薄。术业有专攻,便如同这仆固怀恩步战马战双绝,异日统大军也许会大放异彩,可在这相扑上却决计胜不过虎牙,此是一个道理
第八百四十章 荐君归安西
被人跌了个跟斗却还不能报仇,仆固怀恩心里颇觉挫败。他年纪不大,可作为父亲的嫡长子,将来会世袭金微都督,一直自视极高。
他这个金微都督比起降户之中风行的都督之称可是要值钱多了。这些年来,大唐也曾经封过两位仆固部的都督,一位是当年安置在蔚州和朔州一带的仆固部族酋曳勒哥,一位是和部众散居三受降城附近的仆固部族酋勺磨,后者被王晙以勾结突厥妄图陷城的罪名,连同河曲数百降户一块杀尽杜士仪当年进士及第后奉旨观风北地,会被张说赶鸭子上架去安抚同罗部,也是因为王晙那一次杀降引起的震动太大。
可这两位族酋,毕竟不是经过太宗李世民册封的仆固部正统。同样经过多年颠沛流离,仆固怀恩之父所领的族民仍然有数千之众,在朔方诸胡当中也算是极其可观的。他给仆固怀恩起了这样的汉名,正是希望他将来能够如昔日的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一样在大唐朝中效力,出将入相振兴仆固部。从小被父亲以这样的方式严加教导,再加上大唐兵马雄壮,仆固怀恩的从军之志可谓是刻在骨子里的。
于是,此刻败战的他再次来到杜士仪面前时,竟有些提不起劲头来。在部族中,无论是比武还是打仗败北,失利者都会遭到嘲笑和羞辱,这会儿他也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可未曾想到,他虽是听到了一个笑声,可紧随而来的话语声却有些出乎意料。
怀恩,之前康国那些胡酋涕泪交加,恳求我为之前康待宾之乱中被安置江淮河洛的那些胡人求情,你却出言讽刺,说是他们不知道戴罪立功,于是那些胡酋纷纷自请出兵马相从征讨,你可是给我招来了一个烫手的大麻烦啊。
杜士仪竟是亲切地直呼自己的名字,仆固怀恩登时抬起了头来。可杜士仪嘴里说麻烦,面色却异常轻松,他立刻快速思量了起来,须臾便拱手答道:大帅,我那时候虽是一时意气,可昭武九姓那些人显然是早就思量好的他们既然愿意各出兵马,大帅何妨答应他们,横竖成不成乃是陛下圣裁,他们总得先表示相应的诚意和忠心才行。有了这些兵马,大帅再遣勇将统帅操练,教以忠义,时日一长,何愁他们不会感于大帅信赖,真心归顺
这番神似朝中那些忠义老臣的话,从仆固怀恩这个如假包换的铁勒人嘴里说出来,杜士仪听在耳中只觉得异常微妙。然而,他着实不得不承认,蕃将蕃兵有利有弊,有时候这些兵马会叛乱生事,但有时候这些兵马,却是真的能够如臂使指忠心耿耿,端的是看如何慑服,如何使用。
于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继而就颔首问道:你父亲遣你来灵州从军,难不成就你一人
自然不可能,家父素来忠义,陛下又屡屡加恩,如今已然是右威卫大将军同正员,他怎会如此小气仆固怀恩刚刚一时挫败的沮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自信和骄傲,家父给了我族中精锐八百,愿从杜大帅征讨
杜士仪这下算是明白了,之前昭武九姓那些胡酋,一个个所出兵马顶多不曾超过五六百,也难怪仆固怀恩瞧不起他们需要人替他们求情都只有这些手笔,怎比得上仆固部这位金微都督遣子从军来得慷慨大方他本就看中了仆固怀恩的勇武,此刻立刻欣然答应道:好,令尊既有如此忠义,我当立时上书禀报陛下,为你请军职。你所领军马便归你本人统管,即日起,便与我所选牙兵一同操练。
仆固怀恩这一次终于喜形于色,行礼拜谢道:多谢大帅他此前一直不明白,为何信安王李祎这样一位威名赫赫的名将坐镇朔方时,父亲不遣他从军,如今却突然让他来,现在他则是根本没想到这些,只有被人看重的欣喜。
而杜士仪命王昌龄和高适亲自去安置仆固怀恩及其所领兵马之后,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李祎挟大破吐蕃以及契丹的威名兼领朔方河东节度使,麾下就没缺过独当一面的将领,别人只愁李祎看不上。可他就不一样了,年轻是资本,但有时候也不免会让人轻看,更何况他这次接任本就突然,没来得及有任何准备。
于是,他定了定神后,便对身旁的封常清道:常清随我回灵武堂,我有话对你说。
刚刚鼓足勇气对杜士仪表露出了心中郁结,可得到的回复却让人意外,这会儿封常清还有些心里七上八下的。等到了灵武堂中,杜士仪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继而就颔首示意道:常清不必拘泥,坐下说话。
封常清依言坐下,却依旧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在书斋侍从的叶天旻则是好奇地偷瞥其貌不扬,甚至还有些跛脚的封常清,可紧跟着就发现来玚正用莫名的目光瞪视自己。来玚这几日因为杜士仪之命到灵武堂侍从,而叶天旻已经渐渐明白了父亲当初究竟做了怎样忘恩负义的事,但他对来圣严等人仍然有几分说不出的恼怒,这会儿便怡然不惧地朝对方回瞪了过去。于是,坐在杜士仪对面的封常清就只见侍立在侧的叶天旻和来玚大眼瞪小眼,到最后甚至双双都鼓起了腮帮子,不知不觉他就给逗笑了。
这一笑之后,不但封常清立刻觉察到自己失礼,就连叶天旻和来玚也只见杜士仪突然看了过来,彼此之间针锋相对的神情收势不及,全都给杜士仪看了个正着。一时间两人慌忙都垂下了头不敢作声,而封常清也异常尴尬地请罪道:大帅见谅
少年儿戏而已,我瞧见了不也觉得莞尔。杜士仪轻描淡写地略过此事,这才说道,你之前说此次回到家乡物是人非,这很自然,你在安西一住就是二十年,对于那里比起自己的家乡还要熟悉,故而真正说起来,西域就是你的第二故乡。你如今在朔方觉得有劲使不上,我也深为体谅,一来你虽读书,但经史精通文采斐然却还谈不上,科举这条路就难了。而你又并非勇冠三军,从军这条路看似也行不通。
封常清有些灰心地低下了头,可随即就体会到,杜士仪是说从军看似行不通,而不是彻底行不通于是,生出一丝希望的他立刻抬起头直视着这位年轻的朔方节度使,满怀期冀地问道:大帅可能指点一条明路
你在朔方从军,事倍而功半,这是因为你于朔方山河地理,胡汉杂居的情形并不了解,对于人员更是陌生。朔方军马本就雄壮,军将未免以貌取人,我虽为节度,却也不好贸然提拔于你。
见封常清只是稍稍有些气馁,杜士仪便词锋一转道:可是,你却并非没有熟悉的地方,那就是安西。如今突骑施苏禄可汗已经年迈,闻听尽失人心,不服他这黑姓为可汗的黄姓兵马蠢蠢欲动,其中莫贺达干更是野心勃勃,安西四镇早晚必定有一仗要打。你之前自请回归安西,确实是一条路,因为在那里,你方才能事半而功倍。
封常清听到这里,虽是大为意动,可他更知道自己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有些鄙陋,而他即便再熟悉安西,也只是无名之辈,哪来的上进机会不等他开口询问此事,就只听杜士仪转头对一旁那两个少年侍从问道:来玚,你之前提过,你家中一位族兄正从安西游学至此,可有此事
来玚正忐忑刚刚不合与叶文钧意气之争,结果引来了封常清嗤笑而被杜士仪察觉,有些心不在焉。杜士仪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来,他竟是手忙脚乱片刻方才终于搞清楚状况,赶紧老老实实地说道:回禀大帅,确有此事。族兄为人慷慨有大志,兼且读书不少,故而从安西远游朔方,阿爷也对他颇为照顾。
嗯,你父亲这几日繁忙,未必顾得着家,我亲书帖子一封给你,你这会儿早些回家,然后将这帖子给你族兄,来日请他来见我。
来玚本以为杜士仪要赶自己走,听到是带话方才松了一口大气,赶紧恭恭敬敬答应了。而等到他匆匆离开灵武堂,杜士仪方才对有些不明所以的封常清说道:来玚的族兄,乃是安西副大都护,四镇节度使来曜之子来瑱。他既是来了朔方,我召见却也是正理。届时我会亲自对他举荐于你,而你得其所荐前往安西,也就不至于碰壁了。此外,我之堂弟杜黯之,如今正任安西大都护府录事参军事,也会照拂于你。
听到这里,封常清终于恍然大悟。想到自己不过是相从张兴出使过一次吐蕃,余下寸功未立,杜士仪竟然替自己想得这般周到,他一时铭感五内。心头激荡的他霍然起身,就这么径直拜倒道:异日常清若是有成,绝不会忘记大帅提携之恩
杜士仪连忙离座而起,双手将封常清搀扶了起来,随即在心里暗叹一声。他当初遣杜黯之去安西任职,实则是因为自己也很想去西域那块土地体验一番,可谁知道事与愿违,他最终没能去成安西,反而转任朔方,如此一来封常清就显得有些有劲没处使了。事到如今,只能看看如今那位安西副大都护兼四镇节度使来曜能不能慧眼识人,用一用封常清
第八百四十一章 等价交换
一大清早,灵州都督府门前就已然陈设牙兵为警戒,内中文官行衙参之后,便各自退回自己的直房各自理事,时而有官吏从门口进出,官高者便有牙兵按刀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威势十足。当来玚带着族兄来到大门口的时候,就正值来圣严带着几个随从从里头出来,门前牙兵正在行礼。来圣严见到二人立刻一愣,也顾不得上马,快步走上前来,皱眉问道:二郎,你带着你六兄到这来干什么
阿爷,不是我,是杜大帅亲自向六兄下的帖子。来玚赶紧解释了一句。
来圣严昨晚上深夜方才归家,不曾过问此事,闻言大为意外。来瑱之父来曜虽说为四镇节度使,可论及亲缘关系,与他已经很遥远了,故而两人平素并无太多交往,若非来瑱自己找上门来,而且态度谦恭,他也不会留着这位节度公子在家中小住。此刻既得知是杜士仪亲自下帖相邀,他面色微微霁和,冲着来瑱嘱咐了几句之后,又对来玚疾言厉色地说道:既是为大帅侍从,你就给我用心一些,不要偷懒耍滑,更不得盛气凌人
同属一族,来瑱从前对来圣严同样所知甚少,只知道其深得朔方河东节度使信安王李祎信赖重用,如今李祎去职,来圣严竟因坐累而削官秩,以白衣检校节度判官,这分明是极其严厉的处分,可他到灵州之后,就只见来圣严日日忙得早出晚归,而且听说新任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对其言必听计必从,哪里有半分获罪的样子于是,面对眼前父训子的这一幕,他不禁有些微微出神,一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等到来圣严匆匆离去,他随着来玚进了灵州都督府,这种情绪就淡了。父母在不远游固然是至理,可相比闭门造车,出外游学更长见识,父亲对此也是极其支持的。待到了灵武堂之外,他见门前一个年轻侍从通报了进去,须臾便打开门躬身请入,他少不得再次整理了一下衣冠,随着来玚步入了其间。
偌大的灵武堂中并不曾隔断,西面是一排排高高的书架,正中墙上是一幅硕大的地图,地图下方摆着一方大案,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除却笔墨纸砚外,只有少少的一些文牍,左右则是两方稍小的书案,看上去是僚佐用的,反而各种案卷堆得很高。至于西北则用一架屏风遮掩,看上去应是安置了杜士仪的卧榻。此时此刻,那大案下方坐着一个年纪顶多只比他大三五岁的青年,虽是身着便服,但一对上那犀利的目光,他竟有一种站在父亲跟前的感受。
那是多年居高位,领重兵,掌大权,时日长久方才练就的气势杜士仪年纪虽比他没大几岁,可入仕为官却已经整整十六年了
拜见杜大帅
来瑱刚刚在打量杜士仪,杜士仪又何尝没有在打量这位安西四镇节度使的长公子相比那些外貌出众的年轻人,来瑱并不出挑,身材骨骼算不得雄阔健硕,手臂却显得颇为粗壮,肩膀微宽,人行礼时更是露出了其结实的腰背。于是,杜士仪在颔首答礼之后,便突然问道:来郎君可是擅长弓箭
此话一出,来瑱顿时愣了片刻方才答道:杜大帅果然慧眼,我虽还不能说箭无虚发,但确是擅长弓马。
果然不愧是名将之后,请坐。
请了来瑱入座之后,杜士仪便仿佛谈天说地一般,问起来瑱关于安西四镇的种种,尤其对于来曜曾经讨伐突骑施苏禄可汗的功绩很感兴趣。而来瑱对于父亲的功绩自然也乐得夸耀,言谈间事无巨细,竟是犹如在讲述传奇似的,等最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杜士仪带得不知不觉完全忘了今日来意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了。有些尴尬的他赶紧欠了欠身道:大帅见谅,家父征苏禄,有些事情我也是道听途谁,也许有失实之处
这又不是奏报朝廷,听听令尊的传奇也没什么坏处。杜士仪说着便欣然笑道,之前我这儿也有一位来自龟兹镇的幕佐,曾经说过安西来大帅威震西陲,其中尤以征十姓可汗之功为最,今日再听你此言,诚然让人敬服
听说杜士仪这里还有来自安西的幕佐,来瑱就更加暗自捏把冷汗了。幸亏他刚刚还没有夸耀功绩太过,岂不是真的闹了笑话只不过,一想到安西的人竟然会不辞远道而投奔杜士仪,却不是效力于父亲来曜麾下,他不禁又有些不服气。
未知是何许高士
他曾随我的节度判官张兴出使过吐蕃,在吐蕃赞普面前诈为安西使者侃侃而谈,把堂堂吐蕃赞普都给骗了过去。杜士仪笑着将当初张兴与封常清在逻些布达拉宫见尺带珠丹的情形一一道来,见来瑱果然大为意动,他方才叹道,只不过,他是随流配充军的外祖父前去安西的,出身既是孤寒,经史也都是外祖父所教授,既无人提携,又其貌不扬,若非因巧合随我那掌书记王少伯以及推官高达夫来到陇右,恐怕也难有上进之机。
来瑱这才恍然大悟。这样的出身再加上这样的外貌条件,杜士仪所言之人在安西籍籍无名也就不奇怪了。越发好奇的他立刻恳请杜士仪请人相见,杜士仪当即慨然答应,命人去请了封常清来。果然,只不过一打照面,来瑱就生出了几分失望。
斜眼干瘦,再加上又是跛脚,此人真是杜士仪所言在吐蕃赞普前诈为安西使者的那人
杜士仪早就给封常清透过消息,授意他尽力表现,因此,当来瑱开始试探考较对方的时候,他便气定神闲地看起了好戏。果然,封常清对于陇右朔方所知固然甚少,可对于住了二十余年的安西,即便不能说是了若指掌,但也足以让来瑱刮目相看。果然,一番攀谈之后,来瑱顾不得正当着杜士仪的面,竟是忘乎所以地说道:封郎才具高卓,又通四镇军情方略,何不前往安西效力于家父麾下
咳
听到杜士仪的这一声咳嗽,意识到这是在人家的地头上挖人家的人,来瑱方才一时大窘。他正想补救这太过急切之举给人留下的坏印象,却不料杜士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竟是说出了让他极其意外的话:来郎君,常清乃贤才也,但我也不是不能割爱,可你就这样从我麾下把人给撬走了,传扬出去,还以为是我礼贤下士乃是虚言。这样吧,令尊身为四镇节度使,你虽文武双全,他总不能拔你于他麾下,不若你留朔方从我
无论是封常清,还是来瑱,此时此刻全都瞠目结舌。封常清是诧异之后感激涕零,暗想杜士仪只不过刚和来瑱接触,都不知道是怎样的人就留其相从,分明是为了举荐自己不遗余力;而来瑱则是惊疑变成惊喜,杜士仪用人素来为人称道,左右皆名士,拔擢的将领也都被人称之为一时才俊,若是他真的为杜士仪所用,那简直就是不愁将来了而且所谓游学,游在其次,学才是最重要的,在朔方这种要镇,何愁学不到自己想学的东西
故而他须臾离座而起,郑重下拜道:承蒙大帅青眼,瑱敢不从命而封郎真贤才,我将具书信一封,向家父郑重举荐。
得到这样的承诺,封常清自是同样称谢不已。而等到吩咐来玚送了来瑱出去,杜士仪方才对封常清说道:安西来大帅威震西陲,然则年事已高,虽有其子力荐,但终究是否会重用你,却还不得而知。若是他异日迁转他职,你也可以随时回来,若愿意一直呆在安西,不妨耐心等一等机会。
见封常清千恩万谢,杜士仪仍是没有吐露更要紧的一层。近日之内,昔日和他相交至深又共事过的王翰,将会转任北庭。在卸任云州刺史之后,王翰本可以留朝任郎官,无论是他还是王翰全都认为,朝中如今的格局实在是不适合留京,与其被人排挤,还不如有多远走多远,至少北庭不是他的地盘,朝中天子也好宰辅也好,总不至于有太多的为难。
除了王翰,还有郭荃王泠然王芳烈他总不能让当初从他多年的人寒心
来圣严得知杜士仪留来瑱任幕府官的时候,已经是这天深夜了。听来玚眼睛放光地转述今日灵武堂杜士仪召见来瑱的情形,他就不像自己的子侄辈这样想得简单了,细细思量的他不知不觉就明白了杜士仪这一石二鸟之计,赞叹敬服的同时,却也不禁思量了起来。
收伏文官容易,谢智曹相东之辈素来骄悍,却不是那么容易慑服的。谢智领兵三千游击之举恐怕已成定局,而李佺虽有节度副使兼经略军使之名,要收伏经略军却也难如登天,接下来杜士仪又会怎么做
深夜之际的灵武堂,大案前的杜士仪在一张小笺纸上,郑重其事地打算送去洛阳给赤毕的一封信上写下了一个令其寻访的名字,随即微微出神。
他离京之前举荐给裴宽,让其设法拔擢的那些人,这会儿应该已经正在铨选了吧现在朔方这情势,文官能制,武官难服,就算揠苗助长也顾不得了
第八百四十二章 毒饵
尽管上书为仆固怀恩请官的奏疏尚未得到回复,但人都来了,杜士仪当然不会将其以及那送上门来的八百精锐骁勇给放走,就这么直接留了下来,和他重选的牙兵一块操练。之前他令张兴这个节度判官亲自兼知牙兵操练之事,而让虎牙协理,本就是因为担心在别人眼中,虎牙只是自己的从者,不能服众,故而让张兴挂个名,同时看看其是否有领军之能,而今虎牙在之前的相扑中小胜了仆固怀恩一筹,他就有意再次对仆固怀恩用了激将法。
一个月之后,我所领军马和他所领牙兵一块操练,再比胜负好,当然好
仆固怀恩几乎想都不想就连连点头答应了下来。他压根没有去想自己和杜士仪的一介从者较量是不是有些跌了身份,只想着一报之前败战之仇。
至于虎牙,他跟着张兴校阅了新选出来的牙兵,看出众人不服后,便领出了自己在杜士仪家将家丁中简拔出来的十名锐士,狠狠挫了一下这些朔方兵卒的锐气,虽还不至于能够立刻让人慑服,可一听到一个月后就要和蕃兵一决胜负,杜士仪甚至还开出了五百贯的赏钱,一时牙兵之中自是人人争胜,士气一下子就给调度了起来。
拿着来瑱和杜士仪双料荐书以及杜士仪写给杜黯之书信的封常清,则是带着深深的期盼和感激,准备踏上回归安西四镇的道路。杜士仪的礼贤下士用人不疑固然让他很受诱惑,很舍不得走,可正因为杜士仪用人的风评太好,以至于这边厢人才济济,他即便长留也未必有出头之日,还不如回到他的起步之所去搏一搏。
临行之前的晚上,杜士仪特意亲自给他设了小宴,而他出发这一天,张兴和王昌龄高适都来给他送行,再加上杜士仪相赠的良马仆从和丰厚程仪,简直让他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送走了封常清,高适和王昌龄一同回到灵州都督府时,便获知了一项最新的人事变动。王昌龄这个掌书记固然未动,高适却迁支使。支使位居判官之下,推官之上,职责和掌书记类似,但不少节度使府都并不设此职,理由很简单,若是节度使推荐任此职的士人无名无才,朝廷很少会准许。而这种事放在被骤然从陇右调到朔方的杜士仪身上,自然就不消担心了。只要张九龄和裴耀卿尚在位,高适又文名卓著,他们又何惜支使一职
平白无故升了官,高适高兴归高兴,听到补了自己那推官之任的,是原本朔方节度使府的一个巡官,他在王昌龄笑着恭喜自己时,便微微沉吟道:少伯,照此看来,幕府不是突然空出了一个巡官之职莫非是大帅又看中了哪家才俊如果早些空出来,兴许常清也不会回安西。
王昌龄在有些事情上不如高适目光犀利,但看人却有几分精准。他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如今这盛世,名士不由科场出身,便以为徒有虚名。你是自己豁达,又遇到了大帅,否则也是要去科场里头摸爬滚打的。而常清一无文名,二无出身,三无出众相貌,就算在此当一个巡官,别人还要在背后指摘他毫无寸功。与其如此,何妨回安西四镇去他虽没对我们明说,可看他那期冀的样子,应不仅仅是大帅对安西四镇节度使来大帅举荐他那么简单。
对了,安西四镇节度使来曜来大帅,和咱们朔方节度判官来圣严,同出一姓,难道是有亲
两人不知不觉就从正事转到了开始八卦来曜和来圣严是否有亲,等踏入灵武堂,见杜士仪身侧一个有些陌生的青年立刻起身见礼,他们还礼之际,不禁都生出了几分好奇。下一刻,只听杜士仪对他们解说道:这是安西四镇节度使来大帅长子来瑱,我前几日考较其弓马才具,打算辟署其为朔方节度巡官。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王昌龄和高适对视了一眼,同时心生感慨,这下子若还不明白封常清怎会喜滋滋地回乡,他们就太愚钝了。体味到杜士仪在朔方用了一个来瑱,来曜在安西投桃报李,总应该给封常清一个机会,他们对于封常清的归乡之途自然而然就颇为看好。
达夫既为支使,从今往后,祭祀祈祝以及号令升黜之文,归少伯。而朝觐聘问慰荐之文,归达夫。至于若是忙时,我这里的一些私信,自然也要偏劳你二人。见王昌龄和高适连忙行礼答应,杜士仪这才对来瑱含笑说道,至于巡官,子真,你乃是将门虎子,新官上任,不妨先跟着你那叔父熟悉一下朔方,等到一个月后牙兵操练得有个模样,我拨与你五十人,你就替我前去巡视一趟三受降城吧
三受降城中最远的,距离灵州都还有一千多里路,若是寻常人听到这种任务必然以为苦差,可来瑱本来就是游学,如今初任巡官的第一桩任务就正合自己心意,他简直是满意极了。一口答应之后,他甚至还想软磨硬泡不要牙兵随行,自己就立刻去,可等到杜士仪明言经略军副将谢智将领兵游击,而且近日之内突厥也许会有出兵的动作,他这才收起了急躁之心。
就算他自负文武双全,可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在初次拜见杜士仪提出请求之后,那些胡酋没有得到正面的回复,这心情甭提多糟糕了。他们本以为杜士仪无法轻易掌握朔方军马,必然会对他们奉送的这一件大礼求之不得,可谁曾想杜士仪竟是根本就不吞这个香饵得知仆固怀恩已经被杜士仪留下,而且所领兵马也正在和牙兵共同操练,甚至约定了一月之后的较量,他们就再也沉不住气了。出自昭武九姓的这些胡酋仔仔细细又商量了一回,最后便再次到灵州都督府请见。
可这一次,杜士仪就没有轻易召见他们了。门前牙兵通报进去之后,送出来的答复却很简单:大帅近来公务繁忙,无暇接见诸位,请回吧
这样生硬的拒绝让众人噎得发慌。离开了灵州都督府之后,就有人恶狠狠地说道:要我说回去就回去朔方可不比陇右,曹相东谢智这样的骄兵悍将,轻易能让人握住我看杜大帅这个朔方节度使也未必能当多久,咱们何必下错了注反正这么多年都等下来了,再等个一年半载也不急
胡说这次是好不容易从江淮那边打听到消息,康安何石四大族姓中,当年的老人几乎都快死了,就算没死的,也因为散居各处,群龙无首,如果等到他们推举出一个首领来,回头就算陛下赦免了他们回到故地,我们还能够轻易将他们一口吃下这种时候就是要下手快,你们都别忘了,当初迁出去的足足五万多口人,现在就算回来一半,少说也有两万多口。
这些年我们各部都是个什么光景就算鼓励女人们多生,可全部加在一块,也只有万人多,不到当年的两成每一部多上一两千人,十年后会是多少人口,二十年后又会有多少人口只要我们强盛起来,大唐总得对我们更好一点,惹恼了我们就去投突厥,不用像今日这般看人脸色
说话的这人正是康待宾的族弟康无延,也是最初挑头恳求杜士仪的胡酋。当年他因为没有直接卷进那场叛乱,因此这才逃过一劫。见众人无不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他方才正色说道:所以,这时候不要吝惜。四千兵马既然杜大帅看不上,那就凑出六千人,横竖他不可能真的把这支兵马给吞下来,到时候还是咱们的人谁要这时候小气,异日河洛江淮那些人赦免回来了,那就没他的份
于是,不过隔日,这些胡酋重金请了朔方一位名士主笔的联名书就再次送到了杜士仪面前,这一次各部愿意凑出兵马六千听候驱策,而且那联名书上满是悲切痛悔之情,若是不知道的,还真的会被这些话打动。杜士仪玩味地看着这样一份东西,随即就令人把仆固怀恩叫了来,似笑非笑地将联名书推了过去。
怀恩,这些胡酋可是不死心啊,你看看,比令尊的手笔更大。
仆固怀恩狐疑地上前接过那联名书,扫了一眼后登时瞪大了眼睛。昭武九姓聚居河曲六胡州的那些部落,他最清楚不过了,小部族只有数百人,大的也不会超过两千,各部所有的人口满打满算,绝对不可能超过两万,能有一万五就顶天了,可这次他们竟然愿意凑出六千人马从朔方节度征讨
这怎么可能恼怒地迸出这么几个字之后,仆固怀恩有些摸不清楚杜士仪让自己看这个究竟是不满父亲给他的兵马太少,抑或是其他意思,一时有些踌躇如何应对。而就在这时候,杜士仪欣然起身走到他身前。
这样,我如今却也懒得见他们,你替我出面,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章程吧。不过给我记住,我已经上书为你请官,你就是朔方节度使府的军将,不能再和从前一样,对他们动辄冷嘲热讽了
得知这样重要的事情,杜士仪竟是交给自己,仆固怀恩登时为之大喜。他退后一步深深一躬身,继而朗声应道:必定不负大帅厚望
杜士仪见仆固怀恩被撩拨得一身是劲,等到人转身去后,他就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曹相东谢智等人挟功自傲,若要破此局,陇右那些手段就不管用了。更何况,就算他有将,首先也得先有兵,这些胡酋的用意就算昭然若揭,他也得设法吞一吞那有毒的饵,可在此之前,他不能急,至少得等到他向朝中宰辅讨要的一个人到了朔方才行。
只不知道时隔将近二十年,康庭兰是否还记得他。
第八百四十三章 用人须不疑
作为仆固部金微都督的继承人,仆固怀恩和那些胡酋打交道的时候自然深有底气。而康无延等人既然私心极重,即便都极其恼怒于杜士仪那态度,可还不得不放软了身段和仆固怀恩软磨硬泡。等到他们答应了仆固怀恩各种条件,终于换取了杜士仪同意上书替当年那些叛军之后求情时,互相之间都是唉声叹气,唯有用不久之后就能换来丰厚回报来安慰自己。
可是,答应凑出的兵马还是要立刻就给的。好在杜士仪并未立时让他们交出六千兵马来,而是只抽三千,声称要先行操练整编,以备战时使用,康庭德和其他人一合计,自然立刻答应了回去调人。十数日之后,各部便按照之前的许诺,将人送了过来,马匹军械一律自备,就连帐篷也是现成的。
见此情形,经略军正将曹相东虽是对杜士仪突然招募了这样一支蕃军大为忌惮,可他如今更要紧的是应付经略军使李佺的各种老辣手段,谢智又领军三千去了三受降城附近,他也就顾不得这一头了。毕竟,李佺作为李祎的族弟,李祎很是向其举荐了几个可靠的偏裨将校,他丝毫不敢小觑了这位老将。想了好些办法,他才借着丰安军附近最近出现马贼,把李佺给哄了过去,继而方才在当天晚上招来了另一个副将陈永计议了一番。
这一天,因新编的牙兵尚在操练,杜士仪命人叫了郭子仪带着亲兵扈从自己出城射猎。与陇右一样,朔方从前同样有专供节度使以及麾下将领的猎场。但从前李祎就任后就以此为弊革除,如今的所谓射猎,还不如说是出城射猎飞禽走兽,是否有收获就得看运气了,当然,猎物也是随行将卒的福利。
如今已经是二月末,飞往南方过冬的候鸟陆陆续续有一些飞了回来,又有郭子仪这等长年在朔方从军的老手引导,不过须臾,杜士仪便从空中射下了一只大鸟。他示意随行诸将卒随意,见众人欢呼一声四下去寻找猎物,只有十余个从者家将不敢稍离,而郭子仪也带着一行亲兵在一旁,他就笑着向其招了招手:子仪,且过来说话。
郭子仪听到四下弓弦声不断,他又打了个手势命亲兵散开卫护,以防有流矢突然袭来,这才策马上前。见杜士仪身边那些亲随自然而然散开十几步远,他一下子意识到恐怕是这位朔方新任节帅有事要对自己说,心头一凛的同时,立刻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
子仪想来听说了,昭武九姓那些族酋力求我为之前康待宾那些获罪内迁旧部求情,为此甚至凑出了数千兵马,以供朔方节度驱策。
说到这件事,近来经略军中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郭子仪又怎会不知道他甚至听说,经略军正将曹相东在见人时大发脾气,可最终也没有在公开场合说什么。于是,极其谨慎的他便轻轻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听说过。这些胡人应也是感大帅恩德,这才愿意出兵马供驱策。
你不用往我脸上贴金,他们不是感我恩德,而是打那些内迁胡户的主意,打算一迁回来便各自瓜分,以增广自己的实力,从而占据更好的牧场和地盘。若不是一部一族吃不下,其实参与者越少越好。至于出的这些兵马,既然都是各部的胡人,听的当然是他们族酋之命,这会儿说是供驱策送了人来,等到真正战事来了,他们就叫起撞天屈找各种理由推脱,甚至于勾结外敌,那会儿我难道还能找他们评理
杜士仪见郭子仪面上闪过了一丝诧异,便又笑着说道:你大约在想,我既然洞察了他们的心思,又何必为人作嫁
不不,我只是佩服大帅慧眼如炬,想来大帅应该早有定计。尽管杜士仪上任之初便召见了自己,又是将他官复原职,又是在之际很明显地偏心于他,而且看上去似乎对自己的父亲郭敬之颇为礼敬,但郭子仪除了惊喜,也有疑惑。他年纪不小,可不是那等万事皆当理所当然的愣头青。于是,恭维了杜士仪一句后,见其突然不说话了,他便出言试探道,大帅莫非是想设法将这一支胡兵收为己用
且不说如今这三千人出自十几个部族,号令不一,就只说这些兵马背后的胡酋各具私心,我又岂能轻易收为己用子仪,我听说,你虽名为先锋使,但所带兵马,如今还是只有千余人
对于这个问题,郭子仪唯有苦笑:曹将军连日用各种名义从我麾下抽调兵马到别处,故而如今我这先锋使名下,确实只有千余人,又和从前一样了。
曹相东此人,倒是很有手段。杜士仪哂然一笑评判了一句,这才淡淡地说道,既如此,即日起,我调你以及所部兵马另有他用。昭武九姓这些胡酋凑出来的这三千蕃军群龙无首,若真的面临战事,便成了乌合之众,你过几日给我操练操练他们,顺便好好权衡掂量一下他们的战力如何。记住,操练在于其次,我希望你麾下的这些人马,能够好好让这些胡军见识一下,精锐和乌合之众的区别,让他们知道何谓朔方雄师
郭子仪这才恍然大悟。精神大振的他正要行礼应诺,却只见杜士仪又策马转过身来正对着他,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炫耀了军威之后,你不妨在这些蕃军之中挑拣挑拣。要知道,他们中间说不定有些族中刺头,被塞过来说不定还有借刀杀人之意,可看过朔方雄军的景象,听了战功升迁的富贵光景,未免不会有人慕名真心投军,这样的人你该收就收下来。既是自愿,他们的族长难道还能说什么同是大唐的子民,他们的族民愿为我大唐效力,还有人能拦着
话说到这份上,郭子仪已经心领神会。他立刻在马上行过军礼,凛然应道:大帅放心,此事我定会全力以赴
嗯,到时候若有胡人自愿投军,全都归你麾下。即日起,你这先锋使,不是经略军先锋使,而是我朔方节度先锋使
这区区一个所属的差别,却是天差地别。郭子仪万万没想到杜士仪竟肯如此拔擢重用自己,惊喜之余不免生出了深深的狐疑。看这样子,杜士仪都不止是对他父亲郭敬之慕名已久那么简单了,莫非和郭敬之其实早年有什么样的交往可若真有这种事,他这个为人子的为何从没听父亲提起过父亲为人最是藏不住话,要真的和闻名天下的杜士仪有旧,早就宣扬得人人皆知了
一场射猎之后,杜士仪一回到灵州都督府,便只见张兴和虎牙一同迎上前来。张兴文武兼修,在陇右就凭借勇武让人折服,可陇右那会儿几无战事,他又不可能真的以掌书记去领军,故而这次借了操练牙兵的名义,他很是亲自体验了一番书上兵法与实际的不同。而虎牙领兵,本就是擅长小股精锐的搏杀,自然更拿出了全副本领。此刻提到即将和仆固怀恩所领仆固部蕃军的较量,两人自然全都信心满满。
虽只是演练较量,可你们都有如此争胜之心,我可就放心了。杜士仪莞尔一笑后,这才对张兴问道,谢智的兵马,如今到何处了
应该已经过了都思兔河。张兴一提到谢智,脸上的轻松之色立刻也无影无踪,三受降城均有军报送来,近日确实常有突厥兵马前来窥伺,因此屯田军民人心浮动。
唔杜士仪微微皱眉,又对虎牙问道,都播故地那儿,可有什么消息
从都播到我朔方,不下三四千里,路途既远,消息自然颇为不便。虎牙当着张兴的面,自然只能含糊一些,而且拔悉密和葛逻禄在侧,只怕在三五年之内,都不可能帮上什么忙。
我知道了。杜士仪很清楚,占下那块飞地简单,但要在突厥以及葛逻禄拔悉密的眼皮子底下经营好那块犹如楔钉子一样的飞地,却是难如登天。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毗伽可汗纵使那会儿人之将死,可也不会把真正的好地方拱手送人,岳五娘能够两害相权取其轻,把都播故地要到了手,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想到三受降城那边一触即发的形势,他不禁在心底暗叹了一声。
李祎这一走,长舒了一口气的不仅仅是李隆基这个天子,得意的也不单单是李林甫,朔方的某些悍将还不是觉得犹如松了绑换成李祎在时,经略军正副将曹相东谢智会这样阳奉阴违,自行其是
大帅
一个牙兵匆匆进来,行过礼后便急急忙忙地说道:大帅,朔方经略军中今日放粟米,吴参军前去监理,可结果军中闹事,说是不但不足,还有霉变
听得此言,杜士仪登时眉头倒竖。来圣严前日出发前往了定远城,三五日之内都不能回来,而李佺昨日黄昏则去了丰安军,偏偏是两人全都不在灵武城中之际,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其中深意就呼之欲出了。要知道,吴博说话虽直,可不但和来圣严相交极深,而且近来对他佐助良多,他怎能袖手不管
第八百四十四章 闹剧
相比多年前的六十万边军,经过先头燕国公张说为相时,一口气将二十万只负责屯田的兵马裁撤为民,现如今大唐的边军数量一下子锐减到不足四十万。可是,朔方军看上去不过区区六万多人,却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军中大多是父子相袭兄弟相继吃当兵这碗饭的,拿命在前头搏前程,故而四季衣裳米粮全都是官给,而非府兵时期的自备。不但如此,一场大战后若有缴获,主帅也往往会不惜重重犒赏麾下,以期收拢人心。
当初杜士仪曾经对左右说过偏裨可以凌将校,士卒可以凌偏裨的景象,这些年已经露出了苗头。因为军饷所得不均等等事件闹出的小哗变,在四境边镇都层出不穷,只既然惊动不大,往往都被主帅想方设法压了下来。
这一天的事情起因同样很小。不过是用斛量米发给军饷的时候,有几个士卒不满所得,硬是说量米的斛太平,要求高高堆起,堆起之后又不满意,还要用脚踹斛,如此才肯领回自己的那一份。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刺头,军需官亦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闻讯赶来之后,当即便摆出了不耐烦的样子,将几人移到最后领米,实则言下之意便是等到其他人发过之后,再行给他们额外量米,届时多给也就不会引起什么麻烦了。
可这一天来此监理的是录事参军吴不惯那几个骂骂咧咧满脸横蛮的家伙。这时候,一个随行的小吏也不知道有意无意,在他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这几人是军中刺头,每逢发饷常常闹事,他顿时大为恼怒,皱起眉头就对军需官斥道:历来军中发饷,大斛装米,以平为准,这些人分明是故意闹事,若不行军法,何以服众
此话一出,那几个军中刺头顿时不干了。其中一个立刻嚷嚷了起来:吴参军,你不是在朔方一天两天了,怎么能说话这么不凭良心我们在前头提着脑袋不顾生死打仗,你们只知道在后头安安稳稳在衙门里头坐享其成,我如今不过是说句公道话,这就是闹事这就得行军法弟兄们,打开咱们装粮食的口袋,让吴参军好好看清楚,里头都是些什么货色
此人一出声,四周围顿时围上来十几个人,将吴博身边的小吏全都给挤开了。其中一个甚至直接抽出了自己的佩刀,一刀刺在了口袋上,里头的粟米立时全都顺着破口漏了出来。就只见本应该黄灿灿的粟米中,不少都是发黑的,那抽刀刺袋的兵卒顿时冷笑道:瞧见没有吴参军,我们辛辛苦苦戍边打仗,换来的就是这些霉米你要对咱们这些闹事的行军法,就先好好惩治那些竟然敢在咱们用血肉换来的饷米上做文章的奸徒
没错,杀了那些没良心的狗贼
若是真的行军法,他们才真该死
咱们辛辛苦苦卖命打仗,到头来才能得多少钱
尽管吴博明经及第为官多年,可在此起彼伏的声音中,却犹如汹涌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有心想说什么却每每被人用更大的声音压了下去。于是在远处看热闹的人群看来,他是根本不敢与人评理。一传十十传百,倘若说最初这儿只聚集了几十个人,那么须臾就有数百人将这儿团团围住,而且四下聚集的兵卒还在不断增加,不但使得四面八方水泄不通,而且局势隐隐有失控的痕迹。
事到如今,吴博已经根本找不到自己的随从和那些小吏了。四周围将他团团围住的那些兵卒根本就不和他讲道理,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发的饷米不足,甚至出现霉变,让他给个章程。可怜他今天只是轮值到此监理的,嗓子早就在四周围的逼问之下喊哑了,到最后甚至有人发起火来对他推推搡搡,一来二去,他的官袍零落不说,就连官帽也有些歪了。就在他狼狈不堪,以为再这么下去恐要出大事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一个铜锣似的嚷嚷声。
杜大帅来了
这个声音须臾便传遍了各处,尽管聚集在此的数百人并未立时安静下来,可声音却明显有所减轻。杜士仪这才刚刚上任,在朔方军中还谈不上多少威信,他们听到的也不过是各式各样的传闻,有宣扬杜士仪往日政绩以及爱护军民的,也有诋毁他狠辣手段的,总而言之两种声音在军中彼此冲突,却是让底下的军卒不免无所适从。所以这会儿听到杜士仪亲自赶来,一时窃窃私语说什么的都有。
而已经完全没了得体形象的吴到杜士仪排众而出走到自己面前时,只觉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尽管饷米不足或是霉变和他完全没有半点关系,可他既然受命前来监理,就担着干系,现如今被挤兑到了这个狼狈模样,怎叫素来在灵州都督府中最重视形象的他无地自容尤其是看到自己那被人推搡得处处褶皱,而且甚至还有几条破口子的官服时,他就更难受了。正当他低垂着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披在了自己肩上。
他抬起头一瞧,这才发现杜士仪竟是解下了身上的黑色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蠕动了一下嘴唇的他看到杜士仪就此转身挡在了自己的身前,心中不由蹭地生出了一股莫名感动。发生这种闹剧,他本来就是如何请罪都不为过的,可杜士仪问都没问一句便解衣给他披上,随即站在他身前挡下了所有恶意。
从四周围那众多人当中穿行过来时,杜士仪只带了张兴和虎牙,郭子仪等人全都留在了外头。此时此刻,他环视了依旧尚未安静下来的人群一眼,这才沉声问道:事情我都听说了,据言是饷米霉变
他完全不提不足,只说霉变,人群中骚动了一阵,却并未提出异议。要求量米时淋上斛尖甚至踢踹斛身以求多分一点,这种私心总不能拿到台面上说,因此,前头很快就有人嚷嚷道:没错,大帅可以瞧瞧地上这些霉变的粟米,可是给人吃的
杜士仪低头看了看脚下,随即沉默不语地蹲下身来,拈起一把被无数人踩过的破碎粟米,这才站起身。尽管已经沾染了尘土,但那些碎米当中发黑霉变的痕迹依旧很明显,于是,他便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张兴。不用他开口,张兴便低声说道:饷米发放乃是大事,来圣严曾经亲自带着我查看过存放这些米粮的仓库,而看守粮仓的也都是供事多年,据他所言从未出过纰漏。他还很是自豪地对我说过,这么多年了,朔方发放饷米从来没出过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从李祎向自己举荐,自己带着来圣严揭开叶文钧伪作李祎书信开始,杜士仪便明白来圣严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其自豪地说朔方发放饷米从来没有出过事,他几乎可以断定,此次闹事必是有人在背后挑唆的。此时此刻,再次捻动着手中那一把碎了的霉变粟米,他突然开口问道:吴博,地上这些霉变粟米是怎么被人发现的
呆在杜士仪身后的吴博虽然心乱如麻,可还没有昏头,深知此刻最要紧的是让杜士仪明白今日的前因后果,他便努力镇定了一下心神,从有人在领米时闹事到最后自己被人团团围住,有人抽刀刺破了领米的口袋,于是出现了这满地霉变碎米的事,全都一五一十说了,末了才低声说道:大帅,都是我一时失察,这才
请罪的话以后再说,究竟是何人之责,现如今还说不清楚。杜士仪打断了吴博的话,突然提高了声音,之前那抽刀刺破米袋的人何在
他这一声运足了中气,一时四周围人群中在微微骚动一阵后,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众人你眼望我眼,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面对这种情形,杜士仪顿时哂然一笑道:若是窥破了发米的玄虚,揭破其中情弊,本是应该有功,缘何却不敢现身
他这样一逼问,人们顿时一阵喧哗,随即就往前后左右四处打量,可足足好一会儿,依旧无人现身承认。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沉下脸道:不敢出面,是因为心里有鬼朔方军中发饷米,历来为了防止各种情弊,都是拆包之后重新用斛斗称量,是否有霉米,领米时一看便知,当面便可以提出质疑此人即使已经领完用米袋装了,为何不在领米处当众揭穿,却又故弄玄虚抽刀刺破
见四周人群中一时议论纷纷,他便提高了声音:朔方饷米,由节度判官亲自监管,节度判官来圣严在朔方为官多年,各位须知道他的人品眼下我已命朔方节度先锋使郭子仪带人封锁了四面出入,即刻亲自检视在场所有人领的饷米,如若真有霉变,立时留存查证。各位不妨都好好擦亮眼睛,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再听一听看一看,左右都有谁唯恐天下不乱
此话一出,隐在人群中的几个刺头登时惊怒交加。
杜士仪只带了两个人进来此处,敢情是早在外头有所准备事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外头的人反应快一些,否则这场戏就唱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