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五章 蹒跚起步如幼童
时值自己在陇右鄯州的第二个新年,杜士仪在除夕午宴上,却被麾下文武一杯杯敬酒灌了个大醉,醒来的时候方才知道,已经是子时将近,新的一年即将来临。他支撑着坐起身来,这才听到外间杜广元正在教杜仙蕙说话。虽则是开口不算早,可牙牙学语的杜仙蕙如今已经会奶声奶气地背上两句兄长教的唐诗,那口气让人忍俊不禁。而他更欣喜的另外一件事就是,妻子又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了,他并不在乎是儿子还是女儿,几个大夫的诊断各自有异,说男说女的都有。
真是平日里太纵容那些家伙了,被他们这一杯杯灌得我险些没趴下,也错过了团圆宴。不知道崔十一和十三娘在鄯城可好。
听到丈夫如此说,王容顿时笑得眯起了眼睛:你如今那支牙兵几次随王忠嗣出去平羌,以及对付马贼,一来二去,一个个新的队正旅帅提拔上来,一个个尸位素餐的人黜落出去,整肃得气象一新,里头的人谁不对你感恩报效平日里你是大帅,他们不敢如何,难得你今天说了来者不拒,他们不灌死你才怪十一郎和十三娘都很好,你不是月前才见过他们。
杜士仪哪里不知道今天午宴时那大话说得满了,这才以至于险些醉死。然而,他也着实是心里高兴。尽管去年有秦州地震,但因为吐蕃和大唐的和议还在,赤岭界碑旁边,吐蕃那边别出心裁地刻了一尊穆火罗的石像在那儿谢罪,以表臣服,既然边境无战事,这一年鄯州洮州廓州河州四州麦子大丰收,仓库里终于完全满了。而他严格执行最严厉的兵器管制保养程序,一时间街头斗殴的案件少了,兵器的损耗量低了,但练兵却丝毫没有马虎。
至于除却小股羌人以及马贼之外,别无外敌侵扰,兵员容易懈怠这种事,他便将风靡两京的马球赛搬了过来,甚至于还联络了对面积石山布防的吐蕃大军,两边在春夏秋三季都会打上一场轰轰烈烈的马球联赛,把两国兵马的那种对抗心理全都放在了赛场上,而茶商们则是在某种鼓动下冠名赞助,甚至有一季便叫做蒙顶马球赛,当杜士仪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险些喷饭,可不论如何,边疆一片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从河西到陇右,一片安定景象。
不是只有打仗开边方才是英雄,能保一方平安的亦能得军民之心
尽管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可又喝了一碗酸汤,用冰冷的雪水中拧出来的软巾严严实实擦了两把脸,杜士仪终于恢复了过来。王容早就带着一双儿女少许吃过了些东西,本以为两个小家伙必定捱不到守岁的时辰,可没想到杜广元精神奕奕也就罢了,就连杜仙蕙也不肯睡。这会儿瞧着杜士仪出来,才一丁点大的杜仙蕙顿时笑得咧开了嘴,跌跌撞撞冲着父亲奔了过去。
阿爷阿爷
都说女肖其父,可如今过了年就要四岁的杜仙蕙,瞧着却仿佛和王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眼神情都像极了母亲。杜士仪弯下腰一把将女儿抱在怀中,又拿胡子在她脸上蹭了蹭,见杜仙蕙一面后仰去躲,一面却咯吱咯吱笑着去抓他的胡子,他顿时哈哈大笑。
蕙娘,马上就要过新年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告诉阿爷就算天上的星星,阿爷也替你摘来
王容见杜士仪如此信口开河,顿时哭笑不得。然而,小小的杜仙蕙眨巴着眼睛,看看母亲,看看兄长,最终方才贴着父亲的耳边说道:我就要阿爷
这话无疑胜过所有,尤其是才那么小的女儿就知道如此哄自己欢心,杜士仪自然心花怒放,将杜仙蕙高高举起之后便笑着说道:好,好,果然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阿爷没白疼你
尽管父亲如今最喜欢抱的就是妹妹,杜广元难免有些吃味,可等到杜士仪放下了杜仙蕙,小丫头又过来腻着自己一口一个阿兄的时候,他就又心软了。从心里告诉自己作为长兄,要爱护妹妹,还有母亲接下来会生下来的弟弟或是妹妹,他突然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姑姑和姑父一共是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那么照这样的道理,母亲接下来很可能再给他生个弟弟那可好,到时候,他就能和崔朗对崔朋那样,带着弟弟去骑马射箭到处跑了
等到佛寺中新年的钟声响起之际,杜广元和杜仙蕙终于困意上来,再也捱不下去了,王容方才让乳母徐三娘带了两人去睡。她虽则下午没歇过,可这会儿人却炯炯的丝毫没有什么睡意,再见杜士仪裹上大氅,到内寝门前檐下看着漫天飞舞的大雪出神,她便也裹上了厚厚的大袄,出门站在其身边低声说道:杜郎是有心事
去云州见阿姊的信使已经回来了,不知道阿姊那儿计划得如何。杜士仪转过身,将王容的手紧紧捂在手中,轻声说道,李明骏那儿的暗子还不打紧,而阿姊那边这一步走出去,方才是真正的打开局面,可也就意味着不能回头了。说到底,这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臣子应该做的事。
外间的明瓦灯映着漫天飞雪以及厚厚的雪地,虽说不如白昼,却也足以让王容清清楚楚地看见杜士仪的眼睛。她冲着丈夫微微笑了笑,随即上前一步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低声说道:陛下即位以来,固然天下升平百姓安居,可朝堂上一茬一茬犹如割草似的被换下来,甚至被杀的人,难道还少吗你只是不想把一人一家乃至于众多亲朋好友之生死荣辱,全都寄希望在陛下身上。所以,你才找了这条后路,甚至特意让阿姊瞒着王使君他们和南霁云。
因为王子羽毕竟还有家业在太原,南霁云则是性子光明磊落,未必会接受这种太过离经叛道的勾当。只有无牵无挂的侯希逸和罗盈,还有魄力更胜男子的阿姊和岳娘子,方才有可能在这种时候破釜沉舟,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
杜士仪将王容拉到怀中,轻声说道:我当初离京之前,虽说对张子寿多有提醒,可如今看他行事,仍然是我行我素,尤其是对陛下常常谏劝激烈。要知道,陛下早已不是当年能虚怀纳谏的陛下了。换成现在,我绝不会在紫云楼上的关宴,再献一枝雷击的枯梅,而会和苗含液一样,找出满城最好的牡丹陛下如今喜爱的,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从仲通往高力士门下走动所得的只言片语来看,陛下已经开始渐渐倦政了。
天子倦政
王容顿时悚然而惊。果然,杜士仪又细细解说道:所以,陛下更需要的是能够担当朝政,让他少烦心的宰辅。能够出镇一方,建功立业让他可以媲美太宗皇帝的大将。陇右无战事,百姓固然高兴,可长此以往,陛下就未必会满意了。
杜郎的意思是说即便聪慧如王容,这会儿仍然有些微微失却方寸。
阿姊过了年之后,等到突厥那边的事情做成了,就会自请回归京城居住。而为了不使人疑窦,阿姊从去年开始,就已经请人给武惠妃和高力士送去重贿,请他们二人在君前美言,说她年岁已大,长居云州不便,容她回京。正好有的是人看中云州这块肥肉,所以他们自然会行这个方便。等到回归之后,阿姊就会取代即将入朝的仲通,成为我留在两京的中枢,至于三师兄,他这不到两年间,在流外铨埋下了大批的钉子,而且吏学深得好评,接下来旁人要动这个体制也不容易,但李林甫未免视他为眼中钉。所以,他会谋求转迁幽州,力争蓟州刺史或是妫州刺史。
妫州则近云州,而蓟州是为了和李明骏连成一线
不错。杜士仪微微颔首,对于妻子的敏锐很是赞赏,这些年从奚族契丹投到李明骏麾下的,七七八八大约不下数百,其中多有当年受过阿姊大恩,以及精通奚语,也就是契丹语的云州人士。李明骏因人人皆以为他是契丹降将,而他自己为了巩固地位,自然得用这些骁勇之辈,所以张守珪打了这两个大胜仗,他麾下那些升至校尉的不在少数,长此以往,这批人在幽州军中就能够形成气候。
除却云州的阿姊以及罗盈侯希逸诸将之外,我觉得,杜郎你如今的身边人中,奇骏文武双全,善谋能断,你应该更信赖他一些。王容说着顿了一顿,声音却变得更低沉了,毕竟,他跟着你连任河东节度掌书记,陇右节度掌书记,虽不及云州诸人和你同生共死,但能得他真心,你便能多一能够托付之人
听到妻子的提醒,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尽管他在代州,在鄯州,也是辗转腾挪打开局面,可相比而言,可他对如今身边人的信赖,总要少于和自己同生共死的云州旧部。可是,张兴跟着他已经快要六年了,甚至连婚事都是他牵线搭桥,那么正如妻子所说的,他如果能够探知张兴的真心,就可以更信赖此人一些。
云州的那些布置固然绝密不能为人知,可他想尽办法方才出镇陇右,先头那一年多的按部就班步步为营之后,如今要放开手脚,就需身边有人明白他的心志
只可惜,王忠嗣自幼养在深宫,无论是否曾经遭人疑忌,可终究是一片忠心为天子即便他现在还不算有异心,只是打算四面八方留下后路,可这种事还是不可轻易对人言的,没看云州那儿,他都授意固安公主瞒了众多人吗
第七百八十六章 火箭之利,腹心之言
鲜于仲通以陇右节度推官的名义回京主持鄯州进奏院,凭着长袖善舞的手段,以及其进士及第的文名,他周旋于达官显贵中间自是如鱼得水。而他不在鄯州,杜士仪身边的事务亦是内外分明,但凡往来云州及朝贵机要,归于掌书记张兴;外间代为接见文武军民,则归巡官颜真卿;至于杜甫,则常常以杜士仪私僚的身份,出访各家,应答文士。而主持秦州赈灾重建大半年,如今业已归来的节度判官段行琛则是负责统筹内外,参赞机务。
四人各司其职,衙推奏记薛怀杰陆炳松亦是精干,再加上杜士仪礼贤下士之名,又常有文士慕名来见,一时鄯州都督府常常是门庭若市。
去岁长安博学鸿词科的结果,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陇右节度副使兼鄯州都督杜士仪举荐的李白孟浩然王之涣,所作公孙弘开东阁赋,技惊四座,就连如今执文坛牛耳的中书令张九龄,以少年神童闻名的侍中裴耀卿,都为此赞不绝口,一时天子召见同游,无论口占何题指物赋诗,三人均是应答如流。天子大喜之下,立擢三人校书郎,知翰林供奉。
如此斐然文采,使得三人每出一诗,坊间便立时传唱,时人固然盛赞盛世出贤才,可谁人不道是杜士仪慧眼识珠举荐人才之能
于是,在人称神州解送的京兆府等第难如登天的现如今,求州道长官举荐本来就已经蔚然成风,陇右鄯州既然有杜士仪在,怎不叫士人趋之若鹜
这一天午后,杜甫代表杜士仪邀一众文士登都督府后院的观星台,以此为题,令人记录下了好些诗篇。下楼之际,他正巧看到张兴往这边来,连忙迎上前笑道:奇骏兄怎有闲到这里来
张兴亦笑道:哪里有闲,是大帅得知今日文士云集游观星台,而他公务繁忙不得与会,遣我来见子美,访佳文观之。
听两人对答,文士中间又有人认得张兴,再加上听得杜士仪竟是索佳文一观,谁都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一时众多人心中振奋狂喜。然而,当看见杜甫笑着接过旁边从者抱着的那一卷今日观星台集,递给了张兴的时候,间中却有人不满足,仿佛觉得就此让自己的诗赋和别人的混在一起送到杜士仪面前,不能凸显自己之能,竟是高声问道:闻听张郎为陇右节度掌书记,文武全才,大帅许为陇右第一,不知可有佳文让我等鉴赏
此话一出,四面皆静。节度使府的属官之中,颜真卿出自琅琊著姓,官宦书香世家,进士及第;鲜于仲通进士及第,渔阳鲜于氏固然如今不显,可也算是源远流长的古姓了;而节度判官段行琛更不必说,在洮州深得民心,此前秦州赈灾重建殚精竭虑,万民赞颂,而且也并非门荫,而是明经及第。就连杜甫,亦是文名卓著的杜审言之孙。如今天下升平,士人若不从科场出身,大多会遭人不齿鄙视,此时此刻的这种安静,恰是也显出了其他人的小心思。
凭什么一出身乡野寒门的粗鄙之辈,竟能得杜士仪如此青眼相加
在这陇右将近两年,杜甫只觉得视野心胸较之当年都大有进益,此刻这些士人的态度,竟是让他想到了自己当年,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可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就只见非但张兴不以为忤,反而似笑非笑地说道:鄙人在节度使府,旁事从不沾手,只是帮大帅整理整理案牍。但凡拜送朝廷的奏疏,朝中诸公卿宰辅的信函,亲朋好友处的私信,倘若大帅忙不过来时,我偶尔会代笔一二。要说佳文,实在是要让诸位失望了。
刚刚那挑衅的士子闻言轻蔑地冷笑一声,正想继续说话,却发现左右人等面色有异,下一刻,他就明白了张兴的言下之意,登时面色大变。张兴就算没有别的佳文,可能够代替三头及第素来文采为人称道的杜士仪给朝廷草拟奏疏,写信给各家高官,甚至答和亲朋好友,才具怎能没有独到之处否则,杜士仪难道不怕被人认为是江郎才尽顿时他为之讷讷,竟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是好。
要是杜士仪在此,兴许会借此敲打这些士子一下,可张兴却没这等兴致,再说了,别人对他本不服气,他何必多此一举让人生恨于是,他微微颔首一点头,取了东西就这么欣然转身离去了,甚至等这一卷诗集送到杜士仪手中,他都没有提到这一场风波半个字。见杜士仪一目十行览卷闭目,他就问道:大帅觉得这些诗赋如何
珠玉在前,未免眼光太高,毕竟,世上只有一个李太白。
尽管只提了李白一个,但张兴何尝不知道,就是孟浩然王之涣这样的文采卓绝之辈,也是如今慕名来见者难及十分之一的。于是,他也就不再多言,正要回座的时候,突然只听得杜士仪开口说道:奇骏,陪我出城。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吩咐,张兴未免有些纳闷。情知今天的日程安排上并没有这一项,可想想如今河陇一片太平,并无他事,他也就一口答应了。可是,等到按照杜士仪的吩咐换上微服,与其在侧门处会合,发现随行的不过七八个杜士仪的私人从者,头前领队的却是赤毕,他就知道,此次出城之行恐怕别有玄机。果然,等到出湟水城,沿着官道疾驰了约摸十里之地,又拐了小道,穿过树林,最后竟是绕过了一座小山,路途显然很远,他这才真正奇怪了起来。
这到底是要去哪
鄯州久战之地,民户远远少于军卒,而且大多数都聚居在湟水龙支鄯城三座城池之中,其他零零散散的村庄小镇也都是位于三座城池附近,为的就是战时有利于躲避。至于不利耕种,又不利于取得食物以及其他生活必需品的山上,则是人迹罕至。所以,眼看众人穿过两山之中一处狭缝,前行数百步后,面前赫然是一处山中平地,内中又可见草屋数间的时候,张兴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帅,这是何处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当杜士仪再次见到陈立杰和毛江的时候,就只见这两位当初满脸菜色的游方道士,如今竟已经微微发福,但面对他的态度却越发毕恭毕敬。情知这种生活在山中的日子,即便衣食无忧,而且赏金丰厚,可仍旧难免让他们心生惊惧,他问过进展之后,便对两人吩咐道:你们新实验出来的火箭,让我好好见识一下。
火箭那种绑上油布及引火之物的火箭有什么好看的
张兴正嘀咕,等到其他迎上前的三五从者小心翼翼搬出一个木箱子,又开始给弓上弦,他这才发现,这山中幽谷中的,草屋那儿颇有草木,只是此时冬去春未来,看上去还一片枯败景象,但另一边则是完完全全一片平地,不但寸草不生,而且瞧着仿佛还有些焦黑。而在这一片焦土之上,则是一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木屋。当那些从者预备好弓之后,方才从木箱中拿出了一支箭杆上有所不同的箭矢来,紧跟着,一人张弓,一人上前点燃了什么,可却只有少许一丁点火星。
随着那一支长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继而稳稳落在了那木屋上。见瞬间毫无变化,瞪大眼睛的张兴登时大为奇怪,可下一刻,就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紧跟着,就只见那木屋中猛地爆开一团火光,不消一会儿,整座木屋便熊熊燃烧了起来。
面对这种光景,张兴不禁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方才恢复了语言功能:这是这是什么火箭,竟有这等威力
因为它不但用了引火的药线,而且箭杆上特制的火筒中,还有其他的东西。杜士仪微微一笑道,因为其中多有入药之物,又能引火,故而名曰火药。
火药火药张兴喃喃自语了两句,继而就失声惊呼道,大帅,倘若此等东西用在行军打仗上
张兴失声嚷嚷出的这一声大帅,让陈立杰和毛江顿时面面相觑,随即就醒悟到这位重金让他们研制这个劳什子火药的是什么人。放眼整个陇右鄯州,能被人称为大帅的,除却鄯州都督兼知陇右节度的杜士仪,哪里还有第二个人而这会儿,赤毕见两人无不噤若寒蝉,当即带着从者把两人赶回了那边草屋中去,只留下地方让杜士仪和张兴说话。
这火药若是用在行军打仗上,你可是觉得会杀伤力非凡杜士仪见张兴点了点头,他就继续说道,你可知道,虽则火箭已经勉强可供实战,但我并未上奏朝廷。
这又是为何张兴险些生出了一个最最大逆不道的念头,可紧跟着就强压了下去,大帅是在担心什么
此物无论攻城,还是野战,全都是非同小可的利器,尤其是在敌人骤不及防时,恐怕用于边镇征战时,开疆一二千里都不在话下。陛下如今业已渐渐倦政,然则对开疆定边的军功却是嘉赏非常,张守珪险些因平契丹功而拜相,你应该知道了。
张兴登时想起之前鲜于仲通从洛阳发来的文状,一下子就沉默了。利器归利器,一旦大动干戈,就意味着军费便会节节攀升,而边疆军民亦要死伤无数而且,天子倦政对于不少州县长官来说,还是很遥远根本无法得知的事,但他随着杜士仪这些年,已经深有体会了。
大帅确实想得透彻。可是,大帅年方三十许便节度一方,再过十年,恐怕会官爵到顶,再无可上升的地步。到了那时候,若有人翻出大帅私制火药的旧事,恐怕就不是功劳,而是罪过了。张兴终于再次开了口,继而声音低沉地说道,此物还请大帅务必小心隐秘,决不可为人知兴亦三缄其口,不对外人言一字
那你觉得,是该继续研制,还是就此搁置不前
自当继续张兴想都不想便沉声答道,是否凶物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使用,何时使用
第七百八十七章 好男儿当如是
河西节度使牛仙客,以心细如发,熟知仓廪,整备兵马为最,但最让士大夫诟病的,却是其一介小吏,毫无科场经历的出身,但要说在河西诸军中的威望,牛仙客虽不能说一时无二,却也深得军民之心。原因很简单,从当初王君毚为河西陇右节度使的时候,他就事其为判官,再加上出身泾州,仕宦之后始终在河陇,故而对河陇的情形了若指掌。
在熟悉河陇这一点上,杜士仪自然不敢和牛仙客比肩,但如今既然是边境无战事,在民生仓廪兵备上,他却以牛仙客作为榜样,无时不刻打起精神。让他大为欣喜的是,尽管田陌那本农书写得磕磕绊绊,但竟然还真的像模像样有了两卷的草稿,上头的草图绘制得极其用心。只不过,边上那些字迹,却让他怎么看怎么狐疑,这会儿不禁放下书卷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书画确实是用心了。不过,我看这字迹娟秀,似乎不是你亲笔吧
若是旁人兴许还要支支吾吾,可田陌却憨笑道:郎主慧眼如炬,不是我写的,是我口述其意,蔡娘子写的。她幼时曾经随外祖父读书习字,一笔字比我写得好,而且,这上头的很多图样,都是她帮的我实际做出来,又在四乡田地上试用过。
这么说,当初还闹过别扭的蔡武娘,竟是常常与田陌往来么
杜士仪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旋即就笑了起来:没想到你倒是得了臂助。既如此,你二人便多多用心,早日将这农书著成
田陌连声答应之后,可正要出门时,他却想到一件事,复又止住了脚步:郎主当初在蜀中成都为官的时候,我曾经见民众用筒车灌田,一夜可浇百亩,因蜀中水流湍急,岸高水低之故,而如今鄯州地形别有不同,去岁百工大会上,我选取的那一款水车,便利于平地取水灌溉,利用的是畜力。我还给蔡娘子看了之前郎主所为的水轮三事,蔡娘子说,加以小小的改动,更适合鄯州本地,不知郎主意下如何
水轮三事他只是出了个主意画了个大概的草图,具体试行方案都是代州能工巧匠所为,是否与原创有区别他还不能确定,怎会拒绝别人改进
杜士仪当即想也不想地说道:就由你们去思量,若有成效再来报我
去岁麦熟,利用水力的水轮三事大大减轻了磨面贮粮的工序,在鄯州湟水鄯城龙支三县附近开设的大磨坊几乎无不是天天门庭若市,大大俭省了军民的力气,无不令人称道。因而,即便此前对百工大会不无抵触的官吏将卒,如今也已经视此为寻常,至于登门自荐铸刀的铁匠以及各种技艺的也不在少数。可铸造不比其他,杜士仪在考察之后,把大多数人荐到两京军器监,只留下两三个着实技艺非常而又孤身一人别无亲眷的,派妥当人将其悄然送往了云州。
苗延嗣如今以河州刺史兼陇右道采访处置使,总算是不在鄯州了,可即便身兼镇西军使,可苗延嗣从来没有治军的经验,陇右军将又素来抱成一团,所以他这个刺史在政事上勉强还能顺遂,军务上却不免磕磕绊绊。而他利用身为采访处置使之权,对于各州事务都有纠劾之权,旁人就难免听到杜士仪在人后怒斥苗延嗣多事。于是,当王忠嗣被杜士仪派去河州协理镇西军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幸灾乐祸。
想来杜士仪是打算从脖子上卡住苗延嗣七寸了没有军旅支持,纵为河州刺史,又有多少威权
午后时分,眼见得一队二十余骑从鄯州都督府门前大街上驰来,拥在大门口投书求见的士子们顿时让开了一条通路。其中有认得的立刻指着头前一骑向其他人解说道:瞧,那便是王忠嗣王将军
便是那天子义儿
嘘,杜大帅严禁军中如此称谓,王将军亦然。虽自幼长于宫中,不敢以圣人之名标榜自身。
原来如此。
在四周那些或敬服或羡慕的目光下,王忠嗣淡然若定地跳下马背。他本就生得健硕伟岸,一表人才,如今虽是名为被贬,但在陇右鄯州,无人不知他是深得陇右节度使杜士仪信赖的大将,眼下虽只是临洮军副将,可在军中威严极重。而李隆基虽贬了他,可终究还是爱重他的才干军略,甲胄军服都是上一次他力退吐蕃兵马后御赐的,甲胄鲜亮,华服盛彩,身下坐骑又是百里挑一的骏马,即便风尘仆仆,此刻英姿哪里是威武二字能够尽述。
然而,就在这时候,只听鄯州都督府中一阵喧哗,紧跟着,便有服色整齐的牙兵从里头出来,须臾便将门前士子暂时遣开,分列扶刀肃立,一个个恰是如同钉子一般。看到这一幕,当即有人低声轻呼道:是杜大帅出府了
服紫佩金鱼,节度一方,起居八座一呼百诺,也不知道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此刻眼见得左右随从簇拥着一位三十余岁的青年出来,不论是见过没见过杜士仪的,无不翘首引颈细细打量。大约是因为陇右气候之故,在陇右眼看就要两年了,杜士仪少了几分早年面如冠玉的秀气,那小麦色的脸庞上多了几分坚毅雄肃,身量虽是不若王忠嗣那样魁梧,却也不觉纤瘦,脊背笔直身量挺拔。当两厢照面之时,王忠嗣立刻下马屈下单膝军礼拜见,却是被杜士仪一把搀扶了起来。
忠嗣回来得正好,今日临洮军中操练军阵,郭建三番五次派人催请,你便与我同去吧
王忠嗣这一去河州协理镇西军,就是整整两个月,不用猜他也知道,郭建定然在拼命清除自己在临洮军的影响力。他本不在乎区区郭建,此刻嘴角一挑微微一笑,当即一口答应了。两人一前一后正要上马,他突然看见杜士仪侧头看向了一个地方,随即轻咦了一声。顺着杜士仪的目光望去,他就发现了两个年约三十许的年轻人,而在他们身旁,一个斜眼细瘦面庞粗黑的青年却是直勾勾看着他这边,殷羡之色溢于言表。
杜士仪着实没想到竟然会看到当年因自己之请联袂去了西域的王昌龄和高适。旧友重逢本是好事,可他见王昌龄对自己笑了笑,随即又摇了摇头,就知道对方并不打算在这种时候哗众取宠地相见,便同样微微颔首,继而就召来留守的陈昇低声嘱咐了两句,令他回头好生款待王昌龄和高适。可就在他到了坐骑旁边,打算踩蹬上马的时候,他就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
久闻王将军英武盖世,名震河陇,未知可容某相从建功立业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杜士仪也不禁回头望向说话的人。见正是王昌龄和高适身旁的那青年,他不禁愣住了,再看那两位旧友亦是侧头看人,继而尴尬非常,他便意识到,这说话的青年恐怕是王昌龄和高适的同行者。虽不知其人身份,可发现王忠嗣亦是讶异得很,他便笑道:忠嗣亦是声名远扬,竟有人专候在此直言相从。既有此志,陈昇,且引此人入都督府,待我和忠嗣回来之后再作计较
一众士人见那说话者其貌不扬,其语又是裸的攀附,都有些心中不齿,原以为杜士仪必定会斥责这等无礼之辈,可没想到这位陇右杜大帅竟是容下了,王忠嗣亦是无话。因此,目送了杜士仪王忠嗣那一行人远去,又眼见得陈昇朝那说话者走上前去,他们顿时议论了起来,其中不乏讥刺。
刚刚当面请相从,这会儿眼见得军官模样的陈昇上前,说话的青年虽看似泰然自若,可适才大胆自荐,这会儿却着实有些心虚。出乎他意料的是,陈昇只是对他简单言语了一句,就让牙兵引他进都督府,却对他身边的王昌龄和高适拱了拱手。那一刻,他登时有些糊涂了。
大帅有命,请二位尊客入都督府暂候,大帅阅军恐怕要傍晚方归。
这一日的阅军,郭建虽是尽力表现,其麾下的军官亦是衣着鲜亮簇新,看起来一个个精神奕奕,但军阵操练看的不单单是外表,还是门道,如今的杜士仪早非吴下阿蒙,从旗号队形以及行动之间,就看出了衔接不灵的地方。平心而论,郭建此人在军略战阵上不算极其了得之辈,不但比不上王忠嗣,而且也远逊如今为廓州刺史兼积石军使的姚峰。此人唯一的长处便在于守御,守城守营兴许能够滴水不漏,调派人手亦还算精到,可野战接敌却不擅长了。
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口中却只是泛泛赞叹了两句,等到和王忠嗣回到鄯州都督府的时候,恰已经是日落时分。门前求谒的士人,早已经全部散去。他当先进了大门,陈昇就上来禀报了杜士仪命他安置的三人的情形。果不其然,因他并未格外嘱咐,王昌龄和高适由杜甫带着,这会儿正在一览都督府,至于那个语出惊人求为王忠嗣从者的斜眼青年,则是在客房枯坐等候。
一则为友,一则为哗众取宠之辈,这等分别待遇倒也不奇怪。
因此,他不觉笑了起来:忠嗣可愿添一从者
第七百八十八章 安西来客
王忠嗣自从云州转任河西,又从河西转任陇右,战功赫赫,令行禁止,军民上下无不熟知他功绩,曾经前来自荐的人不计其数。他虽不至于以貌取人,可刚刚出言请从的那人斜眼干瘦,乍一看就透出了几分慧黠,实在是给他的第一眼观感很不好。因而,他便避重就轻地说道:此人既是和大帅友人熟悉,想来必是胸有才学之辈。我之侍从,不求识文断字,但求勇猛无前。所求者,壮声势,为诸军表率如今日自荐此人,事我必然屈才。
杜士仪对于王忠嗣的如此说辞并不奇怪。若不是那青年似乎是王昌龄和高适的同行者,他也不至于出言将人引入都督府等候。于是,他就笑说道:既如此,忠嗣先随我一见少伯和达夫。少伯和达夫性子激昂豪爽,而诗赋更是雄浑大气慷慨悲歌,多涉军旅边塞,较之太白浩然季凌三人,又别有不同
要说往来与杜士仪相交的文士多是诗坛翘楚,王忠嗣也是知道的。他虽不擅长诗文,可终究自小养在宫中读书,对士人自然也有几分敬意。前去镇羌斋的路上,杜士仪盛赞王昌龄和高适的诗赋,他自是不知不觉对两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来到镇羌斋门口时,他就只听里间传来了一个击节歌唱的声音。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四句唱罢,那声音微微一顿,又继续说道,我和少伯你相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然则你那许多诗词歌赋之中,却以此一首出塞为冠
不至西域,不知天下之大,此一番远行安西,咱们也算是在生死之间转了一圈,日后再作诗,那等矫揉造作的怕是再也看不上了
杜士仪听到王昌龄的声音中竟有几分沙哑,心中一动,摆手制止了门前侍立的吴天启,亲自上前推门而入道:一别三年,不想竟在鄯州重遇少伯和达夫
王昌龄和高适正对坐闲谈,此刻听到声音,见是杜士仪和王昌龄一前一后进来,两人连忙起身相迎。高适才一个杜大帅叫出口,就只见杜士仪沉下了脸。
达夫既非我之部属,何来大帅之称莫非不以我为友乎
王昌龄顿时莞尔,拍了拍高适的肩膀就上前欣然拱手道:一别三年,未想君礼兄虽不再执掌制诰,却出镇陇右,威仪更盛我和达夫在西域就听到你在陇右名声了,从郭英,到郭家纨绔小儿,再到洮州刺史罗群,又直言为王将军辩白,更调来王将军相佐,随后大破吐蕃越境兵马,使吐蕃不得不服软,虽不兴大军,却扬我大唐军威,实在是让人心生敬服今日在都督府门外见君礼兄威仪赫赫,王将军雄姿勃发,我二人一时竟是如围观军民士人一样,目不转睛
即便和王昌龄高适并不熟悉,可王昌龄对他的敬重溢于言表,王忠嗣自然颇为高兴,杜士仪笑语谦谦,他也少不得谦逊了两句。
而高适这才苦笑道:好一个少伯,把我要说的话全都抢过去说了,你让我再给君礼兄和王将军拍什么马屁是好以后说话切记留半截,别把别人的话都说完了
杜士仪一时大笑,归于主位之后请三人各自坐了,他这才饶有兴致地问道:今日出声请为忠嗣从者的那青年,我见你们闻声侧目,难不成是和你们同路的
君礼兄说对了。提到这个,高适顿时有些尴尬,他瞅了王忠嗣这个事主一眼,见其面色淡然若定,他这才无奈地解释道,由河西前往安西,商旅虽多,然则路上却谈不上有多太平。突骑施也好,葛逻禄也好,甚至于吐蕃,都时常会有兵马掠袭之事,至于马贼盗贼之属,就更加难以避免了。虽有君礼兄襄助程仪,又有派从者护送,可我和少伯这一路上几遭屡屡化险为夷,可还是在抵达龟兹之前,遭遇一股马贼所袭,行囊全部丢失。
王昌龄见杜士仪登时面露关切之色,他就接口说道:我和达夫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从者也骁勇,勉强退敌之后抵达安西都护府所在的龟兹镇,可既然身无分文,自然只能无可奈何去找人丐食了。
所谓丐食,是士人游历期间一种很通俗的做法。那就是在游历遇到困难的时候,去当地高官富绅或者同乡处请求资助,大多数时候,有能力的人都会慷慨解囊,当然遇到那等傲然跋扈的,受几个白眼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所以,想到是自己请两人去西域,由是方才有这样的磨折,杜士仪不禁有些愧疚。
高适看出杜士仪的情绪变化,赶紧解释道:好在龟兹镇虽多胡人,可乐善好施慷慨大方的却也不在少数。我和少伯凭着诗才,混迹在那些胡商胡人中间骗吃骗喝,倒也过得逍遥,甚至又从龟兹出发,前往疏勒于阗焉耆碎叶。不过,因为陛下即位之初的恩许,碎叶如今在突骑施人手中,我们碰上不讲理的突骑施巡兵,险些又倒了大霉,还是少伯机灵把你的名头祭了出来。陇右杜大帅在西域亦是名声不小,突骑施王后交河公主甚至为此邀我等饮宴,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达夫就别往我脸上贴金了。杜士仪得知两人因祸得福,也舒了一口气,当即竟忘了那枯等在小厅中的斜眼青年,兴致盎然地问起他们在西域一行的见闻。
不但是他,从未往西走过那么远的王忠嗣亦是对安西四镇的情形颇感兴趣,当听闻王昌龄和高适最远一直走到了安息州的时候,他亦是轻轻吸了一口气:怪不得大帅之前路上言说,两位一去三年,原来竟是尽览西域
尽览倒也未必,如小勃律在数座雪山之南,山高路远,甚至连重利的商人都不敢轻易翻越前往,我俩当然也没那胆略毅力,而且,听说吐蕃图谋此国日急,我们也怕在那遇到战事。又譬如葱岭南面的细柳州等各州,因为时间关系,据说大食国也图谋此地,我们也没能前往一观。总而言之,不过是走马观花,到了几座重镇,遇到过不少热情好客的部落,也遇到过不少同样热情好客的马贼,着实是见识了一番迥异于中原风光的景象,不虚此行
杜士仪听王昌龄说到小勃律,不禁心中一动。而王昌龄说到最后,风趣地调侃了几句,随即才想起了正事来,顿时一拍大腿。
说来说去,却是将那家伙给忘了君礼兄,今日出言之人,乃是我二人回程时,在安西都护府龟兹镇遇见的。他本蒲州猗氏人,因外祖父犯罪流安西为护城南门守卒,父母早亡的他也就跟着一块前去,外祖父亡故之后,便只有他孤贫一人,平日在一胡商处打杂谋生。我二人那会儿在那胡商处闹出了一点事情,是他帮了我二人逃将出来。他说想回故乡看看,索性就一路同行了。
王昌龄提到在那胡商处的一场官司,却也有些不自在,赶紧岔开话题道:此人姓封,名常清,人称封二。
安西封二封常清细瘦斜眼,他之前仿佛依稀发现,此人还有些跛足
杜士仪一时心中翻腾,可转念想到自己如今早已不是吴下阿蒙,麾下绝非没有人才,即便那真是封常清,如今还只是寒微孤贫之士,他待之太过反而容易引人疑窦,因而便安之若素地继续盘膝趺坐,因笑道:此人倒是颇有眼力,今日在鄯州都督府门前观忠嗣形状便起意相从
王将军世之名将,智勇双全,封二平日最是羡慕那些马上大将,生出此心也是难免。我和达夫之前因是回程,在那胡商处只说是在中原呆不下去这才远避安西,因而那一家人皆以为我们也是父祖见罪地避难之人,他自也以为如此。封二因从小跟着外祖父读书,见识远非安西本地胡人能够比拟,诗赋虽是不成,可谈古论今竟是颇有见地。惜乎罪人之后,又有自卑慕贵之心,未免无豪侠之气,却还一直怕人瞧不起他。
高适同样是父祖寒微不显,自己也是自幼孤贫,然而却最喜欢交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更没少干,纵使当时第一次见已经是中书舍人的杜士仪,也没有表现出羡慕嫉妒恨。所以,对于封常清今天那举动,他在解释的同时,不免觉得有些丢脸。而同样少年家贫,躬耕自给,却刻苦读书,直到进士及第之后生活才稍有改善的王昌龄,对高适对封常清的评价自然差不多。如此一来,杜士仪就注意到,王忠嗣再次微微皱了皱眉。
于是,这一晚杜士仪设宴款待王昌龄和高适后,将他二人留宿客房,知道王忠嗣无意留这封常清,他在送了其回去后,继而便召来张兴,将封常清此人的事略略简述了一番,这才嘱咐道:今日见忠嗣言行,恐怕对此人不感兴趣。可少伯和达夫所言,此人虽形容鄙陋,出身寒微,兴许是有才之辈。你为我之掌书记,执掌陇右机要,不妨召此人见一见,如有真才实学,我再作计较。
出身名门著姓,用人却不拘一格不计出身的,杜士仪绝不是唯一的,可张兴却是由此从其手中脱颖而出的人,所以杜士仪既如此说,他立刻一口答应了。等到出了镇羌斋,叫来从者问明那安置封常清的地方,他想了一想就开口说道:且带此人来我院内书房
第七百八十九章 天下寒士尽欢颜
张兴成婚至今已经一年多了。尽管以杜士仪的脾气,就是慷慨地送他一座湟水城中的宅子也不成问题,但因为张兴居掌书记要位,住在外头反而不便。而杜士仪只有王容和一儿一女,鄯州都督府后院的空屋子要多少有多少,于是就在东边挑选了一处毗邻宇文审居所的清幽两进院落,供张兴和宇文沫夫妻居住。后头是夫妇二人的内寝,而前头两侧廊房,东向的是张兴的书斋,西向则是两个书童所居。
居移体,养易气,张兴出身寒微,可他从代州开始追随杜士仪为掌书记,至两京仍是预谋机密,再到陇右依旧为掌书记,早已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光景了。初至陇右鄯州时,他奉杜士仪之命拜访各家,故意高谈阔论以粗鄙示人,在大校场轻松赢下了那个挑战者,又在大堂上拿下洮州刺史罗群,虽不及王忠嗣大破吐蕃兵马的赫赫军威,也不及段行琛赈济安抚秦州的功劳,但进出无不深为人礼敬。
因此,他在书斋主位上那么一坐,被人引进来的封常清见他肤色黝黑,身材魁梧有力,尤其是顾盼之间流露出的不怒自威的表情,顿时有些凛然。被晾在小厅之中枯等了三个时辰,纵使他再好的耐心也早就磨灭光了,心中本有一肚子愤慨。可接见自己的不是王忠嗣,不是陇右节度使杜士仪,而是这个不知道是谁的年轻人,他在最初的惊讶过后,难免有几分不服气。于是,在从者退去之后,他行过礼后,便站在那儿默然不语。
张兴断其年龄,自己年长几岁,兼且阅历决计要比这偏居西域的封常清更加深广,因而对方不说话,他也就不慌不忙自顾自地翻开了手中的案卷。他本就是极其能够静得下心的人,不过片刻就把面前的人忘在了脑后,批注评点不停,恰是全神贯注。
在这种安静得几乎没有声音的的气氛中,站在那儿的封常清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本想此人接见自己,总是因为今日见到的那两个大人物谁人对他有意,可未曾想竟是如此冷待。在轮番换了左右脚作为支撑,足足坚持了两刻钟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出声叫道:敢问这位郎君
嗯张兴这才从手中尺牍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封常清后,他信手丢下东西,这才含笑问道,你今日在鄯州都督府门前,见大帅及王将军出府盛况,因而一时慨然请从王将军建功立业,可有此事
不错。封常清挤出了这两个字后,因为之前这一次又一次的冷遇,心底已经隐隐有所猜测,即便大失所望,可他还是打算努力争取一下,莫非是杜大帅王将军皆觉得在下鄙陋,不足以为傔从
张兴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好整以暇地问道:你可知道,和你从安西同行而至鄯州湟水的那两位郎君,乃是何人
王昌龄和高适诗赋双绝,而又谈吐清奇,但士人远游西域在这个年代是很常见的,封常清对诗赋之道又不太热衷,所以固然和两人谈得来,对他们的身份也没有多想。在早先被人引进都督府时,他和王昌龄高适被分别安置,他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不同了。
什么叫尊客为何王昌龄和高适是尊客
于是,他暗自把心一横,索性直言问道:王郎君和高郎君随我同行多日,只言及一个祖籍景县,一个祖籍晋阳,自幼孤贫,难不成是他们诳我,原来却是贵介子弟
此人有些愤世嫉俗,瞧不起那些贵介子弟。张兴在心里做出了如此判断,却不以为忤,含笑说道:王郎君和高郎君确实都是自幼孤贫。王郎君躬耕自给,读书不辍,因而开元十五年进士及第,授校书郎,而高郎君诗赋名噪京华,和王郎君乃是挚友。趁着王郎君一任期满等着选官之际,便同游西域,说起来还是杜大帅撺掇的。故而旧友相逢,今天晚上杜大帅请王将军相陪,大家少不得就多喝了几杯。
原来今天晚上没人理会自己,是因为杜士仪王忠嗣在陪客,而且陪的还是一路上和自己同来鄯州的王昌龄和高适而且没想到王昌龄那样一个险些因为官司被胡商派人追杀的家伙,竟然曾经进士及第金榜题名,高适亦非无名之辈
事到如今,封常清别提多气苦了。这也怪不得他,他在安西多年,虽则从外祖父发奋读书,亦是见识不少,可所见都是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将军,心中殷羡这马上大丈夫的风光早已并非一日。反而读书的士人,所带不过三五从者,平日还喜好高谈阔论,仿佛真的天下都是他们的,一旦遇到兵将却反而要吃眼前亏。就连外祖父在想到昔年犯罪遭流放的经历时,也曾经对他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
张兴察言观色,哪里瞧不出来封常清这会儿在想着什么。所以,他便气定神闲地说道:王将军临走之前,对大帅说,他之侍从,不求识文断字,但求勇猛无前。所求者,壮声势,为诸军表率,你若求事他,必定屈才。
如果王忠嗣直接说是因为他其貌不扬,甚至说长得有些鄙陋,所以拒而不纳,封常清还能够慷慨激昂说一番大道理。可如今王忠嗣不在,面前见他的这人把王忠嗣的理由拿出来,竟是冠冕堂皇让他无以反驳。一时语塞的他情不自禁地反问道:既是转告王将军之语,未知郎君何人
张兴微笑着露出了牙齿,漫不经心地说道:在下陇右节度掌书记,张兴。
陇右黑书记
这五个字一出,封常清就知道坏了。张兴尽管不像杜士仪和王忠嗣那样声名远播,可架不住他当的是文官,身手却不下武将,肤色黝黑,故而河陇之地都在传言陇右黑书记之名,可这等名声本人听了怎会高兴总算让他松一口气的是,这样一位陇右节度使府的要紧人物听到这民间的诨号,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陇右黑书记没想到连你这安西来客,都知道我这名声了张兴笑过之后,就欣然说道,王郎君高郎君倒是如实告知了杜大帅你之才具秉性,而杜大帅为人,素来是不喜遗才。所以,你既向王将军自荐,有建功立业之心,那么,若有长策,眼下就可以直言了
此时此刻的封常清,可谓是被一重重打击压得失望之极,如今骤然露出一线曙光,他顿时为之精神一振。可机会来了,还是和向王忠嗣自荐不一样的机会,他不得不沉下心来,仔细斟酌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说。
这一晚,当张兴回到妻子寝室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树梢时分了。屋子里照样已经备好了沐浴的热水,等到他舒舒服服换了一身衣裳到了床前时,就只见宇文沫正在灯光下捧卷读书。这一幕是他每次晚归时都会看到的,不论多晚,妻子都会这样斜倚床头等着他,而这种举动,无疑让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的他又感动又熨帖。等到他再上前两步,宇文沫就惊觉了过来,连忙丢下手中书卷起身相迎。
都说了,如果晚过了子时,你就不用等我。
张郎明明在外头书斋,我却独自早歇,哪有这样为人妻室的道理宇文沫听说张兴就在书斋中见人,原以为不过一会儿的事,没想到竟然拖了这么久,此刻不禁有些好奇,究竟是谁能让你见这许久
是今天跟着王少伯高达夫从安西到鄯州湟水城来的,一个有意思的人。张兴微微一笑,继而就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与他相谈良久后,出言留此人从我。
啊宇文沫顿时大吃一惊,几乎想都不想便追问道,张郎,如此会不会太过唐突既是留下此人,应知其有才,而不荐于大帅,却让其从你,大帅若是知道了,会不会觉得你是后头四个字就是指摘丈夫的人品了,她顿时有些犹豫。
你怕大帅觉得我嫉贤妒能见妻子一副自知失言的后悔样子,张兴不禁哈哈大笑,扳着妻子的肩头与其一块倒在床上,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奉大帅之命才见的他。大帅嘱我,若此人果真有才,留他从我以观品行,再考其才具。
见妻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后就嗔怒自己话不说明白,张兴少不得小意哄了娘子开心,可等到最终云收雨散,心满意足地睡下之时,他方才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要说他虽自幼习武,却也饱读经史,忠君两个字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可是,随着杜士仪在代州的时候,他还不觉得,可到了京城之后,他就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从后宫到朝堂,夺嫡党争的阴影无处不在,而当今天子,也不是那个传闻中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天子从未下过科场的他是因为受了杜士仪简拔,这才有如今的地位,如果没有了杜士仪,即便他如今是宇文氏的娇婿,也一样会被打回原形。
所以,即便听说了杜士仪请人研制火药,他也立刻请密之,连妻子面前都三缄其口。而今天,他从杜士仪对待这个其貌不扬的封常清身上,便再次感受到了杜士仪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即便到素来人道是少有才俊的陇右上任,杜士仪至今还常常让他和颜真卿段行琛访求乡野,看是否有遗漏的贤士,倘使没有杜士仪这种不使乡野遗才的态度,不止是他,多少人仍要如明珠蒙尘,埋没于尘埃
第七百九十章 荐君使吐蕃
长达将近一个半时辰的长谈之后,张兴固然出口留封常清相从,可封常清口中答应,当随着那前来领自己前去客房住宿的从者离开时,他却不免生出了几分忐忑。要说对于安西四镇的熟悉,在那儿长大的他自然有十足的自信。然而,偏居安西四镇,遍访门路求进却不得的他,却也接触不到多高层的东西,甚至对于如今朝野格局也不甚了然,之前和张兴谈及安西时固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但其余的就要差多了。
问题是,杜士仪是陇右节度使,又不曾执掌安西大都护府,而且张兴乃是掌书记,并非武将,他若是从其左右,有多少可能为杜士仪青眼
踏进客房的时候,心不在焉的他还在思索这个问题,甚至忘了反手掩上房门。浑浑噩噩地寻了个坐具一屁股坐下,他就开始反思起自己今天的言行举止来。可以说,他从龟兹一路东行,但只见最初横行跋扈的异族兵马以及马贼都渐渐销声匿迹,而更加显眼的则是大唐边军,衣甲鲜明神采飞扬,给他留下了实在太过深刻的印象。而且,相比安西多用胡兵,河陇兵马则是唐骑居多,看多了那些胡商胡骑耀武扬威的他,自然而然四处打听河陇第一勇将是谁。
倘若早十年十五年,人们会用郭知运郭虔瓘王晙这几个人来回答他;倘若早个五年,人们会用信安王李祎瓜州都督张守珪两个人中选一个来回答他;但现在王忠嗣以三百骑大破吐蕃赞普数万兵马的光辉战绩还未被人忘怀,再加上他被中伤之后,又神乎其神地从河西转调陇右,又再一次与赤岭界碑以东的大唐境内伏杀吐蕃来犯之敌,自然是在如今安静祥和的河陇坐享第一勇将之称,无人能出其右。
于是,这才有了封常清的门前自荐不是他不想向杜士仪自荐,实在是他根本不觉得杜士仪有可能注意到自己所以,如今一想到自己本就和王昌龄高适同行,却错过了那样一个绝佳的机会,他顿时有一种捶胸顿足的冲动。
如此良机,辜负了可是要遭天谴的,没有第二次了
这一夜,封常清几乎一晚上都没能好好合眼,然而,其余人就不像他了,呼呼大睡一夜好梦的不在少数。
杜士仪一大清早睡足了起来,拿耳朵贴着妻子的肚皮,总算听到了一次胎动之后,这才神清气爽心满意足地去了前头。出镇陇右将近两年,他如今已经不再是最初由天子下旨任此职时,带着几分权宜之计的味道,已经完完全全站稳了脚跟,而且,兼知支度营田仓廪甲仗等等留后事,就意味着他这个陇右节度副使完完全全挑的就是节度使的担子,只是把虚名让给了那位荣王。
昨日王忠嗣归来,给他带来了苗延嗣的信。王忠嗣不知道苗延嗣和他之间那微妙的关系,只以为苗延嗣真的无法控制军旅,因此他授意王忠嗣协理镇西军时,挑拣几个合用的将校举荐给苗延嗣,但不必太过,理由是如若苗延嗣反而将举荐的人才束之高阁不用,那就适得其反了,王忠嗣想都不想就照做了。现如今镇西军中看似已经完全安定了下来,可苗延嗣也好,他也好,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
升堂见文武,处置完寥寥几桩紧急要务,杜士仪却独独留下了郭建,把他带到了镇羌斋。等郭建甫一落座,他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昨日忠嗣从河州回来,言说镇西军正将莫文江,以年老体衰为名请致仕,他也已经六十八岁了,我本拟代奏于上,请以忠嗣为镇西军正将,正好河州苗使君也已经与其熟悉了。谁知道昨日忠嗣将苗使君亲笔信带了回来,苗使君却在信上点了你。
王忠嗣不在,郭建无时不刻都在试图压过王忠嗣一筹。即便王忠嗣出身也好,在天子身边的资历也好,哪怕在河陇的战功,都比年纪要大一截的他更强,可是,之前王忠嗣终究是被贬,若不能趁着如今边疆无战事的机会将其压下去,那么,他实在担心接下来的军中格局就只王忠嗣来到鄯州这短短一年半时间里,军中多少将卒都归心于此人因此,此刻闻言的他登时又惊又怒,就差没立刻骂出声来。
要不是苗延嗣,凭借从前的军功,河州刺史之职他是很有可能拿下的,如今苗延嗣横刀夺爱也就罢了,还要他屈居其下效力,简直是痴心妄想
杜士仪自然知道郭建的想法,然而,他却不动声色,随手将那封苗延嗣的亲笔信递了过去。见郭建强忍把东西撕得粉碎的念头,接过来展开一看,继而脸色变得阴沉无比,他就知道,从前开始就专门擅长出阴招的苗延嗣,算是掐准了郭建的死穴,养子不教父之过,真真半点不假。果然,在几乎捏烂了那张纸的同时,郭建也终于抬起了头来。
大帅,苗使君这封信
我看过了。不过,我自然信得过你御下之道,教子之方。
尽管杜士仪这么说,也就意味着会和下死力去保安思顺和姚峰一样,不理会苗延嗣参劾自己儿子掠人为奴的罪名,来保下自己,可郭建一想到郭家之前那郭知礼和郭英叔侄,他就不敢去挑战天子对于河陇郭氏的忍耐力。他一面暗自下定决心,回头就好好教训自己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一面却叹了口气说道:既然苗使君一再说非我不可,那我也只能勉力前往镇西军一试。只是,我一人只身上任未免势单力薄,大帅可否准我调几人同行
你想要征调的帮手,自然可以带过去。杜士仪通情达理地答应了这个请求,又补充了一句道,不过,你起自临洮军,总不能丢下这根本之地,可别把人一个个都给我抽调走了。
杜士仪这两句话打消了郭建心中的所有疑虑,既然杜士仪都授意他留下亲信在临洮军,他倒是可以放心一些。他打定主意到河州之后,要给苗延嗣一点颜色看看,拜谢过之后就立刻匆匆离开了镇羌斋。而等到他一走,屏风后头的张兴就闪了出来,却是问道:大帅是不是也太依着苗使君了
苗延嗣与杜士仪的微妙关联,整个陇右十二州,知道的人绝对不超过一巴掌之数,张兴也是因为没有经历过云州那两三年,故而一无所知。然而,不论是因为王容的提醒,还是因为云州那一场旁人尚未察觉的大计划,杜士仪都决定,将张兴更进一步拉进自己的圈子。
奇骏可知道,如今的河州苗使君也好,曾经的那位河州苗使君也好,全都出自上党苗氏
张兴对于名门著姓那些源远流长的家谱,就远不如杜士仪了若指掌了。不过苗延嗣乃是苗晋卿的族叔,他倒是听说过,当即点了点头。
我当年在云州时,疏通御河直至桑干河,贯通到幽州的河运,便多有借助潞州上党苗氏之力。苗公虽然和我不和,但他两位公子,长者苗含泽,是我当初为万年尉,主持万年县试和京兆府试时解送的;次者苗含液,则是开元八年我的同年。而他二人全都在时任云州长史的我麾下供职过一两年,相处却也愉快。
这番话虽说并没有清楚地点出他和苗延嗣的关系,但张兴何等机敏之人,顿时恍然大悟。苗延嗣和杜士仪的恩怨固然是真的,可历经十余年,因为其二子以及上党苗氏都深受杜士仪照拂,这一层恩怨应该早就淡了。故而,苗延嗣上任以来,看似和杜士仪常有争执龃龉,但从实质上来说,很可能便是
杜士仪略过此事不再深谈,随即示意张兴过来坐下,得知他昨夜和封常清深谈之后,发现其果真对安西四镇的时势军略颇有想法,便出言留其相从,而封常清又告知,吐蕃在西域一直都采取蚕食政策,不时和大食国联手,这几年有从安西去小勃律的商人,回程时就多次提到吐蕃既已占有大勃律,对小勃律妄想背靠大唐早就难以容忍了。听完了这些,他沉吟许久,便点了点头。
奇骏,郭建转任河州镇西军正将应该已成定局,而今陇右虽无战事,可吐蕃那位赞普的心意却很难说,所以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张兴见杜士仪这样郑重其事地吩咐事情,立刻肃然应道:大帅还请吩咐。
吐蕃前年年末曾经悍然越境,虽是最终息兵止戈,可终究朝野还是有一种声音,那就是吐蕃之前议和乃是缓兵之计。故而,陛下已经有所斟酌,打算派人不日前往逻些,打的旗号是奉天子之命,探望金城公主。借口当然是现成的,金城公主之前来信说,身体欠安。
金城公主比如今的吐蕃赞普尺带珠丹大六岁,这一年已经三十有七,而尺带珠丹幼年继位,即便年岁小于金城公主,却也已经三十出头了。加上后宫众多出身吐蕃贵族,甚至于天竺以及勃律的女子,本该已经儿女环绕膝下,可除却一个偏妃所出的女儿,至今却连一个继承人都没有。就算是那位最得宠爱的那囊妃,也不过是和金城公主同样膝下无子的境地。
这些都是从雅州市茶前往吐蕃的商人带来的讯息。尽管山高路远,很可能有生命危险,可相比互市能够得到的利润,远远贩茶到逻些,能够得到的利润会高好几倍,故而蜀中自有人肯铤而走险。雅州长史张简将此事奏报朝中之后,天子一时意动,遂有这一次出使。
将这些吐蕃后宫之事对张兴剖析分明,杜士仪方才沉声说道:可这只是陛下一时起意的想法。和蕃公主大多无子女,纵使有,也不可能继承大国,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而我需要你去吐蕃,另一个原因是小勃律。小勃律远在安西四镇更西边,如若真的被吐蕃夺去,葱岭以西原本依附大唐的诸国,其染指就会更加便利,从此之后大唐往西的通路就难说了。倘若真的被吐蕃马到功成,就算安西四镇出兵,劳师远征折损兵马不说,而且输赢还未必可知,所以,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则是最佳。
本来,这次的事情最好是派皇甫惟明这个曾经去过吐蕃的人,但他和王忠嗣算是死敌了,我也不想让他东山再起,更何况,你在鄯州这两年已经学会了吐蕃语。所以得知陛下心意后,我上书建言,建议派河陇官员前往,举荐的人便是你。如今河陇流民逃户众多,我会借此募兵,增广河源军安人军以及绥戎城一线的兵员,而且过一阵子会与河西节度牛大帅联络,大阅军马,耀我军威,以求吸引吐蕃的注意力。总之尽人事听天命,是否能暂时压下吐蕃野心一时,做了才知道。而金城公主那儿,若有机会,你一定要单独见上一面多多劝抚。她年方十三便入吐蕃,至今二十余年不能归故国,从前还一度留书西域某国国王请求护其归国,但之后就不见下文了,其中凄苦,外人哪能得知
第七百九十一章 幕府再添英才
出使突厥和吐蕃这两个大国,对于大唐来说都是事关国体的头等大事,因而择选之人常常挂着鸿胪卿或少卿这样的高官,抑或者如皇甫惟明这样妙言动人主的能言善辩之辈。即便如此,这也不是没有风险的,使节被扣这种事虽然只是偶尔,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要说张兴前往,也并不算卑官,他从前以陇右节度掌书记,试监察御史,哪怕后头那个只是虚衔,并非实职,可依旧使得他有了相应的身份,再挂个鸿胪丞也就差不多了。
既然得到杜士仪面授机宜,张兴自是立刻悄然预备。当封常清来见时,就只见其书案上堆起了厚厚一摞书卷。
昨夜一宿未眠,这会儿封常清眼睛里血丝密布,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然则见眼前此光景,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张郎这是
大帅荐我出使吐蕃,探视金城公主,虽则尚未有明信下来,但我自当先做好准备,免得事出仓促。
此话一出,封常清登时大吃一惊:张郎既为大帅腹心,片刻难离,如今这远去吐蕃,少说也得三五个月方才能够归来。而且出使大事,朝中难道就无人了,却要陇右出人前往
如果不是杜士仪在点了将之后,又对他说出了另外一番话,即便如张兴这样心思缜密的,也免不了要暗自犯嘀咕。所以,见封常清那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先为河东节度巡官,而后又先后事大帅为河东陇右掌书记,平生未下科场,却能拔擢至此高位,知遇之恩不可谓不重。如今大帅既是荐我为国效力,岂有犹疑不前的道理自古事主以忠,事上以义,仅此而已。
封常清顿时为之哑然。王忠嗣摆明是拒绝了他,而杜士仪派了张兴接见考察了他,显然流露出了某种意向,尽管这个意向只是张兴邀他相从左右,可他一介白身,有这样的待遇也同样是机会。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开口说道:既如此,我愿相从张郎前往吐蕃都城逻些
咦张兴不禁讶异地扭头看着封常清,见其一副吃了称砣铁了心的样子,他就沉吟道,你若是情愿相随,我倒是并无不可。若是事情顺遂,旬日之内,朝中应该就会有旨意到来,你也先准备准备,至少和高郎君王郎君道个别,我还需得对大帅请示一声。
如果可以,封常清很不想去见王昌龄和高适。要说那两人也是靠着他方才从安西那户豪富的胡商家里脱身,一路上若非他熟悉路途,而且又熟知各族方言,只怕到河陇的这一路绝不会好走,所以,他对彼时狼狈不堪的两人自然不会高看到哪里去。可如今一为座上宾,一为马前卒,他总有些挂不下脸,于是,在出了这几乎已经成了张兴私宅的跨院时,他是思来想去许久,这才决定打起精神去见一见王昌龄和高适,把该剖白的剖白清楚,至于他们如何看他,他也管不着了
他不比他们,虽则幼时孤贫,但至少还有打动州县长官下科场的机会,他实在不甘心就那样默默无闻地老死于异域
然而,当他一连询问了几个从者,这才打探到王昌龄和高适的下处找了过去时,却发现那里并非只有那两人,而是还有昨日他在鄯州都督府门外见过,以鄯州都督节度陇右的杜士仪。许是如今并非外出以及见文武的时候,杜士仪一身寻常士子常穿的白衣,一顶纶巾,黑色布履,看上去虽然朴素,可容光焕发,眼神幽深,顾盼之间却有一种迥然于王高二人的风仪。这下子,他登时有些进退两难,结果还是王昌龄眼尖,一眼认出了他。
封二,你可是来了
封常清见杜士仪也已经朝自己看了过来,顿时打起精神大步入内,慨然行礼道:见过杜大帅少伯,达夫。
要是这会儿封常清称呼一声王郎君高郎君,王昌龄高适必定回头就把此人真当成陌路了。可眼下封常清还没有因为身处鄯州都督府,自己和王高二人身份有别,而真的自惭形秽到卑躬屈膝,王昌龄本就是个性子豁达的人,当即笑道:君礼兄,我之前也说过,若非封二,我之前荒唐闹出了那么一件事,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不要紧,达夫就兴许要被我连累了。从龟兹到鄯州,这一路上都多亏封二为向导,可大家彼此熟稔,我问他表字时,他居然还不肯告诉我。
尽管从昨天王高二人被请进了鄯州都督府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相见,可王昌龄既然用这样轻松的语调说起旧事,封常清只觉得一颗心顿时定了一半。瞧见杜士仪并无不耐之意,他就实话实说道:少伯和达夫固然好意,但我一身所学,都是来自外祖父,而外祖父获罪流安西,我甚至连扶柩归乡的能力都没有,不得不让他埋骨他乡,因而我当年葬他时便起誓,若不得令外祖父荣归故乡安葬,则绝不以外祖父所起表字示人。
这个理由,比当初封常清敷衍他们的理由听上去合理多了,而且其中不无痛楚,王昌龄和高适对视一眼,顿时只觉对其人鄙薄之心减去了八分。
他们固然孤贫,可至少不曾随着获罪的长辈远走数千里之外的西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长大
若你的外祖父知道你有此心,必然含笑九泉。杜士仪微微颔首,继而就对封常清说道,你之前说,愿事忠嗣为马前卒建功立业,想来奇骏已经将忠嗣的话告诉你了。
是。封常清对王忠嗣看不上自己,却还拿那样的话搪塞,心底不是没有郁闷的,但此刻还是恭敬地说道,王将军此说,我愧不敢当。昨夜与掌书记张郎长谈,蒙张郎不弃,愿简拔我相从左右,我实在是感激不尽。适才张郎言说将有远行,我自请随扈,张郎言说,若大帅允准,他并无不可。
张兴要远行去哪里,杜士仪是最明白的,听到封常清竟然主动愿意跟,他顿时抚掌笑道:我正愁无人为奇骏拾遗补阙,却有你主动请缨,很好,很好常清且打叠精神随奇骏前往,届时如有功苦,我一定明白奏请,不让你这一趟白走了
看来杜士仪让张兴前往吐蕃这一趟,是真的另有玄机,幸好他那时候在张兴面前没有犹豫就提出跟着去
封常清竭力抑制住心头狂喜,立时下拜道:常清自当尽心竭力辅佐张郎,不负大帅期望
等到杜士仪勉励了封常清两句,又目送其离开,刚刚一直没怎么吭声的高适这才开口问道:未知君礼兄要将那位赫赫有名的陇右黑书记派去何方远行
正如同张兴本人毫不在意被人称为陇右黑书记一样,杜士仪却也不在乎自己任用的人得了那样的诨号。王昌龄和高适正好赶在这时候抵达鄯州,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可既然人都来了,因为鲜于仲通人在洛阳,而张兴又即将远行,手边正好乏人的他毫不介意用两人一用。
要说在诗坛上的名气,他举荐入京的那三人如今更大,可李白的性子太过豪迈不羁,孟浩然慕隐者,王之涣好酒而又年纪大了,而且相同的是三人那怕拘束的性格,相形之下,王昌龄高适则更为合适一些。
不日之内,奇骏便会以试监察御史,知鸿胪丞的身份出使吐蕃。见王昌龄和高适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便诚恳地说道,奇骏乃我之左膀右臂,他这一走,我身边未免乏人。如若少伯和达夫愿意,不若留下佐我,未知可愿答应当然,若是达夫有意回京科场题名,那就另当别论了。
面对这样的要求,王昌龄和高适同时怔住了,继而怦然心动。王昌龄虽是进士及第,释褐便授校书郎,可谓入仕顺遂,可因为嘴太快,第二任就不得结果,故而方才会愤而和高适应杜士仪之请远行西域。而高适的科场运气甚至还要远远不及王昌龄,一而再再而三把宝贵的大好时光丢在一年一年的应试上,他打心眼里就无法甘心。而且,此次西行,见山河秀丽,景色雄奇,两人对于回京继续谒公卿访权贵的生活,不由自主全都有些抵触心理。
因此,王昌龄几乎没怎么细想,便一口答允道:若能为君礼兄分忧解劳,我何其有幸
王昌龄都这么说了,连个功名都没有的高适就更加没顾虑了。他拱了拱手,朗声说道:我出身孤贫,又不是那些需要光宗耀祖的大家子弟,对科场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只要君礼兄回头不嫌弃我半点经验也没有就好
说动两人留下助一臂之力,杜士仪自然心情很不错,又和他们谈天说地好一阵子,这才离去。而等到他一走,王昌龄就打趣高适道:好你个高达夫,我还以为你会一口拒绝的。之前在路上听说李太白三人诗赋动东都,一时使得洛阳纸贵的事,你不是还起意要去和他们较量较量吗制科就算不会连开博学鸿词科,可文辞雅丽科总还会再开的,你还愁没有机会
我那只是说说而已。高适哂然一笑,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勃勃雄心,看到君礼兄不过三十出头便节度一方,文武服膺,再看看我年纪仿佛却一事无成,我就实在不想就这么空耗了岁月。李太白三人即便再才华横溢天子赞赏,可现如今如何还不是仅仅只是以校书郎之衔供奉翰林,别说预国事,甚至就连一丁点实务都沾不上难得君礼兄身边缺了人,你我可是捡了现成的便宜
第七百九十二章 王帐喋血
大唐的进士虽是每年一考,可含金量却比每三年一二百的宋明清要高得多。尤其开元以来出了几个出了名黑脸严格的考功员外郎,一年取中的新进士往往就十几个二十几个,更是让进士及第成为了官场上彼此攀比自夸的头衔。但凡彼此都是进士,说话都能多几分亲近。所以,解头状头制头三头及第的杜士仪,出仕以来,他身边从来就没缺过进士。
出为成都令时,他不多时便引来了科场同年韦礼张简。
出为云州长史时,他带上了早年进士及第的王翰王泠然郭荃。即便他后来转任代州,这些人仍然是事事以他为主。
而节度陇右,鲜于仲通和颜真卿皆为新近进士及第的新锐。鲜于仲通一去洛阳一年多,王昌龄便又送上了门来。
那些出身武将的节度使还得费尽心机网罗才俊,还要担心辟署了之后人却不肯,而他却只发愁位置有限,不能尽用私人。当然,他也是很为别人考虑的,鲜于仲通野心勃勃长袖善舞,于是他把人派到两京结交朝贵,下任官已经敲定了御史台监察御史;颜真卿板荡刚正,又是他的小师弟,却是出身京兆,书箱宦门,他也准备放人回去,为其谋求一份更好的前程了;杜甫十月就已经得陇右解送回京,打算去考一考进士;张兴随他时间最长,至今已经五六年了,纵使陇右黑书记的名声已经快要传到西域去了,可总不能一辈子掌书记,要奏为节度判官,就需要另外的资历
所以,王昌龄高适来得正当其时他们两人和杜士仪年岁相当,资历又尚浅,正是最好的幕府官人选
当郭建不得不接受镇西军正将的任命,带着十余亲信前往河州上任的时候,张兴也接下了朝中制书,和赶到鄯州的宫中内侍李静忠一起,带着封常清前往出使吐蕃。而他们俩一走,杜士仪便辟署王昌龄为陇右节度掌书记,以高适为陇右节度巡官,至于早已担当了推官之职的颜真卿,则是和节度判官段行琛前往检视洮州廓州边防,令节度使幕府的运转处于刚刚好好的状态。
郭建离任,临洮军正将出缺,王忠嗣自然顺理成章转正,又从杜士仪手中接下了左厢兵马使之职。尽管这和他当初的河西讨击副使权位相当,甚至还稍有不如,可名义上的被贬鄯州却能有如此境遇,他已然心满意足。他的妻子儿子也已经都接到了鄯州湟水城,说是阴霾尽去,可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想到自己从河西仓皇应召回京,而后在旅舍中等待发落的那些日日夜夜,他仍是不免生出了几分别的想头。
纵使再战功赫赫,将卒归心又如何还不是天子一怒,战战兢兢,恐成齑粉
满城放花灯的元宵过后,湟水城中又恢复了平日的宁静。纵使是作为整个陇右中枢的鄯州都督府,常常人马进进出出往来不绝,可即便寻常百姓也知道如今是边疆无战事,最是太平安乐不过的盛世。午后时分,当一骑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信使在都督府门前停下时,不禁引来了几许好奇的目光。而连续好些天都在门上蹲着的吴天启在看到此人之后,登时心中大震,霍然起身迎了上前。
哎呀,是大兄莫非我阿爷有什么消息让你送来
吴天启是杜士仪的心腹从者,在别人看来,他是个大嘴巴,没事就爱在鄯州都督府和人吹嘘,因此谁人都知道他的父亲吴九是最早跟从杜士仪的人,如今在两京掌管那些笔墨纸砚之类的风雅生意,可谓是杜士仪的钱袋子。所以,眼见吴天启殷勤热络地搀扶了此人的臂膀往里走时,其他人窃窃私语了一阵子,也都没往心里去。而吴天启一路无话,一直把人带到了内外皆为杜士仪最心腹的那些从者把守,最是严密的镇羌斋时,他方才松了一口大气,上前去敲了敲门。
郎主,人已经到了。
虽是没头没尾的话,可一来一去等候这个消息已经足足三月有余,镇羌斋中的杜士仪哪里会不明白。随着他一声吩咐进来,看清楚那个吴天启搀扶进来的人,他一眼便将人认出,差点霍然起身。总算他多年独当一面,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最终只是点点头示意吴天启扶着人坐下,由得吴天启又服侍了那个疲惫欲死的人喝了水后,他就摆摆手吩咐其退出去。等到房门关好,那风尘仆仆的汉子长长舒了一口气,继而便抬起头来。
大帅,幸不辱命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固安公主身边狼卫副将虎牙,除却张耀之外,最得固安公主信赖之人
万幸杜士仪以手扶额,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就开口问道,彼时情形如何
此次固安公主安排人从云州先到东都,稍作停留再到鄯州,为的就是让虎牙以东都吴九身边人的身份前来鄯州,免得遭人怀疑。也是他打熬的钢筋铁骨,这才能够经受得住如此颠簸。他咕嘟咕嘟又痛喝了一气水,这才一五一十地说道:腊月里,贵主和罗侯等诸将计议停当,从当初狼卫旧人当中静心挑选出了三百身无牵挂的人,从岳娘子北上突厥,与她所部会合,岳娘子精挑细选,又择了百多人随从去了突厥牙帐。
岳娘子到了突厥牙帐之后,先后见了毗伽可汗和梅禄啜。毗伽可汗已经老了,没了当年的雄心壮志,只知道酒和女人。岳娘子以送礼贺新年而来,毗伽可汗自然大悦。而梅禄啜以为岳娘子是答应了他行刺毗伽可汗的请求而来,也为之大喜。两人私会之际,岳娘子提出了条件。毗伽虽老,不复当年之勇,可王帐之中还是留着不少勇士,她虽剑技精绝,可也不想冒无谓的风险,不若先下毒,至于那些王帐勇士,自有她出力剪除。约定之后,梅禄啜自是信以为真,一口答应。
距离新年还差数日的时候,毗伽可汗在王帐大宴臣下,梅禄啜令可汗宠妃,也就是他的女儿奉献掺有毒药的美酒,果然毗伽可汗不多时便毒发昏倒。然而,正当他令埋伏四周的心腹死士杀进来,打算将异己一举铲除的时候,岳娘子却暴起发难,当场将他格杀,而后尽起随从搏杀梅禄啜所伏勇士。在场其他突厥贵族最初猝不及防,见有人打头,自也是竭尽全力反击,最终杀尽梅禄啜伏兵之后,又反过来将其势力一举铲除。我那时恰逢与会,岳娘子血染重衣,威风凛凛,苏醒过来的毗伽可汗感念非常,呼为乌弥之女,感其救命之恩,当场全数赐给梅禄啜所有牧场及子女奴隶。
所谓乌弥,乃是突厥语中女神之义,毗伽可汗好容易死里逃生,慷他人之慨将梅禄啜的财产土地全部都赐给岳五娘,这也是应有之义。如今的杜士仪只能凭空想象那一场王帐喋血之变中,岳五娘暴起斩杀梅禄啜,血染重衣时,是何等风采。他很快便压下了心中敬服,又问道:听闻朝中讯息,突厥遣使报丧,毗伽可汗可是已经死了。怎说那时候岳娘子救下了他
他是死了。
虎牙平静无波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仿佛说的不是那个在默啜死后据有整个北方,曾经打得铁勒诸部狼狈奔逃叫苦连天,视奚族契丹如奴,视吐蕃为狗种的突厥毗伽可汗,而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
毗伽可汗本已经中毒颇深,能够苏醒,还是因为岳娘子为其服下了虎狼之药,这才撑住了。虽则熬了数日,可还是没有来得及为自己的儿子们安排好所有大事。所以,伊然可汗不过即位数日,便突然遭人行刺暴死,如今继位的是其弟登利可汗。因为其年少,母亲虽为可敦,又是暾欲谷之女,可暾欲谷已死,她的权势大不如前,因而,如今掌握军权的,乃是毗伽可汗的两个弟弟,中原人称左贤王右贤王,而用他国中说法,也就是左杀,右杀。因为突厥混乱了一阵子,我们需得等到事情完全定下,这才能够前来禀报大帅。
那岳娘子呢还在突厥处置这突然领有的土地
梅禄啜和云州素来交好,倘若真的被他利用袭杀了毗伽可汗,突厥人必定会以此为借口征讨云州,但岳娘子是当着众人的面将梅禄啜一剑穿心刺死的,而后又拼死救下了不少突厥贵族,所以感其救命之恩,毗伽可汗本是把梅禄啜所有昔日拔曳固旧地,也就是从前的幽陵都督府所在之地,全都赐给了岳娘子。然而,那里紧挨着仆固部所在,而且靠近室韦,甚至在奚族和契丹之地的更北面,太过偏远,岳娘子找了个借口,却舍了此地不要,单单要了梅禄啜之弟所有,羊河以南的都播故地,方圆千里,因乌弥之女的称号如今已经传开,四面多有马贼以及小部落来投。
一场惊心动魄的内乱,最后的结果是强大的突厥显然露出了分裂的颓势,而云州诸人却趁乱在突厥腹地取得了一块飞地而告终。其中曲折,光听这些言语,自是难以全数了然。可杜士仪既是将此事托付给固安公主以及云州众人计划实施,自然也托付了全数信赖,此刻见虎牙在疲惫不堪的同时,面上却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傲然和自信,他哪里不知道,这突入王帐的漂亮一仗,让这些将卒振奋已极。
好,很好,掩有这样一块飞地,而那登利可汗年少难以服众,又有二位叔父为左右杀,必定君臣争权,还有的是内乱,腾不出手来周顾你们。我当初之所以让你们一定要拿下那块地方,是因为那里距离云州天高地远,朝中即便得此信息,却可以顺理成章地说,岳娘子只是恰逢其会,如今早已把那地方转送给了随她救下毗伽可汗的那些突厥勇士,就可以推得干干净净。而有唐努山作为屏障,南面的葛逻禄也好,回纥也好,拔悉密也好,这些野心勃勃的部族也就暂时不能进犯,正好可供你们休养生息,壮大自身
虎牙连忙应是。然而,他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究还是低声说道:贵主请迁回京居住之事,陛下已经允准了,已命在长安营造公主府。
第七百九十三章 虎狼为从,大城为妆
突厥牙帐的这一场纷争,对于云州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对于大唐来说,也同样值得额手相庆。
尽管毗伽可汗在即位之初,曾经打得铁勒诸部不得不依附大唐苟延残喘,可后来依照国师暾欲谷的建议,他还是力求和大唐修好,就在去世之前,李隆基还几乎就要破天荒答应以公主和蕃突厥,谁知道突然就出了这样一件事。那位被选中的宗女固然要烧高香私底下庆祝自己逃脱虎口,就连朝中文武也是一片轻松的气氛。毕竟,自从默啜崛起,曾经衰势尽显的突厥重新崛起,大唐的北部边疆就没消停过,如今突厥看上去有四分五裂的势头,他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有了这样的认知,朝中派了使节前往突厥牙帐,剩下的便是命朔方河东节度使信安王李祎严加防范。而从突厥远道传来的各种消息,哪怕其中涉及到乌弥之女这种神乎其神的传奇,可因为岳五娘素来慧黠,故意让人散布各种各样的传闻,反而将她最初自称阿史那王女的事给盖下去了。尽管大唐曾经有过女主当政,但突厥从来就没出过女可汗,谁也没有将这个获赐都播故地的乌弥之女放在心上。反倒是立时就要回东都定居的固安公主,却引来了众所瞩目。
和蕃公主历来是命比纸薄。无论真正出身李唐宗室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还是出自宗室女所出的东光公主和燕郡公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全都是一样的。
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至少还享有吐蕃王妃的名义,但东光公主和燕郡公主看似运气不好,她们的丈夫奚王李鲁苏和契丹王李邵固被可突于逼得只身逃到大唐,尽管如今可突于已经被杀,可故地也回不去了,她们却反而能够安安稳稳在大唐生活,不必担心回去过朝不保夕的日子。这样的公主,在两京这等达官显贵云集的地方,着实是连尊荣都没有多少,更不要说权力了。
而固安公主却不然。当年在奚王牙帐时,她杀了塞默羯,力退三部兵马,由是得到了天子封赏;而后虽然嫡母蓝田县主不忿她得了荣宠,一再申诉,以至于她和李鲁苏离婚,可这反而遂了她心愿,迁居云州后,她更是让云州从一座河东最北面的废城,一举成为河东重镇之一,繁华富庶商贾云集,每年屯田所得皆能自给自足。经由她门下狼卫出来的将卒,如今多是云州军中的中坚。故而她这一归来,天子固然赞许,甚至连最苛刻的言官,对于长安所建公主府也无有异议。
不论如何,固安公主都是于国有功之人
如今已经是三月时分,洛阳满城牡丹已经竞相绽放,路上的行人无不换上了轻薄的春衫。踏青时节马蹄飘香,最是轻薄少年郎的最爱,但逢仕女踏青时,总有一二贵幸子弟会去凑个热闹。可这一日午后时分,洛阳城北的官道上,不但行旅,就连踏青赏玩的士人贵介,也都被隔绝在外。就只见旌旗招展,侍卫如林,恰是一副异常庄肃的氛围。终于,围观人群中有人瞧见一群人簇拥着一骑人从洛阳北门而出,马上青年容貌俊秀神采飞扬,有认得的顿时惊呼了一声。
是寿王
寿王李清这一年已经十八岁了。尽管并非皇太子,可母亲武惠妃正当盛宠,得天独厚的他在众人眼中最得天子喜爱,自然显得自信而又俊朗。当他勒马停下之后,旁人更加打听起了今日这大阵仗的缘由,当得知是迎接从云州归来的固安公主,顿时不免有人咂舌。
固安公主昔日和蕃奚王,离婚之后又在云州独居了那许久,如今陛下能够允她回来便已经是天大的恩典,怎生还要如此兴师动众,令寿王亲迎
你懂什么,固安公主虽早就不是奚王妃了,可却在奚族诸部之中颇有威望,而且,若非她早早迁居云州,在那儿招揽流民,而后如今的陇右杜大帅镇守云州时,怎会那样得心应手,不多时便造就了一座坚城听说如今云州互市,每月从最初只开三天到现在开十天,去那里做生意的商人无不赚得盆满钵满。更不要说云州所出的石炭,让幽州那边直呼便利,这水运行船就不曾断过。
好事的人在那儿吹嘘固安公主的事迹,而寿王坐在马上远眺,心里却在想着母亲对自己的嘱咐。要论辈分,固安公主乃是邠王守礼的外孙女,比自己还要小一辈,要论身份,自己是皇子亲王,固安公主坐实了只是蓝田县主的庶女,远远不及,但今日自己来,母亲固然是为了迎合父亲,但也看中了固安公主身后那雄厚的财力,以及在云州根深蒂固的人脉据说,固安公主从云州出发时,随行财货就带了十几车,看似不多,可路上拉车的马就累死了好几匹。
来了,大王,来了
耳畔这提醒让寿王李清回过了神。他极目远眺,就只见远处烟尘滚滚,很快,一行人便越来越近。只见这一队大约百多人,并未打出什么旗号,一眼看去,那风尘仆仆的队伍仿佛也没什么出奇。等到人越来越近,继而能看清那些随从护卫的面目,见过宫中健锐的李清就赫然发现,这一批沉默行进的大汉个个魁梧壮健。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拨马迎上前,果就听得队伍中一声叱喝,紧跟着分开队伍,让出了一条道。而由此上前的,并不是他预料中的马车,而是一人单骑。
他还以为是固安公主托大,自己不出面却派从者来,却不料那人上前之后,随手摘下头上斗笠,因笑道:妾身何幸,竟敢劳大王相迎
即便男髻胡服,不施脂粉,可寿王李清还是立刻意识到,那便是固安公主了。尽管从前固安公主也有进京朝觐的时候,可那会儿他还年少,早已经记不清对方形貌了,此刻细细打量,他就发现,固安公主并非相貌极美的人,而且因为年岁已经不小,眼角眉间已经有细纹,可那种从容不迫的神采,却迥异于等闲宗室贵女。他只是迟疑片刻,就在马上拱手道:贵主远道从云州归来,圣人和朝堂文武百官无不欢欣,小王来迎接一程,怎足以酬贵主功劳苦劳
两人彼此寒暄客气了几句,寿王李清就让开马头,请固安公主当先入洛阳城。可这时候,固安公主却摇摇头道:一路马车颠簸,坐得我着实头昏脑涨,这才换了胡服骑马。如今若是这幅光景入城,叫人看见必要鄙薄,又怎敢当大王之先
如是一来,寿王李清推却不过,也就一马当先入城,固安公主却从上来的侍女张耀手中接过帷帽,紧随其后。如今风气较之当年武后时期更加开放,那会儿都有太平公主男装面圣,如今满大街仕女乘马司空见惯,如帷帽幂离之类遮蔽面目的东西,反而不怎么常见了。可今日毕竟寿王李清这样大张旗鼓地迎接固安公主,她就不得不谨慎一些了。待到进了洛阳宫,便有内侍先引了她前去沐浴梳洗更衣。
半个时辰后,装束一新的固安公主便从那座偏殿中出来了。她身穿窄袖绣罗襦衫,外罩一件红罗半臂,搭着一条泥金帔子,曳地的郁金裙上,尽是用金丝银线勾勒出精致的花边,恰将脚上一双缀满了金玉的小头履给完全遮住了。这样的打扮和她平日为了方便的胡服男装截然不同,走起路来也要格外小心一些,以至于路程才过半,她便忍不住对身旁的张耀低声抱怨道:若日后次次进宫都要如此,那我可再吃不消了
话虽如此,在真正面见君王的时候,她还是显示出了当年为了远嫁奚王牙帐而习练礼仪年余后,那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仪容举止尽是无可挑剔。
上一次固安公主进京的时候,宫中还是王皇后当权,武惠妃不过只是见过她几次,如今伴着天子以实质上后宫之主的身份再见这位和蕃公主,她心里也不知道闪过了多少念头。两人论辈数相差两辈,年纪却是相仿,可相比身居宫中养尊处优的武惠妃,固安公主在云州时内外兼顾,风吹日晒之下,面庞自然不若武惠妃白皙,也不若武惠妃丰腴。
元娘这么多年在外漂泊,如今终于得以回来,朕总算可聊感欣慰了。李隆基仿佛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话里话外将固安公主当成自家女儿似的有什么问题,反而更加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多年孤苦,荣归之后若是有看中的俊杰,也不妨尽管提。
我已经年近四十,年老色衰,还愿意迎娶我的人,不是看上我的财,便是看中我的势,那种男人要来何用
固安公主心中哂然,面上却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厚恩,妾感激不尽。然则心如死水,再无涟漪。只求能够富足安乐地过完余生,那便足矣。
你还在盛年,哪里就是这般心境了听说你随行皆虎狼之师,又一手缔造了如今的云州,若是娶了你,岂不是虎狼为从,大城为妆武惠妃微微一笑竟是起身拉着固安公主的手,见其连声谦逊,她就又继续说道,听说元娘回来,九妹已经早就对陛下言说过了,请你到安国女道士观暂居,她也好有个伴。
固安公主一时大喜,却还诚惶诚恐谦辞好一阵子方才答应了下来。
不愧玉真公主,果真深知她心
第七百九十四章 杨家有女初长成
上一次固安公主回归时,金仙公主还巧笑嫣然,如今她终于回到了东都洛阳,却已经只能面对那一尊神主,心头自是难免黯然。
请玉真公主带着她去拜祭过一番之后,回到安国女道士观,她便只觉得乍一回东都后那种透不过气的压抑感一下子疏解了好些。因为杜士仪牵线搭桥,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当初帮了她很多忙,故而她对二人也深为敬重,可即便如此,她回京之前做的很多准备,甚至于在突厥做的那一桩大买卖,却是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的。故而久别重逢叙别情之后,她便探问道:观主,不知如今公孙大家可好
公孙玉真公主不意想固安公主竟然问了公孙大娘,微微一愣后就笑道,她是梨园的乐营将,阿兄恩宠看重,也不知道多少人从她学剑舞,也算是个大忙人了。这么多年,当年觊觎她的人如今都死了心,她平日进出也轻松不少。我倒是忘了,她那宝贝弟子如今嫁了人,正在云州,可是她托你看望公孙
正是。既然玉真公主都这么猜测了,固安公主自然顺势点了点头,岳五娘倒是一直都想回来看她的,可宫门深深,总是不便。再加上岳五娘那脾气,最讨厌权贵云集的两京,故而她们师徒一别多年,也只是互通书信,却是多年没见面了。
这也好办。别人相请,公孙大多是能推托就推托,可我相请,她总会给几分薄面。更何况知道你如今暂居我处,她应该能够明白。玉真公主含笑答应后,便唤来了霍清,你且去宫中梨园传个信,就说我和元娘许久不见公孙剑舞英姿,请她过来一叙。
霍清应声而去,两位身份迥异,却同样都是孑然一身的金枝玉叶闲话往昔,一时都觉得时间如同白驹过隙,怅惘非常。一晃十余年,她们都已经年华老去,容颜不再,而更加无法抗拒的是心境的苍老,看了太多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哪里还有少女时的烂漫心境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了好一阵子,还是固安公主突然想到今日来此没有见到的另一个人,顾盼左右后方才疑惑地问道:对了,今日怎不见太真
一说到这个几乎当成女儿一般的爱徒,玉真公主便流露出了深深的无奈。当着固安公主的面,她也没有遮掩什么,直截了当将武惠妃欲聘玉奴为寿王妃之事合盘托出,果然就只见固安公主遽然色变,她不得不苦笑着解说其中关节。
要说太真和寿王年岁相当,若是聘为寿王妃,也不辱没了她,可君礼当日分明是对此极其不喜,甚至还为此特意求过我,务必想办法阻止此事。而且我自幼长于帝王家,更是知道这王妃有多不易为。再者,十八郎固然相貌俊秀仪表堂堂,可在女色上头也是学了阿兄,风流倜傥,身边受宠的宫人少说也有十余人,玉奴这王妃须不好当可杨家人对此却热衷得很,今天又请了她回去。唉,太真即便入道为女冠,可女冠又并非比丘尼,我真怕对不起君礼的托付
在固安公主心里,她生母早死,尽管生身父亲还在世上,更有嫡母蓝田县主和诸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但于她而言,那些人都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而已,全无半点情分,这世上真正的亲人,便是杜士仪这个义弟。所以,他的亲朋好友便是她的亲朋好友,他的徒弟也就是她的徒弟,更何况当初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和司马承祯带着玉奴北上云州,她曾经带着他们尽览风光,对天真烂漫的玉奴也喜爱得很。
即便如今皇太子的东宫储位岌岌可危,倘若武惠妃最终谋划成功东宫易主,玉奴便可由寿王妃一举变成东宫太子妃,可她丝毫不觉得这就是好事。
大唐历来那么多太子妃,可有一个好下场的一个都没有不是随着被废的太子而沦为庶人,就是纵使能由太子妃而册为皇后,被废而终,再然后还有如韦后这样乱政被杀的
所以,等跟着侍女来到了玉真公主为自己安排的居处,她就派张耀出去打听玉奴的近况。约摸大半个时辰后,张耀就匆匆回来说:太真娘子回来了先去见了观主,观主告知她贵主如今暂居安国女道士观,所以她大约一会儿就会过来向贵主问安。
正如张耀所说,只不过片刻,玉奴就匆匆来了。虽是一身女冠的打扮,可穿在她的身上,却越发衬得她肤白如雪,玉容如画。两人一别多年未见,固安公主一见她顿时又惊又喜,竟是起身疾走了几步,忘情地按住了玉奴的肩膀。
一别就是八年,好孩子,没想到你这么大了
玉奴母亲早逝,父亲也已经过世数年,虽有姊妹,可嫁人的嫁人,尚小的尚小,叔父杨玄珪固然对她不错,可终究隔了一层,婶母就更不用说了,还不如玉真公主待她真心。此刻听到固安公主这流露真情的话,她忍不住泪盈于睫,张了张口后,许久方才吐出了姑姑两个字。这一声姑姑叫得固安公主心都化了,一时紧紧把人拥在怀里,足足好一会儿,她方才松开怀抱,却又拉着人到自己身边坐下。
这些年可还好么
嗯,我很好,让姑姑惦记了。玉奴习惯性地这么答了一句,却见固安公主倏然目光转厉,她顿时愣住了。
不要骗我,观主什么都对我说了固安公主直截了当戳破了玉奴的谎言,见她果然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慌乱,继而就低下头去,她索性伸出手把人揽在怀里,你师傅和师娘,一直都很疼你,你师傅知道我要回京居住,更是托付我,一定要让你平安喜乐,不为他人左右。就是适才观主字里行间,也全都是不赞成那件事的。玉奴,只要你不愿意,纵使竭尽全力,姑姑也不会让你去当什么寿王妃
姑姑姑姑
这一次,玉奴终于忍不住簌簌掉下了眼泪。这次回去看叔父和婶母,她的姊姊们全都来了。大姊玉卿也好,三姊玉瑶也罢,一提到武惠妃的打算,全都是喜形于色,明示暗示全都是让她一定要答应。就连口中说什么一切都随她心意的叔父,说的也都不外乎这桩亲事若是能成的好处。可相比这些,她心烦意乱从杨家出来,漫无目的四处乱走,最后找了一家僻静的道观想要散散心时遇到的那个人,听到的那番话,才是让她真正委实难决的。
别哭,别哭,若是有什么话,尽管对姑姑说
知道杜士仪能叫固安公主一声阿姊,自己尽可以把那些难题都倒出来对她说,可是,想想那人的告诫,玉奴最终咬了咬嘴唇,却是低声说道:多谢姑姑关切,我我没事。别因为我的事,让你们这般为难
为难什么,女子一生最怕的,便是嫁错人我已经无可挽回,你师尊是因为不想挽回,你难道不想像你师娘一样,嫁一个最出色的男子,平安喜乐度日
玉奴拼命摇头,最终突然使劲擦了擦眼睛,竟是就这么站了起来,低着头说:总之,姑姑不要担心我的事了。
见玉奴就这么扭头奔出了屋子,固安公主顿时愣在那儿,心中飞快思量了起来。那些出身尊贵而又相貌俊朗的男子,尤其是如寿王李清这样得天独厚的,素来是两京官宦人家嫁女的理想对象。而当今天子为皇子选妃,往往择选的都是看似名门大姓,父祖兄弟的宦途都很平常的,从这一点来说,玉奴自然不会不够格。至于武惠妃的私心是如何想的,她就是用脚趾头也能够想到,不外乎是借助婚姻,为寿王李清外结强援。可是,李隆基为何会对这样一件事仿佛不闻不问
而玉奴一路飞奔,直到把房门反锁,将自己关在房里,她才软软地就这么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大帅如今看似节度一方,风光无二。可十年后,大帅不过四十出头,正当盛年;二十年后,大帅不过年过五十,大抵朝中宰相,也少有刚过五十便入政事堂的。所以,十年后则何如二十年后则何如便是圣人不忌,安知旁人不会暗怀嫉恨便不说其他,只说娘子婚事,焉不知是某种试探娘子若为己着想,为大帅着想,还请将此事等闲视之,顺其自然,只听圣命即可
顺其自然,只听圣命也就是说,她只需要乖乖等待天子表现出真正心意就好
玉奴扶着地面艰难站起身,跌跌撞撞上了前去,找出了那一把昔日孩童时习练所用的琵琶,一来二去调好了弦,继而便拨奏了起来。在那如泣如诉的琵琶声中,她想到幼年时杜士仪教自己琵琶的情景,想到了他带着自己见神仙师娘的情景,想到了从雅州扶柩归来时,从者谈及父亲在雅州那数年间,踌躇满志施政一方,叹息平生幸得遇伯乐的情景不知不觉,她的眼泪已经糊满了眼睛。
她在背后也曾经听说过一些流言蜚语。比如说天子将苗延嗣派去陇右任采访处置使,也有制衡杜士仪的意思;比如说如今政事堂三相之中的李林甫,和杜士仪便是对头,故而对其深忌;比如说,武惠妃这一次婚姻之议,不止是想聘她为寿王妃,其实要紧的是,打探明白杜士仪的真正心意,看他是否在暗中支持如今东宫中的皇太子;至于天子的心意,那更是说不清道不明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
即便帮不上远在陇右的师傅,可她至少不能拖后腿绊住他的脚步她不能光是听天由命,她至少得真正直面那位至尊天子
第七百九十五章 杜氏幼麟
三月的鄯城,恰可见麦田中一片绿油油长势喜人的青苗,忙碌的农人们耕作其间,大道上偶有车马行人经过,一片安宁的景象。
当一行大约七八人勒马在一处路口停下的时候,为首的两人环顾左右,最终对视一笑。
一年多了,鄯城上下风气一肃,一圈转下来,就只听得你这鄯城令颇得百姓称赞,崔十一,治民有术啊
那是自然,没见我连什么御史拾遗补阙郎官全不想当,宁可到这西北来崔俭玄嘿然一笑,神采飞扬地看着这一片农忙景象,眸子中流露出了难得的异彩,之前我和十三娘回洛阳的时候,悄悄拐去登封,去了一趟嵩山草堂拜见卢师。你是没见那儿的情景,大家可是争相来围观,我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而后见到卢师,卢师问我志向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回答他的。我知道自己没有经世济国的本事,只要能够让一地百姓得安乐,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到卢鸿,杜士仪不觉问道:卢师如今年事渐高,身体还好吗
瞧着却还精神矍铄,健朗非常,只是眼睛虽当年医治过,现在还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崔俭玄幼时不喜读书,跟着卢鸿却不由自主学了很多东西,对这位师长自是敬重备至。一想到如今他们这些从学于门下的弟子,如今都天各一方,他顿时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你我之外,三师兄即将就任妫州刺史,大师兄还在代州开他的雁门书院,颜清臣也已经入仕为官,当年旧人,几乎都已经不在嵩山了。我们虽每岁问候,可终究不能侍奉左右。
杜士仪同样感伤,但他还是很快就打起精神笑道:好了好了,要是卢师在这儿,必定又要责备你这小儿女之态并非侍奉身侧就是有心,卢师若非希望能够教出学以致用,爱民如子的弟子来,又何至于宁愿自己推拒入仕,只在草堂中教书育人
嵩山的话题就此打住。不论如何,卢鸿的弟子们才俊辈出,这位号称嵩山真隐的隐者,早已是各方名士到河洛之后首选要去拜望的对象。其名也重,其才亦高,那犹如一泓清泉似的老者,早已凭借师道尊严在青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两人令侍从暂且远远散开,这才说起云州人马在突厥王帐覆雨翻云之事。尽管崔俭玄在一年多前就已经从怀仁令上离任了,可他在云州时就一直都是集议的核心之一,再加上又是自己的妹夫,所以杜士仪也没有瞒着他。
果然,崔俭玄听完之后立时喜形于色,击节赞叹道:好个岳五娘,真真是巾帼英豪,这样一来,突厥四分五裂,北面压力大为减轻,吐蕃又俯首称臣,契丹人几乎被张守珪打得四分五裂,这太平盛世又能延续几十年了
不是未卜先知的人,看到如今这四境一片大好的景象,无不会生出这样的认知。就连如今节度陇右的杜士仪,也不免会有这样的错觉。可是,他更清楚的是,吐蕃的臣服只是一时的,安西四镇和河陇这块肥肉,西南面的这个大敌无时不刻不心怀觊觎;而突厥的四分五裂,也给了昔日臣服于突厥的各大部族崛起的机会;至于契丹和奚人,也不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就能够完全折服的,黑水白山那土地,终究不是大唐兵马熟悉的地方,不可能深入为战。
一旦天子因军功赫赫而生出了骄矜之心,四面开战穷兵黩武,而朝堂上的宰辅又暗怀私心,二十年后那一场席卷天下的大战能否避免,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崔十一,不日之内,南霁云就会转调鄯州,任临洮军副将。
咦正明要来这敢情好啊崔俭玄对于云州诸人的感情自然非比寻常,此刻顿时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正明从当年起最敬服王忠嗣,倘使能在王忠嗣之下为副,他只怕会高兴得跳起来。你这两年在鄯州站稳了脚跟,终于开始一个个把自己人调来啦。说吧,他之后,下一个人是谁
没有下一个了。
嗯什么意思
从当年复置云州,杜士仪担任云州长史判都督事开始一直到现在,云州的班底一直都是以他的亲信为主,别人根本插不上手去,至今已经快八年了,却也到了极限,故而方才有他趁着突厥内乱不惜火中取栗也要尝试一搏,而固安公主则自请回京以安君心。他调一个崔俭玄为鄯城令,调一个南霁云为临洮军副将,这还不算出格,若是再一个个把亲信调来左右,那就太明显了。好在如今他在朝中有人,他还能够为那些将人生最好岁月都投在云州的人安排一个好去处。
而且,相比欣欣向荣的云州,他对代州本地士族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影响,别人难以察觉,这才是他在河东的真正根基所在至于云州,继任的官员们总不成去杀鸡取卵,对某些商贾如何,而他在云州军中的根基,是众多的士卒和底层军官,这也不是轻易能够动摇得了的
和崔俭玄一块巡视过如今鄯城的屯田,回城之后,杜士仪自然少不得和崔俭玄杜十三娘夫妻小聚吃了一顿家常饭。军中的精英堂已经开了,崔俭玄的长子崔朗和崔朋,如今都和杜广元一样一起在其中学习文武。鄯城和湟水之间路途并不遥远,一日可达,崔俭玄不能轻离,两个儿子寄住都督府,每月回来三日,杜十三娘思念孩子常常来湟水,王容也不时来鄯城陪她说话,姑嫂两人走动得勤,感情自然而然就更好了。
这会儿便饭过后,杜十三娘突然掐指一算,忍不住皱了皱眉:阿兄,你这时节出来巡视,都督府中的嫂子可是眼看临盆在即,你就不担心她
我出来时,大夫也好稳婆也好,全都刚给幼娘看过,道是应该还有五六日左右。嘴里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但实质上,因为这次巡视是开春时节的惯例了,杜士仪总不能拿妻子待产当成借口拖延着,更何况赤岭那边还要遣人去看界碑情形,免得吐蕃那边有人暗中耍奸,石堡城更是重中之重。于是在行动上,他很快就表现了出来。饭后在鄯城县廨中留了不到大半个时辰,他便打算回程了。
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将他送到门口,正在告别之际,就只见一骑人风驰电掣地过来,到县廨门前险险勒停,甚至连下马都顾不上就嚷嚷道:大帅,府中夫人已经临盆了
怕什么来什么,此话一出,杜士仪脸色立刻就变了。不止是她,就连杜十三娘都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而崔俭玄不觉惊呼道:这么巧,这时候
这等节骨眼上,杜士仪也顾不得其他,二话不说便上前抓住了坐骑缰绳,一跃上马后便当先疾驰了出去。其他随从见状也来不及多说,慌忙一个个跟了上去。眼睁睁看着这一行人连带传话的信使全都走了,崔俭玄这才侧头看着妻子问道:十三娘,嫂子既然又要生了,要不我安排车马,你也去湟水城看看
嗯,一会儿我就赶过去。杜十三娘的惊愕意外这会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笑意,嫂子生下一儿一女都平安无事,这次一定也会吉人天相的。倒是阿兄这急急忙忙赶回去之后,说不定就能立刻抱上孩子了
这一路上,杜士仪可谓是心急如焚紧赶慢赶,破天荒地压根没想到爱惜马力。好在这一匹青海骢的坐骑着实耐力绝佳,竟是赶在天黑城门关闭之前抵达了湟水城。等到了都督府门前,跳下马背的他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匆匆进门,一路上都是用跑的。他爱护妻儿是有名的,纵使路上官吏看到这情景,也不过为之会心一笑。当他急得只恨这鄯州都督府地方太大,心中又焦躁又不安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婴啼。
长子杜广元降生是在云州,他那会儿在身边;而女儿杜仙蕙也是降生在云州,而那时候他却因为官拜中书舍人,人在千里之外的洛阳。对于新生儿那哭声,他只有一次印象,可即便是印象中哭得尤其嘹亮的杜广元,似乎较之如今这个小家伙还要稍有不如。
稍稍一迟疑,他便再次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产房门前,一眼就看见杜广元牵着妹妹杜仙蕙的手不安地等在那儿。除却他们俩,段秀实和崔朗崔朋兄弟以及王氏杜氏兄弟也全都在,小孩子们听着那响亮的婴啼面面相觑,竟是谁都不做声,更没有注意到杜士仪的回来。
就在这时候,产房大门终于开了,一个抱着襁褓的稳婆喜滋滋地出来,高声说道:恭喜小郎君和小娘子,夫人喜得麟儿,母子平安,又为二位添了个弟弟
太好了杜广元一蹦三尺高,欢呼了一声后,竟是像模像样上前想要接过弟弟来仔细瞧瞧。可还没等他得逞,旁边便突然伸出一双大手来抢在了他的前头。他登时恼火地侧过头去,继而便瞠目结舌,好半晌方才叫了一声,阿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杜广元这一声叫得声音甚大,产房里头满头大汗浑身几近虚脱的王容也听到了。想到杜士仪必定是马不停蹄从鄯城赶回来的,她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紧跟着就听到了杜士仪的小声。
好,好啼声如此响亮,将来必定会雏凤清于老凤声,足可为我杜氏幼麟。小家伙,你就叫杜幼麟吧
第七百九十六章 名将喜相逢
杜士仪喜得贵子,鄯州都督府上下的官吏自然少不得道喜祝贺,至于贺礼,杜士仪吩咐一切从简,只要心意到就好,众人都知道他这上官并不喜虚言,大多都是按照自己的能力,甚至也有小吏们三五凑了分子合送的。杜士仪一面收,一面回赠早已备好的回礼,一时皆大欢喜。等到三日后洗三宴的时候,湟水城中文武几乎都派了夫人前来襄助,场面热闹喜庆,其中盛况就连城中百姓也是津津乐道。
而仿佛是这样一个喜讯带了头,洛阳那边又有喜讯传来。去岁年底以陇右解送回京赴尚书省礼部试的杜甫,终于如愿以偿得了进士及第和当初李白孟浩然王之涣在制举博学鸿词科一举高中一样,如今是张九龄和裴耀卿这样出了名的文坛领袖为相,拔擢才俊自然不遗余力。故而与杜甫同科登第的,有兰陵萧颖士东川李颀赵郡李华天水赵晔等众多辞藻华彩的名士,一时人人皆以为科场得人。
闻讯的杜士仪不由感慨,不趁着现如今张九龄在位贺知章知贡举的时候求进士,那些文名卓著者日后就知道,什么叫做撞破南墙无出路了
尽管就算是中了进士,日后前程如何却也说不好,可对于一力想要振兴家门的杜甫来说,进士及第总是一个好开头,杜士仪自然也相当高兴。而让他更欣喜的,是固安公主让人千里迢迢给他送来的急报,道是自己平安抵达洛阳,业已见过公孙大娘,转达了岳五娘的所托。公孙大娘在犹豫再三后,终于松口答应试一试,如今正在等待时机,一旦找准机会,便会死遁离开京城。
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名为师徒,情同母女,当初公孙大娘因为天子之命而不得不入梨园,从此阔别游历天下精修剑舞的日子,却仍是再三为徒弟请命,这才让岳五娘得以脱身,足可见师徒情谊。如今岳五娘人在突厥腹地,自然不希望万一消息走漏后,师尊身在京师会被人拿来做文章。既然公孙大娘答允,又有固安公主巧妙安排,他日这桩事情便有很大的把握能够成功。
时光还真是瞬息飞逝,一晃距离他初遇公孙大娘的开元四年,竟是快要二十年了有了如今那样的契机,公孙大娘大可换个地方试一试她的无双剑术了
不数日,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终于抵达了鄯州湟水城外。镇守一方将近八年,当年南霁云那少年青涩的影子早已全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坚毅,而他的身材也比当年整整高了一个头还多。和大多数云州将士一样,他的婚事也是固安公主帮忙张罗的,娶的是蔚州罗氏女,如今膝下也已经儿女双全了。此次调任来鄯州,他把家眷全都留在了云州,只身一人前来赴任。从河东入关再到陇右,一路风情截然不同,第一次见识这西北风情的他自然大感收获。
因地处邻近吐蕃的边陲之地,湟水城的防戍异常严格,前头查过所公验的士卒不时还要探问一两句,但使发现口音面色不对的,便往往要请到边上空屋中额外进行盘查。等到了南霁云的时候,他刚刚把手中过所递过去,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还没来得及验看他过所的那个小卒就嚷嚷了一声。
是王将军
郭建还在时,一直都防贼似的防着王忠嗣,生怕他在军中拉帮结派抢了自己的位子,可说一千道一万,王忠嗣无论勇武军略全都是上上之选,而昔日又在河陇频频建功,陇右军民无不知道他的威名,因此杜士仪一面安抚郭建,一面又暗中让人为王忠嗣扬名,以至于如今王忠嗣正位临洮军正将,军民无不庆幸得人,就连城门小卒窥见他风采时,亦不觉大为振奋。于是,面对这一幕,南霁云惊异的同时,却也不觉生出了一丝感慨。
不愧是当年教他军略兵阵的王忠嗣
他正要开口提醒那小卒验看自己的过所,将入城门的王忠嗣却突然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即惊咦了一声,一下子就勒住了马。见对方盯着自己许久,南霁云就知道自己是被认出来了,笑了笑后就恭敬地拱手行礼道:多年不见,王将军风采更胜往昔了
王忠嗣闻声突然跳下马朝南霁云大步走来,到了面前打量了人好一会儿,这才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南霁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真是仪表堂堂的好汉子早就听说你要调来,我就一直在等着,这下子可好了
这一幕让四周围的军民无不议论纷纷,而手中还攥着南霁云那过所的小卒突然回过神,往上头一看,见其中赫然有尚书省兵部的大印,他登时心有所悟。等到王忠嗣看过来时,他赶紧毕恭毕敬上前双手交还了过所,却是满脸敬仰地问道:这位南将军可是到鄯州临洮军中上任的
南将军便是临洮军新任副将。八年前他还不过十六岁的时候,就曾经凭着血气方刚,浴血云州南墙,力退奚族叛军,保城池不失因此战后论功行赏时,策勋八转,为云州守捉副将。
王忠嗣一点都不介意为自己新副手打点名气出去,四周围顿时一片哗然。众人大多是因为南霁云那过分年轻的年龄而有些嘀咕,得知这是当年力保云州不失的功臣,他们方才发出了一片惊叹声。他们现在还觉得南霁云为副将太年轻了,却没想到早在八年前,此人就已经官居云州守捉副将了
因而,等到王忠嗣邀了南霁云上马,两人并肩而行入城,四周围那各式各样的议论声自是更加多了。也不知道是谁提到转任河州镇西军正将的郭建,说了一句:杜大帅什么都好,便是对郭家太过不公了些。郭将军这一走,新人就调过来了,郭家更是大不如前。
这话音刚落,那说话的人就被人顶了回去:郭家才刚有三人被超迁拔擢为裨将,而洮州安使君麾下,才刚刚用了郭家十五郎为积石军副将,正月里,杜大帅甚至还亲自去祭祀过已故郭大帅,这要是还不公,你还得怎么公要是换成我,前头险些被郭大帅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郭英,还有郭大帅的弟弟郭知礼给算计了陷在赤岭,哪里还有这么好的容人雅量
当初杜士仪之所以没有像第一次郭英算计长安禁卒时将事情压下来,而是选择在郭家依旧势力庞大的时候,将郭知礼以及郭英的密谋给全都公诸于众,就是因为要争取舆论优势,从而获得民心。而后苗延嗣审理,朝廷通缉在逃的郭英,再加上他在鄯州一力推行的安民政令,使得如今但凡有人揪着这一点说他不是,必然有人反唇相讥。果然,那说话的人听到四周围全都是七嘴八舌数落自己的声音,顿时落荒而逃。
这点小插曲,王忠嗣和南霁云自然就不知道了。等到了鄯州都督府前下马,王忠嗣将随从都留在了外头,自己带着南霁云径直入内。一面走,他便一面问道:你好歹镇守云州八年,又不是当年那会儿了,怎么竟然孤身到鄯州赴任,连个随从都不带
家中妻儿都熟悉了云州的日子,所以我就暂且把从者都留在了那儿。南霁云才解释了一句,就只见王忠嗣停下步子扭头看着他。
云州如今可是天下边陲之中有数的富庶之地,传言中在那为官,不论文武都是腰缠万贯,你何至于困窘到从者有限,分身乏术
被王忠嗣这么问,南霁云自然唯有苦笑叹气:传言大多以讹传讹,王使君驭下很严,不许擅取商贾之利,而军中武官大多出自固安公主,同样严禁盘剥商贾。故而上上下下每岁虽有额外之利,可腰缠万贯就着实过了。而且,我本贫户出身,拙荆也贤惠,宦囊所得,多数都拿回了家中贴补亲族,所以真没什么余钱。
在云州这种富庶的地方当官当到这光景,王忠嗣着实唯有不可思议了。他固然战功彪炳,驭下有方,可在生活上却从来都不委屈自己。军功的赏赐也好,战阵掠获也好,他都会按照规矩给自己留下充足的一份。而且妻子杨氏也是善于经营产业的人,他在河西陇右均有数千亩良田,日子素来优裕。
所以,快到镇羌斋门前时,他就责备道:不论如何,从者是不能少的,否则下头军将以此轻视你,便得不偿失了。你既没有,我回头借你十人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镇羌斋的门打开,三个人前后迎了出来。头前是杜士仪,后面两位面露好奇之色的,则是如今留在陇右节度使府的王昌龄和高适。
正明总算是到了
久别重逢,见杜士仪虽一身便装,却看上去风采更胜当年,南霁云顿时心情激荡。他大步上前,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霁云今又能在大帅麾下效力,云州诸将都不知道有多羡慕能从大帅镇守一方,于愿足矣
第七百九十七章 黄金年代
好,好正明你既是到了鄯州,忠嗣就有帮手了
王昌龄和高适二人相识在两京,高适是景县人,前往长安求功名的时候,去过云州却没见过南霁云,而王昌龄彼时正在长安当着校书郎,就不曾见过云州由废墟而成北地坚城的景象了。所以,两个人对南霁云都好奇得不得了,尤其发现对方如今方才二十出头,他们更是难掩惊讶,杜士仪扶起南霁云进了镇羌斋之后,两个人便向王忠嗣打听了几句。对于算是自己半个弟子的南霁云,王忠嗣自然为其夸耀功绩,结果连南霁云都听不下去了。
王将军,言过其实了云州一战后,我便未有寸功,趁此期间苦练武艺苦学兵法军阵,如今能够再从王将军左右,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忠嗣,你听到没有杜士仪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正明不止是你的副手,也算是你第一个弟子,你可别光只顾着广元和秀实,得好好教导他才是要不是想着云州如今平安无事,突厥毗伽可汗又死了,他在那儿呆着只怕要生锈了,我也不会起意将他调来
这种说辞,完全是爱惜麾下的心态,王忠嗣和王昌龄高适听着都觉得入情入理。而南霁云为之感动的同时,想到罗盈和侯希逸二人,顿时又讷讷说道:大帅知遇之恩,霁云没齿难忘。然则罗将军和侯将军资历人望军略无不远胜于我
他这话还没说完,杜士仪便苦笑道:克敌那家伙,你又不是不知道,惧岳娘子如虎,之前我便得他信说,架不住岳娘子的远游念头,打算撂挑子辞官了。至于希逸,你二人一个个都去了,云州若再没有知根知底的人如他,如何镇守一方突厥纵使不复往年威势四分五裂,奚人和契丹固然被幽州张大帅打得溃不成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云州乃河东北面的屏障之一,我总不能只为一己之私,把肱股全都抽走了
还是大帅想得周到。南霁云这才打消了心中对不起罗盈和侯希逸的念头,打起精神向杜士仪诉说了云州这些年的变化。
尽管这是从固安公主以及其他人的信中,杜士仪都几乎知道的事,可是,南霁云用骄傲而又不失自信的口吻说出来,无论曾经亲手参与过云州奠基那一役的王忠嗣,还是只到过云州一游的高适,抑或是从未去过的王昌龄,全都听得聚精会神。就连杜士仪,听到那座如今焕发出无限生机,富庶到让两京权贵都心怀觊觎,他自也有一种创造历史的自豪,但挥之不去的是另外一种难以名状的怅惘。
那可算得上是倾注了他最多心血的地方了,可如今,却不得不拱手让人。
直到王忠嗣自告奋勇为南霁云准备住处,杜士仪笑着答应后送走了两人,等到镇羌斋中只剩下了他和王昌龄以及高适,他方才把这一丝情绪给驱出了脑海。回到主位上落座,他就沉声对两人说道:长安颜家已经给清臣写了信来,张相国对他深为赏识,和裴相国商量后,打算奏为左拾遗,故而他回京大约也就在近日之内。
张九龄爱好提拔文采出众的才俊,这是和当年燕国公张说一样有名的。前有荐孙逖为中书舍人,王维为右拾遗,此外还有众多文人雅士,如今再举荐一个颜真卿,也不足为奇。而他和裴耀卿两人虽偶尔会有争执,可彼此之间的关系却比从前那些宰相要融洽得多,故而人道是朝政清平,才俊辈出。否则,之前岁举也不会一口气拔擢了那么多文采斐然之人。可以说,如今是属于文士的黄金年代所以,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昌龄和高适只是微微讶异。
少伯也是进士及第,如若觉得留在陇右
杜士仪这句话还没说完,王昌龄便哂然笑道:我当年依照大帅的提醒,遍谒公卿,初任就求得校书郎美官,而后就故态复萌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人,若是在京师为美官,不数日兴许就被贬到那个犄角旮旯里去了。此次远行西域,我才算是真正看开了,天下那么大,何必在两京削尖了脑袋和人争抢那有数的位子,海阔天空岂不是更好说起来,大帅在朝中历任拾遗补阙,御史台的御史,甚至官居中书舍人知制诰,还不是出为外任却甘之如饴
高适连个功名都尚未取得,对王昌龄这种说法虽并非全然赞同,但此刻也笑道:张相国纵使拔擢贤良,可天下贤才何其多也,未必能够尽皆得任用。我一介无名之辈,去和别人争抢岂不是自找麻烦若是真的被这些消息蛊惑得一走了之,大帅知人善任之名天下皆知,回头我再厚颜回来时,哪里还有位子
这就是很豁达的大实话了。杜士仪知道两人心意已定,自是放心任用。自此案头文牍悉付王昌龄,节度巡判悉付高适,而之前从陇右本地征辟的薛怀杰和陆炳松二人本为奏记和衙推,他就将颇有功苦的薛怀杰拔擢为推官,一时间,原本还有些嘀咕杜士仪左右亲信文官都是外乡人的陇右士子不禁为之一振。
须臾半月,杜士仪听闻密报,突然不告而亲自巡视清点仓廪,在发现两个管库军卒盗卖军械后,将人当众斩首,回到鄯州都督府后仍余怒未消,令左右幕府官及各军将校联手整治。
他出镇陇右这两年间,因大多数时候都是一片平和安宁的景象,故而少有杀人立威,最近的一次还是鄯城小吏赵庆久以战况紧急诓骗无辜平民田地,被他传令在县廨门前立时斩首示众。如今又是两颗人头落地,各地司职仓廪者自是为之股栗,王忠嗣趁机在军中推广兵器记名簿,但凡发给箭矢兵器等全都严格登记,甚至连一弓一矢亦登记姓名,操练或是巡查完毕后入库,若遗失便追究罪责,在严格的管制下,军中渐渐少有军卒斗殴。
而军中战马亦是在饲养上严加管理,伤病皆要登记,每季一次考核,优者赏,劣者责以军法,拖沓不用心者顿时销声匿迹。
这一天,当杜士仪从临洮军回来时,便忍不住对同行的王昌龄和高适说道:忠嗣治军之严,我到如今才算是真正领教。他知兵却不贪功,治军尚严不尚宽,因此将卒凛然,不敢逾越,军纪比从前何止好了一倍如今临洮军一万五千人令行禁止,如同一人,即便战事乍起,也不至于失了预备。
所以说,大帅可是从牛大帅那儿抢到了宝贝王昌龄打趣了一句,突然看见不远处的鄯州都督府门前,一个人看见他们过来后,竟是一溜烟冲上了前,他就立刻出声提醒道,大帅,恐怕有什么急事
杜士仪也认出了那是吴天启。吴天启的慧黠因袭了其父吴九,平日也很稳重,这会儿却露出了如此神情,他就知道事情恐怕很不小。果然,吴天启冲到马前连施礼都顾不得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帅,是洛阳的二十一郎君来了。二十一郎君说,除服之后前往探望朱坡京兆公,却不料恰逢京兆公重病
此话还没说完,杜士仪登时大惊失色。他初到这个世上时,身边只有杜十三娘一个亲人,可能够到嵩山求医,靠的是杜思温慨然资助,而后他能在京兆府试夺下解头,又挫败王毛仲之子王守贞的阴谋,亦是杜思温露面京兆府廨为他撑腰之故。就连状头及第后,杜思温在京兆杜氏祠堂中对那些族人的告诫和提醒,也奠定了他在京兆杜氏年轻一代中第一人的地位。这么多年了,他也不知道受过杜思温多少提携,多少帮助,没想到今天却陡然听到这样的坏消息。
他几乎想都不想便策马狂奔,到了都督府前滚鞍下马后就三步并两步冲了进去。吴天启反应稍慢去追时,竟已经追不上他的人影。
王昌龄和高适就更加来不及了,两人眼睁睁看着那主仆二人抛下他们和其他人消失在了视线中,高适便若有所思地对王昌龄问道:少伯,不是听说大帅家中父母早亡,唯一的叔父也已经过世几年了,如今这位朱坡京兆公是
高适离家前往两京游历的时间很短,而王昌龄为了一个进士硬生生在长安砸进去了五年岁月,最后因为资质运气无一不错而最终金榜题名。所以,王昌龄对于樊川京兆杜氏之事,倒是颇有了解:朱坡京兆公,是京兆杜氏这些年中最德高望重的人,当年官至京兆尹,又是嗣韩王妃的父亲,故而在京兆杜氏说是一言九鼎也不为过。早年间,大帅应该曾经得其提携教导匪浅,故而在长安时常常前往朱坡山第拜望,据说一直都尊称一声老叔公的。
当杜士仪匆匆来到王容的寝堂,认出那个身穿素服,面露戚容的青年时,他便意识到,得闻消息后自己最担心的那件事,应该还是发生了。他闭上眼睛竭力稳定了一下情绪,这才缓步上前叫了一声黯之。杜黯之一路从长安紧赶慢赶过来,只用了区区七八日,两股磨破疲惫欲死,此刻见到杜士仪顿时哭拜于地。
阿兄,老叔公仙去了
第七百九十八章 最是凉薄帝王家
杜黯之赶到鄯州都督府之后,因为杜士仪前去了临洮军,王容出面接待的他,因而早一步得知这个噩耗。她深知杜思温可称得上是丈夫最敬重的同族长辈,因而此刻听到杜黯之报丧,杜士仪呆呆伫立,眼睛无神,她生怕其一下子接受不了,连忙站起身上前搀扶着他坐了下来。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丈夫长长叹了一口气,随即将头埋在了双手之间,她反而如释重负。
总算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好
黯之,既然说你到朱坡山第时,老叔公还只是重病,他是怎么去的,你原原本本告诉我。
听到杜士仪声音哽咽,杜黯之便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因我和望之服孝已满,望之因为阿兄从前的训诫教导,有意从军洗刷污名,所以,我便应他之请,前往长安朱坡拜见老叔公,希望老叔公能够给他讨个情,便让他在陇右从军,谁知到了朱坡山第方才得知老叔公重病。嗣韩王妃那时候也在场,她知道老叔公牵挂阿兄,便携我入见,果然老叔公嘱咐了我很多话,还让我把一封信转交给阿兄。而后整整三日,老叔公就一直昏睡未醒,最终仙去了。
这简简单单的话语,却是自己最敬重之人的生死,杜士仪只觉得泪水糊满了眼睛。他这么多年走来,最关切他的人中,有恩师卢鸿,有杜思温,有源乾曜和宋璟。而后两者一个是上司长官,一个是赏识他性情能力的名臣,如今一死一隐退,却又和前两者不同。一想到杜思温为自己挡了很多风风雨雨,如今他却没有赶得上见最后一面,他终于品味到了王容回京,却和金仙公主天人两隔,不及见上最后一面时的痛苦和悲切。
信拿来我看。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让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杜黯之连忙上前呈上了手中那一个铜筒。只见白蜡封口,上头封印的不是杜思温的印章,而是依稀可见字迹。他细细辨别,只见上头赫然是杜思温亲笔,封于某年某月某日,付杜十九字样。尽管不知道杜思温是否留给子女的,也是这样的遗书,可他仍不觉心中悸动。待发现铜筒上更有一处锁住封口的小巧铜锁,他就更加诧异了,盯着杜黯之问道:这上头怎会有锁具
杜黯之接过东西后便仔细藏好,星夜疾驰赶到了鄯州湟水城,此刻杜士仪这一问,他方才发现还有如此机关,登时也迷惑了。想起杜思温当时嘱咐,他就若有所思地说:老叔公最后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了,说的话我有些难以分辨,似乎是说,这信阿兄能否看见一得看缘分,二得看路上是否顺遂别的我也没听清。
这么说,这装信的铜筒机关,是杜思温早就设下的之所以不给杜黯之开启之法,是担心路上出问题他虽说出镇一方,但如今还不至于有从前王毛仲那样的生死大敌,何至于如此
杜士仪生来谨慎,尽管很想弄明白杜思温究竟在信上嘱咐了自己什么,可他仍然没有贸贸然去设法打开那铜筒。倒是对于杜黯之这个千里迢迢奔波赶来的堂弟,他少不得仔细问过,得知杜黯之如今已经将除服的消息禀报了吏部,即将重新开始候选,他便沉吟了起来。
黯之,依你之见,你弟弟这两年多在家服孝,较之从前可有长进叔母的脾气比从前可有变化
先问自己的弟弟杜望之,后问自己的嫡母韦氏,这让杜黯之有些意料不及。可他对这位兄长是最最敬服的,仔细斟酌了一下,最后便实话实说道:望之的脾气比从前收敛了很多,这两年多甚至没出过门,孝期也从未沾过婢女,弓马练习得很勤,还常常请教我读书的事,若非亲眼看见,我都以为他骨子里换了一个人。至于阿娘,阿爷故世后她大病了一场,不似从前那样尖酸刻薄,但对我和阿元还是大多数时候不理不睬的。
这很正常,要让要强的韦氏对庶子和庶媳折腰,这比杀了她还难过
杜士仪微微颔首,随即就吩咐道:如今吏部尚书是曾经任过太原尹的李暠李公,吏部侍郎是裴宽以及席豫,三人之中两人与我相熟,但李林甫毕竟曾经在吏部多年,而且因为此前又开过十铨的例子,今年的铨选你也看到了,又用了一次十铨法,侵夺了吏部的权柄,故而为你的事情打个招呼容易,但要求美缺,恐怕就会引人瞩目了。黯之,我只问你,敢不敢迎难而上,去一个异常艰险的地方
没有杜士仪,自己如今兴许还碌碌无为,对于这位如父如师的堂兄,杜黯之自然信服十分。他几乎没有太多的犹豫便点头应道:阿兄还请吩咐,即便是久战之地,我也愿意勉力一试
好,很好
杜士仪露出了一丝赞赏的笑容,和王容打了个招呼后,他就把杜黯之带了出去。等到进了镇羌斋,他示意杜黯之随自己来到那一方巨大的沙盘前,在鄯州再往西边的一个地方用手指重重一点:安西大都护府录事参军,你可愿为
安西四镇之地,羌胡杂居,四镇之中的胡人远多于汉人,就连四镇军士也大多异族,乃是货真价实的久战之地。吐蕃侵袭自不必说,而突骑施也同样一面对唐称臣,一面常常纵兵来攻,再加上各种叛乱的羌胡,可以说是情势错综复杂。所以,安西四镇军将往往都是父子兄弟相袭,而文官在安西大都护府任职的,不是本地拔擢,便是安西副大都护兼四镇节度使征辟,少有远从中原远调而去。纵使有这样的文官,也往往被视之为左迁。
杜黯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答道:黯之唯阿兄之命是从
对杜黯之面授机宜后,杜士仪却又请他带信回去给杜望之。他在信中告诫杜望之,如今他虽兼知陇右节度,但陇右军将不服外人,除非他自忖有万夫不当之勇,否则若到河湟从军,有百害而无一利,建议他先往云州,在侯希逸部下磨练武艺,两年之后再做计议。如果杜望之能够听他的,那么,他自然愿意在好好磨练了这个堂弟后,看看其是否有将才,而后再做栽培。如果不愿意,那么,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杜黯之离开鄯州回程之后大约十数日,来自樊川的正式报丧信使也抵达了鄯州都督府。这一次,远道而来的信使却是捎来了杜思温临终送给他的一些东西。其中包括两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王献之书法,几块可以用来刻印章的古玉,此外就是两方旧帕子,三支玉搔头,两支金簪,看上去七零八碎什么都有,显然是杜思温临终分润给自己亲人的遗赠。接了东西之后,他又问过那信使好些话,等发现此人只知道送信什么都不知道,他也就赏过之后放了人回去。
然而,等到他请王容分拣这些东西收好,晚间回到寝堂时,却看见妻子正对着灯光若有所思端详一根金簪。他见状走上前去,有些意外地问道:怎么,你是喜欢老叔公用过的这旧物这金簪看上去已经褪了颜色,也不若现在流行的那些花样,而且是男子用的。
杜郎,你看看这个。王容指了指那根金簪的中部,而后轻轻一旋,竟是将那根颇粗的金簪分成两半,其中一截的头部,赫然是极其奇特的形状。见杜士仪倏然瞪大了眼睛,她便轻声说道,之前我听你说过老叔公的那封信,今天特意仔细检视这些东西,方才发现了如此机关。杜郎,你说这是否会是那盛信铜筒的钥匙
王容既是如此说,再加上那奇特的形状,也确实像极了钥匙,杜士仪思量再三,终于决定试一试。当他从箱底再次找出了那个铜筒,将半截金簪插进去拨弄了一下之后,他就只听得一声极其细微的机括轻响,紧跟着合在一起的锁就弹开了来。又惊又喜的他连忙划开封蜡,伸手往铜筒中一探,恰是从中取出了一卷信笺。那一卷信笺很长,字迹歪斜潦草,显然是杜思温已经病倒之后方才写的,字数却很不少,而且越到后来,字迹就越是难以辨认。
直到那种力有未逮的时刻,杜思温竟是依旧没让别人代笔
信上零零碎碎说了几件事。其一便是近日发生在长安的一桩奇案,却是杜士仪从前也关注过的,张审素被杨万顷诬为谋反之案。当年张审素其被斩首籍没全家,二子流岭南。杜士仪还曾经因为杨万顷与李林甫有所勾连,命人前往岭南寻访,最终却没能找到那两个孩子。时隔数年,这两个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却做了让成年人都惊叹不已的是,那就是当街将仇人杨万顷手刃,为父复仇,自己留书潜逃,本预备杀了另外一个和杨万顷同谋的人,却不幸被官府拿获
因为杨万顷刚刚回朝重入御史台不久,有人重翻了他当年的劣迹,为两位孝子请求宽免,结果政事堂三位宰相中,张九龄认为应该宽赦免死,李林甫和裴耀卿却绝不同意,认为虽情有可原,却不可破坏国法,天子遂命河南府廨杖杀。而后民间私悼不断,悉以为是朝堂权贵有人为杨万顷复仇,追悼二位孝子的诔文甚至都张贴到通衢大道的街头去了。
想到这样惨烈的案子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杜士仪不禁长叹一声,随即就注意到了其后杜思温那形同平素私话一般的评语。
张子寿因怜孝子欲求其活,裴耀卿因国法而言其该死,此公心也。可李林甫欲致其死,却因万顷以他之故重入御史台,如今却死于非命,若令凶犯活命,则权威荡然无存,因此方才坚请。而陛下因谋反之断自上出,若怜惜孝子,则无异于认错,故而方才以国法二字为搪塞。惜乎张审素二子皆死,从此绝后矣如怜其孝行,赐鸩及绞,也能少苦痛,今用杖杀,坊间无不哀悯
杜士仪登时捏紧了信笺,心头只觉得犹如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父亲被人污蔑谋反,儿子若不是求不到伸冤的门路,何至于以稚龄做出这样激烈的事情来遥想当年杜甫的祖父杜审言被同僚污蔑,身陷大牢旦夕可死,杜甫的叔父杜并不过十三岁,身怀利刃行刺那主谋,虽最终自己不幸被杀,可终究是拖了那人同死。而就是因为这么个儿子,杜审言方才逃过了一劫。律法严明不可亵渎倘若律法真的能够不让好人受屈,首先得有明察秋毫的法吏乃至于君王
初唐时对于死刑原本有严格的覆奏制度,而且死刑最初仅有斩首和绞两种,从武后年间开始,便渐渐多了这杖杀的一项所谓的法制,简直是笑话
他定了定神复又往下看,却见杜思温由此引申开去,对如今当政的三位宰相加以评鉴,却是说张九龄太刚,常常御前激昂直谏顶撞天子,李隆基即便能容一时,却未必能够长久;而裴耀卿则是实干之才,更擅长财计,为人秉政偏柔,兼且敬重张九龄为人,因此除却这样的案子,鲜少相争,中书门下俨然一体。虽则如此政令顺遂,拔擢贤才,可长此以往,朝政固然稳定,天子却不免以为朋党。更重要的是,无论张九龄还是裴耀卿,全都不支持废东宫。
事到如今,杜士仪已经约摸明白,杜思温缘何要在送这封遗书时如此大费周章了。这封信上写的内容,剖析得太过深入太过犀利,若是遗落在别人手中,绝对会被人借此生事。一面庆幸杜黯之这一路西行顺顺当当,一面暗叹后头那位信使也未遇到什么波折,否则他要想看到这封信,也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他很快定了定神继续往下看去,突然再次心中一凛。
杜思温竟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与其说武惠妃是借为寿王择妃之事,试探他是否支持寿王,还不如说,惠妃那是在试探当今天子的真正心意。须知床头私语是一回事,实际行动又是另外一回事。武惠妃几乎形同中宫独霸后宫十余年,可东宫的位子看似不稳,却十几年不曾易人,武惠妃已经等不及了。玉奴是玉真公主爱徒,又从他学过琵琶,倘使天子亦是最终对这桩婚姻点头,那么就意味着,李隆基破了一贯为太子诸王择妃时,不从背景深厚人家选的惯例
也就是说,寿王是特别的。如此就可以坚定武惠妃尽力掀翻东宫的决心而天子,其实何尝不是在利用这种试探。所以,能有多远躲多远,这时候纵使对玉奴有旧日师徒之情,也不妨设法斩断,这是杜思温给他的告诫。
可恶
杜士仪忿然一捶身下床板,怒声说道:竟然为了试探这种事,简直是
杜郎,老叔公在信上说了什么王容见杜士仪面色大变,甚至可说是被激怒了,她不禁紧紧握住了丈夫的手问了一句。见杜士仪紧抿嘴唇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她不由低声安慰道,不论何事,只要及早筹谋,绝不会没有办法的。至不济,不是还有你苦心孤诣请阿姊安排的出路
那是最后的办法,若不到九死无生的那一步,我是不会走那一步棋的杜士仪仔仔细细将杜思温的信看完,心中极为佩服这位老人临终之前的判断,遂信手将其递给了一旁的王容。趁着其低头快速阅览之际,他就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了寝堂门前,无论脸上还是心里,全都是阴霾重重。
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逃离两京,就是厌恶朝堂上政争后宫中夺嫡那一套,希望能够在外施展一番拳脚,以自己的意志开创一番天地,可纵使离京两千里,他依旧和那个地方的变化紧密联系着,甚至生死荣辱都与之相连。
杜郎
王容终于完全消化了杜思温那封遗书中的内容,心中顿时一片冰冷。她来到了丈夫的身后,伸出手来紧紧地抱住了他后,她就用几乎在颤抖的声音说道:怎么会是这样陛下是一国之天子,也是皇子们的君父。至于惠妃,亦是他最宠爱的妃妾,他若是真的这般想的,就不怕
也就是老叔公人之将死,故而希望能提点我不要去趟那浑水,有几个人敢这么猜杜士仪哂然一笑,见寝堂前一个人都没有,显然是因为王容早就有所吩咐。他任由妻子紧紧贴在了自己的背上,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已老,太子已长,咱们大唐前头那几代太子,便是因为这种缘由心生疑忌,以至于最终或废立东宫,或如当今陛下那般政变夺权。所以,支持太子的人,陛下看似会嘉赏忠义,可焉知不会视之为想要捞取政治筹码,希冀将来太子登基后得到重用之人
微微顿了一顿后,他便轻声说道:陛下忌讳太子,不在于惠妃挑唆,也不在于偏爱寿王,也不在于太子身后是否有人支持,是否有势力;只是单纯因为太子在东宫已经整整十余年,已经年长,又与光王鄂王交好,百官将他视作为储君,而太子却因为母妃早死,自己被冷落,兴许会有怨望之心,这就足够了。因为这种心思,当年当今陛下在东宫时,何尝没有过怨望之心素来就是太子作乱的源头。从李承乾李重俊再到当今陛下,区别只在于前两人输了,陛下赢了。
大唐的太子从来就是高危职业,太子妃亦然
当着妻子的面,他毫不避讳地揭开了李隆基得以独掌权柄的那场唐隆政变,随即又冷冷说道:利用惠妃的急切,换下这个如今越来越看不顺眼的太子,而后将其或杀或逐,再利用事后有所追悔,不立寿王,而立其他年长皇子为太子,然后却对惠妃感慨民心不可违,如是惠妃抑或支持寿王的臣子,又会紧紧盯着下一个太子伺机而动。也就是说,如此循环往复,他就不必担心东宫坐大。陛下是自己由东宫迫君父还政而有天下,所以几乎是防贼似的防太子
他算是明白了,历史上的李隆基为何后来在废了李亨的太子妃韦氏和杜良娣,又将韦杜两家给杀了黜了一大批,甚至连王忠嗣也贬死之后,却又放过了李亨,却原来是因为已经完全剪除了李亨的羽翼,朝中已经几乎无人敢心向太子,而李亨那乖宝宝的样子实在太具迷惑性,故而方才心满意足收了手
王容本就心惊,此刻却反而冷静了下来:事到如今,杜郎预备怎么做
阿姊虽和玉奴相处时间不长,可她深知我心意,一定会设法的。有她坐镇在洛阳,我信得过。可阿姊即便早年就暗中派人潜回两京,替她交游权贵,打点产业,可终究不若生于斯张于斯之人,我打算将赤毕派回去辅佐于她。他是当年赵国公的心腹死士,从我多年,办过各种机密,这次的事情,也唯有他悄悄去办最为合适。而且,还得要给高力士送一份厚礼。
老叔公在信上说,陛下在边镇设节度使掌重兵,看似信赖十分,可心中却难免顾虑,再加上常有人弹劾节帅跋扈,比如就有弹劾我任人唯亲,身边皆是私人等等,故而陛下打算派宦官巡视诸边,考核称职与否。宫中阉人性子各异,大多好财,我虽不吝惜用财帛打发,但问题在于,不是每个人都能如高力士杨思勖那样屹立不倒。回头此人若被揭出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杜郎是担心,万一巡边的宦官到处索贿,回头却被人揭发出来,送贿的人反而会
不错,所以为避免如此,索性就把大注下在高力士身上。唔,再加上一个杨思勖吧。
当下,杜士仪亲自将杜思温这一封手书焚毁,而后出去镇羌斋,令吴天启将赤毕找了来,又让吴天启守在了外头。将杜思温那些推断以及如今洛阳城中错综复杂的局势对赤毕言语了之后,他就看到这位如今已经年近五十却依旧魁梧壮健的大汉悚然而惊。
我有生之年,先是随已故崔尚书诛二张,迎立中宗陛下;而后随赵国公诛韦后,迎立睿宗陛下;若非赵国公并非当今陛下的藩邸臣子,恐怕还要再加上一遭唐隆政变。二十多年了,我本想着天下太平盛世气象,不必担心朝不保夕,谁能想到宫中又是如此局面,甚至还要祸延外臣
这种常人根本难以想象的宫廷政争,赤毕一连参与了两次,与其说是对于皇室天子的赤胆忠心,不若说是因为从弃婴开始就被崔家收留,学习武艺,相从崔家兄弟多年,那种甘为其死的忠诚心。当初崔谔之将他转送给了杜士仪,私底下也对他说得很明白,是因为时日无多,不忍心赤毕一身艺业就此荒废,杜士仪又对他推心置腹信赖备至,如今子女尽皆生活优裕富足,他自然而然便将一腔忠心献给了新主。
更何况,从杜士仪当年对已经仕途跌到谷底很难东山再起的宇文融那态度,他就已经彻彻底底为之折服了。
自从当初发现宫中那一杯冰酪下压着的纸条,我就让你在北门禁军和宫中加以部署,以防万一。事到如今,你替我先去长安拜祭朱坡京兆公,而后不必回来,去洛阳,先给高力士和杨思勖二人送上重重一份厚礼,不要什么金银财帛,用田地,不拘果园山地河泽麦田均可,但数量一定要可观到足以打动人然后尽力打探各种相关消息,送到固安公主之处,听其调派。她和我情同姊弟,杀伐果断不逊男子,京中诸事,由她决断,你尽管施行,不必问我
杜士仪深知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自己远在距离洛阳两千多里之外的鄯州,鞭长莫及反应迟缓,若凡事还要请示他,那么必然会耽误时机。而赤毕自然也很明白这么一个道理,他立时先是正坐,继而伏拜行礼:郎主放心,某此行东都,必定唯贵主之命是从妃,亦是他最宠爱的妃妾,他若是真的这般想的,就不怕
也就是老叔公人之将死,故而希望能提点我不要去趟那浑水,有几个人敢这么猜杜士仪哂然一笑,见寝堂前一个人都没有,显然是因为王容早就有所吩咐。他任由妻子紧紧贴在了自己的背上,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已老,太子已长,咱们大唐前头那几代太子,便是因为这种缘由心生疑忌,以至于最终或废立东宫,或如当今陛下那般政变夺权。所以,支持太子的人,陛下看似会嘉赏忠义,可焉知不会视之为想要捞取政治筹码,希冀将来太子登基后得到重用之人
微微顿了一顿后,他便轻声说道:陛下忌讳太子,不在于惠妃挑唆,也不在于偏爱寿王,也不在于太子身后是否有人支持,是否有势力;只是单纯因为太子在东宫已经整整十余年,已经年长,又与光王鄂王交好,百官将他视作为储君,而太子却因为母妃早死,自己被冷落,兴许会有怨望之心,这就足够了。因为这种心思,当年当今陛下在东宫时,何尝没有过怨望之心素来就是太子作乱的源头。从李承乾李重俊再到当今陛下,区别只在于前两人输了,陛下赢了。
大唐的太子从来就是高危职业,太子妃亦然
当着妻子的面,他毫不避讳地揭开了李隆基得以独掌权柄的那场唐隆政变,随即又冷冷说道:利用惠妃的急切,换下这个如今越来越看不顺眼的太子,而后将其或杀或逐,再利用事后有所追悔,不立寿王,而立其他年长皇子为太子,然后却对惠妃感慨民心不可违,如是惠妃抑或支持寿王的臣子,又会紧紧盯着下一个太子伺机而动。也就是说,如此循环往复,他就不必担心东宫坐大。陛下是自己由东宫迫君父还政而有天下,所以几乎是防贼似的防太子
他算是明白了,历史上的李隆基为何后来在废了李亨的太子妃韦氏和杜良娣,又将韦杜两家给杀了黜了一大批,甚至连王忠嗣也贬死之后,却又放过了李亨,却原来是因为已经完全剪除了李亨的羽翼,朝中已经几乎无人敢心向太子,而李亨那乖宝宝的样子实在太具迷惑性,故而方才心满意足收了手
王容本就心惊,此刻却反而冷静了下来:事到如今,杜郎预备怎么做
阿姊虽和玉奴相处时间不长,可她深知我心意,一定会设法的。有她坐镇在洛阳,我信得过。可阿姊即便早年就暗中派人潜回两京,替她交游权贵,打点产业,可终究不若生于斯张于斯之人,我打算将赤毕派回去辅佐于她。他是当年赵国公的心腹死士,从我多年,办过各种机密,这次的事情,也唯有他悄悄去办最为合适。而且,还得要给高力士送一份厚礼。
老叔公在信上说,陛下在边镇设节度使掌重兵,看似信赖十分,可心中却难免顾虑,再加上常有人弹劾节帅跋扈,比如就有弹劾我任人唯亲,身边皆是私人等等,故而陛下打算派宦官巡视诸边,考核称职与否。宫中阉人性子各异,大多好财,我虽不吝惜用财帛打发,但问题在于,不是每个人都能如高力士杨思勖那样屹立不倒。回头此人若被揭出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杜郎是担心,万一巡边的宦官到处索贿,回头却被人揭发出来,送贿的人反而会
不错,所以为避免如此,索性就把大注下在高力士身上。唔,再加上一个杨思勖吧。
当下,杜士仪亲自将杜思温这一封手书焚毁,而后出去镇羌斋,令吴天启将赤毕找了来,又让吴天启守在了外头。将杜思温那些推断以及如今洛阳城中错综复杂的局势对赤毕言语了之后,他就看到这位如今已经年近五十却依旧魁梧壮健的大汉悚然而惊。
我有生之年,先是随已故崔尚书诛二张,迎立中宗陛下;而后随赵国公诛韦后,迎立睿宗陛下;若非赵国公并非当今陛下的藩邸臣子,恐怕还要再加上一遭唐隆政变。二十多年了,我本想着天下太平盛世气象,不必担心朝不保夕,谁能想到宫中又是如此局面,甚至还要祸延外臣
这种常人根本难以想象的宫廷政争,赤毕一连参与了两次,与其说是对于皇室天子的赤胆忠心,不若说是因为从弃婴开始就被崔家收留,学习武艺,相从崔家兄弟多年,那种甘为其死的忠诚心。当初崔谔之将他转送给了杜士仪,私底下也对他说得很明白,是因为时日无多,不忍心赤毕一身艺业就此荒废,杜士仪又对他推心置腹信赖备至,如今子女尽皆生活优裕富足,他自然而然便将一腔忠心献给了新主。
更何况,从杜士仪当年对已经仕途跌到谷底很难东山再起的宇文融那态度,他就已经彻彻底底为之折服了。
自从当初发现宫中那一杯冰酪下压着的纸条,我就让你在北门禁军和宫中加以部署,以防万一。事到如今,你替我先去长安拜祭朱坡京兆公,而后不必回来,去洛阳,先给高力士和杨思勖二人送上重重一份厚礼,不要什么金银财帛,用田地,不拘果园山地河泽麦田均可,但数量一定要可观到足以打动人然后尽力打探各种相关消息,送到固安公主之处,听其调派。她和我情同姊弟,杀伐果断不逊男子,京中诸事,由她决断,你尽管施行,不必问我
杜士仪深知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自己远在距离洛阳两千多里之外的鄯州,鞭长莫及反应迟缓,若凡事还要请示他,那么必然会耽误时机。而赤毕自然也很明白这么一个道理,他立时先是正坐,继而伏拜行礼:郎主放心,某此行东都,必定唯贵主之命是从
第七百九十九章 天子赐琵琶
随着入夏,洛阳宫陶光园太液池上的满池莲叶,一株株莲花含苞欲放,成为了这夏日宫中一道艳丽的风景。因此,这一日李隆基便使武惠妃为书,请宁王夫妇和玉真公主入宫赏莲。借着这个机会,武惠妃少不得多提了一句,于是天子点头,遂请宁王夫妇带上子女,请玉真公主带着固安公主和徒弟玉奴同来。
李隆基的四个嫡亲兄弟之中,申王薛王岐王已经都故世了,只有兄长宁王仍然健在,至于一母同胞的姊妹之中,素来亲近的金仙公主也已经不在人世了。相传去年年中薛王故世的时候,李隆基曾经一夜两鬓霜白,人人皆道是天子重孝悌,只有李隆基自己知道,那是对死亡的恐惧。故而韦济送来了一个活神仙张果,他竟是一度对其恩礼备至。
即便身为帝王富有四海,却仍旧抗拒不了生老病死,这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随着兄弟姊妹一个个故世而显得尤其突出,故而登基初年分外勤政的他,眼下已经对军国大事提不起太大劲头来了。也唯有前方打的那些胜仗,会让他提起精神。只可惜张九龄就是不能体会他激励前方将士的心意,就是不允加张守珪为同中书门下三品,他在其百般劝谏之下也只能不得已收回了成命,心中却大不以为然。
边疆将士浴血奋战,如今建功立业,不过一使相却还要吝惜,张子寿也着实自负太过了宰相之名不可赏人那从前王晙张说何以为相
李隆基这一句自言自语的话,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左近的宦官和宫人却全都听在了耳中,一时谁都不敢吭声,却都暗暗记在了心里。高力士请了圣命,带人驰往长安亲自去拜祭杜思温了,既然少人压制,这些人难免会有各种小想头。
等一行人到了陶光园旁的长廊,武惠妃和众人已经早早等候在了那里。宁王夫妇推了各种缘故,并没有依惠妃之请带上儿女;玉真公主却依言带了人来,玉奴一身道装,固安公主亦是打扮朴素;众人之中,就连武惠妃今日也不着华服,唯有寿王一身金丝银线的丝袍,瞧上去丰神俊朗,四周不少宫人们都在私下偷窥,目不转睛。
见众人行礼拜见,李隆基亲自上前搀扶了宁王起来,却笑道:大热天把宁哥从最舒爽的家里叫出来,可是让你受罪了实在是陶光园中这满池莲花久久不开,我有些心急了,故而方才请来诸位贵人,看看能不能催这莲花绽放
在宁王李宪面前,李隆基一直都表现得虚怀若谷,不但不称朕,而且口口声声的宁哥,仿佛亲切而又随意。然而,宁王这谨慎已经是多年来刻在骨子里的,仍然谨守礼节:天下最贵之人,非天子莫属,既知陛下将来,这满池莲花定然会不日绽放以动君颜。
李隆基被李宪这番话说得面上欣悦,遂又对玉真公主道:天气渐热,元元你那道观中,冰可够用
我如今哪敢像年少时肆无忌惮地用冰不过屋子里摆一摆,所用有限,有劳阿兄记挂了。玉真公主一边说一边瞥了一旁的固安公主一眼,而且夏日漫漫,身边有元娘为伴,妙语连珠闲话家常,反而不觉憋闷了。若是她不来洛阳,我必定又要如往年一样,带着太真去王屋山仙台观陪师尊,也当是避暑。
司马承祯如今仍居于王屋山仙台观,李隆基虽也常常令玉真公主代自己去拜见,可要长留其在两京却始终做不到。不但是司马承祯,就连韦济千里迢迢派人护送到京城的那位活神仙张果,在用各种让人瞠目结舌的仙术让他眼花缭乱大为动心之后,却又硬是自请回山,他派人跟踪的结果就是被人用不可思议的遁术给糊弄了过去,再也找不到人,让他暗地里惋惜了许久。
若有长生术,他岂不是能够长长久久君临天下
所以,说到司马承祯,李隆基不禁腹中暗叹,紧跟着才若无其事地笑道:有元娘相陪,你不觉寂寞就好说起来,你和八娘一样,虽是相从修道的人络绎不绝,可正式收录门下的,却都是凤毛麟角。八娘当初收了杜君礼之妻王氏为徒,你却收了杨氏为徒,据言杨氏曾经拜在杜君礼门下学琵琶,你们这辈分岂不是乱得乱七八糟了
今天玉真公主本是想推脱不带玉奴来,可玉奴却说惠妃深沉,不可随便违逆,她也就不得已带上了这个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徒儿。此刻听到天子如此说,她不动声色地瞅了玉奴一眼,正要回答时,却不防身边的玉奴突然屈膝行礼,继而不慌不忙地说道:回禀陛下,从杜师学琵琶时,我尚不足六岁,自从杜师离开蜀中之后便少见其面,不过,师尊尝言,我的琵琶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连杜师也未必是对手了。至于辈分,杜师从前就说过,达者为师,不论尊卑。
玉真公主并不常带玉奴入宫,满打满算,李隆基也就见过玉奴数回。只是从前她尚在稚龄,他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细细端详,却只见她肤若凝脂眉如新月,纵使一身道装,也遮不住天生丽质,从从容容站在那儿,自有一种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他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这才回过神来,随即大笑道:好一个达者为师,不论尊卑,只不过说出去那些读书人却要口诛笔伐了好,你既然说精擅琵琶,今日赏莲,如若只观风景却是无趣,你可敢当众奏上一曲
固安公主见玉奴开腔答话,而且一改之前初见时的愁容,显得从容而又自信,她一时间难以明白这种转变从何而来,更不用说阻止了。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玉奴再次施礼道:陛下有命,不敢不从。然则听闻昔日杜师有逻沙檀琵琶敬献于上,我心慕已久,不知陛下可能出此珍物,于我一观
这又是出人意料的举动。宁王李宪和宁王妃元氏都曾听说,武惠妃似乎有意聘玉真公主的一个女徒为寿王妃,此刻闻言不禁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寿王李清尚在襁褓就养在他们膝下,他们简直比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还要悉心,相处时间长了,自然便视若己出。可如今寿王择妃,他们却只是伯父伯母,半点插不上手。至于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就更加莫名惊诧了,尤其是见武惠妃笑颜如花的时候,她们的心情更加复杂。
玉奴这是要做什么
李隆基却丝毫不以为忤,当即抚掌笑道:好朕善羯鼓,宁王善箫,这琵琶深藏宫中,也是暴殄天物。来人,去把那逻沙檀琵琶取来,倘使届时你之技艺能不负此珍物,朕便将其赐给你又何妨
多谢陛下
尚未演奏,玉奴便已经因此谢恩,这无疑是自负技艺。这时候,就连一直对人不甚上心的寿王李清也不禁好奇了起来。等到众人沿着长廊的转了大半圈,渐渐感到身上炎热,在一处凉亭歇脚,宫人们又送了各种冰湃果子解暑,前去取那琵琶的宦官终于赶来了。当玉奴净过手后,接过了那一具琵琶时,她忍不住想到了当年第一次见杜士仪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一跤摔倒,嚷嚷着要去找阿爷,师傅后来还常常说起那一跤是两人之间的缘分起始。如今,她又拿到了当年师傅献给天子的琵琶,这无疑又是因果。
调弦,戴上护指甲片,玉奴只是微微闭上眼睛,手指在弦上轻轻一拨,行云流水一般的声音便从指下流淌而出,恰是她根据琴曲高山和流水,自行改编的一曲高山流水。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千古流传,然乃是琴曲,如今她用琵琶演绎出来,自有一番不同的韵味。可曲音有异,知音相同,她忘不了杜士仪当初问她平生所愿,笑言希望她能够遂心愿精研乐舞,一辈子平安喜乐,更忘不了王容笑着对她说,希望能够生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儿。
如今,师傅师娘的女儿有多大了应该已经三四岁了吧不知道是不是和她当年一样,天真烂漫不知人间愁苦不知道是不是能如她一样,能在人生路上遇到一知音她只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子,即便不能帮助师傅师娘,可至少总不能成为他们的拖累她不想再让师尊和姑姑相对叹气,让师傅师娘远在千里之外仍旧忧心忡忡了
她没有伯牙子期登高山之志,也没有如流水常进不懈之心,有的只是希望如同高山一般矗立不倒,如流水一般清澈见底的心
那犹如一泓清泉似的琵琶声,让从小就最喜乐理的李隆基和宁王李宪为之动容,就连乐理稍逊几分的玉真公主,也为之心中悸动。
武惠妃同样擅长琵琶,此时较之自己的技艺,最终便渐渐皱了皱眉。也许她在技巧上丝毫不逊色,可在曲子中流露的那股真情上,就着实有所不如了
而固安公主出身庶女,小时候根本没机会接触什么乐器,长大了远嫁在奚族之地,自然就更加谈不上这些精细的器乐,反而有功夫悄悄观察众人的表情,见天子那深深动容的表情,她不禁心中一动,自以为猜到了玉奴的心意。
难道是打算借音律动天子,而使惠妃心有所忌
一曲终了,当玉奴放下琵琶深深施礼后,李隆基第一个击节赞叹道:果然不负你所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此绝艺,这逻沙檀琵琶便赐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