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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九十四章 君已陌路

    杨万顷竟在御史台众多御史的眼皮子底下成了那么一桩笑话,李林甫得知之后自是大为震惊。然而,他喜怒不形于色,只对杨万顷十万火急派来求救报信的令史吩咐了一声稍安勿躁,随即就立时设法从李隆基那儿打探天子的反应。然而,不打探还好,一打探他就得知杜士仪竟是去面圣了。而且君臣奏对时,高力士都被李隆基吩咐了去把门,其余人就更加近不了身,即便他生怕杜士仪这一趟是专为去告杨万顷的状,一时也无可奈何。

    于是,他只能在手边拣选了好几桩要紧的公务,假借这些名义求见。尽管正在接见杜士仪的天子不可能有什么答复,可他和高力士的关系一向融洽,当即就出了尚书省直奔宣政殿。见那高高的宫阙台阶上空无一人,只有高力士一个人闲庭信步地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他快速收拾好了心情和表情,缓步上了前去。

    高将军怎么在外头李林甫明知故问地问了一句,随即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听得陛下召见杜君礼,有什么紧要消息,连你都听不得

    高力士在宫中多年,外官的心思几乎一看就能明白,因此,面对李林甫的试探,他微微一笑便一摊手道:杜君礼倒没有说要单独禀奏,是大家让我到外头看着,免得泄露了风声。哎,吏部好端端捅了这么一个大篓子,大家着实痛心疾首啊。再加上那个杨万顷这么一闹,简直是成了一桩笑话。从前看他处置张审素的案子时,倒是雷厉风行,可没想到这次竟然这么蠢

    能够让高力士直接说出蠢这个字,足可见杨万顷在其心目中,甚至在天子心目中是个什么评价,此时此刻,李林甫不禁暗自将那个蠢货给骂了个半死,可杨万顷跟了他不是一年两年,再加上他还需要这么一个人钉在御史台,所以他只能强笑道:杨万顷也是急于求成,故而手段太酷烈了一些。

    怕只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高力士语带双关地透了个信,继而就再也不肯多话了。

    见他如此嘴紧,李林甫尽管心中急切,面上还得端着不紧不慢的样子在外头等着。当他心焦到已经难以自制的时候,终于窥见上头的殿门徐徐打开,紧跟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头传出,紧跟着一个人影就从高高的台阶上缓缓下来,恰是杜士仪。当年两人全都是宇文融的座上嘉宾,可此时此刻照面时,李林甫却很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当年。他当即就面露得体的笑容上了两级台阶,冲着杜士仪微微颔首。

    君礼这是向陛下禀奏吏部考簿舞弊之案的进展

    不是进展,是已经审结了。见李林甫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僵住,旋即才挤出了若无其事的笑容,他便若无其事地说道,李侍郎不用担心,我没有在陛下面前告那杨万顷的状。时候不早,我就先告辞了。

    没有告状谁信

    别说李林甫心中哂然,就连高力士也有些不信。后者在杜士仪走到身边笑着道别的时候打了个招呼,继而就走到李林甫身边道:李十郎还请先等一等,我且去大家面前禀奏一声。

    身为宗室,又是吏部侍郎,李林甫又是长袖善舞极其会做人,故而往日通行宫中畅通无阻,求见天子的时候鲜少有被打回票,可这一次,高力士进去没多久后出来时,却是无奈地对他摇了摇头。

    李十郎,大家说了,今日疲累,倘若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明日朝会上再奏吧

    这种罕有的回绝让李林甫大吃一惊。他几乎是立刻拦在了要回去的高力士身前,低声说道:高将军,陛下心情可好,就没有提过其他的话么

    随着王毛仲的倒台,高力士如今是中官之中最炙手可热的人,趋附的不计其数,然而,相比当年他寒微时杜思温的援手之恩,如今这些殷勤的笑脸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他从来不是谁的礼都随便乱收。李林甫这些年飞黄腾达,对他又客气热络,出手一贯大方,他自然不会对其太过分。

    陛下心情有些烦乱,听说是你来,没有多提什么,只道是,吏部事务繁忙,裴相国又是宰相,你一个人未免忙不过来,无有要事就不用急着来了。

    这话听得李林甫心中大凛,然而,高力士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他就不好混赖着继续不走,拱了拱手后便转身离开。想到杜士仪就比自己早走一会儿,他索性快走几步,终于很快追上了前头的人。他也顾不得旁人看见会怎么传言,亲切地叫住杜士仪后,竟是又攀住了对方的胳膊,开口说道:君礼,已故宇文兄的大祥便是明年年初,圣驾既在东都,我们恐怕没法子赶回长安去,是不是一块合送一份祭礼

    人死二十五月曰大祥。尽管早在当年就和宇文融貌合神离,而后的交往也少之又少,但李林甫在面上的功夫素来做得滴水不漏。宇文融的灵柩送回长安之后,他还亲自上门吊祭哭拜了一场,送的赙仪也相当优厚,对于宇文夫人韦氏以及几个子女说话时更是极尽哀思悼念。然而,他算准了裴光庭不会因为他对死人的态度而怎么样,却并不知道,韦氏和子女们在云州住了这么久,亲疏远近未必就分不出来,更何况杜士仪和宇文家的联系素来紧密得很。

    宇文兄的祭礼我已经提早备好送去长安了。见李林甫的脸色为之一僵,杜士仪便紧跟着说道,另外,我已经答应了宇文夫人,等到宇文大郎除服,我就正式收他为弟子,悉心教导他,以代父责。虽说我不过痴长数岁,诚惶诚恐,但宇文夫人一片爱子诚意,我也只能勉为其难。

    听到这里,李林甫不知不觉松开了手。然而,他很快重新整理好了心情,复又笑容满面地和杜士仪并肩前行,嘴里却说道:我知道,君礼你对我有些误会。是,我这几年来礼事裴相国,但其中有私交,也有公义,宇文兄行事太过于激进急躁,更何况,有些地方

    有些地方确实是当年宇文兄做错了。但既是有缘为友,自当拾遗补缺,为其指出缺失,弥补过错。即便未必有用,但至少比三缄其口来得好。杜士仪淡淡地接上了李林甫的话,随即就拱了拱手道,我还要回中书省向萧相国复命,先告辞了

    李林甫入仕这么多年,长袖善舞,和大多数人都能相处得一团和气,故而在官阶差不多的僚友之中,鲜少树敌,靠的就是这八面玲珑的功夫。可这时候面对态度冷硬的杜士仪,他第一次感到,对方仿佛在有意和他划清界限。认清楚这一点的他不由得眼露凶光,可紧跟着发现四周围有路过的官吏在悄悄窥探自己,他就立刻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威严样子,等到回了尚书省吏部自己那偌大的直房,将大门关上,他才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怒色。

    杜士仪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实在是太棘手了,他到底是想要于什么

    回到中书省政事堂旁边的知制诰直房,杜士仪便发现张九龄正在伏案疾书。本应是两人分担的知制诰之责,今天全都由张九龄一人代行,他看到那一卷卷诰旨,便不动声色上前去翻阅了一下,就只见字字珠玑几无可易,当下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诗赋比不上这些名士也就算了,可文章上头他也不可避免地瞠乎其后,每天要耗费无数脑细胞在各种诰旨撰文上,这人人趋之若鹜的中书舍人他还真是恨不得辞掉丢给别人。

    君礼回来了张九龄一抬头发现杜士仪回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手腕站起身来,却是比往日的相处更多了几分热情,今天听说你在御史台轻轻巧巧将这桩舞弊案断了个分明,书证人证旁证一应俱全,作奸犯科者和无辜者清浊立判,让那杨万顷无地自容,实在是既安定了人心,又不失正义公理。我此前还以为你一直拖延不去御史台,是为了推诿敷衍,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杜士仪当然不会纯粹认为,张九龄是太老实了。任何人仕途一再起起落落,在中枢地方上上下下许久,都不会犹如一杯白水那样于净。然而,他既然选择了这一次从吏部打开突破口,这几个月以来又和张九龄保持着正常的同僚往来,在刚刚和李林甫几乎翻脸的这当口,他自然不会把张九龄的善意再往外推。于是,他笑了笑谦逊了几句之后,便绕到张九龄身侧去看他刚刚写就的诰旨,可只看了一眼,他就为之眼神一凝。

    那不是别的,正是授李明骏左金吾卫员外将军的诰旨。所谓的李明骏,不是白狼还有谁

    张九龄看到杜士仪若有所思地看着这道诰旨,当即苦笑道:此人于此前东北一战带领数百人马突袭敌后,救下赵大帅,又配合信安王打了这么一个大胜仗,信安王回朝举荐,陛下也身为嘉赏,故而不但赐姓李,冠名明骏,而且如今又授其为左金吾卫将军。我虽不想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可骤然升迁太速,让前头带兵打仗的汉将情何以堪

    听到张九龄的这般评论,杜士仪便微微笑道:子寿兄所言极是。

第六百九十五章 奉呈忠心

    大唐对于蕃军归顺,一贯有两种不同的态度。

    对于战败来归,附于边疆休养生息,说不定哪时候又要北归的异族部落,大多是划出草场以及颁赐一定数量的钱粮和绢帛,打仗时征发,不打仗时放任,用一个不好听的词说,这叫做散养;而对于同样战败归降,或是打仗的时候率部前来投靠,而后又建立战功,愿意忠心耿耿在朝中宿卫的,都会授予高官留在朝中亦或是边境以备重用,这叫做圈养。

    后一类将领朝廷大多不吝惜官爵和赏赐,前有阿史那社尔和契何力,后有黑齿常之,区别只是前两者善始善终,后者则因武后疑忌不得善终。

    而当今天子李隆基对于白狼这样一个在战事关键时刻带兵相助的勇士,自然也表现出了同样的优厚。他此前亲自接见了对方之后,赐姓赐名,又试过其人弓马,原本是要立时三刻便行赐官,被人劝谏之后拖了几个月,如今仍然一赐就是大方的左金吾卫员外将军。尽管是员外,并非正员官,可此前已经一再赏赐美宅和宫人,让原本族破家亡的李明骏一时如同身在梦中。当这天一大早拜受了左金吾卫员外将军的任命后回到家里,他不禁有些烦乱地拉开了领子。

    他是奚人,不是契丹人,可是,奚人五部之中,附庸大唐的已经有度稽部等三部,而跟着可突于反叛的却有世袭奚族王位的阿会氏以及处和部。按照杜士仪的话来说,倘若他以奚人的名义归降,不会得到什么好待遇。可如果他拉上一群契丹人,用契丹人的名义归降,那么,在弃暗投明的作用下,信安王李炜也好,当今天子也好,都一定会对他优待备至。横竖契丹和奚族语出同源,外人根本分辨不出来。

    可这几个月以来,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既然对中原人中最尊贵的皇帝撒了谎,那么,这个谎他就得继续撒下去,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他是奚族曾经奇钦部的第一勇士白狼好在杜士仪早就许诺,奇钦部逃出来的那些人,已经全都在云州就地安置了,而对他那张脸所动的小花招,足以士从前对他不太熟悉的人再也认不出他。尽管他在那场鏖战中没能杀了可突于,但他如愿以偿地杀了阿会氏的第一勇士库洛,而那家伙直到脑袋搬家的一刻也没能认出他来

    阿郎,有人到门上传讯,说是阿郎的友人,请你去温柔坊的一家胡姬酒肆同赏胡旋舞。

    家中仆人多数都是白狼到了东都之后添置的,至于他跟着那位阿史那王女收拢的契丹马贼,大多数已经打散就地编入了幽州军中,只有剩下的十几个最骁勇的跟着他到了东都,而今这些人都成了他的近卫。可是,这些人要说是他的心腹却还早得很,因为没有一个人跟他的时间超过一年所以,这会儿听到身旁这个近卫用奚语禀报的声音,他不禁打量了对方一眼,这才问道:是什么友人

    说是您在河东道相识的友人。

    尽管只是轻飘飘一句话,但白狼已经立刻惊觉了。他名义上是契丹反对可突于的贵族子弟,因父祖族人被杀而流亡在外,游过河东河北,之前趁着大唐进攻的时候率兵报仇,可按照他真正的经历,他平生唯一一次到河东也是因为从幽州回东都时经过,并没有什么友人。所谓的友人,必然是杜士仪自己,或者派人来要见他。于是,他问明白了那温柔坊的胡姬酒肆在何处,立刻头也不回地出门上马。

    即便到现在为止,白狼对于洛阳那星罗密布的里坊还不太熟悉,可问路却已经驾轻就熟了。两京之内胡商众多,其中多有不太通晓语言的,他至少还能说比较生硬的汉语,所以仅仅半个时辰之后,他就出现在温柔坊的那座胡姬酒肆中。

    这里显见生意不坏,眼见就要夜禁,酒肆内依旧宾客爆满,当他询问了前来迎候的伙计,是否还有雅座包厢的时候,对方就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

    尊客是否姓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伙计又殷勤地问道,尊客是否名狼

    白狼本能后背心一缩,随即强笑点了点头。那伙计立刻笑了,连连点头后便在前头引路。当把他带到了二楼西北角的一间包厢门口时,他毕恭毕敬请了这位异域来客进去,又掩上门后,就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进入包厢的白狼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对自己的人影。这一年多来的变化远远胜过他这活了几十年的经历,尽管自己这个左金吾卫员外将军,说得好听些能有从三品,可员外两个字便说明殊无实权,更何况如今禁军都是捏在有数的几个人手中,他这个挂着将军头衔的蕃将倘若没有天子的任用,那就什么都不是。于是,心中怦怦直跳的他缓缓上前几步,随即单膝跪下行礼道:白狼拜见使君。

    我如今已经不是代州长史,所以,你不必再称呼我为使君。杜士仪回转身来,伸手虚扶道,不必这么拘礼,想来经过年初一役,你应该知道,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没有一丝一毫的虚言。好了,坐下说话吧。

    正因为没有一丝一毫的虚言,而且竟然能够让我飞黄腾达,获得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地位,我才这么战战兢兢

    白狼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按照杜士仪的吩咐坐了下来,身体不由自主略略前倾,脸色异常郑重。

    你弟弟阿柳现如今很好,虽然神智尚未完全恢复,但生活已经能够自理,也能够记住一些人了。见白狼先是欣喜若狂,随即就有些黯然地低下了头,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当初你既然以安顿你弟弟并给他治病治伤作为代价,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那么现在,我再给你一个机会选择,你若是想就此自由,我可以放你兄弟二人回去。

    白狼一时脸色大变。犹豫迟疑了许久之后,他最终低下头,用了一个时下最流行的敬称:阁下对我兄弟的恩情重如山,白狼尚未报答万分之一,怎敢就此背离可是,皇帝陛下对我赐姓冠名,赏赐官爵,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背弃于他

    陛下是我的主君,你能够有此忠义之心,身为引荐者,我是最高兴的。杜士仪不得不感慨,如今这世道上,蕃将未必就没有尊君爱国的意识,所幸他没有打算用这个白狼在李隆基身边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事,否则就算他扣着此人的弟弟,兴许也会遭其反噬。果然,他就只见白狼立时挺直了腰杆,脸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因此,他当即趁热打铁地说道:我用你,是因为看重你在大难当前仍然护着弟弟的兄弟之情,如此好汉,当然理应是忠义之人。

    面对这样的赞赏,白狼只觉得连日以来郁结心中的不安全都消散得干干净净。他立时下拜一头重重磕在地上,沉声说道:阁下如有吩咐,我无不遵从

    你是蕃将,而且此前籍籍无名,所以,陛下纵使因为你一时的军功而任用你,而且还封了你为左金吾卫员外将军,但你应该知道,这只是尊荣,并不意味着你就有了相应的兵权。留在两京,你看似能够过上优裕的生活,安享荣华富贵,但也就仅止于此了。我希望你能够回到幽州,回到营州前线,回去对付可突于那些契丹人。同样,你可以自己选择,是留在两京,还是去打那些生死不知的仗

    我愿意去幽州白狼几乎想都不想便霍然站起身来,面上流露出了深重的煞气和决心,阿柳既然有阁下照顾,我再也没有别的牵挂。我来日必定用可突于的头来祭奠我奇钦部枉死的族人,回报阁下对我的大恩大德

    好

    当杜士仪又嘱咐了白狼好一番话,包括去见什么人等等,最后放了这个心情激动的昔日奇钦部第一勇士回去的时候,他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尽管云州聚集了他的最强大班底,但这些人不可能永远留在那儿,文官要调任,武官也有可能要调防。而且,那些打上了深深杜氏烙印的人,很容易受人关注,而像白狼这样一个看上去和他毫无关系的人,就尤其好操作了。幽州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是整个东北最重要的地方,没有之一。凭借白狼的武艺和忠义,应该能够很快在幽州站稳脚跟,届时,他就可以把他在云州期间也依旧雪藏的那些低级军官等等塞到白狼的麾下。

    那是一支忠于他,而且别人看不出端倪的力量

    赶在夜禁之前回到了自己的观德坊私宅,杜士仪却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叔父杜孚病危。

    即便他对杜孚并没有多少感情,更恼怒其在幽州惹出了那样一场风波,可作为晚辈侄儿,既然别人来报信了,他就不能当成不知道。因此,即便夜禁在即,他仍是立时赶往了乐城坊的杜孚私宅。好在夜禁也并不是不能通融的,病和死这两桩全都在宽限之列,而他又官居中书舍人,巡街的金吾卫也好,坊中武侯也好,都愿意开方便之门,当他抵达杜孚家中门前,不过亥初时分,刚下马就听到一个悲恸的于嚎。

第六百九十六章 血缘难断

    当杜士仪踏入那间从前来得很少的寝堂时,便发现杜孚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自从他再世为人开始,身边最亲密的圈子里,从来就没有杜孚这个叔父的影子,反倒是其庶子杜黯之还和他来得亲近一些。不管从前有什么恩怨情仇,如今人死如灯灭,他垂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继而便斟酌着想说些什么。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刚刚还浑浑噩噩的叔母韦氏就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杜郎,你怎么就这么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望之要出身没出身,要婚事没婚事,你让我一个妇人该怎么办是好杜郎,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我一眼

    韦氏这一哭,杜望之紧跟着也干嚎了起来。然而,相比母亲哭起来的撕心裂肺,他的声音里除了悲戚,更多的是失落。自从赵含章在朝堂上当众杖责继而流配之后,杜孚的身体和精神就一下子全都垮了,可紧跟着,杜孚却恨上了他。用杜孚在捶床大怒时骂的话来说,若非有他这么个其他不会只会害人的畜生,怎会落得如今的地步他最初也不是没有愧疚的,可被盛怒之下的父亲喝令仆人架到身前,劈头盖脸打了二十大板之后,那种愧疚就变成了不甘心。

    父亲只会一直都记得是因为他的婚事方才害了赵含章,以至于阻碍了仕途,怎么就没有想到,倘若不是在此之前就一再和蓟州刺史卢涛相争,以至于彼此相恶,这次怎么会因为替他求亲的事就一下子闹成了这个地步一个个人都瞧不起他,难道他这辈子就一直都要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韦氏和杜望之母子俩这一哭,杜士仪看着整个身体都已经渐渐硬了的杜孚,想起其一贯争强好胜,为了仕途不管不顾在外打拼了多年,最后却因为自己判断错误,又跟错了刚愎自用的上司,以至于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他不禁也有些兔死狐悲的黯然。他再次摇头叹了一口气后,随即便招手叫了一个年纪最大的仆媪上来,沉声问道:家里的东西都预备好了吗

    所谓东西,指的自然是寿材寿衣服孝用的麻布等等,那仆媪听得杜士仪此问,面上却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竟是摇了摇头道:都没有。

    因为自己公务繁忙,也不想和杜孚照面,免得刺激了病人,所以杜士仪只是从大夫那儿得知,杜孚的情况很不好,可着实没想到,已经病入膏肓之后,这家里竟然连丧事的相应准备都没有。他见韦氏和杜望之都仍然只顾着各哭各的,他不禁恼火地低斥道:叔母和望之悲恸过甚,难道你们就全都不懂事叔父之前病到这个份上,哪怕先备好了这些东西冲一冲,也总比事到临头乱奔忙的好

    十九郎君说的是,但夫人夫人一直不肯。那仆媪说着说着,还惧怕地朝韦氏看了一眼,声音一下子压得极低,我们提醒过夫人,但夫人反而骂我们是想诅咒阿郎,故而谁也不敢多事。至于郎君郎君倒是提过一嘴,但被阿郎和夫人骂了回来。

    这还真是事到临头一点准备都没有,他就算想到过这个结果,但总不成还特别派人提醒这母子二人,早些备下寿材寿衣准没错

    杜士仪虽然无奈,但好在病人和丧事是不在夜禁之列的。问清楚乐城坊中有寿材店,他便立刻写了手书吩咐人前去,甚至还吩咐他们不要忘了用钱打点坊中巡行武侯。等把这些人给打发走了,他就立时出了寝堂,吩咐之前那仆媪召集了家中所有的奴婢,有条不紊地把丧事的各种预备布置了下去。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主人已经故去,今后前途叵测,但杜士仪站在这里,人们不由自主便感觉心安不少,甚至之前那仆媪悄悄回到寝堂后,紧赶着给总算哭得告一段落的韦氏送了茶之后,便低声下气地劝解道:夫人,事到如今,阿郎已经去了,你总得为自己和郎君做打算才是。要知道,阿郎之前是辞了官的,也就是说如今只是选人,郎君年纪大了,以阿郎从前的品级,千牛自是没指望,而指望门荫就更不行了。若是这会儿再不能抓住十九郎君,日后可怎么办要知道,二十一郎君可是稳稳当当步步上升,前途不可限量。

    韦氏刚刚还在怨恨杜士仪没能为赵含章说上一句话,以至于丈夫受此牵连这才含恨去世,可这会儿听到这些话,她的怨恨就变成了惊惶。她咬了咬牙,气咻咻地说道:前途不可限量又如何我总是他的嫡母,再说,他的阿爷去世了,难道他还能不丁忧回家守孝哼,一上任就带了媳妇同去,哪曾伺候了我一天我要磋磨子妇,到时候他也没有半点办法

    夫人万万不可见韦氏竟然这时候还惦记要给庶子庶媳颜色瞧,那仆媪一面暗自叫苦,一面埋怨韦氏不懂事,连忙打起精神劝道,夫人千万别因为一时之气,害了郎君的前途要知道,二十一郎君娶的是元氏女,京兆公亲自做的媒,父祖兄弟在朝都有官职,如今咱们家这幅光景,别人不能因为婆婆对儿媳如何而多嘴多舌,可难道就不会报复到郎君身上夫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韦氏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可现如今,她却不能也不敢不听这劝告。她扶着身边的人勉勉强强站直了身子,又看了榻上已经没有半点声息的丈夫一眼,她不禁悲从心来。可她的眼睛早已哭得又酸又涩,这会儿无论如何也挤不出眼泪来。她只能用沙哑的声音问了一句:望之呢

    郎君去见十九郎君了。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让韦氏小小吃了一惊,紧跟着,她才低声说道:只希望他今后能够懂事。早知道如此,我就算不舍得,也要把他送到十九郎身边去教导,要是那样,如今黯之的前程应该都在他身上,也不用为了娶区区一个卢氏女闹成现在这地步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后悔已经晚了

    这是杜士仪对低声下气前来讨将来对策的杜望之说出的第一句话。见这个堂弟立时面色一变,继而低着头默不作声,他就继续说道:以你现在的年纪,发奋图强苦读并不晚,要知道,如今的贺礼部,就是四十岁方才中了状头。可是,因为强娶卢氏女的缘故,你的名声已经被你自己和叔父赵含章一块给败坏了,而科场上为求及第无所不用其极,只要他日这一条被人翻出来,你就算学贯古今也难以入主考官的法眼

    尽管当初惊鸿一瞥的那美丽容颜,现如今自己仍旧梦魂萦绕念念不忘,可杜望之终究不是愚笨到无可救药。卢涛既然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即便父亲还在世,两家都别想再成秦晋之好,更何况他现在一事无成,别说卢氏女,还有谁家肯把女儿嫁给他

    十九兄,从前我知道错了。杜望之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了这么一句话,继而就抬起头来看着杜士仪的眼睛说,可阿爷并不能说都是因为我而给气死的,他因为深受赵大帅器重,所以就得意忘形了,和卢使君一直都争斗得很厉害,全都归罪于我,我不服

    不服不服就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给世人看看,让他们知道浪子回头金不换

    杜士仪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一句,见杜望之倏然攥紧了拳头,他不由得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堂弟。平心而论,世人皆重宗族,他提携了杜黯之,而杜士翰等亲近的同宗族弟,他即便没办法引人入仕,但也都介绍了一宗足以人安身立命的好产业或在其他方面给予提携。然而,杜望之一直是杜孚和韦氏的心头肉,却又放纵得一事无成,倘若再不管,日后兴许反而会惹来偌大的麻烦。所以,他见杜黯之沉默良久之后,突然对自己一躬到地,心里不由得感慨了一

    兴许让这个浪荡子回头,并不是做不到的。

    十九兄,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不想将来一辈子让人瞧不起求求你,帮帮我

    男子汉大丈夫,马上觅封侯,只有军功,才能够真正洗刷你之前的疏失罪过。但刀枪无眼,此事风险之大非同小可,你自己好好考虑吧

    不用考虑,我已经说了,什么都愿意做杜望之想都不想便答了一句,索性单膝跪了下来,还请十九兄指点迷津。

    那好吧。接下来你便是二十七个月的丧服,按理不能动军械等物,我会让人送兵法策书来,你自己好好诵念理解。如果等到你除服之日,能够有些用兵的底子,你再勤加习练弓马,我就把你送到军中去。当然,在守孝期间,强身健体是不能耽误的,还有你母亲,你自己想办法说服她。

    伸手把杜望之拉了起来,眼见得其沉着地点了点头,继而转身回屋,杜士仪这才环目四顾这座刚刚失去顶梁柱的私宅。

    既然杜望之还能知道不甘心,还能知道上进,他当然不吝帮扶一把。只是,杜黯之因为父丧这一丁忧,裴宁再一回来,江南那边就得另外想办法顶还有蜀中,因为杨玄琰的去世,雅州就只有一个张简顶着了,再加上云州这还真是千头万绪。算算日子,韦礼从成都令迁茂州长史,似乎也过去了四年,闻听韦礼之父韦拯就在数日之前从晋州刺史任上调回朝,现任左谏议大夫,他是该去拜会一下这位当年他任万年尉时的老上司了

第六百九十七章 蕃将投效,羽翼渐丰

    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吏部考簿舞弊之案,在今年考课的结果对京官和各州朝集使面前公布了之后,同时也落下了帷幕。

    涉案的胥吏以及官员或被重杖流配,或革职废置,或贬官岭南,一时各有处置。而与此同时,因为拷讯过度而受到非议的监察御史杨万顷也不得不吞下了苦果,最终左迁同州户曹参军。

    尽管监察御史不过从八品,而同州户曹参军官居正七品下,看似是升官,但人人都知道御史乃是天子耳目,这样的处置如果说是贬官,那就是村夫之见了。甚至有更多的人在背后议论纷纷,倘若不是杨万顷在背后还有人撑腰,这一贬决计不可能还在毗邻长安的同州,早就远远贬出千里之外了。

    李林甫当年在御史中丞任上的时候,杨万顷便攀附了上来,只是那时候其人资望太浅,他直到离任方才想办法转托继任的御史中丞,将杨万顷弄到了监察御史里行的位子上,不到两年而真授,结果杨万顷在张审素之案上雷厉风行,其手段之狠辣让无数人瞠目,本来年末迁殿中侍御史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可杨万顷又犯到了杜士仪手中,偏偏先后走马上任御史台的崔琳和裴宽两位主官都是不好说话的,一时杨万顷没完成他的交待,反而却落了马。

    而更让他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是,李隆基总算是召见了他,然而一开口所言不是别的,正是杜士仪所谏的针对流外铨,专设一位员外郎作为主理的事。尽管身为吏部侍郎,他更多在意的是流内铨,也就是那些有资格当官的人,而不是同样分为九品,却被清流嗤之以鼻的流外铨,可他这个吏部侍郎的权责范围内,突然因外人建议而硬生生插进来一个人,他怎么会心情好

    陛下,流外铨本就有现成的制度,此次考簿舞弊只是个别,何必为此大动于戈

    这些天杜士仪重贿高力士,将他通过林永墨而调查到的大唐各朝以来胥吏舞弊的各种情弊全都奏报了上去,因而李隆基细细思量之后,不得不认真考虑杜士仪的建议。杜士仪举荐裴宁时,很坦然地告知那是他在嵩山卢氏草堂求学时的师兄,而他调看过裴宁履历之后便想起了这么一个人,沉默冷峻,相交的人很少,再加上流外铨事情繁杂,需要能员,裴宁能力不消说,而身为御史中丞裴宽的嫡亲弟弟,自然更有另一种震慑力。

    更重要的是,流外吏员少有位至高官的,杜士仪此荐就算有私心,但显然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不过增设一员外郎,佐理吏部郎中,分担流外铨之外,更主要的是主管流外官考课,及设置吏学,哪里大动于戈了而且,此次考簿舞弊,朕虽没有罪及经管流外铨的吏部郎中,但年底之时,放其一任刺史吧,换一个更稳重更仔细的人,嗯,韦陟就不错

    有这么一件事堵在心里,李林甫都不知道这天傍晚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天子对于现任专司流外铨的吏部郎中唐荣思不满,这无所谓,左迁刺史对吏部郎官来说,并不算太严重的贬谪,可现如今天子分明打算再设一个员外郎来负责流外官考课,还要设什么吏学,这个吏部郎中的位子就极其重要了。他即便想安插私人,也要考虑到裴光庭这个吏部尚书的反应。可是,天子突然竟是点了已故宰相韦安石之子韦陟

    李林甫坐在书斋中,突然想起姜度当初对自己那灯下黑的提醒,显然消息甚为灵通,他顿时打了个激灵。他刚想吩咐人去楚国公宅把姜度给请过来,可谁知一声来人尚未开口,外间就有人叩响了门。

    郎主,外间有一人自称是左金吾员外将军李明骏求见。

    左金吾员外将军他和武将素来不熟,而且所谓的员外将军就是好听的,这样一个人来找他作甚

    就说我忙得很,请他回去吧李林甫直截了当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可下一刻,他陡然想起这个名字很熟悉,至少曾经不止一次听到过。等到终于回忆起来,那是前次信安王李炜在东北打了胜仗回来保举的蕃将,天子还钦赐姓名,给了高官厚禄,他立刻高声叫道:回来,把李将军请来

    等到那李明骏进了屋子,李林甫一见他容貌魁梧雄奇,对自己却礼数周到极其恭敬,本来的三分好奇就变成了七分。他不冷不热地请了对方坐下,这才慢条斯理地问道:李将军前来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李吏部,我自从跟着信安王到东都,并有幸拜见了陛下,已经有半年了。陛下赐我姓名,又赏赐官职,我实在是觉得心中不安。大唐勇士如云,我在两京没有任何可以报答陛下恩情的地方,所以,我一直想请托人代我呈文陛下,让我去幽州军前效力,我必定手刃可突于首级,报答陛下的厚待

    蕃将说话,大多直来直去,而且李明骏连汉语都说得很勉强,李林甫听明白之后,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洛阳乃是天底下最繁华富庶的地方,你却不想呆

    洛阳虽然很好,但我是拿着武器的战士,如果一直在洛阳待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会骑不上马,拉不开弓,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害怕。而且,我的功劳并不大,却领受了陛下这么多的恩惠,我实在是过意不去。白狼不用假装,就能把这种惶恐不安的表情诠释得很好。他深深欠身,又用恳求的语气说道,我听说李吏部是主管用人的大官,所以我就冒昧登门请求了,还请李吏部不要责怪。

    听到对方用生硬的语调把话说完,继而就用期盼的目光盯着自己,李林甫不禁笑了起来:主管用人的大官李将军,你对大唐的官制恐怕还不太熟悉,我是主管用人的吏部侍郎没错,但我只能管文官,却管不了武将。说实话,你求错人了。

    见面前的蕃将李明骏先是震惊,而后失望,继而竟有几分垂头丧气,李林甫这才慢吞吞地说道:不过你既然求到了我的面前,虽然有些困难,但我会去想想办法的。到时候倘若陛下召见,你把刚刚对我说的这些话如实说出来,必定能够得偿心愿。

    白狼连蒙带猜地理解了李林甫的意思,一下子露出了大喜过望的表情,慌忙谢了又谢。然而,李林甫并没有立刻放他走,而是留下他又盘问了好些奚族和契丹的内情,他凭着早先做好的充足准备应付得绰绰有余,最后便看到了李林甫那满意的笑容。

    当李家的下人看到李林甫竟是亲自把这位蕃将送到了书斋门口时,都不禁吃了一惊。其中一个侍立在院子中的年轻侍仆见李林甫目送人远去后,又向自己招了招手,他连忙快步奔上前去。

    去楚国公宅送个信,就说晚上我过去看舅母,还有表弟。

    同一天晚上,杜士仪夜访了左谏议大夫韦拯。

    作为一代名相韦安石的从兄子,韦抗和韦拯兄弟相继仕至高官,可如今韦抗已经过世,而韦安石的两个儿子韦陟和韦斌虽然在父丧之后闭门不出八年,交游广阔文名卓著,但韦陟当年十岁便授五品朝散大夫,温王府祭酒,开元中强征出仕,一任洛阳令,再转兵部郎中,竟是转眼间就追上了多年仕宦的韦拯。尽管属于同宗同族,血缘之亲,可韦安石仕宦多年,爵封郧国公,家境豪富,可韦拯的兄长韦抗虽然官至刑部尚书,却清贫得连丧事都无法操办,还是天子下令官给。

    因此,面对上门来拜的杜士仪,韦拯也就是一杯清茶笑颜待客,可杜士仪一提到韦礼,他便不知不觉微微拧起了眉头,继而苦笑道:大兄去世,我一连两任刺史,而二位堂兄虽则起用,可比起当年大兄在时,终究不能在仕途上助十四郎太多。今年他在茂州长史任上四考已满,中上考有两个,加阶之后是否能免候选授官,平心而论我也并无十分把握。毕竟,如今的吏部,掌事的是裴相国和李十郎。

    伯父,我和韦十四相交莫逆,韦十四在益州成都令任上公正明允,赋税也好人口也好,都有相应的增长,而在转任茂州长史之后,于那等虎狼之地,治政也颇为清明。陛下之前下诏,请各司主官举荐良材为御史,所以,我打算托御史台裴中丞举荐韦十四为侍御史。

    此话一出,韦拯登时眼睛大亮。可怜天下父母心,在儿女们面前兴许会疾言厉色把人贬得一文不值,可在人前,却往往都会笑眯眯地夸奖自家儿女,韦拯这个当父亲的自然也不例外。韦礼进士及第后,仕途一直颇为平顺,已经老迈的他自然而然对其寄予了无限希望。于是,在代替儿子谦逊了两句之后,见杜士仪并不是试探,而是真心若此,他不禁大为振奋。

    十四郎能得友若君礼,他之大幸也

    洛阳宫之中的夜晚幽深而凄清。在一座并不起眼的宫院中,一个年纪轻轻却已经额头布满了几根深深横纹的年轻人愤而砸碎了手中玉盏。

    都已经这么久了,为何他就不肯帮孤一把

    尽管太子妃薛氏慌忙上前来劝阻,可李鸿在坐下之后,面上仍然露出了深深的苦涩和失望。薛氏用眼神将人都遣开了去,这才忧心忡忡地说道:郎君,虽说没有回应,可外头也没有风声,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最好的结果最好的结果就是仿佛没有这样一件事似的李鸿恼火地紧攥拳头在桌子上连连擂了数下,最后方才低声说道,我不想永远这样被阿爷如同防贼似的防着,更不想惠妃天天盯着我的背后,恨不得什么时候把我掀下去换成她的儿子,我不甘心阿娘死的时候对我说过,外祖父也好舅舅也好,都是没法倚靠的人,而鄂王光王虽说向着我,可他们也同样自身难保,我需要一个能够帮我的人,需要一个能够帮我保住太子之位,将来登基君临天下的人

    这一刻,倘若杜士仪在现场,一定会深深感受到,当年那个他曾经讲过一次课,为了母亲的病甚至几乎翘课的少年太子,早已经在太多的恶意下完全变了。

    郎君千万不可急躁,这种事越是急越是容易给人把柄,要知道,如今后宫是惠妃的天下,我们能够用的人少之又少,稍有疏失,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薛氏出身世家,尽管父祖官位不算极其显贵,可兄长亦是驸马,常常进出宫中,对外头的情景也清楚得很。知道今日丈夫突然发作,便是因为难得去见父亲李隆基时,又受到了冷遇。这种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事实上,当她被册为太子妃的时候,太子李鸿就早已不是开元初年最得圣眷独一无二的皇子,惠妃在保住了寿王李清这个儿子之后,因为王皇后被废,在宫中无人可以匹敌,继而又生了一儿两女,全都深得天子钟爱,以至于惠妃如今时时刻刻窥伺储位。

    总算是把李鸿给劝解得安静了下来,薛氏自己亲自去倒了一杯茶来,复又到李鸿身边坐下,轻声说道:事实上,之前郎君联络杜中书的法子实在是太不高明了。换做任何人是杜中书,要么就是为了表示忠义,将纸条呈送陛下,要么就是毁文灭迹,装作没有一回事,又怎会因此而联络郎君,换言之,怎么联络郎君而且,杜中书是风骨硬挺的正人君子,往日好几桩无人敢言的事,他都敢据理力争,倘若真的陛下被惠妃蛊惑而有废立之意,他是一定会进言的送那样的纸条给他,反而会让他觉得郎君是别有所图

    当初李鸿根本没有和自己商量,就贸贸然来了那样一次行动,薛氏如今每每想起便感觉到深深的后怕。好在杜士仪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否则那张纸条往御前一送,几乎就是废太子的最好理由拱手送给了别人。此刻,见李鸿面露震惊之色,继而颓然把头埋进了双掌之中,她知道丈夫在惶惑的同时,也不是没有后悔的,遂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郎君,你我是夫妻,我只想问你一句实话。杜中书只不过给你讲过课,而且已经离京多年,算起来给你讲课的学士多如牛毛,你为何就会给他传字条

    李鸿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看着妻子,想想薛氏自从嫁给自己之后就一直默默扶持着他,而其兄长薛锈亦是难得他能说上话的人。此时此刻,在妻子那殷殷关切的目光下,他不由自主地开口说道:是我听到有人说,惠妃对杜君礼一直颇为留心。惠妃一直都希望能够有人辅佐十八弟,而杜君礼无论年纪还是官职,都是最合适的。阿爷登基已经二十年,就连太宗,当年圣寿只有几何满打满算再有十年之后,杜君礼定然能够官拜宰相,那时候有他襄助,十八弟就稳若泰山了。

    郎君啊郎君,这种胡话你也相信薛氏只觉得又气又急,见李鸿还有些咬牙切齿的,她便低声说道,废立之事,但凡有些名声的大臣都是能有多远躲多远,当年陛下废后,燕公还在相位,就因为不出一言,多少士大夫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杜中书倘若是那等轻易就会被惠妃拉过去的人,想当初也不会一再违逆陛下的意思

    瑾娘,你不会不知道,杜君礼和废后以及王守一有仇吧李鸿对王守一和被废的王皇后都没有任何好感,此刻终于忍不住捅破了这一点,继而方才声音冷硬地说道,而且,他封还杖姜皎的制书,是因为他和姜皎之子姜度相交莫逆。只从这些看,惠妃拉拢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想当初倘若没有已故金仙长公主硬是插进来做媒,兴许他的夫人也不会是王元宝之女,而会是惠妃牵线搭桥。惠妃和十八弟已经得天独厚,我岂能坐视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

    郎君

    李鸿被薛氏喝止,不等她继续再说,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瑾娘,我不是不肯听你的,谨小慎微不给人任何挑错的机会。但是,我不犯错不意味着别人就挑不出错。你知不知道,惠妃继已故楚国公姜皎之外,早就悄悄笼络了外臣为她所用当初的宇文融也好,现在的李林甫也好,与她都有这么一些关联,而杜君礼杜君礼不是有一女弟子我打探到,惠妃在派人询问那女弟子的容貌,还对亲信提过,如果合适便聘为寿王妃。

    这一次,薛氏终于倒吸一口凉气。杜士仪那女弟子据说只是从其学过几年的琵琶,可后来竟是引荐给了玉真公主为徒,据说玉真公主对其宠爱十分。须知比起李隆基的那些兄弟,玉真公主竟是更得圣眷。她收摄了一下心情,郑重其事地问道:郎君哪里打听来的可靠么

    见妻子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李鸿便嗤笑道:只许惠妃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不许我重贿她的左右求探信息瑾娘,你以为我所封实户的所得,为何总是微薄到入不敷出很简单,其中最大的一笔,就用来收买惠妃左右如果没有这个,我早就不是太子了

    郎君倘若早说此事,也许就算递出了那张纸条,也不会弄得现在患得患失薛氏紧紧握住了丈夫的手,低声说道,事到如今,还请郎君听我一个主意,也许不但能够弥补你从前的莽撞,还能稍稍有些收获

    四年一度的大考既然结束,朝集使们自然也就陆陆续续踏上了回程。杜士仪因为还有事要对苗含泽说,这一天午后便亲自将其送到了城外。时值隆冬,再加上今年天气格外寒冷,黄河早已封冻。即便这里不是灞桥,折柳送行没那么流行,而且两岸杨柳亦是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头,但仍有不少人会象征性地折一条枯枝以寄托对友人的思念。

    此刻,杜士仪望着那些岁岁年年被人摧残,却每到春天便会顽强发芽长叶的柳树,忍不住对苗含泽笑道:这里的柳树和长安灞桥的柳树一样,还真是坚韧不凡,风吹日晒雨淋,还有严冬大雪,路人攀折,可每到春日便能再焕新颜。

    杜中书的勉励,我记下了。

    见苗含泽突然深深躬身表示受教,杜士仪不禁一愣。要说他只是有感而发,完全没有教训丨人的意思,可苗含泽既然已经恭敬地这么说了,他也只能于咳一声,言归正传道:云州降格为州的事,我已经在萧相国的面前陈情,又力荐子羽继续坐镇云州,萧相国颇为意动。总之,对于云州一外郡来说,此事不大,即便门下省裴相国另有主张,我也会好好想办法。你回去之后,务必请大家精诚合作,不负从前多年苦劳。

    苗含泽素来是个严谨人,当即郑重其事地答应了。等到杜士仪再嘱咐了几句,他长揖告别后,便带着随从依次从冰面上渡过黄河,等到过去之后,站在对岸的他重新上马时,就发现一身白衫的杜士仪在马上向自己挥了挥手,继而便在随从簇拥下离去。那一刻,他想到在姚州刺史任上因为病倒而暂时辞官回潞州老家将养的父亲苗延嗣,不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一转眼不过十年,杜士仪竟是已经和当年父亲的官职平齐了

    而回转洛阳的杜士仪就没有在苗含泽面前的这种从容了。他已经在天子面前力荐了裴宁,接下来还答应了韦拯要设法把韦礼弄回朝任侍御史,这就需要身为御史中丞的裴宽去运作,而王翰和郭荃的升转则要去努力说服萧嵩,同时还得应付裴光庭和李林甫的组合。当回到自己的私宅书斋,看到那堆积如山的墨卷,他更是忍不住以手扶额。

    中书,这些都是明年应省试的士子们送来的。张兴笑眯眯地提醒了一句,随即就说道,中书自己从科场起身,如今提携提携后辈也是应有之义呢

    是是是。杜士仪无奈地答应了一声,这时候,和张兴对坐的鲜于仲通也突然开了口。

    另外,因此前杜中书在陛下面前的建言,陛下今日下诏,从明年开始,考功员外郎不再知贡举,而以礼部侍郎知贡举,一时引起了轩然大波。明年预备参加省试的各方贡士奔走相告,道是朝廷以侍郎高官知贡举,重视取士,无不欢欣鼓舞。

    在吏部增设一个员外郎来分流外铨及考课之权,又把考功员外郎知贡举的权力送给了礼部,借用这次考簿舞弊的风波,他总算所得不小,但掌管吏部的裴光庭和李林甫就损失惨重了

    杜士仪在心里感慨了一句,随即嘿然笑道:高兴的人固然不少,但不高兴的人,只怕就更多了

第六百九十八章 二王相邀

    因为这一年第一场雪来得早,天气格外寒冷,三省六部的官员中,因病而告假的层出不穷,尤其不少年迈官员更是熬不过去。因此,李隆基特意把每天早上的上朝时间往后挪了半个时辰。即便如此,年纪一大把的裴光庭虽因为特旨能够在洛阳宫外城骑马,可依旧不幸中招,数日之前就因为一场风寒而不得不在家休养。可这场来势汹汹的病就已经够让他烦心了,却不料想吏部考簿舞弊案发后,接连几场大变,这让他几乎咬碎了银牙。

    杜君礼,我真是小看了他

    见裴光庭脸色铁青,继而捂着嘴连连咳嗽了几声,李林甫连忙劝解了他几句。尽管他最初的惊怒不逊于裴光庭,可这种情绪他早就调整过来了,此刻倒是反过来劝解了对方一番。然而,裴光庭显然没有就此息怒,反而用力一捶床板,声色俱厉地说道:早知道他会成了萧嵩臂助,我就应该竭尽全力遏制他这上升的势头明年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记得是李彭年

    李林甫点了点头:李彭年乃是李怀远之孙,和我一贯交好,他和博陵崔氏联姻,一贯野心勃勃,好好的知贡举重任给人夺了,自是愤恨交加。而如今的礼部侍郎不是别人,正是张说之子张均天知道杜君礼是怎么想的,张说当年可是给他使过不少绊子。至于前次吏部考簿舞弊之事,我从表弟姜四那儿打探到一条消息,道是杜君礼注意到考簿的事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那些对相国所用循资格之法深恶痛绝,进而指手画脚,揭发出这一条的选人

    这些鼠目寸光之辈裴光庭气得眉头倒竖,但良久之后,他不得不颓然叹了一口气道,是非自有公道,只要陛下能够体恤我一片苦心就行了我这些天只怕是没法上朝,更没法去政事堂了,吏部之事你多多操心咳咳咳

    从裴宅出来,李林甫想起裴光庭那虚弱的样子,不禁有些踌躇。尽管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裴光庭也远比萧嵩年轻,可若这一病时间太长,怕是相位就很难说了,毕竟,天子不可能让一个老病之人长时间占据相位。这几年天子提拔的宰相,很多都是由侍郎直擢拜相,比如说李元,比如说裴光庭。而他自己也是侍郎,而且还是身在六部之中最重要的吏部而且,尽管他没担任过外官,可无论是国子监司业,还是御史中丞刑部侍郎吏部侍郎,他的精于都是出了名的。

    倘若裴光庭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能否设法去争一争要知道,有他在外朝作为臂助,武惠妃决计会乐见其成他比宇文融聪明,更比宇文融识时务

    而说到张均,那可是老仇人之子,纵使不能阻天子因为旧日情分加以任用,可他怎能把知贡举的香饽饽送到其手上

    这一日申时过后,天空又飘起了星星点点的小雪。距离前一场鹅毛大雪只过了三天,地上的积雪本来就尚未化去,此刻这一飘雪,自然更是冰寒彻骨。杜士仪从洛阳宫出来过天津桥时,就只觉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竟是比宫中更加寒冷。他情不自禁地裹紧了身上的皮裘。眼看快要到最后一座桥尽头时,他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杜中书

    这个声音杜士仪并不熟悉,回头一看,他登时心中一凛。十五岁的寿王李清他在朔望大朝的时候见过几次,丰神朗秀,仪表堂堂,至于待人接物如何,因为诸王不许交接外臣,所以他并不清楚。此刻他含笑揖礼拜见后叫了一声大王,李清便笑吟吟地说道:正好遇上杜中书,我实在是运气。千宝阁今日发售新款黄花笺,文人墨客趋之若鹜,我因为得知消息晚了,不曾预订,又不好厚颜和人争抢,不知道杜中书可能割爱一刀我愿意给付原价

    自从依托千宝阁开展文化产业之后,杜士仪在这上头赚得盆满钵满,相熟的名流如张旭吴道子贺知章等等,常常都会托他私底下弄些新款文房四宝,他也没有不答应的。此刻李清既然大大方方求了上来,他也就爽快地应允道:大王既然如此说,等到笺纸送来,我令人给大王送去就是。

    好好好李清一时喜笑颜开,连忙拱手谢过了。他今天得了武惠妃的吩咐,特意打探清楚了杜士仪出宫的时辰后急急忙忙追出来,以索要黄花笺作为由头打开了话头,接下来自然是重头戏,今年的马球赛上,正好有一支来自吐蕃的球队一举夺魁,阿爷对此虽赞赏,可也不免嗔怒我国无人,明日我和窦十郎姜四郎约好,要在御前和他们打一场马球,谁知道原本约好的人竟然爽约了。窦十郎和姜四郎都说杜中书弓马娴熟,马球打得很不错,不知能否上场与我等并肩为战

    窦锷和姜度竟然会对人说,我马球打得很不错要说诗赋琵琶,他确实能称得上精熟,马术则尚可,剑术也差强人意,但若论马球技术,就拍马都及不上那些精通此道的家伙了,换成崔俭玄来还差不多更不要提在御前献技,那就是真的在献丑了

    杜士仪暗哂李清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待见不远处一个身穿鲜亮锦袍的年轻人悄然朝这边走来,尽管没见过几次,甚至一句话都没说过,但他仍然认出了对方。于是,他有意稍稍提高了声音,无奈地一摊手道:大王,窦十和姜四那是给我脸上贴金。我和他们打过几次马球不假,可每次我都是凑数的,他们大概没有告诉过大王,我十次挥杆,能入一次门洞已经属于侥幸,如若正式比赛上场,那只能是给人拖后腿,大王是想让我在御前丢脸么

    李清为了这次邀约,曾经在窦锷和姜度面前试探过,两人都一口咬定杜士仪的马球技术不错,可此刻杜士仪这么一说,他登时有些愣住了。他生下来便是得天独厚,即便小时候在宁王夫妇身边养大,可那一对养父母对他简直比对亲生子女还要好,等到后来武惠妃除了王皇后,把他接入宫中之后,为了弥补幼时忍痛将他养在宫外的遗憾,对他就更是百依百顺了。所以,他不可避免地聪慧伶俐有余,机敏忍耐不足。

    还不等他想好应该再如何切入话题,身后就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十八弟既然找不到人凑数,我这个当兄长的自告奋勇凑个人头如何

    李清这才慌忙回头,认出是光王,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勉强的表情。尽管光王李洽早已不是早年那个深得宠爱的皇子了,可终究是兄长,他在人后可以不把人放在眼里,人前却不得不表示应有的敬重。他强笑着说道:八兄善骑射是有名的,你既然愿意,那是最好不过了。

    可让他想不到的是,光王李洽在答应过后,又冲着杜士仪笑眯眯地说道:杜中书,马球不过是玩戏,输赢也没什么重要的。按照规矩,一队五人,既然窦十姜四都要下场,十八弟又盛情相邀,你何必推辞十八弟,剩下一个人是谁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把我和杜中书一块算上岂不美哉

    尽管不明白素来是太子党的光王为何帮着自己挤兑杜士仪答应,可李清却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连忙笑道:好好,便从八兄此言

    这一贯不对付的兄弟二人竟是全都邀约自己下场,杜士仪微微一挑眉,当即苦笑着一摊手道:如果只是御苑游戏,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还请二位大王许我带人替补,免得届时让吐蕃人扬威。

    无论李清还是李洽,全都是只要杜士仪答应就万事大吉,当即齐齐应允。等到目送着杜士仪到前头和随从们会合,面和心不合的兄弟两人方才彼此对视了一眼,神色全都冷了下来。李清毕竟年少好几岁,没好气地轻哼一声道:八兄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是闲了好些日子,找个机会松松筋骨而已。光王李洽嘿然一笑,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便开口说道,时候不早,我先回自己家去了,免得到时候被人指摘言行不谨,十八弟,告辞。

    即便暗自恼怒,但李清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李洽翻脸,只能眼看着对方扬长而去。想想好好的事情却半途生变,他恼火地捏紧了拳头,虚空砸了一下,这才对着左右吩咐道:去宁王宅,我要去探望大伯父和大伯母

    因为这么一桩意料之外的事,杜士仪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回到私宅门口时仍然在思量不止,险些和门内出来的一人撞了个正着。认出是张兴,他不等对方行礼问候,便拉了人往里走道:奇骏,有件事我得先吩咐你一声。

    张兴本是打算出门去永丰里崔家藏,被杜士仪不由分说扯回去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奇怪。等到听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他登时瞠目结舌,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不可思议地说道:我届时让我登场替换杜中书去打那场马球可我又不曾通籍宫中

    既然那两位大王答应了我这请求,自然会给你办妥,届时你只管好好发挥就行了杜士仪笑着一拍张兴的肩膀,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难道你想看我在御前挥杆击空,丢人现眼

    张兴顿时哑然,下一刻,他才脸色古怪地问道:杜中书怎知道,我打得一手好马球

    此话一出,杜士仪顿时放声大笑,直到看见张兴那诧异莫名的脸,他才止了笑声,乐呵呵地说:奇骏啊奇骏,你又不是不知道温老和你的交情,你有些什么好本事,他早就事无巨细都告诉我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荐才于天子

    当今天子酷爱马球,此事两京官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还是临淄郡王的时候,李隆基就曾经和几个兄弟组队打败了从马球发源地而来的吐蕃人,即位之后,他的这一爱好仍然丝毫未改。从北门禁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马球健儿足有好几支队伍,天子兴之所至便会下场亲自挥杆参赛。至于公卿子弟之中那些颇为擅长马球的,更常常被天子叫到宫中陪练,出身贵介的窦锷和姜度都是最常来常往的人。

    然而,身为高阶文官却被强邀参加这样的活动,杜士仪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当李隆基辗转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禁也有些意外,然而却仿佛默许了似的,没有任何异议。

    等到了马球赛的这一天,他这个天子在武惠妃以及一应宦官宫人的陪侍下,来到陶光园那座占地广阔的马球场时,就只见其他人都已经来齐了。窦锷和姜度都是一色的大红衣衫,光王李洽和寿王李清亦然,而杜士仪尽管也身着绯袍,却是文官常服,身后跟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健硕大汉,只一打量,李隆基便知道,这就是光王李洽和寿王李清之前对他禀报时所言,杜士仪说的替补了。

    至于参战的这一队吐蕃人,原是从西边跟着一支商队过来,在这一年马球赛中打得上下无敌手的常胜队伍。尽管如此,因为每年参加过马球赛的人,多数各有任用,下一年便不能再上场,故而他们虽则志得意满雄赳赳气昂昂,但今日得以前来观战的人却都知道,这场比赛的结果还不好说。

    光王李洽是皇子诸王之中骑射最佳的,窦锷不但胡腾舞跳得好,因为身形敏捷,马球也打得好,姜度在这上头更是子承父业颇为不凡,寿王李清固然因为最年少,可大约因为李隆基好马球,他在这上头也没少下功夫,再加上近来风头正劲的杜士仪,每个人都觉得今天的比赛兴许会很有看头。

    这会儿,诸王三三两两聚在一块,皇太子李鸿便和鄂王李涓,忠王李浚并肩而立。身为储君的李鸿见李隆基召了杜士仪过去正在说什么,脸上不禁流露出了相当复杂的表情,一不留神就错过了李涓的话。好在忠王李浚看出了兄长的走神,当即于咳一声道:虽则今日下场之人仅论球技,未必在那些吐蕃人之下,可马球讲的是彼此配合,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结果如何还真的是不好说。

    李鸿这下子终于回过神来,再次往那边厢看了一眼,一想到父子君臣的距离,竟还远过外臣,他心里便好似火烧一般,迟疑片刻方才强笑着说道:八弟素来勇猛,他既然自告奋勇,说不得是有所成算了。

    李涓却知道今日这场马球赛背后的角力,此刻便耸了耸肩道:忠哥所言不是没有道理的。说实话,别人也就罢了,听说杜中书本来已经当面回绝马球打不好,可却被八弟和十八弟硬是赶鸭子上架。要我说,他身旁那位不知道来自何处的勇士若是上场,兴许还更可靠些。

    别人是如何评判自己的,杜士仪此刻无心理会。身在御前,他自然而然就换上了绝无破绽的温文尔雅面具,几句君臣奏对的老套之后,听到李隆基开口问自己背后的人,他便让开一步,笑着引见道:陛下,这是臣任代州长史时,拔擢的河东节度掌书记张兴张奇骏。我离任之际,本打算将其引荐给河东节度使宋大帅,没想到奇骏从未来过两京,宁可暂时解任到洛阳来一览东都风采,我也只好随了他。

    哦,竟然是你的掌书记朕看他的身材,还以为是你不知道从哪里招揽来的勇士李隆基也是第一眼被张兴那魁梧的身材给吸引住了,闻听竟然是文官,他不禁生出了更多的兴趣,看张卿身量,不逊于战场勇将,弓马可精熟否

    平生第一次进皇宫大内,第一次见天子,张兴自然难免紧张。杜士仪在两日之内紧急培训丨了一下他的礼仪,再加上他本来就是越大场面越能够把持得住的,这会儿便沉住了气,恭恭敬敬行礼答道:陛下,臣自幼随同军中退职校尉精研弓马,勉强还算精熟。至于这身量,是因为饭量实在是太大,若是放开肚子吃,一顿斗米,肉十斤不在话下。故而从前一度隐居雁门山读书,山中飞禽走兽被臣祸害殆尽,若非杜中书慨然相助,只怕欲求一饱尚不可得。

    哈哈哈哈李隆基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欣然颔首道,那有何难,若是你今天能够好好表现一场,朕就赐你美酒佳肴这样吧,杜卿如今官居中书舍人知制诰之重,马球场上比拼的却是马术和技巧,万一他受了点伤,到时候朕岂不是要痛失一大臣他既然带了你来,今日你便全程替他下场如何

    之前杜士仪就提过天子极有可能会做这样决断的可能性,还着重指出,若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就得尽全力引起天子的兴趣。此刻见事情果真如此,张兴一面佩服杜士仪的先见之明,一面慨然应诺道:臣必定尽心竭力

    今日之事是武惠妃早就筹划好的,只要杜士仪在这种场合在御前就行了,倒并不是一定需要其下场挥杆。因此,等到张兴跟着一个宦官前去换衣服了,坐在天子之侧的她便笑着说道:三郎,若不是杜中书明言,谁能想到如此勇士竟然还精通经史早就听说杜中书最擅长简拔人才于民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杜卿确实素来慧眼识英才。李隆基欣然点头,眼见得要下场的人全都去准备了,他方才再次问道,据说杜卿曾经在成都乡野村庄之中,觅得英才收在门下,如今那个弟子还在云州教导蒙昧孩童

    陈宝儿跟了自己这么多年,有心人早就都知晓了,而李隆基这个天子竟然也会知道,不外乎是有意打听,亦或是有人禀报,所以,杜士仪不慌不忙地说道:回禀陛下,臣首徒陈季珍确实是臣当初在成都令任上收录门下的,那时候正逢登籍逃户和居人争抢一处茶园

    杜士仪原原本本将当时那桩案子娓娓道来,尤其是突出了当时还是童子的陈季珍仗义执言,见李隆基果然大为惊异,他又将陈宝儿前些年跟着自己为记室,在成都在江南在云州之战,林林总总的表现都渲染得淋漓尽致,末了方才说道:他的底子已经很厚实了,但因为出身低微,因而不欲早仕,更愿意趁着年轻好好做几桩实事,臣就依从了他留在云州主持培英堂。

    果然是少年出英雄。这一次换成武惠妃赞叹连连,她看了一眼场上预备下场的姜度窦锷以及光王李洽寿王李清,含笑说道,不过开元十二年至今,也已经八年了,杜中书收了一个弟子之后,怎不曾再多收录几个弟子在门下

    臣当年在成都时初见陈季珍,也是见他年纪幼小,在山野之地却能够勤奋苦读,如此良才美质埋没实在是可惜了,这才动了惜才之心,将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至于此后数任,一直都太过繁忙,哪里还有工夫收录弟子不过,之前宇文夫人倒是曾经提过,让我教导他家大郎,我和宇文兄当年相交一场,故而推辞不过,只能答应了,其实心里着实是诚惶诚恐得很。

    李隆基听到杜士仪竟然还答应了收宇文融长子为弟子,不禁有些微微吃惊。可想到杜士仪对宇文融一贯恪守朋友之道,如今照拂其长子也并不奇怪,他便叹了一口气:宇文融流死岭南,朕其实也惋惜得很。他固然有罪过,但罪不至死,更何况他财计之能甚至更胜裴耀卿,朕本来还打算大用他的。你既然答应了他的夫人,便多尽心力吧。倘使其长子真是人才,记得向朕举荐。

    是,臣代宇文审多谢陛下

    杜士仪竟然不下场,姜度窦锷对视一眼,嘀嘀咕咕说了一句便宜他了,而寿王李清和光王李洽却各自都有些不得劲。至于旁观这场比赛的诸王,没有费太大劲就得知了御前的那一番谈话,对于天子竟然如此体恤信赖杜士仪,自然是羡慕嫉妒恨。

    身为皇太子的李鸿甚至在和鄂王李涓单独相处时,低声说道:我等名为皇子亲王,真是远不及杜君礼一介外臣

    李鸿和鄂王李涓光王李洽的关系最为密切亲近,听到这样怨望的话,李涓甚至压根没有去劝解,而是嘿然笑道:何尝不是阿爷对于有才能的外臣多半会不吝重用,可对我们这些儿子却如同防贼似的。你身为太子,现在却连东宫都不让呆了,至于我们,成婚后就住在劳什子的十王宅,连出个门都难甚至就连咱们的名字,也是今天改一回明天改一回,听说之前又有人说过有什么不好,反正只凭阿爷随心所欲改就是别看十八弟现在风光,想当初咱们谁没有那样的时候

    是啊,想当初他们的母亲深得圣眷的时候,他们这几个从小就聪明伶俐朗秀俊俏的儿子,何尝不是父亲的心头肉

    李鸿苦涩地叹了一口气,等想到太子妃的殷殷嘱咐,他才打起精神来。就在这时候,场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阵欢呼,他慌忙抬起头来,却发现最后一个出来的张兴已经上场了。只见那红衣大汉手提鞠杖上马,一勒缰绳后,身下骏马竟是载着举杖而立的滴溜溜转了一圈,直到他向天子在内的众人齐齐致礼之后,方才最终放下了前蹄。

    而这时候,李涓更是冷笑道:如这样的勇士,我们兄弟谁不想简拔提携在身边,可我们谁敢

第七百章 马球场上见英豪

    杜士仪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当然不知道李家那些皇子们正在背后腹诽于他,然而,耳听那一声表示开场的鼓响,紧跟着场上便风云突变厮杀在一起,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竟有些牙疼。

    幸好幸好,他没上场去丢脸要知道,他这些年忙着当官,吟诗作赋这种雅事因为来往的名士众多,不得不尽力而为,练武强身因为关系到长命百岁的问题,也不敢马虎,但需要太多人相陪的马球就真的没那么多功夫了。反倒是张兴在代州时,常常被与其交好的段广真请到军中,动辄是需要几十人的马球大赛,今日的阵仗,他带了这家伙来,真是英明神武的决定

    尽管场上斗争激烈,但杜士仪看着看着,便觉察到了那看似如火如荼的争夺之下,吐蕃人的那支马球队,似乎并没有尽全力。尤其是每每要和光王李洽以及寿王李清发生激烈碰撞的时候,他们都会第一时间收摄力道约束马匹,显然,和皇子们同场竞技,纵使是来自异域的队伍,也不是没有顾虑的。须知他从前可观瞻过段广真在代州军中主持的几场马球赛,端的是一个人仰马翻,流血受伤乃是家常便饭。一场比赛下来,往往是人人挂彩,无一幸免。

    而姜度和窦锷的压力就要大得多,可崔俭玄担任外任官,他们两个在如今一年一度的大唐马球赛中还有于股,纵使不会去和李清争抢主导权,可闲来没事到场看看还是常有的事,故而这支吐蕃队伍无人不认识他们。鞠杖飞舞之间,两人很快就灰头土脸,可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争斗,反而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纵使一支鞠杖就在距离姜度面门不过盈寸之地擦过,姜度也没有任何变色,脸上反倒是更加兴奋了起来。

    至于本是无名之辈,又在天子面前受了接见的张兴,自然更是吐蕃人真正的众矢之的。纵马冲撞,鞠杖挥击,每时每刻,他都要提防这样的突然袭击,再加上一时无法融入配合之中,因此开场之后他自是乏善可陈。然而,他终究是真正上过大阵仗的人,几次三番之后便捕捉到了机会。一次争抢之际,他窥见光王李洽那儿正有空挡,立时毫不迟疑地挥杆击出,而落后一步的吐蕃球手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杖竟是往他面门直击而来。

    尽管看清楚这一击的人并不多,但李隆基身为马球场上纵横不败近三十年的顶尖高手,再加上一直在关注张兴的表现,自然看在眼里。他一下子抓紧了扶手,身子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了森然怒意。而杜士仪更是大多数精力都放在张兴身上,一时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险险没有惊呼出声。

    就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张兴多年弓马武艺的磨练终于呈现出了效果。本是从俯下身击球到挺身的他竟是整个人就势翻落马背,随即一脚踩蹬,整个人在马腹下敏捷地一挪,竟是转而从另一边再度跃上马背。而对于那个打人而不是打球的吐蕃球手,他也没有半点手软,坐稳之后双脚一夹马腹,便犹如离弦之箭似的直撞了过去。

    开场到现在,他几乎被人压着打,纵使再好的脾气也早就消磨光了。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茬,眼见得对方避让不及,把心一横后竟是打算拼一个你死我活,他嘿然一笑,凭借手中的缰绳和双腿,整个人几乎全部伏在马背上,竟是生生往旁边堪堪避开了一尺,特意挑选了一副环铁护腿的他故意用自己的小腿往对方的小腿蹭去。

    啊

    这一声惨叫几乎是和光王李洽挥杆进球的一刹那同时。尽管皇子诸王之中有不少为了李洽进的这全场第一筹而欢呼雀跃,可那一声惨叫显然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力。眼见得刚刚还聚在一块抢球的众人四散分开,一个吐蕃球手竟是稳不住身子跌落马背,一时四下里议论纷纷。然而,马球赛上因为受伤而退场的事几乎是家常便饭,一旁在场边观战的几个吐蕃人慌忙上前把受伤的球手扶起架了下来。当有人看见其小腿处那殷红一片的血迹时,无不面面相觑。

    那黑大汉好凶残,真的是读书人么

    而武惠妃眼见得杜士仪今日带来的这张兴竟然是助光王李洽拿下了第一筹,脸色不禁变幻了起来。然而,大约是把第一个对手直接送下了场,张兴接下来便放开了手,或助攻,或吸引人注意然后传球,全场就只见他策马飞奔,在各种激烈争抢中寸步不让,不消一会儿就已经身上尽是尘土。等到率先拿下五筹的时候,下场的他衣服脸上完全都看不出任何本色,眉毛处甚至还有一道露出血痕的深深擦伤。

    这五筹能够拿下,都是尔等奋战之功李隆基却为之大悦,把今日下场的人全都召到了面前后,便吩咐宫人每人送了一盏酒,随即自己取了一盏在手,脸上尽是意气风发的笑容,美酒酬勇士,接下来朕还要好好看看你们的本领

    纵使是姜度和窦锷,今天有两个皇子在场,往日很喜欢别苗头的他们两个全都缩了头,由得李洽和李清挥杆在前头相争,当然,送出好球也是很有必要的。当然,那个张兴仿佛对于火中取栗似的争抢很感兴趣,往往能够在最激烈的争夺中把球给截下来,至于传给谁则全看位置好坏了。他们俩就也都收到过相应的传球,只不过两人既然无心相争,自是都传给李洽和李清兄弟了。于是乎,这会儿还被李隆基恨铁不成钢似的责备了两句。

    马球场上无君臣,若是有必胜的把握,只管上前挥杆击球,别给我耍花招

    此刻不是在朝会上,面对的又是自己当成子侄辈的贵介子弟,李隆基也就没有端着身份口口声声朕来朕去的。耳提面命教训丨了窦锷和姜度的磨洋工之后,他又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了李洽和李清两句。等到把这四人都屏退了,他方才端详着张兴,突然开口问道:张卿觉得,今日孰胜孰败

    这一问就连武惠妃都为之侧目。而张兴尽管意外,仔仔细细想了一想,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摇头道:未到完结,臣不敢轻言胜负。但这些吐蕃球手球技精妙,反而马术稍逊一筹,看样子大约因为所乘不是熟悉的马匹的缘故。

    哦,刚刚朕看你回避那对着面门挥击而来的鞠杖时,犹如杂耍似的从马背一边翻下来,又从另一边翻上去,难不成你所乘就是熟悉的马匹

    李隆基这一问,一旁的杜士仪便代为回答道:陛下这话,臣厚颜代替奇骏答了。今日进宫,臣是以马术不精为由,带进了两匹自己的坐骑来。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意外得很。宫中诸厩之中有的是骏马,来参加马球赛的贵介子弟,有的是一场比赛之后获赐把坐骑带回去的,鲜少有人直接把自家的坐骑给弄进来。武惠妃便忍不住莞尔笑道:杜中书还真是别出心裁。

    怪不得能够如臂使指。李隆基恍然大悟,可对于如此小小作弊,他倒是没什么不高兴的,而这时候,杜士仪少不得又补充了一句。

    故而奇骏所乘,乃是他从代州开始就一直骑熟了的坐骑。往日他曾经应代州军兵马使段广真的邀约,与其一同参加两队足有百人的马球赛,故而乱战功夫自是一流。

    百人马球赛

    这种事李隆基也听说过。大唐不少边军之中,时常回有马球赛作为日常训练骑兵的项目,其中甚至有因为这样的马球赛而损兵折将,于是为御史弹劾的。杜士仪在代州竟然首肯自己拔擢的兵马使推行这样的训练,足可见颇有担当。他当下一击扶手,欣然吩咐道:既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你这一边,张卿接下来尽管放手去打,朕等着看你的佳绩

    尽管杜士仪吩咐过,不要和李洽李清兄弟别苗头,可天子既然开了口,张兴也不好每次都把到了嘴边的机会送给别人。再一次下场之后,他趁着第一筹的乱战之际用拨球的方式将鞠球低低送入了门框,又在最后一筹时打出了一记高高的抛射,一时四周围彩声雷动,就连李隆基亦是高兴得站起身来。

    然而,吐蕃人终究只是最初不惯身下的坐骑,再加上打出了火气,顾不上李洽和李清的身份乃是皇子,渐渐就把分数追了上来。而李清的体力终究不济,到最后只有满场吃尘的份,就连李洽也在最终表示比赛结束的锣响,好容易领先一筹赢下比赛之后,整个人几乎伏在了马背上。姜度和窦锷虽然累得够呛,却还有力气相互斗了两句嘴,继而两人便策马来到了张兴身边。

    杜十九还真是对你好得没得说,如此让圣人能够记住一个人的机会,就这么让你得了。姜度好整以暇地端详了张兴一下,随即便笑眯眯地说道,不过,你这前冲后挡着实勇不可挡,下次我打马球时若是缺人,你可得来帮衬我一把

    姜四说的也是我想说的。窦锷也点了点头,继而就压低了声音说,不过,你是怎么算的,竟是能够让光王和寿王平分秋色

第七百零一章 辞谢赐官,惠妃之请

    让光王李洽和寿王李清平分秋色,这就是杜士仪当初给张兴的任务。任务倒是不难,难在如何要让自己不成为陪衬,而且还要不那么突兀

    所以,即便是对于张兴来说,这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故而,在姜度和窦锷面前,他装成听不懂似的装傻。到了御前,李隆基只是观战而不是亲自下场,自然就没办法完全体会到姜度和窦锷的感受,反而只高兴于最终以一筹之差击败了吐蕃人,他就更加舒了一口气。

    对于这个结果,尽管那几个吐蕃球手全都早在预料之中,却都不禁用恼火的目光偷偷去瞪张兴。倘若不是这个横冲直撞,马术和球技都炉火纯青的黑大个,他们就算输了,何至于正选加上替补总共八个人,结果人人带伤,而这边厢大唐的五人非但始终没有替换过,而且唯一受伤多处的,就只有张兴一个人还不是看准了他们心存顾虑,不敢发挥出百分之一百的本领

    然而,看到天子颁赐的绢帛,他们的火气立刻就消了。尽管从文成公主到金城公主,大唐向吐蕃输入了工匠以及各种手工制造技术,吐蕃人也渐渐能够纺织出色泽鲜艳的布匹,但因为高原上不能养蚕,绢帛就只能靠那些往来东西的商人了。所以,在每人领受了五匹绢帛的赏赐之后,他们依次告退,再没有去瞪那个害得他们输了比赛的可恶黑大汉。

    而此次下场代表大唐的五人中,李隆基对于两个儿子的赏赐远远逊色于对三个外臣。光王李洽所得的是一对金杯,尽管换算成金子,也有个十几两,不可谓不值钱,可这种东西只能放在家里供着,顶多吃酒的时候拿出来对外人炫耀炫耀,可皇子的家中能来吃酒的也就只有几个少之又少的姻亲,上哪去找人炫耀至于寿王李清的所得,乍一看去就更加微薄了,竟是一把琵琶即便如此,兄弟俩还是全都毕恭毕敬地领受了赏赐,随即就退到了其他皇子诸王之中

    光王李洽倒也罢了,他把玩着那一对金杯来到了皇太子李鸿和鄂王李涓身边,笑着把手中的小玩意往李涓手中一塞,这才瞥了一眼那边厢和一母同胞所出的幼弟站在一起的李清,嘿然笑道:今日十八弟不知道怎么失望呢。好容易让杜中书答应了下场,结果被阿爷一句话就替换了那张兴。十八弟看似满场飞奔,得分几乎和我平齐,可就凭他累得和狗似的,阿爷哪里会看不出来说来说去,就算待会儿姜四和窦十所得不菲,今天真正的大赢家,还是杜中书带来的那个张兴

    李清是否小算盘落空别人无法确定,但李洽所言张兴受益,今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体会到。

    李鸿刚刚还在和李涓感慨身为龙子凤孙,还不如杜士仪一个外臣,这会儿李洽又勾起这个话题,鄂王李涓就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不错。杜中书此前由云州长史而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很不少,其中多有出身寒微的杰出人才,可谓是不遗余力。你之前说他对十八弟自嘲马球打不好他好歹也是在外军政一把抓的,真要没一点弓马能耐,怎会有今天不过是寻个由头,举荐人才而已。要知道,阿爷一向就是最中意臣下唯才是举的。

    皇子们尽管甚至都不及外臣能够日日面君,但对于君父的揣测,毫无疑问并没有任何偏差。姜度和窦锷两人,李隆基素来是当成自家子侄一般,给的赏赐即便比对光王李洽和寿王李清更优厚,但一人一匹西域骏马,以及一些金帛,可马匹对于马厩里头尽是骑不完的坐骑的两位嗣国公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但两人都需要天子的圣眷来维持家门不坠,故而全都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等到两人退了下来之后,昔日还曾经是死对头的他们对视了一眼,姜度便先开了口。

    用你手头那马鞭赌一赌如何,陛下会赏赐给那张兴什么东西

    良马金帛之外,恐怕就是官职了。作为外戚,擅长胡腾舞的窦锷和在太常寺挂了个职的姜度一样,好歹也是个太仆少卿,他耸了耸肩之后,便用掩不住殷羡的目光看着杜士仪,杜十九真是得天独厚啊,一步一个脚印,不过这十几年,竟然已经挤进了大唐最有实权的那个圈子。遥想当初他在我家里头观胡腾舞而当场赋诗的那时候,谁能想到他有如今的成就

    是啊,谁看得出来呢姜度想起自己那时候就是搅局的人,不禁也为之莞尔,但对于窦锷的猜测,他却笑吟吟地摇了摇头道,那我就和你赌,倘若陛下真的因为今日杜十九带了这张兴来,而他又在马球场上表现绝佳而颁赐官员,此人必定会一口回绝

    回绝窦锷有些不可置信,听说这张兴出身民户,三代以内不曾有人出仕,可以说是无资的白身,这样天大的好机会,他会往外推

    然而,在李隆基对于今日张兴在场上的表现给予了高度评价,依样画葫芦赏赐了一匹良驹,又许以左金吾卫仓曹参军之职的时候,张兴果然立时长揖谢绝道:陛下厚爱,臣不胜惶恐。然则臣籍籍无名之辈,今日只因为在御前一场马球得胜,而得左金吾卫仓曹参军一职,旁人必定会觉得此又为斜封悻进之门。臣拜领陛下所赐良驹,然赐官不敢领受。臣随杜中书进京,是为了苦读经史,踏踏实实再磨砺几年,将来报效大唐,并不是为了一时骤贵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而且大见志气,李隆基不禁为之大悦:好,好杜君礼所荐之人,果然亦是风骨独到。朕收回成命,再赐你集贤殿新编的书二十卷,以嘉你向学上进之心

    多谢陛下这一次,张兴是真正喜笑颜开了。他恭恭敬敬地拜谢之后,这才退下。可他还来不及舒一口气,就只见姜度和窦锷立时围了上来。

    陛下可曾赐你官职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问出了同一个问题,张兴一愣之后便坦然说道:陛下确有此意,但我甚为惶恐,不敢领受。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姜度对窦锷摊开了手:窦十,我赢了,你手里的那条金丝牛皮混编的马鞭给我

    就你狡猾窦锷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不情不愿交出了手中的马鞭,这才看着张兴,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陛下赐官,不用历经吏部铨选,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你竟然会傻到往外推唉,这真是

    而杜士仪眼看张兴抵挡住了送到面前的诱惑,心里仅存的唯一一点担心也为之烟消云散。他特意把张兴带到御苑来顶替打马球,并不是为了让其一鸣惊人就此出仕没看崔俭玄就因为捣鼓了一个马球赛,都一直被人称作为马球参军,更何况崔俭玄好歹还是赵国公之子,正经的清河崔氏嫡脉,而张兴却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这今后为官,名声还要不要所以,当李隆基在目送张兴下去后,又赞叹了他两句目光精到,他少不得谦逊连连。

    由于这一场比赛实在是精彩纷呈,持续的时间又长,李隆基到底没有那么年轻了,说了几句话便站起身来到后头去更衣。

    而天子这一走,武惠妃便笑吟吟地看着杜士仪,突然出口问道:杜中书,先母和河中杨氏虽已经是远亲了,但还沾亲带故,听说你之前在成都时收录在门下学习琵琶的女弟子杨玉环,去岁因父丧赶回了蜀中,近些日子就要到洛阳了

    李隆基这一走,武惠妃便立时单刀直入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杜士仪登时心中一紧。他一直都知道,玉奴只是小丫头的昵称,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永远不去想及她那杨玉环的本名。然而,玉奴已经料理完其父杨玄琰的婚事,不日就要到洛阳的消息,他确确实实不知道,此刻意外之余更多的是异常复杂的心情。

    当着武惠妃的面,他立刻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惠妃此问,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和杨公昔日在成都的时候有些故交,但此后联络就少了许多,而玉奴回乡奔丧之后,鲜有音信,若非惠妃提及,我都恐怕不知道她就要到洛阳了。

    想当初王守一就曾经盯上过玉奴,他还是借着让玉真公主将其收录门下,最终把那些觊觎的人挡在了门外。可眼下换成武惠妃,情形就更加棘手了,恐怕连玉真公主都未必能够挡住事到如今,他还不如装成师徒缘分渐渐淡薄来得消停

    哦武惠妃挑了挑眉,面上露出了能够魅惑君王的妩媚笑容,原来杜中书竟然不知道这个消息,那我可是提醒你了她既是你弟子,又是玉真长公主爱徒,来日等她除服,我可要请玉真长公主带她进宫给我瞧瞧。

    杜士仪已经迅速整理好了心情。事涉玉真公主,他自然没有贸然开口,而等到李隆基回还,武惠妃就仿佛没有提过刚刚那个话题似的,姿态优雅地上前相迎,待天子入座后,她便开口说道:三郎,寿王如今已经不小了,虽则有饱学大儒为其讲课,然则他时常提到,对那些师长敬畏太甚,有时候太过战战兢兢。杜中书当年三头及第,文采风流,经史兼通,又曾经在昔日的丽正书院中编过书,何不请他常为清儿讲课

    即便早就知道武惠妃宠冠后宫,无皇后之名,有皇后之实,可当着天子的面,下头还有众多皇子诸王,如此明目张胆地提出这种事,杜士仪仍然吃惊不小。他仔细留心着天子的表情,见李隆基不过微微一愣便沉思了起来,他登时更觉得此事棘手。果然,下一刻,李隆基便抬头看向了他。

    杜卿意下如何

第七百零二章 废立须慎重

    这种坑爹的事竟然要问我的意见皇帝陛下,你平日的乾纲独断哪儿去了

    杜士仪忍不住在心中大骂,但越发意识到,传闻中李隆基独宠武惠妃十几年,甚至后宫那些新进而年轻貌美的妃妾都不能入法眼,恐怕是非但没有夸大,而且事实尤有过之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子飞速转动了起来,随即便长揖反问道:陛下所问,是想让臣为寿王讲课,还是和其余诸位集贤殿学士一样,不止寿王,其余诸位皇子诸王亦是一并听讲

    只寿王一人听讲如何诸王共同听讲又如何

    杜士仪直起腰来,从容不迫地答道:臣闻听诸皇子师长皆有定例,并非专师讲授,为的就是禁绝有人因为一己之私,而对皇子灌输种种私念。所以,倘若以臣为寿王一人之师长,臣即便此刻不会这么想,却不能担保今后不会对寿王灌输臣的一些私货。要知道,臣这些年所行的奇思妙想不少,可离经叛道的想法也不少,到时候若是教坏了皇子,臣岂非对不起陛下厚爱而倘若不是为一人,而是为诸王讲课,臣少不得约束自己,不要把某些不该讲的东西拿出来。

    李隆基被杜士仪这直截了当的回答说得为之一怔,紧跟着就饶有兴致地问道:所谓离经叛道的想法,杜卿也说来给朕听听

    臣幼年曾经在家中所藏古卷中,找到一卷汉时所绘的世界地图。因见中原以外,隔着重洋大洲,尚有其他更多的国土,因此一直都深为向往。奈何后来家中大火,这卷地图给烧毁了,臣却难以压抑对那些异邦的好奇,向各方商人高价买来了不少或真或假的地图,而拙荆出身富商大贾,也襄助不小。就在数月之前,臣还资助了校书郎任满的王昌龄,以及其友高适,请他们远去西域,远探大食国之事。

    杜士仪毫无滞涩地胡诌,看到御座上的当今天子不以为忤,反而没有打断,继续听着自己说,他自然就继续信口开河道:所以,臣到江南时,曾经到东海之滨远眺,有心想象大海的彼方还有些什么地方。一次,臣突然见远处大船航来,并非如平地见人一般,由小而大,而是先见桅杆,再见船帆,最后船身方才如同浮出水面似的进入视野,这时候,臣禁不住会想,古人云天圆地方,那船行为何不是先小再大,而是如此出现会不会这世界本是圆的

    把这么一个近代科学中最常见的现象拿出来,他紧跟着又如同十万个为什么似的抛出了一系列事实和现有道理不相符的论证,直到发现李隆基渐渐露出了有些头疼的表情,而武惠妃则更是云里雾里,脸上虽然仍有因为他回绝而挥之不去的失望,但更多的茫然。眼见火候到了,他方才低声说道:所以,臣这么多年只有陈季珍一个真正的入室弟子,就是因为臣的为什么实在是多了些,除却季珍那样的一张白纸,旁人是很难吃得消的。宇文大郎能撑到几时,也说不好。

    李隆基细细思量着杜士仪刚刚说的那些话,越琢磨越是觉得三观尽毁,想想自己这些儿子中有的是不省心的,他最终有些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一锤定音地说道:好了好了,你的难处朕明白了你这个中书舍人知制诰,本来就已经够忙了,倘若再多教授之责,未免担子太重。惠妃,十八郎也是朕喜爱的儿子,朕一定会挑最好的学士当他的师长。

    那妾身就代十八郎谢过陛下了。武惠妃乖巧地把爱称换成了正式的称呼,本以为李隆基会就此还宫,谁知道天子在站起身后,突然又开口说道,朕打算去梨园看看乐工们所排的新舞,杜卿昔日精擅琵琶,音律亦是一绝,便随同朕一块去吧。

    臣谨奉诏。

    李隆基竟然陡地起意带着杜士仪前去梨园,其他人行礼送了君臣二人离去之际,无不面面相觑。武惠妃今日目的没有达成,自是心头大不高兴,叫了李清和幼子陪伴后,就径直离去了。至于其他诸王则是笑呵呵地和姜度窦锷打着招呼,也有人好奇地围着今日大出风头的张兴问东问西。等到渐渐众人散去之际,头一次应付这许多金枝玉叶的张兴刚刚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告诉你家杜中书,有人瞧上了他那个女弟子,让他小心些。

    张兴从来没见过玉奴,只听人提起有这么一个人,这会儿大吃一惊的同时立刻扭过头朝来声之处望去,却发现说话的人竟是他从未想到的一个人那不是别人,竟然是当今太子,大唐储君李鸿眼看着对方没事人似的与鄂王光王相携而去,他只觉得心里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身为从前只在河东河北呆过,从未到过两京的外乡人,他顶多只在从前读史书的时候知道帝王之家常有兄弟阋墙,可眼下储君和其他皇子诸王之间有些什么恩怨,他一无所知,而且皇太子竟然对他说出这等话,难道就不担心他泄露出去

    而另一边李隆基兴致极好,出了马球场,他也不坐步辇,竟带着杜士仪以及随从人等安步当车地前往梨园。尤其是一进入那丝竹管弦声阵阵的地方,他便打手势屏退了大多数随从,只留着高力士以及寥寥几个宦者在身边。

    走着走着,杜士仪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脚下的路虽然铺着青石,但四周围却越来越僻静,刚刚还仿佛就在耳边的乐声,也仿佛越来越远似的,模模糊糊不太分明。他不动声色地稍稍回头张望了一眼,发现高力士等人竟然已经被撇下了二三十步远,他立时醒悟到,只怕李隆基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杜卿刚刚力辞为寿王讲课,而且还搬出了那样古古怪怪的理由,朕只想问你,若今日求你为师的是太子呢

    臣一样诚惶诚恐,不敢奉诏。杜士仪见李隆基突然一转身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他就坦然说道,太子也好,寿王也好,都是陛下的骨肉,臣和他们年纪相差没那么大,不若那些集贤殿学士老成沉稳,若是真的熟稔了,兴许不知道何时就会一时忘情,以平常人的心态待之,万一有所疏失,那就大为不妙了。

    那朕再问你,太子虽册为储君多年,然则心性学问都不堪为君,而寿王年少聪颖,过目能诵,朕若欲行废立,你又想说什么

    陛下家务事,臣不敢多言。杜士仪见李隆基微微色变,他在说出这么一句当年李鼽对高宗皇帝所言,从而一锤定音,造就了后世那位君临天下的武后的名言之后,他又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说道,纵观古今,史上诸多明君都曾经更易过太子。景帝易太子,因而有汉武逐匈奴定大汉强音;汉武废太子,因而有昭帝盛年而亡;隋文帝易太子,因而有炀帝两世而亡天下;至于其他没那么有名的君王废立太子的,更是比比皆是。一废一立,有成有败,有得有失,都在陛下一念之间。臣身为外人,多言未必切中陛下心坎,惟愿陛下慎重。

    杜士仪举出汉景帝汉武帝以及隋文帝这三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皇帝废太子作为例子,其中有的继任者确实创下了不小的功业,也有的继任者碌碌无为,更有的继任者直接败了江山,也就把自己的想法都给说清楚了。尽管这听上去比正面直谏要委婉得多,可在打发了其他宦官远远去守着,自己稍微走近了一些的高力士听来,他却不禁暗自称赞杜士仪这话说得巧妙。

    当今天子如今对太子的疑忌和不喜已经很重了,与其说是因为赵丽妃已死,太子早已没有当年的圣眷,还不如说是因为已经成年的太子随着年岁越大,越容易让人不放心想想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位子看似风光,可身为天子,谁不恐惧被正当风华正茂的太子夺权而今杜士仪不说太子和寿王谁好谁不好,只是提醒天子,更易太子在将来存在风险,而且加上了慎重两个字,足够李隆基去好好想一想了。

    平心而论,武惠妃如今虽然深得圣眷长久不衰,可后宫中的事,实在是保不准将来

    杜卿所言,比那些一味说太子无差错之辈,果然中肯多了。李隆基释然地点了点头,继而便欣然相邀道,罢了,朕今日被你勾起了兴致,一会儿准备上场一奏羯鼓,杜卿以琵琶相和如何

    陛下既然有此雅兴,臣敢不奉陪

    在梨园陪着兴致勃勃李隆基从弹琵琶到探讨乐谱乐理,又得了天子允许去见了公孙大娘,足足耗费了一个多时辰,当杜士仪离开洛阳宫时,已经是申时过后的事情了。出宫门过了天津三桥,他就看到张兴快步迎了上来。意识到对方竟然是在这里一直等候到现在,他就不禁嗔怪道:出了宫先回去就是了,何必一直在这里虚耗时间

    我本来也是打算回去的,可陛下和中书走后,太子太子殿下让我捎带一句话给中书。见杜士仪果然没了刚刚那轻松表情,张兴方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太子殿下说,有人盯上了中书从前教过琵琶的杨氏小娘子,请中书务必小心。

第七百零三章 玉奴归来

    从雅州到东都,路途三千五百里,日行五十里,一路上也需要七十日,而此次杨玄畦因为兄长的去世,带着儿子们赶往了蜀中,从料理丧事到处置田产,足足耗费了大半年的时间。而回程之日,侄女玉奴又病倒了,一拖又是月余,因此路上走得竟是更慢。好在尽管天气越发寒冷,路上也不好走,可姊妹几个总算是都挺了过来。可玉奴那原本丰润的脸庞已经消瘦了好些,殊无血色的肌肤看上去更好似是雪做的一般。

    马车上,长姊玉卿看着一路上几乎都没怎么说话的妹妹玉奴,忍不住伸出手去把她揽在怀里,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都已经这么久了,玉奴,别伤心了,要知道,阿爷如果在天上看到你这般形容枯槁的样子,一定会伤心的。

    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一直呆在长安,一定会好好照料阿爷,都是我不好

    见玉奴说着说着,眼睛里头又是一片水光,玉卿叹了一口气,只能用帕子给她轻轻擦了擦眼睛,这才打起精神说道:逝者已矣,要说伤心,我这个最初就嫁在蜀中的,还不是来不及见上阿爷最后一面如今说这些徒劳无益,阿爷只有咱们这几个女儿,咱们若不能好好活着,怎么对得起这些年阿爷在雅州的辛苦玉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眼看就要到洛阳,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对你说清楚。

    时隔八年,玉卿已经二十出头,嫁人之后已为人母的她再也没有当年还常常露出的一丝稚气,显得沉稳而于练。面对素来疼爱的妹妹那有些茫然的眼神,她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早在阿爷任蜀州司户参军之前,河中杨氏就在蜀中置办了大片田地,后来还添了几处茶园,阿爷在雅州一路直升长史之后,杨家在蜀中的产业就更多了。二叔对我们固然照顾备至,可阿爷已经不在了,这次蜀中的主事者换成了宗族本家的人,咱们姊妹几个分到的财产固然足够一辈子吃穿不愁,可是,我和玉瑶都已经嫁了人,固然能够自己管着这些嫁妆,你和小妹却还都是未嫁女。

    阿姊是担心二叔玉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连连摇头道,不,二叔不是那样的人

    二叔为人绵软,性子偏弱,对我们姊妹向来都很好,他是不会,可哪家不是男主外,女主内二叔为了阿爷的丧事一走就是一年多,甚至还耽误了今年的吏部冬选,你说婶娘会不会因此心里有气我怕就怕你到时候受气,这才力劝五郎和我一同进京,说是谋个一官半职,其实是放心不下你。

    阿姊玉奴不知不觉眼睛红了。她轻轻咬着嘴唇,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哀伤,我到了洛阳之后,未必就会住在二叔那儿,你又何苦

    玉奴,有一个消息我之前一直都没告诉你,金仙长公主年中的时候去世了。玉卿见玉奴先是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随即整个人便瘫软了下来,她这才扶着妹妹的肩膀,低声说道,你的师尊和金仙长公主乃是嫡亲姊妹,经历这样的打击,而且你又在孝期,总不能再厚颜住到她那儿去。更何况,当年你入道为女冠,不过是为了躲避别人的觊觎,如今你行将及笄,难道真的打算一辈子当个女冠

    我

    还是说,你希望你那师傅能够庇护你玉卿犀利地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把心一横毫不留情地说道,男女有别,当年你拜在杜中书门下学习琵琶,因为你年纪实在是太过幼小,所以七兄也好,我也好,都没有拒绝,而且阿爷面前,我还替你说过情,但现在不一样了。杜中书已经官居中书舍人,仕途飞黄腾达,而且又娶妻生子,你若是依旧托庇于他,旁人的口水就能把他喷死玉奴,听话,两京入道为女冠的贵女虽多,可除却玉真金仙二位长公主,又有几个人是真的一心一意要么是最初觉得好玩,要么是没了夫婿之后心灰意冷,你还年轻,阿姊会给你好好留心一个好人家

    接下来到洛阳的路上,姊妹俩再也没有如此深谈的机会。已经嫁入了裴家的玉瑶因为生来就是不容人的急脾气,在夫家的日子过得并不顺遂,每每找玉卿抱怨,至于一直带在杨玄琰身边的小妹,玉卿也不能不去抚慰照料。好在不数日就到了新安,距离东都洛阳也就只剩下举步之遥了。杨家这一行人包下了一处旅舍的一整个院子,呆不住的杨玉瑶就打算出门透口气,玉卿原本要阻止,可看看另外两个憔悴的妹妹,思来想去也就答应了。

    新安也算是洛阳的门户之一,虽然及不上东都的繁华,可大街小巷也颇为富庶,姊妹四个挤在一辆车中四处逛了一圈,玉卿有意活络气氛,玉瑶又不停地说着两京的繁华盛景,很快小妹八娘就被这些话和外头从未见过的景象给勾去了心思。唯有玉奴两只眼睛痴痴地望着窗外,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突然,玉奴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顿时呆了一呆,可紧跟着她便知道,自己并没有认错人,因为那个男装打扮的女子带着几个随从,竟是径直向自己这一行人策马行来。须臾,不但是她,今次跟着的随从全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人赶忙上去盘问了之后,立刻惊呼了一声,赶紧拔腿飞跑了回来。

    诸位娘子,来者自称是从洛阳安国女道士观来的,来见太真娘子。

    这个称呼自从玉奴回到蜀中后,就再也没有听过了。她见小妹八娘有些疑惑,而玉卿和玉瑶则是看向了自己,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是师尊最信赖的霍娘子,我去见见她。

    玉奴玉卿一把抓住了妹妹的手,隔了许久,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要忘了我对你说的话。

    尽管心里五味杂陈,可下了车看到霍清时,玉奴仍是生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依恋和孺慕。她当初被玉真公主收为弟子的时候,年纪还很小,自己没有子女的玉真公主根本不知道怎么照顾她,结果她的生活起居,都是霍清一手打理,就连侍婢都是霍清亲自挑选的。当她和霍清终于面对面的时候,她忍不住鼻子一酸难以抑制地落下泪来,而高挑的霍清先是按了按她的肩膀,随即就把她拉进了怀里。

    娘子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别看贵主那样的金枝玉叶,之前金仙长公主去世的时候,一样是哭得昏天黑地,直到现在也没什么精神。霍清一面说,一面轻轻拍着玉奴的肩背,轻声说道,贵主听说你快到洛阳了,就让我派人打听,结果我一到新安就得知你们到了,到旅舍去却扑了个空,幸好在这里遇到了你们。娘子,到了洛阳就去安国女道士观住吧,贵主说了,如果觉得城里嘈杂,就搬到王屋山仙台观司马宗主那儿去。

    玉奴本能地想要开口答应,可是,想到玉卿之前对自己说的话,想到自己因为父亲的死而生出的伤痛,她忍不住又犹豫了。而她那攥着拳头犹疑不决的表情,霍清恰是全都看在眼里,一时便诚恳地劝道:娘子,贵主入道二十多年,虽然相从修道者众多,可和金仙长公主只收了玉曜娘子一个弟子一样,她也只正式收了你这一个弟子。如今贵主孑然一身,杜中书也已经身居高位,不能再如从前那样不时登门,你若是侍奉在身前,至少能聊解贵主寂寞

    此话一出,原本心中愁肠百结的玉奴登时恍然醒悟。想到玉真公主一贯对自己的好,她想了又想,最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听霍娘子的。等到了洛阳,我去叔父家中拜见过婶娘后,就去安国女道士观陪侍师尊

    好孩子尽管身份不同,但霍清本能地这么叫了一声,等到松开手让玉奴又站直了身子,她见其因为刚刚的亲近而鬓发散乱,少不得当场三下五除二替其松松绾了一个螺髻,继而便低声说道,那记住了,早些对你家长辈明言,到时候我亲自来接你

    见到了玉奴,又说动其同意一到洛阳就去安国女道士观,霍清自是放下了心头最大的包袱,当天也不耽搁,带着随从快马加鞭赶回洛阳。金仙公主这一突然辞世,她就敏锐地感觉到,玉真公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平日里痴痴发呆的时候渐渐多了。尽管也常有在别馆召集文人雅士吟诗作赋的赏玩,但这种机会实在是太少了,少得让她心痛。因此,当偶尔听说玉奴已经快到洛阳的时候,她根本顾不得去核实消息真假就匆匆派人打探,甚至自己亲自赶去了新安。

    然而,午后时分,当她在洛阳安国女道士观门前下马之际,守门的道童却诚惶诚恐地说道:霍娘子,贵主去城外别院了。据说明日观主要在别院开流水席,招待好几位从代州来的名士

第七百零四章 醉狂真名士,怜卿孤寂情

    李白孟浩然王之涣。三人在一场小雪之中抵达洛阳,这是三天前的事了。

    尽管杜士仪因为宫中那一场马球赛,成功达到了某些目的,但无论是武惠妃还是太子李鸿的暗示,都让他一度陷入了相当尴尬的境地。可是,李白等人从代州到了洛阳,他在得知消息的时候仍然为之大喜,当天晚上便在家中设宴为他们洗尘接风。

    孟浩然是跟着王维去云州游玩的,而后被杜士仪硬是拽去了代州,而王维因为丧妻匆匆回还,他虽有意去吊唁一下,却被李白劝解说那是王维家事,外人还是少掺和为妙,他也就在代州留了下来,直到新任代州长史上任,对他们表面客气,实则忌惮,他们三个呆了数月后就结伴南下。

    尽管王维和李白两人并不亲近,可生性豁达的孟浩然倒是和他们俩都相处得很不错,王维回乡,他和李白却是投契,再加上年纪一大把吹牛喝酒最最在行的王之涣,三人这一路从代州南下,非但不寂寞,而且一路上还在一家家旅馆客舍留下了淋漓墨宝,至于是否有识货的人当成至宝珍藏,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所以,当杜士仪亲书一封,将他们引荐给了玉真公主之后,近些日子已经很少开怀的玉真公主便立时吩咐开流水席,召集了自己熟悉的众多文人墨客前来。应邀而来的除了当初王维和崔颢都颇为交好的韦陟和韦斌兄弟,就连张旭都难得应允了,这一日甚至索性把姻亲贺知章都给拖了过来。这一帮人都是兴之所至就忘乎所以,当杜士仪姗姗来迟时,正好遇见韦陟韦斌兄弟悄然逃席。

    韦陟和韦斌兄弟是韦安石之子,韦抗和韦拯的从父弟,也就是韦礼的叔父那一辈。四十出头的兄弟两人看上去有些肖似,尽管和杜士仪并不熟稔,但打照面的时候,韦陟仿佛把杜士仪当成同辈似的笑道:今日君礼可是来迟了贵主眼见得大家人人痛饮,不禁也吃醉了,这会儿李太白正在和贺老还有张参军一块痛饮,看这样子,酒够不够还成问题。我和阿弟实在是受不了他们那般醉狂法,只能逃之夭夭了。

    我毕竟是个引荐人,不好连面都不露,幸好韦兄说他们已经醉了,否则我真的还得再待一阵子进去。闻听韦兄就要转迁吏部郎中,我在这儿就道一声恭喜了。杜士仪说着便笑吟吟地拱了拱手。天子不满之前主管流外铨的吏部郎中唐荣思,他已经举荐了裴宁为员外郎,没办法也没那个能耐去主宰正五品吏部郎中的人选,谁知道天子东看看西看看,竟然挑中了韦陟,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了。即便他和韦陟没有说过几次话,可好歹那不是李林甫的人

    虽说论品级是平调,不过从兵部换吏部,到底也算是升迁了。韦陟并没有谦逊什么,而是微微颔首道,闻听裴三郎是一等一的能人,等到他进京上任的时候,相信一定能够将流外铨整顿出一个模样来的。

    有劳韦兄辛苦。

    尽管韦斌没有多说什么,但杜士仪还是周到地再次打了招呼,等到目送着这兄弟二人离去,他转身一进去到了今日玉真公主设宴的大堂上,他立时就被眼前的情景给吓了一跳。他不过是比设宴的时间晚了一个多时辰才到,结果,李白和贺知章这老少两个直接就躺在了中央呼呼大睡,孟浩然还在和张旭推杯换盏,压根没注意到他来,而且不一会儿就齐齐都滑落在地毯上去了,王之涣靠着柱子睡得正香,至于身为主人的玉真公主本该居中而坐,可这会儿正伏倒在案头,哪里有什么金枝玉叶的派头。

    最令他无言的是,这偌大的地方竟然也没一个侍婢仆从呆着,竟然由得满屋子醉鬼横七竖八地躺着

    他转身正要到外头去叫人,却和迎面进来的霍清险些撞了个正着。见后者慌忙行礼不迭,他便虚扶道:你不用多礼。我还说怎么竟是这样一幅样子,敢情是因为霍娘子你不在。虽说屋子里通着地龙,但大冷天的,观主又是女子,若是寒气入体就麻烦大了,先把观主安顿好吧,其他人也把他们抬到客房去

    霍清这次找了借口出门,一走就是两天一夜,回来便发现这别院设宴竟是变成了如此光景,心里也大为过意不去,答应一声后便连忙到外头叫人。等到她带着两个婢女亲自把玉真公主安顿好了,旋即便匆匆回来往寻杜士仪。见他站在后院那一道高高的山泉底下,仿若不觉此刻风大,背手而立专注地抬头看着那数九寒冬依旧未曾冻上的泉水,她便连忙快步上了前去。

    杜中书。

    霍娘子,都安顿好了转过身来的杜士仪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见霍琼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便开口提醒道,观主毕竟不比当年了,再加上金仙长公主刚刚过世不久,她难免心中郁结,故而方才饮酒过量,你是贵主最信赖的人,平日还是多陪一陪她的好。

    这话换成别人说,霍清口中答应也就是了,可杜士仪会如此提醒,显然是因为担心和关切,因此霍清心中一暖,非但没有觉得不快,反而还深深裣衽施礼,继而才直起身来诚恳地道谢。

    杜中书的好意,我一定铭记在心,今后若再出门,一定不会犯今日这般错误。不过,我这次离开本也是想给贵主一个惊喜,我得知太真娘子已经快到洛阳了,因而找了个借口带着人前往新安,果然是遇到了杨家一行人。得知贵主如今这状况,太真娘子已经一口答应,到了洛阳之后,拜见了杨家长辈,就立时到安国女道士观来陪伴贵主。

    什么玉奴已经到新安了

    确认霍清不可能是打诳语,杜士仪不禁心中一沉。当年王守一觊觎玉奴,他把人托付给玉真公主,是因为王皇后和玉真公主姑嫂之间已经有些不睦,玉真公主有足够的能力推拒那位中宫的任何不合理要求,而且适时到天子面前去闹一闹,还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然而,武惠妃却不比王皇后,手段也好心计也好都更加高明,而且,王皇后只有王守一这么一个兄长在外襄助,如张嘉贞即便是宰相,也不是处处力挺中宫的,而如今的武惠妃却有李林甫作为臂助,而且朝中不少臣子知道她得天子宠爱,隐隐都会行个方便

    平心而论,既然知道他一直竭力想要扭转的历史兴许仍有可能滑向那个方向,倘若可能,他恨不得玉奴这会儿就呆在蜀中算了,可是,杨玄琰这一死,杨家在蜀中的根基大不如前,而杨玄畦也算是对侄女们颇为看顾的,怎可能放着父母双亡的玉奴在蜀中单独度日可在这种时刻到东都,霍清又不明就里要让玉奴到这儿来陪伴玉真公主,这简直是

    他陡然意识到了一个可能,当即开口问道:霍娘子怎么会知道,玉奴杨家一行人已经到新安了

    霍清不太明白杜士仪缘何这么问,但还是如实答道:是我一次为贵主去采买茶叶的时候,听人提到河中杨氏的情形,这才知道杨玄畦护送着侄女们从雅州回来。旁人说玉奴的父亲雅州杨长史在任的时候,雅州产茶极其稳定,茶市上茶叶都卖不出高价,现如今杨长史一死,茶价就陡然之间出现了波动

    杜士仪已经懒得听下去了。杨玄琰固然是个执行力不错的人,但他一个人对于整个雅州茶市的影响力还是很有限的,更何况因为雅州乃是下都督府,又是蜀中如今野茶以及山茶培育最集中的地方,故而张简在一任蜀州司户二任益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事之后也已经调了过去,要说杨玄琰一死就造成茶价波动,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分明有人摸准了霍清的心理以及行动路线,因此故意把这些话说给她听

    杜中书,杜中书

    回过神来的杜士仪见霍清的面色有些不好看,他便淡淡地说道:霍娘子,你是观主最信任的人,玉奴也视你为长辈一般亲近,我也不瞒你说,我听到传言,道是惠妃有意为寿王择妃,也许对玉奴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意思。玉奴如今尚在服孝之际,如果可以,就让她呆在观中清修,尽量少见外人,我也一样。当年我已经险些害了她,现如今我不希望她再搅和进那些波诡云谲的阴谋算计当中。

    霍清到底跟着玉真公主这么多年,一瞬间就明白了杜士仪的意思。她脸色发白正想解释几句,却看见杜士仪又对自己摆了摆手。

    霍娘子,我不是要怪你。玉奴既然眼看就要到洛阳,即便是寄居杨家,情形绝不会比在这儿更好。至少,我是不太相信多年不见的叔父和婶母,会比观主这个师尊对她更好,会比你待她更周到。总而言之,这些事情不用对她说,我只希望她这一生能够随心所欲地为了自己而活,无论是精研音律也罢,无论是去学习各种舞蹈也罢,我只希望她能够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霍清只觉得心头犹如重锤敲打过一般,最终心悦诚服地深深下拜道:杜中书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护着太真娘子。观主只有这一个得意弟子,如同金仙长公主当年待玉曜娘子一样,她一直把太真娘子当成自己的女儿,绝不会让外人轻易算计了她

第七百零五章 冷面师伯和漂亮师姊

    因为吏部乃是紧要部门,因此裴宁从江南到东都一路紧赶慢赶,正好赶在吏部今冬集选时到了洛阳。他这一年已经三十有五了,即便是为了科场腾达而顾不得终身大事的那些落拓举子,在这种年岁也往往都已经成了婚,可他却依旧孑然一身。而他们家的兄弟八个一直未曾分居,他此次回来,作为长嫂的韦夫人自然是亲手为他打理起居安排人手,而到最后少不得又是老生重弹的话

    三郎,你年岁已经很不小了,再这么形单影只下去,便是朝中同僚也要传闲话。更何况,你仪表堂堂并无任何缺点,何必因为昔日那点传言而苦了自己

    嫂子好意我心领了,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分寸。

    裴宁对于长嫂素来尊敬,可话到嘴边,不知不觉仍是有些的。意识到这一点,他歉意地对长嫂深施一礼,继而就轻声说道:兄长如今官居御史中丞,应当不会这么早回来,我也已经到尚书省吏部去办过相应的上任事宜了,眼下时候还早,我到外头走一走。

    韦氏知道这个小叔子在兄弟几人之中脾气最古怪,也不好多说什么,亲自将其送到了院子外头,这才摇头叹了一口气。而裴宁通过长长的甬道往外走,突然听到右手边的高墙之内,隐约有不少女子的娇声软语,他不禁大为讶异地皱了皱眉,待见一个老媪正指挥婢女们在不远处洒扫,他便走上前去问道:这边墙内我记得从前是荒废了有些年头的,如今里头住了人

    啊,是三郎君那老媪慌忙行礼不迭,随即就满脸堆笑地答道,郎君在外多年,所以不知此事,因为家里人口渐多,所以这些当年没用得上的地方,渐渐也都整修了出来。不但如此,阿郎还命人买下了旁边的两处民宅,这样其他郎君也就不会住得太过逼仄。如今这里头住的是都是些年轻婢妾,故而有些言笑无忌,回头我一定禀告夫人,好好管束她们,免得发出这些嘈杂之音惊扰了三郎君。

    年轻婢妾裴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迷惑不解地说,谁的婢妾

    这个问题就让那老媪有些瞠目结舌了。她瞪了一眼四下里正悄悄偷瞥的婢女们,见她们立时各自忙碌着去洒扫,她方才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三郎君,如今阿郎毕竟官居五品了,难免有些嬖宠,别人家也都是这样的。夫人大度,再说不过只当养些玩意儿,还请三郎君不要放在心上。要说比起这些,如今阿郎笃信禅佛,常常斋戒,连带夫人也越发信佛,养这些婢妾的花费小得很,远远比不上敬佛的开支。

    裴宁在外一晃已经八年有余,万万没想到年轻时刚正廉明的兄长,不但会渐渐如同别的权贵那样蓄养姬妾,而且还笃信佛门。他本能地想开口讥嘲,可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而等到他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那老媪方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三郎君就是太刚强了,刚则易折

    今次缘何会突然被召回京出任吏部员外郎,裴宁已经通过杜士仪派心腹随从不远千里送来的急信中得知了端倪。平心而论,根源出自闻喜的裴氏有多个支脉,寿阳裴氏,也就是旁人口中的南来吴裴在这十年之中可谓崛起极速。

    如今裴耀卿官居户部侍郎,族兄裴璀为太子宾客,兄长裴宽官居御史中丞,而他这一回京,又为家族增添了一个重要的砝码。可是,裴璀因为乃是张说至交,如今挂着个太子宾客品高而无实权的职衔,其实是已经靠边站了,裴耀卿因昔日乃是宇文融举荐而举步维艰,始终不为同姓不同支的裴光庭待见,兄长裴宽也作为萧嵩拔擢的心腹而冲锋陷阵在前,他对此极其不以为然。

    外头各州县不知道堆积了多少事情要做,朝中却因为党争而因人废事,简直是本末倒置

    带着烦闷和郁结,裴宁竟是一个随从都没带,骑着马在偌大的洛阳城中转了老大一个圈子。他是土生土长的东都人,但因为求学以及后来的外任,他对于如今的东都城已经很有些陌生了。那些改换门庭的豪宅,那些不再熟悉的酒肆食铺,那些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以至于当他一个大圈子逛下来,最终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的时候,他看着那光鲜的门楼方才意识到,这是杜士仪的私宅。

    可这种时候,杜士仪身为中书省中书舍人,恐怕还没回来。更不要说,中书舍人知制诰有时候还要承担夜晚的临时召见,杜士仪恐怕要和张九龄轮值禁中。

    就在他犹豫是眼下先回去,还是暂且到门上碰碰运气的时候,突然只听到一阵叮铃铃的清脆铃声。循声望去,他就只见一辆牛车缓缓行来,到杜家门前停下时,车帘打起,从高高的车上下来的,竟然是一个浑身缟素的少女。想到孝期不出门的规矩,他正觉得奇怪,紧跟着就听到门前的对话声中传来了一个他颇有些熟悉的字眼。

    师傅改日

    裴宁几乎想都不想便拨马上前,到那边厢正在与门上门丁说话的少女面前跳下马,却是径直问道:可是杨家小娘子

    啊玉奴今天刚到洛阳,拜见过婶母和其他亲长,这才借着去见师尊玉真公主的名义出了家门。然而,即便知道自己身在孝期,不该到这里来,可他终究忍不住。此时此刻,面对这么一个突兀的询问,她忍不住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端详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当接触到那双带着森然冷意的眸子时,她不由得惊呼了一声:是裴师伯吗

    裴宁还是当初到成都,继而和杜士仪去雅州的一路上,见过玉奴好几次,此刻听到这一声阔别已久的师伯称呼,他脸上的冰霜不知不觉化开了一些,竟是露出一丝熟悉他的人若瞧见必然会骇然大惊的微微笑容。他向玉奴点了点头,这才看着那有些不知所措的门丁问道:君礼还没回来

    此时此刻,闻听这番对谈大为凛然的另一个门丁一溜烟进去禀报了。所以,刚刚那面对玉奴询问有些不得要领的门丁还在犹疑之际,赤毕已经大步从门内出来。认出裴宁,又看到是玉奴,他不禁又惊又喜地快走两步迎了上前,因笑道:竟然是裴三郎和太真娘子一块来了,这么巧

    赤叔,师傅呢玉奴最关心的还是另一个问题,可这话一出口,她就看到赤毕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表情。

    二位联袂而来倒是巧,可不巧的是,郎主这几天全都忙得不可开交,大多要晚归。这样,在外头说话不太方便,二位请进屋说话如何

    玉奴本待答应,可咬了咬嘴唇后便又问道:那师娘还有我那小师弟呢

    因为郎主上京之前,夫人身怀六甲不日就要临盆,因此最后夫人便暂居云州了。如今虽说小娘子平安降生,可因为天气太冷,夫人和小娘子还没回来。不过,小郎君却是在的,太真娘子可是要去见一见

    要,当然要玉奴本能地答了一句,待想到自己孝期出门本就已经不妥,再去见师傅师娘钟爱的长子,若是有什么闪失就不好了。故而,她犹豫片刻便咬了咬嘴唇打算婉拒,可就在这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说起来,我也从来没见过君礼的儿子呢,杨小娘子,既然来了就一块去看看吧。

    玉奴只有姊妹,没有嫡亲兄弟,因此从当初开始,她就一直盼望着师娘能够给自己生一个弟弟。此时此刻,裴宁的话让犹犹豫豫的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使劲点了点头,等到随着赤毕进了门一路到了大堂,她坐下之后,心中却又不安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对面那个从第一次见就始终有些发怵的冷面青年开口问道:当初随你去雅州,见到令尊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不想阔别多年,杨长史却过世了。逝者已矣,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太过哀恸伤怀,君礼一直称赞你是音律上头的天才,将来必定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我玉奴只觉得心头又是激动又是惶恐,一时讷讷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是好。就当她心里一片乱糟糟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赤叔,真的是师伯和师姊,你没有骗我

    小郎君,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可今天郎主不在,你就是这家里唯一的主人,可得好好待客才是。

    那当然,看我的吧

    随着外头的这个稚嫩声音,厚厚的门帘被一只小小的手揭起,紧跟着进来的,是一个犹如当年玉奴一般小粉团子似的男孩。倘若要说唯一的区别,就是男孩子那黑亮的眼睛仿佛会在别人的直视下熠熠发光。他竭力用稳稳的步子来到裴宁跟前,像模像样地深深一揖道:广元见过三师伯。

    尽管其他兄弟多半都已经有子女了,但裴宁见到杜广元时,仍是不免为之失神了片刻,随即才微微颔首道:不用多礼。

    给裴宁行过礼后,杜广元才好奇地端详着裴宁下首的少女,继而竟是咧嘴笑了。这一次,他没有再故作大人似的行礼,而是快步冲上前去,莽莽撞撞地说道:师姊,我听阿爷阿娘提过你好多次了你真漂亮,比阿娘还漂亮

第七百零六章 交锋前夜

    这一天晚上,杜士仪这个中书舍人知制诰正好不轮值,即便如此,因为他正在费尽心机地想要设法从裴光庭和李林甫手中,把吏部的铨选大权给分出一块来,所以还有些别的预备要做,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禁过后了。好在他这个正五品上的高官也算是坊间武侯需要巴结的人,而他又是为了公务而非私事晚归,武侯不但开了坊门,而且还一路把他护送到了家门口,得了赏钱后方才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而杜士仪在门前下马,把缰绳丢给了随从后,就从赤毕口中得知了一个让自己始料未及的消息。

    你是说,今天三师兄和玉奴一块来,然后广元权充主人招待了他们两个,而且还留人用了一顿晚饭

    赤毕使劲点头,见杜士仪仍然不可置信,他便苦笑道:小郎君哄人的本事从前我没看出来,今天却是领教了。裴三郎那样冷面的人,却被他左一句右一句我阿爷常说三师伯如何,说得几次开怀大笑。至于太真娘子,他一口一个师姊几乎把人都给叫化了,若非太真娘子正在孝期,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否则几乎要一股脑儿全都拿出来当见面礼。小郎君带着他们俩整个宅子逛了一遍,临走时还亲自送到门口,一口一个请他们常来。

    这说的是自己那个在王容面前老老实实,在他面前就常常撒娇卖痴的儿子不是在说别人吧

    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得知这么晚了儿子还硬撑着没睡,在等自己这个父亲回来,他就吩咐赤毕把杜广元叫到自己的书斋来,而后又吩咐了秋娘去预备一份夜宵。等到了书斋,他脱去外头的大氅交给吴天启,紧跟着就看见杜广元进了门。小家伙像模像样地深深作了一揖,叫了一声阿爷,他便招招手把人叫到了跟前。

    今天你三师伯和师姊一块过来,你是怎么招待的

    尽管赤毕已经说了一个大概,但这会儿杜广元开始讲述今天这两位客人时,眼见其兴奋地连说带比划,杜士仪也就没有去打断,耐心地听儿子用不太连贯的语句诉说着今日种种,无论是说冷面师伯人很好,师姊又漂亮又温柔,晚饭的时候两人最喜欢什么菜肴林林总总的话语从耳中直入心中,他不知不觉笑得极为开怀。轻轻摩挲了一下小家伙的脑袋,他便低声问道:广元,想你阿娘和妹妹吗

    想杜广元几乎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继而就眼巴巴地抬头看着父亲问道,阿爷,阿娘和妹妹真的不能回来和我们一块过年么

    应该不能。杜士仪见小家伙立刻露出了大失所望的表情,他便将其揽在怀里,低声说道,本来不止你阿娘和妹妹,就连你也会留在云州的。你第一次离开你阿娘这么久,有没有后悔

    后悔阿爷,什么是后悔杜广元纳闷地问了一句,见父亲不答话,他想了想就摇摇头说,阿娘有妹妹,还有姑姑和姑父,还有固安姑姑,一定会热热闹闹过年的。我要是不来洛阳,阿爷可就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了,我愿意陪着阿爷

    好孩子

    童言无忌,听到儿子的话,杜士仪只觉得心头暖意融融。而就在这时候,杜广元又低声说道:阿爷,我今天第一次见师姊,她虽然对我很好,又温柔又亲切,可似乎有什么心事。而且,我送她走的时候请她随时再来,她答应是答应了,可我总觉得总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师姊兴许不会再来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杜广元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当下赶紧摇头道,应该只是我看错了。

    要是你师姊知道,只不过见了你一次,就被你看出这么多秘密,下次就真的不敢来了杜士仪知道对于年幼的儿子来说,有些事情还不到说明的时候,因此,当外头传来了婢女禀报夜宵已经预备好的声音,他见小家伙眼睛放光,分明就是嘴馋,当下笑着吩咐人送了进来。果然,当杜广元发现所谓的夜宵,就是一碗油面炒制的油茶时,他一下子就苦了个脸。

    阿爷,你每天熬夜就是吃这个

    你以为我背着你吃什么山珍海味杜士仪敲了敲小家伙的脑袋瓜子,等人又把一盅参鸡汤又送了上来,他故意揭开盖子给杜广元瞧了瞧,这才笑眯眯地说道,看见没有,这是参鸡汤,如果你想吃,我让人也给你盛上一碗

    不用了不用了杜广元赶紧把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继而就涎着脸道,阿爷,你忙,我先去睡了

    看到小家伙立时溜之大吉,杜士仪不禁莞尔。要说杜广元最不喜欢的东西,那一定是人参,没有之一三岁的时候因为好奇王容服用的参片,杜广元竟是偷了一片来吃,结果那刻骨铭心的记忆让小家伙直到现在也绝不碰人参,至于加了人参做的菜,哪怕再多的酱汁他也一定能够尝出来。然而,用这种办法打发走了儿子,坐在偌大的书斋中,喝着滚烫的鸡汤,他却有些神思不属。

    张兴又去崔家藏中徜徉了,鲜于仲通则是代他去见韦拯,至于他自己接下来的铨选一关至关紧要,能不能达成云州都督府降格,而王翰升任云州刺史,乃至于韦礼以及他的班底能否放到各种位子上,就看这真正一搏了只可惜他今天没能见到裴宁,否则很多事情就能立时三刻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腊月乃是吏部冬选的关键时刻,因为裴光庭依旧尚未病愈,李林甫身为吏部侍郎,自是奔忙不停。然而,如今吏部郎中换了一个韦陟,杜士仪塞进来一个裴宁,尽管两者更多的是主管流外铨,可他依旧觉得犹如芒刺在背。而让他更加又惊又怒的是,宫中捎信出来,竟是言辞隐晦地告诉他,因为之前考簿舞弊的事,天子颇疑选试不公。李隆基的这种疑心病并不是第一天,他本待坦然而对,可这一日傍晚,裴光庭却把他请到了家里。

    陛下既是疑心今岁铨选也会有所不公,那就按照当年开元十三年有过的旧法,用十铨法,让陛下挑选各部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分司今年铨选。

    裴光庭见李林甫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个都质疑我当初提出的循资格不能用人才,却也不想一想,哪有一个好办法能够让人人都满意既然有十个人,那就人人都会有各自的私心,到时候一下子都揭出来,把他们的真面目公诸于众让大家看看,什么公正,什么命运,什么廉洁,什么忠心,全都是幌子,他们真正想到的,还不是任人唯亲

    李林甫没想到裴光庭竟然会用最瞧不起的宇文融这条法子,更没想到裴光庭在用十铨的情况下,竟然是有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意。尽管他也对最近的被动挨打很恼火,也想来上一次凌厉的反击,可他如今尚未攀至权力的巅峰,倘若真的依从裴光庭这主意,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那么回头他也不知道会得罪多少人

    于是,他看着满面潮红的裴光庭,假作唯唯诺诺先答应了下来,待到这位病得不轻的宰相躺下渐渐睡去,他蹑手蹑脚从里屋出来,正好见其妻武氏向自己打眼色,他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东拐西绕,始终没有遇到一个闲杂人等,等最终踏入了一座幽静的小楼时,李林甫见武氏回转身来媚眼如丝,他不等其投怀送抱,就立刻笑吟吟上前搂住了她的腰肢。一对老情人温存了好一会儿,一直到衣衫褪尽到了榻上一床大被同枕共眠,李林甫方才低声问道:裴兄这是怎么回事,突然想出了这样狠辣的招数要知道,这一手成了,他未必就能够在政事堂一人独掌权柄,而要是不成,他别说宰相当不成,人望也会尽失

    缠绵之际说这些大事,武氏自然有些不高兴,可是,李林甫毕竟比丈夫要年轻十几岁,那种驰骋之间的雄风是裴光庭怎么都没有的。她一面享受着那种一波一波袭来的快感,一面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因为我打探到,陛下对吏部的铨选有些疑虑,告诉他之后他就气了个半死。不过要我说,他一贯还算是敦厚君子,这次也不过是被人逼急了

    话不是这么说,陛下从前用过多少宰相了,哪一位宰相不是对自己看中的人提携备至陛下在乎的是,不能把无能之辈,以及德行败坏贪赃枉法之辈放在高位上,不能以权谋私谋得太过,至少你要谋私,得做出点政绩来。至于其他的时候,稍稍偏向自己人一些,陛下是不会在乎的李林甫竭尽全力对武氏晓以利害,直到老情人扭动着身子表示不耐烦,他方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我问你,裴兄这病是重还是轻,不会有什么

    呸武氏气恼地啐了李林甫一口,我这宰相夫人还没当够呢总之你说的我知道了,我竭力劝一劝他,可外头大事他素来不听我的,效用如何你可别指望。你自己好歹是吏部侍郎,也不妨去想想办法,你在宫中不是也有路子吗

    宫中的路子

    李林甫哂然一笑,本想讥嘲武氏的想法太天真,可陡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传闻,脸上顿时露出了无比微妙的表情。

    不论成与不成,试一试也不是坏事

第七百零七章 十铨之始,请托荐人

    尽管王毛仲当初贵幸时,自始至终便瞧不起高力士等宫中阉宦,但王毛仲固然在北门禁军中呼风唤雨,可一朝被逐,党羽尽去,就连其姻亲,同是唐隆功臣的葛福顺也一度远贬。而宫中宦官陡然得势的同时,高力士也没忘了做个顺手人情,时过境迁后,在天子面前不动声色地提了葛福顺一嘴,因此不同于被贬后不久就遭缢杀的王毛仲,葛福顺在倒霉了两年之后便得到了起复,重新带兵,还不得不领受高力士这番人情。

    至于文官当中,无论是宇文融张说裴光庭还是李林甫,一个个高官得势的时候,明里暗里都和高力士有往来。其中,与苏并称为燕许大手笔的张说甚至亲自为高力士的养父高延福生父冯君衡生母麦氏三人书写了神道碑,称颂备至,其他高官也是或诗文,或馈赠不绝。再加上高力士每年都能从当今天子李隆基那儿得到众多赏赐,因此,他的宅邸之中珍玩无算,竟是富比王侯。

    正因为到了这个份上,等闲小钱他已经看不太上眼了。可是,杜士仪此次送的一笔厚礼,他却不能等闲视之杜士仪送的不是钱,而是由名匠雕琢而成的十方端砚,每一方都是巧夺天工,只一看便能吸引得人目不转睛。这些年由于杜士仪通过千宝阁的推介,广东端溪石砚的价值可谓翻了几倍都不止,将那些陶砚澄泥砚全都打得不能翻身。士人既爱那造型,又爱磨墨时的上佳手感,故而文官士人无不都有收藏端砚的习惯,一方好砚动辄上万贯,甚至根本买不着。

    至于那另一箱子新制沉香墨,从价值上来说仿佛微不足道,可每季新墨无数人趋之若鹜,能够第一时间用上便是身份的标志,故而用来做人情是再好不过了。

    高力士的习惯是趋吉避凶,哪怕当初宇文融馈赠给他的各种礼物也很不少,但在宇文融遭贬的时候,高力士一直不出只言片语,其后时隔一年多,方才在收到杜士仪的重礼后在御前辗转陈词,轻轻巧巧换来了一张大赦诏。倘若杜士仪如今不受待见,那么就算有杜思温的人情在,就算其送了金山银山来,他也不会帮忙,可杜士仪分明前途正好,天子又信赖备至,这份大礼他收得心安理得。再加上杜士仪只是需要一个风声,他也就顺势任由宫中的人这么传了。

    吏部铨选多有不公。

    至于这种风声转了一个圈又传到天子李隆基耳中的时候,就变成了吏部今冬多事,为保选人不至于闹起来,就连吏部尚书裴相国也认为不若仿从前故事,以十名高官判吏部铨选。尽管当年宇文融的这条建议被他采纳的时候,还有人言辞激烈地劝谏过,可这一次既然说是外间都有这样的呼声,李隆基本来就心有所想,便从善如流地点了头。当高力士把如此讯息传到了政事堂时,裴光庭不在,一个人主宰政事堂志得意满的萧嵩顿时哈哈大笑。

    陛下英明

    裴光庭既是生病不能参与,天子的意思是让萧嵩提名十人共参铨选,萧嵩也乐得做人情。十一月才刚刚回朝转任户部尚书的杜暹,户部侍郎裴耀卿,礼部尚书信安王李炜,尚书左丞韦虚心,尚书右丞韩休,工部尚书李量,刑部侍郎严挺之,近日刚刚从秘书少监迁工部侍郎的张九龄,自己之外的这八个人选他轻轻巧巧就选定了。将这名单誊录在了纸上,他便笑眯眯地把杜士仪叫到了政事堂,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句话。

    此八位朝中耆老之外,君礼可愿意担责否

    尽管这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事,但之前考簿舞弊杜士仪已经风头出够了,在天子再次复行十铨之际,他固然很想站在这风口浪尖上,也不得不谦逊一下。他欠了欠身后,便低声说道:裴相国兼任吏部尚书,因有病在身而不能插手铨选,然则这样大的事,把吏部侍郎排除在外,恐怕不妥当,会有人非议相国因人废事。

    你是说李十郎萧嵩这才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竟是把李林甫忘了,轻轻一拍额头后便摇了摇头道,我这记性还真的是不成了。不过,君礼,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铨选之事不知道关乎多少官吏的前途和将来,你就真的不动心

    我资历人望尽皆不如相国和各位前辈,怎敢与之并列说到这里,杜士仪再次深深施礼道,相国一向公正明允,我只求相国能够考虑我昨日之奏,降云州都督府为刺史署。

    这道奏疏萧嵩当然看过,对于杜士仪的提请,曾经节度一方的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很有见地的。至于杜士仪冠冕堂皇地提出为保政令延续,请授王翰为云州刺史,他即便知道这是杜士仪胳膊肘往里拐给自己人争福利,可他当初到河西时,就靠着裴宽和牛仙客这一对左膀右臂反败为胜,扭亏为盈,还不是对他们重用备至然而,他深喜裴宽转任御史中丞,自己有了杜士仪这个帮手,竟是一时扭转局势,让裴光庭一连吃了两个哑巴亏,在细细一沉吟之后,他便打定了主意。

    王子羽等人的升转调任,我自会一力主张不过,君礼你虽年轻,却办事妥当公允,此次的事情就不要推辞了。这样,工部尚书李公最近身体不好,而且他当初在太原尹任上,对你印象也不错,吏部铨选事务繁杂,他未必支撑得住,你便顶上李公那一份,多多出力吧

    杜士仪本是以退为进,若萧嵩真的从善如流,将他摒弃在十铨之外,他就只能在别的地方动脑筋了,但萧嵩主动去掉了一个垂垂老矣的李量,他在推辞再三之后,最终还是答应了。倘若可以,他恨不得把李林甫排除在此次十铨之外,可那样的话李林甫就可以在人前做出委委屈屈小媳妇的样子,再凭着李林甫这么多年来精于而兢兢业业的表象,足以所有人都同情这个倒霉的吏部侍郎。

    所以,他顺水推舟地让李林甫搭上末班车,向萧嵩敲定了王翰等人的事,顺便把最后一个名额纳入囊中。

    毕竟,他举贤不避亲地在昨日的奏疏上就已经明言了王翰与郭荃的功劳,而两人一个是张说的旧日爱将,一个是宇文融的昔日心腹,在外功劳不小,倘若转任必定要回朝高升,想来大多数人都会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让他们在云州再呆上一任四年。

    不等十铨的名单公布,他就径直去拜见了尚书右丞韩休。尽管他只是当年在右补阙任上给韩休打过一阵子的下手,说不上有多少交情,然而他如今乃是中书舍人知制诰,与曾经任此职多年的韩休也算是前辈后辈的关系。他在光明正大地拜访之后,也没有用什么谈诗论文之类的借口来打开话题,直截了当地把话题拉到了御史台。御史台的御史身为法吏,却多行不法,如杨万顷等人的德行更是为不少文官所鄙薄,韩休亦然。

    彼等区区法吏,却竟然不依律法,只知道一己之私,实在是可恨得很裴中丞就任,本来颇允时望,可我听说他不日便要转调兵部侍郎,这实在让人扼腕。崔大夫虽是文采斐然,可坐镇御史台却难以服众,若能得一强力之辈坐镇御史台,想也不会出现这么多乖张之事

    韩右丞所言极是。杜士仪眼见得韩休说着便动了怒,他便将袖中一卷纸送到了韩休面前,此为我当年省试进士及第的一个同年履历,还请韩右丞过目。

    嗯韩休有些疑惑地接过展开一看,继而就皱起了眉头,君礼是到我这来当说客此次十铨你亦是其中之一,萧相国又对你信赖备至,裴中丞也是你的僚友,何至于找我

    虽说是举贤不避亲,可韦十四和我既是同年僚友,旁人难免要说闲话。再者,萧相国为人,往往顺承左右举荐,未必会深究其人。裴中丞本就对韦十四颇为嘉赏,虽则不日即将转任,但已经上书力荐,然则裴中丞在御史台资历不深,而韩右丞峭直人尽皆知,韩右丞量才而用的人,谁都会觉得名副其实。倘若韩右丞觉得这卷纸上所录功过有弄虚作假,或是其人品行才于不入法眼,那韩右丞大可当成我今日没来过。

    这样不动声色的奉承,即便韩休是出了名不好相与的人,不禁亦是微微欣然。他想了想便点点头道:也罢,我会仔细看看这韦十四为官蜀中的经历。若是他真的才于德行尽皆无可挑剔,我自当力荐其入御史台

    将那些和自己有着深切关联的人分别请托了萧嵩和韩休,杜士仪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王翰郭荃也好,韦礼也罢,他所希望他们得到的,都是不参与铨选注拟的官缺,自然只能请托别人,至于剩下的

    既是平生第一次有机会参与铨选,他的脑海中不知不觉就闪过了当年宇文融托付给自己的那一份长长名单。在代州数年,除却用了一个孙万明为岚谷县令之外,余者都不在他的下辖,他只能暂且忍耐。而这一次铨选的机会,他就可以把精力放在这些看似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身上了

第七百零八章 一身承阖族之重

    在铨选用裴光庭的循资格之法之前,所谓开铨,也就是主持铨选的官员可以出尚书省吏部与人接触,是在三月三十日。然而开元二十年初,裴光庭奏请,开铨的日期被提早到了正月。所以,开元二十年铨注的时限,也就得在开元二十一年初上元节的大假之后立刻进行,和科场省试的时间竟是正好重合。抓住这一点的萧嵩自是再次在朝堂大加抨击,奈何裴光庭还病在家里,竟是反驳不能。

    好在这一年主持省试的不再是考功员外郎,而是礼部侍郎,总算让原本就忙到脚不沾地的吏部得以喘一口气。可是,因为天子要巡幸北都太原府,而后腊月回长安,故而从上到下再次忙了个倒仰。

    十铨由萧嵩报请天子钦定,但因为正值年末,又要转迁长安,故而并未对外公布到底是谁,只有萧嵩和杜士仪这两个当事者知道。

    自从当年邀约王容一块前往蜀中之后,杜士仪就不曾一个人孤零零度过新年,可这一次妻子和新出生的女儿尚在云州,他身边只有儿子杜广元,还要随驾北都,自是不得不将儿子暂时托付给了永丰里崔家代为照管。而由于长子崔承训和幼子崔椅都已经出仕,赵国夫人和崔五娘这几年也是长安洛阳两头住,知道天子巡幸北都之后就不会回洛阳,而是直接经由潼关回长安,她们母女俩于脆带着杜广元以及崔家其他孩子们早早坐上了牛车,从洛阳缓缓西行前往长安。

    等到随驾太原的杜士仪跟着行程缓慢的天子一行回到长安时,已经是腊月底的事情了。好在天子也知道这样长安洛阳再加上太原来回折腾,百官都疲惫不堪,因此大手一挥便给百官轮流放了假。尽管杜士仪这个中书舍人脱不开身,只能和张九龄轮休,可总算是喘了一口气。等到除夕这一日,知道他一个人携子寂寞,平康坊崔宅赵国夫人又相邀他过去和杜广元团聚过年,最后父子俩索性在崔宅借住了一个晚上。

    正月初一一大早,他便带着装束一新的儿子离开崔宅回家,预备前往岳父王元宝以及城外朱坡山第杜思温处拜年。在别人家守岁,有些人兴许会不乐意,但对小孩子来说,确实是一次别开生面的体验。崔家兄弟多人口多,小孩子就更不少了,杜广元在云州时还见过自己的两个表哥表姐,这次又和只比自己大一丁点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的次子崔朋混熟了,自然更是玩得难舍难分。此刻坐在父亲前头乘马而回,杜广元仍然有些恋恋不舍。

    阿爷,阿爷,什么时候请崔家朋表兄到家里来玩耍好不好

    才让你疯玩了这么多天,这就又惦记上了你阿娘开春就要回来了,那时候家里有了女主人,下帖邀人就行了。可不等儿子欢呼雀跃,杜士仪便笑眯眯地说道,不过,广元,你这些天的功课做得如何要知道,你阿娘可不像你阿爷我这么好说话

    一听到功课,杜广元那张小脸立刻比苦瓜还苦。他没敢回头和父亲去磨嘴皮子,要知道父亲常常是向着他的,可母亲却根本没得商量可打,有这功夫,还不如回头赶紧去补上那些该写的字于是,他只顾着扭来扭去想着如何应付母亲而发愁,甚至连原本打算向父亲讨要点过节的小玩意都忘了。

    而等到杜士仪在自家门前下马时,门上就禀报了另外一个消息。

    郎主,杜二十一郎从江南回来,已经到洛阳了。

    杜黯之在江南一连两任,政绩都还不错,倘若不是此次杜孚去世,其作为儿子不得不丁忧守孝,下一任应该能够跨上大大一步。想到这一年一度的正旦佳节,别人家都在欢喜过年,而乐城坊杜孚家中还不知道怎样愁云惨雾,杜士仪想了一想,进门之后就叫来了赤毕问道:之前给叔母的年礼,送的是什么

    赤毕乃是崔家旧仆,昨天杜士仪本要带他一块去永丰里崔家的,却被他婉拒。留守家里的他听出了杜士仪的言下之意,当即爽快地说道:依照郎主吩咐,乐城坊杜家既是主人新丧,送礼的时候要不失优厚,又得符合丧家所用。所以,送的是十斤丝绵,八匹素绸,六匹细葛,文房四宝一套,此外便是金银压胜钱二十枚,虽说他们未必用得上,但想来因为家中有丧,万一需要却没有预备,也就没意思了。这些都是白娘子办的,我们男人比不上女人细心。

    幸好幼娘把白姜给送回来了。之前从洛阳迁回长安,秋娘病了,这一来实在是千头万绪麻烦多多。杜士仪一想到自家上下迁回长安时人仰马翻的样子,再对比一下三省六部那大搬家,就不禁想在心里叹气。关中有天险,但却不能养活这么多人口,洛阳水路方便粮食供给充足,却因为无险可守,不适合作为永久的都城。说实话,平心而论,后世元明清皆以现在的幽州为都,确实比眼下的两头折腾强。

    然而,现下的幽州虽为大都督府,也曾经是好几朝的古都,但比起汉隋皆定都的关中,仍然相差太远。更何况,现如今大唐的敌人中,最强的就是北面的突厥,西面的吐蕃,东北的契丹和奚还无伤大局。

    等我去拜见了岳父和老叔公回来,便亲书一封,到时候你派人送去洛阳吧。

    尽管王容仍在云州未回,可杜士仪带着杜广元登门拜见,仍然是喜得王元宝无可不可。事实上,女婿去岁到洛阳官拜中书舍人的时候,他是拼命按捺得意的心理,这才没有特地赶到洛阳去,连两个儿子都被自己死死压住。现如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小外孙,王元宝实在是比嫡亲孙儿还要喜爱,拉着问东问西好一会儿,最终便连声吩咐道:去把我枕头边那个匣子拿来

    等到王容的长兄王宪亲自去后头,不多时捧了一个小小的雕漆红木匣子出来,王元宝就一把塞在杜广元手中,笑眯眯地说:拿好,这是外祖父送给你的。

    这杜广元歪头想了想,继而便开口问道,敢问外祖父,表兄们可也有

    有,有王元宝不由分说地点了点头,而在王宪的目视下,他和弟弟的几个儿女自是谁都不敢违逆,齐齐应声。

    杜广元虽说还聪明,但听说表兄姊们都有,他就立刻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还像模像样郑重其事深深一揖道:外祖父,阿娘常对我说,长者赐不敢辞,外祖父的礼物我收下了。将来等我长大了,一定回赠外祖父更好的

    这后面一句应该不是王容教的吧

    杜士仪被小家伙逗得不由莞尔,待到被王元宝留着用了午饭,他听出了其旁敲侧击的口气,是想为儿孙们谋一个将来,他就欣然颔首道:等到广元他日正式启蒙的时候,请两位内兄各挑一个聪颖的孩子来,我会延请名师为他们授课。

    傍晚,杜士仪带着杜广元赶到了朱坡山第,拜见了杜思温这位老叔公时,已经七十有八的杜思温同样也提出了类似的要求。

    尽管如今杜氏族学亦是在京兆颇有些名气,可各家往往讲的是家学渊源,父亲母亲甚至叔伯姑姑这样的亲长亲自教导小辈,把各自的家学一辈一一辈传扬下去,而这样教导出来的晚辈,等到了少年时,再往别家名师那儿一送,名声也好学问也好,自然也就能更胜一筹。君礼,如今杜氏子弟之中,你为年轻一辈第一人,往上头固然有看似比你官位高的,可那都只是在外任为刺史,抑或在其他寺监挂一个好听的名头。

    十几年过去,当初精神矍铄的杜思温,已经不可避免地走进了人生末年。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重重咳嗽了几声,继而方才低声说道:朝堂的官员之中,韦氏最盛,其次是裴氏,而如崔卢李王郑等五姓七望,其实都要瞠乎其后,我京兆杜氏就更不用提了,自从杜正伦泄南杜地气,这些年人才越发凋零。要让宗族多出贤才,多出名宦,君礼,我只能寄希望于你了。我只希望,他日你被称之为京兆公的时候,京兆杜氏能够比今日更加繁盛兴旺

    答应了杜思温,来日会挑选和儿子杜广元年纪相仿的杜氏子弟,放在身边耳濡目染,杜士仪心中不禁沉甸甸的。没有杜思温的支持,他走不到今天,可身后跟着庞大的宗族,也就意味着他这个目标会很大。然而,京兆韦氏细细数来少说也有十几房,最最出名的就有九房,可京兆杜氏呢此次他为十铨之一,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但杜思温根本都没有提,显而易见,杜思温是把希望放在今后了,而不在此刻一时一地之得失。

    上元节后十铨注拟的前一夜,杜士仪又轮到宫中当值。尽管知制诰值夜中书省,是为了以备天子夤夜召唤书写诰旨,但杜士仪当了大半年的中书舍人,这种事情一次都没遇到过,大多数时候也就是和衣而睡熬过一晚上而已。然而,这一天晚上他刚刚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睛不多久,就突然察觉到有人死命地推搡着自己。

    杜中书,杜中书

    惊醒过来的他见面前的人赫然是跟从自己的令史林永墨,他便揉了揉眼睛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陛下急召林永墨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如此说了一句,见杜士仪果然也倒吸一口凉气,他便连忙提醒道,外头已经有宦者提灯在等,杜中书还请尽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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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