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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五十一章 以下凌上

    如果说,日本战国是以下克上的年代,那么,在遭遇安史之乱后,盛极一时的大唐在衰败后,也曾经遭遇过一个以下凌上的时代。藩镇割据的同时,节度使被下头的偏裨造了反,最终被狼狈赶走的不在少数,而那些偏裨又被下头的军卒哗变造了反,或死或被逐的例子,也同样不在少数。然而,杜士仪的这番话,对于张兴和段广真来说,却描述得实在是太远了,远得让后者有些难以置信,前者也只能通过多年来读过的书,苦苦设想是否真有可能。

    杜士仪嘴里这么说,心中却并不觉得,如今的大唐军中真的会出现这种匪夷所思的状况。

    然而,当他这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终于赶到了岢岚军所在的岚谷县时,他却面对的是一场就在大清早刚刚发生的兵变

    整整一座岚谷县城,此时此刻已经四门紧闭禁绝人员进出。由于事出突然,部分本来出城办事的百姓来不及回城,就这么堵在了城外。而有一小部分见事机不妙而匆匆逃出县城的人,这会儿也四散在官道四周,也唯有这些人根据所见所闻,提供了不少消息。

    尽管岚州刺史因为杜士仪之请并未随行,但兵曹参军陈嘉却是奉命作为向导的。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兵变,他自是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可眼看着杜士仪吩咐随从将逃出来的人一个个带过来询问的时候,自始至终一直面色镇定,而他听说城中哗变的并不是所有士卒,他又渐渐生出了一丝侥幸。

    万幸的是岢岚军总共只有兵马一千人,不至于出大问题最好能先把杜士仪请回岚州坐镇,继而再群策群力把这桩事情好好解决

    把所有的情况汇总到一处后,杜士仪便把包括岚州兵曹参军陈嘉在内的一应随员召集了起来。

    摊开一张寥寥几笔绘制的岚谷县地图之后,他便在县廨上头画了一个圈道:这是岚谷县廨,现在,从岚谷县令到县丞主簿县尉在内的所有属官,应该全都被软禁在这里。哗变的士卒大概占到整个岢岚军的一半,其中为首的是岢岚军中一个以武艺著称的先锋使乌罗艺。他出身客户,从前在故乡争强斗狠犯了事方才背井离乡,后来在岚州应募投军,打过两次入境的马贼,为上一任岢岚军使赏识,命为先锋使。

    见众人都听得聚精会神,杜士仪停顿了一下斟酌语句,这才继续说道:而此人和现任岢岚军刘大使不对付,自恃在军中根基雄厚,因而时常抗命,刘大使忍无可忍,就要罢免他,不料他却号召士卒,以军粮掺杂陈米和糠为由,先杀了刘大使,而后又扣押了岚谷县廨的一应属官。

    听到这次哗变竟然还杀了岢岚军使,刚刚分神过一会儿的陈嘉只觉得眼前一黑,欲哭无泪。如果没闹出人命,这次的哗变兴许还能够好好解决,可现如今既然杀了岢岚军使,而杜士仪所说的那乌罗艺又是那种好勇斗狠的人,一不做二不休,很有可能真的会破釜沉舟,而下头的军卒知道很可能会遭到严刑峻法处置,说不定就脑袋一热跟着破罐子破摔了。

    于是,他立时把心一横,急急忙忙说道:杜使君,事出紧急,还是先回岚州商议吧倘若这些叛军知道杜使君就在城外,发兵来击,到那时候再走可就来不及了

    此话一出,仿佛是一语成谶,就只听一阵鼓声,众人慌忙起身看去,就只见远处刚刚紧闭的城门一时洞开,紧跟着却是一支军马涌了出来。面对这一幕,陈嘉登时仿佛被雷劈了似的,旋即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这一行人打着河东节度副使的旗号,城头上的守军登高望远,恐怕早就通报进去了,这会儿军马出城决计不是善意。

    若要陈情或是求和乞降,派一人即可,那看上去至少二三百的军伍除了威吓以及别有用心,还有何用

    而同一时刻,杜士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当机立断地看向段广真道:段广真,这是真刀真枪的较量,你可有胆量结阵迎敌

    段广真闻言不禁微微一愣。杜士仪点了他随行,又让他在镇守西陉关的所有军卒之中挑选了二十余人,余下的尚有来自云州的精锐护卫四五十人,代州都督府的护军三十余人,再加上岚州刺史为了以防万一添的护卫,总计好歹也有一百三四十人。然而,即便岢岚军的兵马不过一千,若真的全部冲杀出来,这一百三四十人便显得微不足道了。更何况,他如何担保其他人一定就会听自己的眯了眯眼睛的他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犹豫之中时,杜士仪又冷冷撂下了一句话。

    狭路相逢,勇者胜若你有胆量迎敌,自我以下,全都听你分派

    最初的短短七个字立时激起了段广真的血气。他立时沉声应道:遵使君命

    这一路上段广真本就充当护卫首领之责,此刻又是非常时刻,杜士仪于脆利落地连自己一起都交给段广真分派了,其余人等纵使有异议的,也不敢摆在脸上或宣诸于口。因而,当那既有骑兵,也有步卒的数百人军伍渐渐接近的时候,这边厢的护卫们已然迅速结阵。

    除却岚州刺史送来的护卫以及段广真随行的二十步卒之外,余下的骑兵都是从云州拨来的精锐护卫,段广真不过一句话,他们就已编成了突击的锥形阵。这些人都是固安公主精挑细选出来,送给杜士仪大半年的,一个个单刃长刀出鞘,竟是在黄昏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森然。

    岢岚军使刘宇意图谋逆,罪在不赦,已经为我等诛杀,闻听杜长史莅临岚谷县,敢请杜长史入城

    听到那个大嗓门如此叫了一声,杜士仪眉头一皱,继而便看向了身旁的张兴。不用他明言,这位他在代州上任以来征辟的第一个巡官便拍马上前,提起嗓门大声喝道:既说岢岚军刘大使为叛逆,谁人指认,谁人平叛,自当谁人向杜使君陈情尔等闭门不纳四境百姓,而后又在杜使君莅临之际出兵马佩刀剑相向,是何居心还不快快下马请罪

    若只看张兴这张脸,还以为是个虎背熊腰的护卫,但他一张口就是劈头盖脸的反驳和痛斥,顿时让对面那个大嗓门为之噎住了。好半晌,那声音方才再次响起,但却带出了几分仓皇的决绝。

    我等奋力诛逆贼,杜使君非但不奖赏我等功劳,反而严词质问,这莫非是要逼反了我们各位军中兄弟

    他这话还没说完,张兴便用更大的嗓门吼了回去:岢岚军上下儿郎们听着,杜长史有命,无论岢岚军刘大使身死是何内情,只诛首恶,余者不问你们投军是为了让一家老少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不是为了被朝廷认作叛臣,跟着欺瞒你们的主官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杜使君仁义天下皆知,立时放下兵器跪地陈情,必然不究前罪若依旧执迷不悟,那便是给你们自己招祸,给妻儿老小招灾

    仿佛是他这声音太过洪亮,话语句句锋利,杜士仪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二三百人的军伍之中出现了少许的骚乱。也不知道是谁率先丢下了兵器,紧跟着就听到叮叮当当各种丢下兵器的声音,但还有一多半人仍然犹豫着没有放下武器。而就在这时刻,他陡然之间又听到了一声厉喝。

    以下犯上的杀人大罪,你们以为就凭着他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能赦免想要后悔,晚了如果还想自己活命,还想着父母家人活命,那就杀了这狗官

    随着这个声音,杜士仪就只见一骑人排众而出,竟提着手中那长枪风驰电掣朝这边冲杀了过来。也许是此人带头的激励作用,军伍之中须臾便有十余骑人呼啸跟上,一个个挥舞着兵器张牙舞爪大叫大嚷,一时颇有威势。而在这些人带领之下,不断有人出列跟上,既有骑兵也有步卒,须臾竟是汇聚了有六七十人。面对这情形,刚刚丢下兵器的不少士卒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杜士仪心中一动,正要开口喝令,眼神就瞥见了段广真脸上的表情和手中的动作,立刻住了嘴。

    平举佩刀,倏然前指,几乎就是在段广真刀锋直指那一支急袭而来的军马时,他身后的一队步卒突然就动了。

    由于西陉关地处崇山峻岭之中,上下山骑马不便,因而关城之中少有骑兵,十有都是步卒。自从杜士仪补上了西陉关的军械之后,这一队步卒竟是换上了北都军器监精制的陌刀。可即便换装未久,陌刀在手的他们竟是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生涩,结阵趋前时步伐队列丝毫未乱,当对上那率先袭来的一骑人时,只见为首的军士陌刀横劈,血光乍现,不过一瞬间,他身前那匹坐骑便断了前腿,一声惨嘶后就将背上的主人直接掀翻了下来。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尽管不过区区二十余人,但随着他们彼此的配合,杀入敌阵竟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刀起刀落,不是马丧便是人亡,一时间,后头无数原本手心捏着一把汗的叛军竟是瞠目结舌。当战场之中仅剩下这一行提着陌刀的步卒傲然挺立时,四周围竟是鸦雀无声,甚至连呼吸声也一时都摒止了。

    直到这一刻,张兴回头看了脸色纹丝不动的段广真一眼,面上闪现出了一丝敬服,随即这才猛然间迸出了又一声大喝:降

第六百五十二章 平定

    一场本以为会捅了天闯下弥天大祸的兵灾,须臾间便犹如闹剧似的收了场。

    岚谷县廨中,劫后余生的县令卢川以及属官们仍然有些难以置信的感觉。大堂上平日里只有县令方才能坐的主位上,如今却被一个不但三十的青年占据,可每一个人都屏气息声,只有目光不停地在他们对面那一队扶刀而立杀气腾腾的护卫身上打量。

    城外那一场乱战的情形到底如何,一直被拘在县廨之中的他们自然不知道,可乱军乍起时那种杀气腾腾的样子,他们还记忆犹新。那时候冲击县廨的少说也有三百多人,谁敢相信这么一会儿就消弭无形了

    主位上的杜士仪沉着脸打量了一番岚谷县廨的这些官员。

    县令卢川的额头上还有些青紫,胳膊上吊着绷带,县丞一瘸一拐,主簿的一边脸颊肿得老高,还能看到清晰的巴掌印子,可两个县尉却只剩下了一个,而此人看上去人倒是囫囵完好,可两条腿还抖得如同筛糠似的,他看在眼中,也不知道是该好气还是好笑。

    乱兵乍起,看来你们都吃了不少苦头,受惊了。见卢川连忙带着几个人诚惶诚恐躬身行礼,杜士仪突然话锋一转道,可是,岚谷县和岢岚军固然不相统属,既然身在同一个县城之内,不说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某些端倪你们就该及早察觉现任岢岚军刘大使既然和先锋使乌罗艺不和,甚至能让乌罗艺不惜杀人谋叛,事先会一点端倪都没有若是及早禀告岚州刺史,抑或是直接急告代州都督府,也不至于闹得今日这般

    他这疾言厉色一训丨斥,众人顿时无地自容。尤其身为岚谷县令的卢川更是不得不低头谢罪,讷讷说道:使君责问的是,刘大使和乌罗艺不和,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乌罗艺起自微末,承蒙前任周大使的器重方才有今天,我是麻痹大意了,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事到如今,不用解释了。杜士仪摆手阻止了卢川的辩解,再次扫了一眼众人就开口问道:岚谷县按照规矩应该有两名县尉,如今另一人何在

    听到这话,卢川的脑袋就垂得更低了,竟有些答不上话来。最后,还是那一瘸一拐的县丞低声说道:乱军冲击岚谷县廨,我等虽然尽力抗争,可敌不过这些乱军杀红了眼,从明公以下,多多少少都受了伤。最后,是孙少府站了出来声色俱厉地痛骂了这些人一顿,又在乌罗艺亲自过来,打算把明公带到军中勒索本县库粮和财物的时候,说他虽是县尉,但岚谷县最重要的户籍田亩以及仓库诸事都是他一人管的,所以

    所以你们就看着孙少府被乱军带走了杜士仪陡然色变,厉声一问,只见县廨中如今仅剩下的这四个官员谁都不敢吭声,显然是默认了这个答案。他此次巡视代州都督府所辖六州,原本就不仅仅是为了巡视,也是为了亲自考核宇文融给他那张长长的名单上正好如今在这六州为官的人,其中就有岚谷县尉孙万明。刚刚打量着那个双股打颤战栗不敢言的县尉,他就觉得不像,如今得知了孙万明竟然身陷敌中,他自然更加恼火面前这几个人的无能软弱。

    来人

    杜士仪也不理会这些羞惭无地自容的岚谷县官员,高叫了一声,很快,一个人就一溜小跑地进了屋子,竟是岚州兵曹参军陈嘉。见其毕恭毕敬行礼,他便开口问道:前去四处弹压安抚的段广真和张兴可有消息

    有,有尽管杜士仪放着自己这个岚州兵曹参军不用,反而用自己人来弹压安抚一度大乱后的岚谷县城,但陈嘉不敢有半点的不满,此刻连忙陪笑道,段将军坐镇四处城门,严防叛军再有作乱,那位张巡官更是好胆色,亲自进入了军营,晓谕只诛首恶,余者不问,因而岢岚军副使本来因为来不及应变,后来又因为家小被挟持投鼠忌器,以至于乌罗艺率众叛乱,还在惶惶不安,接到晓谕后立时亲自带人跟着张巡官巡查全城安抚人心。所幸叛军为乱时间短,所以这会儿全城已经渐渐安定了

    全城安定的消息并没有出乎杜士仪的意料,但他更欣喜的是张兴和段广真一文一武,搭档得倒是相得益彰。然而,他如今最关心的不是别的,正是岚谷县尉孙万明的安危。因而,不等陈嘉啰啰嗦嗦把话说完,他就举手阻止道:先不用说这些。立时命人去打探岚谷县尉孙万明身在何处,生死如何

    难道除了岢岚军刘大使被杀,那胆大妄为举兵反叛的乌罗艺,竟然还扣留了岚谷县尉

    陈嘉只觉得喉咙里就和吞了黄连似的苦,连声答应后便立刻匆匆去了。他这一走,杜士仪也没心思再去看堂上这些垂头丧气的官员,径直站起身道:尔等现在既然已经无事,接见城中耆老,安抚人心善后,这都是你们的职责。想要将功赎罪的话,就不要在这里再呆站着了

    卢川以下慌忙行礼告退之后,杜士仪也带着人出了岚谷县衙。他却是等不及陈嘉的回报,径直先去了岢岚军的驻地。一场动乱之后,这里处处能够看到焦黑以及血迹,外头守着的也不是岢岚军的人,而是两个手持陌刀面色刚毅的军士,正是段广真的部下。即便只有区区两人,但那种精悍之气仍然让军营中被勒令不得外出的军卒们不敢越雷池半步。而眼见得他这一行人过来,两人连忙上前一步,深深低头道:见过使君

    尽管乌罗艺已经在之前狂妄得想要拿杜士仪这一行人立威时,就被段广真的二十陌刀军杀得人仰马翻,自己重伤不支,其亲信几乎损伤殆尽,可这会儿岢岚军中还不能说是完全肃清,副使又跟着张兴去全城弹压安抚了,整个军营里剩下的人鱼龙混杂,这会儿听到这一声使君,顿时众多军士都往杜士仪这边看了过来。此时此刻,杜士仪已经换去了路上行装,改穿了一身绯色官袍。这显眼的颜色再加上那称谓,军营中顿时起了阵阵骚动,旋即又安静了下来。

    这时候,杜士仪左右护卫都少不得紧紧跟随,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生怕还有人暴起发难,而杜士仪本人却盯着军营,沉声问道:岚谷县尉孙万明被逆贼乌罗艺带走,有谁知道其所在何处

    这一声之下,没有半点回答,杜士仪登时眉头紧皱,不由得再次提高声音喝问了一遍。在最初的沉寂过后,终于有人开口答话道:使君问的是乌将军带回来的那位孙少府么他被带回来之后,乌将军让心腹把守门外,亲自审问了他,后来据说是因为孙少府不识相,乌将军一时大怒动了刑后,就把人押到地窖中去了。后来乌将军带人出城后,军营中好一番乱,也没有人去看过那位孙少府

    听到这里,杜士仪登时打断问道:你可知道押人的地窖在何处

    知道。那答话的军士很利索地迸出了两个字,但片刻就有些犹疑地问道,某斗胆问使君一句,真的是只诛首恶,余者不问么

    尽管最初乌罗艺带兵来袭时,张兴说降的时候就自作主张提出了只诛首恶,但杜士仪原本就是这个意思。别看岢岚军只有区区一千人,但乌罗艺既然在军中时间长了,难免会有各式各样的关联,倘若真的层层追究下去,整个军中清洗掉上百人甚至数百人,那就牵连太广了。

    因此,眼见得这个军士旁边的其他人也都眼巴巴看着自己,他便沉声说道:乌罗艺因与岢岚军刘大使有嫌隙,一时怒而炕上袭杀上司,又聚众为乱,甚至一度袭击于我,自是罪无可恕。除非是和他一起共谋杀了刘大使,抑或是参与了袭杀于我的人,余者尽皆宽宥不问

    即便这是之前张兴就再三允诺的,但如今杜士仪再次肯定了这一点,军营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紧跟着,在前头为杜士仪引路的何止之前那答话的军士一人,而是五六人争先恐后。

    等到一路跟着这些人,低头走进了那阴暗而又通风极差的地窖时,杜士仪便立时敏锐地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气,一时面色铁青。而前头的人即便看不清他面上是什么表情,可当发现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人被铁链铁镣紧紧锁吊在了墙上时,不用杜士仪吩咐,他们就急忙上前去提起兵器叮叮当当一阵乱砍,须臾就把那个伤痕累累的人放了下来。

    杜士仪上得前去,见镣铐一时难以去除,难以诊断脉搏,他便探了探孙万明颈上脉搏和鼻息,又翻开其眼皮仔细瞧了瞧,最后方才查看了身上伤势,尽管心中大怒,但总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尽管这些外伤看上去可怖,但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但看来是得需要一阵休养了

第六百五十三章 大丈夫

    这一日夜晚,岢岚军大营议事厅灯火通明。杜士仪不眠不休地接见了从副使到旅帅队正火长,林林总总不下百名中下层军官。而在此之前,张兴先甄选出了十余名军士带过来由他一一亲自询问,那本岢岚军的军官簿册上,他对一个个人名做出了相应的筛选和标记,自然是根据这些军官在平日和这次动乱之中的不同表现,或嘉奖,或抚慰,或斥责,或宽宥。当最后一拨军官如释重负地行礼退出了屋子时,路上本就奔波劳累的杜士仪忍不住扳了扳酸痛不已的脖子。

    使君,就要天亮了,是不是先歇一会儿

    张兴对于杜士仪从昨夜到今晨事必躬亲的办事态度,心里相当敬服,此刻见其眼睛里血丝密布,倦容宛然,不禁提醒了一声。而听到这话,杜士仪便摇了摇头道:外头彻夜不眠的,何止我一个。我们从昨日黄昏忙到现在,不过是先把岢岚军上下安抚整治好了。但岚谷县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本县耆老士子也总要拨冗见一见,另外就是给朝廷的奏疏也得尽快起草,每一件事都耽误不得。所以,虽说你已经辛苦了一天一夜,接下来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是,使君请吩咐。

    杜士仪挪动腿脚站起身,一时只觉双脚和膝盖腿上尽皆发麻,心里不禁有些郁闷自己早就推出了垂足而坐的椅子,可跪坐方才是贵族风范的观念深入人心已久,垂足而坐终究被视作为胡坐,所以他平日私底下见人怎么坐都不要紧,正式接见人的场合却不能随便。熬了这一个晚上,就落得这么一个结果。见张兴连忙上来扶了自己一把,他一瘸一拐地活动了一下腿,这才面色凝重地吩咐道:把此次兵变的具体缘由调查仔细。一天,我只能给你一天时间。

    对于同样人生地不熟的张兴而言,这无疑是个极其严苛的要求,但张兴明白,杜士仪需得先行把此间事发到了结的奏疏先行送往长安,然后就要立时把详细奏报送上去,为了不让时间拖长以至于朝中生出什么不该有的议论和纷争,自己的调查必须要快

    所以,他当即应道:我一定尽力不过,那位孙少府既然曾经一度被乌罗艺掳进军中严刑拷打,应该会知道不少要紧的消息。如若他能够支撑得住,能否容我询问当然,要是他实在精神不济,那就算了。

    这个杜士仪想起昨日将孙万明接回岚谷县衙,请来大夫诊治时,那一层外衣剥去之后,从前胸到后背的累累鞭痕,还有其他外伤,他不禁越发心情糟糕。然而,思量再三,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你可以去试一试,但需得先问过大夫。整个岚谷县内,便只有这孙万明称得上大丈夫,待他伤好之后,我定要举荐于他,所以先得让他把伤养好才行

    使君放心,我会掌握分寸。

    话是这么说,可当张兴真正来到孙万明养伤的屋子,眼见得那一盆换药时的血水被脸色苍白的丫头战战兢兢端了出去,而孙万明的嘴唇仍然于裂,气色仍旧虚弱不堪的时候,他又有些犹豫了。遭受了那样的严刑,之后又滴水未进,孙万明昨晚上送回来的时候状况不好,而他也看得出来,杜士仪是真的对人极其关心,若非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仿佛很可能就会在旁边守上一段时间。于是,他蹑手蹑脚靠近了床榻,见大夫满头大汗地包裹好了伤口,就轻声问了一句。

    孙少府眼下情形如何

    大夫一转头认出是张兴,慌忙拱了拱手低声道:张巡官,孙少府外伤太多,而且又因为急怒,肺腑也有些小小损伤,需要静养。之前醒过一阵子,这会儿应该又在昏睡。

    需要静养那就是不便说话张兴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好好照拂孙少府吧,使君抽出空时,也会来亲自探望。

    是,张巡官放心。

    大夫才刚刚答应了一声,张兴转身要走,他突然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虚弱的声音:等一等

    张兴倏然转身,见孙万明已经微微睁开了眼睛,他连忙冲着大夫打了个手势,自己挨着床沿坐下,双手支撑着床板靠近了对方,笑着说道:孙少府不用担心,岢岚军中谋叛者已经全数拿下,如今岚谷县已经安定了,你只管好好养伤。

    之前醒来的时候,大夫已经言简意赅说了乱事已平,但什么细节都没有,他还有些不敢相信,此刻孙万明再次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尽管牵动了脸上伤口,让他再次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但他刚刚分明还听到张巡官的称呼,这会儿便又问道:敢问张巡官是

    哦,好教孙少府得知,我是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杜使君的座下巡官

    这话还没说完,张兴就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死死攥住了。就只见孙万明面露惊喜地叫道:杜使君到岚谷县了

    就是这一个动作,孙万明那惊喜的表情立时又抽搐了起来,张兴想要掰开他的手劝人别激动,但又怕伤着了他,只能好言说道:没错,昨日申时,杜使君到了岚谷县,谋叛的乌罗艺试图袭杀使君,结果反而在随行护卫迎击下溃不成军,使君立时带人入城,命我等一面弹压安抚,一面晓谕四方,所以这时候岚谷县已经安定了下来。

    不愧是杜使君。孙万明苦笑了一声,喃喃说道,早知如此,我当初发现那乌罗艺包藏祸心,就算卢明府不以为然,我就应该先及时禀报杜使君,也不至于险些让岚谷县生民涂炭。张巡官,此獠说是一时起意,但其实是胆大包天,带了我回去之后,他并不是逼问什么粮库军械,而是逼我写信去岚州,又或者让我亲自带路,以突厥入侵为由赚开岚州城门,打算挑动四乡,征发壮丁作乱

    这一条是张兴事先怎么都没有想到的。尽管他刚刚还想就这么算了,让孙万明好好养伤,但此刻他还是立刻沉下心来,仔仔细细地询问了其被裹挟之后的种种细节。听到孙万明先是骗出了乌罗艺的那些真实打算,本待虚与委蛇,可乌罗艺却也奸猾,又说拿下了他的家小,孙万明最终还是忍不住面唾其为逆贼,于是才吃了这么大苦头,他自然嗟叹不已。见其只说了这一小会就已经满头大汗精神萎靡,他招手叫了大夫照料,正要起身离开,谁想孙万明还是攥着他的袖子不放。

    孙少府,最要紧的事既然你已经说了,接下来我自然会去仔细查问参与逆谋的其他人以及军中上下,你就先好好养伤吧。

    孙万明却依旧没有松开手。尽管脑际昏昏沉沉,但他还是竭力摇了摇头道:乌罗艺此人出自市井无赖,争强斗狠,虽武艺高强,立过战功,然此等心性之人,日后万不可再委之为将。圣人即位以来,府兵渐颓,募兵渐盛,民间虽是应者如云,可我着实想想求杜使君上书谏劝。府兵则农闲时戍守,农忙时归耕,不至于军中变乱,可若是全天下都换成募兵,兵员便操之于军将之手,若有动乱,后果不堪设想

    见孙万明坚持说完这番话,最后终于松开了手,竟是脑袋一歪闭上了眼睛,张兴登时吓了一跳。好在大夫诊断过后说是心神体力都耗损过度,于是又昏睡了过去,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再次嘱咐了人好好照拂,就悄然离开了屋子。孙万明透露的乌罗艺那勃勃野心虽说让他颇为吃惊,但相比一个不自量力的小人物竟敢如此小觑天下英雄,他更在意的还是对方后面那番话。

    孙万明的忧虑,和杜士仪所说的士卒可以凌偏裨,偏裨可以凌将校何等相似而杜士仪是不是还有一句话隐下了没说

    节度可以凌天子

    一整个白天,从耆老到士子,杜士仪再次接见了自己甚至都有些数不清楚的人。他的脸色免不了变得黯淡,他的嗓子免不了变得嘶哑,但那自信满满的眼神,如沐春风的言语,欣然得体的笑容,仍然是让岚谷县的耆老乡绅们都安定了下来。相比大事当前却没能及时反应的县令等等官员,在北地名声赫赫的杜士仪无疑让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而杜士仪尽管一度痛斥过岚谷令卢川等人,此刻在本县子民面前还是给他们留了个面子,但却对孙万明自请入虎穴的胆色大加褒扬。

    有了这么个前调,但凡有点脑子的耆老乡绅们都明白,在这次的动乱之中,不管朝廷要怎么处置,孙万明这个县尉,杜士仪是肯定要保,甚至要举荐的,而卢川等人也清楚明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虽则心中苦涩,可昨晚上悄悄溜去探望孙万明的时候,眼见他吃了那么大的苦头,几个岚谷县官员全都毛骨悚然。

    若是换成他们,说不定实在禁受不住拷打之际,被裹挟着变节,到那时候可就真的是名声扫地,家门蒙羞了

第六百五十四章 广结羽翼,雅州报丧

    岢岚军只有区区一千人,按照杜士仪之前的行程安排,只会在这里停留一日,更多的精力会放在他原本就兼任大同军使的朔州大同军。

    尽管当初他刚刚就任云州长史的时候,李隆基的打算是等到云州安定下来,就把大同军北迁入云州,但现在云中守捉的七千人眼看就要足额,再把大同军挪过去,不但会让云州军的规模扩张到极致,供给也会极其吃力。再者如此一来,兴许还会有些忧国忧民的御史说什么尾大不掉的闲话,所以杜士仪上任代州,又兼任大同军使后,就上书建议,大同军依旧留在朔州,朝中自然而然就首肯了。

    可是,眼下岢岚军中的这一场动乱,让他这一次的安排和计划都化作了乌有。岚州刺史在事发次日午后就匆匆赶到了岚谷县,而后从上至下梳理安抚,将乌罗艺以下首恶十三人下狱严加看守,而杜士仪也在上报太原府以及长安之后,整整在小小的岚谷县耽搁了十天。六百里加急的急报很快等来六百里加急的制令。

    由于杜士仪将孙万明所述一一如实奏报,尤其禀明了乌罗艺有打下岚州州治宜芳县,然后拿下东西的静乐合河,占据岚州全境谋叛,然后向突厥称臣,继而号召四境相从的野心,李隆基对于一个小小的先锋使竟然如此狂妄大胆自是又惊又怒。然而,杜士仪所奏情势所逼,为安抚计,不得不许之以只诛首恶,他也不得不接受。毕竟,别说小小一个岚州,当初权梁山等人在长安谋叛,甚至一度攻入太极宫的时候,宋憬用于安抚人心的也是同样一招。

    所以,对于杜士仪罗列出和杀害岢岚军刘大使有涉,以及事后更率军悍然袭杀于他这代州长史的乌罗艺主从十余人,李隆基自然不会手软,制令上当即定了斩立决。而对于出这么大事情,事先却浑浑噩噩根本没有重视,事发时应对慌乱无能,事后也只是小有弥补的岚谷令卢川,天子也好,朝中政事堂的宰相也好,自然都没什么好感,一概免官待选至于这待选究竟要等候多久,恐怕就只有天知道了。

    至于其他的属官,即便不会在这节骨眼上统统罢免,但考课自然也只有下下了。

    至于杜士仪本人,尽管朝中多有物议,但他一到岚谷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叛安抚,政事堂中两位宰相自忖可以昧着良心,但禁不住杜士仪是李隆基熟悉得很的人,不说有多么大的功劳,但至少功过相抵。所以,杜士仪不提自己,只为陷身敌手却宁死不屈的孙万明请功,此刻朝中下来的制令中,孙万明竟是从县尉直升岚谷令,而平叛有功的段广真和张兴,却仿佛并无丝毫升

    处斩乌罗艺等人的这一天,杜士仪并没有亲自到场,而是只由岚州刺史等人到场监斩,而自己则是在如今暂时由他征用的岚谷县衙中,接见段广真和张兴。对于这次带出来的这两个人,他可算得上是很满意了。

    此刻,他打量了一眼两人的表情,便先看着段广真道:你此次区区二十人便震慑得岢岚军上下不敢擅动,单单以你这等威望,接任岢岚军使,原本是很容易的。岚州谢使君原本有这个意思,但被我回绝了,你可有怨言

    段广真登时大愕。尽管他在西陉关时,麾下说是也有五百人,可并不足额,就算足额,根本不可能发生战事的西陉关,比起西北面就是突厥的岚谷县岢岚军来说,也绝对要重要千百倍。更何况,岢岚军大使是正职,品级在其次,对于蹉跎多年的他来说,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机会,可杜士仪已经替他回绝了心里忍不住生出一丝郁闷的他突然对上了杜士仪的目光,想到杜士仪之前让他随行巡视时问过的话,不觉又陷入了深思,最终方才说出了一句话。

    我听使君的。

    杜士仪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果段广真就此生出怨尤,那么,他会按照岚州刺史之前所请,直接把人留在岢岚军,然后为其请功,这样大使之位依旧会落到段广真头上,但日后如何,他就撒手不会再管了。可段广真在诧异和失望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服从,那就代表着他可以更加放心地用一用这个排兵布阵很有一套,本身又颇有能力的段广真。

    很好。大同军之行至关紧要。你先下去好好准备一下。明日就出发。

    等到目送了段广真行礼后离去,杜士仪见张兴仿佛在想什么,他对这个往来更多也更熟悉的年轻人招了招手,旋即笑道:怎么,是不是在想我太严苛了有功不赏,不是御下之道

    使君能对挺身而出宁死不屈的孙少府那样赏识,不惜举荐其直擢岚谷县令,又怎会置段将军功劳苦劳于不顾张兴本就是聪明人,杜士仪不说他也会往这上头猜,更何况杜士仪这反问中无疑就是这个意思。果然,他如此一问后,杜士仪就意味深长地回答了一句。

    岚谷县太小,岢岚军同样太小了。

    见张兴会意点头,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孙万明是明经及第,出仕已经十年,论理不应该事到如今还在任县尉,之所以蹉跎至今,是因为他在捕贼尉的任上恶了上司,后来被贬到西南之地任县尉,这一次是才调回河东道来。我举荐此人为岚谷令,也是因为他的资历原本就已经足够了。反而你身为处士,虽署理过代州州学经学博士,可我辟署你为巡官还时日尚短,如今因功请奏,州县实职固然是有,但区区一个县尉不够你展才。而以你的出身资历,难保上司同僚不排挤。

    使君的苦心,我明白。正如使君刚刚说岚谷县和岢岚军太小,即便是英雄,若无用武之地,岂不是可惜

    你明白就好。不过你此次功勋不小,我不会埋没你的,待我回归代州之后,便会奏报李公,以你为河东节度掌书记,请奏朝廷,为你带试校书郎衔。

    尽管试校书郎也就是挂个名,能够拿到校书郎的俸禄,并不代表就能真正跻身校书郎那等清贵官之中,但张兴仍然大受震动。他几乎想都不想便长揖行礼拜谢,等到杜士仪吩咐了他去刑场打探以及其他几件事,他告退了出来时,心中仍然是热乎乎的。

    杜士仪这样一个上司,着实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和段广真全都不是嫡系,可一旦受到任用而有功,杜士仪竟是毫不吝惜为他们争取恩赏,就连孙万明这样原本该素不相识的亦然。

    而杜士仪自然不会忽略了孙万明。不说那是宇文融临终前托付给他的名单上的人,单单是孙万明在此次兵变中表现出来的气节,那就值得他敬重。尽管此人最终没能忍住,以至于身陷囹圄遍体鳞伤,可想想若真的是那般隐忍能谋的人,也不至于被上司排挤到十年无有寸进的地步,他也不能太苛求。所以,当他来到县廨后头,那间卢川腾出来特意安置孙万明的屋子时,他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卢川知道孙万明从此之后就会成为这岚谷县廨的主人,会不会后悔当时没有挺身而出

    杜使君十天的休养,尽管受的外伤很不轻,但在大夫的精心调治下,孙万明的精神气色都好得多了。由他接任岚谷县令的制令,下头人哪里忍得住,早就告诉他了,甚至还团团围着好一阵恭喜,可他自己却有些惶恐。此时此刻见杜士仪快步下来,前头那些日子动弹不得,如今却总算能在屋子里活动的他正要下榻,却被杜士仪一把按住了。

    你伤势尚未痊愈,不可妄动。

    哪里就这么娇贵。这些天来,都要别人照顾我,外头的事情甚至要劳烦杜使君亲自操劳忙碌,如今我却受升赏,实在是受之有愧尽管仕途多年无有寸进,但孙万明的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爽直急躁,此刻咬了咬牙便开口说道,我既不曾拖延乌罗艺谋叛,又不曾抚军安民,却反而占了使君的功劳,我

    见杜士仪和孙万明说话,原本在屋子里守着的大夫自然知情识趣地退下了,留出了清净的地方。

    此刻,杜士仪看到已经四十出头偌大年纪的孙万明涨得脸色通红,他就摇摇头说道:是我在上奏朝廷的奏疏中举荐的你,所以,你不用受之有愧。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而又在人蛊惑挑唆未果动了严刑之后,还能够把持得住,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更何况,我知道你从前第一任时,之所以不为上司待见,正是因为在括田括户时得罪了本地大族,不受贿赂,犯了众怒。你这十年来的官途正应了一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等大丈夫,区区一介岚谷令,算得了什么

    孙万明入仕这么多年,见过的上司也不少了,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窝心的话,他只觉得整个人从外头一直热到了肺腑深处,一时喉头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知道紧紧握住杜士仪的手。突然,他又意识到了之前大夫悄悄告诉他的那件事,脸色一下子又刷的变成惨白一片。

    承蒙使君赏识,我实在是惭愧得无地自容,可是可是我恐怕要落下残疾,不得不辜负使君美意了。

    见杜士仪面色陡然之间无比震惊,他不安地看了一眼左手,低声说道:我的左手被人用棒子打折,又悬吊太久,大夫说,就算再尽心调制,恐怕也难以活动了。

    尽管心下大吃一惊,可听到是左手而不是孙万明惯用的右手,杜士仪不禁舒了一口气,旋即温言说道:无妨,尚书省吏部关试的时候,固然讲的是身言书判,缺一不可,但此次你挺身而出乃是大义,若有身体损伤,那也是没办法的,怎至于就此不能做官别说你这左手是否能恢复还不一定,就算真的不能动,你左臂仍在,形体尚全,用得着这样妄自菲薄你不要忘了,你家中尚有妻儿老小,他们如今正以你为傲,别辜负了他们

    我

    在杜士仪的目光逼视下,孙万明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涩声答道:我明白了我不会辜负了家人,也不会辜负了使君厚待

    那就好。杜士仪转怒为喜,笑着松开手示意孙万明躺回去,这才开口说道,明日我就要北上朔州。你病体未愈,专心养病即可。记住,岚谷县如今正在动荡不安之际,你早一日痊愈,就早一日能够让此地安定,切记

    尽管年龄相差十余岁,为官的年限却几乎相同,可论及独当一面的经验,杜士仪比孙万明多几倍,因此他接下来一条一条事无巨细地嘱咐,孙万明也听得全神贯注,尤其是对于杜士仪表示,募兵乃是国策,没办法轻易更改,但他定会苦思解决之策时,他还忍不住反驳了一两句,须臾竟是就这么说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外头等候的大夫觉得时间太长敲了门,两个人方才一下子醒悟过来

    竟是忘了时间,好了,就是这些事了,你且好好休养,明日就不用特地来送了。

    是孙万明想起自己刚刚一下子忘情的时候还反驳过杜士仪说的话,可此刻杜士仪却完全不以为忤,他不禁越发心情激荡。眼看着杜士仪到了门口,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竟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使君为何知道我初任官时的情形我只不过是一出身寒素的无名之辈

    是啊,你确实不是什么久负盛名,文采风流的人。杜士仪伸手按在门上,顿了一顿后就头也不回地说道,但是,你做的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还是有人记得的。既然知道你就在岚谷县为官,又是有风骨气节才能的人,我自当力荐用之。

    因见杜士仪就这么出去了,孙万明不禁呆呆出神。杜士仪的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当年的事情有人记得,而且对他很是嘉许,于是对杜士仪提过甚至是力荐,所以又因为他这次的举动,杜士仪方才会对他如此不遗余力地提携。可是,那究竟是谁,是谁会对如此真心待他

    这一天夜里,当杜士仪睡不着披衣起床到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却发现树下正站着一个人。认出那是身形至今尚未恢复过来的赤毕,他便悄然走上前去。然而,他的武艺相比赤毕来说自然就谈不上高明了,尚未欺近十步之内,原本怔忡出神的赤毕就已经陡然惊醒回头看来。

    郎主

    今夜是你轮值

    上半夜是我。赤毕笑了笑,上前来替杜士仪拢了拢肩头那件外袍,这才问道,郎主这是睡不着

    这次出来,原本我最重要的是巡查大同军,没想到在岢岚军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孙万明便是宇文融那张名单上的人之一。

    听到这个答案,赤毕只是微微一愣,随即便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在想,就算他气节风骨可嘉,不过区区一个县尉,郎主对他实在是太优厚了。

    那也是志在试探和考察。几番相处下来,这孙万明确实可用,或者说,也许他在才能家世上头,未必及得上宇文融举荐的其他人,可在人品上还有胜过之处。宇文融出身京兆世族,因为寒微时吃了太多的苦头,所以简拔人才时,更多的是投世族权贵之所好,更多的是妥协。可结果如何一朝事败,甚至就没有几个能够为他说话,能够为他奔走的人。因为世族都有亲族,都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利益关联,谁都不能轻举妄动。更有甚者,理所当然,不知感恩

    赤毕刚刚出神,也正是想到了和宇文融相处的那一年多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足以原本对宇文融并不以为然的他,深刻体会到这位曾经的宰相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当杜士仪此时此刻用这样尖刻的语句点穿了这一点时,他心里竟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快意。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郎主日后用人,当不会如他这般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你说得对。杜士仪点了点头,却再也没有说什么,转身回了屋子。即便他如今在用人时比从前更加功利,但他没什么后悔。既然要成为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那么,他至少要把所有的枝叶都纳入掌控之中

    王屋山仙台观中,这两年来大多数时候都是清净得可以说是过分冷清了。尽管大唐公主拜道士为师本就不是第一次,当初她和金仙公主在睿宗初年,甚至还拜过一个后来证明是声名狼藉的道士为师,但她这一次拜了司马承祯为师,却是真心实意的。司马承祯对功名利禄全都不在意,而且是真真正正信奉坐忘成仙,餐风饮露的那一套,所以久在红尘打滚的她最初很不习惯,反而金仙公主对此信之不疑,可她已经觉察到有人对玉奴的窥伺,便索性横下一条心就此在仙台观隐居,就连上一次杜士仪因宇文融之事被宣召回京,她也一力克制自己,没有贸贸然现身。

    如今的杜士仪已经不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一介士子,而是权掌一方的河东节度副使,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与其太亲近了。

    如今的她已经韶华老去,甚至说不清对杜士仪究竟是一种纯粹视作为知己好友的状态,还是如同固安公主那样,把他当成了弟弟一般她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三人中最年幼的,至于其他并非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纵使在外头表现得再亲密,终究还要差些。更何况,唯一的嫡亲兄长是天子,早已不是当初可以任性撒娇,期冀庇护的兄长了。

    贵主,贵主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出神的玉真公主回头一看,见是自己最信任的侍婢霍清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她不禁打趣道:什么事让你急成这样怎么,难道是杜十九郎又闯了什么祸,又被宰相们提溜到长安来了

    尽管知道主人心情很好来之不易,但事关重大,霍清还是不得不先整理了一下思绪,随即方才轻声说道:雅州急报,太真娘子的父亲,雅州长史杨玄琰过世了。

    什么

    玉真公主登时大吃一惊。杨玄琰虽是勉强也算出身名门望族,但和弘农杨氏的关系已经远了,再加上才能平平,倘若杜士仪不是因为爱徒玉奴的关系,为他通路子找关系,他不至于到西南重镇之一的雅州出任司马,任满之后因为茶引之功,又再次原地擢升为长史。她也听说过杨玄琰的身体并不算太好,可也没有太往心里去,毕竟,这年头讲的是命中注定,再说杨玄琰贵为雅州长史,总不至于请不到名医。于是,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方才叹了一口气。

    去带太真来吧。

    过了年就已经十三岁的玉奴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尽管身上穿着道袍,但这丝毫无损她的天生丽质,面对师尊的召唤,她提着裙子一路疾跑了过来,到玉真公主面前时方才气喘吁吁地问道:师尊叫我

    在王屋山中的这些日子,看似寂寞冷清,但玉奴常常带着人在山中嬉戏,再加上司马承祯对于音律颇为擅长,尤其是道曲更为一绝,她兴之所至便跟着司马承祯一块谱曲奏乐,有时候还琢磨着加入乐舞,倒过得特别快乐。两年时间里,她竟是显得丰腴了不少,白里透红的丰润双颊上,此刻还挂着欣喜的笑容。

    面对这样的爱徒,玉真公主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可是,有些事情瞒得住,有些事情瞒不住,她在沉默了许久,眼见得玉奴已经有些担心的时候,方才面色苦涩地说道:太真,雅州来信,说是你的父亲过世了。

    父亲阿爷阿爷过世了这不可能

    玉奴的第一反应便是荒诞无稽,可是,当看到师尊的脸色郑重,她就意识到,这么大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有人和自己开玩笑的。尽管她已经习惯了在王屋山仙台观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明白暂时不能回去和父亲团聚,可此时此刻,她仍是禁不住分外痛恨痛恨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的自己。脚下一软的她瘫坐在地上,可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有泪水顷刻之间糊满了眼睛。

    阿爷,那是她最最喜欢,最最放不下的阿爷,可如今他没有等到她回去就这么走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第六百五十五章 铁勒拔曳固

    拔曳固,也称拔野古,乃是铁勒九姓之一。最初此部臣服于突厥,而后随着薛延陀汗国的壮大,又依附于薛延陀,可当大唐建国之后东征西讨所向披靡,这一部自然又理所当然地投靠了大唐,可武后时期东突厥复兴,这个反复无常的部落立时成了默啜的走狗之一。

    还是这样一个铁勒部落,在一度被默啜大破之后,其中一个不服输的勇士在半路上袭杀了默啜,把首级献给大唐,可拔曳固终究抵挡不住即位后的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复仇似的猛攻,和同罗以及其余几乎被打残的铁勒诸部一起,投靠了大唐,被安置在朔州马邑以北的大同军一带。

    尽管大唐接纳了拔曳固所在的五部,可对于这些反复无常的部落并不是没有防备的,并州城内的天兵军就因此而设,开元八年杜士仪以状头之名奉旨观风北地时,就被张说差遣过去同罗部安抚,而张说本人则是安抚拔曳固。

    相较那时,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十一年。杜士仪再不是当年尚未释褐的白身人,而是统辖六州的河东节度副使,代州长史,而拔曳固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兵马尽管尚及不上同罗,据说也已经恢复了元气。相较于朔州那可怜巴巴的两万人口,拔曳固在内的铁勒诸部一直至关紧要。

    如今的朔州刺史,已经不再是杜士仪当年往云州上任时的魏知古之子魏林了,对杜士仪的到来倒也客客气气。得知杜士仪只会在朔州停留一晚,次日便要赶赴大同军,他就更加款待周到了摆明了杜士仪不是来挑自己的刺,他何必给人脸色看要知道,杜士仪可是刚刚在岢岚军中大开了杀戒,双手染血而来。

    因明日就要前往大同军,作为自己兼任大同军使之后的第一次巡查,杜士仪自然也对朔州左近的铁勒诸部情形有些了解。这一晚上召见段广真和张兴的时候,他就开口问道:你们两个可知道,缘何铁勒诸姓会屡屡归降后复又反叛

    段广真和奚人以及契丹打过交道,对于铁勒虽也并不陌生,但对于这种问题,他却没有深思过,这会儿冥思苦想了片刻,见张兴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他就沉声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铁勒狼子野心,归降只为休养生息,复叛自然是因为突厥给了更大的好处,所以方才一再反复。

    张兴见杜士仪看向了自己,犹豫了片刻方才说道:我觉得段将军此言固然有些道理,可铁勒反反复复并不是一次两次,恐怕不能全用狼子野心四个字来形容。据我所知,铁勒时有谋叛之心,也是因为边镇主帅疑心过重,比如从前王大帅镇朔方的时候,一下子暴起杀降户数百,以至于人心仓皇。

    听了两人的话,杜士仪便笑道:你们两个都没说错。固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是,你若只在需要的时候给出财帛安抚人,平日里却驱之犹如奴隶,自然不能让人归心。我曾听说,我大唐军中有一个习俗,但凡大军征伐,必定简胡骑以率其前,率汉兵以蹑其后,认为如此失则无损国家,利则功归社稷。而但凡征伐,从马匹兵器军粮,一直到死伤的抚恤,全都是这些胡兵自己负责,而所得战利品却不过寥寥,而相形之下,突厥昔日也是这般驱使铁勒人的,区别只在于,我大唐安置他们的时候,拨给的牧场土地总比突厥人要大方些,而且安置的财帛也给得更多些,除此之外,别无二致。

    简直和后世某些国家打仗时把外国雇佣军放在前头当炮灰的方法如出一辙

    尽管杜士仪曾经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过同罗部以及奚人三部,使他们暂时打消叛唐的打算,甚至还大力宣扬过大唐朝廷给各部的好处,但对于打仗的那些门道,他并不是完全不清楚,而自从他到云州担任长史,亲自看人练兵,视察军中,询问往昔战事的详情,他的心里就更加透亮了。

    不说别人,就是郑仁泰薛仁贵当初兵指天山的时候,铁勒诸部也曾经望风而降送上降款输诚,可事后仍然被唐军好一阵猛杀。尽管将校可以辩解说是怕这些降部反复无常,但杀降这种风气一旦形成,在广大的降户之中,大唐的名声自然就越来越差了。再加上一有战事便征发铁勒兵马,包括耗日持久的东征高句丽,铁勒人不叛那才是没道理的。只不过,别说铁勒九姓彼此之间也有族仇,就算他们是一个紧密的团体,夹在突厥和大唐中间,仍然是不够看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只能成为墙头草,在两个全都不那么美妙的选择之中努力摇摆腾挪,希望找到一条生路。

    话虽这么说,杜士仪又不是慈善家,连段广真这样读书不多的军将,都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又怎么会不清楚

    所以,当他次日一大清早带着随从护卫百多人到了大同军时,自是一身戎装甲胄鲜亮岢岚军中那一场动乱着实让他警醒,非但坐镇代州的王容几乎把得力的人手都派了过来,就连云州也悄悄不动声色地派出了二十人的精锐。至于朔州刺史齐峻,为了以防万一,于脆就自己跟了过来。

    因为大同军使素来都是代州都督或是长史兼任,所以大同军中驻扎在朔州马邑东边大营,真正管事的乃是副使窦明珍。他一见杜士仪那些全副武装的随从,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迎了人进军营后少许解说了两句,当杜士仪问到铁勒诸部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变得微妙了起来。

    大同军管军九千五百人,马五千五百匹。一度整个大同军中,至少有两千余人马出自铁勒诸部。而后横野军奉旨迁往安边县,也就是古时代郡的大安城,铁勒诸部如同罗仆骨等部也大多随之迁了过去,最盛的时候,横野军中有超过铁勒蕃兵八千人。可这些年,随着突厥渐渐不再如当年那般强势,铁勒诸姓心念旧地,不断有人回迁。如今不论大同军还是横野军,蕃兵极少,而大同军左近所剩的铁勒拔曳固部,也大约只有三五千人而已,很少在军中应奉了。

    拔曳固都督曾经是当年能够出兵三千从大唐征伐,领都督衔,族内还有雄兵数千,人口至少两万,现如今留在朔州的只有区区三五千部众,杜士仪自然震惊不小。因而,在大同军中巡视了一圈,从粮库军械兵员军阵林林总总看过一圈后,他就大致了解了情况,轻轻点了点头。

    时候尚早,谁人带路,我打算去拔曳固部看看。

    担心出事的朔州刺史齐峻瞅了一眼大同军副使窦明珍,本意想要对方劝杜士仪打消这个念头,谁知道窦明珍略一踌躇后,竟是爽快地答应了。等到杜士仪一行人出去准备,他就急忙上前叫住了要跟出去的窦明珍,满脸懊恼地问道:那些铁勒族民素来不好打交道,如今又有不少迁回漠北,天知道会如何对待杜使君倘若一言不合要动武,那就更加糟糕了,你怎么不阻止杜使君

    杜使君要做的事情,倘若那么好阻止,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成了刀下亡魂

    见齐峻被自己说得噎住了,和这位新任刺史没打过多少交道,却不太瞧得起其人小心谨慎性子的窦明珍就嘿然笑道:再说,杜使君精通突厥语人尽皆知,当初抚慰同罗部,对奚人诸部也素来友善,拔曳固部也不是见谁就咬的疯子。使君都说了他们打算全部迁回漠北,又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杜使君总而言之,杜使君看上去对大同军的情形颇为满意,那就够了。这次我自会带着精锐随行护卫,使君身为朔州刺史,日理万机,就不用跟着去拔曳固部了。

    之前上任之后第一次去拔曳固部视察的时候,齐峻这个朔州刺史就碰了个硬钉子,对这些铁勒族民很没有好感。因而,听出了窦明珍话里话外的揶揄讽刺之意,恼将上来的他想想杜士仪也确实没有要求自己同行,索性就出去向杜士仪告罪一声,径直回了马邑的朔州刺史署。

    而杜士仪在窦明珍亲自点了一百精锐随行,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了拔曳固营地附近的一座小丘时,杜士仪登高远望,就只见附近只余数百帐,有没有窦明珍所言的三五千人还是问题。

    而等到他们驰马接近,就只听不知道哪儿传来了尖锐的号角声,紧跟着就只见各处好一阵慌乱,须臾相迎的并不是盛装的族老,而是蜂拥出来的杂乱兵马。然而,就只见这些人中有年过半百的老人,也有稚嫩的半大孩子,乱糟糟的看上去无甚章法。结果,还是窦明珍一骑突出,高叫了一声。

    河东节度副使兼大同军使,代州长史杜使君到

    尽管这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足可以这些蜂拥出来的人全都听到,但他们还是并未散去,只不过,不少人脸上都流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不少人还好奇地打量着杜士仪。这时候,杜士仪索性拨马上前了几步,这才用娴熟的突厥语问道:拔曳固部如今谁人主事难道有客从远方来,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这句话在人群中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个白发苍苍衣着朴素的老者拨开四面拿着弓箭,提着刀剑的老老少少,径直走到了最前面。见对面那一行人也分开了一条道路,一个看似年岁不大的青年策马上前,他立刻恭敬地抚胸行礼后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可是当年安抚同罗部,后来又在云州收纳奚人度稽部的杜使君么

第六百五十六章 丢包袱

    杜士仪自己都不知道,他在上至突厥,下至铁勒和奚族的民众当中,名声居然都很不错。突厥人对于他的好印象,来自岳五娘冒充突厥王女招摇撞骗,给他脸上贴金,散布了无数神乎其神的传奇。至于铁勒人和奚人对于他的好印象,则是他属于少数几个肯出面安抚他们这些异族的大唐官员之一,而且,他不单单是许人以好处,而是真真切切地给人以实际利益。所以,当他给了那老者一个肯定的答案之后,他立刻被人恭恭敬敬地迎入了营地。

    在小丘上登高望远看不过数百帐,可是,等到真正进入营地,杜士仪方才体会到,这些营帐大多数已经老旧不堪,而随处可见的,几乎没有一个青壮。

    小则七八岁九十岁的孩子,老则五六十开外的老人,再有就是长相普通的妇人,那些圈养的牛羊马匹也不见多少,整个营地显得萧条而没有多少生气。即便是老者引他进入了一座外表上看起来最齐整的大帐,内间陈设也显得极其简单。唯有席地而坐的那块绒毯上,编织着精巧的花纹,仿佛来自西域。

    因为杜士仪能够说得一口流利的突厥语,也就是铁勒语,所以亲自将杜士仪迎入大帐中的铁勒老者自然不会勉强卖弄自己那点根本没法见人的汉语,索性就用了铁勒语。恭敬地请杜士仪坐定,又吩咐了一个侍者去预备奶茶,他便笑着说道:我是如今的拔曳固都督勒健略,见过杜使君。

    所谓都督,是当初铁勒诸部禁不住突厥攻势,分裂之后请求内附大唐时,大唐天子李隆基给五部酋长的官号。说是都督,但其实只统辖本部族民,而且各出兵马,听从天兵军节度大使,也就是如今的河东节度使号令。然而,杜士仪对铁勒突厥奚族契丹都有相当的了解,见这勒健略垂垂老矣,少说已经七十出头,大帐前甚至都没有多少供驱使的卫士,他就知道,此人声称的拔曳固都督,不过是好听罢了。

    想到这里,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如今拔曳固在朔州境内的族民,还剩下多少人

    勒健略苦笑一声,又叹了一口气:杜使君既然垂询,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想来杜使君一路过来,已经都看得清清楚楚了,朔州境内的拔曳固族民,只剩下老弱妇孺,如今的营帐看上去固然还不少,但已经有很多是空的了。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两千人。

    两千人

    杜士仪想起开元八年安抚了同罗部,和张说一起回归并州的时候,曾经听张说说过,拔曳固曾经兵员上万,再加上老弱妇孺,号称有六万人,一万帐以上尽管被突厥一度打得溃不成军,但迁来朔州的不下一万五千口,如今却只剩下了区区两千。一时间,想起抵达朔州后得知的情况,他不禁看了看一旁的大同军副使窦明珍,后者索性毫不讳言地用汉语解说了起来。

    杜使君,铁勒诸部原本就是群居于漠北,当初是因为被突厥打得无法存身,这才不得不依附于我大唐。如今突厥毗伽可汗不再是当年那个雄心勃勃的突厥之主,而左贤王阙特勤又在年初去世了,所以,铁勒诸部自然都希望迁回故地。从开元十五年开始,大同军和横野军附近群居的铁勒诸部就不时有人马回返昔日故地,先是拔悉密,然后是仆骨同罗,最后才是拔曳固。拔曳固部应该是年初方才北迁了又一批人。据我所知,如今铁勒诸部大多数已经回归漠北,并站稳了脚跟。比如拔曳固部,把这两千人留下,也许是担心万一突厥大肆来攻,他们举步维艰,抑或者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听懂了其中不少话的,勒健略苦涩地笑了笑,作为被留在朔州的老弱妇孺之首,尽管号称都督,但他很清楚,朔州刺史之类的大唐官员并未将此事宣扬出去,是因为觉得他们这些铁勒诸部聚居于边境,反而需要提防守备,而如今主力徙居漠北,他们这些老弱妇孺就再不足为道了。可是,想到部族如今在漠北的处境,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杜士仪,突然又生出了几分期望。

    杜使君,如今我拔曳固部已经迁回了漠北,但处境依旧堪忧。我拔曳固当年居于独洛河北,后来往东迁居,和同罗仆骨相接,兵力胜万,人口八万,可因为当年袭杀突厥默啜可汗的,就是我拔曳固人,所以在后来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回兵复仇之际,我拔曳固的兵马也损失最为惨重。如今虽是迁回故地,但眼下漠北铁勒诸部之中,拔悉密和回纥两部最为强盛,拔悉密酋长阿史那施,回纥酋长骨力斐罗,两人号令一出,我拔曳固也好,同罗仆骨以及其余各部也好,莫敢不从。而当初附庸薛延陀的葛逻禄,如今亦是兵强马壮。我拔曳固既要提防突厥,还要提防这些部落,在漠北其实也是举步维艰。

    这些隐情,就连窦明珍这个大同军副使都从未听说过,想来也是属于铁勒诸部迁回漠北后的机密,但此刻勒健略却对杜士仪和盘托出,他不由得惊异十分。再看杜士仪微微眯起眼睛,仿佛也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窦明珍不禁面色一动。

    别说铁勒诸姓,就是奚人五部之中,也各有勾心斗角,所以,杜士仪明白勒健略缘何要对自己大倒苦水。他想了想便再次开口问道:如今朔州只剩下了拔曳固部,那蔚州同罗部呢

    同罗部和我拔曳固部不一样,当年至少还存留了主力,所以已经全数北迁了。

    看了一眼杜士仪的脸色,勒健略知道恐怕蔚州刺史不知道是没当一回事,还是觉得同罗部的北迁只会对自己有利,所以没有禀报给杜士仪,他此刻也无心替自己这些老弱病残找麻烦,换了个郑重的坐姿之后,他就诚恳地说道:使君,我们这些都是被部族抛弃的人。那些十二岁以上,或是从小就弓马底子好的,早就被部族给带走了,剩下就是我们这些老人和无用的女人,还有太过幼小的孩子。我这个都督是硬着头皮自称的,只为了统辖好部族

    还有多少孩子

    杜士仪突然打断自己问了这么一句,勒健略犹豫了一下,声音一时更加低沉了下来:两千人中,五十以上八百余人,妇人七百余人,俱是体弱之辈。至于孩子,则是五百余人。最小的两岁,最大的十二岁。此外,便是羊三百头,毡帐四百顶,不能当战马的马匹四百匹,这就是我们拔曳固部的所有家当了

    一旁的窦明珍登时勃然色变。杜士仪问孩子,勒健略却把老人和妇人多少,财产几何也都说了出来,却惟独不提青壮,这无疑说明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就连他,这也是第一次知道,拔曳固竟然真的一狠心带走了所有能打仗的主力,抛下了这批老弱妇孺这些人杵在朔州左近,若是不管,这两千人能够撑到几时谁也说不好,而且会被指斥为罔顾道义;可若是管了,从前大唐对内附的铁勒诸部还算优厚,可那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兵力可供驱使,现在难道还要白养这些人

    这个答案和杜士仪料想到的最差结果几乎仿佛。既然有所心理准备,他只能压下各州刺史对于诸部北迁所采取不作为态度的不满,目光犀利地看着勒健略,一字一句地问道:这些孩子,是孤儿还是留下来的这些妇人之中,有他们的母亲

    一半是孤儿,一半是母亲带着哺乳或者太过幼小不适合迁徙的孩子留下的。因为年初北迁的那一批人,是为了应付和我拔曳固部争夺水源的回纥大酋,所以不敢带上任何累赘。说到这里,勒健略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真切的恳求之色,我知道杜使君一向慈悲为怀。拔曳固北迁之后就算站稳脚跟,恐怕也不会来接我们这些族民,毕竟,我们这两千几乎没有自保能力的人要平安回到漠北,要出动多少兵马而这里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也有不能自食其力的老人,我不求别的,只求杜使君能够继续庇护我们在朔州安居。

    这个要求看似很卑微很简单,可杜士仪很清楚,如今放跑了能够打仗的拔曳固兵马,却留下这些需要照顾的老弱妇孺,对于朔州来说恐怕是一个巨大的负担。所以,他想了想便推说要商量,先把勒健略打发了出去。紧跟着,他才看向了窦明珍。

    使君,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拔曳固部竟然丢下了这些人。别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杜士仪本来就是自己的直属上司,而且他一不留神还出了这样的纰漏,窦明珍自然有些无地自容,半个月之前,拔曳固大约还有八百人驰归漠北,因为连月以来常常有这样的情形,我也没太在意,谁知道竟然

    你不用解释了。

    杜士仪摆了摆手,心中仔细掂量着勒健略说的这些话。从功利的角度来说,他可以拒绝,而且理由都是冠冕堂皇的,真正领了朝廷官爵的拔曳固都督已经北迁漠北了,其他族民还留在朔州于什么,他这个代州长史当然是应该大度地放他们去漠北,和他们的家人团聚。可是,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他一时心狠手辣不要紧,可这种做法也不知道会逼死多少人,更何况也有人会指斥他违背道义。而且,要说老弱妇孺,他当初在云州的时候向奚人买奴隶的时候,不是特意申明不论老弱妇孺

    此事我不能立时答应你。等到再次把勒健略召了进来,杜士仪硬起心肠答复了这样一句话,见那勒健略大失所望,他便语气平淡地说道,待我巡视了云州和蔚州之后,再做定夺。

第六百五十七章 亲情如水

    什么,拔曳固部只剩下了两千余老弱病残

    朔州刺史齐峻见杜士仪面露寒霜,而大同军副使窦明珍亦是满脸凝重,即便没人回答他,他也知道这恐怕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

    朔州距离长安一千七百余里,大唐建国之初,从刘武周手中收服朔州时,因为刘武周起家便是马邑,连年征兵,朔州十室九空,隋时曾经颇为繁荣的马邑只余下了不到两千口人,其余各县也是凄凄惨惨戚戚,整个朔州的人口也只有四千多。尽管历经建国百年以来休养生息,但武后年间默啜可汗崛起,和突厥接壤的朔州亦是虏患严重,到现在朔州人口也只有区区两万。

    而大同军驻扎在侧,固然给人一点安定的感觉,可大同军所耗粮食乃是一个天文数字,再加上不是府兵而是募兵,本地无法供给,从前是太原转运,现在是云州转运,而本州人户每年租庸调就已经足够一州刺史焦头烂额的了,现在拔曳固部拍拍屁股一走,却丢下了这么一个包袱下来,齐峻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同罗也好,仆骨也好,回纥也好,迁回漠北的时候,全都是一股脑儿把人带走,唯有这拔曳固实在是欺人太甚将两千不能打仗的部众丢给朔州,以为我大唐是专管收容老弱病残的不成让大同军把这两千人衤出境,让他们自生自灭

    窦明珍虽然没有明说,但无论脸色还是眼神,无疑都表示,他是赞同这一条的。他们两个掌管军政两头的既然都是如此意见,杜士仪不置可否,说是回程再议,次日便马不停蹄地北上云州。当他在傍晚抵达云州怀仁的时候,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从云州长史任上离任不到一年,那时候的怀仁已经有十二坊之地,可如今重归故地,他已经看到了一座城池的雏形。尽管夯土的城墙并不高,箭楼等等亦是尚不完备,可是现如今的怀仁,已经可以称城了

    张兴和段广真都不是第一次到云州来。可他们多年前路过这里的时候,云州还是废城,连固安公主都尚未徙居于此,更不要说现在的怀仁了。那时候的这里,只是一片荒地,甚至连一度从朔州直通云州的官道,都因为多年失修而显得破败。可他们从马邑出发进入云州之后,就发现一路的官道齐整平实,沿途每隔一段距离就可见客舍驿站,越是接近怀仁,大片大片的农田越多,而现在这座拔地而起的怀仁县城,更是让人惊叹这里的生命力。

    至于更让他们惊叹的,则是那位官居六品,迎上前来后竟是直接给了杜士仪一个熊抱的怀仁县令。尽管知道那是杜士仪的内弟,可对方身在官场如此大大咧咧实在令人哭笑不得。就连杜士仪,在崔俭玄又退后一步行了下属见上司的揖礼,一本正经地叫了一声见过使君后,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你就是改不了老性子今天晚上就住在怀仁县廨,我有的是话要问你。

    怀仁县从建立至今尚不到两年,可就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已经汇聚了超过三千的人口,甚至超过了不少中下县的人口标准。尽管出于安全考虑,杜士仪进城之际,南北向的进城主于道,以怀仁二字命名的怀仁大街已经封锁,但路旁还是有不少闻讯而来的百姓。当杜士仪一行人骑马通过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

    崔明府迎了杜使君回来了

    这样此起彼伏的声音传到耳中,杜士仪竟是有一种回家的错觉。他侧头一瞥旁边的崔俭玄,见其仿佛司空见惯似的,甚至还不时朝着路旁观望的百姓摇摇手,一时间还引来了别人一声声崔明府或是明公的称呼,他忍不住再一次感觉到,眼下的两人,不再是当初同求学于嵩山草堂的师兄弟,而是两个已经主政一方的父母官。然而,这种感觉,却在他于县廨前堂见过那些早先心不甘情不愿如今却甘之如饴的属官,而后踏入后头官廨的一刻后化为了乌有。

    舅舅,舅舅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飞快地跑了过来,一个抓他的手,一个身量还不够的也不嫌弃他身上风尘仆仆,直接抱住了他的大腿。他先是摩挲了一下两个小家伙的脑袋,见他们依旧用亮闪闪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他突然一时兴起,索性竟是蹲下身,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全都抱了起来。

    啊好高,和爹爹一样高

    舅舅真好

    这喜滋滋的叫声让杜士仪好一阵无语。回头一看崔俭玄,这个年纪渐长却俊美依旧若女郎的内弟却笑嘻嘻地说道:我平时常常把他们顶在头上带出去玩耍,所以他们一见客人就想央求人家把他们抱得高高的。只可惜,阿朋实在是太小了,只能留在长安,否则琳娘阿朗再加上他,三个孩子在一起,后头多热闹。

    是啊是啊,就是因为你这个太娇宠孩子的父亲,琳娘和朗儿读书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把你这个阿爷搬出来当挡箭牌

    听到这一声娇嗔似的埋怨,杜士仪回头一看,就只见杜十三娘已经出了屋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那个梳着惊鹄髻,身穿绯色方领大袖罗衫,外罩一件鹅黄色半臂,下穿石榴裙的少妇,奇异地与他印象中那倔强而坚强的少女身影重合了起来,以至于他任由一对外甥外甥女在肩头笑闹,等到杜十三娘急急上前呵斥的时候,才恍然回神把他们放了下来。

    阿兄,都是崔郎太惯他们了,也是我没教导好他们规矩口中一面如此说,杜十三娘一面露出了严厉的表情,眼见得崔琳和崔朗全都吓得躲到父亲崔俭玄身后去了,而后者拿出了一贯嬉皮笑脸的伎俩,她不禁没好气地别过脑袋不去看他们,却亲昵地对杜士仪道,阿兄,这一路走得累了吧我亲手下厨做了你最爱吃的菜肴汤羹

    眼见得杜十三娘硬是把杜士仪往寝堂中拉,崔俭玄这才低头看了看左右如释重负状的一双儿女,恨铁不成钢地在他们头上一人拍了一巴掌:没出息,一见你们阿娘就吓成这样别只知道躲在我后头,你们舅舅一来,你们阿娘就顾不上你们了要是再不听话,小心阿娘几天都不和你们说话

    阿爷骗人,你和阿娘不是一直都说,舅舅是最好的

    是啊是啊,阿娘也说,舅舅又亲切又能于,而且外头的人都对舅舅很尊敬

    说是那么说崔俭玄抬头一看,见妻子果然是根本不理会自己就把杜士仪拉进去了,只能再次苦口婆心地教育两个孩子,你们看,你们舅舅一来,你们阿娘就不在乎我和你们了,要是你们还不知道乖乖地和阿爷我一块讨你们阿娘欢心,那这几天就休想她理会我们了赶紧跟进去,在你们舅舅面前撒个娇讨个好,千万别又像刚刚那样乱闹

    崔俭玄对崔琳和崔朗说了些什么,杜士仪不得而知,可等到他净手洗面,先换了一身衣服坐下来用晚饭的时候,却感觉到外甥和外甥女看自己的目光和最初不同如果最初是好奇,那么现在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让他想起了那些无辜的小狗小猫,让他简直生出一种拿根肉骨头逗弄一二的感觉。而且两个小家伙非要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不等他伸筷子,年纪大些的崔琳就拿着筷子在他的碗中挟了一堆各式各样的菜,还眼巴巴地看着他。

    舅舅,阿娘做的菜最好吃了,阿爷老是这么说,可有时候想吃也吃不上,所以老抱怨呢

    琳娘崔俭玄顿时气急败坏叫了一声,见妻子没好气地斜睨自己,他赶紧给了长女一个警告的眼神,自己三下五除二拨拉完了碗中的饭菜,又一再催着杜士仪,最后就拉着这位内兄一块落荒而逃了。

    当杜士仪最终被人生拉硬拽到后头一座木屋时,他一进去便吃了一惊,却见这偌大的屋子中正蒸腾着氤氲热气,一个大汤池子占据了一半的屋子,紧跟着前头的崔俭玄就伸了个懒腰。

    怀仁这地方,其他也就罢了,可就是没有长安那样的温泉。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引了水来烧一池子,如今天热,不费什么,若是赶在天冷的时候,十三娘却不许我用这个,说是耗费太大可咱们怀仁近水楼台先得月,都是用云州运来的石炭取暖烧水,耗费什么啊,我自己掏钱还不行么唠唠叨叨说着这个,崔俭玄一转头瞧见杜士仪在氤氲热气中伫立不动,他不禁好奇地伸手在其眼前晃了晃。

    杜十九,怎么又发呆了

    我只是在想,你终究还是老脾气,再苦的地方也能被你找出乐子来

    杜士仪笑骂了一句,终究一路风尘加上疲劳占了上风。当他脱下衣服,把整个人浸没在那热度刚刚好的池水当中时,就只见旁边突然溅起一阵巨大的水花,却原来是崔俭玄直接跳了进来。懒得理会这小子的他闭目养神好一会儿,随即才突然开口说道:崔十一,倘若我要你收容两千拔曳固的老弱妇孺,你可有什么难处

第六百五十八章 族消和同化

    怀仁县廨的后衙很不小,至少杜士仪等人如今安置的地方,距离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夫妻还隔着两个院子。可是大清早的,杜士仪就迷迷糊糊被一阵摇晃给弄醒了。揉了揉眼睛认出是自己的外甥崔朗,他不禁大为意外,可还没等他问是怎么回事,小小的崔朗就轻轻嘘了一声。

    舅舅,别告诉阿娘我躲到这来了小家伙的眉眼继承了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的优点,虽然一如崔俭玄那般俊俏,可没有那招人的凤眼,也就少了男生女相的担忧。此时此刻,他一边说,一边脱了鞋子往杜士仪那床上躲,直到杜士仪没好气地把他拽了出来盘问缘故,他才苦着脸说,是阿娘要我背论语。

    杜士仪被这个理由气乐了,随即一板脸问道:你这么小年纪,你阿娘能教你几条论语怎么,莫非连你阿娘教的那些你都不会背

    不是,阿娘何止广要我背诵,每次讲一大通意思,回头就要我明明白白地解说其中含义。五岁的崔朗眼巴巴地看着舅舅,竟是伸手牵住了杜士仪的衣角,而且说不出来,阿娘就要罚我。舅舅,你就救救我吧,阿娘好严格。

    杜十三娘竟然是严母,崔俭玄显然是慈父,杜士仪忍不住想起了王容对自己的评价,一时间顿时有些心虚。然而,正当有些心软的他打算答应小外甥的请求,替他去向杜十三娘求求情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妹妹那熟悉的声音。眼见得崔朗一听到那声音便面色发白,就连他也不禁设想杜十三娘沉下脸教训人的样子。果然,随着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紧跟着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声厉叱。

    阿朗,你是哪里学来的规矩,一大早就来缠你舅舅我教过你的,学而时习之,你舅舅当年读书刻苦,抄书数千卷,这才有今天,你明明读书数遍能诵,却不肯用心理解其意,成天只知道偷懒,将来怎么给你弟弟做榜样杜十三娘走上前来,脸色越发严厉,须知你宝儿师兄跟着你舅舅读书之后,每日读书习字,还要整理书房,抄写各种信函,其他杂务更是不计其数,哪有你这般惫懒的

    崔朗被母亲训丨斥得不敢言声,一时再也不敢赖在杜士仪身边,苦着一张脸下了床去。等到杜十三娘吩咐了竹影带他回去的时候,他却不禁仍然连连回头去瞅杜士仪,期冀这位舅舅给他求求情,可被杜十三娘狠狠一瞪,他就立刻老老实实什么小动作都不敢做了。

    直到儿子被人带走了,杜十三娘方才长舒一口气,见杜士仪面色微妙,她就叹气解释道:阿兄,不是我要狠心当严母,实在是崔郎太过娇宠孩子了。成日里但凡琳娘和阿朗要什么,他必定什么都答应,读书功课却是常常说什么晚两年也不打紧,也不想想自己当年在草堂就老是临时抱佛脚我跟着老师殷夫人学经史的时候,老师就一直教导我,业精于勤荒于嬉,小时候若不能养成好习惯,虽有些人能在长大之后加倍勤奋弥补过来,但大多数人就会就此荒废了。

    一大早被外甥痴缠,紧跟着妹妹又苦叹育儿经,杜士仪此刻的心情远比面色更加微妙。好在杜十三娘须臾便想起了正经事,当即笑道:知道阿兄你一路奔忙辛苦,所以我特意吩咐晚些叫你,这才让阿朗溜了过来。昨天你到了怀仁,崔郎就让人送信去了云州城,今日也不知道是哪个会来。

    会来的总脱不了是杜士仪最信任的那几个人,因此他点点头后,就立时更衣梳洗去用早饭。等到他上午在怀仁县内外转了一圈,又得知如今崔俭玄同样是仿照云州的例子,暂时不在城外设置定居点,以防突如其来的战事,他心里不禁有些计较。晌午时分,他回到怀仁县廨大门口时,正值几骑人从不远处疾驰而来,临到他身前几步远处勒马急停,为首的一匹马上,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一跃下了马背,随即快步上了前来。

    杜师

    宝儿

    尽管只是大半年不见,但杜士仪一眼看去,就知道陈宝儿又蹿高了一截。和当初在成都初见时那个青涩童子相比,如今这少年不但读书有成,而且历练颇多,哪怕是较之那些出身世家名门的年轻人,也丝毫不缺从容沉稳的气度。见陈宝儿竟是要下拜行礼,他连忙伸手将其搀扶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便欣慰地笑道:我还以为是王子羽,或是苗司马中哪一个过来,没想到竟是你先到了。

    我本来早就想到代州去的,但杜师来信说,凡事不能半途而废,我也就沉下心来。如今,云州培英堂欣欣向荣,不但有好些匠人愿意不收分文前去讲授,就连王长史苗司马他们,有时候也会前去为几个资质不错的孩子讲些经史。而且陈宝儿说着顿了顿,竟是有些眉飞色舞,因为云州集的缘故,到云州来游学的士人多了很多,就在前些天,杜师曾经提到过的友人王十三郎也到了云州,还带着一位友人孟公子浩然。

    好嘛,李白正在他的代州做客,刘长卿代州拔解,这王维就带着孟浩然到云州来了,而这会儿王翰正是云州长史。若非盛唐,怎会有如此多的风流人物汇聚于一堂

    王摩诘和那孟浩然什么时候来的

    陈宝儿知道杜士仪素来好友,此刻便笑道:王十三郎是五天前和友人到云州的,王长史亲自款待,崔户曹把臂与游。

    听到崔颢的名字,杜士仪不禁迟疑片刻,随即才开口问道:崔颢还在户曹任上

    陈宝儿从前就隐约察觉到恩师仿佛和崔颢有什么隔阂,此刻又听其如此问,他不禁犹豫片刻,这才低声说道:崔户曹业已休妻,已经因病请辞,打算这次和王十三郎以及孟公一道离开云州。不过,据苗司马所言,他不日会调回朝中,其兄苗五郎苗含泽会设法一谋云州户曹参军。

    杜士仪对苗含泽的印象也还算不错毕竟,那是他当年为万年尉时取中的万年县试第一,至于京兆府试苗含泽因泄题故大失水准,府试解送只得第七,那就得怪其父苗延嗣,而不能怪他了。尽管他和张嘉贞的嫌隙就是因为苗延嗣而起,但时至今日,潞州上党苗氏和他竟是关系不错,苗家甚至一个儿子调回去,又要把另一个儿子塞过来,这种热切让他再联想到苗延嗣当红不遗余力打压他的时候,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不知不觉,他进士及第十一年,入仕十年了。姚崇也好,张嘉贞也好,张说也好,一个个曾经赫一时的风云人物,在走下相位之后仿佛耗尽了人生所有的光和热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撒手人寰。反观宋憬源乾曜,倒是身体好精神佳,足可见虽为宰相,气度和追求不同,生活也截然不同。

    既然是陈宝儿来了,杜士仪带着人进了怀仁县廨,索性就又把崔俭玄一块找来,又叫了张兴旁听,再次把昨晚上仿若是随口一问的那件事又再次拿了出来。一时间,崔俭玄顿时死板着一张脸沉默了,而陈宝儿却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那一日在拔曳固大帐时,张兴就在旁边,勒健略所求他当然清楚,而后朔州刺史齐峻以及大同军副使窦明珍的态度,作为河东节度幕下巡官与会的他也同样明白。而今杜士仪旧事重提,却不是在朔州,而是在云州怀仁,这分明表示,杜士仪并不打算强迫朔州接受那些老弱妇孺,而是打算把这些人迁到云州

    见崔俭玄不说话,杜士仪便微笑道:我也知道,这是给你增加负担,但是,拔曳固丢下这些人,一来是因为漠北不好立足,所以不想带包袱,二来,却也是想保一条后路。如此首鼠两端之态,确实令人齿冷。但大唐妥善安置他们,对于漠北铁勒也好,突厥也好,奚人甚至契丹也好,却都是一种姿态。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更何况,我并不是无条件接纳这些老弱妇孺。

    昨晚上崔俭玄就对此抱怨连连,道是什么麻烦事都推给自己这个妹夫,这会儿他张了张嘴却没吭声,反倒是陈宝儿认真地问道:那杜师接纳他们的条件是

    拔曳固的这种做法,会让铁勒诸部之中原本就已经处于弱势地位的他们根基不稳,而我还会在他们那薄弱的根基上,抽掉一根大梁。被人打残了丢弃族民,这在草原上是常有的,可把老弱病残抛弃在大唐,又想甩包袱,又想留后路,这却实在是做他的春秋美梦我会让人将拔曳固丢弃族民的消息放出去,然后以河东节度的名义谴责拔曳固部,然后高调把这些人安置在云州,甚至为他们重新登籍,归为唐人。然后,宝儿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个。

    杜士仪见陈宝儿立时挺直背脊仔细听着自己的话,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按照云州培英堂的模式,把所有孩子都收拢起来,进行军事化管理和教育。我要的是洗脑和忠诚,而不是放养和散漫,妇人鼓励再嫁,老人可以他们放牧为生,再老些就在怀仁设养老堂给他们养老。总而言之,漠北的拔曳固实力不够,再加上为我大唐唾弃,必然会被人吞并,完全消亡,那是他们自找的,只消三五年之后,世间再无铁勒拔曳固

    崔俭玄一时瞠目结舌,随即本能地问道:那勒健略若是不答应呢

    想在大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而不是去送死,他应该知道如何抉择。更何况,他能够带着那些妇人上路,难道还能带得了所有孩子换言之,带得了大些的孩子,难道还能带走两三岁三四岁什么事都不懂,根本无法生存的孩子

    同化一族是个漫长的过程,但同化一群半大孩子的目标并不难。更何况,宣扬一下大唐天子的仁义为怀,向来自大的李隆基是不会有意见的

第六百五十九章 故人再见鬓微霜

    尽管这是转任代州之后,杜士仪难得和妹妹妹夫以及小外甥的团聚,但他毕竟因公务而来,因此在怀仁只留了一日便在陈宝儿的陪同下赶赴云州城,也就是云州州治云中县。

    相比怀仁,云州城自然更见齐整,而杜士仪在这里的威望更高,倘若不是他早早让陈宝儿知会不许出城迎接,不许惊动上下,只怕从进城道路两侧会聚集起比怀仁更多的民众。即便如此,一入云州都督府所在的坊门,他立时被眼尖的人认了出来。随着一声是杜长史,原本是到云州都督府以及市易司缉私署等等地方办事的士绅民众一时间蜂拥而至,把赶紧上前阻挡的段广真给忙得满头是汗。

    好容易安抚住了那些问候道安叙别情的人们,一行人方才从那条狭窄的通道来到了云州都督府门前。亲自在外迎接的王翰见杜士仪下马而来,笑着揖礼见过后便说道:都是你不让我们去城门口接,否则沿路派兵护持,哪会像你这样进退两难难得衣锦还乡摆排场的机会,你倒好,一点尽尽心的机会都不给我们。王摩诘和孟浩然早就闻讯在都督府中等了,贵主也等着你回头去公主府见她。

    杜士仪用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熟悉的脸,笑着一一打过招呼后,便跟着众人进了这座曾经最熟悉不过的云州都督府。而张兴和段广真并肩走在最后头,少不得一路走一路悄悄东张西望,眼见得从官到吏再到差役杂役服色整齐,进退有序,竟有一种军队的感觉,两人心中不禁各有思量。等到了那座云州都督府议事的大堂时,他们就突然感觉到前头停了下来。须臾,就只见上至云州长史王翰,下到其他属官,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在打量他们。

    这是段广真,他是代州西陉关旅帅,随我此次巡行各州,于此前岚州岢岚军叛乱之役中立下大功,练兵布阵俱是不凡。罗盈,霁云,希逸,你们不妨和他多交流交流,他少年从军,在军旅之中浸淫的时间,也许比你们的年纪还大。

    见罗盈和南霁云侯希逸纷纷点头答应,杜士仪又指着张兴道:这是我征辟的河东节度巡官张兴,他本代州人,一度徙居深州,父丧之后回归雁门,一度隐居夏屋山。别看他身材像是武将,却经史兼通,此前署理代州州学,将一座本已经荒废的州学重新打理得风气一正,一时竟有铁面督学之称。此次在岢岚军安抚之时,他奔前走后,亦是功勋不小。

    没料到杜士仪如此盛赞自己二人,面对云州都督府这些官员们或颔首打招呼,或饶有兴致的邀约,段广真也好,张兴也好,措手不及的同时,却也少不了有些兴奋。罗盈和南霁云侯希逸兴许在大唐那如云名将之中并不起眼,但都是起自微末,在河东道北部各州,他们都经由此前那一仗打出了名气。至于云州都督府那名士如云的超级豪华属官阵容,更是足以张兴两眼发亮。所以,杜士仪示意他们一起跟进大堂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禁精神一振。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杜士仪落座之后,就摆手制止了诸曹参军汇报工作的打算,却是只问云州守捉的募兵以及训情况。得知七千人乃是足额,他自然不会去追问有没有空额的问题在如今刚刚起步走稳的云州,上上下下又有多名他的亲朋好友,他自然信得过。只不过,因为岢岚军出了这么一件事,他对于军中军纪好坏,军官任免等等更加上心,末了甚至将乌罗艺恃功生骄,袭杀岢岚军刘大使后的野心也一并讲了出来,果然就只见罗盈三人面色一正。

    所以,用人要看心性。古人对有德无才以及有才无德的争论素来不少,尽管大多数时候人无完人,但这两种人,全都不能用在最关键的地方,否则一旦出乱子就是大纰漏乌罗艺的事情,戒之慎之

    议事厅见完了人,杜士仪私底下把张兴和段广真托付给了王翰,让他带着两个人去四处转转好好交流交流,毕竟,如今在代州,这两个都是他最看重的人。随即他就单身去了后头官廨。

    当他进了一处月亮门时,只见院中一处葡萄架子底下正有两人背对自己并肩而立。一个白衫飘飘瘦弱得很,另一个却是衣着随便,连幞头都有点歪了。当他咳嗽一声之后,那两人方才转过身来,清瘦的白衫人笑着拱了拱手,另一人自也是行了揖礼,这一转身,两人皆是丰神俊朗,风仪无双,但两鬓都已微霜。

    君礼,多年不见了

    襄阳孟浩然,见过杜使君。

    杜士仪和王维两人一前一后,开元八年和九年分别状头及第,授官的时间却又仿佛,然而杜士仪一路辗转腾挪,从中枢到地方,仕途虽偶有波折,却大多平顺,而王维却在太乐丞任上遭人暗算,那一跤重重跌到了济州之后,就再也没有起色。在赏识自己的裴耀卿离任之后,王维就辞官离开了济州回到家乡,偶尔也周游各州,这次拉着孟浩然到云州来,竟是走得最远的一次,还带上了正好在旅途中结识的友人孟浩然。

    摩诘兄,真没想到竟然能有缘在云州遇见你。杜士仪大步上前去,伸出手来和王维重重一握,随即就看向孟浩然道,尊驾就是鹿门山孟浩然我听说你曾在太学赋诗,名声赫赫,却始终缘悭一面,不想今日终托摩诘兄之福,能够有幸相遇。

    孟浩然开元十二年游历洛阳,先下科场,而后又遍谒权贵,结果名声倒是积攒起了不少,仕途却一无寸进,后来在离开洛阳向东游历的时候和王维一见如故。而两人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到云州来,却还是因为孟浩然的撺掇。

    要说云州奇迹早就为之传开,云州集上署名的王翰王泠然崔颢等人一时名声大噪,本就在河东道蒲州的王维早应该来了。然而,阔别多年,王维的心境早就和当年的意气风发有了很大区别,越发信佛参禅的他一想到昔日和杜士仪一起时的激扬意气,就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惘然,因此时至今日,还多亏了孟浩然的提议方才成行。

    王维信佛,杜士仪口口声声有缘,他不禁欣然笑道:一别就是十年,你每到一处便是偌大的声名,我居于河东,你的名字更是自始至终如雷贯耳。夏卿居于长安,也多亏你一直照拂,更不要说

    更不要说之后的话,他却会心一笑掐断了。当初他被贬,是受了岐王的牵连,但往深处说,还是因为张嘉贞和张说的明争暗斗,苗延嗣背后出主意所致。而后不到两年,张嘉贞罢相,苗延嗣同样贬西南,王缙也有信给他,他怎会不知道在这偌大的一场政治角力中,看似不起眼的杜士仪也出力绝大

    见这两个老朋友一见面就打哑谜,孟浩然不禁颇为纳罕。杜士仪刚刚一见他便直呼鹿门山孟浩然,这让从小就对鹿门山感情深厚的他大为高兴,至于赞他诗赋出众,慕名多时,他就更加欣喜了。尽管杜士仪入仕以后,著述多是茶经之类的散集,诗赋很少,但前次的云州集还是摘录了不少佳句名篇,不但如此,杜士仪的官运亨通,更仿佛预示着其将来会成为如同并称燕许大手笔的张说苏那样的高官。

    所以,他瞅瞅王维,瞧瞧杜士仪,突然笑道:杜使君和摩诘这相对尽在不言中,却让我一头雾水了。

    浩然兄莫怪,实在是我和摩诘兄实在是太久不见了。前头正事料理完,先来见故友的杜士仪笑着再次拱了拱手,随即便盛情说道,不过,既然有缘能撞见你们,我就委实不客气地开口相请了。我督雁门尚不到一年,却曾经在代州州学答应过,请天下名士为他们张张眼界。现如今二位送上门来了,可否在云州之行后再去一趟代州,让代州士子见识一下天下名士代州多豪俊,山水雄奇,自有一番风光,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尚未寒暄两句就先提出了邀约,王维和孟浩然全都为之一愣。前者毕竟和杜士仪曾经相交数年,知道他就是这等脾气,当下含笑不语。而孟浩然却在意外之后惊喜地嚷嚷道:我正想去代州领教雁门风光,求之不得

    浩然兄,你太老实了。王维见杜士仪一时神采飞扬,他就知道孟浩然上当了,你不知道杜君礼习性,他惯会造势,当初京兆府试后等第十人同进同出,便是好大的声名,而后他不论是一县之长还是一州之长,做事必要发动四方,应者如云。可这等造声势之举,却是利在当地,利在百姓,云州和代州百姓何其有幸也,竞得他这般一州之长,治政公允不说,还不遗余力提携推介本州才俊。

    孟浩然先听王维说杜士仪善于造势,而后又听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禁大为感慨地点了点头:若是人人为县官州官都能如杜使君,何愁治世不得,求进无门杜使君,代北之行,王摩诘就是不去,我也会拖着他去

第六百六十章 不可无权柄

    访了旧友,和王维孟浩然敲定了他们去代州的行程,杜士仪方才轻车简从地离开都督府,前往公主府访固安公主。自从云州复置,城墙重修,城中聚居的百姓以及军人已经逼近一万大关,原本收拢的城外聚居点,也在悄无声息地放开,而那座曾经在云州赫一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公主府,现如今却渐渐显得低调而平静,除了那朱漆大门,门楼上朱砂御笔所赐的固安公主府牌匾,其余就只有区区四个值守在门前的卫士了。

    尽管离开云州还不到一年,但重回故地,杜士仪却还是有一种仿佛离开了很久的感觉。门上四个卫士在认出他之后慌忙又是通报,又是派人引路扈从,他踏足公主府后院的那一刻,不禁有几许微微恍惚。因为,那个满脸欢喜迎上前来的熟悉女子,这会儿赫然一身戎装,手上挽的漆黑大弓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放下。

    阿姊,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固安公主嗔了一句,上前想扶着杜士仪的臂膀好好端详一下来人时,她方才意识到手中大弓太碍事,慌忙将其交给了一旁的张耀。等到上上下下把人看了个清清楚楚,她方才微微皱眉道,毕竟代州不是云州,你没有帮手,只有幼娘在身边,瞧着竟然清瘦了不少要不然,想些办法在代州都督府内再安插几个你信得过的属官若是为州官者对下属不能如臂使指,终究还是有隐患的。

    阿姊,你就别担心这么多了。我终究是代州长史,河东节度副使,而且如今代州本地世家也好,寒门也好,都对我服服帖帖,属官之中纵有阳奉阴违,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就用不着继续动他们了。见固安公主仍然风姿绰约,可眼角却已经露出了掩不住的鱼尾细纹,杜士仪忍不住话锋一转道,阿姊,这么多年了,如今连李鲁苏都已经被人赶下了奚王的宝座,你莫非就真的不打算

    废话少说

    固安公主猛然把脸一板,见杜士仪果然不敢再提,她方才对张耀使了个眼色。知道闲杂人等自有张耀去管束,她就含笑拉着杜士仪往里走,待到内中寝堂门前时,她方才回转头看着杜士仪道:王泠然是对我表过仰慕之心,可仰慕也好,爱慕也罢,不能天长日久,更何况,我已经是不能再生育的人不论是哪家,长辈的要求都是绵延后嗣,娶了我一个曾经嫁过两次的和蕃奚族的公主,现在兴许尚能和睦一时,可今后呢所以,阿弟你从今往后,都不用再提此事了。

    见杜士仪欲言又止,固安公主又哧笑了一声:至于如从前天后乃至于韦庶人那般养面首,我也没那个兴致。我看得上的,是能够跃马战场纵横不败的勇士,是文采风流傲世孑然的才俊,是能够治国安邦万民称颂的贤良总之,那种只凭一张脸蛋招摇撞骗的男宠可入不了我的法眼。

    好吧,当我没说,回头我就告诉幼娘,她的托付我算是完不成了。

    固安公主看到杜士仪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样子,她不禁哈哈大笑,等到门前亲自打起锦帘请杜士仪进去,跟进来的她见杜士仪打量着那偌大的地方,她就懒洋洋地说道:我不喜欢人多嘴杂,更不喜欢看到那些侍婢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所以大多数时候除却张耀,等闲人都进不了这寝堂。你远来是客,坐下等一会儿,我亲自烹茶。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别嫌弃我的手艺不如你

    有这提前的提醒,杜士仪在喝了一口那又苦又涩的茶水时,即便他整个眉头都完全拧在了一起,但他还是唯有苦笑,没法出口抱怨。而固安公主仿若没事人似的喝着那浓浓的苦茶,脸上还露出了笑容:托阿弟你的福,茶叶方才能够一时如此风行。长夜漫漫,有这苦茶相伴,也就没什么难熬了。对了,还不曾恭喜你,王大将军自掘坟墓,一时身死族消,你日后总算不用再担心背后还有人虎视眈眈。

    没有我,王毛仲的煊赫也只会是一时而不会长久。再次听到王毛仲这个名字,杜士仪的反应却很平淡,就连他自己也惊奇,自己缘何会对这样的一位曾经生死大仇如此漠然。但只是一瞬间的沉吟过后,他终究憋不住心里那一腔话。

    当今陛下的为人,最是过河拆桥。当年唐隆政变以及接下来铲除太平公主的那些文武功臣,如今剩下的可都没几个人了。刘幽求,王琚,乃至于张说,全都在开元之初贬的贬死的死,若非张说性子坚韧能够承受逆境,只怕也熬不到回朝拜相的那一天。至于接下来的姚宋二相,需要的时候信赖备至,纵使缺点也能容,一旦觉得用不着了,便罢相以平息众怒。

    这些话他除了对王容曾经透露过一星半点,其余亲信也好友人也罢,全都不曾露出过毫分。因为,这是毫无疑问会被归到怨望的诛心之语。

    而尽管爵封公主,看似荣宠已极,固安公主对李隆基这位天子也谈不上多少好感,听到杜士仪这么说,她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想到人人称颂,道是风骨无双诤谏名臣的阿弟,竟然对陛下是如此观感。不过你既然知道这些就好,我还生怕你有时候太过执拗违抗圣意,迟早会恶了陛下。说句不好听的,当年太宗陛下的所谓容人雅量,也是做给人看的,私底下在文德皇后面前没少发脾气。是魏征成就了太宗陛下的虚怀纳谏之名,可何尝不是太宗陛下成就了魏征的诤谏无双之名说到底,还是双赢。

    固安公主旁若无人地把杜士仪常常挂在嘴边的双赢两个字拿了出来,见杜士仪一愣之下笑得欢畅,她须臾便收起笑容道:阿弟不愿意留在朝廷中枢,而一再谋求外放州县,想来也是因为对陛下这般观感的缘故了。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我这等和蕃公主,想要归唐还不得不让你殚精竭虑,最终方才谋得了云州这栖身之地,你总不可能永远掌控这代北六州之地,你对未来究竟有什么打算,可否告诉阿姊

    我杜士仪反问了一个字,突然自嘲地笑了,却是沉默了下来,许久才低声问道,阿姊可知道,宇文融是怎么死的

    固安公主对宇文融了解不多,只知道那曾经是杜士仪的盟友,精通财计,但却听闻在任上有些贪赃枉法之事。然而,当杜士仪轻声说出了宇文融被贬昭州平乐尉,而后又流岩州这段日子的种种,听到赤毕奉命而去相随期间吃的那些苦头,她不知不觉就露出了满脸凝重的表情。

    党争之烈,让人心寒,若不是窥破了陛下想要借此给宇文融一个重重教训的心思,旁人又何至于敢如此明目张胆就事论事,我只要一想到将来一着不慎就可能落得宇文融那般结局,就有一种辞官归隐,再不问世事的冲动。

    然而,不等固安公主规劝,杜士仪便摇了摇头道:阿姊不用劝我,我只是那么想想。就好比你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归隐的山野田园风光再好,可盛世之下隐逸固然能够生活无忧,万一兵灾乍起,倘若手上没有足够的力量,那么只会被人碾为齑粉

    安史之乱殉唐的臣民固然不少,但投靠安禄山的同样众多,其中甚至还有张说的儿子,至于几乎半归隐而名噪天下的王维,不是同样被裹挟于乱军之中,亏得其弟王缙以官职相赎,这才在事后免遭追究反倒是拥兵自重的薛仁贵之孙薛嵩,至少自己终其一生,日子是过得很滋润的

    固安公主没有问什么兵灾乍起是怎么回事。对于杜士仪,她素来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因此在微微点头之后,她就轻声问道:照你这么说,你是打算继续谋求外任,积蓄自保之力可是,不是阿姊泼你凉水,朝中有人好做官,哪怕陛下素来对你器重,可倘若你总是在外,一旦有人进谗言,仍然自身难保。这河山天下是大唐的河山天下,而大唐是陛下一人所有,如你我这般忠心有限的终究是极少数。

    阿姊杜士仪见固安公主毫无保留地看着自己,他不禁心头一暖,一时间将那一盅浓浓的苦茶一饮而尽。良久,他方才开口说道,阿姊可知道,吏部侍郎李林甫这个人

    尽管回朝的次数不多,每次留在两京的时间也并不长,但对于朝中重要人物,固安公主仍然有着相当的了解:是李十郎他是宗室,由千牛起家,因为灵巧善媚,再加上姻亲皆强力,又颇得源相国信赖,所以官途极其顺当。宇文融不是还一度荐他为御史中丞,引为同列

    没错,不但宇文融,而且裴光庭拜相之后,对他也信赖备至,所以他才能那么快由御史中丞而刑部侍郎,由刑部侍郎而吏部侍郎。

    见固安公主点头表示了解这些,杜士仪便一字一句地说:我在从代州出发之前,得到长安送来的消息,说是有人宣扬张九龄暗害宇文融的事。赤毕虽对我如此说过,但兹事体大,没有查清楚之前,我断然不会宣扬,所以我思来想去,会做这种事的人,恐怕最大的可能就是李林甫了。

    从来没有当过外官的李林甫,以及更希望在外为官的他,将来恐怕是一场全新的较量了

第六百六十一章 张九龄

    长安修政坊西南隅,有一座并不太起眼的宅邸。宅子的主人张九龄虽在开元初年资历浅年岁轻的时候,就曾经被天子赏识,颁赐下了这样一座得以在长安城安居的宅邸,但此后多年官路却是机遇和风险并存。他先是在前途无限的左拾遗任上得罪了当时的宰相姚崇,于是索性在任满之后辞官回乡,而后因为修路有功回朝任右补阙,一路升迁到最为清贵的郎官,又因为张说的赏识以及同姓之谊而官拜中书舍人。

    只不过,作为张说一手提携而又极其器重的人,在此前宇文融掀起的那一场巨大风波中,张九龄也受到了极大牵连,由中书舍人而左迁冀州刺史洪州都督桂州都督兼岭南按察使,一贬就是四年多方才终于回朝任秘书少监。然而,从岭南千里迢迢一回到长安,他就敏锐地发现,自己的处境并不比当时宇文融整下了张说之后更轻松。当政的两位宰相,裴光庭也好,萧嵩也好,对他都是冷淡疏远,而更让他不寒而栗的是另一种说法。

    宇文融之所以会在流岩州途中死在半道上,是被他整死的

    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宇文融在半道上生病去广州休养,结果合理的要求却被广州都督耿仁忠驳回,以至于后来大赦令颁布的时候,宇文融已经死在了半道上。

    倘若宇文融还是那个让天子一怒之下雷霆发作的流人,那么,对这样一种说法,张九龄嗤之以鼻后就会不放在心上。可问题在于,宇文融死讯传到京师之后,天子却追赠其为台州刺史,由此可见情意犹存。别人不管不顾把这样一个帽子径直扣在了他的头上,再加上台辅的排挤态度显而易见,他怎能不惊怒不紧张

    秘书省如今早已经不是什么实权地方了,甚至连皇家图书馆的职能,都给集贤殿分去了大半,以至于秘书省校书郎不比集贤殿校书郎来得风光。而作为秘书监副手的秘书少监,就更加提不上是什么实职了。张九龄甫一回京就得知,张说在临死之前,都在向天子举荐他为集贤殿学士掌院事,尽管天子并未当即答应,可召他回朝却是由此而来。然而,集贤殿学士的事却迟迟不见动静,以至于耿介如他,不禁生出了辞官归养的心思。

    他已经五十有四了,与其在朝中被人排挤,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这会儿,将自己花费数日写好的辞表放在案头,张九龄心中满是苦涩。平心而论,此次回朝,他是带着满腔热情和抱负的,可现状却让他迅速冷却了下来。姚崇当政时不待见他,宋憬掌权时倒是不偏不倚,张嘉贞虽刚愎,却也待他还公允,而张说则是给了他真正一飞冲天的机会。而后李元杜暹也好,萧嵩裴光庭也罢,许是因为张说把他当成接班人的态度过于明显,这些宰相都对他冷淡得很。

    阿郎,阿郎

    张九龄从沉思中回过神,见是一个老仆进来施礼,他便和颜悦色地问道:何事

    外头刑部严侍郎来拜。

    张九龄和严挺之素来交情极好,更何况严挺之因举发王毛仲之事而重得圣眷,从太原少尹任上回朝升任刑部侍郎,比他如今的处境还要好许多。因此,他连忙吩咐请进来,又藏起了那一份辞表,亲自起身来到了书斋门口。等严挺之快步进了院子之后,他就趋前相迎道:挺之可是稀客啊。

    虽是至交,但严挺之并不是喜欢没事就往别人家里跑的性格,再加上比张九龄还要耿介,因而敢和他亲近的人凤毛麟角。此刻,严挺之没有回答张九龄的寒暄,而是四下一看,竟是径直进了书斋。等到他委实不客气地坐下身来,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想来你应该听说过,有人把宇文融之死归结到你身上的说法。

    见张九龄遽然色变,他却仿佛没看到似的,又淡淡地说道:不知道你可听说了近日的另一种说法,道是代州长史杜士仪有意给宇文融抱不平,所以才让人如此宣扬。除非是曾经派了随从随侍宇文融左右的他,否则别人难以知道那么多细节。

    严挺之这样直截了当捅破了这么一层窗户纸,张九龄顿时愣住了。紧跟着,他便摇了摇头道:挺之,杜君礼这个人我虽然只是点头之交,没有打过太多的交道,但只看广平郡公那等崖岸高峻的人,尚且都对他赏识备至,足可见他应不是这等人。他和宇文融相交人尽皆知,可宇文融起起伏伏,他待之一概如常,派人护持也是堂堂正正,甚至连遗稿都呈给了陛下。虽然我极其厌恶宇文融为人,但要说杜君礼因此事散布流言对我不利,我实在难以置信。

    倘若杜士仪人在此处听到这话,必然会暗自庆幸一直积攒的人品果然还是有效的

    你既然这么说,我也能放心些。严挺之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开来,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不喜听风言风语,此事还是御史台监察御史王夏卿提醒我的。我知你素来惋惜其兄王摩诘昔日被贬,王夏卿和他那兄长一样,和杜君礼相交多年。他对我说,外头流言蜚语暂且不提,但据他所知,杜君礼在给他的信上,确实对宇文融之死颇为惋惜,而且,他写信给王夏卿时曾经提到,他那护持宇文融一年多的义仆告知他,耿仁忠之所以会逐宇文融,是因为你举荐的周子谅撺掇。

    是周子谅

    张九龄一下子愣住了。他在岭南按察使任上提拔了周子谅为推官,对其刑狱处断能力大为赞赏,所以方才举荐其入朝,如今周子谅已赫然官居御史台监察御史。他一直都以为,宇文融之死这件事,不过是有心人故意要和他扯上关系,谁知道竟然是因为周子谅之故那是因为周子谅曲解了他的意思,还是于脆只是纯粹为他抱不平,于是做的太过苛刻,抑或者还有别的原因

    周子谅这人行事太过偏激,又好名,你提拔了他,就是他的荐主,日后他有什么事难免会牵连到你。此事便是如此,你自己心里有数吧。

    当送走严挺之后,张九龄不禁心情烦乱。翌日到秘书省时,他少不得仍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到书库中去找寻一册旧书的时候,竟险些翻倒了架子上堆起来的一摞书卷,幸亏旁边一个年轻人眼疾手快,这才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而当他侧过头打量对方时,那年轻人方才从容一揖。

    张少监。

    原来是王校书,适才多谢了。

    秘书监上上下下的人,张九龄任职不到一日就已经都记全了,自然不会不认得校书郎王昌龄。他微微颔首之后谢了一声,原本转身要走,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头打量了王昌龄两眼。

    记起曾有人对自己提过,王昌龄能够在进士及第后早早得到校书郎美职,是因为杜士仪指点其去见源乾曜等当政的宰辅,而王昌龄诗赋又是一绝,故而关试之后几乎未曾守选便释褐授官。想到这里,他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少伯和代州长史杜君礼相交不错

    王昌龄性子粗疏豪爽,在秘书省人缘素来不错,并不是喜欢凡事多思量的人。见张九龄突然问自己这个,他也没多想,便笑着说道:是杜君礼折节相交,我没想到他是那样一个没架子的人,不过只见了一面就一心一意为我提点谋划。别人也能像他这样交游广阔,但能够如他这样待友赤诚,急人所急的,却是少见。只不过我是要辜负他了,我这性子太过粗疏,得罪人多,这一任之后,就算候个三五年,也不敢再去麻烦了。

    他这说法反而让张九龄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又与王昌龄交谈了几句后,他欣然点头离开,可没走多远就意识到,自己刚刚一时走神,要取阅的书卷竟是忘记了,只能转身折返。可刚刚到那架子面前的时候,他就听到王昌龄仿佛在和别人说话。

    少伯,你刚刚对张少监说什么你和代州杜使君相交,谁不知道张少监最近正因为流言焦头烂额,指不定怎么恨杜使君,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张少监应不是那等人,再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杜君礼对我有提携相助之恩,我若连这点交情都不敢明说,岂不是有违道义再说了,张少监的事,我看极可能是有人因为他很可能将继掌集贤殿院事,将来甚至可能入主政事堂,所以编造了这乱七八糟的流言来中伤他杜君礼远在代州,与张少监无冤无仇,怎会害他定然是朝中朋党所致

    嘘,你小声点真是的,什么时候都这般大大咧咧,你这任期一满,小心知选事的人给你穿小鞋

    不就是李十郎吗天南地北,无处不可安身,我怕谁他不过一口蜜腹剑之辈,宇文融贵幸时阴附,宇文融被贬时撇清,如今赫然为裴相国谋主,谁能比他更见风使舵

    王昌龄越说越激愤,张九龄却悚然动容。他没有惊动正在谈话的两人,默然伫立了片刻后,便转身悄然离去。

第六百六十二章 老吾老,幼吾幼

    杜士仪在云州停留了短短一日,就启程转赴蔚州,却把张兴和段广真暂时丢在了云州,让他们能够和自己从前那些云州体系的部属们有所交流助益。至于蔚州横野军之行,他只带了陈宝儿以及吴天启。正如他在拔曳固部得到的消息一样,昔日那散居蔚州安边县东面的横野军,如今已经不见了同罗部那曾经绵延数千帐的胜景。同罗部已经全数迁徙得于于净净,据横野军大使刘捷所言,虽说迁徙是从开元十五年开始,但真正意义的大迁徙,却是今年年初的事

    突厥左贤王阙特勤的死,就犹如一根导火索一般,将一度被突厥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铁勒诸部重归故土的热情全数点燃

    所以,如今的横野军,只余下汉兵三千人,马八百匹,好在不用提心吊胆,再担心这些降户什么时候作乱了,未必不是好事

    杜士仪很清楚,不但横野军大使刘捷当面对自己这么说,朔州刺史齐峻,大同军副使窦明珍,全都这么想,故而降户出走反而长舒一口气。然而,这些铁勒降户不再居于大唐国土,看似是一件甩包袱的事,但原本一盘散沙各自为战的这些部族,如今一放出去后,固然会和突厥互咬一气,保大唐边境一阵子平安,但等到互相蚕食整合之后,真正合为一体,那时候,强盛一时的突厥也许是没有了,但新的漠北强者也会重新崛起

    所以,当杜士仪回到云州后,又在第一时间去见了度稽部俟斤吉哈默。

    尽管此前幽州长史赵含章出兵大破降了可突于的奚人以及契丹联军,但并没有对其造成实质性的威胁,因而,度稽部仍旧难归故地。由于杜士仪赴任之前就下了严令,云州都督府对度稽部可谓是恩威并济,平日的粮食和肉类交易价格公允,茶依旧是按照从前的价格供给,但若是度稽部中人有犯法之事,一律严惩不贷,因而吉哈默一面很想回归故地,一面却又很放不下居于云州的便捷。当他被杜士仪邀请,出席这一日的都督府例会时,几乎想都不想就受宠若惊地答应了。

    然而,这一次的例会却让他简直意外到了极点。杜士仪竟然打算让云州怀仁县接受拔曳固部丢下的那两千余老弱妇孺更离谱的是,在激烈的争论过后,云州都督府上上下下的属官尽管有些勉强,可最终还是被说服了

    于是,当散会时,跟在杜士仪后头出门的他忍不住开口叫道:杜使君

    俟斤可是有话对我说

    吉哈默见其他人都向自己看了过来,他不想就此被别人窥破心思,当即笑容满面地说道:我新得了两匹良驹,想请杜使君品鉴品鉴,不知道杜使君可愿意和我出城一试马力

    这话虽然婉转,但杜士仪还是听出了,吉哈默是有什么事单独和自己商量。于是,他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因杜士仪只打算带几个随从,南霁云就借口段广真还要去观摩云州军中练兵,自告奋勇随充护卫,吉哈默也知情识趣地只带了两个人扈从。当两人骑乘着各自那一匹确实脚力上乘的骏马,一口气疾驰了两刻钟方才徐徐停下的时候,后头的所有人已经被抛开了老远。

    杜使君,今日你在都督府集议上,竟然说服了别人收容拔曳固遗留下来的那些老弱妇孺,说实话,我真的是一丁点都没想到吉哈默当年就会说汉语,现在在云州一呆就是一年有余,他的汉语就说得更加流利了。见杜士仪但笑不语,他突然犹豫了片刻,随即把心一横道,其实,云州虽好,我又把三心二意的人都给摒除了,但如今的度稽部还是有一种呼声,那就是打回去,夺回被契丹占据的我族故地。阿会氏既然已经不行了,那就让度稽部入主牙帐

    这种裸的想要夺权的心思,杜士仪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他心中哂然一笑,随即摇摇头道:朝廷暂时没有用兵东北的心思。

    宇文融之死留下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除,纵使如今的户部侍郎裴耀卿亦是财计专家,可仍然没能理清楚户部那笔烂帐,大唐哪里能这么快腾出手来用兵东北

    吉哈默顿时噎住了。如果没有大唐出兵相助,就凭他帐下的过万军马,和可突于的契丹兵马及其裹挟的奚族兵马硬拼,就算一时惨胜,也只会被别人捡了现成便宜,他怎么会做这么傻的事

    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终于低声问道:那么如果我想将部族中的妇孺托付给杜使君,杜使君可能够答应

    果然,这才是吉哈默今天想要问的最关键的问题

    杜士仪当即收起笑容道:若是到时候朝廷有令要出兵讨伐可突于,度稽部也好,客居幽州的其余两部也好,必然都要同受征召,那时候,度稽部那些没有战斗力的妇孺,云州自然会善加照拂。

    尽管杜士仪加上了条件,但吉哈默还是一时喜笑颜开。这时候,杜士仪便若无其事地说道:中原有一位哲人说过一句古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说的是,要如同尊敬自己的长辈那样尊敬别的老人,如同爱护自己的子女那样爱护别人的子女。奚族度稽部既然臣服于大唐,我自然会善尽职责。说到这个,不论鞍羯也好,新罗也好,甚至远隔重阳的日本也好,都常常有王族或贵族子弟在大唐国子监留学。俟斤可有兴趣

    大唐的最高学府国子监,各国留学生素来很不少,甚至有鞍羯这样的东北小国也有王族或贵族子弟在其中,然而,这种做法入质的意味性很强,反而契丹和奚族因为时叛时降,一直以来都很少有这个传统。当然最关键的是,除非是从小就在大唐接受儒家教育,否则,像契丹和奚现在从所有部落之中遴选,怕也挑不出一个能够进得了国子监六学中去留学的人。即便要说有资格入质留学,那也是出自阿会氏的奚王,吉哈默这个俟斤还差几分资格。

    杜使君这话实在是问得我无地自容了。唉,我膝下有六个儿子,但年纪大的已经太大,年纪小的却很小吉哈默口中这么说,眼睛却在观察杜士仪的反应,突然往后看时,他瞥见了那个初次见时还以为是无名小辈的南霁云正一马当先往这边驰来。这时候,他陡然想到,杜士仪在栽培年轻人上头,着实有一手。无论是这个南霁云,还是那个主管云州培英堂的陈宝儿,让人很难相信他们的年纪。

    战场上的本事学得快很容易,但要成为合格的部族首领,要学的远远不止这些。更何况,如今的大唐如日中天,度稽部在奚族五部之中,从来就不是最强的,要想真正入主牙帐,那么,他需要大唐这样一个靠山既然大唐天子那个目标实在是高得遥不可及,杜士仪的善意他若是再不抓住,那就极其可惜了

    杜使君,我有一个年方九岁的儿子,聪颖伶俐,可他只会说很少的汉语。就凭这样的底子,异日也能进大唐的国子监么

    只要花功夫,自然能。见吉哈默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我首徒陈季珍的培英堂如今已经上了正轨,到时候拔曳固的那些遗孤,我也打算一并交给他。他的经史底子无可挑剔,只要俟斤愿意,可以把儿子送来让他先行启蒙,等他再大几岁,就让人来跟着我见识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吧

    好,那就一言为定

    吉哈默登时大喜。他在诸子之中并无太大的偏爱,如果那个送出去的儿子成器,能够压服其他诸子,将来夺下度稽部俟斤之位,那么这笔买卖他不亏;可倘若这个儿子不成器,那么是杜士仪教导无方,可他臣服大唐的诚意已经释放出去了,要知道奚族五部之中,他是唯一这样做的人,大唐总不会亏待了他吧

    杜士仪自然不止和吉哈默敲定了区区一个儿子的前途之事,又轻轻巧巧说服其让几位族老同样送质入大唐因为这个,他少不得又对吉哈默透露了大唐会在一两年内向契丹用兵,这自然让吉哈默为之精神一振尽管杜士仪自己也并没有从官方渠道得到这个消息,但他很清楚,就凭李隆基好大喜功的性子,之前因为户部度支困难财用不足按下用兵东北,这位天子必然耿耿于怀,待户部上了正轨,李隆基能忍才是咄咄怪事

    离开云州之前,杜士仪最后去拜访的不是别处,正是宇文融的夫人韦氏。由于岩州实在太过偏远,宇文融长子宇文审是因为得知父亲配流方才奔波数千里赶过去的,而等到丈夫死讯传来,韦氏悲恸过甚,无法动身,又经固安公主前来亲自苦劝,最终决定等身体稍好便带着次子和女儿回长安,与扶柩归来的宇文审会合,却不想行期将近,杜士仪正好巡行到了云州。见面之际,她让女儿宇文沫扶自己起身,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

    见杜士仪连忙伸手搀扶自己,韦氏摇了摇头后执意不肯:杜使君为先夫之事尽心竭力,若无杜使君代呈遗稿,只怕先夫入土尚要抱憾。如此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永生难报,只求杜使君受我这一拜。

第六百六十三章 光风霁月

    韦氏这一跪,她留在云州的一双儿女自然全都跪下了。而杜士仪无奈之下,只能躬身还了半礼,等到把韦氏搀扶起来之后,他就说道:落葬之后,若是长安难以容身,抑或是住得不痛快,尽管来找我。尤其是大郎此次纯孝探父,称颂者众,不若苦读诗书,异日科场题名,想来也可告慰宇文兄在天之灵

    听到这话,韦氏险些又垂下泪来。摇摇欲坠的她紧紧扶着一双儿女的手,良久方才低声说道:杜使君既有此言,那我只想厚颜再求一事大郎资质虽寻常,然则一腔毅力却可嘉。杜使君和先夫之谊便如同兄弟一般,能否让大郎拜在膝下求学

    宇文审他记得宇文融的这个长子都已经二十有二了,比他小不了几岁,只是因为宇文融陡然罢相,正在商议的婚事告吹,如今又是热孝,这才耽搁了下来。他才比宇文审大几岁,这就要当人老师更何况,须知他的首徒陈宝儿如今方才十七岁

    杜士仪简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韦氏那满面恳求的表情他看在眼里,犹豫在心里,尤其是宇文汉和宇文沫兄妹那种无助的表情,让他想到了如今长安城内那股莫名的风波。思量再三之后,他只能苦笑道:若是嫂夫人真的要如此,我也只好答应了。只是,大郎论年纪

    达者为师,更何况杜使君德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郎若能得君为师,必定能有告慰他父亲的一天韦氏斩钉截铁就把这件事定了下来。等到杜士仪又留下说了一会儿话,随即要出门的时候,她本是带着儿女送到门口,可突然,她只听到身边的宇文沫突然低声问了一句。

    杜叔叔,害死我阿爷的,是不是秘书少监张九龄

    杜士仪原本已经一脚跨出了门槛,此刻闻言陡然吃了一惊,一个急转险些绊倒。幸亏他赶紧一手扶住旁边的门,完全转过身后就盯着宇文沫问道:此话从何处听来不知不觉的,他竟有些疾言厉色。

    宇文沫平日所见的杜士仪皆是和颜悦色,温文尔雅,几时看到这样严厉的他,登时生出了深深的惊惧,竟有些说不出话来。还是一旁的宇文汉因为父仇深重,抬起头毫无惧色地说道:是前两日我家一个老仆从岭南逃回来,告知于我兄妹的。

    这时候,连韦氏都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这么大的事,你们竟敢隐瞒于我人几时回来的,当时都对你们说了些什么快给我一五一十如实道来,否则别怪我家法从事

    杜士仪如此,母亲韦氏也如此,宇文汉和宇文沫兄妹这才双双惊骇了起来。宇文汉比妹妹镇定些,定了定神后就低声说道:是三天前的事,来的是家中陪伴父亲前往昭州平乐的一个从者。他对我兄妹说,父亲之前在昭州多受人排挤,吃了很多苦头。后来配流岩州,又在路上因瘴气太重而发病,本想转道广州医治,谁知道因为桂州都督张九龄命人对广州都督耿仁忠打了招呼,以至于阿爷被逼上路,这才死在了途中。

    兄长说了,宇文沫也就不再迟疑。作为女儿,她打听得更加细心,此刻更透露了从那从者出问出来的宇文融在昭州生活时的不少细节。杜士仪听着听着,突然摆手打断了两人,随即转身到外头高声叫道:赤毕何在

    尽管赤毕从岭南回来之后因为瘦了十多斤,人也憔悴了不少,杜士仪一直让其多休养,但这次他巡行代州所督六州,赤毕还是跟了出来。此时此刻他这一叫,赤毕立刻应声进来,见杜士仪招手示意自己进屋,又见宇文家母子三人皆是面色怔忡,他顿时明白了杜士仪唤自己来所为何事。

    难道是因为宇文夫人和一双儿女想知道宇文融在岭南的那一年多生活

    这是我心腹从者赤毕,此前想到岭南瘴气密布,宇文兄又是贬谪,恐怕会遭人为难,所以我就让赤毕远行岭南保护,宇文兄的遗稿之所以会送到我这里,由我转呈陛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见韦氏和宇文汉宇文沫先是大吃一惊,随即母子三人立时郑重其事向赤毕躬身行礼,后者慌忙避开不迭,杜士仪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赤毕,宇文二郎他们兄妹,说是近日曾经见过宇文兄旧仆,你听他们叙述一下形貌,看看是否宇文兄身边一直随侍有这么一个人

    见韦氏面色煞白,宇文汉宇文沫兄妹亦是吃惊不小,他便冷笑一声姐解释道:此前赤毕在岭南信息不便,而后我也不想再让三位烦心,故而不曾提过,随侍宇文兄前往岭南的仆从,最后只剩下了两个老仆一直忠心耿耿随侍身边,其中一个还早于宇文兄死在了路上,剩下的另外一人,更是在岭南和大郎一块料理完丧事之后扶柩回长安,哪里能够分身到云州来寻你们

    杜士仪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宇文夫人韦氏终于又惊又怒。她用犀利的目光瞪着一双儿女,直到两人全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方才厉声问道:既是宇文家旧仆,又对你们说了这许多,现如今人在何处

    宇文汉终于意识到之前别人对自己兄妹说的这些话十有是别有用心的,而且,那老仆隔日就不见踪影,和杜士仪的话一对照便显得极其可疑。当他老老实实把再去找人便已经不见其踪迹的话说出来之后,脸上立时被母亲甩了重重一个巴掌。

    好,好,偏听偏信,若非你妹妹一时忍不住对杜使君说了出来,怕是我还要被你们蒙在鼓里韦氏又气又怕地怒瞪着一双儿女,最终苦涩地摇了摇头,你阿爷人都已经去了,却还有人想要挑唆你们恨上那张九龄,居心如何不问自知幸好,幸好

    她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看向杜士仪和赤毕的眼神中自然充满了感激:所幸杜使君敏锐识破,也所幸这位义士正好随行,否则若是真的让人挑唆了这一双孽障去做什么事,我怎对得起先夫在天之灵,怎对得起杜使君一片苦心

    韦氏出身京兆韦氏,陪着宇文融从寒微到腾达,见惯了风风雨雨,阅历自然远比宇文汉和宇文沫这一双兄妹来得丰富,眼光也更敏锐。因此,接下来杜士仪并没有再嘱咐回到长安之后应该如何如何,而赤毕也在婉拒了韦氏的谢礼后,主仆两人又盘桓了片刻就离开了宇文家。待到门外上马时,赤毕就不禁轻声问道:郎主,此事是有人想陷秘书少监张九龄于不义

    张说临死都在推荐他,别人自然会担心他简在帝心,绊手绊脚。杜士仪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见身后的南霁云似懂非懂,他就含笑说道,霁云,你已经不是一介护卫了,这几日我进出你相随,就不怕耽误了公务

    若非使君授我阴符枪谱,又为我讲解兵法军略,给我独当一面的机会,也没有我的今天。如今我不能擅自离开云州,而使君难得回一次云州,若是不在左右相随,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南霁云又蹿高了小半个头,整个人身形魁梧而匀称,而若是捋起袖子裤管,那些结实肌肉的爆发力更是让人不敢小觑。如今云州三将之中,要论武力,也只有在少林寺中习武多年,又曾经从张说出兵河西,而后在西域游历多年的罗盈能够略胜他一筹。

    杜士仪刚刚在宇文家中听到有人搬弄是非阴谋算计的一腔郁闷,一时间因为南霁云这番诚恳的话一扫而空。他招手示意南霁云再上前些,随即开口说道:你当年这学名就是我起的,而后你屡立功勋,我本该再送你一个表字,结果一拖再拖一直到了现在。霁者,兆之光明如雨止,而你的枪法箭法无不正气凛然,光明正大,所以,我送你表字正明二字,愿你今后人如其名,光风霁月

    尽管南霁云已经年近二十及冠,又有了官职,却一直没有表字,也不是没有人打趣过他,杜士仪既然不在,云州名士如云,随便找个人给他起个表字都不会差到哪去,可他就是不愿意。今天杜士仪突然在此时此刻达成了他这夙愿,他在一愣之下慌忙翻身下马,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下道:多谢使君,霁云必将使君教诲铭记于心

    起来,快起来杜士仪下马把人搀扶了起来,见南霁云眉宇间当年那股稚气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疏阔的豪气,他不禁大为欣慰。

    正明,好好磨练,将来你必有一番大成就

    不管将来是否有那样一场席卷北方前途莫测的兵灾,但南霁云既然已经早早显露出了光芒,那这一杆长枪就还有的是磨砺的机会

    南霁云紧紧握着身旁长枪,一字一句地答道:使君放心,此枪当护云州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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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四章 论功行赏,时不我待

    迁徙云州此话当真

    当杜士仪再次折返朔州大同军附近的拔曳固营地,见到了拔曳固都督勒健略的时候,他一抛出这个方案,勒健略在最初的发愣过后,随即便露出了大喜过望的表情。不比故土难离的汉人,铁勒尽管也有故土情结,但毕竟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扎营定居的地方一直都有变迁。更何况,从朔州到云州怀仁县不过是百多里的距离,即便是孩子也能够承受这样的迁徙,而且那里是杜士仪起家的地方,既然有杜士仪的承诺,当地官员一定会妥善安置他们。

    这是比定居朔州更好的选择

    自然当真。

    杜士仪看出了勒健略眉宇间的那一丝喜色,紧跟着便把自己的具体方案给抛了出来。

    果然,听到所有孩子要由云州培英堂统一管理,不得阻止妇人改嫁,至于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怀仁会设专门的地方给他们养老,每个月拨出粮米,勒健略的喜色就渐渐消失了。即便没有读过书,但他毕竟活了一大把年纪,摆在面前的究竟是美味佳肴,还是有毒的诱饵,他自然分辨得出来。如果这些拔曳固剩下的老弱妇孺还是由自己来管理,那么,只要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光,那么,拔曳固就还能剩下生机勃勃的种子,可若是按照杜士仪这样的做法

    那么拔曳固就完了五年之后十年之后,铁勒诸姓之中,恐怕再也不会留下拔曳固之名

    杜使君,虽说如今拔曳固只剩下老弱妇孺,而我也已经年老,但还是能够尽力管辖部族事务

    见勒健略还想做最后一点努力,杜士仪便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此行从云州回来,云州守捉使罗盈的夫人阿史那氏正好从漠北回来,带来了一个消

    岳五娘即便已经是有夫之妇,却还是满天下乱跑的性子,谁都管不着她,但神出鬼没的她却也能够带来别人很难迅速得到的第一手消息。因此,见勒健略听到阿史那氏四个字后,脸上一下子绷得紧紧的,杜士仪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拔曳固和回纥的一位大酋争夺水源和牧场,结果大战了一场。拔曳固不敌,牲畜子民被掳劫不计其数。败兵为拔悉密趁火打劫击溃四散,恐怕不是沦为马贼,就是为人附庸。

    尽管这是早就已经预计到的结局之一,但勒健略还是面色惨白。见杜士仪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想到本部大败,就算他们这些人勉强迁徙离开朔州,那么在弱肉强食的大草原中,结局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沦为别人的食物;想到自己曾经在自立为都督的时候,答应过剩下的族人,会竭尽全力庇护他们,让他们能够安全地生活下去,他在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之后,终于迸出了软弱无力的几个字。

    我答应杜使君。

    拔曳固既然愿意从朔州迁出前往云州,朔州刺史齐峻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杜士仪如果真的强压他继续在朔州稳妥安置这些人,他也不得不接受,现在既然有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就不用为难了。不但如此,他还慷慨地答应,资助拔曳固族民迁徙所需的两百石粮食。而大同军副使窦明珍,在杜士仪面前固然没有任何异议,可在私底下却少不得派人急奏长安即便杜士仪自己未必就是先斩后奏,但他这个大同军副使的职责不可或缺。

    知道怀仁那边是崔俭玄负责接收,云州上下更有其他可靠的人可以帮得上忙,杜士仪并没有留下来监视整件事的后续发展,而是从马邑抄军路直奔西陉关。尽管到关城之前的路很不好走,又不是官道,但有熟悉路途的段广真带路,众人折返代州时,却比从岚州返回快了不止一星半点。风尘仆仆的杜士仪回到代州都督府后第一件事,既不是去和妻儿团聚,也不是见都督府负责留守事宜的司马司徒晓查问自己不在时的各种情形,而是召集其代州上下,宣布了两条人事任命。

    以张兴为河东节度掌书记,以段广真为代州军兵马使。

    张兴是在事先就已经得了杜士仪明示,更知道此事已经报了太原府。而段广真却没有料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机,一时间愣在了当场。直到散去的时候,那些长袖善舞的代州都督府属官笑着恭贺他,还有的撺掇他摆宴庆贺,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他本想再去求见杜士仪好好问一个明白,可一转眼看到张兴同样是受人恭喜,他想了想便少不得过去,随便找了个借口后就把人拉了出去求教。

    段将军,你当初既然能够在粮秣的回执上动那样的脑筋,现在杜使君分明重用于你,你还有什么好想不通的张兴看透了段广真的茫然,笑着反问了一句。

    可那时候岢岚军大使出缺

    岢岚军才区区一千人,代州军却有整整五千五百人,孰轻孰重不用我教你吧你如今说是兵马使,但以使君对你的信赖,只要你能够拿出实打实的本事来,使君自然会放手把代州军交给你,由你令代州军上下如臂使指

    段广真终于恍然回神,再看身旁时,张兴却已经悄然离开了。他着实没有想到,自己此行固然薄有功勋,可杜士仪用人竟然这样大胆,擢升竟然如此不遗余力,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思一起便无法压下,最终竟是回转身对着官廨深处深深一揖。

    他郁郁不得志二十余年,至今方才遇到了伯乐,何其有幸也

    李量刚刚卸任太原尹以及河东节度使,接任此职的乃是宋之问的弟弟宋之悌。尽管宋之问的人品可谓早已烂大街了,但以骁勇著称的宋之悌仕途固然屡有波折,可总是渐渐向上的。宋之悌和杜士仪并无交情,可他当年仕途不得意在江南西道小州任刺史的时候,却因缘巧合与李白结识,一老一少的交情相当不错。所以,杜士仪从长安把落魄的李白给请到了代州,又令其名扬河东,宋之悌也为忘年交感到高兴。再加上杜士仪所请擢升之人都是因功而起,他又怎会有半分为难

    然而,这两桩人事顺顺当当,在杜士仪回到官廨寝堂,抱起跌跌撞撞冲过来的儿子杜广元,笑容满面地来到妻子王容跟前时,他却敏锐地察觉到,妻子脸上除却重逢的喜悦,竟依稀还流露出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怅惘。

    怎么,是出了什么事是长安那边有什么消息

    玉奴的阿爷雅州长史杨玄琰故去了。

    听到这么一个消息,杜士仪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杨玄琰自从调任雅州之后,一改从前十几年的碌碌无为,对于劝茶以及茶引等等都执行得颇为有力,而他当年离蜀的时候,也曾经提醒过杨玄琰注意养生,甚至还把司马承祯的坐忘法教了给杨玄琰。一转眼便是多年,杨玄琰一直太太平平活着,以至于他甚至忘了再关切这件事。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方才低声开口问道:那玉奴已经赶去了雅州

    师尊和师叔都派了得力人手护送她去雅州。毕竟是父丧之痛,也不知道她小小年纪能否禁受得住。更何况,她还没能赶得上和父亲见上最后一面。

    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楚,杜士仪前世里曾经体会过一次,即便如今连他的第二次人生都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仍然在想到那件事时,就会心中抽痛。而玉奴更只是年方十三岁的孩子,骤遭父丧,曾经那个吵着闹着想念父亲的小女童,如今又怎么样了

    杜郎

    见杜士仪面色变幻不定,王容不禁有些担忧地上前轻轻搂住了他那坚实的臂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不要想太多了。

    你说的我知道,但有时候难免会不甘心。又或者说,在我心里,从来信奉的就只有一条,那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在深深吐出了一口气之后,杜士仪突然看向了怀中的儿子,见其好奇地盯着自己这个父亲,突然咯吱咯吱笑着拉扯了一下他的帽子,他不禁微微一笑,继而便看着王容说道:幼娘,时势至此,已经不容我退了茶行的事已经过了明路,依我看,你不要再沾手,就交给白姜吧。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既然有你这天底下最擅长盈利的妻子,倘若让你就此在家相夫教子,岂不是可惜了时不我待,我还需要一条财路,幼娘你可能帮我

    丈夫从前只利用那些风雅的文化产业,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而自己的陪嫁也好,茶行所得也好,也足可让一家人几辈子都花不完。此时此刻,杜士仪却还说需要财路,王容不禁心头一动,双眸紧紧盯着杜士仪的眼睛。

    狡兔三窟,当今陛下是出了名不念旧情的人,我需要一条后路,需要一支不为别人所知的力量。从现在开始,大唐的风起云涌,会比从前更加激烈,到了事到临头再想应变,恐怕就未必来得及了。更何况,我不可能永远呆在河东

    第十一卷城头变幻大王旗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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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