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龙潭虎穴
这姓蔡的老者单名一个威字在华拳门中辈份甚高。他见胡斐去了脸上所蒙黄布后原来是这等模样的一个大胡子细细向他打量了几眼抱拳道:“启禀掌门福大帅有文书到来。”胡斐心中一凛:“这件事终于瞒不过了且瞧他怎么说?”脸上不动声色只“嗯”了一声。却听蔡威道:“这文书是给小老儿的查问本门的掌门人推举出了没有?其中附了四份请帖请掌门人于中秋正日带同本门三名弟子前赴天下掌门人大会……”胡斐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心道:“原来如此倒吓了我一跳。别的也没什么只是这一日一晚之中马姑娘不能移动福康安这文书若是下令抓人来着马姑娘的性命终于还是送在他手上了。”他生怕福康安玩甚花样还是将那文书接了过来细细瞧了一遍说道:“蔡师伯姬师弟便请你们两位相陪再加上我师妹咱们四个赴掌门人大会去。”蔡威和姬晓峰大喜连连称谢。侍仆上前禀道:“请程爷、蔡爷、姬爷三位出去用饭。”
胡斐点点头正要去叫醒程灵素忽听得她在房中叫道:“大哥请过来。”胡斐道:“两位先请我随后便来。”听她叫声颇为焦急当下快步走到房中一掀门帘便听得马春花低声叫唤:“我孩子呢?叫他哥儿俩过来啊……我要瞧瞧孩子……他哥儿俩呢?”程灵素秀眉紧蹙低声道:“她一定要瞧孩子这件事不妙。”胡斐道:“那两个孩子落在那心肠如此狠毒的老妇手中咱们终须设法救了出来。”程灵素道:“马姑娘很是焦躁立时要见见不着孩子便哭喊叫唤。这于她病势大大不妥。”胡斐沉吟道:“待我去劝劝。”程灵素摇头道:“她神智不清劝不了的。除非马上将孩子抱来否则她心头郁积毒血固然不能尽除药力也无法达于脏腑。”
胡斐绕室彷徨一时苦无妙策说道:“便是冒险再入福大帅府去抢孩子最快也得等到今晚。”程灵素吓了一跳道:“再进福府去那不是送死么?”胡斐苦笑了一下他何尝不知昨晚闹出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一件事今日福康安府中自是戒备森严便要踏进一步也是千难万难如何能再抢得这两个孩子出来?若有数十个武艺高强之人同时下手或者尚能成事只凭他单枪匹马再加上程灵素最多加上姬晓峰三个人难道真有通天的本事?
过了良久只听得马春花不住叫唤:“孩子快过来妈心里不舒服。你们到哪儿去了?到哪儿去了?”胡斐皱眉道:“二妹你说怎么办?”程灵素摇头道:“她这般牵肚挂肠不住口的叫唤不到三日不免毒气攻心。咱们只有尽力而为当真救不了那也是天数使然。”胡斐道:“先吃饭去一会再来商量。”饭后程灵素又替马春花用了一次药只听她却叫起福康安来:“康哥康哥怎地你不睬我啊?你把咱们的两个乖儿子抱过来我要亲亲他哥儿俩。”只把胡斐听得又是愤怒又是焦急。程灵素拉了拉他衣袖走到房外的小室之中脸色郑重说道:“大哥我跟你说过的话有不算的没有?”胡斐好生奇怪:“干么问起这句话来?”摇头道:“没有啊。”程灵素道:“好。我有一句话你好好听着。倘若你再进福康安府中去抢马姑娘的儿子你另请名医来治她的毒罢。我马上便回南方去。”胡斐一愕尚未答话程灵素已翩然进房。胡斐知她这番话全是为了顾念着他料他眼看如此情势定会冒险再入福府此举除了赔上一条性命之外决无好处。他自己原也想到可是此事触动了他的侠义心肠忆起昔年在商家堡被擒吊打马春花不住出言求情。有恩不报非丈夫也他已然决意一试但程灵素忽出此言倘若自己拚死救了两个孩子出来程灵素却一怒而去那可又糟了。
一时之间踌躇无计信步走上大街不知不觉间便来到福康安府附近但见每隔五步十步便是两个卫士人人提着兵刃守卫严密之极别说闯进府去只要再走近几步卫士便要过来盘查。胡斐不敢多耽心中闷闷不乐转过两条横街见有一座酒楼便上楼去独自小酌。刚喝得两杯忽听隔房中一人道:“汪大哥今儿咱们喝到这儿为止待会就要当值喝得脸上酒糟一般的可不大美。”另人哈哈大笑道:“好咱们再干三杯便吃饭。”胡斐一听此人声音正是汪铁鹗心想:“天下事真有这般巧居然又在这里撞上他。”转念一想却也不足为奇他们说待会便要当值自是去福康安府轮班守卫。这是福府附近最考究的一家酒楼他们在守卫之前先来喝上三杯那也平常得紧。倘若汪铁鹗这种人当值之前不先舒舒服服的喝上一场那才叫奇呢。只听另一人道:“汪大哥你说你识得胡斐。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胡斐听他提到自己名字不禁一凛更是凝神静听。只听汪铁鹗长长叹了口气道:“说到胡斐此人小小年纪不但武艺高强而且爱交朋友真是一条好汉子。可借他总是要和大帅作对昨晚更闯到府里去行刺大帅真不知从何说起?”那人笑道:“汪大哥你虽识得胡斐可是偏没生就一个升官财的命儿否则的话咱们喝完了酒出得街去偏巧撞见了他咱哥儿俩将他手到擒来岂不是大大的一件功劳?”汪铁鹗笑道:“哈哈你倒说得轻松惬意!凭你张九的本领哪便是有二十个也未必能拿得住他。”那张九一听此言心中恼了说道:“那你呢要几个汪铁鹗才拿得住他?”汪铁鹗道:“我是更加不成啦便有四十个我这种脓包也不管用。”张九冷笑道:“他当真便有三头六臂说得这般厉害。”胡斐听他二人话不投机心念一动眼见时机稍纵即逝当下更不再思揭过门帘踏步走进邻房说道:“汪大哥你在这儿喝酒啊!喂这位是张大哥。小二小二把我的座儿搬到这里来。”汪铁鹗和张九一见胡斐都是一怔心想:“你是谁?咱们可不相识啊?”汪铁鹗虽听着他话声有些熟稔但见他虬髯满脸那想得到是他?胡斐又道:“刚才我遇见周铁鹪周大哥曾铁鸥曾二哥在聚英楼喝了几杯还说起你汪大哥呢。”汪铁鹗含糊答应竭力思索此人是谁听他说来和周师哥、曾师哥他们都是熟识应该不是外人怎地一时竟想不起来?不住在心中暗骂自己胡涂。店伴摆好座头。胡斐道:“今儿小弟作东很久没跟汪大哥、张大哥喝一杯了。”掏出十两银子向店伴一抛道:“给存在柜上有拿手精致的酒菜只管作来。”那店伴见他手面豪阔登时十分恭谨一叠连声的吩咐了下去。不久酒菜6续送上胡斐谈笑风生说起来秦耐之、殷仲翔、王剑英、王剑杰兄弟这干人都很熟络一会儿说武艺一会儿说赌博似乎个个都是他的知交朋友。汪铁鹗老大纳闷人家这般亲热倘若开口问他姓名那可是大大失礼但此人到底是谁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半点因头。张九只道胡斐是汪铁鹗的老友见他出手爽快来头显又不小自也乐得叨扰他一顿。喝了一会酒菜肴都已上齐汪铁鹗实在忍耐不住了说道:“你这位大哥怨我无礼我越活越是胡涂啦。”说着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重重一击又道:“一时之间我竟想不起你老哥的名字真是该死之极了。”
胡斐笑道:“汪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儿晚上你不是还在舍下吃饭吗?只可惜一场牌九没推成倒弄得周大哥跟人家动手过招伤了和气。”汪铁鹗一怔道:“你……你……”胡斐笑道:“小弟便是胡斐!”
此言一出汪铁鹗和张九猛地一齐站起惊得话也说不出来。胡斐笑道:“怎么?小弟装了一部胡子汪大哥便不认得了么?”汪铁鹗低声道:“悄声!胡大哥城中到处都在找你你敢如此大胆居然还到这里来喝酒?”胡斐笑道:“怕什么?连你汪大哥也不认得我旁人怎认得出来?”汪铁鹗道:“北京城里是不能再耽了你快快出城去吧?盘缠够不够?”胡斐道:“多谢汪大哥古道热肠小弟银子足用了。”心想:“此人性子粗鲁倒是个厚道之人。”那张九却脸上变色低下了头一言不。汪铁鹗又道:“今日城门口盘查得紧你出城时别要露出破绽还是我和张大哥送你出城为妙。那位程姑娘呢?”胡斐摇头道:“我暂且不出城。我还有一笔帐要跟福大帅算一算。”张九听到这里脸上神色更是显得异样。
汪铁鹗道:“胡大哥我本领是远远的不及你可是有一句良言相劝。福大帅权势熏天你便当真跟他有仇又怎斗他得过?我吃他的饭在他门下办事也不能一味护着你。今日冒个险送你出城。你快快走吧。”胡斐道:“不成汪大哥你可知我为什么得罪了福大帅?”汪铁鹗道:“我不知道正想问你。”胡斐当下将福康安如何在商家堡结识马春花如何和她生下两个孩子昨晚马春花如何中毒等情一一低声说了又说到自己如何相救马春花如何思念儿子命在垂危自己虽然干冒万险也要将那两个孩子救了出来去交给她。汪铁鹗越听越怒拍桌说道:“原来这人心肠如此狠毒!胡大哥你英雄侠义当真令人好生钦佩。可是福大帅府中戒备严密不知有多少高手四下守卫要救那两孩子这会儿是想也休想。只好待这件事松了下来慢慢再想法子。”胡斐道:“我却有个计较在此咱们借用了张大哥的服色让我扮成卫士黑夜之中由你领着到府里去动手。”张九脸色大变霍地站起手按刀柄。胡斐左手持着酒杯喝了口酒右手正伸出筷子去挟菜突然间左手一扬半杯酒泼向张九眼中。张九“啊”的一声惊呼伸手去揉。胡斐筷子探出在他胸口“神藏”和“中庭”两穴上各戳了一下。张九身子一软登时倒在椅上。
店小二听得声音过来察看。胡斐道:“这位总爷喝醉了得找个店房歇歇。”店小二道:“过去五家门面便是安远老店。小人扶这位总爷过去吧!”胡斐道:“好!”又赏了他五钱银子。那店小二欢天喜地扶着张九到那客店之中。胡斐要了一间上房闩上了门伸指又点了张九身上三处穴道令他十二个时辰之中动弹不得。
汪铁鹗心中犹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眼见胡斐行侠仗义做事爽快明决不禁甚是佩服但想到干的是如此一桩奇险之事心中又是惴惴不安。胡斐除下身上衣服给张九换上自己却穿上了他的一身武官服色好在两人都是中等身材穿着倒也合身。
汪铁鹗道:“我是申正当值过一会儿时候便到了。”胡斐道:“你给张九告个假说他生了病不能当差。我在这儿等你到晚间二更天时你来接我。”汪铁鹗呆了半晌心想只要这一句话儿答应下来一生便变了模样要做个铁铮铮的汉子甚么荣华富贵就是一笔勾销;但若一心一意为福大帅出力不免是非不分于心不安。
胡斐见他迟疑说道:“汪大哥这件事不是一时可决你也不用此刻便回我话。”汪铁鹗点了点头径自出店去了。胡斐躺在炕上放头便睡他知道眼前实是一场豪赌不过下的赌注却是自己的性命。
到二更天时汪铁鹗或者果真独个儿悄悄来领了自己混进福康安府中。但这么一来汪铁鹗的性命便是十成中去了九成。他跟自己说不上有什么交情跟马春花更是全无渊源为了两个不相干之人而甘冒生死大险依着汪铁鹗的性儿他肯干?他自幼便听从周铁鹪的吩咐对这位大师兄奉若神明何况又在福康安手下居官多年这“功名利禄”四字于他可不是小事。若是一位意气相投的江湖好汉胡斐决无怀疑。但汪铁鹗却是个本事平庸、浑浑噩噩的武官。
如果他决定升官财那么二更不到这客店前后左右便会有上百名好手包围上来自己纵然奋力死战也定然不免。这其间没有折衷的路可走。汪铁鹗不能两不相帮此事他若不告张九日后怎会不去告他?
胡斐手中已拿了一副牌九这时候还没翻出来。要是输了那便输了自己的性命。这副牌是好是坏全凭汪铁鹗一念之差。他知道汪铁鹗不是坏人但要他冒险实在太大求他的实在太多而自己可没半点好处能报答于他……汪铁鹗这样的人可善可恶谁也不能逆料。将性命押在他的身上原是险着但除此之外实无别法。福康安府中如此戒备若是无人指引相助决计混不进去。他一着枕便呼呼大睡这一次竟连梦也没有做。他根本不去猜测这场豪赌结果会如何。
牌还没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牌。瞎猜有什么用?他睡了一个多时辰朦胧中听得店堂有人大声说话立时醒觉坐了起来。只听那人说道:“不错我正要见‘玄’字号的那位总爷。喝醉了么?有公事找他。你去给我瞧瞧。”胡斐一听不是汪铁鹗的声音心下凉了半截暗道:“嘿嘿这一场大赌终究是输了。”提起单刀轻轻推窗向外一望只见四下里黑沉沉的并无动静当下翻身上屋伏在瓦面凝神倾听。汪铁鹗一去胡斐知他只有两条路可走;若以侠义为重这时便会单身来引自己偷入福府;倘若惜身求禄必定是引了福府的武士前来围捕。他既然不来此事自是糟了。但客店四周竟然无人埋伏倒也颇出胡斐意料之外。要知前来围捕的武士不来则已来则必定人数众多一二个高手尚可隐身潜伏不令自己现踪迹人数一多便是透气之声也能听见了。他见敌人非众稍觉宽心。但见窗外烛光晃动店小二手里拿着一只烛台在门外说道:“总爷这里有一位总爷要见您老人家。”胡斐翻身从窗中进房落地无声说道:“请进来吧!”店小二推开房门将烛台放在桌上陪笑道:“那一位总爷酒醒了吧?若是还没妥贴要不给做一碗醒酒汤喝?”胡斐随口道:“不用!”眼光盯在店小二身后那名卫士脸上。只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灰扑扑一张脸蛋丝毫不动声色胡斐心道:“好厉害的脚色!孤身进我房来居然不露半点戒惧之意。难道你当真有过人的本领绝没将我胡斐放在心上吗?”只听那卫士道:“这位是张大哥吗?咱们没见过面小弟姓任任通武在左营当差。”胡斐道:“原来是任大哥幸会幸会。大伙儿人多平日少跟任大哥亲近。”任通武道:“是啊。上头转下来一件公事叫小弟送给张大哥。”说着从身边抽出一件公文来。
胡斐接过一看见公文左角上赫然印着“兵部正堂”四个红字封皮上写道:“即交安远客店巡捕右营张九收拆不误。”胡斐上次在福府中上了个大当双手为钢盒所伤这一回学了乖不即开拆公文先小心捏了捏封套见其中并无古怪又想到苗人凤为拆信而毒药伤目当下将公文垂到小腹之前这才拆开封套抽出一张白纸就烛光一看不由得惊疑交集。原来纸上并无一字却画了一幅笔致粗陋的图画。图中一个吊死鬼打着手势正在竭力劝一人悬梁上吊。当时迷信有人悬梁自尽死后变鬼必须千方百计引诱另一人变鬼他自己方得转世投胎后来的死者便是所谓替死鬼了。这说法虽然荒诞不经但当时却是人人皆知。
胡斐凝神一想心念一动问道:“任大哥今晚在大帅府中轮值?”任通武道:“正是!小弟这便要去。”说着转身欲行。胡斐道:“且慢!请问这公事是谁差任大哥送来?”任通武道:“是我们林参将差小弟送来。”
胡斐到这时已是心中雪亮:原来汪铁鹗自己拿不定主意终究还是去和大师哥周铁鹪商量。周铁鹪念着胡斐昨晚续腿还牌之德想出了这个计较他不让汪铁鹗犯险却辗转的差了个替死鬼来。由这人领胡斐进福府不论成败均与他师兄弟无涉因此信上非但不署姓名连字迹也不留一个以防万一事机不密牵连于他。这一件公文他夹在交给左营林参将的一叠文件之中转了几个手谁也不知这公文自何而来。林参将一见是“兵部正堂”的公事不敢延搁立即差人送来。周铁鹪早知左营的卫士今晚全体在福府中当值守卫那林参将不管派谁送信胡斐均可随他进府。这中间的原委曲折胡斐虽然不能尽知却也猜了个八不离九心下暗笑周铁鹪老奸巨猾在京师混了数十年的人行事果然与众不同但对他相助的一番好意却也暗暗感激当下说道:“上头有令命兄弟随任大哥进府守卫。”跟着又道:“***今儿本是轮到我休假半夜三更的又把人叫了去。”任通武笑道:“大帅府中闹刺客大伙儿谁都得辛苦些。好在那一份优赏总是短不了。”胡斐笑道:“回头领到了钱小弟作东咱哥儿俩到聚英楼去好好乐他一场。任大哥你是好酒好赌、还是好色?”任通武哈哈大笑说道:“这酒色财气四门做兄弟的全都打从心眼儿里欢喜出来。”胡斐在他肩上一拍显得极是亲热笑道:“咱俩意气相投当真是相见恨晚了。小二小二快取酒来!”
任通武踌躇道:“今晚要当差若是参将知道咱们喝酒只怕不便。”胡斐低声道:“喝三杯参将知道个屁!”说话间店小二已取过酒来夜里没甚么下酒之物只切了一盆卤牛肉。胡斐和任通武连干三杯掷了一两银子在桌上说道:“余下的是赏钱!”店小二大喜正要道谢。任通武一把将银子抢过笑道:“张大哥这手面也未免阔得过份咱们在福大帅府中当差的喝几杯酒还用给钱?走吧!时候差不多啦。”左手拉着胡斐向外抢出右手将银子塞入怀里。店小二瞧在眼里却是敢怒而不敢言。要知福康安府里的卫士在北京城里横行惯了看白戏、吃白食浑是闲事便是顺手牵羊拿些店铺里的物事小百姓又怎敢作声?
胡斐一笑心想此人贪财好酒倒是容易对付当下与他携手出店。将出店门时忽听得屋顶上喀的一声轻响声音虽极细微但胡斐听在耳里便知有异低声道:“任大哥我忘了一件物事请你稍待。”一转身便回进自己房中黑暗中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形越窗而出身法甚是快捷依稀便是周铁鹪。胡斐大奇:“他又到我房中来干么?”微一沉吟揭开床帐探手到张九鼻孔边一试果然呼吸已止竟是被周铁鹪使重手点死了。胡斐心中一寒:“此人当真是心思周密下手毒辣。本来若不除去张九定会泄漏他师兄弟俩的机关只是没料到我前脚才出门他后脚便进来下手连片刻喘息的余裕也没有。”既是如此他反而放心知道周铁鹪对己确是一片真心不致于诱引自己进了福府再令人围上动手。于是将张九身子一翻让他脸孔朝里拉过被子窝好了转身出房说道:“任大哥劳你等候咱们走吧。”任通武道:“自己弟兄客气什么?”两人并肩而行大摇大摆的走向福康安府。只见福府门前站着二十来名卫士果是戒备不同往日。胡斐跟着任通武走到门口一名千总低声喝道:“威震——”任通武接口道:“——四海!”那千总点了点头说道:“今儿大伙得多加点劲。”任通武道:“那还会错么?”胡斐道:“老总你说今晚会不会有刺客再进府来?”那千总笑道:“除非他吃了豹子胆老虎心。”胡斐哈哈一笑进了大门。到达中门时又是一小队卫士守着。一名千总低喝口令:“威震——”任通武答道:“——绝域!”那千总道:“任通武这人面生得很是谁啊?”任通武道:“是右营的张大哥你没见过么?”那千总“嗯”了一声道:“这部胡子长得倒是挺威风的。”两人折而向左穿过两道边门到了花园之中。园门口又是一小队卫士那口令却变成了“威震——千秋”。胡斐心想:“倘若我不随任通武进来便算过了大门也不能过二门。即使我探听到了‘威震四海’的口令也想不到每一道门的口令各有变化。”进了花园胡斐已识得路径心想夜长梦多早些下手也好让马春花早一刻安心又想:“二妹见我这么久不回去必已料到我进了福府定也忧心。”当下加快脚步向福康安之母的住所走去。任通武很是诧异道:“张大哥你到那里去?”胡斐道:“上头派我保护太夫人说道决计不可令太夫人受到惊吓。你不知道么?”任通武道:“原来如此!”便在此时前面两名卫士悄没声的巡了过来。左一人低喝道:“报名!”任通武道:“左营任通武!”胡斐道:“右营张九!”那人“啊”的一声手按刀柄喝道:“什么?你是谁?”胡斐心中一凛知道此人和张九熟识事已败露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胡斐!”那人惊得呆了一时手足无措。胡斐伸指一戳点中了他的穴道左手手肘顺势一撞又打中了另一名卫士的穴道。任通武惊惶失措道:“你……你……干什么?”胡斐冷冷的道:“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姓胡名斐的便是。”一面说一面将两名穴道被点的卫士掷入了花丛。任通武吸一口气刷的一声拔出了腰刀。胡斐笑道:“人人都已瞧见是你引我进府来的。你叫嚷起来有何好处?还不如乖乖的别作声。”任通武又惊又怕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胡斐道:“你要命的便跟着我来。”任通武这时六神无主只得跟在他身后眼见他一伸手一回肘便打倒了两名武功比自己高得多的卫士若是与他动手徒然送了性命只盼他别闹出什么事来连累了自己。但胡斐既然进得府来岂有不闹事之理?任通武这般痴想也不过在无法之中自行宽慰而已。胡斐快步到相国夫人的屋外只见七八名卫士站在门口若是向前硬闯未必能迅过得这一关心念一动绕着走到屋侧提声喝道:“任通武你干什么?闯到太夫人屋里来想造反么?”这一喝更令任通武摸不着半点头脑结结巴巴的道:“我……我……”胡斐喝道:“快停步你图谋不轨么?”众卫士听他吆喝吃了一惊一齐奔了过来。胡斐伸掌托在任通武的背上掌力一送他那庞大的身躯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窗格之上登时木屑纷飞。胡斐叫道:“拿住他拿住他!快快!”众卫士一拥而上都去捉拿任通武。胡斐大叫:“莫惊吓了太夫人!这反贼胆子倒是不小。”一面叫嚷一面冲进房去。只见太夫人双手各拉着一个孩子惊问:“什么事?”那两孩子兀在啼哭叫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胡斐道:“有刺客!小人保护太夫人和两位公子爷出去。”太夫人多见事故一凛之下心中起疑喝道:“你是谁?刺客在哪里?”胡斐不敢多耽又恼恨她心肠毒辣下手毒害马春花当即抢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这太夫人贵为相国夫人当今皇帝是她情郎三个儿子都做尚书两个媳妇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出世以来哪里受过这般殴辱?胡斐虽知她心肠之毒不下于大奸巨恶但终究念她是个年老妇人不欲便此伤她性命这一掌只使了一分力气。饶是如此她右颊已高高肿起满口鲜血跌落了两枚牙齿惊怒之下几乎晕了过去。
胡斐俯身对两个孩子道:“我带你们去见妈妈。妈妈想念你们得紧。”两个孩儿登时笑逐颜开伸出四条小手臂要胡斐抱了去见母亲。胡斐左臂一长一臂抱起两个孩子便在此时已有两名卫士奔进屋来。
胡斐心想若不借重太夫人实难脱身伸右手抓住太夫人衣领喝道:“太夫人在我掌握之中你们上来大家一齐都死!”说着抢步便往外闯。
这时几名卫士已将任通武擒住眼睁睁的见胡斐一手抱了两个孩子一手拉着太夫人直往外奔。众卫士投鼠忌器那敢上前动手?只是连声唿哨紧跟在他身后四五步之处手中刀剑距他背心不过数尺虽见他无法分手抵御但终究不敢递上前去。胡斐心中也是暗暗叫苦眼见园中众卫士四面八方的聚集自己带着一老二少拖拖拉拉哪里能出府门?敌人纵然心存顾忌但只要有人大胆上前自己总不能当真便将太夫人打死。无法可施之下只有急步向前。这一来双方成了僵持之局众卫士固然不敢上前动手胡斐却也不能脱出险地时候一长卫士越集越多处境便越是危险。一时苦无善策只有豁出了性命不要走一步便算一步但听得叫嚷传令之声四下呼应。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拖着太夫人行走不快只是往黑暗处闯去。便在此时忽见左火光一闪有人大声叫道:“刺客行刺公主!要烧死公主啦要烧死公主啦!”胡斐一怔听叫嚷之声正是周铁鹪。但见浓烟火焰从左边的一排屋中冲天而起。那和嘉公主是当今皇帝的亲生爱女。若有失闪福康安府中合府卫士都有重罪。只所周铁鹪又叫道:“大家快去救火莫伤了公主我来救太夫人。”周铁鹪在福康安手下素有威信众卫士又在惊惶失措之下听他叫声威严自有一股慑人之势于是一窝蜂的向公主的住所奔去。
胡斐已知这是他调虎离山之计好替自己脱困心下好生感激。只见周铁鹪疾奔而至一刀搂头砍到。胡斐向旁一闪喝道:“好厉害!”将太夫人向他一推。周铁鹪扶住太夫人负在背上。胡斐一手抱了一个孩子。脚下登时快了只听周铁鹪又提气叫道:“刺客来得不少各人紧守原地保护大帅和两位公主千万不可中了刺客的调虎离山之计。”众卫士一听“调虎离山”四字心下均各凛然不敢再追。胡斐疾趋花园后门翻墙而出却只叫得一声苦但见东面西面都是黑压压的一片站满了卫士。他抱了两个孩子越过一大片空地抢进了一条胡同。众卫士大呼:“拿刺客拿刺客!”自后追来。
胡斐奔完胡同转到一条横街只见前面一辆骡车停在街心。胡斐一跃上车叫道:“快赶快赶!重重赏你银子!”车夫位上并肩坐着两人。右边一个身材瘦削的汉子一提缰绳鞭子拍的一响骡子拉着车子便跑。
胡斐喘息稍定只觉奇臭冲鼻定睛一看见车上装满了粪桶原来那是挨门沿户替人倒粪桶的一辆粪车心想:“怪不得半夜三更的竟有一辆骡车在这儿?”回头望时见众卫士大声呐喊随后赶来。
他心念一动提起一只粪桶向后掷了过去。这一掷力道极猛两名奔在最先的卫士登时给粪桶撞倒淋漓满身一时竟然爬不起来。其余众卫士见状一齐驻足。这些人都是精选的悍勇武士刀山枪林吓他们不倒但大粪桶当头掷来却是谁也不敢尝一尝这般滋味。
那骡子足不停步的向前直跑但过不多时后面人声隐隐众卫士又赶了上来。须知福康安是当朝兵部尚书执掌天下兵马大权府中卫士个个均非庸手给胡斐接连两晚闹了个天翻地覆众卫士的脸皮往哪里搁去?因此一见粪车跑远粪桶已掷投不到各人踏过满地粪水锲而不舍的继续追赶。胡斐心下烦恼:“倘若我便这么回去岂不是自行泄露了住处?马姑娘未脱险境怎能引鬼上门?但若不回住处却又躲到哪里去?”便这么寻思之际众卫士又迫得近了些只是害怕粪桶不敢十分逼近各人均想:“咱们便是这么远远跟着难道在这北京城中你还能插翅飞去?”转眼之间骡车驰到一个十字路口只见街心又停着一辆粪车。胡斐所乘的车子驰着靠近赶骡子的车夫伸臂向胡斐一招喝道:“过去!”纵身一跃坐上了另一辆粪车。胡斐抱着两个孩子跟着跃过。先前车上的另一个汉子接过缰绳竟是毫不停留向西边岔道上奔了下去。胡斐所乘的骡车却向东行。待得众卫士追到只见两辆一模一样的粪车一辆向东一辆向西却不知刺客是在那一辆车中。众人略一商议当下兵分两路分头追赶。胡斐听了那身材瘦削的汉子那一声呼喝又见了这一跃的身法已知是程灵素前来接应喜道:“二妹原来是你!”程灵素“哼”的一声并不答话。胡斐又问:“马姑娘怎样?病势没转吧?”程灵素道:“不知道。”胡斐知她生气了柔声道:“二妹我没听你话原是我的不是请你原谅这一次。”程灵素道:“我说过不给她治病便不治病。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么?”说话之间又到了一处岔道但见街中心仍是停着一辆粪车。这一次程灵素却不换车只是唿哨一声做个手势两辆粪车分向南北同时奔行。众卫士追到时面面相觑大呼:“邪门!邪门!”只得又分一半人北赶一半人南追。北京城中街道有如棋盘一道道纵通南北横贯东西因此行不到数箭之地便出现一条岔道每处十字路口必有一辆粪车停着。程灵素见众卫士追得近了便不换车以免纵起跃落时给他们觉若是相距甚远便和胡斐携同两孩换一辆车使骡子力新奔驰更快。这样每到一处岔道众卫士的人数便减少了一半到得后来稀稀落落的只有五六人追在后面。这五六人也已奔得气喘吁吁脚步慢了很多。胡斐又道:“二妹你这条计策真是再妙不过倘若不是雇用深夜倒粪的粪车寻常的大车一辆辆停在街心给巡夜官兵瞧见了定会起疑。”程灵素冷笑道:“起疑又怎么样?反正你不爱惜自己便是死在官兵手中也是活该。”胡斐笑道:“我死是活该只是累得姑娘伤心那便过意不去。”程灵素冷笑道:“你不听我话自己爱送命才没人为你伤心呢。除非是你那个多情多义的袁姑娘……她又怎么不来助你一臂之力?”胡斐道:“她没知道我会这样傻竟会闯进福大帅府中去。天下只有一位姑娘才知道我会这般蛮干胡来也只有她才能在紧急关头救我性命。”
这几句话说得程灵素心中舒服慰贴无比哼了一声道:“当年救你性命的是马姑娘所以你这般念念不忘要报她大恩。”胡斐道:“在我心中马姑娘怎能跟我的二妹相比?”程灵素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道:“你求我救治马姑娘什么好听的话都会说。待得不求人家了便又把我的说话当作耳边风。”胡斐道:“倘若我说的是假话教我不得好死。”程灵素道:“真便真假便假谁要你赌咒誓了?”她这句话口气松动不少显是胸中的气恼已消了大半。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只见跟在车后的卫士只剩下两人。胡斐笑道:“二妹你拉一拉缰我变个戏法你瞧。”程灵素左手一勒那骡子倏地停步。在后追赶的两名卫士奔得几步与骡车已相距不远。胡斐提起一只空粪桶猛地掷出噗的一响正好套在一名卫士的头上。另一名卫士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大叫转身便逃。程灵素见了这滑稽情状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便在这一笑之中满腔怒火终于化为乌有。
胡斐和她并肩坐在车上接过缰绳这时距昨晚居住之处已经不远后面也再无卫士追来。两人再驰一程便即下车将车子交给原来的车夫又加赏了他一两银子命他回去。各人抱了一个小孩步行而归越墙回进居处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却有谁知道这两人适才正是从福大帅府中大闹而回?马春花见到两个孩子精神大振紧紧搂住了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流下。两个孩子也是大为高兴直叫“妈妈!”程灵素瞧着这般情景眼眶微湿低声道:“大哥我不怪你啦。咱们原该把孩子夺来让他们母子团聚。”胡斐歉然道:“我没听你的吩咐心中总是抱憾。”程灵素嫣然一笑道:“咱们第一天见面你便没听我吩咐。我叫你不可离我身边叫你不可出手你听话了么?”
马春花见到孩子后心下一宽痊可得便快了再加程灵素细心施针下药体内毒气渐除。只是她问起如何到了这里福康安何以不见?胡斐和程灵素却不明言。两个孩子年纪尚小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第十七章 天下掌门人大会
转眼过了数日已是中秋。这日午后胡斐带同程灵素、蔡威、姬晓峰三人径去福康安府中赴那天下武林掌门人大会。胡斐这一次的化装与日前虬髯满腮又自不同。他剪短了胡子又用药染成黄色脸皮也涂成了淡黄倒似生了黄疸病一般满身锦衣灿烂翡翠鼻烟壶、碧玉搬指、泥金大花折扇打扮得又豪阔又俗气程灵素却扮成个中年妇人弓背弯腰满脸皱纹谁又瞧得出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胡斐对蔡威说是奉了师父之命不得在掌门人大会中露了真面目。蔡威唯唯而应也不多问。
到得福康安府大门口只见卫士尽撤只有八名知客站在门边迎宾。胡斐递上文书。那知客恭而敬之的迎了进去请他四人在东一席上坐下。
同席的尚有四人互相一请问却原来是猴拳大圣门的。程灵素见那掌门老者高顶尖嘴红腮长臂确是带着三分猴儿相不由得暗暗好笑。这时厅中宾客已到了一大半门外尚6续进来。厅中迎宾的知客都是福康安手下武官有的竟是三四品的大员若是出了福府哪一个不是声威煊赫的高官大将但在大帅府中却不过是请客随员一般比之童仆厮养也高不了多少。胡斐一瞥之间只见周铁鹪和汪铁鹗并肩走来。两人喜气洋洋服色顶戴都已换过显已升了官。周汪二人走过胡斐和程灵素身前自没认出他们。
只听另外两个武官向周汪二人笑嘻嘻的道:“恭喜周大哥、汪大哥那晚这场功劳实在不小。”汪铁鹗高兴得咧开了大嘴笑道:“那也只是碰巧罢啦算得什么本领?”又有一个武官走了过来说道:“一位是记名总兵一位是实授副将嘿嘿了不起了不起。福大帅手下的红人要算你两位升官最快了。”周铁鹪淡淡一笑道:“平大哥取笑了。咱兄弟俩无功受禄怎比得上平大哥在战场上挣来的功名?”那武官正色道:“周大哥勇救相国夫人汪大哥力护公主。万岁爷亲口御封小弟如何比得?”
但见周汪二人所到之处众武官都要恭贺奉承几句。各家掌门人听到了有的好奇心起问起二人如何立功护主。众武官便加油添酱、有声有色的说了起来。胡斐隔得远了只隐约听到个大概:原来那一晚胡斐夜闯福府勇劫双童。周铁鹪老谋深算不但将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反而因为先得讯息装腔作势从胡斐手中夺回相国夫人又叫汪铁鹗抢先去保护公主。那相国夫人是乾隆皇帝的情人公主是皇帝的爱女这一场功劳立得轻易之极。
但在皇帝眼中却比战阵中的冲锋陷阵胜过百倍因此金殿召见温勉有加将他二人连升数级。相国夫人、和嘉公主、福康安又赏了不少珠宝金银。一晚之间周汪二人大红而特红。人人都说数百名刺客夜袭福大帅府若不是周汪二人力战相国夫人和公主性命不保。众卫士为了掩饰自己无能将刺客的人数越说越多到似是众卫士以寡敌众舍命抵挡才保得福康安无恙。结果人人无过有功。福康安虽然失了两个儿子大为烦恼但想起十年前自己落入红花会手中的危难这一晚有惊无险刺客全数杀退反而大赏卫士。官场惯例原是如此瞒上不瞒下皆大欢喜。胡斐和程灵素对望几眼都不禁暗暗好笑。他二人都算饶有智计但决计想不到周铁鹪竟会出此一着平白无端得了一场富贵。胡斐心想:“此人计谋深远手段毒辣将来飞黄腾达在官场中前程无限。”
纷扰间数十席已渐渐坐满。胡斐暗中一点数一共是六十二桌每桌八人分为两派则来与会的共是一百二十四家掌门人寻思:“天下武功门派竟是如此繁多而拒邀不来与会的恐怕也是不少。”又见有数席只坐着四人又有数席一人也无不自禁的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今日来是不来?”程灵素见他若有所思目光中露出温柔的神色早猜到他是在想起了袁紫衣心中微微一酸忽见他颊边肌肉一动脸色大变双眼中充满了怒火顺着他目光瞧去时只见西第四席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手中握着两枚铁胆晶光闪亮滴溜溜地转动正是五虎门的掌门人凤天南。程灵素忙伸手拉了拉他衣抽。胡斐登时省悟回过头来心道:“你既来此处终须逃不出我手心。嘿凤天南你这恶贼你道我大闹大帅府后决计不敢到这掌门人大会中来岂知我偏偏来了。”午时已届各席上均已坐齐。胡斐游目四顾但见大厅正中悬着一个锦障钉着八个大金字:“以武会友群英毕至。”锦障下并列四席每席都是只设一张桌椅上铺虎皮却尚无人入座想来是为王公贵人所设。
程灵素道:“她还没来。”胡斐明知她说的是袁紫衣却顺口道:“谁没来?”程灵素不答只是自言自语:“她既当了九家半总掌门总不能不来。”
又过片时只见一位二品顶戴的将军站起身来声若洪钟的说道:“请四大掌门人入席。”众卫士一路传呼出去:“请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门人入席!”厅中群豪心中均各不解:“这里与会的除了随伴弟子主方迎宾知客的人员之外个个都是掌门人怎地还分什么四大四小?”这时大厅中一片肃静只见两名三品武官引着四个人走进厅来一直走到锦障下的虎皮椅旁分请四人入座。看这四人时见当先一人是个白眉老僧手中撑着一根黄杨木的禅杖面目慈祥看来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岁。第二人是个七十来岁的道人脸上黑黝黝地双目似开似闭形容颇为委琐。这一僧一道貌相判若云泥老和尚高大威严一望而知是个有道高僧。那道人却似个寻常施法化缘、画符骗人的茅山道士不知何以竟也算是“四大掌门人”之一?
第三人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六十余岁年纪双目炯炯闪光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功深厚。他一进厅来便含笑抱拳和这一个那一个点头招呼一百多个掌门人中看来倒有**十人跟他相识当真是交游遍天下。各人不是叫“汤大爷”便是称“汤大侠”只有几位年岁甚高的武林名宿才叫他一声“甘霖兄!”胡斐心想:“这一位便是号称‘甘霖惠七省’的汤沛汤大侠了。袁姑娘的妈妈便曾蒙他收容过。此人侠名四播武林中都说他仁义过人想不到今日也受了福康安的笼络。”但见他不即就坐走到每一席上与相识之人寒暄几句拉手拍肩透着极是亲热。待走到胡斐这一桌时一把拉住猴拳大圣门的掌门人笑道:“老猴儿你也来啦?嘿嘿怎么席上不给预备一盆蟠桃儿?”
那掌门人却对他甚是恭敬笑道:“汤大侠有七八年没见您老人家啦。一直没来跟您老人家请安问好实在该打。您越老越健旺真是难得。”汤沛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花果山水帘洞的猴子猴孙、猴婆猴女大小都平安吧?”那掌门人道:“托汤大侠的福大伙儿都安健。”汤沛哈哈一笑向姬晓峰道:“姬老三没来吗?”姬晓峰俯身请了个安说道:“家严没来。家严每日里记挂汤大侠常说服了汤大侠赏赐的人参养荣丸后精神好得多了。”汤沛道:“你是住在云侍郎府上吗?明儿我再给你送些来。”姬晓峰哈腰相谢。汤沛向胡斐、程灵素、蔡威三人点点头走到别桌去了。那猴拳大圣门的掌门人道:“汤大侠的外号叫做‘甘霖惠七省’其实呢岂止是七省而已?那一年俺保的一枝十八万两银子的丝绸镖在甘凉道上失落了一家子急得全要跳井若不是汤大侠挺身而出又软又硬既挨面子又动刀子‘酒泉三虎’怎肯交还这一枝镖呢?”跟着便口沫横飞说起了当年之事。原来他受了汤沛的大恩没齿不忘一有机会便要宣扬他的好处。这汤沛一走进大厅真便似“大将军八面威风”人人的眼光都望着他。那“四大掌门人”的其余三人登时黯然无光。第四人作武官打扮穿着四品顶戴在这大厅之中官爵高于他的武官有的是但他步履沉稳气度威严隐然是一派大宗师的身分。只见他约莫五十岁年纪方面大耳双眉飞扬有棱不声不响的走到第四席上一坐如渊之*如岳之峙凝神守中对身周的扰攘宛似不闻不见。胡斐心道:“这也是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
他初来掌门人大会之时满腔雄心没将谁放在眼中待得一见这四大掌门人登时大增戒惧寻思:“汤大侠和那武官任谁一人我都未必抵敌得过。那和尚和道人排名尚在他二人之上自然也非庸手。今日我的身分万万泄漏不得别说一百多个掌门人个个都是顶儿尖儿的高手只消这‘僧、道、侠、官”四人齐上制服我便绰绰有余。”他惧意一生当下只是抓着瓜子慢慢嗑着不敢再东张西望生怕给福康安手下的卫士们察觉了。过了好一会汤沛才和众人招呼完毕回到自己座上。却又有许多后生晚辈一个个赶着过去跟他磕头请安。汤沛家资豪富仗义疏财随在他身后的门人弟子带着大批红封包凡是从未见过面的晚辈向他磕一个头便给四两银子作见面礼。又乱了一阵方才见礼已罢。
只听得一位二品武官喝道:“斟酒!”在各席伺候的仆役提壶给各人斟满了酒。那武官举起杯来朗声说道:“各派掌门的前辈武师远道来到京城福大帅极是欢迎。现下兄弟先敬各位一杯待会福大帅亲自来向各位敬酒。”说着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也均干杯。那武官又道:“今日到来的全是武林中的英雄豪杰。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盛事。福大帅最高兴的是居然请到了四大掌门人一齐光临现下给各位引见。”他指着第一席的白眉老僧道:“这位是河南嵩山少林寺方丈大智禅师。千余年来少林派一直是天下武学之源。今日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自当推大智禅师坐个席。”群豪一齐鼓掌。少林派分支庞大此日与会的各门派中几有三分之一是源出少林众人见那武官尊崇少林寺的高僧尽皆喜欢。
那武官指着第二席的道人说道:“除了少林派自该推武当为尊了。这一位是武当山太和宫观主无青子道长。”武当派威名甚盛为内家拳剑之祖。群豪见这道人委靡不振形貌庸俗都是暗暗奇怪。有些见闻广博的名宿更想:“自从十年前武当派掌门人马钰逝世武当高手火手判官张召重又死在回疆没听说武当派立了谁做掌门人啊。这太和宫观主无青子的名头可没听见过。”
第三位汤沛汤大侠的名头人人皆知用不着他来介绍但那武官还是说道:“这位甘霖惠七省汤大侠是‘三才剑’的掌门人。汤大侠侠名震动天下仁义盖世无人不知不用小弟多饶舌了。”他说了这几句话众人齐声起哄都给汤沛捧场。这情景比之引见无青子时固是大大不同便是少林寺方丈大智禅师也是有所不及。
胡斐听得邻桌上的一个老者说道:“武林之中有的是门派抬高了人有的是人抬高了门派。那位青什么道长只因是武当山太和宫的观主便算是天下四大掌门人之一我看未必便有什么真才实学吧?至于‘三才剑’一门呢若不是出了汤大侠这样一位百世难逢的人物在武林中又能占到什么席位呢?”一个壮汉接口道:“师叔说得是。”胡斐听了也暗暗点头。众人乱了一阵目光都移到了那端坐第四席的武官身上。唱名引见的那武官说道:“这一位是我们满洲的英雄。这位海兰弼海大人是镶黄旗骁骑营的佐领辽东黑龙门的掌门人。”海兰弼的官职比他低当那二品武官说这番话时他避席肃立状甚恭谨。胡斐邻桌那老者又和同桌的人窃窃私议起来:“这一位哪却是官职抬高门派了。辽东黑龙门嘿嘿在武林中名不见经传算那一会子的四大掌门?只不过四大掌门人倘若个个都是汉人没安插一个满洲人福大帅的脸上须不好看。这一位海大人最多只是有几百斤蛮力怎能和中原各大门派的名家高手较量?”那壮汉又道:“师叔说得是。”这一次胡斐心中却颇不以为然暗想:“你莫小觑了这一位满洲好汉此人英华内敛稳凝端重比你这糟老头儿只怕强得多呢。”那四大掌门人逐一站起来向群豪敬酒各自说了几句谦逊的话。大智禅师气度雍然确有领袖群伦之风。汤沛妙语如珠只说了七八句话却引起三次哄堂大笑。无青子和海兰弼都不善辞令。无青子一口湖北乡下土话尖声尖气倒有一大半人不懂他说些什么。胡斐暗自奇怪:“这位道长说话中气不足怎能为武当派这等大派的掌门多半他武艺虽低辈份却高又有人望为门下众弟子所推重。”当下厨役送菜上来福大帅府宴客端的是非比寻常单是那一坛坛二十年的状元红陈绍便是极难尝到的美酒。胡斐酒到杯干一口气喝了二十余杯。程灵素见他酒兴甚豪只是抿嘴微笑偶尔回头便望凤天南一眼生怕他走得没了影踪。吃了七八道菜忽听得众侍卫高声传呼:“福大帅到!”猛听得呼呼数声大厅上众武官一齐离席肃立霎时之间人人都似变成了一尊尊石像一动也不动了。各门派的掌门人都是武林豪客没见过这等军纪肃穆的神态都不由得吃了一惊三三两两的站起身来。
只听得靴声橐橐几个人走进厅来。众武官齐声喝道:“参见大帅!”一齐俯身半膝跪了下去。福康安将手一摆说道:“罢了!请起!”众武官道:“谢大帅!”啪啪数声各自站起。胡斐心道:“福康安治军严整大非平庸之辈。无怪他数次出征每一次都打胜仗。”只见他满脸春风神色甚喜又想:“这人全无心肝两个儿子给人抢了去竟是漫不在乎。”福康安命人斟了一杯酒说道:“各位武师来京本部给各位接风干杯!”说着举杯而尽。群豪一齐干杯。
这一次胡斐只将酒杯在唇边碰了一碰并不饮酒。他心中恼恨福康安心肠毒辣明知母亲对马春花下毒却不相救因此不愿跟他干杯。福康安说道:“咱们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万岁爷也知道了。刚才皇上召见赐了二十四只杯子命本部转赐给二十四位掌门人。”他手一挥众人捧上三只锦盒在桌上铺了锦缎从盒中取出杯来。只见第一只盒中盛的是八只玉杯第二只盒中是八只金杯第三只盒中取出的是八只银杯分成三列放在桌上。玉气晶莹金色灿烂银光辉煌。杯上凹凹凸凸的刻满了花纹远远瞧去只觉甚是考究精细大内高手匠人的手艺果是不同。福康安道:“这玉杯上刻的是蟠龙之形叫做玉龙杯最是珍贵。金杯上刻的是飞凤之形叫作金风杯。银杯上刻的是跃鲤之形叫作银鲤杯。”
众人望着二十四只御杯均想:“这里与会的掌门人共有一百余人御杯却只有二十四只却赐给谁好?难道是拈阄抽签不成?再说那玉龙杯自比银鲤贵重得多却又是谁得玉的谁得银的?”只见福康安取过四只玉杯亲手送到四大掌门人的席上每人一只说道:“四位掌门是武林领每人领玉龙杯一只。”大智禅师等一齐躬身道谢。
福康安又道:“这里尚余下二十只御杯本部想请诸位各献绝艺武功最强的四位分得四只玉杯可与少林、武当、三才剑、黑龙门四门合称‘玉龙八门’是天下第一等的大门派。其次八位掌门人分得八只金杯那是‘金凤八门’。再其次八位分得八只银杯那是‘银鲤八门’。从此各门各派分了等级次第武林中便可少了许多纷争。至于大智禅师、无青子道长、汤大侠、海佐领四位则是品定武功高下的公证各位可有异议没有?”许多有见识的掌门人均想:“这哪里是少了许多纷争?各门各派一分等级次第武林中立时便惹出无穷的祸患。这二十四只御杯势必你争我夺。天下武人从此争名以斗自相残杀刀光血影再也没有宁日了。”
可是福大帅既如此说又有谁敢异议?早有人随声附和纷纷喝彩。福康安又道:“得了这二十四只御杯的自然要好好的看管着。若是给别门别派抢了去、偷了去那玉龙八门、金凤八门、银鲤八门跟今日会中所定却又不同了哇!”这番话说得又明白了一层却仍有不少武人附和哄笑。胡斐听了福康安的一番说话又想起袁紫衣日前所述他召开这天下掌门人大会的用意心道:“初时我还道他只是延揽天下英雄豪杰收为己用那知他的用意更要毒辣得多。他是存心挑起武林中各门派的纷争要天下武学之士只为了一点儿虚名便自相残杀再也没余力来反抗满清。”正想到这里只见程灵素伸出食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个“二”又写了个“桃”字写后随即用手指抹去。胡斐点了点头这“二桃杀三士”的故事他是曾听人说过的心道:“古时晏婴使‘二桃杀三士’的奇计只用两枚桃子便使三个桀骜不驯的勇士自杀而死。今日福康安要学矮子晏婴。只不过他气魄大得多要以二十四只杯子害尽了天下武人。”他环顾四周只见少壮的武人大都兴高采烈急欲一显身手但也有少数中年和老年的掌门人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显是也想到了争杯之事后患大是不小。但见大厅上各人纷纷议论一时声音极是嘈杂只听邻桌有人说道:“王老爷子你神拳门的武功出类拔萃天下少有人敌定可夺得一只玉龙杯了。”那人谦道:“玉龙杯是不敢想的倘若能捧得一只金凤杯回家也可以向孩子们交差啦!”又有人低声冷笑说道:“就怕连银鲤杯也沾不到一点边儿那可就丢人啦。”那姓王的老者怒目而视说风凉话的人却泰然自若不予理会。一时之间数百人交头接耳谈的都是那二十四只御杯。忽听得福康安身旁随从击了三下掌说道:“各位请静一静福大帅尚有话说。”大厅上嘈杂之声渐渐止歇只因群豪素来不受约束不似军伍之中令出即从隔了好一阵方才寂静无声。福康安道:“各位再喝几杯待会酒醉饭饱各献绝艺。至于比试武艺的方法大家听安提督说一说。”站在他身旁的安提督腰粗膀宽貌相威武说道:“请各位宽量多用酒饭筵席过后兄弟再向各位解说。请请兄弟敬各位一杯。”说着在大杯中斟了一满杯一饮而尽。与会的群雄本来大都豪于酒量但这时想到饭后便有一场剧斗人人都不敢多喝除了一些决意不出手夺杯的高手耆宿之外都是举杯沾唇作个意思便放下了酒杯。酒筵丰盛无比可是人人心有挂怀谁也没心绪来细尝满桌山珍海味只是想到待会便要动手饭却非吃饱不可因此一干武师十之**都是酒不醉而饭饱。
待得筵席撤去安提督击掌三下。府中仆役在大厅正中并排放了八张太师椅东厅和西厅也各摆八张。大厅的八张太师椅上铺了金丝绣的红色缎垫东厅椅上铺了绿色缎垫西厅椅上铺了白色缎垫。三名卫士捧了玉龙杯、金凤杯、银鲤杯分别放在大厅、东厅和西厅的三张茶几上。安提督见安排已毕朗声说道:“咱们今日以武会友讲究点到为止谁跟谁都没冤仇最好是别伤人流血。不过动手过招的当中刀枪没眼也保不定有什么失手。福大帅吩咐了哪一位受轻伤的送五十两汤药费重伤的送三百两不幸丧命的福大帅恩典抚恤家属纹银一千两。在会上失手伤人的不负罪责。”众人一听心下都是一凉:“这不是明着让咱们拚命么?”安提督顿了一顿又道:“现下比武开始请四大掌门人入座。”四名卫士走到大智禅师、无青子、汤沛、海兰弼跟前引着四人在大厅的太师椅上居中坐下。八张椅上坐了四人每一边都还空出两个座位。安提督微微一笑说道:“现下请天下各家各派的掌门高手在福大帅面前各显绝艺。哪一位自忖有能耐领得银鲤杯的请到西厅就坐;能领得金凤杯的请到东厅就坐。若是自信确能艺压当场可和四大掌门人并列的请到大厅正中就坐。二十位掌门人入坐之后余下的掌门人哪一位不服可向就座的挑战败者告退胜者就位直到无人出来挑战为止。各位看这法儿合适么?”
众人心想:“这不是摆下了二十座擂台吗?”虽觉大混战之下死伤必多但力强者胜倒也公平合理。许多武师便大声说好无人异议。这时福康安坐在左上一张大椅中。两边分站着十六名高手卫士周铁鹪和王剑英都在其内严密卫护生怕众武师龙蛇混杂其中隐藏了刺客。
程灵素伸手肘在胡斐臂上轻轻一敲嘴角向上一努胡斐顺着她眼光向上看去只见屋角一排排的站满了卫士都是手握兵刃。看来今日福康安府中戒备之严只怕还胜过了皇宫内院府第周围自也是布满了精兵锐士。胡斐心想:“今日能找到凤天南那恶贼的踪迹心愿已了无论如何不可泄漏了形迹否则只怕性命难保。待会若能替华拳门夺到一只银鲤杯也算是对得起这位姬兄了。只是我越迟出手越好免得多引人注目。”那知他心中这么打算旁人竟也都是这个主意。只不过胡斐怕的是被人识破乔装其余武师却均盼旁人斗了个筋疲力尽自己最后出手坐收渔人之利是以安提督连说几遍:“请各位就座!”那二十张空椅始终空荡荡地竟无一个武师出来坐入。俗语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凡是文人从无一个自以为文章学问天下第一但学武之士除了修养特深的高手之外决计不肯甘居人后。何况此日与会之人都是一派之长平素均是自尊自大惯了的就说自己名心淡泊不喜和人争竞但所执掌的这门派的威望却决不能堕了。只要这晚在会中失手本门中成千成百的弟子今后在江湖上都要抬不起头来自己回到本门之中又怎有面目见人?只怕这掌门人也当不下去了。当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意:“我若不出手将来尚可推托交代。若是出手非夺得玉龙杯不可。要一只金凤杯、银鲤杯又有何用?”因此众武师的眼光个个都注视着大厅上那四张空着的太师椅至于东厅和西厅的金凤杯和银鲤杯竟是谁都不在意下。
僵持了片刻安提督干笑道:“各位竟都这么谦虚?还是想让别个儿累垮了再来捡个现成便宜?那可不合武学大师的身分啊。”这几句话似是说笑其实却是道破了各人心事以言相激。果然他这句话刚说完人丛中同时走出两个人来在两张椅中一坐。一个大汉身如铁塔一言不却把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坐得格格直响。另一个中等身材颏下长着一部黄胡子笑道:“老兄咱哥儿俩都是抛砖引玉。冲着眼前这许多老师父、大高手咱哥儿难道还能把两只玉龙杯捧回家去吗?你可别把椅子坐烂了须得留给旁人来坐呢。”那黑大汉“嘿”的一声脸色难看显然对他的玩笑颇不以为然。一个穿着四品顶戴的武官走上前来指着那大汉朗声道:“这位是‘二郎拳’的掌门人黄希节黄老师。”指着黄胡子道:“这位是‘燕青拳’的掌门人欧阳公政欧阳老师。”胡斐听得邻桌那老者低声道:“好哇连‘千里独行侠’欧阳公政居然也想取玉龙杯。”胡斐心中微微一震原来那欧阳公政自己安上个外号叫作“千里独行侠”其实是个独脚大盗空有侠盗之名并无其实在武林中名头虽响声誉却是极为不佳胡斐也曾听到过他的名字。
这两人一坐上跟着一个道人上去那是“昆仑刀”的掌门人西灵道人。只见他脸含微笑身上不带兵刃似乎成竹在胸极有把握众人都有些奇怪:“这道士是‘昆仑刀’的掌门人怎地不带单刀?”
厅上各人正眼睁睁的望着那余下的一张空椅不知还有谁挺身而出。安提督说道:“还有一只玉杯没谁要了么?”只听得人丛中一人叫道:“好吧!留下给我酒鬼装酒喝!”一个身材高瘦的汉子踉踉跄跄而出一手拿酒壶一手拿酒杯走到厅心晕头转向的绕了两个圈子突然倒转身子向后一跌摔入了那只空椅之中。这一下身法轻灵显是很高明的武功。大厅中不乏识货之人早有人叫了起来:“好一招‘张果老倒骑驴摔在高桥上’!”原来这人是“醉八仙”的掌门人千杯居士文醉翁但见他衣衫褴褛满脸酒气一副令人莫测高深的模样。安提督道:“四位老师胆识过人可敬可佩。还有哪一位老师自信武功胜得过这四位中任何一位的便请出来挑战。若是无人挑战那么二郎拳、燕青拳、昆仑刀、醉八仙四门便得归于‘玉龙八门’之列了。”
只见东一人抢步而上说道:“小人周隆愿意会一会‘千里独行侠’欧阳老师。”这人满脸肌肉虬起身材矮壮便如一只牯牛相似。胡斐对一干武林人物都不相识全仗旁听邻座的老者对人解说。好在那老者颇以见多识广自喜凡是知道的无不抢先而说。只听他道:“这位周老师是‘金刚拳’的掌门人又是山西大同府兴隆镖局的总镖头。听说欧阳公政劫过他的镖他二人很有过节。我看这位周老师下场子其意倒不一定是在玉龙杯。”胡斐心想:“武林中恩恩怨怨牵缠纠葛就像我自己这一趟全是为凤天南那恶贼而来。各门各派之间只怕累世成仇已达数百年的也有不少。难道都想在今日会中了断么?”想到这里情不自禁的望了凤天南一眼只见他不住手的转动两枚铁胆却不出半点声息神色甚是宁定。胡斐在福康安府中闹了两晚九城大索凤天南料想他早已逃出北京高飞远走那想得到他英雄侠胆竟又会混进这龙潭虎穴的掌门人大会中来?周隆这么一挑战欧阳公政笑嘻嘻的走下座位笑道:“周总镖头近来财?生意兴隆?”
周隆年前所保的八万两银子一枝镖给他劫了始终追不回来赔得倾家荡产数十年的积蓄一旦而尽如何不恨得牙痒痒的?当下更不打话一招“双劈双撞”直击出去。欧阳公政还了一招燕青拳中的“脱靴转身”两人登时激斗起来。周隆胜在力大招沉下盘稳固欧阳公政却以拳招灵动、身法轻捷见长。周隆一身横练功夫对敌人来招竟不大闪避肩头胸口接连中了三拳竟是哼也没哼一声突然间呼的一拳打出却是“金刚拳”中的“迎风打”。欧阳公政一笑闪开飞脚踹出踢在他的腿上。周隆“抢背大三拍”就地翻滚摔了一交却又站起。两人拆到四五十招周隆身上已中了十余下拳脚冷不防鼻上又中了一拳登时鼻血长流衣襟上全是鲜血。欧阳公政笑道:“周老师我只不过抢了你镖银又没抢你老婆说不上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就算了吧!”周隆一言不扑上招。欧阳公政仗着轻功了得侧身避开口中不断说轻薄言语意图激怒对方。
酣战中周隆小腹上又被赐中了一脚他左手按腹满脸痛苦之色突然之间右手“金钩挂玉”抢进一步一招“没遮拦”结结实实的捶中在敌人胸口。但听得喀喇一响欧阳公政断了几根肋骨摇摇晃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知周隆恨己入骨一招得胜跟着便再下毒手这时自己已无力抵御当下强忍疼痛闪身退下苦笑道:“是你胜了……”周隆待要追击汤沛说道:“周老师胜负已分不能再动手了。你请坐吧。”周隆听得是汤沛出言不敢违逆抱拳道:“小人不敢争这玉龙杯!”抽身归座。众武师大都瞧不起欧阳公政的为人见周隆苦战获胜纷纷过来慰问。欧阳公政满脸惭色却不敢离座出府他自知冤家太多这时身受重伤只要一出福大帅府立时便有人跟出来下手周隆第一个便要出来只得取出伤药和酒吞服强忍疼痛坐着不动对旁人的冷嘲热讽只作不闻。胡斐心道:“这周隆看似戆直其实甚是聪明凭他的功夫那玉龙杯是决计夺不到的一战得胜全名而退。‘金刚拳’虽不能列名为‘玉龙八门’但在江湖上却谁也不能小看了。”只听汤沛说道:“周老师既然志不在杯有哪一位老师上来坐这椅子?”
这一只空椅是不战而得倒是省了一番力气早有人瞧出便宜两条汉子分从左右抢了过去。眼看两人和太师椅相距的远近都是一般谁的脚下快一步谁便可以抢到。哪知两人来势都急奔到椅前双肩一撞各自退了两步。便在此时呼的一声一人从人丛中窜了出来双臂一振如大鸟般飞起轻轻巧巧的落在椅中。他后而先至竟抢在那两条汉子的前面这一份轻功可实在耍得漂亮。人丛中轰雷价喝了声彩。那互相碰撞的两个汉子见有人抢先坐入椅中向他一看齐声叫道:“啊是你!”不约而同地向他攻了过去。那人坐在椅中却不起身左足砰的一下踢出将左边那汉子踢了个筋斗右手一长扭住右边汉子的后领一转一甩将他摔了一交。他身不离椅随手打倒两人。众人都是一惊:“这人武功恁地了得!”安提督不识此人走上两步问道:“阁下尊姓大名?是何门何派的掌门人?”那人尚未回答地下摔倒的两个汉子已爬起身来一个哇哇大叫一个破口乱骂抡拳又向他打去。从二人大叫大嚷的言语中听来似乎这人一路上侮弄戏耍二人早已很吃了他的苦头。那人借力引力左掌在左边汉子的背心上一推右足弯转啪的一声在右边汉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两人身不由主的向前一冲。幸好两人变势也快不等相互撞头四只手已伸手扭住只是去势急了终于站不住脚一齐摔倒。左边那汉子叫道:“齐老二咱们自己的帐日后再算今日并肩子上先料理了这厮再说。”右边的汉子道:“不错!”一跃而起便从腰间抽出了一柄匕。
胡斐听得邻座那老者自言自语:“‘鸭形门’的翻江凫一死传下的两个弟子实在太不成器。”叹息了一声不再往下解释。胡斐见两个汉子身法甚是古怪好奇心起走过去拱一拱手说道:“请问前辈这两位是‘鸭形门’的么?”那老者笑了笑道:“阁下面生得紧啊。请教尊姓大名?”胡斐还未回答蔡威已站起身来说道:“我给两位引见。这是敝门新任掌门人程灵胡程老师这位是‘先天拳’掌门人郭玉堂郭老师。你们两位多亲近亲近。”
郭玉堂识得蔡威知道华拳门人才辈出是北方拳家的一大门派不由得对胡斐肃然起敬忙起立让座说道:“程老师我这席上只有四人要不要到这边坐?”胡斐道:“甚好!”向大圣门的猴形老儿告了罪和程灵素、姬晓峰、蔡威三人将杯筷挪到郭玉堂席上坐了下来。“先天拳”一派来历甚古创于唐代但历代拳师传技时各自留招千余年来又没出什么出类拔萃的英杰因之到得清代已趋式微。郭玉堂自知武功不足以与别派的名家高手争胜也没起争夺御杯之意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饮酒观斗这时听胡斐问起说道:“‘鸭形拳’的模样很不中瞧但马步低下盘稳水面上的功夫尤其了得。当年翻江凫在世之日河套一带是由他称霸了。翻江凫一死传下了两个弟子这拿匕的叫做齐伯涛那拿破甲锥的叫做陈高波。两人争做掌门人已争了十年谁也不服谁。这次福大帅请各家各派的掌门人赴会嘿好家伙师兄弟俩老了脸皮可一起来啦!”
只见齐伯涛和陈高波各持一柄短兵刃左右分进坐在椅中那人却仍不站起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我在兰州跟你们怎么说了?叫你们别上北京却偏偏要来。”这人头尖脸小拿着一根小小旱烟管呼噜呼噜的吸着留着两撇黄黄的鼠须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安提督连问他姓名门派他却始终不理。胡斐见他手脚甚长随随便便的东劈一掌西踢一腿便将齐陈二人的招数化解了去武功似乎并不甚高但招数却极怪异问郭玉堂道:“郭老师这位前辈是谁啊?”郭玉堂皱眉道:“这个……这个……”他可也不认识不由得脸上有些讪讪的旁人以武功见负自惭他却以识不出旁人的来历为羞。只听那吸旱烟的老者骂道:“下流胚子若不是瞧在我那过世的兄弟翻江凫脸上我才不理你们的事呢。翻江凫一世英雄收的徒弟却贪图功名利禄来赶这趟混水。你们到底回不回去?”陈高波挺锥直戳喝道:“我师父几时有你这个臭朋友了?我在师父门下七八年从来没见过你这糟老头子!”那老者骂道:“翻江凫是我小时玩泥沙、捉虫蚁的朋友你这娃娃知道什么?”突然左手一伸啪的一下打了他一个耳括子。这时齐伯涛已攻到他的右侧那老者抬腿一踹正好踹中他的面门喝道:“你师父死了我来代他教训。”大厅上群雄见三人斗得滑稽无不失笑。但齐伯涛和陈高波当真是大浑人两个谁都早瞧出来他们决不是老者的对手二人却还是苦苦纠缠。那老者说道:“福大帅叫你们来难道当真是安着好心么?他是要挑得你们自相残杀为了几只喝酒嫌小、装尿不够的杯子大家拚个你死我活!”这句话明着是教训齐陈二人但声音响朗大厅上人人都听见了。胡斐暗暗点头心想:“这位前辈倒是颇有见识也亏得他有这副胆子说出这几句话来。”
果然安提督听了他这话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到底是谁?在这里胡说八道的捣乱?”总算他还碍着群雄的面子当他是邀来的宾客否则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那老者咧嘴一笑说道:“我自管教我的两个后辈又碍着你什么了?”旱烟管伸出叮叮两响将齐陈手中的匕和破甲锥打落将旱烟管往腰带中一插右手扭住齐伯涛的左耳左手扭住陈高波的右耳扬长而出。说也奇怪两人竟是服服帖帖的一声不作只是歪嘴闭眼忍着疼痛神情极是可笑。原来那老者两只手大拇指和食指扭住耳朵另外三指却分扣两人脑后的“强间”“风府”两穴令他们手足俱软反抗不得。胡斐心道:“这位前辈见事明白武功高强他日江湖上相逢倒可和他相交。齐陈二人若能得他调教将来也不会如此没出息了。”安提督骂道:“混帐王八羔子到大帅府来胡闹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忽然波的一声人丛中飞出一个肉丸正好送在他的嘴里。安提督一惊之下骨碌一下吞入了肚中登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虽然牙齿间沾到一些肉味却不清楚到底吞了什么怪东西下肚又不知这物事之中是否有毒自是更不知这肉丸是何人所掷了。这一下谁也没瞧明白只见他张大了口满脸惊惶之色一句话没骂完却没再骂下去。汤沛向着安提督的背心没见到他口吞肉丸说道:“江湖上山林隐逸之士所在多有原也不足为奇。这位前辈很清高不愿跟咱们俗人为伍那也罢了。这里有一张椅子空着却有哪一位老师上来坐一坐?”
人丛中一人叫道:“我来!”众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过了好一会才见人丛中挤出一个矮子来。只见这人不过三尺六七寸高满脸虬髯模样甚是凶横。有些年轻武师见他矮得古怪不禁笑出声来。那矮子回过头来怒目而视眼光炯炯自有一股威严众人竟自不敢笑了。
那矮子走到二郎拳掌门人黄希节身前向着他从头至脚的打量。黄希节坐在椅上犹似一座铁塔比那矮子站着还高出半个头。那矮子对他自上看到下又自下看到上却不说话。黄希节道:“看什么?要跟我较量一下么!”那矮子哼了一声绕到椅子背后又去打量他的后脑。黄希节恐他在身后突施暗算跟着转过头去那矮子却又绕到他正面仍是侧了头瞪眼而视。那四品武官说道:“这位老师是陕西地堂拳掌门人宗雄宗老师!”
黄希节给他瞧得毛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宗老师在下领教领教你的地堂拳绝招。”那知宗雄双足一登坐进了他身旁空着的椅中。黄希节哈哈一笑说道:“你不愿跟我过招那也好!”坐回原座。宗雄却又纵身离座走到他跟前将一颗冬瓜般的脑袋转到左边又转到右边只是瞧他。黄希节怒喝道:“你瞧什么?”宗雄道:“适才饮酒之时你干么瞧了我一眼又笑了起来?你笑我身材矮小是不是?”黄希节笑道:“你身材矮小跟我有什么相干?”宗雄大怒喝道:“你还讨我便宜!”黄希节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宗雄道:“你说我身材矮小跟你有什么相干?嘿嘿我生得矮那只跟我老子相干你不是来混充我老子吗?”此言一出大厅中登时哄堂大笑。福康安正喝了一口茶忍不住喷了出来。程灵素伏在桌上笑得揉着肚子。胡斐却怕大笑之下粘着的胡子落了下来只得强自忍住。黄希节笑道:“不敢不敢!我儿子比宗老师的模样儿俊得多了。”宗雄一言不呼的一拳便往他小肚上击去。黄希节早有提防他身材虽大行动却甚是敏捷一跃而起跳在一旁。只听喀喇一响宗雄一拳已将一张紫檀木的椅子打得碎裂。这一拳打出大厅上笑声立止众人见他虽然模样丑陋言语可笑但神力惊人倒是不可小觑了。宗雄一拳不中身子后仰反脚便向黄希节踢去。黄希节左脚缩起“英雄独立”跟着还了一招“打八式跺子脚”。宗雄就地滚倒使了地堂拳出来手足齐施专攻对方的下三路。黄希节连使“扫堂腿”、“退步跨虎势”、“跳箭步”数招攻守兼备。但他的“二郎拳”的长处是在拳掌而非腿法若与常人搏击给他使出“二郎担山掌”、“盖马三拳”等绝招来凭着他拳快力沉原是不易抵挡而他所练腿法也是窝心腿撩阴腿等用以踢人上盘中盘这时遇到宗雄在地下滚来滚去生平所练的功夫尽数变了无用武之地不但拳头打人不着踢腿也无用武处只是跳跃而避。过不多时膝弯里已被宗雄接连踢中数腿又痛又酸之际宗雄双腿一绞黄希节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宗雄纵身扑上那知黄希节身子跌倒反而有施展余地一拳击出正中对方肩头将宗雄击出丈余。宗雄一个打滚又攻了回来。黄希节跪在地下瞧准来势左掌右拳同时击出宗雄斜身滚开。两人着地而斗只听得砰砰之声不绝身上各自不断中招。但两人都是皮粗肉厚之辈很挨得起打击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脚一时竟分不出胜负这般搏击宗雄已占不到便宜蓦地里黄希节卖个破绽让宗雄滚过身来拚着胸口重重挨上一拳双手齐出抓住他的脖子一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双手使力收紧。宗雄伸拳猛击黄希节胁下但黄希节好容易抓住敌人要害如何肯放?宗雄透不过气来满脸胀成紫酱击出去的拳头也渐渐无力了。群雄见二人蛮打烂拚宛如市井之徒打架一般那还有丝毫掌门人的身分都是摇头窃笑。
眼见宗雄渐渐不支人丛中忽然跳出一个汉子擂拳往黄希节背上击去。安提督喝道:“退下不得两个打一个。”但那人拳头已打到了黄希节背心。黄希节吃痛手一松宗雄翻身跳起人丛中又有一人跳出长臂抡拳没头没脑的向那汉子打去。原来这两人一个是宗雄的大弟子一个是黄希节的儿子各自出来助拳大厅上登时变成两对儿相殴。旁观众人呐喊助威拍手叫好。一场武林中掌门人的比武较艺竟变成了耍把戏一般庄严之意荡然无存。宗雄吃了一次亏不敢再侥幸求胜当下严守门户和黄希节斗了个旗鼓相当。黄希节的儿子临敌经验不足接连给对方踢了几个筋斗。他一怒之下从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刀便向敌人剁去。宗雄的弟子吃了一惊他身上没携兵刃抢过汤沛身旁那张空着的太师椅舞动招架。
这场比武越来越不成模样。安提督喝道:“这成什么样子?四个人通统给我退下。”但宗雄等四人打得兴起全没听见他的说话。海兰弼站起身来道:“提督大人的话你们没听见么?”黄希节的儿子一刀向对手剁去却剁了个空。海兰弼一伸手抓住他的胸口顺手向外掷出跟着回手抓住宗雄的弟子也掷到了天井之中。众人一呆之下但见海兰弼一手一个又已抓住宗雄和黄希节同时掷了出去。四人跌成一团头晕脑胀之下乱扭乱打直到几名卫士奔过去拆开方才罢手但人人均已目肿鼻青兀自互相叫骂不休。
海兰弼这一显身手旁观群雄无不惕然心惊均想:“这人身列四大掌门果然有极高的武功这么随手一抓一掷就将宗黄二人如稻草般抛了出去。”要知宗雄和黄希节虽然斗得狼狈但两人确有真实本领在江湖上也都颇有声望实非等闲之辈。海兰弼掷出四人后回归座位。汤沛赞道:“海大人好身手令人好生佩服。”海兰弼笑道:“可叫汤大侠见笑了这几个家伙可实在闹得太不成话。”
这时侍仆搬开破椅换了一张太师椅上来。“昆仑刀”掌门人西灵道人本来一直脸含微笑待见海兰弼露了这手功夫自觉难以和他并列忝居“玉龙八门”的掌门人之一不由得有些局促不安起来。那一旁“醉八仙”掌门人千杯居士文醉翁却仍是自斟自饮醉眼模糊对眼前之事恍若不闻不见。安提督说道:“福大帅请各位来此乃是较量武功以定技艺高下可千万别像适才这几位这般乱打一气不免贻笑大方。”只听宗雄在廊下喝道:“什么贻笑大方?贻哭小方?你懂武功不懂?咱们来较量较量。”安提督只作没听见不去睬他说道:“这里还有两个座位哪一位真英雄、真好汉上来乘坐?”宗雄大怒叫道:“你这么说是骂我不是真英雄了?难道我是狗熊?”他不理会适才曾被海兰弼掷跌当即从廊下纵了出来向安提督奔去突然间脚步踉跄跌了个筋斗。原来一名卫士伸足一绊摔了他一交。宗雄大怒转过身来找寻暗算之人时那卫士早已躲开。宗雄喃喃咒骂不知是谁暗中绊他。这时众人都望着中间的两张太师椅没谁再去理会宗雄。原来一张空椅上坐着一个穿月白僧袍的和尚唱名武官报称是蒙古哈赤大师另一张空椅上却挤着坐了两人。这两人相貌一模一样倒挂眉斗鸡眼一对眼珠紧靠在鼻梁之旁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服饰打扮没半丝分别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这两人容貌也没什么特异但这双斗鸡眼却衬得形相甚是诡奇。唱名武官说道:“这两位是贵州‘双子门’的掌门人倪不大、倪不小倪氏双雄。”
众人一听他俩的名字登时都乐了再瞧二人的容貌身形真的再也没半分差异也不知倪不大是哥哥呢还是倪不小是哥哥。如果一个叫倪大一个倪小那自是分了长幼但“不大”似乎是小“不小”似乎是大却又未必尽然。只见两人双手都拢在衣袖之中好像天气极冷一般。众人指指点点的议论有的更打起赌来有的说倪不大居长有的说倪不小为大但到底哪一个是倪不大哪一个是倪不小却又是谁也弄不清楚。两兄弟神色木然四目向前直视二人都非瘦削但并排坐在一张椅中丝毫不见挤迫想来自幼便这么坐惯了的。福康安凝目瞧着二人脸含微笑也是大感兴味。众人正议论间忽地眼前一亮只见人丛中走出一个女子来。这女子身穿淡黄罗衫下身系着葱绿裙子二十一二岁年纪肤色白嫩颇有风韵。唱名武官报道:“凤阳府‘五湖门’的掌门人桑飞虹姑娘。”众武师突然见到一个美貌姑娘出场都是精神一振。郭玉堂对胡斐道:“五湖门的弟子都是做江湖卖解的营生世代相传掌门人一定是女子。便是有武艺极高、本领极大的男弟子也不能当掌门人。只是这位桑姑娘年纪这样轻恐怕不见得有什么真实功夫吧?”
只见桑飞虹走到倪氏昆仲面前双手叉腰笑道:“请问两位倪爷哪一位是老大?”两人摇了摇头并不回答桑飞虹笑道:“便是双生兄弟也有个早生迟生老大老二。”倪氏昆仲仍旧摇了摇头。桑飞虹道:“咦这可奇啦!”指着左那人道:“你是老大?”那人摇了摇头。她又指着右那人道:“那么你是老大了?”那人又摇了摇头。桑飞虹皱眉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说话不打诳语。”右那人道:“谁打诳了?我不是他哥哥他也不是我哥哥。”桑飞虹道:“你二位可总是双生兄弟吧?”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这几下摇头大厅上登时群情耸动他二人相貌如此似法决不能不是双生兄弟。
桑飞虹哼了一声道:“这还不是打诳?你们若不是双生兄弟杀了我头也不信。那么谁是倪不大?”左那人道:“我是倪不大。”桑飞虹道:“好是你先出世呢还是他先出世?”倪不大皱眉道:“你这位姑娘缠夹不清你又不是跟咱兄弟攀亲问这个干么!”桑飞虹走惯江湖对他这句意含轻薄之言也不在意拍手笑道:“好啦你自己招认是兄弟啦!”倪不大道:“咱们是兄弟可不是双生兄弟。”桑飞虹伸食指点住腮边摇头:“我不信。”倪不大道:“你不信就算了。谁要你相信?”桑飞虹甚是固执说道:“你们是双生兄弟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肯相认?”倪不小道:“你一定要知道其中缘由跟你说了那也不妨。但咱兄弟有个规矩知道了我们出身的秘密之后须得挨咱兄弟三掌倘若自知挨不起的便得向咱兄弟磕三个响头。”桑飞虹实在好奇心起暗想:“他们要打我三掌未必便打得到了我先听听这秘密再说。”于是点头道:“好你们说罢!”倪氏兄弟忽地站起两人这一站竟无分毫先后迟之差真如是一个人一般。桑飞虹得意洋洋的道:“这还不是双生兄弟?当真骗鬼也不相信!”只见他二人双手伸出袖筒眼前金光闪了几闪原来二人十根手指上都套着又尖又长的金套若是向人抓来倒是不易抵挡的利器。倪氏兄弟身形晃动伸出手指便向桑飞虹抓到。
桑飞虹吃了一惊急忙纵身跃开喝道:“干什么?”倪不大站在东南角倪不小站西北角上两个人手臂伸开每根手指上加了尖利的金套都有七八寸长登时将桑飞虹围在中间。安提督忙道:“今日会中规矩只能单打独斗不许倚多为胜。”倪不小那双斗鸡眼的两颗眼珠本来聚在鼻梁之旁忽然横向左右一分朝安提督白了一眼冷冷地道:“安大人你可知咱哥儿俩是哪一门哪一派啊?”安提督道:“你两位是贵州‘双子门’吧?”倪不大的眼珠也倏地分开说道:“咱‘双子门’自来相传所收的弟子不是双生兄弟便是双生姊妹和人动手从来就没单打独斗的。”
安提督尚未答话桑飞虹抢着道:“照啊你们刚才说不是双生兄弟这会儿自己又承认了。”倪不小道:“我们不是双生兄弟!”众人听了他二人反反复复的说话都觉得这对宝贝儿兄弟有些儿痴呆。桑飞虹格格一笑道:“不和你们歪缠啦反正我又不想要这玉龙杯!”说着便要退开。倪不小双手一拦说道:“你已问过我们的身世是受我们三掌呢还是向咱兄弟磕三个头?”桑飞虹秀眉微蹙说道:“你们始终说不明白又说是兄弟又说不是双生兄弟。天下英雄都在此倒请大家评评这个理看。”倪不大道:“好你一定要听便跟你说了。”倪不小道:“我们两个一母同胞。”倪不大道:“一母同胞共有三人。”倪不小道:“我两人是三胞胎中的两个。”倪不大道:“所以说虽是兄弟却不是双生兄弟。”倪不小道:“大哥哥生下娘胎就一命呜呼。”倪不大道:“我们二人同时生下不分先后。”倪不小道:“双头并肩身子相连。”倪不大道:“一位名医巧施神术将我兄弟二人用刀剖开。”倪不小道:“因此上我二人分不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倪不大道:“我既不大他也不小。”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口气的说将下来中间没分毫停顿语气连贯音调相同若有人在隔壁听来决计不信这是出于二人之口。大厅上众人只听得又是诧异又是好笑人人均想这事虽然奇妙却也并非事理所无不由得尽皆惊叹。桑飞虹笑道:“原来如此这种天下奇闻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到。”倪不小道:“你磕不磕头?”桑飞虹道:“头是不磕的。你要打便动手吧我可没答应你不还手。”倪不大、倪不小两兄弟互相并不招呼突然间金光晃动二十根套着尖利金套的手指疾抓而至。桑飞虹身法灵便竟从二十根长长的手爪之间闪避了开去。倪氏兄弟自出娘胎以来从未分开过一个时辰所学武功也纯是分进合击之术两个人和一个人绝无分别便如是一个四手四足二十根手指的单人一般两人出手配合得丝丝入扣倪不大左手甫伸倪不小的右手已自侧方包抄了过来。桑飞虹身法虽是滑溜之极但十余招内竟是还不得一招眼见情势甚是危急这局面无法长久撑持只要稍有疏神终须伤在他两兄弟的爪下。
厅上旁观的群雄之中许多人忍不住呼喝起来:“两个打一个算是英雄呢还是狗熊?”“两个大男人合斗一个年轻姑娘可真是要脸得紧!”“人家姑娘是空手这两位爷们手指上可带着兵刃呀!”“小兄弟你上去相助一臂之力说不定人家大姑娘对你由感生情呢哈哈!”
正嘈闹间倪不大和倪不小突然同时“咦”的一声呼叫并肩跃在左凝目望向福康安脸上充满惊喜的神色。众人一齐顺着他二人目光瞧去但见福康安笑吟吟的坐在椅中一手拉着一个孩儿低声跟两人说话。这两个孩儿生得玉雪可爱相貌全然相同显然也是一对双生兄弟但与倪不大、倪不小兄弟相比二俊二丑衬托得加倍分明。众人看了又均是一乐。胡斐和程灵素却同时心头大震原来这两个孩儿正是马春花的儿子不知又如何给福康安夺了回来?胡程二人跟着便想:“孩儿既给他夺回那么我们的行藏也早便给他识破了。”程灵素向胡斐使个眼色示意须当及早溜走。胡斐点了点头心想:“对方若已识破自然暗中早有布置此时已走不脱了。只能随机应变再作道理。”
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仔细打量那两个孩儿如痴如狂直是神不守舍的模样。桑飞虹笑道:“这两个孩儿很好你们可要收他们做弟子么?”这两句话恰正说中了倪氏兄弟的心事。要知武林之中徒固择师师亦择徒。要遇上一位武学深湛的明师固是不易但要收一个聪明颖悟、勤勉好学的徒弟也非有极好的机缘不可。“双子门”的技艺武功必须两人同练同使虽然可收两个年龄身材、性情资质都差不多的徒儿共学但总是以双生兄弟最为佳妙。因双生兄弟人不但神智身体都一模一样同时往往心意隐隐相通临敌之时自然而然能出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威力。因此“双子门”的武师要收一对得意弟子可比常人要难上百倍。这时倪氏兄弟见到福康安这对双生儿子看来资质根骨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当真是心痒难搔说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难过。福康安笑嘻嘻的低声道:“看这两位师父他们也是双生的同胞兄弟。他两位的相貌不是完全相同么?你们猜这二人之中那一位是哥哥?”原来福康安夺回这对孩子后心下甚喜忽然见到倪氏兄弟的模样于是叫了孩子俩出来瞧瞧。两个孩儿凝视着倪氏兄弟他二人本身是双生兄弟另具一种旁人所无的特异感觉本来极易分辨倪氏兄弟谁大谁小但这二人同时出世连体而分两个孩儿却也无法辨别。群雄瞧瞧大的一对又瞧瞧小的一对都是笑嘻嘻的低声谈论。突然之间倪氏兄弟大喝一声猛地里分从左右向福康安迎面抓来。福康安大吃一惊尚未想到闪避站在身旁的两名卫士早扑了上去迎敌。那知倪氏兄弟的身法极为怪异奔到中途原来站在左的倪不大转而向右右的倪不小转而向左交叉易位霎眼间便将两名卫士抛在身后。他二人袭击福康安只是虚招一人伸出左脚一人伸出右脚双足齐飞砰的一响踢在福康安座椅的椅脚上座椅向后仰跌福康安的身子便摔了出去。众卫士惊叱之下有的抢上拦截有的奔过来挡在福康安身前更有的伸手过去相扶。倪氏兄弟却一手一个已将两个孩子挟在胁下返身跃出。大厅上登时大乱只听得砰砰砰砰啊哟啊哟的数声四名抢过来拦截的卫士已被倪氏兄弟踢翻。眼见他二人挟着一对孩儿正要奔到厅口忽然间人影一晃两个人快步抢到伸手袭向二人的后心。这二人所出招数迥不相同。海兰弼一手抓向倪不小的后颈又快又准汤沛却是向倪不大的后腰拍出一掌绵掌。这两招刚柔有别却均是十分厉害的招数正是攻敌之不得不救。倪氏兄弟听得背后风声劲急急忙回掌招架啪啪两声倪不小身子一晃倪不大脚下一个踉跄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两人同时放下了手中孩儿。
便这么缓得一缓王剑英和周铁鹪双双抢到抱起了孩儿。王周二人的武功远在倪氏兄弟之上这对孩儿一入二人之手倪氏兄弟再也无法抢到了。
福康安惊魂略定怒喝:“大胆狂徒抓下了。”海兰弼和汤沛抢上两步一出擒拿手一使锁骨法分别将倪氏兄弟扣住。倪氏兄弟适才跟他们一交拳掌均已受了内伤此时竟是无法抗拒。海汤二人拿住倪氏兄弟正要转身忽见檐头人影一晃飘下两个人来。大厅中蜡烛点得明晃晃地无异白昼但众人一见这两人无不背上感到一阵寒意宛似黑夜独行在深山夜墓之中撞到了活鬼一般。
这二人身材极瘦极高双眉斜斜垂下脸颊又瘦又长正似传说中勾魂拘魄的无常鬼一般说也奇怪二人相貌也是一模一样竟然又出现了一对双生兄弟。
他二人身法如电一个出掌击向海兰弼另一个击向汤沛。海汤二人各自出掌相迎。但听得**两声轻响过去海兰弼全身骨节格格乱响汤沛却晃了几晃。
群雄正自万分错愕一直稳坐太师椅中的“醉八仙”掌门人文醉翁猛地一跃而起尖声惊叫:“黑无常白无常!”那双瘦子手掌和海汤二人相接目光如电射到文醉翁脸上左一人冷冷地道:“你作恶多端今日还想逃命么?”猛地里两人掌力向外一吐海汤二人各退一步这对瘦子已抢起倪氏兄弟。右那人说道:“这二人跟咱兄弟无亲无故瞧在大家都是双生兄弟份上救了他们性命。”左那人抱拳团团一拱手朗声道:“红花会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向天下英雄问好!”海兰弼和汤沛跟二人对了一掌均感胸口气血翻涌心下暗暗骇异微一调息正欲上前再战忽听到“常赫志、常伯志”两人的姓名都不禁“咦”的一声停了脚步。常氏兄弟头一点抓起倪氏兄弟上了屋檐但听得“啊哟!”“哼!”“哎!”之声一路响将过去终于渐去渐远隐没无声那自是守在屋顶的众卫士一路上给他兄弟驱退或是摔下屋来。海兰弼和汤沛都觉手掌上有麻辣辣之感提起一看忍不住又都“啊”的一声低低惊呼。原来两人手掌均已紫黑这才想起西川双侠“黑无常、白无常”常氏兄弟的黑沙掌天下驰名闻名已久今日一会果然是非同小可。福康安召开这次天下掌门人大会用意之一本是在对付红花会群雄岂知众目睽睽之下常氏兄弟倏来倏去竟是如入无人之境。他心下极是恼怒沉着脸一言不目光向居中的几只太师椅一瞥只见少林寺的大智禅师垂眉低目不改平时神态;武当派的无青子脸带惶惑似有惧色。那文醉翁直挺挺的站着一动也不动双目向前瞪视常氏兄弟早已去远他兀自吓得魂不附体。
这一幕胡斐瞧得清清楚楚他听到“红花会”三字已是心中怦怦而跳待见常氏兄弟说来便来说去便去将满厅武师视如无物更是心神俱醉心中只是想着一个念头:“这才是英雄豪杰!”桑飞虹一直在旁瞧着热闹见了这当日文醉翁还是吓成这个模样她少年好事伸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推笑道:“坐下吧一对无常鬼早去啦!”那知她这么一推文醉翁应手而倒再不起来。桑飞虹大吃一惊俯身一看但见他满脸青紫之色早已胆裂而死忙叫道:“死啦死啦这人吓死啦!”大厅上群雄一阵骚动这文醉翁先前坐在太师椅中自斟自饮将谁都不瞧在眼里大有“老子天下第一”之概想不到常氏兄弟一到只一句话竟尔活生生的将他吓死。郭玉堂叹道:“死有余辜死有余辜!”胡斐道:“郭前辈这姓文的生平品行不佳么?”郭玉堂摇头道:“岂单是品行不佳而已**掳掠无所不为。我本不该说死人的坏话但事实俱在也不必讳言。我早料到他决计不得善终只是竟会给黑白无常一下子吓死可谁也意想不到。”另一人插口道:“想是常氏兄弟曾寻他多时今日冤家狭路重又撞见。”郭玉堂道:“以前这姓文的一定曾给常氏兄弟逮住过说不定还下过什么重誓。”那人摇头道:“自作孽不可活。”郭玉堂道:“这叫作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他若是稍有自知之明不去想得什么玉龙御杯躲在人群之中西川双侠也不会见到他啊。”说话之际人丛中走出一个老者来腰间插着一根黑黝黝的大烟袋走到文醉翁尸身之旁哭道:“文二弟想不到你今日命丧鼠辈之手。”胡斐听得他骂“西川双侠”为鼠辈心下大怒低声道:“郭前辈这老儿是谁?”郭玉堂道:“这是开封府‘玄指门’的掌门人复姓上官叫作上官铁生自己封了个外号叫什么‘烟霞散人’。他和文醉翁一鼻孔出气自称‘烟酒二仙’!”胡斐见他一件大褂上光滑晶亮满是烟油腰间的烟筒甚是奇特装烟的窝儿几乎有拳头大小想是他烟瘾奇重哼了一声道:“这种烟鬼还称得上是个‘仙’字?”上官铁生抱着文醉翁的尸身干号了几声站起身来瞪着桑飞虹怒道:“你干么毛手毛脚将我文二弟推死了?”桑飞虹大出意外道:“他明明是吓死的怎地是我推死的?”上官铁生道:“嘿嘿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吓死?定是你暗下阴毒手段害了我文二弟性命。”
原来他见文醉翁一吓而死江湖上传扬开来声名大是不好“醉八仙”这一门只怕从此再无抬头之日因此硬派是桑飞虹暗下毒手。须知武林人物被人害死那是寻常之事不致于声名有累。桑飞虹年岁尚轻不懂对方嫁祸于己的用意惊怒之下辩道:“我跟他素不相识何必害他?这里千百对眼睛都瞧见了他明明是吓死的。”
坐在太师椅中的蒙古哈赤大师一直楞头楞脑的默不作声这时突然插口道:“这位姑娘没下毒手我是瞧得清清楚楚的。那两个恶鬼一来这位文爷便吓死了。我听得他叫道:‘黑无常、白无常!’”他声音宏大说到“黑无常、白无常”这六个字时学着文醉翁的语调更是十分古怪。众人一愣之下哄堂大笑起来。哈赤却不知众人因何而笑大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么?这两个无常鬼生得这般丑恶怪模怪样的吓死人也不稀奇。你可别错怪了这位姑娘。”
桑飞虹道:“是么?这位大师也这么说。他自是吓死的关我什么事了?”上官铁生从腰间拔出旱烟筒装上一大袋烟丝打火点着了吸了两口斗然间一股白烟迎面向她喷去喝道:“贱婢你明明是杀人凶手却还要赖?”
桑飞虹见白烟喷到急忙闪避但为时不及鼻中已吸了一些白烟进去头脑中微微晕听他出口伤人再也忍耐不住回骂道:“缠夹不清的老鬼难道我怕了你吗?你说是我杀的连你一起杀了便又怎么样?”左掌虚拍右足便往他腰间里踢去。那哈赤和尚大声道:“老头儿你别冤枉好人我亲眼目睹这文爷明明是给那两个恶鬼吓死的……”胡斐见这和尚傻里傻气性子倒是正直只是他开口“恶鬼”闭口“恶鬼”听来极不顺耳不由得心中有气要待想个法儿给他一点小小苦头吃吃忽见西厅中走出一个青年书生来笔直向哈赤和尚走去。这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瘦小打扮得颇为俊雅右手摇着一柄折扇走到哈赤跟前说道:“大和尚你有一句话说错了得改一改口。”哈赤瞪目道:“什么话说错了?”
那书生道:“那两位不是‘恶鬼’乃是赫赫有名的‘西川双侠’常氏昆仲相貌虽生得特异但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江湖之上人人钦仰。”这几句话只把胡斐听得心中大悦心道:“这位书生相公能说得出这样几句来人品大是不凡倒要跟他结交结交。”哈赤道:“那文爷不是叫他们‘黑无常、白无常’吗?黑无常、白无常怎么不是恶鬼?”那书生道:“他二位姓常名字之中又是一位有个‘赫’字一位有个‘伯’字因此前辈的朋友们开玩笑叫他二位为黑无常、白无常。这外号儿若非有身分的前辈名宿却也不是随便称呼得的。”他二人一个瞪着眼睛大呼小叫一个斯斯文文的给他解说那一边上官铁生和桑飞虹却已动上了手。莫看桑飞虹适才给倪氏兄弟逼得只有招架闪避全无还手之力实在“双子门”的武功两人合使太过怪异这时她一对一的和上官铁生过招竟是丝毫不落下风。那上官铁生看似空手其实手中那支旱烟管乃镔铁打就竟当作了点穴橛使。他“玄指门”原擅打人身三**穴只是桑飞虹身法过于滑溜始终打不到她的穴道有几次过于托大险些还被她飞足踢中。但听得他嗤溜溜的不停吸烟吞烟吐雾那根烟管竟被他吸得渐渐的由黑转红原来那大烟斗之中藏着许多精炭他一吸一吹将镔铁烟斗渐渐烧红。这么一来一根寻常烟管变成了一件极厉害的利器打得稍近桑飞虹便感手烫面热衣带裙角更给烟斗炙焦了。她心中一慌手脚稍慢蓦地里上官铁生一口白烟直喷到她脸上桑飞虹只感头脑一阵晕眩登时天旋地转站立不定身子一晃摔倒在地。原来上官铁生所吸的烟草之中混有极猛烈的迷药他一来平时吸惯二来口鼻之中另有解药。那书生站在一旁跟哈赤和尚说话没理会身旁的打斗忽然间鼻中闻到一股异香其中竟混有黑道中所使的迷香在内不由得大怒。一瞥眼间只见上官铁生的烟管已点向桑飞虹膝弯穴道嗤的一声响烟焰飞扬焦气触鼻她裙子已烧穿了一个洞桑飞虹受伤大叫一声上官铁生第二下又打向她的腰间。那书生怒喝:“住手!”上官铁生一怔之间那书生一弯腰已除下哈赤和尚的一对鞋子返身向上官铁生烧红了的烟斗上挟去。那书生这几下手脚当真是如风似电哈赤和尚一怔之下大叫:“你……你脱了我鞋子干么?”他喊叫声中那书生已用两只鞋子的鞋底挟住了那烧得通红的镔铁烟斗一挣一扭绕到上官铁生身后。嗤嗤几声响上官铁生衣袖烧焦他右臂吃痛只得撒手。那书生连鞋带烟管往外一抖摔了出去抢步去看桑飞虹只见她双目紧闭昏迷不醒。啪啪两响哈赤的一对鞋子跌在酒席之上汤水四溅那烟管却对准了郭玉堂飞去力劲势急。郭玉堂叫声:“啊哟!”急欲闪避只是那烟管来得太快又是出其不意一时不及躲让眼见那通红炙热的铁烟斗便要撞到他的面门。胡斐伸手抓起一双筷子力透筷端半空中将烟管挟住了。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莫测大厅上群豪呆了一呆这才齐声喝彩。那书生向胡斐点头一笑谢他相助免致无意伤人转过头来皱了眉望着桑飞虹不知如何解救一顿之下向上官铁生喝道:“这里大伙儿比武较艺你怎地用起迷药来啦?快取解药出来!”
上官铁生被他夺去烟管知道这书生出手敏捷自己又没了兵刃不敢再硬只阴阴地道:“谁用迷药啦?这丫头定力太差转了几个圈子便晕倒了又怪得谁来?”旁观众人不明真相倒也不便编派谁的不是。
却见西厅席上走出一个腰弯弓背的中年妇人手中拿着一只酒杯含了一口酒便往桑飞虹脸上喷去。那书生道:“啊这……这是解药么?”那妇人不答又喷了一口酒喷到第三口时桑飞虹睁开眼来一时不明所以。上官铁生道:“哈这丫头可不是自己醒了?怎地胡说八道说我使迷药?堂堂福大帅府中说话可得检点些。”那书生反手一记耳光喝道:“先打你这下三烂的奸徒。”上官铁生一低头这一掌居然并没打中。那书生打得巧妙这“烟霞散人”却也躲得灵动。桑飞虹伸手揉了揉眼睛已然醒悟一跃而起左掌探出拍向上官铁生胸口骂道:“你用毒烟喷人!”上官铁生斜身闪开向那中年妇人瞪了一眼心中又惊又怒:“此人怎能解我的独门迷药?我跟你无冤无仇何以来多管闲事?”桑飞虹向那书生点了点头道:“多谢相公援手。”那书生指着那妇人道:“是这位女侠救醒你的。”
那妇人冷冷的道:“我不会救人。”转身接过胡斐手中的筷子挟着那根铁烟管交在上官铁生手里仍是嘶哑着嗓子道:“这次可得拿稳了。”
这一来那书生、桑飞虹、上官铁生全都胡涂了不知这妇人是何路道她救醒了桑飞虹却又将烟管还给上官铁生难道她是个滥好人不分是非的专做好事么?只见她头花白脸色蜡黄体质极是衰弱不似身有武功待要仔细打量时那妇人已转过身子回归席上。这妇人正是程灵素所乔装改扮。要知若不是毒手药王的高徒也决不能在顷刻之间便解了上官铁生所使的独门迷药。
哈赤一直不停口的大叫:“还我鞋子来还我鞋子来!”但各人心有旁骛谁也没有理他。哈赤大恼伸手往那书生背心扭去喝道:“还我鞋子不还?”那书生身子一侧让了开去笑道:“大和尚鞋子烧焦啦?”哈赤足下无鞋甚是狼狈奔到酒席上去捡起只是一对鞋子酒水淋漓里里外外都是油腻怎能再穿?可是不穿又不成只得勉强套在脚上转头去找那书生的晦气时却已寻不到他的踪影。但见上官铁生和桑飞虹又已斗在一起。哈赤转了几个圈子不见书生只得回去坐在太师椅中喃喃道:“直娘贼今日也真晦气撞见了一对无常鬼又遇上了一个秀才鬼。”口中千贼万贼地骂个不停。
他骂了一阵见上官铁生和桑飞虹越斗越快一时也分不出高下无聊起来更住口不骂了却觉脚上油腻腻的十分难受忍不住又破口骂了出来。
突然间只听得众人哈哈大笑哈赤瞪目而视不见有何可笑之处却见众人的目光一齐望着自己哈赤摸了摸脸低头瞧瞧身上衣服除了一双鞋子之外并无什么特异怒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众人却笑得更加厉害了。哈赤心道:“好吧龟儿子你们笑你们的老子可不来理会。”一本正经的坐在椅中只道自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众人瞎笑一阵自会止歇岂知大厅中笑声越来越响。桑飞虹虽在恶斗但偶一回头之际却也忍不住抿嘴嫣然。
哈赤目瞪口呆心慌意乱实不知众人笑些什么东张西望情状更是滑稽。桑飞虹终于耐不得了笑道:“大和尚你背后是什么啊?”哈赤一跃离椅回过头来只见那书生稳稳的坐在他椅背之上指手划脚做着哑剧逗引众人笑。原来他在椅背上已坐了甚久默不作声的做出各种怪模怪样。哈赤大怒喝道:“秀才鬼你干么作弄我?”那书生耸耸肩头做个手势意谓:“我没作弄你啊。”哈赤喝道:“那你干么坐在这里?”那书生指指茶几上的八只玉龙杯做个取而藏之怀内的手势意思说:“我想取这玉龙杯。”哈赤又道:“你要争夺御杯?”那书生点了点头。哈赤道:“这里还有空着的座位干么不坐?”那书生指指厅上的群豪左手连扬右手握拳虚击己头跟着缩肩抱头作极度害怕状。众人轰笑声中哈赤道:“你怕人打不敢坐又为什么坐在我的椅背上?”那书生虚踢一脚双手虚击拍掌身子滑下坐在椅中这意思十分明显:“我将你一脚踢开占了你的椅子。”他身子一滑下登时笑声哄堂。
福康安、安提督等见这场比武闹得怪态百出与原意大相径庭心中都感不快但见这书生刁钻古怪哈赤和尚偏又忠厚老实两人竟似事先串通了来演一出双簧戏一般也禁不住微笑。这时那对双生孩儿已由王剑英、王剑杰兄弟护送到了后院若是尚在大厅孩子们喜欢热闹更要哈哈大笑了。程灵素低声对胡斐道:“这人的轻功巧妙之极。”胡斐道:“是啊他身法奇灵另成一派我生平还没见过。”程灵素道:“似乎存心捣蛋来着。”胡斐缓缓点头不再说话。这时会中有识之士也都已看出这书生明着是跟哈赤玩闹实则是在搅扰福康安这天下掌门人大会要令他一个庄严肃穆的英豪聚会变成百戏杂陈的胡闹之场。只见那书生从怀中取出一柄折扇指着哈赤说道:“哈赤和尚你不可对我无礼。此扇之中藏着你的老祖宗。”哈赤侧过了头瞧瞧折扇不见其中有何异状摇头道:“不信你的瞎说!”那书生突然打开折扇向着他一扬一本正经的道:“你不信?那就清清楚楚的瞧一瞧。”
众人一看他的折扇无不笑得打跌原来白纸扇面上画着一只极大的乌龟。这只乌龟肚皮朝天伸出长长的头颈努力要翻转身来但看样子偏又翻不转神情极是滑稽。胡斐忍住笑望程灵素一眼两人更加确定无疑这书生乃是有备而来存心捣乱。不由得对他都暗自佩服须知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天下英豪之前这般搅局实具过人胆识。哈赤大怒吼声如雷喝道:“你骂我是乌龟?臭秀才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那书生不动声色说道:“做乌龟有什么不好?龟鹤延龄我说你长命百岁啊。”哈赤道:“呸乌龟是骂人的话。老婆偷汉子那便是做乌龟了。”那书生道:“失敬失敬!原来大和尚还娶得有老婆!不知娶了几个?”汤沛见福康安的脸色越来越是不善正要出来干预突见哈赤怒吼一声伸手便往那书生背心抓去。这一次那书生竟是没能避开被他提起身子重重的往地下一摔。原来哈赤是蒙古的摔交高手蒙古摔交之技共分大抓、中抓、小抓三门各有厉害绝技。哈赤是中抓门的掌门人最擅长腰腿之劲抓人胸背百百中。
那书生被他一抓一摔眼看要吃个小亏那知明明见到他是背脊向下落地时却是双脚先着。他腿上如同装上机括一着地立刻弹起笑嘻嘻的站着说道:“你摔我不倒。”哈赤道:“再来!”那书生道:“好再来!”走近身去突然伸出双手扭住他的胸口。众人都是大为奇怪哈赤魁梧奇伟那书生却瘦瘦小小何况哈赤擅于摔交人人亲见那书生和他相斗若不施展轻功便当以巧妙拳招取胜怎地竟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哈赤当即伸手抓书生肩头出脚横扫。那书生向前一跌搂住了哈赤粗大的脖子双足足尖同时往哈赤膝盖里踢去。哈赤双腿一软向前跪倒。但他虽败不乱反手抓住那书生的背心将他扭过来压在身下。那书生大叫:“不得了不得了!”从他腋窝底下探头出来伸伸舌头装个鬼脸。此时胡斐、汤沛、海兰弼等高手心下都已雪亮这书生精于点穴打穴哈赤绝不是他的对手而且这书生于摔交相扑之术也甚娴熟虽然膂力不及哈赤可是手脚滑溜扭斗时每每从绝境中脱困而出。他所以不将哈赤打倒显是对他不存敌意只是借着他玩闹笑乐要令福康安和四大掌门人脸上无光。另一边桑飞虹展开小巧功夫和上官铁生游斗不休。她凤阳府五湖门最擅长的武功乃是“铁莲功”鞋尖上包以尖铁若是踢中要害立可取人性命。上官铁生浪荡江湖数十年如何不省得她的厉害?每见她鞋尖踢来急忙引身闪避。他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和这年轻姑娘斗了近百招竟然丝毫不占上风眼见她鸳鸯腿、拐子腿、圈弹腿、钩扫腿、穿心腿、撞心腿、单飞腿、双飞腿层出不穷越来越快心下焦躁起来看来若要取胜须得重施故技于是老气横秋地哈哈一笑说道:“横踢竖踢有什么用?”装作漫不在乎凑口到烟管上去深深吸了一下。
桑飞虹见他吸烟已自提防急忙抢到上风防他喷烟。上官铁生吸了这口烟后又拆得数招渐渐双目圆瞪向前直视眼中露出疯狗般的凶光突然“胡胡”大叫向桑飞虹扑了过去。桑飞虹见了这神情心中害怕不敢正面与斗闪身避在一旁。上官铁生足不停步的向前直冲“胡”的一声大叫却向福康安扑了过去。
站在福康安身边最近的卫士是魔爪雁行门的曾铁鸥忽见上官铁生犯上作乱急忙抢上勾住他手腕向外一甩。上官铁生一个踉跄跌了出去眼睛直向东席上冲了过去乱抓乱打竟是疯了。
胡斐斜眼瞧着程灵素见她似笑非笑方始明白她适才将烟管还给上官铁生的用意原来她于顷刻之间在烟斗之中装上了另一种厉害迷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这一生以迷药害人的上官铁生在自己的烟管中吸进迷药。这迷药入脑登时神智迷乱如癫如狂他原来口中所含的解药全不管用。东席上的好手见他冲到自即出手将他赶开。上官铁生在地下打了个滚忽然抱住一张桌子的桌腿张口乱啃乱咬。众人见了这等情景都是暗暗惊怖谁也笑不出来不知他何以会突然如此。众人一时默不作声大厅之上只听得哈赤在“小畜生、贼秀才”的骂不绝口。那书生道:“我劝你别骂了吧。”哈赤怒道:“我骂你便怎样?贼秀才!”那书生道:“谅你也不敢骂福大帅你有种的便骂一声贼大帅。”
哈赤气恼头上不加考虑随口便大声骂道:“贼大帅!”话一出口才知不妙但已经收不回转急得只道:“我……我不是骂他是……是……骂你!”那书生笑道:“我又不做大帅你骂我贼大帅干么?”
哈赤上了这个当生怕福康安见责只急得额头青筋暴现满脸通红和身扑了下来那书生乘他心神恍惚侧身一让揪着他右臂借力一送哈赤一个肥大的身躯飞了出去。上官铁生正抱住桌腿狂咬哈赤摔将下来腾的一响恰好压在他背上。上官铁生“胡胡”大叫抱牢他双臂一口往他的光头大脑袋上咬落。哈赤吃痛振臂欲将他摔开。那知一个人神智胡涂之后竟会生出平素所无的巨力出来哈赤的膂力本来比他强得多这时却脱不出他的搂抱只给他咬得满头鲜血淋漓直痛得哇哇急叫。
那书生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他一面鼓掌一面慢慢退向放着八只玉龙杯的茶几突然间衣袖一拂抓起两只玉龙杯对桑飞虹道:“御杯已得咱们走吧!”桑飞虹一怔她和这书生素不相识但见他对自己一直甚是亲切不自禁的点了点头随着他飞奔出外。福康安身旁的六七名卫士大呼:“捉奸细!捉奸细!”“拿住了!”“拿住偷御杯的贼!”一齐蜂拥着追了出来。群豪见这少年书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尔大胆取杯欲行无不惊骇早有人跟着众卫士喝了起来:“放下玉杯!”“什么人这般胡闹?”“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混帐东西?”适才常赫志、常伯志兄弟从屋顶上冲入救去了贵州双子门倪氏兄弟福康安府中卫士在大门外又增添人员这时听见大厅中一片吆喝之声门外的卫士立时将门堵住。安提督一声令下数十名卫士将那少年书生和桑飞虹前后围住。那书生笑道:“谁敢上来我就将玉杯一摔瞧它碎是不碎。”众卫士倒也不敢贸然上前生怕他当真豁出了性命胡来将御赐的玉杯摔破了。各人手执兵刃将二人包围了个密不通风。桑飞虹受邀来参与这掌门人大会只是来赶一个热闹并无别意突然间闯出这个大祸来只吓得脸色惨白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腔子。胡斐对程灵素对望一眼程灵素缓缓的摇了摇头。两人虽对那少年书生甚有好感但这时身陷重围之中如果出手相救只不过白饶上两条性命于事无补。眼看这局势无法长久僵持海兰弼正大踏步走将过去他一出手那书生和桑飞虹定然抵挡不住。那书生高举玉杯笑吟吟的道:“桑姑娘这一次咱们可得改个主意啦你若是将玉杯往地下摔去说不定还没碰到地上已有快手快脚的家伙抢着接了去。咱们不如这样吧你听我叫一二三叫到‘三’字喀喇一响就在手中捏碎了。”桑飞虹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暗骂自己为什么跟他素不相识却事事听他指使。
海兰弼走上前去原是打算在他摔出玉杯时快手接过听他这几句话一说登时停住了脚步。
汤沛哈哈一笑走到书生跟前说道:“小兄弟你贵姓大名啊?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的露了一下脸当真是耸动武林。你不留下个名儿那怎么成?”那书生笑道:“在下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只觉这玉杯儿好玩想拿回家去玩玩玩得厌了便即奉还。”汤沛笑道:“小兄弟你的武功很特异老哥哥用心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一个门道来。尊师是哪一位啊?说起来或许大家都有交情。年轻人开个小玩笑也没什么大不了冲着老哥哥这点小面子福大帅也不能怪罪还是入席再喝酒吧。”说着侧头向众卫士道:“大伙儿退开些!这位兄弟是好朋友他开个玩笑却来这么兴师动众的不让人家笑话咱们太过小气么?”众卫士听他这么说都退开了两步。那书生笑道:“姓汤的我可不入你这笑面老虎的圈套。你再走近一步我便把玉杯捏碎了。你若是真有担当便让我把玉杯借回家去把玩三天。三日之后一准奉还。”
众人心想:“你拿了玉杯一出大门却到哪里再去找你?什么三日之后一定奉还谁来信你?”各人的目光一齐望着汤沛瞧他如何回答。只见他又是哈哈一笑说道:“那又有什么打紧?小兄弟你手里这只玉杯嘛主儿的名份还没定。老哥哥却蒙福大帅的恩典先赏了一只。这样吧我自己的那只借给你你爱玩到几时便几时什么时候玩得厌了带个信来我再来取回就是了。”说着走到放玉杯的几前先取过一块铺在桌上的大锦缎兜在左手之上然后取过一只玉龙杯放在锦缎上郑而重之的走到那书生跟前说道:“你拿去吧!”这一着大出人人的意料之外。众人只道他嘴里说得漂亮实则是在想乘机夺回书生手中的玉杯哪知他借杯之言并非虚话反而又送一只玉杯过去。
那书生也是颇为诧异笑道:“你外号儿叫做‘甘霖惠七省’果然是慷慨得紧。两只玉杯一模一样也不用掉了。桑姑娘的玉杯就算是向这位海大人借的。汤大侠烦你作个中保。海大人请你放心三日之后桑姑娘若是不交还玉杯你唯汤大侠是问。”汤沛笑道:“好吧!把事儿都揽在我身上姓汤的一力承当。桑姑娘你总不该叫我为难罢?”说着向桑飞虹走近了一步。桑飞虹嗫嚅着道:“我……我……”眼望那少年书生不知如何回答才是。汤沛左肘突然一抖一个肘锥撞在她右腕腕底。桑飞虹“啊”的一声惊呼玉杯脱手向上飞出便在此时汤沛右手抓起锦缎上玉杯左手锦缎挥出已将那少年上身裹住。右手食指连动隔着锦缎点中了他“云门”、“曲池”、“合谷”三处穴道跟着伸手接住空中落下的玉杯左足飞出踢倒了桑飞虹足尖顺势在她膝弯里一点。那“云门穴”是在肩头“曲池穴”在肘弯“合谷穴”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间三穴被点那书生自肩至指一条肩膀软瘫无力再也不能捏碎玉杯了。这几下兔起鹘落直如变戏法一般众人还没有看清楚怎地汤沛已打倒二人手捧三只玉龙杯放回几上。待他笑吟吟的坐回太师椅中大厅上这才彩声雷动。郭玉堂摸着胡须不住价连声赞叹:“这一瞬之间打倒两人已是极为不易更难的是三个人手里都有一只玉杯只要分寸拿捏差了厘毫任谁一只玉杯都会损伤那么这一次大会便不免美中不足更难得的是这一副胆识。程老弟你说是不是?”胡斐点头道:“难得难得。”他见了适才犹如雷轰电闪般的一幕不由得雄心顿起暗想:“这姓汤的果是艺业不凡若有机缘倒要跟他较量较量。”又想:“那少年书生和桑姑娘失手被擒就算保得性命也要受尽折磨怎生想个法儿相救才好。”这时众卫士已取过绳索将那书生和桑飞虹绑了推到福康安跟前听由落。福康安将手一挥说道:“押在一旁慢慢再问休得阻了各位英雄的兴头。安提督你让大家比下去吧!”安提督道:“是!”当即传下号令命群豪继续比试。胡斐见这些人斗来斗去并无杰出的本领念着马春花的两个儿子不知如何重被夺回马春花不知是否又遭危难也无心绪去看各人争斗。来来去去比试了十多人忽听得门外卫士大声叫道:“圣旨到!”
第十八章 宝刀银针
群豪听了均是一愕。福康安府中上下人等却都是司空见惯知道皇上心血来潮便是半夜三更也有圣旨因此不以为奇当即摆下香案。福康安站起身来跪在滴水檐前接旨。自安提督以下人人一齐跪倒。胡斐当此情景只得跟着跪下心中暗暗咒骂。只听得靴声橐橐院子中走进五个人来当先一人是个老太监。福康安识得他是乾清宫的太监刘之余身后跟着四名内班宿卫。那刘之余走到厅门口却不进厅便在门前站定展开圣旨宣读道:“兵部尚书福康安听旨:适才擒到男女贼人各一着即带来宫中钦此!”
福康安登时呆了心想:“皇上的信息竟如此之快。他要带两名贼人去干什么?”一抬头只见刘之余挤眉弄眼神气很是古怪又想平素太监传旨定是往大厅正中向外一站朝南宣读这一次却是朝里宣旨。这刘之余是宫中老年太监决不能错了规矩其中必有缘故于是站起身来说道:“刘公公请坐下喝茶瞧一瞧这里英雄好汉们献演身手。”刘之余欣然道:“好极好极!”突然间眉头一皱道:“多谢福大帅啦茶是不喝了皇上等着回复。”
福康安一瞧这情景恍然而悟知他受了身后那几名卫士的挟制假传圣旨这四名卫士不是反叛便是旁人假扮的当下不动声色笑道:“陪着你的几位大哥是谁啊?怎地面生得紧。”刘之余苦笑道:“这个……那个……嘿嘿他们是外省新来的。”福康安更是心中雪亮须知内班宿卫日夜在皇帝之侧若非亲贵便是有功勋的世臣子弟外省来的武人那里能当?心想:“只有调开这四人刘太监方不受他们挟持。”说道:“既是如此四位侍卫大哥便把贼人带走吧!”说着向绑在一旁的少年书生和桑飞虹一指。四名侍卫中便有一人走上前来去牵那书生。福康安道:“且慢!这位侍卫大哥贵姓?”按照常情福康安对宫中侍卫客气称一声“侍卫大哥”但当侍卫的官阶比他低得多必定上前请安。这侍卫却大剌剌的不理只说:“俺姓张!”福康安道:“张大哥到宫中几时了?怎地没会过?”那侍卫尚未回答刘之余身后一个身材肥胖的侍卫突然右手一扬银光闪闪一件梭子般的暗器射了出来飞向放置玉龙杯的茶几。这暗器去势峻急眼见八只玉杯要一齐打碎。众卫士纷纷呼喝善于射暗器的便各自出手只见袖箭、飞镖、铁莲子、铁蒺藜七八件暗器齐向银梭射去。那肥胖的侍卫双手连扬也是七八件暗器一齐射出。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众卫士的暗器一齐碰落。那银梭飞到茶几钩住了一只玉龙杯。说也奇怪这梭子在半空中竟会自行转弯钩住玉龙杯后斜斜飞回又回到那侍卫手中。众人眼见这般怪异情景无不愕然。胡斐见了那胖侍卫这等射暗器的神技忍不住叫道:“赵三哥!”原来那胖侍卫正是千臂如来赵半山所乔装改扮。那个去救书生的侍卫却是红花会中的鬼见愁石双英。这一干人早便在福康安府外接应见那少年书生失手被擒正好太监刘之余在府门外经过便擒了来假传圣旨。但这些江湖上的豪杰之士终究不懂宫廷和官场规矩一进福康安府便露出马脚。赵半山见福康安神色和言语间已然起疑不待他下令拿人先下手为强当即出一枚飞燕银梭抢了一只玉杯。这飞燕银梭是他别出心裁的一种暗器梭作弧形掷出后能飞回手来。他一抢到玉杯猛听得有人叫了声:“赵三哥!”这叫声中真情流露似乎乍逢亲人一般举目向叫声来处瞧去却不见有熟识之人。要知胡斐和他暌别多年身形容貌均已大变别说他已乔装改扮就是没有改装乍然相逢也未必认得出来。处身在这龙潭虎穴之中一瞥间没瞧见熟人决无余裕再瞧第二眼他双臂连扬但听得嗤嗤之声不绝每响一下便有一枝红烛被暗器打熄顷刻间大厅中黑漆一团。只听得他大声叫道:“福康安看镖!”跟着有两人大声惨叫显已中了他的暗器。但听得乒乒乓乓响起一片兵刃之声原来已有两名卫士抢上将石双英截住。
赵半山叫道:“走吧不可恋战!”他知身处险地大厅之上高手如云一击不中便当飘然远引救人之事只得徐图后计眼下借着黑暗中一片混乱尚可脱身若是时机一过连自己也会陷身其中。但这时石双英已被绊住跟着又有两人攻到别说救人连他自己也走不脱了。胡斐当那少年书生为汤沛擒获之时即拟出手相救只是厅上强敌环伺单是正中太师椅上所坐的那四大掌门自己对每一个都无制胜把握突见赵半山打灭满厅灯火当下更不犹豫立即纵身抢到那少年书生身旁。汤沛出手点穴胡斐看得分明所点的是“云门”、“曲池”、“合谷”三穴这时一俯身间便往那书生肩后“天宗穴”上一拍登时解了他的“云门穴”待要再去推拿他“天池穴”时头顶突然袭来一阵轻微掌风。胡斐左手一翻迎着掌风来处还了一掌只觉敌人掌势来得快极拍的一声轻响双掌相交。胡斐身子一震不由自主的倒退半步心中大吃一惊:“此人掌力恁地浑厚!”只得拚全力相抗但觉对方内力无穷无尽的源源而来。胡斐暗暗叫苦心想:“比拚掌力非片刻间可决胜败灯烛少时便会点起看来我脱身不易了。”对掌比拚心中动念都只是电光火石般的一霎间之事忽听得那少年书生低声道:“多谢援手!”竟已跃起身来。他这一跃起胡斐立时醒悟:“我只解了他的云门穴他的曲池、合谷两穴原来是跟我对掌之人解了。那么此人是友非敌。”他一想到此节对方也同时想到:“我只解了他曲池、合谷两穴尚有云门穴未解原来是跟我对掌之人解了。那么此人是友非敌。”两人心念相同当即各撤掌力。那少年书生抓起躺在身旁的桑飞虹急步奔出叫道:“福康安已被我宰了!少林派众位好汉攻东边武当派众位好汉攻西边!大伙儿杀啊!杀啊!”黑暗中但听得兵刃乱响厅上固是乱成一团人人心中也是乱成一团。
众卫士听到福大帅被害无不吓出一身冷汗又听得“少林派众位好汉攻东边武当派众位好汉攻西边”的喊声这两大门派门人众多难道当真反叛了?
忽听得周铁鹪的声音叫道:“福大帅平安无恙别上了贼子的当。”待得众卫士点亮灯烛赵半山、石双英以及少年书生和桑飞虹都已不知去向。
只见福康安端坐椅中汤沛和海兰弼挡在身前前后左右六十多名卫士如肉屏风般团团保护。在这等严密防守之下便是有千百名高手同时攻到一时三刻之间也伤他不到半根毫毛何况只是三数个刺客?但也因他手下卫士人人只想到保护大帅赵半山和那少年书生等才得乘黑逃走。否则他数人武功再强也决不能这般轻易的全身而退。众人见福康安脸带微笑神色镇定大厅上登时静了下来;又见少林派掌门人大智禅师和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安坐椅中都知那书生这一番喊叫只不过是扰乱人心。福康安笑道:“贼子胡言乱语禅师和道长不必介意。”安提督走到福康安面前请安说道:“卑职无能竟让贼子逃走请大帅降罪。”福康安将手一摆笑道:“这都是我累事算不得是你们没本事。大家顾着保护我也不去理会毛贼了。”他心中甚是满意觉得众卫士人人尽责以他为重竭力保护又道:“几个小毛贼来捣乱一番算得什么大事?丢了一只玉龙杯嗯那也好瞧是哪一派的掌门人日后去夺将来再擒获了这劫杯毛贼这只玉龙杯便归他所有。这一件事又斗智又斗力比之在这里单是较量武功不是更有意思么?”
群豪大声欢呼都赞福大帅安排巧妙。胡斐和程灵素对望一眼心下也不禁佩服福康安大有应变之才失杯的丑事轻轻掩过而且一翻手间给红花会伏下了一个心腹大患。武林中自有不少人贪图出名会千方百计地去设法夺回玉龙杯不论成功与否都是使红花会树下不少强敌。福康安向安提督道:“让他们接下去比试吧!”安提督躬身道:“是!”转过身来朗声说道:“福大帅有令请天下英雄继续比试武艺且瞧余下的三只御赐玉杯归属谁手。”他虽是说“福大帅有令”但还是用了一个“请”字那是对群豪甚表尊重以客礼相待之意。
福康安吩咐道:“搬开一张椅子!”便有一名卫士上前将空着的太师椅搬开了一张厅心留下三张空椅。众人这时方始觉“昆仑刀”掌门人西灵道人已不知何时离椅想是他眼见各家各派武功高出自己之人甚多与其被人赶下座位还不如自行退位免得出丑露乖。
这时胡斐思潮起伏心中存着许多疑团:“福康安的一对双生儿子如何又被他夺回?我冒充华拳门掌门人是不是已被觉?对方迟迟不予揭破是不是暗中已布置下极厉害的陷阱?我适才替那少年书生解穴黑暗中与人对掌此人内力浑厚非同小可他也出手助那书生自是大厅上群豪之一却不知是谁?”他明知在此处多耽得一刻便多增一分凶险但一来心中存着这许多疑团未解;二来眼见凤天南便在身旁好容易知道了他的下落岂肯又让他走了?三来也要瞧一瞧余下的三只玉龙杯由那派的掌门人所得。
其实这些都只是他脑子里所想到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却是在心中隐隐约约觉得的:袁紫衣一定会来。既知她要来他就决计不走。便有天大的危险也吓他不走。这时厅上又有两对人在比拚武功。四个人都使兵刃。胡斐一看见四人的武功比之以前出手的都高。不久一个使三节棍的败了下去另一个使流星锤的上来。听那唱名武官报名是太原府的“流星赶月”童怀道。胡斐想起数月前与锺氏三雄交手曾听他们提过“流星赶月童老师”的名头。这童怀道在双锤上的造诣果然甚是深厚只十余合便将对手打败了接着上来的两人也都不是他敌手。
高手比武若非比拚内力往往几个照面便分胜败而动到兵刃生死决于俄顷比之较量拳脚更是凶险得多。双方比试者并无深仇大怨大都是闻名不相识功夫上一分高低稍逊一筹者便即知难而退谁都不愿干冒性命之险而死拚到底。因之在福康安这些只识武学皮毛的人眼中比试的双方都是自惜羽毛数合间便有人退下反不及黄希节、桑飞虹、欧阳公政、哈赤和尚等一干人猛打狠殴的好看。但武功高明之人却看得明白出赛者的武功越来越高要取胜是越来越不容易许多掌门人原本跃跃欲试的这时都改变了主意决定袖手旁观。有时两个人斗得似乎没精打彩、平淡无奇而汤沛、海兰弼这些高手却喝起彩来。一般不明其理的后辈不是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便是随声附和假充内行。
饶是出赛者个个小心翼翼但一入场子总是力求取胜兵刃无眼还是有三个掌门人毙于当场七个人身受重伤。总算福康安威势慑人死伤者门下的弟子即时不敢作但武林中冤冤相报的无数腥风血雨都已在这一日中伏下了因子。清朝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武林中反清义举此起彼伏百余年来始终不能平服但自乾隆中叶以后武林人士自相残杀之风大盛顾不到再来反清使清廷去了一大隐忧。虽然原因多般但这次天下掌门人大会实是一大主因。后来武林中有识之士出力调解弥缝仍是难使各家各派泯却仇怨。不明白福康安这个大阴谋之人还道满清气运方盛草莽英雄自相攻杀乃天数使然。流星赶月童怀道以一对流星双锤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内连败五派掌门高手其余的掌门人惮于他双锤此来彼往、迅捷循环的攻势一时无人再上前挑战。
便在此时厅外匆匆走进一名武官到福康安面前低声禀告了几句。福康安点了点头那武官走到厅口大声道:“福大帅有请天龙门北宗掌门人田老师进见。”厅外又有武官传呼出去:“福大帅有请天龙门北宗掌门人田老师进见。”胡斐和程灵素对望一眼心头都是微微一震:“他也来了!”过不多时只见田归农身穿长袍马褂微笑着缓步进来身后跟随着高高矮矮的八人。他走到福康安身前躬身请安。福康安欠了欠身拱手还礼微笑着道:“田老师好请坐吧!”群豪一见都想:“天龙门武功名震天下已历百年自明末以来胡苗范田四家齐名代代均有好手。这姓田的气派不凡福大帅对他也是优礼有加与对别派的掌门人不同。却不知他是否真有惊人艺业?”每一派与会的均限四人他却带了八名随从何况这般大模大样的迟迟而至群豪虽然震于他的威名心中却均有不平之意。
田归农和少林、武当两派掌门人点头为礼看来相互间均不熟识但他和甘霖惠七省汤沛却极是熟络。汤沛拍着他肩膀笑道:“贤弟做哥哥的一直牵记着你心想怎么到这当儿还不到来?倘若你竟是到得迟了拿不到一只玉龙杯做哥哥的这一只如何好意思捧回家去?你天龙门若是不得玉杯那一天你高兴起来找老哥哥来比划比划我除了双手奉上玉杯再没第二句话好说岂不糟糕?”跟着将福大帅嘱令各派比试武功以取御杯的事向他说了一遍。
田归农笑道:“兄弟如何敢和大哥相比?我天龙门倘得福大帅恩典蒙大哥照拂能在天下英雄之前不太出丑丢脸也已喜出望外了。”说着两人一齐大笑。他话是说得谦虚但神色之间显是将玉龙杯看作了囊中之物。汤沛和人人都很亲热但对待田归农的神情却又与众不同。听他二人称呼语气似乎还是拜把子的兄弟。胡斐心想:“这姓田的和我交过手武功虽比这些人都高却未必能及得上汤沛和海兰弼要说一定夺到玉龙杯未免是将天下英雄都瞧得小了。”想起他暗算苗人凤的无耻卑鄙行径已自打定了主意:“他不得玉龙杯便罢若是侥幸夺得好歹要他在天下群雄之前大大的出一个丑。”他和田归农在苗人凤家中交过手以祖传刀法打得他口吐鲜血大败而走何况其时胡斐未得苗人凤的指点未悟胡家刀法中的精义要诀。此刻他单以刀法而论天下几乎无人胜得过他即是与苗人凤、赵半山这等第一流的高手相比也已不遑多让田归农自然远非其敌。当田归农进来之时大厅的比试稍停片刻这时兵刃相击之声又作。田归农坐在椅中手持酒杯观斗。神色极是闲雅眼看有人胜有人败他只是脸带微笑无动于衷有时便跟汤沛说几句闲话。众人都已看出他面子上似是装作高人一等不屑和人争胜实则是以逸待劳要到最后的当口方才出手在旁人精疲力竭之余再行施展全力一击。流星赶月童怀道坐在太师椅中见良久无人上来挑战突然一跃而起走到田归农身前说道:“田老师姓童的领教你的高招。”众人都是一愣。自比试开始以来总是得胜者坐在太师椅中由人上前挑战岂知童怀道却是走下座来反去向田归农求斗。田归农笑道:“不忙吧?”手中仍是持着酒杯。童怀道说道:“反正迟早都是一斗乘着我这时还有力气向田老师领教领教。也免得你养精蓄锐到最后来捡现成便宜。”他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了出口再无顾忌。群豪中便有二十余人喝起彩来。这些人见着田归农这等大刺刺的模样早感不忿。田归农哈哈一笑眼见无法推托向汤沛笑道:“大哥兄弟要献丑了。”汤沛道:“恭祝贤弟马到成功!”童怀道转过头来直瞪着汤沛粗声道:“汤老师福大帅算你是四大掌门之一请你作公证来着这一个‘公’字未免有点儿不对头吧?”汤沛被他直言顶撞不免有些尴尬强笑道:“在下哪里不公了?请童老师指教。”童怀道说道:“我跟田老师还没比试你就先偏了心啦说什么‘恭祝贤弟马到成功。”天下英雄在此这可是人人听见的。”汤沛心中大怒近二三十年来人人见了他都是汤大侠前、汤大侠后从无一人敢对他如此顶撞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间这般的直斥其非但他城府甚深仍是微微一笑说道:“我也恭祝童老师旗开得胜。”
童怀道一怔心想两人比试一个旗开得胜一个马到成功天下决无是理但他既这般说却也无从辩驳便大声道:“汤老师祝你也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群豪一听一齐轰笑起来。田归农向汤沛使个眼色意思说:“大哥放心这无礼莽撞之徒兄弟一定好好的教训教训他。”当下缓步走到厅心道:“童老师请上吧!”童怀道见他不卸长袍手中又无兵刃愈加愤怒说道:“田老师要以空手接在下这对流星锤么?”
田归农极工心计行事自便持重自忖如能在三招两式之内将他打倒在天下群雄之前大显威风自是再妙不过但看对方身躯雄伟肌肉似铁实非易与之辈。笑道:“童老师名满晋陕江湖上好汉那一个不知流星赶月的绝技在下便使兵刃也未必是童老师的对手。”右手一招他大弟子曹云奇双手捧着一柄长剑呈了上来。
田归农接过了剑左手一摆笑道:“请吧!”童怀道见他剑未出鞘心想你已兵刃在手你爱什么时候拔剑那是你自己的事当下手指搭住锤链中心向下一转一对流星锤直竖上来那锤链竟如是两根铁棒一般。群豪齐声称赞:“好功夫!”喝彩声中他左锤仍是竖在半空右锤平胸已然直击出去但这一锤飞到离田归农胸口约有尺半之处倏地停留不进左锤迅捷异常的自后赶了上来直击田归农的小腹。前锤虚招诱敌后一锤才是全力出击他一上来便使出“流星赶月”的成名绝技。田归农微微一惊斜退一步长剑指出竟是连着剑鞘刺了过去。童怀道大怒心道:“你不除剑鞘分明是瞧我不起。”当下手上加劲将一对铁锤舞成一团黑光。他这对双锤一快一慢一虚一实而快者未必真快慢者也未必真慢虚虚实实变化多端。田归农长剑始终不出鞘但一招一式仍是依着“天龙剑”的剑法。
拆得三十余招田归农已摸清楚对方锤法的路子陡然间长剑一探疾点童怀道左腿膝弯“曲泉穴”。这一招并非剑法长剑连鞘竟是变作判官笔用。童怀道吃了一惊退后两步。田归农长剑横砸击他大腿这一下却是将剑鞘当铁锏使这一招“柳林换锏”原是锏法。他在两招之间自剑法变为笔法又自笔法变为锏法。
童怀道心中一慌左手流星锤倒卷上来右手在锤链上一推铁锤向田归农眉心直撞过去。这是一招两败俱伤的打法拚着大腿受剑鞘一砸铁锤却也要击中了他。田归农没料到对方竟不闪避攻着剑鞘距他大腿不过数寸却觉劲风扑面铁锤已飞了过来若是两下齐中对方最多废了一条腿自己却是脑浆迸裂之祸百忙中倒转长剑往他锤链中搭去。这一下转攻为守登居劣势。童怀道流星锤一收锤链已卷住长剑往里一夺跟着右锤横击过去。眼见田归农兵刃被制若要逃得性命长剑非撒手不可只听得刷的一声青光一闪长剑竟已出鞘剑尖颤处童怀道右腕中剑。原来他以锤链卷住长剑一拉一夺之下恰好将剑鞘拔脱。田归农乘机挥剑伤敌跟着抢上两步左手食指连动点中了他胸口三处要穴。
童怀道全身酸麻两枚流星锤砸将下来打得地下砖屑纷飞。田归农还剑入鞘笑吟吟地道:“承让!承让!”坐入了童怀道先前坐过的太师椅中。
他虽得胜但厅上群豪都觉这一仗赢得侥幸颇有狡诈之意并非以真实本领取胜因此除了汤沛等人寥寥几下彩声谁都没喝彩叫好。童怀道穴道被点后站着不动摆着个挥锤击人的姿式横眉怒目模样极是可笑。田归农却不给他解穴坐在椅中自行跟汤沛说笑任由童怀道出丑露乖竟是视若无睹。厅上自有不少点穴打穴名家心中均感不忿但谁都知道只要一出去给童怀道解了穴便是跟田归农和汤沛过不去。田归农还不怎样那甘霖惠七省汤沛却是名头太大那些点穴打穴名家十九是老成持重之辈都不愿为这事而得罪汤沛。但眼见童怀道傻不楞登的站在那里许多人都不禁为他难受。西席上一条大汉霍地站起手中拖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镔铁棍迈步出来那铁棍拖过砖地呛啷啷直响。他走到田归农面前大声喝道:“姓田的你给人家解穴道啊让他僵在这里干什么?”田归农微笑道:“阁下是谁?”那大汉道:“我叫李廷豹你听见过没有?”
他这一下自报姓名声如霹雳震得众人耳中都是嗡嗡作响。群豪一听此人便是李廷豹都是微感诧异。原来李廷豹是五台派的掌门大弟子在陕西延安府开设镖局以五郎棍法驰名天下他的“五郎镖局”在北七省也是颇有声名。众人心想他既是出名的镖头自是精明强干老于世故不料竟是这样的一个莽夫。田归农坐在椅中并不抬身五台派李廷豹的名字他自是听见过的但他假作讶色摇头道:“没听见过。阁下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啊?”李廷豹大怒喝道:“五台派你听见过没有?”田归农仍是摇头脸上却显得又是抱歉又是惶恐说道:“是五台?不是七台、八台么?”他将“八台”两字故意念得跟”王八蛋”的“八蛋”相似厅上一些年轻人忍不住便笑将起来。好在李廷豹倒没觉察说道:“是五台派!大家是武林一脉你快解童老师的穴道。”田归农道:“你跟童老师是好朋友么?”李廷豹道:“不是!我跟他素不相识。但你这般作弄人太不成话。我瞧不过眼。”田归农皱眉道:“我只会点穴当年师父没教我解穴。”李廷豹道:“我不信!”福康安、安提督等一干人听着他二人对答很觉有趣均知田归农是在作弄这个浑人。这些亲贵大官看着众武师比武原是当作一桩赏心乐事便如看戏听曲、瞧变戏法一般一连串不停手的激烈打斗之后有个小丑来插科打浑倒也兴味盎然。田归农一眼瞥见福康安笑嘻嘻的神气更欲凑趣便道:“这样吧!你在他膝弯里用力踢一脚便解开了他穴道。”李廷豹道:“当真?”田归农道:“师父以前这样教我不过我自己也没试过。”李廷豹提起右足在童怀道膝弯里一踢。他这一脚力道用得不大但童怀道还是应脚而倒滚在地下翻了几个转身手足姿式丝毫不变只是以直立变为横躺。原来李廷豹是上了当要救人反而将人踢倒。
福康安哈哈大笑众贵官跟着笑了起来。群豪本来有人想斥责田归农的但见福康安一笑都不敢出声了。笑声未绝忽听得呼呼呼三响三只酒杯飞到半空众人一齐抬头瞧去只见三杯互相碰撞乒乓两声撞得粉碎。众人目光顺着酒杯的碎片望下地来只见童怀道已然站起手中握着一只酒杯说道:“哪一位英雄暗中相助童怀道终身不忘大德。”说着将酒杯揣在怀中狠狠瞧了田归农一眼急奔出厅。原来有人掷杯飞空互撞乃是要引开各人的目光当众人一齐瞧着空中的三只酒杯之时他却又以一只酒杯掷去打在童怀道背心的“筋缩穴”上解开了他被点的穴道。这一下厅上许多高手都被瞒过大家均知这一下功夫甚是高明却谁也不知是何人出手。
汤沛拿过两只酒杯斟满了酒走到胡斐席前说道:“这位兄台面生得很哪!请教尊姓大名阁下飞杯解穴的功夫在下钦佩得紧。”
胡斐适才念着童怀道是锺氏三雄的朋友又见田归农辱人太甚动了侠义心肠虽知身在险地却忍不住出手替他解开穴道那知汤沛目光锐利竟然瞧破。胡斐说道:“在下是华拳门的敝姓程草字灵胡。汤大侠说什么飞杯解穴在下可不懂了。”汤沛呵呵笑道:“阁下何必隐瞒?这一席上不是少了四只酒杯么?”胡斐心想:“看来他也不是瞧见我飞掷酒杯只不过查到我席上少了四只酒杯而已。”于是转头向郭玉堂道:“郭老师原来你身怀绝技飞掷酒杯解了那姓童的穴道。佩服佩服!”郭玉堂最是胆小怕事唯恐惹祸忙道:“我没掷杯我没掷杯。”汤沛识得他已久知他没这个能耐一看他同席诸人只华拳门的蔡威成名已久但素知他暗器功夫甚是平常于是将右手的一杯酒递给胡斐笑道:“程兄今日幸会!兄弟敬你一杯。”说着举杯和他的酒杯轻轻一碰。
只听得乒的一响胡斐手中的酒杯忽地碎裂热酒和瓷片齐飞都打在胡斐胸口。原来汤沛在这一碰之中暗运潜力胡斐的武功如何这只一碰便可试了出来。不料两杯相碰华拳门掌门人程灵胡似乎半点内功也没有酒杯粉碎之下酒浆瓷片都溅向他一边。汤沛手中酒杯固然完好无损衣上也不溅到半点酒水。汤沛微笑道:“对不起!”自行回归入座心想:“这小老儿稀松平常那么飞杯解穴的却又是谁?”只见田归农和李廷豹已在厅心交起手来。田归农手持长剑青光闪闪这次剑已出鞘不敢再行托大。李廷豹使开五郎棍法一招招“推窗望月”、“背棍撞钟”、“白猿问路”、“横拦天门”只见他圈、点、劈、轧、挑、撞、撒、杀招熟力猛使将出来极有威势。群豪瞧得暗暗心服这才知五郎镖局近十多年来声名极响李总镖头果是有过人的技艺。田归农的天龙剑自也是武林中的一绝激斗中渐渐占到了上风但要在短时内取胜看来着实不易。
酣斗之中田归农忽地衣襟一翻呛啷一声从长衣下拔出一柄短刀。烛火之下这刀光芒闪烁不定远远瞧去如宝石如琉璃如清水如寒冰。
只见李廷豹使一招“倒反乾坤”反棍劈落田归农以右手长剑一拨。李延豹铁棍向前直送正是一招“青龙出洞”这一招从锁喉枪法中变来乃是奇险之着。但他使得纯熟时刻分寸无不拿捏恰到好处正是从奇险中见功力。田归农却不退闪左手单刀上撩当的一响镔铁棍断为两截。田归农乘他心中慌乱右手剑急刺而至在他手腕上一划筋脉已断。李廷豹大叫一声抛下铁棍。他腕筋既断一只右手从此便废了。他一生单练五郎棍棍棒功夫必须双手齐使右手一废等于武功全失。霎时之间想起半生苦苦挣来的威名一败涂地镖局子只好关门自己钱财来得容易素无积蓄一家老小立时便陷入冻馁之境;又想起自己生性暴躁生平结下冤家对头不少别说仇人寻上门来无法对付便是平日受过自己气的同行后辈、市井小人冷嘲热讽起来又怎能受得了?他是个直肚直肠之人只觉再多活一刻这口气也是咽不下去左手拾起半截铁棍咚的一声击在自己脑盖之上登时毙命。大厅上众人齐声惊呼站立起来大家见他提起半截铁棍都道必是跟田归农拚命那料到竟会自戕而死。这一个变故惊得人人都说不出话来。安提督道:“扫兴扫兴!”命人将尸身抬了下去。李廷豹如是在激斗中被田归农一剑刺死那也罢了如此这般逼得他自杀众人均感气愤。
西南角上一人站了起来大声说道:“田老师你用宝刀削断铁棍胜局已定何必再断他手筋?”田归农道:“兵器无眼倘若在下学艺不精给他扫上一棍那也是没命的了。”那人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学艺很精的了?”田归农道:“不敢!老兄如是不服尽可下场指教。”那人道:“很好!”这人使的也是长剑下场后竟是不通姓名刷刷两剑向田归农当胸直刺。田归农仍是右剑左刀拆不七八合当的一声宝刀又削断了他的长剑跟着一剑刺伤了他左胸。群豪见他出手狠辣接二连三的有人上来挑战这些人大半不是为了争夺玉龙杯只觉李廷豹死得甚惨要挫折一下田归农的威风。可是他左手宝刀实在太过厉害不论什么兵刃碰上了便即断折到后来连五行轮、独胡铜人这些怪异兵刃也都出场但无一能当他宝刀的锋锐。有人出言相激说道:“田老师你武功也只平平单靠一柄宝刀那算的是什么英雄?你有种的便跟我拳脚上见高下。”田归农笑道:“这宝刀是我天龙门世代相传的镇门之宝。今日福大帅要各家各派较量高下。我是天龙门的掌门人不用本门之宝却用什么?”
他出手之际也真是不留情面宝刀一断人兵刃右手长剑便毁人手足连败十余人后旁人见上去不是断手便是折足无不身受重伤虽有自恃武功能胜于他的但想不出抵挡他宝刀的法门个个畏惧束手。
汤沛见无人再上来挑战呵呵笑道:“贤弟今日一战你天龙门威震天下我做哥哥的脸上也有光彩。来来来我敬你一杯庆功酒!”胡斐向程灵素瞧了一眼程灵素缓缓摇头。胡斐自也十分恼恨田归农的强横但一来不敢泄露身分适才飞杯掷解童怀道的穴道几乎已被汤沛看破;二来这柄宝刀如此厉害实是生平从所未见的利器若是上去相斗先已输了七成。又想:“当日他率众去苗人凤家中之时何以不携这柄宝刀?那时如果他宝刀在手说不定我已活不到今日了。”他不知天龙门这把宝刀由南北二宗轮值执掌当时却尚在南宗的掌门人手中。只见田归农得意扬扬的举起酒杯正要凑到唇边忽听得嗤的一声一粒铁菩提向他酒杯飞了过去想是有人暗器要打破他的酒杯。田归农视若不见仍是举杯喝酒。曹雪奇叫道:“师父小心!”田归农待那铁菩提飞到身前伸出手指嗒的一声轻响将铁菩提弹出厅门。众人见他露了这手虽然不直他的为人却也有人禁不住叫了声:“好!”
那粒铁菩提疾飞而出厅门中正好走进一个人来。那人见暗器飞向自己胸口也是伸指一弹说道:“便这般迎接客人么?”那铁菩提经他一弹立时出尖锐的破空之声向田归农飞回。从声音听来这一弹之力实是惊人比田归农厉害多了。田归农一惊之下不敢伸手去接身子向右一闪。他身后站着一名福康安的卫士听得风声铁菩提已到身前不及闪让忙伸手抄住但听喀的一响中指骨已然折断疼得“啊”的一声大叫。众人见小小一枚铁菩提竟能在一弹之下将人指骨折断此人指力的凌厉实是罕见罕闻一齐注目向他瞧去。只见此人极瘦极高左手拿着只虎撑肩头斜挂药囊一件青布长袍洗得褪尽了颜色拖着双破烂泥泞的布鞋装束打扮便是乡镇间常见的走方郎中只是目光炯炯顾盼似电五官奇大粗眉、大眼、大鼻、大口、双耳招风颧骨高耸这副相貌任谁一见之后都永远不会忘记头已然花白至少已有五十来岁脸上生满了黑斑。他身后跟着二人似是他弟子或是厮仆神态极是恭谨。
胡斐和程灵素见了当先那人还不怎样一看到他身后二人却是吃了一惊原来一个老书生正是程灵素的大师兄慕容景岳;另一个驼背跛足的女子却是她三师姊薛鹊。胡斐和程灵素对瞧一眼都是大奇:“怎么他两个死对头走到了一起?薛鹊的丈夫姜铁山却又不在?”程灵素见胡斐眼光中露出疑问之色知他是问那个走方郎中是谁便缓缓的摇了摇头她可也不认识。忽听得“啊哟”一声惨叫那指头折断的卫士跌倒在地不住打滚将一只手掌高高举起。众人初时均感奇怪:“既然身为福大帅的卫士自有相当武功怎地断了一根指头也抵受不起?”待见到他那只手掌其黑如墨才知原来是中了剧毒。这次天下各家各派掌门人大聚会福府众卫士雄心勃勃颇有和各派好手一争雄长之意要显得在京中居官的英雄确有真才实学决不输于各地的草莽豪杰。这手指折断的卫士归周铁鹪所管他见此人如此出丑眉头一皱上前喝道:“起来起来!这一点儿苦头也挨不起太不成话啦!”那人对周铁鹪很是惧怕忙道:“是是!”挣扎着待要站起突然身子一晃晕了过去。周铁鹪从酒席上取过一双筷子挟起那颗铁菩提一看见上面刻着一个“柯”字脸色微变朗声说道:“兰州柯子容柯三爷你越来越长进啦。这铁菩提上喂的毒药可厉害得紧哪!”
只见人丛中站起一个满脸麻子的大汉说道:“周老爷你可别血口喷人。这枚铁菩提是我所那是不错我只是瞧不过人家狂妄自大要打碎人家手中酒杯。我柯家暗器上决计不许喂毒世代相传向为禁例柯子容再不肖也不敢坏了祖宗的家规。”周铁鹪见闻广博也知柯家擅使七般暗器但向来严禁喂毒当下沉吟不语只道:“这可奇了!”柯子容道:“让我瞧瞧!”走过来拿起那枚铁菩提一看道:“这是我的铁菩提啊这上面怎会有毒……啊哟!”突然间大叫一声将铁菩提投在地下右手连挥似乎受到烈火烧炙一般。只见他脸色惨白要将受伤的手指送到口中吮吸周铁鹪疾出一掌斫中他的小臂叫道:“吸不得!”挡住他手指入口看他大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时都已肿了起来色如淡墨。柯子容全身颤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的渗了出来。那走方郎中向着慕容景岳道:“给这两人治一治。”慕容景岳道:“是!”从怀中取出一盒药膏在柯子容和那卫士手上涂了一些。柯子容颤抖渐止那卫士也醒了转来。群豪这才醒悟柯子容铁菩提打田归农的酒杯田归农随手弹出又给那走方郎中弹回。但走方郎中就这么一弹已在铁菩提上喂了极厉害的毒药。这等下毒的本领江湖上恐怕只有一人。厅上不少人已在窃窃私语:“毒手药王毒手药王!莫非是毒手药王?”
周铁鹪走近前去向那走方郎中一抱拳说道:“阁下尊姓大名?”那人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慕容景岳道:“在下慕容景岳这是拙荆薛鹊。”他顿了一顿才道:“这位是咱夫妇的师父石先生江湖上送他老人家一个外号叫作‘毒手药王’!”这“毒手药王”四字一出口旁人还都罢了要知与会的不是一派掌门多半便是各派的耆宿长老大都知道“毒手药王”乃是当世使毒的第一高手慕容景岳就算不说也早猜想是他。但这四个字听在程灵素和胡斐耳中实是诧异无比。程灵素更为气恼心想这人不但假冒先师名头而这句话出诸大师兄之口尤其令她悲愤难平。另一件事也使她甚是奇怪:三师姊薛鹊原是二师兄姜铁山之妻两人所生的儿子也已长大成*人何以这时大师兄却公然称她为“拙荆”?她料知这中间必已生极重大的变故眼下难以查究唯有静观其变。周铁鹪虽然勇悍但听到“毒手药王”的名头还是不禁变色抱拳说了句:“久仰!久仰!”石先生伸出手去笑道:“阁下尊姓大名咱俩亲近亲近。”周铁鹪霍地退开一步抱拳道:“在下周铁鹪石前辈好!”他胆子再大也决不敢去和毒手药王拉手。石先生呵呵大笑走到福康安面前躬身一揖说道:“山野闲人参见大帅!”这时福康安身旁的卫士已将毒手药王的来历禀告了他福康安眼见他只是手指轻弹铁菩提便即伤了两人知道此人极是了得当下微微欠身说道:“先生请坐!”石先生带同慕容景岳、薛鹊夫妇在一旁坐了。附近群豪纷纷避让谁也不敢跟他三人挨近霎时之间他师徒三人身旁空荡荡地清出了一大片地方。
一名武官走了过去离石先生五尺便即站定将争夺御杯以定门派高下的规矩说了话一说完立即退开唯恐沾染到他身上的一丝毒气。石先生微笑道:“尊驾贵姓?”那武官道:“敝姓巴。”石先生道:“巴老爷你何必见我等害怕?老夫的外号叫作‘毒手药王’虽会下毒也会用药治病啊。巴老爷脸上隐布青气腹中似有蜈蚣蛰伏若不治十天后只怕性命难保。”那武官大吃一惊将信将疑道:“肚子里怎会有蜈蚣?”石先生道:“巴老爷最近可曾和人争吵?”
北京城里做武官的和人争吵乃是家常便饭那自然是有的那姓巴的武官惊道:”有啊!难道……难道那狗贼向我下了毒手?”石先生从药囊中取出两粒青色药丸说道:“巴老爷若是信得过不妨用酒吞服了这两粒药。”
那武官给他说得心中毛隐隐便觉肚中似有蜈蚣爬动当下更不多想接过药丸丢在嘴里拿起一碗酒骨嘟嘟的喝下去。过不多时便觉肚痛胸口烦恶欲呕“哇”的一声呕了许多食物出来。石先生抢上三步伸手在他胸口按摩喝道:“吐干净了!别留下了毒物!”那武官拚命呕吐一低头只见呕出来的秽物之中有三条两寸长的虫子蠕蠕而动红头黑身正是蜈蚣。那武官大叫:“三条……三条蜈蚣!”一惊之下险些晕去忙向石先生拜倒谢他救命之恩。廊下仆役上来清扫秽物。群豪无不叹服。胡斐不信人腹中会有蜈蚣但亲眼目睹却又不由得不信。程灵素在他耳边低声道:“别说三条小蜈蚣我叫你肚里呕出三条青蛇出来也成。”胡斐道:“怎么?”程灵素道:“给你服两粒呕吐药丸我袖中早就暗藏毒虫。”胡斐低声道:“是了乘我呕吐大作、肚痛难当之际将毒虫丢在秽物之中有谁知道?”程灵素微微一笑道:“他抢过去给那武官按摩胸口倘若没这一着戏法就不灵。”胡斐低声道:“其实这人武功很是了得大可不必玩这种玄虚。”程灵素语声放到极低说道:“大哥这大厅上所有诸人之中我最惧怕此人。你千万得小心在意。”胡斐自跟她相识以来见她事事胸有成竹从未说过“惧怕”两字此刻竟是说得这般郑重可见这石先生实在非同小可又想此人冒了她先师之名出来招摇败坏她先师的名头她终究不能袖手不理。
只听得石先生笑道:“我虽收了几个弟子可是向来不立什么门派。今日就跟各位前辈学学也来开宗立派侥幸捧得一只银鲤杯回家也好让弟子们风光风光。”缓步走将过去大模大样的在田归农身旁太师椅中一坐却哪里是得一只银鲤杯为已足显是要在八大门派中占一席地。他这么一坐凭了“毒手药王”数十年来的名声手弹铁菩提的功力伤人于指顾间的下毒手法这一只玉龙杯就算是拿定了谁也不会动念去跟他挑战可也没谁动念去跟他说话。一时之间大厅静了一片。少林派的掌门方丈大智禅师忽道:“石先生无嗔和尚跟你怎么称呼?”石先生道:“无嗔?不知道我不认得。”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大智禅师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石先生道:“怎么?”大智禅师又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石先生便不再问。
自他师徒三人进了大厅程灵素的目光从没离开过他三人只见石先生慢慢转过头去和田归农对望了一眼。两人神色木然目光中全无示意但程灵素心念一动已然明白:“他两人早已相识。田归农知道我师父的名字知道‘无嗔大师’才是真正的‘毒手药王’。这位少林高僧却也知道。”忽又想到:“田归农用来毒瞎苗人凤的断肠草原来就是这人给的。”田归农宝刀锋利石先生毒药厉害坐稳了两张太师椅八只玉龙杯之中只有一只还没主人。群豪均想:“是否能列入八大门派全瞧这最后一只玉龙杯由谁抢得。”真所谓人同此心顷刻之间人丛中跃出七八人来一齐想去坐那张空椅三言两语便分成四对斗了起来。顷败者退下胜者或接续互斗或和新来者应战此来彼往的激斗良久只听得门外更鼓打了四更相斗的四人败下了两人只剩下两个胜者互斗。这两人此时均以浑厚掌力比拚内力久久相持不决比的是高深武功外形看来却是平淡无奇。福康安很不耐烦接连打了几个呵欠说道:“瞧得闷死人了!”这句话声音甚轻但正在比拚内功的两人却都清清楚楚的听入耳中。两人脸色齐变各自撤掌退后三步。一个道:“咱们又不是耍猴儿戏的到这里卖弄花拳绣腿叫官老爷们喝彩!”另一个道:“不错!回家抱娃娃去吧!”两人说着呵呵而笑携手出了大厅。胡斐暗暗点头:“这二人武功甚高识见果然也高人一等。只可惜乱哄哄之中没听到他们的名字。”转头问郭玉堂时他也不识这两个乡下土老儿一般的人物。
郭玉堂说道:“他们上来之时安提督问他们姓名门派两人都是笑了笑没说。”胡斐心想:“这两位高手犹如神龙见不见尾连姓名也没留下。”
他正低了头和郭玉堂悄声说话程灵素忽然轻轻碰了碰他手肘胡斐抬起头来只听得一名武官唱名道:“这位是五虎门掌门人凤天南凤老爷!”但见凤天南手持熟铜棍走上去在空着的太师椅中一坐说道:“哪一位前来指教。”胡斐大喜心想:“这厮的武功未达一流高手之境居然也想来夺玉龙杯先让他出一番丑再来收拾他那更妙了。”只见凤天南接连打败了两人正自得意洋洋一个手持单刀的人上去挑战。这个人的武艺可就高了只三招一过胡斐心道:“这恶贼决不是对手!”
果然凤天南吼叫连连迭遇险招。那使单刀的似乎不为已甚只盼他知难而退并不施展杀手因此虽有几次可乘之机却都使了缓招。但凤天南只是不住倒退并不认输突然间横扫一棍那使单刀的身形一矮铜棍从他头顶掠过。他正欲乘势进招忽地叫声:“啊哟!”就地一滚跟着跃了起来但落下时右足一个踉跄站立不定又摔倒在地怒喝:“你使暗器不要脸!”凤天南拄棍微笑说道:“福大帅又没规定不得使暗器。上得场来兵刃拳脚毒药暗器悉听尊便。”那使单刀的卷起裤脚只见膝头下“犊鼻穴”中赫然插着一枚两寸来长的银针。这“犊鼻穴”正当膝头之下俗名膝眼两旁空陷状似牛鼻因以为名正是大腿和小腿之交的要紧穴道此穴中计这条腿便不管用了。群豪都是好生奇怪眼见适才两人斗得甚紧凤天南绝无余暇射暗器又没见他抬臂扬手这枚银针不知如何出?那使单刀的拔下银针恨恨退下。又有一个使鞭的上来这人的铁鞭使得犹如暴风骤雨一般二十余招之内一招紧似一招竟不让凤天南有丝毫喘息之机。他眼见凤天南棍法并不如何了得倒是那无影无踪的银针甚是难当因此上杀招不绝决不让他缓手来射暗器那知斗到将近三十招时凤天南棍法渐乱那使鞭的却又是“啊哟”一声大叫倒退开去从自己小腹上拔出一枚银针伤口血流如注伤得竟是极重。厅上群豪无不惊诧似凤天南这等射暗器实是生平所未闻。若说是旁人暗中相助众目睽睽之下总会有人见。眼下这两场相斗都是凤天南势将不支之时突然之间对手中了暗器。难道凤天南竟会行使邪法心念一动银针便会从天飞到?偏有几个不服气的接连上去跟他相斗。一人全神贯注的防备银针不提防给他铜棍击中肩头身负重伤另外三人却也都给他“无影银针”所伤。一时大厅之上群情耸动。胡斐和程灵素眼见凤天南接二连三以无影银针伤人凝神观看竟是瞧不出丝毫破绽。胡斐本想当凤天南兴高采烈之时突然上前将他杀死一来为佛山镇上锺阿四全家报仇二来好显扬华拳门的名头但瞧不透这银针暗器的来路只有暂且袖手若是贸然上前争锋只要一个措手不及非但自取其辱抑且有性命之忧。
程灵素猜到他的心意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这只玉龙杯咱们不要了吧?”胡斐向蔡威和姬晓峰道:“这位凤老师的武功还不怎样只是……”姬晓峰点头道:“是啊他放射的银针可实在邪门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竟是没半点先兆直至对方一声惨叫才知是中了他的暗器。”蔡威道:“除非是头戴钢盔身穿铁甲才能跟他斗上一斗。”蔡威这句话不过是讲笑那知厅上众武官之中当真有人心怀不服命人去取了上阵用的铁甲全身披挂手执开山大斧上前挑战。这名武官名叫木文察当年随福康安远征青海寒旗斩将立过不少汗马功劳乃是清军中的一员出名的满洲猛将这时手执大斧走到厅中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同僚袍泽齐声喝彩。福康安也赐酒一杯先行慰劳。
两人一接上手棍斧相交当当之声震耳欲聋两般沉重的长兵器攻守抵拒卷起阵阵疾风烛光也给吹得忽明忽暗。木文察身穿铁甲转动究属极不灵便但仗着膂力极大开山巨斧舞将开来实是威不可当。
周铁鹪、曾铁鸥和王剑英、王剑杰四人站在福康安身前手中各执兵刃生怕巨斧或是铜棍脱手甩出伤及大帅。斗到二十余合凤天南拦头一棍扫去木文察头一低顺势挥斧去砍对方右腿忽听得拍的一声轻响旁观群豪“哦”的一下齐声呼叫。两人各自跃开几步但见地下堕着一个红色绒球正是从木文察头盔上落下绒球上插着一枚银针闪闪亮。想是木文察低头挥斧之时凤天南出无影银针只因顾念他是福大帅爱将不敢伤他身子。那绒球以铅丝系在头盔之上须得射断铅丝绒球方能落下虽然两人相距甚近但仓卒间竟能射得如此之准不差毫厘实是了不起的暗器功夫。木文察一呆之下已知是对方手下容情这一针倘是偏低数寸从眉心间贯脑而入这时焉有命在?便是全身铁甲又有何用?他心悦诚服双手抱拳说道:“多承凤老师手下留情。”凤天南恭恭敬敬的请了个安说道:“小人武艺跟木大人相差甚远这些射暗器的微末功夫在疆场之上那是绝无用处。倘若咱俩骑马比试小人早给大人一斧劈下马来了。”木文察笑道:“好说好说。”
福康安听凤天南说话得体不敢恃艺骄其部属心下甚喜说道:“这位凤老师的玩艺儿很不错。”将手中的碧玉鼻烟壶递给周铁鹪道:“赏了他吧!”凤天南忙上前谢赏。木文察贯甲负斧叮叮当当的退了下去。群豪纷纷议论。人丛中忽然站起一人朗声道:“凤老师的暗器功夫果然了得在下来领教领教。”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他满脸麻皮正是适才射铁菩提而中毒的柯子容。他手上涂了药膏后这时毒性已解。他兰州柯家以七般暗器开派叫做“柯氏七青门”。那七种暗青子?便是袖箭、飞蝗石、铁菩提、铁蒺藜、飞刀、钢镖、丧门钉号称“箭、蝗、菩、藜、刀、镖、钉”七绝。虽然这七种暗器都是极常见之物但他家传的射手法与众不同刀中夹石钉中夹镖而且数种暗器能在空中自行碰撞射出时或正或斜令人极难挡避。若在空旷之处相斗还能窜开数丈然后看准暗器来路或加格击或行躲闪但在这大厅之上地位窄小却是极难对付了。
凤天南将鼻烟壶郑而重之的用手帕包好放入怀中显得对福康安尊敬之极这才朗声说道:“这位柯老师要跟在下比试暗器大厅之上暗器飞掷来去若是误伤了各位大人那可吃罪不起。”周铁鹪笑道:“凤老师不必多虑尽管施展便是。咱们做卫士的难道尽吃饭不管事么?”凤天南含笑抱拳说道:“得罪得罪!”胡斐心想:“无怪这恶贼独霸一方历久不败。他交结官府确是心思周密手段十分高明。”
只见柯子容除了长袍露出全身黑色紧身衣靠。他这套衣裤甚是奇特到处都是口袋和带子这里盛一袋钢镖那里插三把飞刀自头颈以至小腿没一处不装暗器胸前固然有袋背上也有许多小袋。福康安哈哈大笑说道:“亏他想得出这套古怪装束周身倒如刺猬一般。”
只见柯子容左手一翻从腰间取出一只形似水杓的兵器来只是杓口锋利有如利刃。原来那是他家传的独门兵器有一个特别名称叫做“石沉大海”。这“石沉大海”一物二用本身有三十六路招数用法介乎单刀和板斧之间但另有一般妙用可以抄接暗器敌人不论何种暗器射过来他这铁杓一兜一抄便接了过去宛似石沉大海般无影无踪他反可从杓中取过敌人暗器随即还击。这“石沉大海”不属于十八般兵器之列乃是旁门的兵刃江湖上也有称之为“借箭杓”的意谓可借敌人之箭而用。
他这兵器一取出厅上群豪倒有一大半不识得。凤天南笑道:“柯老师今日让我们大开眼界。”胡斐却想:“同是暗器名家赵三哥潇洒大方身上不见一枚暗器却是取之不绝用之不尽这姓柯的未免显得小家气了。”
只见柯子容铁杓一翻斜劈凤天南肩头。凤天南侧身让开还了一棍两人便斗将起来。那柯子容口说是跟他比试暗器但杓法精妙步步进逼竟是不放暗器。斗了一阵柯子容叫道:“看镖!”飕的一响一枚钢镖飞掷而出。凤天南年纪已然不轻多年来养尊处优身材也极肥胖但少年时的功夫竟没丝毫搁下纵跃灵活轻轻一闪便把钢镖让了开去。柯子容又叫道:“飞蝗石袖箭!”这一次是两枚暗器同时射了出来。凤天南低头避开一枚以铜棍格开一枚。只听柯子容又叫道:“铁蒺藜打你左肩!飞刀削你右腿!”果然一枚铁蒺藜掷向他左肩一柄飞刀削向他的右腿。凤天南先行得他提示轻轻巧巧的便避过了。众人心想这柯子容忒也老实怎地将暗器的种类去路一一先跟他说了?那知他掷出**枚暗器后口中呼喝越来越快暗器也越放越多呼喝却非每次都对了。有时口中呼喝用袖箭射左眼其实却是飞蝗石打右胸。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口中呼喝乃是扰敌心神接连多次呼喝不错突然夹一次骗人的叫唤只要稍有疏神立时便会上当。倘若暗器去路和呼喝全然不同对方便可根本置之不理恶在对的多而错的少只偶尔在六七次正确的呼喝之中夹上一次使诈那就极为难防。郭玉堂道:“柯家七青门的暗器功夫果是另有一功看来他口中的呼喝也是从小练起其厉害之处实不输于钢镖飞刀。他这‘七青门’之名要改为‘八青门’才合。”姬晓峰道:“但这般诡计多端不是名门大派的手段。”程灵素手中玩弄着从烟霞散人处夺来的大烟袋说道:“那凤老师怎地还不射银针?这般搞下去终于要上了这姓柯的大当为止。”姬晓峰道:“我瞧这姓凤的似乎是成竹在胸他射暗器是贵精不贵多一击而中便足制胜。”程灵素“嗯”的一声道:“比暗器便比暗器这柯子容摽里摽唆的缠夹不清。”这时大厅上空十余枚暗器飞舞来去好看煞人。周铁鹪等严加戒备保护大帅。安提督等大官身侧也各有高手卫士防卫。众卫士不但防柯子容射的镖箭飞来误伤还恐群豪之中混有刺客乘乱射暗器竟向大帅下手。程灵素忽道:“这姓柯的太过讨厌我来开他个玩笑。”只听得柯子容叫道:“铁蒺藜打你左臂!”程灵素学着他的声调语气也叫道:“肉馒头打你的嘴巴!”右手在烟斗上凑了一下随手一扬一枚小小的暗器果然射向他的嘴巴。这暗器飞去时并无破空之声看来份量甚轻只是上面带有一丝火星。俗语道:“肉馒头打狗有去无回。”众人听到“肉馒头打你的嘴巴”八字已是十分好笑何况她学的声调语气跟柯子容的呼喝一般无二早有数十人笑了起来。柯子容见暗器来得奇特提起“借箭杓”一抄兜在杓中左手便伸入杓中捡起欲待还敬突然间”嘭”的一声巨响那暗器炸了开来。众人大吃一惊柯子容更是全身跳起。但见纸屑纷飞鼻中闻到一阵硝磺气息却那里是暗器竟是一枚孩童逢年过节玩耍的小爆竹。众人一呆之下随即全堂哄笑。柯子容全神贯注在凤天南身上生恐他偷无影银针虽然遭此侮弄却是目不斜视不敢搜寻投掷这枚爆竹之人只是骂道:“有种的便来比划比划谁跟你闹这些顽童行径?”程灵素站起身来笑嘻嘻的走到东又取出一枚爆竹在烟袋中点燃了叫道:“大石头打你的七寸。”常言道:“打蛇打七寸”蛇颈离七寸乃是毒蛇致命之处这一次竟是将他比作了毒蛇。众人哄笑声中那爆竹飞掷过去。这一回他再不上当。程灵素这爆竹又掷得似乎太早柯子容手指弹出一枚丧门钉将爆竹打回嘭的一响爆竹在空中炸了。程灵素又掷一枚叫道:“青石板打你的硬壳。”那是将他比作乌龟了。柯子容心想:“你是要激怒我好让那姓凤的乘机下手我偏不上你的当。”当下又弹出一枚丧门钉将爆竹弹开仍是在半空炸了。
安提督笑着叫道:“两人比试旁人不得滋扰。”又见柯子容这两枚丧门钉跌落时和安放玉龙杯的长几相距太近对身旁的两名卫士道:“过去护着御杯别让暗器打碎了。”两名卫士应道:“是!”走到长几之前挡在御杯之前。程灵素笑嘻嘻的回归座位笑道:“这家伙机伶得紧上了一回当第二次不肯伸手去接爆竹。”胡斐暗自奇怪:“二妹明知凤天南是我对头却偏去作弄那姓柯的不知是何用意?”柯子容见人人脸上均含笑意急欲挽回颜面暗器越射越多。凤天南手忙脚乱已自难以支持突然间伸手在铜棍头上一抽。柯子容只道他要射银针急忙纵身跃开却见他从铜棍中抽出一条东西顺势一挥那物如雨伞般张了开来成为一面轻盾。这轻盾极软极薄似是一只纸鹞盾面黑黝黝地不知是用人还是用什么特异质料编织而成盾上绘着五个虎头张口露牙神态威猛。众人一见心中都道:“他是五虎门的掌门人‘五虎门’这名称原来还是从这盾牌而来。”只见他一手挥棍一手持盾将柯子容源源射来的暗器尽数挡开。那些镖箭刀石虽然来势强劲但竟是打不穿这面轻软盾牌看来这轻盾的质地实是坚韧之极。
胡斐一见到他从棍中抽出轻盾登时醒悟自骂愚不可及:“他在铜棍中暗藏机关这等明白的事先前如何猜想不透?他这银针自然也是装在铜棍之中激斗时只须一按棍上机括银针激射而出谁能躲闪得了?人人只道射暗器定须伸臂扬手他却只须在铜棍的一定部位一捏银针射出自是神不知鬼不觉了。”想明此节精神为之一振忌敌之心尽去但见凤天南边打边退渐渐退向一列八张太师椅之前猛听得柯子容一声惨叫凤天南纵声长笑。柯子容倒退数步手按胯下慢慢蹲下身去再也站不起来。凤天南却笑吟吟的坐入太师椅中。两名卫士上前去扶起柯子容只见他咬紧牙关伸手从胯下拔出一枚银针针上染满鲜血。银针虽细因是打中下阴要穴受伤大是不轻。他已不能行走在两名卫士搀扶下踉跄而退。汤沛忽然鼻中一哼冷笑道:“暗箭伤人非为好汉!”凤天南转过头去说道:“汤大侠可是说我么?”汤沛道:“我说的是暗箭伤人非为好汉。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以要干这等勾当?”凤天南霍地站起喝道:“咱们讲明了是比划暗器暗器暗器难道还有明的吗?”
汤沛道:“凤老师要跟我比划比划是不是?”凤天南道:“汤大侠名震天下小人岂敢冒犯?这姓柯的想是汤大侠的至交好友了?”汤沛沉着脸道:“不错兰州柯家跟在下有点儿交情。”凤天南道:“既是如此小人舍命陪君子汤大侠划下道儿来吧!”
两人越说越僵眼见便要动手。胡斐心道:“这汤沛虽然交结官府却还有是非善恶之分。”
安提督走了过来笑道:“汤大侠是比试的公证今日是不能大显身手的。过几日小弟作东那时请汤大侠露一手让大伙儿开开眼界。”汤沛笑道:“那先多谢提督大人赏酒了。”转头向凤天南横了一眼提起自己的太师椅往地下一蹬再提起来移在一旁和凤天南远离数尺这才坐下似乎不屑与他靠近。这一移椅只见青砖上露出了四个深深的椅脚脚印厅上烛光明亮如同白昼站得较近的都瞧得清清楚楚这一手功夫看似不难其实是蕴蓄着数十年修为的内力。霎时之间厅上彩声雷动。站在后面的人没瞧见急忙查问等得问明白了又挤上前来观看。凤天南冷笑道:“汤大侠这手功夫帅极了!在下再练二十年也练不成。可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在真正武学高手看来那也平平无奇。”汤沛道:“凤老师说得半点也不错在武学高手瞧来真是一文钱也不值。不过只要能胜得过凤老师我也心满意足了。”安提督笑道:“你们两位尽斗什么口?天也快亮啦七只玉龙杯六只已有了主儿。咱们今晚定了玉龙杯的名分明晚再来争金凤杯和银鲤杯。还有哪一位英雄要上来跟凤老师比划?”他提起嗓子连叫三遍大厅上静悄悄地没人答腔。安提督向凤天南道:“恭喜凤老师这只玉龙杯归了你啦!”
第十九章 相见欢
忽听得一人叫道:“且慢我来斗一斗凤天南。”只见一个形貌委琐的黄胡子中年人空手跃出唱名的武官唱道:“西岳华拳门掌门人程灵胡程老师!”
凤天南站起身来双手横持铜棍说道:“程老师用什么兵刃?”胡斐森然道:“那难说得很。”突然猱身直上欺到端坐在太师椅中的田归农身前左手食中两根手指“双龙抢珠”戳向田归农双目。这一着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田归农虽然大吃一惊应变仍是奇双手挥出封住来招。那知他快胡斐更快双手一圈已变“怀中抱月”分击他两侧太阳穴。田归农不及起身迎敌双手外格以挡侧击。
胡斐乘他双手提起挡架腋下空虚一翻手已抓住他腰间宝刀的刀柄刷的一响青光闪处宝刀已入手中乘势转身砍向凤天南手中的铜棍。
刀是宝刀招是快招只听得察察察三声轻响跟着当啷啷两声凤天南的熟铜棍中间断下两截掉在地下。原来胡斐在瞬息之间连砍三刀凤天南未及变招手中兵刃已变成四段双手各握着短短的一截铜棍鞭不像鞭尺不像尺实是尴尬异常。凤天南惊惶之下急忙向旁跃开三步。便在此时站在厅门口的汪铁鹗朗声说道:“九家半总掌门到。”胡斐心头一凛抬头向厅门看去登时惊得呆了。只见门中进来一个妙龄尼姑缁衣芒鞋手执云帚正是袁紫衣。只是她头上已无一根青丝脑门处并有戒印。胡斐双眼一花还怕是看错了人迎上一步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是袁紫衣是谁?
霎时间胡斐只觉天旋地转心中乱成一片说道:“你……你是袁……”袁紫衣双手合十黯然道:“小尼圆性。”胡斐兀自没会过意来突然间背心“悬枢穴”“命门穴”两处穴道疼痛入骨脚步一晃摔倒在地手中宝刀也撒手抛出。袁紫衣怒喝:“住手!”急忙抢上拦在胡斐身后。自胡斐夺刀断棍、九家半总掌门现身以至胡斐受伤倒地只顷刻之间的事。厅上众人尽皆错愕之际已是奇变横生。程灵素见胡斐受伤心下大急急忙抢出。袁紫衣俯身正要扶起胡斐见程灵素纵到当即缩手低声道:“快扶他到旁边!”右手云帚在身后一挥似是挡架什么暗器护在胡程二人身后。程灵素半扶半抱的携着胡斐快步走回席位泪眼盈盈说道:“大哥你怎样了?”胡斐苦笑道:“背上中了暗器是悬枢和命门。”程灵素这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忙捋起他长袍和里衣见他悬枢和命门两穴上果然各有一个小孔鲜血渗出暗器已深入肌骨。袁紫衣道:“那是镀银的铁针没有毒你放心。”举起云帚先从帚丝丛中拔出一枚银针然后将云帚之端抵在胡斐悬枢穴上轻轻向外一拉起了一枚银针出来跟着又起出了他命门穴中的银针。原来云帚丝丛之中装着一块极大的磁铁。胡斐道:“袁姑娘……你……你……”袁紫衣低声道:“我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好。”顿了一顿又道:“我自幼出家法名叫做‘圆性’。我说‘姓袁’一则是我娘的姓二则便是将‘圆性’两字颠倒过来。‘紫衣’那便是缁衣芒鞋的‘缁衣’!”胡斐怔怔的望着她欲待不信此事但眼前的袁紫衣明明是个妙尼隔了半晌才道:“你……你为什么要骗我?”圆性低垂了头双眼瞧着地下轻轻地道:“我奉师父之命从回疆到中原来单身一人若作僧尼之装长途投宿打尖甚是不便因此改作俗家打扮。我头上装的是假饮食不沾荤腥想是你没瞧出来。”
胡斐不知说什么好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安提督朗声说道:“还有哪一位来跟五虎门凤老师比试?”胡斐这时心神恍惚黯然魂销对安提督的话竟是听而不闻。安提督连问了三遍见无人上前跟凤天南挑战向福康安道:“回大帅:这七只玉龙御杯便赏给这七位老师?”福康安道:“很好很好!”其时天已黎明窗格中射进朦胧微光经过一夜剧争七只玉龙杯的归属才算定局。厅上群豪纷纷议论:“红花会抢去的那只玉龙杯不知哪一派掌门有本事夺得回来?”“嘿任他本领再强也不能跟红花会斗啊。”“红花会陈总舵主武功绝顶还有无尘道人、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兄弟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脚色?谁想去夺杯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又有人瞧着圆性窃窃私议:“怎么这个俏尼姑竟是九家半总掌门?真是邪门。”“是那九家半?怎么还有半个掌门人的?”“她要是真的武功高强怎地又不去夺一只玉龙杯?”“嘿人家凤老师的银针她惹得起么?他手中铜棍给砍成了四段还能施放银针败中取胜了不起。”另一个不服气说道:“那也不见得!华拳门那黄胡子听到九家半总掌门进来吃了一惊这才着了那姓凤的道儿。否则的话也不知谁胜谁败。”又一个道:“看来还是那田归农差劲他天龙门的镇门之宝给人空手夺了去这会儿居然厚着脸皮又将宝刀捡了回去。”另一人道:“不错!华拳门当然胜过了天龙门。”安提督走到长几之旁捧起了托盘往中间一站朗声说道:“万岁爷恩典钦赐玉龙御杯着少林派掌门人大智禅师、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道人、三才剑掌门人汤沛、黑龙门掌门人海兰弼、天龙门掌门人田归农……”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低声向石先生道:“石老师贵门派和大名怎么称呼?”石先生微微一笑道:“草字万嗔至于门派嘛就叫作药王门吧。”安提督续道:“……药王门掌门人石万嗔五虎门掌门人凤天南收执。谢恩!”听到“谢恩”两字福康安等官员一齐站起。武林群豪中有些懂礼数的便站了起来有些却坐着不动直到众卫士喝道:“都站起来!”这才纷纷起立。大智禅师和无青子各以僧道门中规矩行礼。汤沛、海兰弼等跪下磕头。安提督待各人跪拜已毕笑道:“恭喜恭喜!”将托盘递了过去。大智禅师等七人每人伸手取了一只玉龙杯。突然之间七个人手上犹似碰到了烧得通红的烙铁实在拿捏不住一齐松手。乒乒乓乓一阵清脆的响声过去七只玉杯同时在青砖地上砸得粉碎。
这一下变故不但七人大惊失色自福康安以下无不群情耸动齐问:“怎样?怎样?”顷刻之间七人握过玉杯的手掌都是又焦又肿炙痛难当不住的在衣服上拂擦。海兰弼伸指到口中吮吸止痛突然间大声怪叫原来舌头上也剧痛起来。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微微点头。他此时方才明白原来程灵素在掷打柯子容的第二枚和第三枚爆竹之中装上了赤蝎粉之类的毒药爆竹在七只玉龙杯上空炸开毒粉便散在杯上。这一个布置意谋深远丝毫不露痕迹此刻才见功效。只见程灵素吞烟吐雾不住的吸着旱烟管吸了一筒又装一筒半点也无得意之色。她左掌中暗藏药丸递了两颗给胡斐两颗给圆性低声道:“吞下!”两人知她必有深意依言服了。这时人人的目光都瞧着那七人和地下玉杯的碎片惊愕之下大厅上寂静无声。圆性忽地走到厅心云帚指着汤沛朗声说道:“汤沛这是皇上御赐的玉杯你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暗施诡计尽数砸碎。你心存不轨和红花会暗中勾结要拆散福大帅的天下掌门人大会。你这般大逆不道目无长上天下英雄都容你不得!”她一字一句说得清脆响朗。这番话辞意严峻头头是道又说他跟红花会暗中勾结。众人正在茫无头绪之际忽听得她斩钉截铁的说了出来真所谓先入为主无不以为实是汤沛所为。福康安心中怒极手一挥王剑英、周铁鹪等高手卫士都围到了汤沛身旁。饶是汤沛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此刻也是脸色惨白既惊且怒身子颤喝道:“小妖尼这种事也能空口白赖、胡说八道么?”圆性冷笑道:“我是胡说八道之人么?”她向着王剑英道:“八卦门的掌门人王老师。”转头向周铁鹪道:“鹰爪雁行门的掌门人周老师你们都认得我是谁。这九家半的总掌门我是不当的了。可是我是胡说八道之人呢还是有担当、有身分之人?你们两位且说一句。”
王剑英和周铁鹪自圆性一进大厅心中便惴惴不安深恐她将夺得自己掌门之位的真情抖露出来。他二人是福康安身前最有脸面的卫士领又是北京城中武师的顶儿尖儿人物倘若众人知悉他二人连掌门之位也让人夺了去今后怎生做人?这时听得圆性称呼自己为本门掌门人又说:“这九家半的总掌门我是不当的了”。那显是点明。给她夺去的掌门之位重行归还原主当真是如同临刑的斩犯遇到皇恩大赦一般心中如何不喜?圆性这么相询又怎敢不顺着她意思回答?何况他二人听了她这番斥责汤沛的言语之后原也疑心八成是汤沛暗中捣鬼否则好端端的七只玉杯怎会陡然间一齐摔下跌碎。王剑英当即恭恭敬敬地说道:“您老人家武艺群在下甚是敬服为人又宽宏大量实是当世武林中的杰出人材。”周铁鹪日前给她打败心下虽然十分记恨但实在怕她当众抖露丑事也道:“在下相信您老人家言而有信顾全大体尊重武林同道的颜面若非万不得已决不揭露成名人物的**。”他这几句话其实说的都是自己之事求她顾住自己面子但在旁人听来自然都以为句句说的是汤沛。众人听得福康安最亲信的两个卫士领这般说他二人又都对这少年尼姑这般恭谨口口声声的“您老人家”哪里还有怀疑?福康安喝道:“拿下了!”王剑英、周铁鹪和海兰弼一齐伸手便要擒拿汤沛。汤沛使招“大圈手”内劲吞吐逼开了三人叫道:“且慢!”向福康安道:“福大帅小人要和她对质几句若是她能说得出真凭实据小人甘领大帅罪责死而无怨。否则这等血口喷人小人实是不服。”
福康安素知汤沛的名望说道:“好你便和她对质。”汤沛瞪视圆性怒道:“我和你素不相识何故这等妄赖于我?你究是何人?”
圆性道:“不错我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何必平白的冤枉你?只是我跟红花会有深仇大恨。你既加盟入了红花会混进掌门人大会中来捣鬼我便非揭穿你的阴谋诡计不可。你交友广阔相识遍天下交结旁的朋友也不关我事你交结红花会匪徒我却容你不得。”
胡斐在一旁听着心下存着老大疑团他明知圆性和红花会众英雄渊源甚深这砸碎玉杯之事又明明是程灵素做下的手脚却不知她何以要这般诬陷汤沛?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猛然想起圆性曾说她母亲被凤天南逼迫离开广东之后曾得汤沛收留难道她母亲之死竟和汤沛有关?他自从蓦地里见到那念念不忘的俊俏姑娘竟是一个尼姑便即神魂不定始终无法静下来思索脑海中诸般念头此去彼来犹似乱潮怒涌连背上的伤痛也忘记了。福康安十年前曾为红花会群雄所擒大受折辱心中恨极了红花会人物这一次招集各派掌门人聚会主旨之一便是为了对付红花会这时听了圆性一番言语心想这姓汤的爱交江湖豪客红花会的匪个个是武林中的厉害脚色若是跟他私通款曲结交来往那是半点不奇若无交往反倒稀奇了。只听汤沛说道:“你说我结交红花会匪是谁见来?有何凭证?”圆性向安提督道:“提督大人这奸人汤沛有跟红花会匪来往的书信。你能设法查对笔迹真假么?”安提督道:“可以!”转头向身旁的武官吩咐了几句。那武官走向一旁方桌翻开卷宗取出几封信来乃是汤沛写给安提督的书信信中答应来京赴会并作会中比武公证。
汤沛有恃无恐暗忖自己结交虽广但行事向来谨细并不识得红花会人物这尼姑便是捏造书信笔迹一对便知真伪当下只是微微冷笑。圆性冷冷的道:“甘霖惠七省汤沛汤大侠你帽子之中藏的是什么?”汤沛一愕说道:“有什么?帽子便是帽子。”他取下帽子里里外外一看绝无异状为示清白便交给了海兰弼。海兰弼看了看交给安提督。安提督也仔细看了看道:“没什么啊。”圆性道:“请提督大人割开来瞧瞧。”满洲风俗遇有盛宴例有大块白煮猪肉各人以自备解手刀片割而食因此安提督身边亦携有解手刀。他听圆性这般说便取出刀子割开汤沛小帽的线缝只见帽内所衬棉絮之中果然藏有一信。安提督“哦”的一声抽了出来。汤沛脸如土色道:“这……这……”忍不住想过去瞧瞧只听刷刷两声王剑英和周铁鹪抽刀拦住。
安提督展开信笺朗声读道:“下走汤沛谨拜上陈总舵主麾下:所嘱之事自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盖非此不足以报知遇之大恩也。唯彼伧既大举集众会天下诸门派掌门人于一堂自必戒备森严。下走若不幸有负所托便当血溅京华以此书此帽拜见明公耳。下走在京探得……”他读到这里脸色微变便不再读下去将书信呈给了福康安。福康安接过来看下去只见信中续道:“……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多如能相见一一面陈。举西眺想望风采。何日重囚彼酋于六和塔顶再掳彼伧于紫禁城中不亦快哉!”
福康安愈读愈怒几欲气破胸膛。
原来十年前乾隆皇帝在杭州微服出游曾为红花会群雄设计擒获囚于六和塔顶后来福康安又在北京禁城中为红花会所俘。这两件事乾隆和福康安都引为毕生奇耻大辱凡是当年预闻此事的官员侍卫都已被乾隆逐年来借故诛戮灭口。此两事又因关涉到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的身世隐事是以红花会亦秘而不宣江湖上知者极少。事隔十年福康安创痛渐淡。岂知汤沛竟在信中又揭开了这个大疮疤。福康安又想:信内“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多”云云又不知包含着多少丑闻**?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单是这一件事胆敢提到一句的人便足以灭门杀身。
福康安虽然向来镇静这时也已气得脸色焦黄双手颤抖随手接过安提督递上来汤沛的另一封书信一看之下两封信上的字迹却并不甚似但盛怒之际已无心绪去细加核对。汤沛见自己小帽之中竟会藏着一封书信惊惶之后微一凝思已是恍然知是圆性暗中做下的手脚;自是她处心积虑买了一顶一模一样的小帽伪造书信缝在帽中然后在自己睡觉或是洗澡之际换了一顶。
他听安提督读信读了一半不禁满背冷汗心想今日大祸临头再见他竟尔不敢再读书信的后半却呈给了福康安亲阅可想而知信中更是写满了大逆不道的言语。他心想:“今日要辩明这不白之冤惟有查明这小尼姑的来历。”侧头细看圆性蓦地一惊:“这尼姑好生面熟从前见过的。”陡然想起叫道:“你……你是银姑银姑的女儿!”圆性冷笑道:“你终于认出来了。”汤沛大叫:“福大帅这尼姑是小人的仇家。她设下圈套陷害于我。大帅你千万信她不得。”
圆性道:“不错我是你的仇家。我母亲走投无路来到你家。你这人面兽心的汤大侠见我母亲美貌竟使暴力侵犯于她害得我母亲悬梁自尽。这事可是有的?”汤沛心知若是在天下英雄之前承认了这件丑行自然从此声名扫地再也无颜见人但权衡轻重宁可直认此事好令福康安相信这小尼姑是挟仇诬陷于是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群豪对汤沛本来甚是敬重都当他是个扶危解困、急人之难的大侠虽听他和红花会勾结但红花会群雄声名极好武林中众所仰慕汤沛即使入了红花会也丝毫无损于其“大侠”两字的令誉这时却听得他亲口直认逼奸难女害人自尽不由得大哗。许多直性子的登时便大声斥责有的骂他“伪君子”有的骂他“衣冠禽兽”有的说他自居“大侠”实是不识羞耻。圆性待人声稍静冷冷地道:“我一直想杀了你这禽兽替亡母报仇可是你武功太强我斗你不过只有日夜在你屋顶窗下窥伺。嘿嘿天假其便给我听到你跟红花会赵半山、常氏兄弟、石双英这些匪阴谋私议。适才抢夺玉龙杯的那个少年书生便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的书僮心砚是也不是?”众人一听又是一阵嘈乱。
福康安也即想起:“此人正是心砚。他好大的胆子竟不怕我认他出来!”
汤沛道:“我怎认得他?倘若我跟红花会勾结何以又出手擒住他?”圆性嘿嘿冷笑说道:“你手脚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要是我事先没听到你们暗中的密议也决计想不到这阴谋。我问你你汤大侠的点穴手法另具一功你下手点了人家穴道之后本来旁人再也无法解得开。可是适才你点了那红花会匪徒的穴道何以大厅上灯火齐熄?那匪徒身上的穴道又何以忽然解了得以逃去?”汤沛张口结舌道:“这个……这个……想是暗中有人解救。”
圆性厉声道:“暗中解救之人除了汤沛汤大侠天下再无第二个。当时除你之外还有谁站在那人的身边?”胡斐心想:“她言辞锋利汤沛实是百口难辩。那少年书生的穴道明明是我解的。但我只解了一半另一半不知是何人所解但想来决不会是汤沛。”
只听得圆性又道:“福大帅这汤沛和红花会匪徒计议定当假装将那匪徒心砚擒获放在你身旁再由另一批匪徒打灭烛火那心砚便乘乱就近向你行刺。这批匪徒意料之中众卫士见那书生已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自不会防他行刺。天幸福大帅洪福齐天逢凶化吉。众卫士又忠心耿耿防卫周密烛火灭熄之后立即一齐挡在大帅身前保护贼人的奸计才不得逞。”汤沛大叫:“你胡说八道哪有此事?”福康安回想适才的情景对圆性之言不由得信了个十足十暗叫:“好险!”向王剑英和周铁鹪道:“你们很好回头升你们的官。”圆性乘机又道:“王大人周大人适才贼人的奸计是否如此?”王剑英和周铁鹪均想:“这小尼姑是得罪不得的。何况我们越是说得凶险保护大帅之功越高回头封赏越大。”于是一个说:“那书生确是曾扑到大帅身前来幸好未能成功。”另一个说:“黑暗之中的确有人过来功夫厉害得很我们只好拚了命抵挡……却没想到竟是汤沛当真凶险得紧。”汤沛难以辩解只得对圆性道:“你……你满口胡言!适才你又不在厅上如何得知?”圆性并不回答回头向着凤天南上上下下的打量。凤天南是她亲生之父可是曾逼得她母亲颠沛流离受尽了苦楚最后不得善终。她曾下誓愿要救他三次以尽父女之情然后再取他性命替苦命的亡母报仇。她既诬陷了汤沛原可再将凤天南扳陷在内但向他瞧了两眼心中终是不忍一时拿不定主意。
圆性这么一犹豫汤沛老奸巨猾登时瞧出她脸色迟疑不定又见她眼光不住的溜向凤天南心念一动两下里一凑合登即料定这事全是凤天南暗中布下的计谋叫道:“凤天南原来是你从中捣鬼!你要我暗中助你令你五虎门在掌门人大会中压倒群雄这时却又叫你女儿来陷害于我。”凤天南一惊道:“我女儿?她……她是我女儿?”群豪听了两人之言无不惊奇。汤沛冷笑道:“你还在这里假痴假呆装作不知。你瞧瞧这小尼姑跟当年的银姑有什么分别?”
凤天南双眼瞪着圆性怔怔的说不出话来但见她虽作尼姑装束但秀眉美目宛然便是昔日的渔家女银姑。
原来当年银姑带了女儿从广东佛山逃到湖北投身汤沛府中为佣。汤沛这人外表道貌岸然一副仁人义士的模样实则行止甚是不端见银姑美貌便强逼她相从。银姑羞愤之下悬梁而死。圆性却蒙峨眉派中一位辈份极高的尼姑救去带到天山自幼便给她落授以武艺。那位尼姑的住处和天池怪侠袁士霄及红花会群雄不远平日切磋武学时相过从。圆性天资极佳她师父的武功原已极为高深繁复但她贪多不厌每次见到袁士霄总是缠着他要传授几招而从陈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砚红花会群雄无人不是多多少少的传过她一些功夫。天池怪侠袁士霄老来寂寞对她传授尤多。袁士霄于天下武学几乎说得上无所不知何况再加上十几位明师是以圆性艺兼各派之所长她人又聪明机警以智巧补功力不足若不是年纪太轻内功修为尚浅直已可跻一流高手之境。这一年圆性禀明师父回中土为母报仇鸳鸯刀骆冰便托她带来白马遇到胡斐时赠送于他。只是赵半山将胡斐夸得太好圆性少年性情心下不服这才有途中和胡斐数度较量之事。不料两人见面后惺惺相惜心中情苗暗茁。圆性待得惊觉已是柔肠百转难以自遣了。她自行约制不敢多和胡斐见面只是暗中跟随。后来见他结识了程灵素她既感自伤亦复自慰自己是方外之人终身注定以青灯古佛为伴当年拜师之时曾立下重誓为师父的衣钵传人师恩深重决计不敢有背。程灵素聪明智慧犹胜于己对胡斐更是一往情深胡斐得以为侣原亦大佳。因此上留赠玉凤微通消息但暗地里却已不知偷弹了多少珠泪。她此番东来报仇大仇人是甘霖惠七省汤沛心想若是暗中行刺下毒原亦不难但此人一生假仁假义沽名钓誉须得在天下好汉之前揭破他的假面具那比将他一剑穿心更是痛快。适逢福康安正要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分遣人手前往各地邀请各家各派的掌门人赴京与会。圆性查知福康安此举的用意一来是收罗江湖豪杰以功名财帛相羁縻用以对付红花会群雄;二来是挑拨离间使各派武师相互争斗不致共同反抗清政府。她细细筹划要在掌门人大会之中先揭露汤沛的真相再杀他为母报仇如能在会中大闹一场使福康安奸计不逞那不但帮了红花会诸伯叔一个大忙不枉他们平日的辛苦教导抑且是造福天下武林了。在湖北汤沛老家他门人子侄固然不少便是养在家中的闲汉门客也有数十人之多要混进他府中极是不易但到了北京汤沛住的不过是一家上等客店圆性改作男装进出客店谁也不在意下。她偷听了汤沛几次谈话知他热中功名亟盼乘机巴结上福康安就此平步青云于是设下计谋伪造书信偷换小帽。再加上程灵素碎玉龙杯、胡斐救心砚等几件事一凑合汤沛便有苏张之舌也已辩解不来。她原来打算将凤天南也陷害在内但父女天性虽说他无恶不作对己实无半分父女之情可是话到嘴边终是说不出口。汤沛此刻病急乱投医便如行将溺死之人就是碰到一根稻草也是紧抓不放叫道:“凤天南你说她是不是你的女儿?”凤天南缓缓点了点头。汤沛大声道:“福大帅他父女俩设下圈套陷害于我。”凤天南怒道:“我为什么要害你?”汤沛道:“只因我逼死了你的妻子。”凤天南冷笑道:“嘿嘿你逼死的那个女子谁说是我妻子?凤某到了手便丢这种女子……”他说到这里忽然见到圆性冷森森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不禁打个寒战不敢再说。
汤沛道:“好事已如此我也不必隐瞒。那无影银针是你放的还是我放的?你若能放那便射我一枚试试。”他此言一出群豪又大哗起来。
胡斐背上中针略一定神之后已知那银针决非凤天南所当时他刀断铜棍正面对着凤天南圆性进来时他心神恍惚背心便中银针那定是在他身后之人偷袭。他见汤沛初时和凤天南争吵说他“暗箭伤人不是好汉”始终没疑心到汤沛身上料想若不是海兰弼所为便是那个委委琐琐的武当掌门无青子做了手脚那料到竟是汤凤二人故意布下疑阵掩人耳目。原来凤天南从佛山镇北逃经过湖北时曾在汤沛家中住过几天无意中听到两个仆人谈到广东佛山的风土人情不由得关心赏了那两仆十几两银子细问情由竟探听到了银姑之事。凤天南对银姑犹如过眼云烟自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笑了之也不跟汤沛提起。来北京时一路之上曾设法讨好胡斐义堂镇的大宅田地便是他所送的了到了北京后又使了不少银子请了周铁鹪出面化解。
但胡斐侠义心肠虽然锺阿四跟他无亲无故却是死缠到底不肯罢休。凤天南心想此人不除自己这一生终是寝食难安当下去跟汤沛商量怕他不肯相助故意危言耸听说胡斐定要到掌门人大会中来捣乱。汤沛初时还不肯插手凤天南便提到银姑之事暗示汤沛若不相助说不得要将这件事抖露出来但若汤沛能设法除了胡斐他回到佛山重整基业每年送他一万两银子。
汤沛交结朋友花费极大。他为了博仁义之名又不能像凤天南这般开赌场、霸码头公然的巧取豪夺听凤天南答应每年相送一万两银子自不免心动再加上顾忌银姑之事败露于是答应相助。汤沛甚工心计靴底之中装设有极为精巧的银针暗器他行路足跟并不着地足跟若在地下一碰足尖上便有银针射出当真是无影无踪人所难测。他想既然相助凤天南索性大助一番让他捧一只玉龙杯回到佛山声威大振之下每年相赠的酬金自也不止是一万两银子了。凤天南在会中连败高手全是汤沛暗放银针。银针既细他踏足针之技又是巧妙异常虽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一人觉便连程灵素这等心思周密之人也没看出端倪。
不料变生不测凭空闯了一个小尼姑进来一番言语将汤沛紧紧地缠在网里竟是丝毫抗辩不得。他危急之中突然觉这尼姑是凤天南的女儿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这事说出来。他想逼死弱女、比武作弊事小勾结红花会、图谋叛乱的罪名却是极大两害相权取其轻当下便向凤天南父女反击。
凤天南一听汤沛之言便知他的用意大声说道:“我知道了你勾结红花会、意图不轨的奸谋你便想偷放银针暗中助我卖一个好盼望我不向福大帅揭露。嘿嘿可是我凤天南赤胆忠心一心报国岂肯受你这种奸贼收买……”汤沛听他竟然反咬一口料他必定越说越是不堪暴怒之下双足一登四枚银针激射而出一齐射进了他小腹。凤天南大叫一声抱住肚子弯下腰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圆性急忙抢上扶住叫道:“爹爹……你……怎么啦?”王剑英、周铁鹪等见汤沛此时尚要行凶一齐拥上将他抓住。汤沛也不反抗只叫:“冤枉冤枉!冤孽冤孽!”他心知福康安甚是多疑此事纵然辩明也决计放不过自己何况铁案似山无论如何辩明不了总是自己生平作的恶事太多到头来遭此报应。圆性将凤天南扶起只见他双眼一翻已然气绝而死。厅上早已乱成一团谁也听不见谁的说话。福康安心想:“这汤沛定然另有同谋之人那小尼姑多半也知他信内之言虽说奸谋由她揭露却也不能留下活口任她宣泄于外。”于是低声向安提督道:“关上了大门谁都不许出去拿下了逐个儿审问。”
胡斐见势不对纵身抢到圆性身边低声道:“快走!迟了便脱不了身啦。”圆性点了点头两人走到程灵素身旁。圆性突然伸出一指点在蔡威胁下跟着又在他肩头和背心的重穴上连点两指。蔡威登时跌倒。
姬晓峰一怔道:“你……”圆性道:“胡大哥是此人泄露机密暗中将福康安的两个儿子送了回去。”胡斐“啊”的一声怒道:“此人如此可恶!”伸足在蔡威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这一脚虽不取了他性命但蔡威自此筋脉大损已与废人无异。混乱之中他二人对付蔡威旁人也未知觉。胡斐对姬晓峰道:“姬兄快走。一切多谢。咱们后会有期。”姬晓峰见情势不对拱了拱手抢步出门。
只听安提督叫道:“大家各归原座不可嘈吵!”程灵素装了一筒烟狂喷了几口跟着又走到厅左厅右一面喷烟一面掂起了脚在人丛中瞧热闹。忽然有人叫道:“啊哟肚子好痛!”他叫声甫歇四周都有人叫了起来:“啊哟啊哟!肚痛肚痛。”程灵素回到胡斐和圆性身边使个眼色抱住肚子叫道:“啊唷好痛好痛中了毒啦!”那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肚中也剧烈疼痛急忙取出一束药草打火点燃了。他点燃药草原是意欲解毒程灵素早料到了此着躲在人丛中叫道:“毒手药王放毒毒手药王放毒!”胡斐跟着叫道:“快快制住他毒手药王要毒死福大帅。”一片混乱之中众人那里还能分辨到底毒从何来心中震于“毒手药王”的威名认定他一出手便是下毒何况自己肚中正在痛不可当眼见他手中药草已经点燃烧出白烟料想这烟自然剧毒无比中者立毙谁也不敢走近制止。只听飕飕飕响声不绝四面八方的暗器都向石万嗔射了过去。那石万嗔的武功也真了得虽然在霎时之间成为众矢之的竟是临危不乱一矮身掀翻一张方桌横过来挡在身前只听得噼噼啪啪犹似下了一层密密的冰雹数十枚暗器尽数打在桌面之上。他大声叫道:“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药和我何干?”此番前来赴会的江湖豪客之中原有许多人想到福康安招集天下掌门人聚会只怕暗中安排下阴谋毒计要将武林中的好手一网打尽。须知“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历来人主大臣若不能网罗文武才士以用便欲加之斧钺而灭以免为患民间煽动天下。这时听到石万嗔大叫:“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药”个个心惊肉跳至于福康安自己和众卫士其实也是肚中疼痛旁人自然不知。
当下厅上更加大乱起来许多人低声互相招呼:“快走快走福大帅要毒死咱们。”“要命的快逃!”“快回寓所去服解毒药物。”程灵素在烟管中装了药物喷出毒烟大厅上人人吸进无一得以幸免。这毒烟倒不是致命之物但吸进者少不免头疼腹痛痛上大半个时辰方罢。这一招大是厉害不但使众卫士疑心石万嗔下毒更使群豪以为福康安有意暗害大乱之中她和胡斐、圆性便可乘机脱身。
眼见群豪纷纷夺门而走但圆性却正和汤沛斗得甚是激烈。原来汤沛乘着混乱打倒了拿住他的卫士便欲逃走却给圆性抢上截住。汤沛为人虽然奸恶武功修为却是极高心下恼恨圆性阴谋诬陷一柄青钢剑招势凌厉剑剑刺向她的要害。圆性左手持着云帚右手舞动软鞭也是立意要将这杀母之仇毙于鞭下。
说到武功圆性胜在鞭法精妙汤沛却是内力浑厚得多一二百招之内难分胜负长斗下去还是汤沛会占到上风只是他吸了毒烟肚腹剧痛也道中了厉害的毒药生怕一经使力毒性作更快加之众卫士虎视在旁若非人人肚痛早已一拥而上。他眼见圆性鞭法精妙一时杀她不得心中慌乱急欲脱身。但圆性如何肯让他逃走?她事先服了程灵素所给的解药不怕毒烟只是对汤沛脚底所的无影银针却是颇为忌惮。她虽是有备而来云帚中安上了一块专破镀银铁针的大磁石但那银针究属太细施放时又是无影无踪绝无半点先兆因此不敢过分逼近只是舞动软鞭远攻。
这时王剑英、周铁鹪等早已保护福康安退入后堂。福康安传下号令紧闭府门谁都不许出去一面急召太医服食解毒药物。群豪见府中卫士要关闭府门更加相信福康安存心加害此时面临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背负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当即蜂拥而出。众卫士举兵刃拦阻群豪便即还手冲门。自大厅以至府门须经三道门户每一道门边都是乒乒乓乓的斗得甚是激烈。这次大会聚集了武林各家各派的高手虽然真正第一流的清高之士并不赴会但到来的却也均非寻常众人齐心外冲众卫士如何阻拦得住?
安提督按住了肚子向大智禅师、无青子、田归农等一干高手说道:“奸人捣乱会场各位但请安坐勿动。福大帅爱才下士求贤若渴对各位极是礼敬。各位千万不可起疑。”海兰弼道:“这姓汤的是罪魁祸先拿他下来再说。”呛啷啷一响从身边抖出黑龙双杖走向厅心攻向汤沛。胡斐见圆性久战汤沛不下在府中多耽一刻便是多一分危机顾不得身上有伤抽出单刀便也上前夹攻。汤沛大叫:“看我的银针!”胡斐、圆性、海兰弼三人都是一惊凝神提防。汤沛猛地纵起破窗而出。圆性和胡斐一齐跃起待要追出只见银光闪动一丛银针激射而至。胡斐倒翻一个筋斗避开。圆性急舞云帚挡住射向身前的银针。就是这么慢得一慢汤沛已逃得不知去向。只听“啊哟啊哟!”砰、砰、砰数响屋顶跌下三名卫士来均是企图阻拦汤沛而被他一一刺落。程灵素叫道:“毒死福大帅的凶手你们怎地不捉?”众卫士大惊都问:“福大帅被毒死了?”程灵素一扯圆性和胡斐的衣袖低声道:“快走!”三人冲向厅门。出门之际胡斐和圆性不自禁都回过头来向尸横就地、被人践踏了一阵的凤天南看去。胡斐心想:“你一生作恶今日终遭此报。”圆性的心情却是杂乱得多:“你害得我可怜的妈妈好苦。可是你……你终究是我亲生的爹爹。”三人奔出大门几名卫士上来拦阻。圆性挥软鞭卷倒一人胡斐左掌拍在一人肩头掌力一吐将那卫士震出数丈跟着右脚反踢又踢飞了一名卫士。
此刻天已大明府门外援兵6续赶到。三人避入了一条小胡同中。胡斐道:“马姑娘失了爱子不知如何?”圆性道:“那姓蔡的老头派人将马姑娘和两个孩儿送给福康安我途中拦截一人难以分身只救了马姑娘出来。”胡斐道:“那好极了。多谢你啦!”圆性道:“我将马姑娘安置在城西郊外一所破庙之中往返转折由此到得迟了。”胡斐沉吟道:“那蔡威不知如何得悉马姑娘的真相难道是我们露了破绽么?”程灵素道:“定是他偷偷去查问马姑娘。马姑娘昏昏沉沉之中便说了出来。”胡斐道:“必是如此。福康安在会中倒没下令捉我。”圆性道:“若不是程家妹子施这巧计只怕你难以平安出此府门。”胡斐点了点头道:“咱们今日搞散福康安的大会教他图谋成空只可惜让汤沛逃了。”转头对圆性道:“这恶贼身败名裂姑娘……你的大仇已报了一半咱们合力找他终不成他能逃到天边。”圆性黯然不语心想我是出家人现下身分已显岂能再长时跟你在一起。程灵素道:“少时城门一闭到处盘查再要出城便难了。咱们还是赶紧出城。”当下三人回到下处取了随身物品牵了骆冰所赠的白马。程灵素笑道:“胡大爷你赢来的这所大宅只好还给那位周大人啦。”胡斐笑道:“他帮了咱们不少忙且让他升官之后再笔财。”他虽强作笑语但目光始终不敢和圆性相接。三人知道追兵不久便到不敢在宅中多作逗留赶到城门幸好闭城之令尚未传到。出得城来由圆性带路来身马春花安身的破庙。那座庙宇远离大路残瓦颓垣十分破败大殿上的神像青面凹腰围树叶手里拿了一束青草放在口中作咀嚼之状原来是尝百草的神农氏。圆性道:“程家妹子到了你老家来啦这是座药王庙。”
三人走进厢房只见马春花卧在炕上的稻草之中气息奄奄见了三人也不相识只是不住口的低声叫唤:“我的孩儿呢我的孩儿呢?”程灵素搭了搭她的脉翻开她眼皮瞧了瞧。三人悄悄退出回到殿上。程灵素低声道:“不成啦!她受了震荡又吃惊吓再加失了孩子三件事夹攻已活不到明日此刻。便是我师父复生只怕也已救她不得。”
胡斐瞧了马春花的情状便是程灵素不说也知已是命在顷刻想起商家堡中她昔日相待之情不禁怔怔的流下泪来。他自在福康安府中见到袁紫衣成了尼姑圆性心中一直郁郁此刻眼泪一流触动心事竟是再也忍耐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程灵素和圆性如何不明白他因何伤心?程灵素道:“我再去瞧瞧马姑娘。”缓步走进厢房。
圆性给他这么一哭眼圈也早红了颤声说道:“胡大哥多谢你待我的一片……一片……”说到这里不知如何再接续下去。胡斐泪眼模糊的抬起头来道:“你……你难道不能……不能还俗吗?待杀了那姓汤的报了父母大仇不用再做尼姑了。”圆性摇头道:“千万别说这样亵渎我佛的话。我当年对师父立下重誓皈依佛祖。身入空门之人再起他念已是犯戒何况……何况其他?”说着长长叹了口气。两人呆对半晌心中均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圆性低声道:“程姑娘人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以后别再想着我我也永远不会再记到你。”
胡斐心如刀割道:“不我永远永远要记着你记着你。”圆性道:“徒然自苦复有何益?”一咬牙转身走出庙门。胡斐追了出去颤声道:“你……你到哪里去?”圆性道:“你何必管我?此后便如一年之前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岂不干净?”胡斐一呆只见她飘然远去竟是始终没转头回顾。胡斐身子摇晃站立不定坐倒在庙门外的一块大石之上凝望着圆性所去之处唯见一条荒草小路黄沙上印着她浅浅的足印。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在想千百种物事却又似什么也不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前面小路上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胡斐一跃而起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她又回来了。”但立即知道是空想圆性去时并未骑马何况所来的又非一乘一骑。但听蹄声并非奔驰甚急似乎也不是追兵。过了片时蹄声渐近九骑马自西而来。胡斐凝目一看只见马上一人相貌俊秀四十岁不到年纪却不是福康安是谁?胡斐一见福康安心下狂怒不可抑止暗想:“此人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清政府欺压汉人除了当今皇帝乾隆之外罪魁祸便要数到此人了。他对马姑娘负情薄义害得她家破人亡命在顷刻。他以兵部尚书之尊忽然来到郊外随身侍从自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虽然只有二妹相助也要挫挫他的威风。纵使杀他不了便是吓他一吓也是好的。”当下走到路心双手在腰间一叉怒目向着福康安斜视。乘马的九人忽见有人拦路一齐勒马。
但见福康安不动声色显是有恃无恐只说声:“劳驾!”胡斐戟指骂道:“你做的好事!你还记得马春花么?”福康安脸色忧郁似有满怀心事淡淡的道:“马春花?我不记得是谁。”胡斐更加愤怒冷笑道:“嘿嘿你跟马春花生下两个儿子不记得了么?你派人杀死她的丈夫徐铮不记得了么?你母子两人串通下毒害死了她也不记得了么?”福康安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尊驾认错人了。”他身旁一个独臂道人哈哈笑道:“这是个疯子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马春花、牛秋花。”胡斐更不打话纵身跃起左拳便向福康安面门打去。这一拳乃是虚势不待福康安伸臂挡架右手五指成虎爪之形拿向他的胸口。他知道如果一击不中福康安左右卫士立时便会出手因此这一拿既快且准有如星驰电掣实是他生平武学的力作料想福康安身旁的卫士本事再高也决计不及抢上来化解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福康安“噫”的一声径不理会他的左拳右手食指和中指陡然伸出成剪刀之形点向他右腕的“会宗穴”和“阳池穴”出手之快指法之奇胡斐生平从所未见。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胡斐心头猛地一震立即变招五指一勾便去抓他两根点穴的手指只消抓住了一扭非教他指骨折断不可。岂知福康安武功俊极竟不缩手其余三根手指一伸翻成掌形手臂不动掌力已吐。凡是伸拳掌必先后缩才行出击但福康安这一掌手臂已伸在外竟不弯臂掌力便即送出招数固是奇幻之极内力亦是雄浑无比。胡斐大骇这时身当虚空无法借力当下左掌急拍砰的一响和福康安双掌相交刹那间只感胸口气血翻腾借势向后飘出两丈有余。他吸一口气吐一口气便在半空之中气息已然调匀轻飘飘的落在地下仍是神完气足稳稳站定。只听得**个声音齐声喝彩:“好!”看那福康安时但见他身子微微一晃随即坐稳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立时又回复了先前郁郁寡欢的神气。胡斐自纵身出击至飘身落地当真只是一霎眼间可是这中间两人虚招、擒拿、点穴、扭指、吐掌、拚力、跃退、调息实已交换了七八式最精深的武学变化。相较之下虽是胜败未分但一个出全力以搏击一个随手挥送潇洒自如胡斐显已输了一筹。胡斐万料不到福康安竟有这等精湛妙的武功怔怔的站着心中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可又掩不住满腔愤怒之情。只听那独臂道人笑道:“俊小子知道认错人了吗?还不磕头赔罪?”胡斐侧头细看这人明明是福康安只是装得满脸风尘之色又换上了一身敝旧衣衫但始终掩不住那股号施令、统率豪雄的尊贵气象如果这人相貌跟福康安极像难道连大元帅的气度风华也学得如此神似?
胡斐呆了一呆心想:“这一干人如此打扮必是另有阴谋我可不上这个当。”纵声叫道:“福康安你武功很好我比你不上。可是你做下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我明知不敌终是放你不过你记住了。”
福康安淡淡的道:“小兄弟你武功很俊啊。我可不是福康安。你尊姓大名?”胡斐怒道:“你还装模作样戏耍于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名字么?”
福康安身后一个四十来岁的高大汉子朗声说道:“小兄弟你气概很好当真是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胡斐向他望了一眼但见他双目中神光闪烁威风凛凛显是一位武功极强的高手心中油然而生钦服之心说道:“阁下如此人才何苦为满洲贵官作鹰犬?”那大汉微微一笑道:“北京城边天子脚下你胆敢说这样的话不怕杀头么?”胡斐昂然道:“今日事已至此杀头便杀又怕怎地?”
要知胡斐本来生性谨细绝非莽撞之徒只是他究属少年血气方刚眼看马春花被福康安害得这等惨法激动了侠义之心一切全豁了出去什么也不理会了。也说不定由于他念念不忘的美丽姑娘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尼姑令他觉得世情惨酷人生悲苦要大闹便大闹一场最多也不过杀头丧命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手按刀柄怒目横视着这马上九人。只见那独臂道人一纵下马也没见他伸手动臂只是眼前青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拔剑手法之快实是生平从所未见。胡斐暗暗吃惊:“怎地福康安手下收罗了这许多高手人物?昨日掌门人大会之中如有这些人在场镇压说不定便闹不成乱子。”他生怕独臂道人挺剑刺来斜身略闪拔刀在手。那道人笑道:“看剑!”但见青光闪动在一瞬之间竟已连刺八剑。这八剑迅捷无比胡斐那里瞧得清剑势来路只得顺势挥刀招架。他家传的胡家刀法实是非同小可那独臂道人八剑虽快还是一一被他挡住。八剑来八刀挡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连响八下清晰繁密干净利落胡斐虽然略感手忙脚乱但第九刀立即自守转攻回刀斜削出去。那独臂道人长剑一掠刀剑粘住却半点声音也不出来。马上诸人又是齐声喝彩:“好剑法好刀法!”福康安道:“道长走吧别多生事端了。”那道人不敢违拗主子之言应道:“是!”可是他见胡斐刀法精奇斗得兴起颇为恋恋不舍翻身上马说道:“好小子刀法不错啊!”胡斐心中钦佩道:“好道人你的剑法更好!”但跟着冷笑道:“可惜可惜!”那道人瞪眼道:“可惜什么?我剑法中有何破绽?”胡斐道:“可惜你剑法中毫无破绽为人却有大大的破绽。一个武林高手却去做清政府贵官的奴才。”
那道人仰天大笑说道:“骂得好骂得好!小兄弟你有胆子再跟我比比剑么?”胡斐道:“有什么不敢?最多是比你不过给你杀了。”那道人道:“好今晚三更我在陶然亭畔等你。你要是怕了便不用来。”
胡斐昂然道:“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岂怕鹰犬奴才!”那些人都是大拇指一翘喝道:“说得好!”纵马而去有几人还是不住的回头。
当胡斐和那独臂道人刀剑相交之时程灵素已从庙中出来见到福康安时也是大为吃惊这时见九人远去说道:“大哥怎地福康安到了这里?今晚你去不去陶然亭赴约?”胡斐沉吟道:“难道他真的不是福康安?那决计不会。我骂他那些卫士侍从是鹰犬奴才他们怎地并不生气反而赞我说得好?”程灵素又问:“今晚去不去赴约?”便道:”自然去啊。二妹你在这里照料马姑娘吧。”程灵素摇头道:“马姑娘是没什么可照料的了。她神智已失支撑不到明天早晨。你约斗强敌我怎能不去?”
胡斐道:“你拆散了福康安苦心经营的掌门人大会此刻他必已查知其中原委。你若和我同去岂不凶险?”程灵素道:“你孤身赴敌我如何放心得下?有我在一旁照料总是多一个帮手。”胡斐知她决定了的事无法违拗这义妹年纪小小心志实比自己坚强得多也只得由她。
程灵素轻声问道:“袁……袁姑娘她走了吗?”胡斐点点头心中一酸转过身来走入庙内。他走进厢房只听马春花微弱的声音不住在叫:“孩子孩子!福公子福公子我要死了我只想再见你一面。”胡斐又是一阵心酸:“情之为物竟是如此不可理喻。福康安这般待她可是她在临死之时还是这样的念念不忘于他。”
两人走出数里找到一家农家买了些白米蔬菜做了饭饱餐一顿回来在神农庙中陪着马春花等到初更天时便即动身。胡斐和程灵素商量福康安手下的武士邀约比武定是不怀善意不如早些前往暗中瞧瞧他们有何阴谋布置。
那陶然亭地处荒僻其名虽曰陶然实则是一尼庵名叫“慈悲庵”庵中供奉观音大士。
胡斐和程灵素到得当地但见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芦苇西风一哄芦絮飞舞有如下雪满目尽是肃杀苍凉之气。忽听“啊”的一声一只鸿雁飞过天空。程灵素道:“这是一只失群的孤雁了找寻同伴不着半夜里还在匆匆忙忙的赶路。”忽听芦苇丛中有人接口说道:“不错。地匝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两位真是信人这么早便来赴约了。”胡程二人吃了一惊:“我们还想来查察对方的阴谋布置岂知他们早便到处伏下了暗桩这人出口成诗看来也非泛泛之辈。”胡斐朗声道:“奉召赴约敢不早来?”只见芦苇丛中长身站起一个满脸伤疤、身穿文士打扮的秀才相公拱手说道:“幸会幸会。只是请两位稍待敝上和众兄弟正在上祭。”胡斐随口答应心下好生奇怪:”福康安半夜三更的到这荒野之地来祭什么人?”
蓦地里听得一人长声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吟到后来声转呜咽跟着有十余人的声音或长叹或低泣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女子的哭声。
胡斐听了那短词只觉词意情深缠绵所祭的墓中人显是一个女子而且“碧血”云云又当是殉难而死静夜之中听着那凄切的伤痛之音触动心境竟也不禁悲从中来便想大哭一场。
过了一会悲声渐止只见十余人6续走上一个土丘。胡斐身旁的那秀才相公叫道:“道长你约的朋友到啦。”那独臂道人说道:“妙极妙极!小兄弟咱们来拚斗三百合。”说着纵身奔下土丘。胡斐便迎了上去。
那道人奔到离胡斐尚有数丈之处蓦地里纵身跃起半空拔剑借着这一跃之势疾刺过来。这一刺出手之快势道之疾实是威不可当。胡斐见他如此凶悍激起了少年人的刚强之气也是纵身跃起半空拔刀。两人在空中一凑合当当当当四响刀剑撞击四下两人一齐落下地来。这中间那道人攻了两剑胡斐还了两刀。两人四只脚一落地立时又是当当当当当当六响。土丘之上彩声大作。那道人剑法凌厉迅捷无伦在常人刺出一剑的时刻之中往往刺出了四五剑。胡斐心想:“你会快难道我便不会。”展开”胡家快刀”也是在常人砍出一刀的时刻之中砍出了四五刀。相较之下那道人的剑刺还是快了半分但剑招轻灵刀势沉猛胡斐的刀力却又比他重了半分。两人以快打快什么腾挪闪避攻守变化到后来全说不上了直是闭了眼睛狠斗只听叮叮当当刀剑碰撞如冰雹乱落如众马奔腾又如数面羯鼓同时击打繁音密点快难言。那独臂道人一面狠斗一面大呼:“痛快痛快!”剑招越来越是凌厉。胡斐暗暗心惊陡逢强敌当下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刀法之得心应手实是从所未有自己独个儿练习之时那有这等快法?原来他这胡家刀法精微奇奥之处甚多不逢强敌数招间即足取胜其妙处不显这时给那独臂道人一逼才现出刀法中的绵密精巧来。那独臂道人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阵大仗当此快斗之际竭力要寻这少年刀法中的破绽可是只见他刀刀攻守并备不求守而自守不务攻却猛攻每一招之后均伏下精妙的后着哪里有破绽可寻?
这独臂道人的功力实比胡斐深厚得多倘若并非快斗胡斐和他见招拆招自求变化独臂道人此时已然得胜。但越打越快之后胡斐来不及思索只是将平素练熟了一套”快刀”使将出来应付。这路“快刀”乃明末大侠“飞天狐狸”所创传到胡斐之父胡一刀手上又加了许多变化妙着。此时胡斐持之临敌与胡一刀亲自出阵已无多大分别所差者只是火候而已。不到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拆解了五百余招其快可知。时刻虽短但那道人已是额头见汗胡斐亦是汗流浃背两人都可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
此时剧斗正酣胡斐和那独臂道人心中却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剑刺刀劈招数绵绵不绝谁也不能先行罢手。刀剑相交叮当声中忽听得一人长声唿哨跟着远处传来兵刃碰撞和吆喝之声。那独臂道人一声长笑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小兄弟你刀法很高这当口有敌人来啦!”胡斐一怔之间只见东北角和东南角上影影绰绰有六七人奔了过来。黑夜中刀光一闪一烁这些人手中都持着兵刃。又听得背后传来吆喝之声胡斐回过头来见西北方和西南方也均有人奔到约略一计少说也有二十人之谱。独臂道人叫道:“十四弟你回来让二哥来打。”那指引胡斐过来的书生手持一根黄澄澄的短棒模样兵刃本在拦截西北方过来的对手听到独臂道人的叫唤应道:“好!”手中兵刃一挥竟然出呜呜声响反身奔上小丘和众人并肩站立。月光下胡斐瞧得分明福康安正站在小丘之上他身旁的十余人中还有三四个是女子。胡斐大喜:“四面八方来的这些人都和福康安为敌不知是那一家的英雄好汉?瞧这些人的轻身功夫武功都非寻常。我和他们齐心协力将福康安这奸贼擒住岂不是好?”但转念又想:“福康安这恶贼想不到武功竟是奇高手下那些人又均是硬手瞧他们这般肆无忌惮的模样莫非另行安排下阴谋?”
正自思疑不定只见四方来人均已奔近一看之下更是大惑不解奔来的二十余人之中半数是身穿血红僧袍的藏僧余人穿的均是清宫卫士的服色。他纵身靠近程灵素低声道:“二妹咱们果然陷入了恶贼的圈套敌人里外夹攻无法抵挡向正西方冲!“
程灵素尚未回答清宫卫士中一个黑须大汉越众而出手持长剑大声说道:“是无尘道人么?久仰你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天下无双今日正好领教。”那独臂道人冷冷地道:“你既知无尘之名尚来挑战可算得大胆。你是谁?”胡斐听了那黑须卫士的话禁不住脱口叫道:“是无尘道长?”无尘笑道:“正是!赵三弟夸你英雄了得果然不错。”胡斐惊喜交集道:“可是……可是那福康安……我赵三哥呢?”那黑须大汉回答无尘的话道:“在下德布。”无尘道:“啊你便是德布。我在回疆听人言道:最近皇帝老儿找到了一只牙尖爪利的鹰犬叫作什么德布称做什么‘满洲第一勇士’是个什么御前侍卫的头儿。便是你了?”他连说三个“什么”只把德布听得心头火起喝道:“不错!你既知我名还敢到天子脚下来撒野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不耐烦了”四字刚脱口寒光一闪无尘长剑已刺向身前。德布横剑挡架当的一响双剑相交嗡嗡之声不绝显是两人剑上劲力均甚浑厚。无尘赞了声:“也还可以!”剑招源源递出。德布的剑招远没无尘快捷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偶尔还刺一剑却也十分的狠辣那“满洲第一勇士”的称号果然并非幸致。
胡斐曾听圆性说过红花会二当家无尘道人剑术之精当世数一数二想不到自己竟能和他拆到数百招不败不由得心头暗喜又想:“幸亏我不知他便是无尘道长否则震于他的威名心中一怯只怕支持不到一百招便败下来了。”又想:“他是红花会英雄赵三哥的朋友然则那福康安难道当真我是认错了人?”正自凝神观看无尘和德布相斗两名清宫侍卫欺近身来喝道:“抛下兵器!”胡斐道:“干什么?”一名侍卫道:”你胆敢拒捕么?”胡斐道:“拒捕便怎样?”那侍卫道:“小贼好横!”举刀砍将过来。胡斐闪身避开还了一刀。岂知另一名侍卫手中一柄铁锤蓦地里斜刺打到击在胡斐的刀口之上此人膂力甚大兵器又是奇重。胡斐和无尘力战之余手臂隐隐酸麻一个拿捏不住单刀脱手直飞起来。那人一锤回转便向他背心横击。胡斐兵刃离手却不慌乱身形一闪避开了他的铁锤顺势一个肘槌撞正他腰眼。那人大声叫道:“啊哟好小子!”痛得手中铁锤险些跌落。跟着又有两名侍卫上来夹攻一个持鞭一个挺着一枝短枪。
程灵素叫道:“大哥我来帮你。”抽出柳叶刀欲待上前相助。胡斐叫道:“不用且瞧瞧你大哥空手入白刃的手段。”程灵素见他在四个敌人之间游走闪避情势似乎甚险但听他说得悠闲自在又知他武功了得便站在一旁挺刀戒备。
胡斐展开从小便学会的“四象步法”东跨一步西退半步在四名高手侍卫之间穿来插去。他这“四象步”按着东苍龙、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四象而变每象七宿又按二十八宿之形再生变化。敌人的四件兵刃有轻有重左攻右击可是他步法奇妙往往在间不容之际避过敌人兵刃有时相差不过数寸之微可就是差着这么几寸便即夷然无损。程灵素初时还担着老大心事但越瞧越是放心到后来瞧着他精妙绝伦的步法竟有点心旷神怡起来。
这四名侍卫都是满洲人未入清宫之时号称“关东四杰”都算得是一流高手。胡斐凭着巧妙的“四象步”自保可是几次乘隙反击却也未曾得手每一次都是反遇凶险一转念间已明其理原来适才利无尘道人剧斗耗力太多这时元气未复一到紧要关头待要动用真力总是差之厘毫不能挥拳招中的精妙之着。他一经想通当即平心静气只避不攻在四名诗卫夹击之下缓缓调匀气息。那边无尘急攻数十招都给德布一一挡开却不禁焦躁起来暗道:“十年不来中原今日次出手便是不利。难道当真老了不中用了?”其实这德布的武功实是大有过人之处何况无尘不过心下焦躁德布却已背上冷汗淋漓越打越怕但觉对手招数神出鬼没出剑之快实非人方之所能及暗想自己纵横天下从未遇到过这般劲敌待要认输败退却想今日一败这“踢穿黄马褂、御前侍卫班领、满洲第一勇士、统领大内十八高手”一长串的衔头却往那里搁去?想到此处把心一横豁出了性命奋力抵挡。
无尘眼见胡斐赤手空拳以一敌四自己手有剑却连一个敌人也拾夺不下他生性最是好胜这脾气愈老弥甚当下一剑快似一剑着着抢攻步步占先。德布见敌人攻势大盛剑锋织成了一张光幕自己周身要害尽在他剑光笼罩之下自知不敌数度想要招呼下属上来相助但一想到“大伙儿齐上”这五个字一出口一生英名便是付于流水总是强行忍住心想自己方当壮年这独臂道人年事已高剑招虽狠自己只要久战不屈拖得久了对方气力稍衰便有可乘之机。无尘高呼酣战精神愈长。众侍卫瞧得心下骇然但见两人剑光如虹使的是什么招数早已分辨不清。小丘上众人也是一声不响静观两人剧斗眼见无尘渐占上风都想:“道长英风如昔神威不减当年可喜可贺!”猛听得无尘大叫一声:“着!”当的一响一剑刺在德布胸口跟着又是喀喇一声手中长剑已然折断。原来德布衣内穿着护胸钢甲这一剑虽然刺中他却毫无损伤反而折了对方长剑。无尘一怔之下德布已一剑刺中他右肩。小丘上众人大惊两人疾奔冲下救援。只听得无尘喝道:“牛头掷叉!”手中断剑飞出刺入了德布的咽喉德布大叫一声往后便到。无尘哈哈大笑说道:“是你赢还是我赢?”德布颈上中了断剑虽不致命却已斗志全失颤声道:“是你赢!”无尘笑道:“你接得我许多剑招又能伤我肩头大是不易!好瞧在你刺伤我一剑的份上饶了你的性命!”
两名侍卫抢上扶起德布退在一旁。
无尘得意洋洋肩伤虽然不轻却是漫不在乎缓缓走上土丘让人替他包扎伤口兀自指指点点评论胡斐的步法。胡斐内息绵绵只觉精力已复深深吸一口气猛地抢攻霎息间拳打足踢但听得“啊哟!”“哎呀!”四声呼叫单刀、铁锤、钢鞭、花枪四般兵刃先后飞出。胡斐飞足踢倒两人拳头打晕一人跟着左掌掌力一吐将最后一名卫士打得口喷鲜血十几个筋斗滚了出去。
但听得小丘上众人采声大作。无尘的声音最是响亮:“小胡斐打得妙啊!”土丘上彩声未歇又有五名侍卫欺近胡斐身边却都空手不持兵刃。左边一人说道:“大家空手斗空手!”胡斐道:“好!”刚说得一个“好”字突觉双足已被人紧紧抱住跟着背上又有一人扑上手臂如铁扼住了他的头颈同时又有一人抱住了他腰另外两人便来拉他双手。
原来这一次德布所率领的“大内十八高手”倾巢而出。那“大内十八高手”乃是”四满、五蒙、九藏僧”。乾隆皇帝自与红花会打了一番交道后从此不信汉人近身侍卫一个汉人也不用都是选用满洲、蒙古、西藏的勇士充任。这四满、五蒙、九藏僧尤为大内侍卫中的精选。这五个蒙古侍卫擅于摔交相扑之技胡斐一个没提防已被缠住。他一惊之下随即大喜:“这擒拿手法正是我家传武功之所长。”但觉双手均被拉住当下身子向后仰跌双手顺势用劲自外朝内一合砰的一声拉住他双手的两名侍卫脑门碰脑门同时昏晕过去。
胡斐双手脱缚反过来抓住扼在自己颈中的那只手一扭之下喀的一声那人腕骨早断跟着喀喀两响又扭断了抱住他腰那侍卫的臂骨。
这五名蒙古侍卫摔交之技甚是精湛汉满蒙回藏各族武士中极少敌手。但摔交讲究的是将对手摔倒压住胡斐这般小巧阴损的断骨擒拿却是摔交的规矩所不许。两名侍卫骨节折断心中大是不忿虽已无力再斗却齐声怒叫:“犯规犯规!”倒是叫得理直气壮。
胡斐笑道:“打架还有规矩么?你们五个打我一个犯不犯规?”两名蒙古侍卫一想不错五个打一个是先坏了规矩那“犯规”两字便喊不出口了。
余下那人兀自死命抱住胡斐双腿一再用劲要将他摔倒。胡斐喝道:“你放不放手?”那人叫道:“自然不放。”胡斐左手抓下捏住了他背心上“大椎穴”。那人登时全身麻软双手只得松开。胡斐提起他身子双手使劲“嘿”的一声将他掷出数丈之外。但听得扑通一响水花飞溅原来他落下之处竟是生长芦苇的一个烂泥水塘。那人摔得头昏脑胀陷身污泥之中哇哇大叫。
胡斐与四名满洲侍卫游斗甚久打这五名蒙古侍卫却是兔起鹘落干净利落。旁观众人但见五名侍卫一拥而上拖手拉足将他擒住跟着便是砰嘭、喀喇、啊哟“犯规犯规!”扑通“哇哇!”诸般怪声不绝。四名侍卫委顿在地一名侍卫飞越数丈投身水塘。
这一次小丘上众人不再喝彩却是轰然大笑。哄笑声中红云闪处九名藏僧已各挺兵刃将胡斐团团围住。这九人兵刃各不相同或使戒刀或使锡杖更有些兵刃奇形怪状胡斐从未见过自也叫不出名目。眼见这九名藏僧气度凝重人人一言不瞧着这合围之势步履间既轻且稳实是劲敌。九僧错错落落东站一个西站一个似是布成了阵势。胡斐手中没有兵刃不禁心惊脑中一闪:“向二妹要刀呢还是夺敌人的戒刀?“
忽听得小丘上一人喝道:“小兄弟接刀!”只见一柄钢刀自小丘上掷了下来破空之声呜呜大作足见这一掷的劲道大得惊人。胡斐心想:“赵三哥的朋友果然个个武艺精强。要这么一掷我便办不到。”
这一刀飞来当其冲的两名藏僧竟是不敢用兵刃去砸分向左右一跃闪开。胡斐心念快如电光般的一闪:“这阵法不知如何破得?他二人闪避飞刀正好乘机扰乱。”
他念头转得极快那单刀也是来得极快。他心念甫动白光闪处一柄背厚刃薄的钢刀挟着威猛异常的破空之声已飞到面前。胡斐却不接刀手指在刀柄上一搭轻轻拨动。那钢刀飞来之势甚猛到他面前时兀自力道强劲给他拨得掉过方向激射而上直冲上天。
九名藏僧均感奇怪情不自禁的抬头而望。胡斐所争的便在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欺身抢到手持成刀的藏僧身畔一伸手已将他戒刀夺过霎时间展开“胡家快刀”手起刀落一阵猛砍快剁迅捷如风。这时下手竟不容情九名藏僧无一得免不是断臂便是折足。九僧各负绝艺只因一时失察中了诱敌分心之计顷刻之间尽皆身受重伤惨呼倒地。这一场胡斐可说胜得极巧也是胜得极险。一轮快刀砍完头顶那刀刚好落下他掷开戒刀伸手接住刀一入手只觉甚是沉重比寻常单刀重了两倍有余想见刀主膂力奇大月光下映照一看只见刀柄上刻着三字:“奔雷手!”胡斐大喜叫道:“多谢文四爷掷刀相助!”蓦地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看剑!”话声未绝风声飒然已至背心。胡斐一声:“此人剑法如此凌厉!”急忙回刀挡架岂知敌剑已然撤回跟着又是一剑刺到。胡斐反手再挡又是挡了个空。他急欲转身迎敌但背后那敌人的剑招来得好不迅捷竟是逼得他无暇转身。他心中大骇急纵而前跃出半丈左足一落地待要转身不料敌人如影随形剑招又已递到。这人在背后连刺五剑胡斐接连挡了五次空始终无法回身见敌之面。胡斐恶斗半宵和快剑无双的无尘道人战成平手接着连伤四满、五蒙、九藏僧大内十八高手不料到后来竟给人一加偷袭逼得难以转身。
这已是处于必败之势他惶急之下行险侥幸但听得背后敌剑又至这一次竟不招架向前一扑俯卧向地跟着一个翻身脸已向天这才一刀横砍荡开敌剑。只听敌人赞道:“好!”左掌拍向他的胸口。胡斐也是左掌拍出双掌相交只觉敌人掌力甚是柔和浑厚但柔和之中却隐藏着一股辛辣的煞气。胡斐猛然想起一事脱口叫道:“原来是你!”那人也叫道:“原来是你!”
原来两人手掌相交均即察觉对方便是在福康安府暗中相救少年书生心砚之人各自向后跃开数步。胡斐凝神看时见那人白须飘动相貌古雅手中长剑如水却是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不由得一呆一时不知他是友是敌。只听无尘道人笑道:“菲青兄你说我这个小老弟武功如何?”无青子笑道:“能跟无尘道人斗得上五百招天下能有几人?老道当真是孤陋寡闻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少年英雄。”说着长剑入鞘上前拉着胡斐的手好生亲热。胡斐见他英气勃勃哪里还是掌门人大会中所见那个昏昏欲睡的老道甚以为奇。
无尘从小丘上走了下来笑道:“小兄弟这个牛鼻子出家以前叫做绵里针6菲青。你叫他一声大哥吧。”胡斐一惊心道:“‘绵里针6菲青’当年威震天下成名已垂数十年想不到今日有幸和他交手。”急忙拜倒说道:“晚辈胡斐叩见道长。”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按理说你原是晚辈可是好兄弟他是我的拜把子老哥啊。”
胡斐一跃而起只见身后一人长袍马褂肥肥胖胖正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胡斐对这位义兄别来无日不思伸臂紧紧抱住叫道:“三哥你可想煞小弟了。”
赵半山拉着他转过身来让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凝目瞧了半晌喜道:“兄弟你终于长大成*人了。做哥哥的今日亲眼见你连败大内十八高手实在是欢喜得紧。”胡斐心中也是欢喜不尽。这时清宫众侍卫早已逃得干干净净。他当下拉了程灵素过来和无尘、赵半山等引见。赵半山道:“兄弟程家妹子我带你们去见我们总舵主。”胡斐吃了一惊道:“陈总舵主……他……老人家也来了么?”无尘笑道:“他早挨过你一顿痛骂啦什么伤天害理什么负心薄幸只骂得他狗血淋头。哈哈!我们总舵主一生之中只怕从未挨过这般厉害的臭骂。”胡斐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颤声道:“那……那福康安……”
6菲青微笑道:“陈总舵主的相貌和福康安果然很像别说小兄弟和他二人都不相熟便是日常见面之人也会认错。”无尘笑道:“想当年在杭州城外总舵主便曾假扮了福康安擒住那个什么威震河朔王维扬……”
胡斐十分惶恐道:“三哥你快带我去跟陈总舵主磕头赔罪。”赵半山笑道:“不知者不罪。总舵主跟你交了一掌很称赞你武功了得又说你气节凛然背地里说了你许多好话呢。”两人还未上丘陈家洛已率领群雄从土丘上迎了下来。胡斐拜倒在地说道:“小人瞎了眼珠冒犯总舵主实是罪该……”陈家洛不等他说完急忙伸手扶起笑道:“‘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哪怕鹰犬奴才?’我今日一到北京便听到这两句痛快淋漓之言。小兄弟便凭你这两句话我们便不枉了万里迢迢的走这一遭。”当下赵半山拉着他一一给群雄引见。胡斐对这干人心仪已久今晚亲眼得见喜慰无已对文泰来掷刀相助、骆冰赠送宝马更是连连称谢恭恭敬敬的交还了文泰来的钢刀从地下拾起清宫侍卫遗下的一柄单刀插入了腰间刀鞘。他自己的单刀为铁锤所击刀口卷边已然无用。跟着心砚过来向他道谢在福康安府中解穴相救之德。无尘逸兴横飞指手划脚谈论适才和胡斐及德布两人的斗剑说今晚这两场架打得酣畅过瘾生平少有。
6菲青笑道:“道长说到武功咱们这位小兄弟实是十分了得。可是还有一位少年英雄比他更厉害十倍你是决计斗他不过的。”无尘又是高兴又是不服忙问:“是谁是谁?这人在哪里?”6菲青摇头道:“你决非对手我劝你还是别找他的好。”无尘道:“呸!咱们老哥儿俩分手多年一见面你就来胡吹。我不信有这等厉害人物。”
6菲青道:“昨晚福康安府中天下各门各派掌门人大聚会会中高手如云各有各的能耐各有各的绝技。这话不错吧?”无尘道:“不错便怎样?”6菲青道:“心砚老弟去捣乱大会失手被擒。赵三弟这等本事也只抢得一只玉龙杯。西川双侠常氏兄弟驾临只救了两个人出来。可是那位少年英雄哪只不过眼睛一霎便从七位高手的手中抢下七只玉龙杯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只喷得几口气便叫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烟飞灰灭风消云散。道长你斗不斗得过这位少年英雄?”程灵素知他在说自己脸儿飞红躲到了胡斐身后黑夜之中人人都在倾听6菲青说话谁也没对她留心。一个少年美妇说道:“师父我们只听说那掌门人大会给人搅散了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吧!”这美妇是金笛秀才余鱼同之妻李沅芷。6菲青于是将一位“少年英雄”如何施巧计砸碎七只玉龙杯如何喷烟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天下英雄如何众人在混乱中一哄而散诸般情由一一说了。群雄听了无不赞叹。
无尘道:“6兄你说了半天这位少年英雄到底是谁却始终没说。”6菲青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程姑娘便是。”拉着胡斐的手将他轻轻一拉露出了程灵素的身子。群雄“啊”的一声一齐望着她谁都不信这样一个瘦弱文秀的小姑娘竟会将福康安这筹划经年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毁于指掌之间可是6菲青望重武林岂能信口胡言?这却又不由得人不信。
原来6菲青于十年前因同门祸变师兄马钰、师弟张召重先后惨死武当派眼见式微于是他接掌门户着意整顿。因恐清廷疑忌索性便出了家道号无青子十年来深居简出朝廷也就没加注目。这次福康安召开掌门人大会一来武当派自来与少林派齐名是武林中最大门派之一;二来念着武当名手火手判官张召重昔年为朝廷出力的功劳又不知6菲青的来历便敦请武当派掌门人下山。6菲青年纪虽老雄心犹在知道福康安此举必将不利于江湖同道若是推辞不去徒惹麻烦当下孤身赴会要探明这次大会真相俟机行事及至心砚为汤沛所擒他便暗中出手相救。
陈家洛、霍青桐等红花会群雄自回疆来到北京却为这日是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被人搅散又和武林各门派都结上了冤自是恼怒异常便派德布率队在城外各处巡查见有可疑之人立即格杀擒拿。不意陶然亭畔一战文泰来、赵半山等尚未出手大内十八高手已尽数铩羽而遁。陈家洛等深知清廷官场习气。德布等败得如此狼狈红花会人物既未惊动皇亲大官他们回去定是极力隐瞒无人肯说在陶然亭畔遇敌决不致调动军马前来复仇。此处虽离京城不远却尽可放心逗留。群雄和6菲青是故友重逢和胡斐、程灵素是新知初会自各有许多话说。言谈之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两下掌声稍停一下又是连拍三下。那书生打扮的“金笛秀才”余鱼同拍掌三下相应一停之后连拍两下。无尘道:“五弟、六弟来啦。”只见掌声传来处飞驰过来两人身形高瘦。胡斐在福康安府中见过知是西川双侠常伯志、常赫志到了。只见他兄弟身后又跟着两人手中各抱着一个孩子奔到近处见是双子门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他二人手中抱的竟然是马春花的一对双生儿子。原来倪不大、倪不小看中了这对孩子宁可性命不要也是要去夺来。常氏兄弟原是双生兄弟听了倪氏兄弟之言激动心意乘着掌门人大会一哄而散的大乱混入福府内院。其时福康安和众卫士腹中正自大痛均道身中剧毒人人忙于服药解毒常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高手毫不费力地打倒了七八名卫士便又将这对孩子抢了出来。
胡斐见了这对孩子想起马春花命在顷刻不由得又喜又悲猛地想起一事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晚辈有个极荒唐的念头想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胡兄弟但说不妨。你我今日虽是初会但神交已久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依从。”胡斐只觉这番话极不好意思出口不禁颇为忸怩红了脸道:“晚辈这个念头实在是异想天开说出来只怕各位见笑。”陈家洛微笑道:“我辈所作所为在旁人看来哪一件不是荒唐之极?哪一件不是异想天开?”
胡斐道:“总舵主既不见怪我便说了。”指着那两个孩童说道:“这两个孩竟是福康安之子他们的母亲却是命在垂危。”于是从当年在商家堡中如何和马春花相遇一段事说起直说到马春花中毒不治。只听得群雄血脉贲张无不大为愤怒。依无尘之见立时便要赶进北京城中将这无情无义的福康安一剑刺死。红花会七当家武诸葛徐天宏道:”昨晚北京闹了这等大事出来咱们若再贸然进城福康安定然刺不到说不定大伙还难以全身而退。”陈家洛点头道:“此刻福康安府门前后不知有多少军马把守如何下得了手?单是要混进城门便是大大不易。我此番和各位兄弟同来志在一祭不可为了泄一时之愤使众兄弟有所损折。胡兄弟你求我做什么事?”胡斐道:“我见总舵主万里迢迢从回疆来到北京只是一祭墓中这位姑娘情深义重世所罕见。在下昔日曾受这位马姑娘一言之恩无以为报中心不安。眼见她临死之际挂念两事死难瞑目。一件是想念她两个爱子天幸常氏双侠两位前辈已救了出来另一件却是她想念福康安那奸贼仍盼和他一叙。虽说她至死不悟可笑亦复可怜但情之所锺……”说到这里心下黯然已不知如何措词。陈家洛道:“我明白啦!你是要我假冒那个伤天害理、负心薄幸的福康安去慰一慰这位多情多义的马姑娘?”胡斐低声道:“正是!”群雄觉得胡斐这个荒唐的念头果是异想天开之至可是谁也笑不出来。陈家洛眼望远处黯然出神说道:”墓中这位姑娘临死之际如能见我一面那是多么的快活!可惜终难如愿……”转头向胡斐道:“好我便去见见这位马姑娘。”胡斐好生感激暗想陈家洛叱咤风云天下英雄豪杰无不推服自己只是个无名晚辈今日初会便求他去做这样一件荒诞不经之事话一出口心中便已后悔他居然一口答允以后这位总舵主便是要自己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了。群雄上了马由胡斐在前带路天将黎明时到了药王庙外。胡斐双手携了孩子伴同陈家洛走进庙去。只见一间阴森森的小房之中一灯如豆油已点干灯火欲熄未熄。马春花躺在炕上气息未断。
两个孩子扑向榻上大叫:“妈妈妈妈!”马春花睁开眼来见是爱子陡然间精神一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说道:“孩子孩子妈想得你好苦!”三个人相拥良久她转眼见到胡斐对两个孩子道:“以后你们跟着胡叔叔好好听他的话……你们……拜了他作义……义……”胡斐知她心意说道:“好我收了他们作义儿马姑娘你放心吧!”马春花脸露微笑道:“快……快磕头我好……好放心……”两个孩子跪在胡斐面前磕下头去。胡斐让他们磕了四个头伸手抱起两人低声道:“马姑娘你还有什么吩咐么?”马春花道:“我死了之后求你……求你将我葬……葬在我丈夫徐……师哥的坟旁……他很可怜……从小便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不喜欢他。”胡斐突然之间想起了那日石屋拒敌、商宝震在屋外林中击死徐铮的情景来心中又是一酸说道:“好我一定办到。”没料到她临死之际竟会记得丈夫伤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喜欢。他深恨福康安听马春花记得丈夫不记得那个没良心的情郎那是再好不过那知马春花幽幽叹了口气轻轻地道:“福公子我多想再见你一面。“
陈家洛进房之后一直站在门边暗处马春花没瞧见他。胡斐摇了摇头抱着两个孩儿悄悄出房陈家洛缓步走到她的床前。胡斐跨到院子中时忽听得马春花“啊”的一声叫。这声叫唤之中充满了幸福、喜悦、深厚无比的爱恋。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心上人”……
胡斐惘然走出庙门忽听得笛声幽然响起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在树下横笛而吹。胡斐心头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山东商家堡依稀曾听人这样缠绵温柔的吹过。这缠绵温柔的乐曲当年在福康安的洞箫中吹出来挑动了马春花的情怀终于酿成了这一场冤孽。金笛秀才的笛子声中似乎在说一个美丽的恋爱故事却也在抒写这场爱恋之中所包含的苦涩、伤心和不幸。庙门外每个人都怔怔地沉默无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凄凉的往事。胡斐想到了那个骑在白马上的紫衫姑娘恨不得扑在地上大哭一场。即使是豪气逼人的无尘道长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美丽而又狠心的官家小姐骗得他斩断了自己的一条臂膀……笛声悠缓地凄凉地响着。
过了好一会儿陈家洛从庙门里慢慢踱了出来。他向胡斐点了点头。胡斐知道马春花是离开这世界了。她临死之前见到了心爱的两个儿子也见到了“情郎”。胡斐不知道她跟陈家洛说了些什么是责备他的无情薄幸呢还是诉说自己终生不渝的热情?除了陈家洛之外这世上是谁也不知道了。胡斐拜托常氏双侠和倪氏昆仲将马春花的两个孩子先行带到回疆他料理了马春花的丧事之后便去回疆和众人聚会。陈家洛率领群雄举手和胡斐、程灵素作别上马西去。胡斐始终没跟他们提到圆性。奇怪的是赵半山、骆冰他们也没提起。是不是圆性已经会到了他们要他们永远别向他提起她的名字?
第二十章 恨无常
忙乱了半晚胡斐和程灵素到庙后数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脸。程灵素从背后包裹中取出烧饼两人和着溪中清水吃了。胡斐连番剧斗又兼大喜大悲这时只觉手酸脚软神困力倦当下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精力稍复又回去药王庙。两人回进僧舍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马春花死在床上脸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悦。胡斐垂泪道:“她要我将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风声紧急到处追拿你我二人。这当儿又哪里找棺木去?不如将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灵素道:“是。”胡斐弯下腰去伸手正要将马春花的尸身抱起程或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
胡斐听她语音严重紧迫便即缩手问道:“怎么?”程灵素尚未回答胡斐已听到身后极细微的缓缓呼吸之声回过头来只见板门之后赫然躲着两人却是程灵素的大师兄慕容景岳和三师姊薛鹊。便在此时程灵素手一扬一股褐色的赤蝎粉飞出打向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动:“床板底下定是藏着极厉害的敌人。”
但见薛鹊伸手推开房门正要纵身出来胡斐行动快极右手弯处抱住了程灵素的纤腰倒纵出门经过房门时飞起一腿踢在门板之上。那门板砰的一声向后猛撞将慕容景岳和薛鹊二人夹在门板和墙壁之间。慕容景岳倒也罢了薛鹊高高的一个驼背被砖墙挤得痛极忍不住高声大叫。胡斐和程灵素刚在门口站定只见床底下赤雾瀰漫那股赤蝎粉已被人用掌力震了出来跟着人影闪动一人长身窜出。只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一阵急响那人提起手中虎撑当头往胡斐头顶砸下。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
程灵素叫道:“别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对她的师兄师姊早是深具戒心知道这些人周身是毒沾上了一丝半忽便是后患无穷当下向左滑开三步避开了石万嗔的虎撑刷的一声单刀出手一招“谏果回甘”回头反击。这一招回刀砍得快极石万嗔不及躲闪危急中虎撑一举硬架了这一刀当的一声大响两人各自向后跃开石万嗔虎撑中的铁珠只震得呛啷啷、呛啷啷的乱响。
这时慕容景岳和薛鹊已自僧舍中出来站在石万嗔的身后。石万嗔和胡斐硬接硬架的交了这一招但觉对方刀法精奇膂力强劲自己右臂震得隐隐酸麻当下不再进击。胡斐心中却也暗自称异:“这人擅于用毒武功竟也这般了得。我这一招‘谏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劈出去他居然接得下来。”只听慕容景岳说道:“程师妹见了师叔怎么不快磕头?”程灵素道:“咱们哪里钻出一个师叔来啦?从来没听见过。”
石万嗔冷冷的道:“‘毒手神枭’的名字听见过没有?你师父难道从来不敢提我吗?”程灵素道:“‘毒手神枭’?这名字倒似乎听见过的。我师父说他从前确是有过一个师弟只是他滥用毒药害人无恶不作早给师祖逐出门墙了。石前辈那便是你么?”石万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们这一门讲究使用毒药既然有了这个‘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充好人?姓石的宁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师父这般假装伪君子。”程灵素怒道:“我师父几时害过一条无辜的人命?”石万嗔道:“你师父害死的人难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说他下手毒死之人个个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是在旁人看来却也未必如此。至于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是决不这么想。”胡斐心中一凛暗想:“此人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程灵素道:“不错。我师父也深悔一生伤人太多后来便出家做了和尚礼佛赎罪。他老人家谆谆告诫我们师兄妹四人除非万不得已决计不可轻易伤人。晚辈一生就从未害过一条性命。”石万嗔冷笑道:“假仁假义又有何益?我瞧你聪明伶俐倒是我门中的杰出人材。掌门人大会中那几招要得可漂亮啊连你师叔也险些着了道儿。”
程灵素道:“你自称是我师叔冒用我师父‘毒手药王’的名头。要是真正的‘毒手药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龙杯之时岂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蝎粉?我在大厅上喷那‘三蜈五蟆烟’我师父他老人家怎会懵然不觉?”
这两句话只问得石万嗔脸颊微赤难以回答。要知他少年时和无嗔大师同门学艺因用毒无节多伤好人给师父逐出门墙。此后数十年中曾和无嗔争斗过好几次。两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双方所使药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数次斗法石万嗔每一回均是屈居下风若不是无嗔大师始终念着同门之谊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后一次斗毒之际石万嗔终于被“断肠草”熏瞎了双目。他逃往缅甸野人山中以银蛛丝逐步拔去“断肠草”的毒性双眼方得复明虽能重见天日目力却已大损。玉龙杯上沾了赤蝎粉旱烟管中喷出来的烟雾颜色稍有不同这些细微之处他便无法分辨。何况程灵素栽培成了“万毒之王”的毒草“七心海棠”之后赤蝎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叶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烟”中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这一来两种毒药的异味全失毒性却更加厉害。石万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治愈双目回到中原时听到无嗔大师的死讯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称雄天下那料师兄一个年纪轻轻的关门弟子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那晚程灵素化装成一个龙锺干枯的老太婆当世擅于用毒的高手石万嗔无不知晓他当真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小老太婆在旁吸几口烟便令他栽上一个大筋斗。程灵素这两句话只问得他哑口无言慕容景岳却道:“师妹你得罪了师叔还不磕头谢罪当真狂妄大胆。他老人家一怒立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和薛师妹都已投入他老人家的门下你乖乖献出《药王神篇》说不定他老人家一喜欢也收了你这弟子岂不是好?”
程灵素心中怒极暗想这师兄师妹背叛师门投入本派弃徒门下那是武林中犯规最严的“欺师灭祖”大罪不论哪一门哪一派均要处死不贷。可是她脸上不动声色说道:“原来两位已改投石前辈门下那么小妹不能再称你们为师兄师姊了。姜师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辈门下了么?”慕容景岳道:“姜师弟不识时务不听教诲已为吾师处死。”程灵素心中一酸姜铁山为人耿直虽然行事横蛮在她三个师兄姊中却是最为正派不料竟死于石万嗔之手又问:“薛三姊你的儿子小铁呢?他很好吧?”薛鹊冷冷地道:“他也死了。”程灵素道:“不知生的是什么病?”薛鹊怒道:“是我的儿子要你多管什么闲事?”程灵素道:“是小妹原不该多管闲事。我还没恭喜两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几时成的亲啊?咱们同门学艺一场连喜酒也不请小妹喝一杯。”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一生恩怨纠葛凄惨可怖。初时薛鹊苦恋慕容景岳慕容景岳却另娶了他人。薛鹊一怒之下便下毒害死了他的妻子。慕容景岳为妻复仇用毒药毁了薛鹊的容貌使她身子佝偻成为一个驼背丑女。姜铁山自来喜欢这个师妹她虽丑陋不堪姜铁山却不以为嫌娶了她为妻。那知慕容景岳在他们成亲生子之后却又想起这师妹的种种好处来不断的向她纠缠终于和姜铁山反脸成仇。姜薛夫妇迫得铸铁为屋便是为了抗拒大师兄的侵犯。那知结局姜铁山终于为石万嗔所杀而慕容景岳和薛鹊还是结成了夫妇。程灵素知道这中间的种种曲折寻思:“二师哥死在石万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师改投他的门下但也未始不是出于大师哥的从中挑拨。三师姊竟会改嫁大师哥说不定也有一份谋杀亲夫之罪。”于是叹道:“小铁那日中毒小妹设法相救也算花过一番心血。想不到他还是死在‘桃花瘴’下那也是命该如此了。”慕容景岳脸色大变道:“你怎么知……”说了这四个字突然住口和薛鹊对望了一眼。程灵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罢了。”原来慕容景岳有一项独门的下毒功夫乃是在云贵交界之处收集了“桃花瘴”的瘴毒制成一种毒弹。姜铁山、薛鹊夫妇和他交手多年后来也想出了解毒之法。程灵素出言试探慕容景岳一来此事属实二来出其不意便随口承认了。程灵素心下更怒道:“三师姊你好不狠毒二师哥如此待你你竟和大师哥同谋害死了亲夫亲儿。”须知姜小铁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瘴毒弹薛鹊自有解救之药她既忍心不救那么姜铁山、姜小铁父子之死她虽非亲自下手却也是同谋。程灵素从慕容景岳冲口而出的四个字中便猜知了这场人伦惨变的内情。薛鹊急欲岔开话头说道:“小师妹我师有意垂顾那是你的运气你还不快磕头拜师?”程灵素道:“我若不拜师便要和二师哥一样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倒也未必尽然。你有福不享别人又何苦来勉强于你?只是那部《药王神篇》你该交了出来。我师宽大为怀你在掌门人大会中冒犯他老人家的过处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灵素点头道:“这话是不错只是《药王神篇》乃我师无嗔大师亲手所撰咱师兄妹三人既然都改投石前辈门下自当尽弃先师所授的功夫从头学起。石前辈和先师门户不同虽不一定胜过先师但定然各有所长否则两位也不会另拜明师又有什么‘有福不会享’、‘是我的运气’这些话了。那《药王神篇》既已没什么用处小妹便烧了它吧!”说着从衣包中取出一本黄纸的手抄本来晃亮火摺便往册子上点去。石万嗔初时听她说要烧《药王神篇》心下暗笑:“这《药王神篇》是无嗔贼秃毕生心血之所聚你岂舍得烧了它?”待见她取出抄本和火摺又想:“似你这等狡狯的小丫头明知你师兄师姊定要抢夺《药王神篇》岂有不假造一本伪书来骗人的?在我面前装模作样那不是班门弄斧么?”因此虽见她点火烧书竟是微笑不语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热气一熏翻扬开来只见纸质陈旧抄本中的字迹宛然是无嗔的手迹不由得吃了一惊转念想道:“啊哟不好!这丫头多半已将书中文字记得滚瓜烂熟此书已于她无用那可万万烧不得!”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风登时将火摺扑熄了。程灵素道:“咦这个我可不懂了。若是石前辈的医药之术胜过先师此书要来何用?若是不能胜过先师又怎能收晚辈为弟子?”慕容景岳道:“我们这位师父的使毒用药比之先师可高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择细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药王神篇》既是花了先师毕生的心血吾师拿来翻阅翻阅也可指出其中过误与不足之处啊。”他是秀才出身说起话来自有一番文绉绉的强辞夺理。
程灵素点头道:“你的学问越来越长进了。哼!两个躲在门角落里一个钻在床板底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辈有一件事晚辈想要请教若蒙指明迷津晚辈双手将《药王神篇》献上并求前辈开恩收录晚辈为徒。”
石万嗔知她问的必是一个刁钻古怪的题目自己未必能答但见《药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里她只须一举手便能毁去不愿就此和她破脸便道:“你要问我什么事?”程灵素道:“贵州苗人有一种‘碧蚕毒蛊’……”石万嗔听到“碧蚕毒蛊”四字脸色登时一变只听她续道:“将碧蚕毒蛊的虫卵碾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误触那便中了蛊毒。这算是苗人的三大蛊毒之一是么?”石万嗔点头道:“不错。小丫头知道的事倒也不少。”他从野人山来到中原得知无嗔大师已死便迁怒于他的门人要尽杀之而后快。不料慕容景岳为人极无骨气一给石万嗔制住便即哀求饶命并说师父遗下一部《药王神篇》落入小师妹之手愿意拜他为师引导他去夺取。石万嗔虽恨无嗔大师切骨但心中对他实是大为敬畏听说他有遗著料想其中于使毒的功夫学问必有无数宝贵之极的法门当下便收了慕容景岳为徒。其后又听从他的挑拨杀了姜铁山父子收录薛鹊。石万嗔和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都动了手见他三人武功固是平平使毒的本领也和他们师父相差极远听说程灵素只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更是毫没放在心上料想只要见到了还不手到擒来?在掌门人大会中着了她的道儿石万嗔仍未服输只恨双目受了“断肠草”的损伤眼力不济因而没瞧出“赤蝎粉”和“三蜈五蟆”烟来但胡斐在会中所显露的武功却令他颇为忌惮。他暗暗跟随在后当胡斐和程灵素赴陶然亭之约时师徒三人便躲入药王庙的后院。他三人的主旨是在夺取《药王神篇》见红花会群雄人多势众一直隐藏在后院不敢现身。直至胡程二人送别群雄又在溪畔饮食休息他三人才藏身在马春花房中只待胡程二人进房准拟一击得手。那知程灵素极是精乖在千钧一之际及时警觉。这时听程灵素提到“碧蚕毒蛊”心下才大是吃惊:“想不到这小丫头如此了得她同门的师兄师姊可远远不及了。”当下全神戒备已无丝毫轻敌之念。
程灵素又道:“碧蚕毒蛊的虫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上均是无色无臭旁人决计不易察觉。只不过毒粉不经血肉之躯毒性不烈有法可解须经血肉沾传方得致命。世上事难两全毒粉一着人体却有一层隐隐碧绿之色。石前辈在马姑娘的尸身置毒若是只放在她衫上倒是不易瞧得出来但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却连她脸上和手上都放置了。”胡斐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原来这走方郎中用心如此阴险竟在马春花的尸身放置剧毒自己和程灵素势必搬动她的尸体自须中毒无疑忍不住骂道:“好恶贼只怕你害人反而害己。”石万嗔虎撑一摇呛啷啷一阵响声过去说道:“小丫头真是有点眼力识得我的‘碧蚕毒蛊’。汉人之中除我之外你是绝无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见识有本事。你师兄师姊那里及得上你?”程灵素道:“前辈谬赞。晚辈所不明白的是先师遗著《药王神篇》中说道‘碧蚕毒蛊’放在人体之上若要不显碧绿颜色原不为难却不知石前辈何以舍此法而不用?”石万嗔双眉一扬说道:“当真胡说八道苗人中便是放蛊的祖师也无此法。你师父从未去过苗疆知道什么?”程灵素道:“前辈既如此说晚辈原是不能不信但先师遗著之中确是传下一法。却不知是前辈对呢还是先师对。”石万嗔道:“是什么法子你倒说来听听。”程灵素道:“晚辈说了前辈定然不信。是对是错一试便知。”石万嗔道:“如何试法?”程灵素道:“前辈取出‘碧蚕毒蛊’下在人手之上晚辈以先师之法取药混入且瞧有无碧绿颜色。”石万嗔一生钻研毒药听说有此妙法将信将疑之余确是亟欲一知真伪便道:“放在谁的手上作试?”程灵素道:“自是由前辈指定。”石万嗔心想:“要下在你的手上你当然不肯。下在那气势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不用提起。”微一沉吟向慕容景岳道:“伸左手出来!”慕容景岳跳起身来叫道:“这……这……师父别上这丫头的当!”石万嗔沉着脸道:“伸左手出来!”慕容景岳见师父的神色大是严峻原是不敢抗拒但想那“碧蚕毒蛊”何等厉害稍一沾身便算师父给解药治愈不致送命可是这一番受罪却也定然难当无比。他一只左手伸出尺许立即又颤抖着缩了回去。石万嗔冷笑道:“好吧你不从师命那也由你。”慕容量岳听到“不从师命”四字脸色更是苍白原来他拜师时曾立下重誓若是违背师命甘受惩处。他们这种人每日里和毒药毒物为伍“惩处”两字说来轻描淡写其实中间所包含的惨酷残忍之处令人一想到便会不寒而栗。他正待伸手出去薛鹊忽道:“师父我来试好了。”坦然伸出了左手。石万嗔道:“偏不要你!瞧他男子汉大丈夫有没这个种。”
慕容景岳道:“我又不是害怕。我只想这小师妹诡计多端定是不安好心犯不着上她的当。”程灵素点头道:“大师哥果然厉害得紧。从前跟着先师的时候先师每件事要受你的气眼下拜了个新师父仍然是徒儿强过了师父。”石万嗔明知她这番话是挑拨离间但还是冷冷地向慕容景岳横了一眼。慕容景岳给他这一眼瞧得心中毛只得将左手伸了出来。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只黄金小盒轻轻揭开盒中有三条通体碧绿的小蚕蠕蠕而动。他用一只黄金小匙在盒中挑了些绿粉放在慕容景岳掌心。慕容景岳一条左臂颤抖得更加厉害脸上充满又怕又怒、又惊又恨的神色面颊肌肉不住跳动眼光中流露出野兽般的光芒似乎要择人而噬。胡斐心想:“二妹这一着棋不管如何总是在他们师徒之间伏了深仇大恨。这慕容景岳日后一有机会定要向他师父报复今日之仇。”只见那些绿粉一放上掌心片刻间便透入肌肤无影无踪但掌心中隐隐留着一层青气似乎揉捏过青草、树叶一般。石万嗔道:“小妞儿且瞧你的有什么法子叫他掌心不显青绿之色。”程灵素不去理他却转头向胡斐道:“大哥那日在洞庭湖畔白马寺我和你初次相见曾和你约法三章你可还记得么?”胡斐道:“记得。”心想:“那日她叫我不可说话不可跟人动武不可离开她三步之外可是这三件事我一件也没做到。”程灵素道:“记得就好了今日你仍当依着这三件事做千万不能再忘了。”胡斐点了点头。
程灵素道:“石前辈你身边定有鹤顶红和孔雀胆吧?这两种药物和‘碧蚕毒蛊’既相克而又相辅。你若不信请看先师的遗著。”说着翻开那本黄纸小册送到石万嗔眼前。石万嗔一看只见果然有一行字写着道:“鹤顶红、孔雀胆二物和碧蚕卵混用无色无臭唯见效较缓。”他想再看下去程灵素却将书合上了。
石万嗔心想:“无嗔贼秃果是博学这一下须得一试真伪倘若所言不错那么这本《药王神篇》也非假书了。”他毕生钻研毒药。近二十年来更是废寝忘食以求胜过师兄实已迹近疯狂的地步此时见到这本残旧的黄纸抄本便是天下所有的珍宝聚在一起亦无如此珍贵。他天性原是十分残忍凉薄和慕容景岳相互利用本就并无什么师徒之情又想这番在他掌心试置“碧蚕毒蛊”之后他日后一有机会定会反噬当下全不计及三种剧毒的药物放在一起事后如何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弹便有一阵殷红色的薄雾散入慕容景岳掌心跟着中指的指甲一弹又有一青黑色薄雾散入他掌心。程灵素见他不必从怀中探取药瓶指甲轻弹随手便能将所需毒药放出手脚之灵便快捷尚在先师和自己之上不自禁暗暗惊佩凝神看他身上心念一动已瞧出其中玄妙。原来他一条腰带缝成一格格的小格匝腰一周不下七八十格每一格中各藏药粉。他练得熟了手掌一伸指甲中已挑了所需的药粉。练到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一举手便弹出毒粉对方怎能防备躲避?
那鹤顶红和孔雀胆两种药粉这般散入慕容景岳的掌心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那容他有缩手余地?慕容景岳本已立下心意决不容这两种剧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肤拚着和石万嗔破脸也要抗拒眼见他对自己如此狠毒宁可向小师妹屈服师兄妹三人联手也胜于此后受他无穷无尽的折磨。那知石万嗔下毒的手法快如电闪慕容景岳念头尚未转完两般剧毒已沾掌心。但见一红一青的薄雾片刻间便即渗入肌肤手掌心原有那层隐隐的青绿之色果然登时不见已跟平常的肌肤毫无分别。石万嗔欢叫一声:“好!”伸手便往程灵素手中的《药王神篇》抓来。程灵素竟不退缩只是微微一笑。石万嗔五根手指将和书皮相碰突然想起:“这丫头是那贼秃的关门弟子书上怎能没有机关?”急忙缩手心中暗骂:“老石啊老石你若敢小觑了这丫头便有十条性命也要送在她手里了。”慕容景岳掌心一阵麻一阵痒这阵麻痒直传入心里便似有千万只蚂蚊同时在咬啮心脏一般颤声叫道:“小师妹快取解药给我。”程灵素奇道:“咦大师哥你怎会忘了先师的叮嘱?本门中人不能放蛊又有九种没解药的毒药决计不能使用。”慕容景岳一听此言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说道:“鹤顶红孔……孔……雀胆属于九大禁药你……你怎地用在我身上?这不是违背先师的训诲么?”
程灵素冷冷地道:“大师哥居然还记得先师居然还记得不可违背先师的训诲当真是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了。那碧蚕毒蛊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鹤顶红和孔雀胆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先师谆谆嘱咐咱们便是遇上生死关头也决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药这是本门的第一大戒。石前辈和大师哥、三师姊都已脱离本门这些戒条自然不必遵守。小妹可不敢忘记啊。”慕容景岳伸右手抓紧左手的脉门阻止毒气上行满头冷汗已是说不出话来。薛鹊右手一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岳左手心中割了两个交差的十字图使毒性随血外流明知这法子解救不得却也可使毒性稍减一面说道:“小师妹师父的遗著上怎么说?他老人家既传下了这三种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程灵素道:“薛三姊口中的‘师父’是指哪一位?是小妹的师父无嗔大师呢还是你们贤夫妇的师父石前辈?”薛鹊听她辞锋咄咄逼人心中怒极毒骂但丈夫的性命危在顷刻此时有求于她口头只得屈服说道:“是愚夫妇该死还望小师妹念在昔日同门之情瞧在先师无嗔大师的面上高抬贵手救他一命。”
程灵素翻开《药王神篇》指着两行字道:“师姊请看此事须怪不得我。”薛鹊顺着她手指看去只见册上写道:“碧蚕毒蛊和鹤顶红、孔雀胆混用剧毒入心无法可治戒之戒之。”薛鹊大怒转头向石万嗔道:“师父这书上明明写着这三种毒药混用无药可治你却如何在景岳身上试用?”她虽口称“师父”但说话的神情已是声色俱厉。
《药王神篇》上达两行字石万嗔其实并未瞧见但即使看到了他也决不致因此而稍有顾忌这时听薛鹊厉声责问如何肯自承不知丢这个大脸?只道:“将那书给我瞧瞧看其中还有什么古怪?”薛鹊怒极心知再有犹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一挥将慕容景岳的一条手臂齐肩斩断。要知那三种毒药厉害无比虽自掌心渗入但这时毒性上行单是割去手掌已然无用幸好三药混用作较慢同时他掌心并无伤口毒药并非流入血脉割去一条手臂暂时保住了性命否则早已毒身亡。薛鹊是无嗔大师之徒自有她一套止血疗伤的本领片刻间包扎好了慕容景岳的伤口手法极是干净利落。程灵素道:“大师哥三师姊非是我有意陷害于你。你两位背叛师门改拜师父的仇人为师原已罪不容诛加之害死二师哥父子二人当真天人共愤。眼下本门传人只有小妹一人两位叛师的罪行若不是小妹手加惩戒难道任由师父一世英名身后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儿的手中?二师哥父子惨遭横死若不是小妹出来主持公道难道任由他二人永远含冤九泉?”她身形瘦弱年纪幼小但这番话侃侃而言说来凛然生威。胡斐听得暗暗点头心想:“这两人卑鄙狠毒早该杀了。”只听她又道:“大师哥一臂虽去毒气已然攻心一月之内仍当毒不治。两位已叛出本门遭人毒手本与小妹无关只是瞧在先师的份上这里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师父以数年心血制炼而成小妹代先师赐你每一粒可延师兄三年寿命。师兄服食之后盼你记着先师的恩德还请拊心自问:到底是你原来的师父待你好还是新拜的师父待你好?”说着从怀中取出三粒红色药丸托在手里。
薛鹊正要伸手接过石万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断还怕什么毒气攻心?这三粒‘死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才是毒气攻心呢。”程灵素道:“两位若是相信新师父的话那么这三粒丹药原是用不着了。”说罢便要收入怀中。慕容景岳急道:“不!小师妹请你给我。”薛鹊道:“多谢小师妹从今而后我二人改过自新重做好人。”低头走到程灵素身前取过三枚丹药突然身形一晃怒喝:“石万嗔你好毒的……”一句话未说完俯身摔倒在地。程灵素和胡斐都是大吃一惊没见石万嗔有何动弹怎地已下了毒手?程灵素弯下腰来翻过薛鹊身子要看她如何被害是否有救刚将她身子扳转突然右手手腕一紧已被薛鹊抓住。程灵素知道不好左手待要往她头顶拍落但右手脉门被她抓住全身酸麻竟是动弹不得薛鹊右手握着短刀刀尖已抵在程灵素胸口喝道:“将《药王神篇》放下!”程灵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将《药王神篇》摔在地下。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见薛鹊的刀尖抵正了程灵素的心口只要轻轻向前一送立时没命心中虽是大急却不敢动手。薛鹊紧紧抓着程灵素手腕说道:“师父弟子助你夺到《药王神篇》请你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药物放在这小贱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石万嗔笑道:“好徒儿好徒儿这法子实在高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蚕毒蛊两枚指甲中藏了鹤顶红和孔雀胆的毒粉便要往程灵素掌心放落。慕容景岳重伤之后虽是摇摇欲倒却知这是千钧一的机会只要程灵素掌心也受了这三种毒药她若有解药势须取出自疗自己便可夺而先用就算真的没有解药也是报了适才之仇叫她作法自毙当下奋力拦在胡斐身前防他阻挠石万嗔下毒。胡斐正当无法可施之际突见慕容景岳抢在自己身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门击去。慕容景岳抬右手招架胡斐此时情急拚命那容他有还招余地左手拳尚未打实右手掌出如风无声息的推在他胸口。这一掌虽无声响力道却是奇重只推得慕容景岳直向薛鹊撞去。薛鹊被他一撞登时摔倒可是左手仍然牢牢抓住程灵素的手腕不放。胡斐纵身上前在薛鹊的驼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薛鹊吃痛不过只得松开了程灵素的手腕。这几下犹似电光石火实只瞬息间的事薛鹊手掌刚被震开石万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生怕他手中毒药碰到程灵素身子右手急掠在他肩头一推石万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来。程灵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是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将他手掌的五根指头立时扭断但这人指上带有剧毒如何敢碰?急忙后跃而避石万嗔一抓不中顺手将金匙掷出。跟着手指连弹毒粉化作烟雾喷上了胡斐的手背。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这三人奸险狠毒无比立心毙之于当场单刀挥出白光闪闪全是进手招数。石万嗔虎撑未及招架只觉左平上一凉三报手指已被削断。他又惊又怕右手又是一弹弹出一阵烟雾。程灵素惊叫:“大哥退后!”胡斐挡在程灵素身前不敢向前追击。眼见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一齐逃出了庙外。
程灵素握着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虽然得脱大难可是胡斐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刚毒《药王神篇》上说得明明白白:“剧毒入心无药可治。”难道挥刀立刻将他右手砍断再让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续九年性命?三般剧毒入体以“生生造化丹”延命九年此后再服“生生造化丹”也是无效了。他是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亲人和他相处了这些日子之后在她心底早已将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这样好的人难道便只再活九年?
程灵素不加多想脑海中念头一转早已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颗白色药丸放在胡斐口中颤声道:“快吞下!”胡斐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适才的惊险犹是心有余怖说道:“好险好险!”见那《药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阵秋风过去吹得书页不住翻转说道:“可惜没杀了这三个恶贼!幸好他们也没将你的书抢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这三种毒药那可怎么办?”程灵素柔肠寸断真想放声痛哭可是却哭不出来。
胡斐见她脸色苍白柔声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灵素听到他温柔体帖的说话更是说不出的伤心哽咽道:“我……我……”胡斐忽觉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痒正要伸左手去搔程灵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颤声道:“别动!”胡斐觉得她手掌冰凉奇道:“怎么?”突然间眼前一黑咕咚一声仰天摔倒。胡斐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可是神智却极为清明只觉右手手背上一阵麻一阵痒越来越是厉害惊问:“我也中了那三大剧毒么?”
程灵素泪水如珍珠断线般顺着面颊流下扑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缓缓点了点头。胡斐见此情景不禁凉了半截暗想:“她这般难过我身上所中剧毒定是无法救治了。”刹时之间心头涌上了许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赵半山结拜、佛山北帝庙中的惨剧、潇湘道上结识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灵素以及掌门人大会、红花会群雄、石万嗔……这一切都是过去了过去了……他只觉全身渐渐僵硬手指和脚趾寒冷彻骨说道:“二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难过。只可惜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凤虽是我的杀父之仇但他慷慨豪迈实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我死之后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说到这里舌头大了起来言语模糊不清终于再也说不出来了。
程灵素跪在他身旁低声道:“大哥你别害怕你虽中三种剧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会动弹不会说话那是服了那颗麻药药丸的缘故。”胡斐听了大喜眼睛登时亮。程灵素取出一枚金针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将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惊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连你也沾上了剧毒么?”可是四肢寒气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听使唤哪里挣扎得了。
程灵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寻常毒药她可以用手指按捺从空心金针中吸出毒质便如替苗人凤治眼一般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入体又岂是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见吸出来的血液已全呈鲜红之色这才放心吁了一口长气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欢袁姑娘那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来柔情无限的瞧着胡斐从药囊中取出两种药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黄色药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胡斐只想张口大叫:“我不要你这样不要你这样!”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对的神色之外实在无法表示。程灵素打开包裹取出圆性送给她的那只玉凤凄然瞧了一会用一块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怀里。再取出一枝蜡烛插在神像前的烛台之上一转念间从包中另取一枝较细的蜡烛拗去半截晃火摺点燃了放在后院天井中让蜡烛烧了一会再取回来放在烛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烛插上烛台。
胡斐瞧着她这般细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只听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惹起你伤心。现下咱们要分手了不得不说。在掌门人大会之中我那狠毒的师叔和田归农相遇之时你可瞧出蹊跷来么?他二人是早就相识的。田归农用来毒瞎苗大侠眼睛的断肠草定是石万嗔给的。你爹爹妈妈所以中毒那毒药多半也是石万嗔配制的。”胡斐心中一凛只想大叫一声:“不错!”程灵素道:“你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我尚未出生我那几个师兄师姊也还年纪尚小未曾投师学艺。那时候当世擅于用毒之人只有先师和石万嗔二人。苗大侠疑心毒药是我师父给的因之和他失和动手我师父既然说不是当然不是了。我虽疑心这个师叔可是并无佐证本来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设法替你报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样总之是要杀了他……”说到这里体内毒性作身子摇晃了几下摔在胡斐身边。
胡斐见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边流出一条血丝真如是万把钢锥在心中钻刺一般张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梦魇不论如何大呼大号总是喊不出半点声息心里虽然明白却是一根小指头儿也转动不得。便是这样胡斐并肩和程灵素的尸身躺在地下从上午挨到下午又从下午挨到黄昏。要知那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的毒性何等厉害虽然程灵素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药已侵入过身体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动弹。这几个时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身子兀自不能转动只知程灵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转头瞧她一眼却是不能。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只听得远处树林中传来一声声枭鸣突然之间几个人的脚步声悄悄到了庙外。只听得一人低声道:“薛鹊你进去瞧瞧。”正是石万嗔的声音。胡斐暗叫:“罢了罢了!我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静待宰割的份儿。二妹啊二妹你为了救我性命给我服下麻药可是药性太烈不知何时方消此刻敌人转头又来我还是要跟你同赴黄泉。虽然死不足惜可是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报了。”其实此时麻药的药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尸全是三大剧毒之故。只听得薛鹊轻轻闪身进来躲在门后向内张望。她不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却又瞧不见什么侧耳倾听但觉寂无声息便回出庙门向石万嗔说了。
石万嗔点头道:“那小子手背上给我弹上了三大剧毒这当儿不是命赴阴曹便是一条手臂齐肩切了下来。剩下那小丫头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两个小鬼早已逃得远了。”他话是这么说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撑呛啷啷的摇动护住前胸这才缓步走进庙门。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两人投去只见两人仍是一动不动当下晃亮火摺一看见地下那两人正是胡斐和程灵素。眼见两人全身僵直显已死去多时。石万嗔大喜一探程灵素鼻息早已颜面冰冷没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时胡斐双目紧闭凝住呼吸。石万嗔为人也当真郑重只觉他颜面微温并未死透随手取出一根金针在程胡两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们若是乔装假死这么一刺手掌非颤动不可。程灵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针虽刺入他掌心知觉做为锐敏之处亦是绝无反应。慕容景岳恨恨的道:“这丫头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药岂不知情郎没救活连带送了自己的性命。”
石万嗔急于找那册《药王神篇》眼见火摺将要烧尽便凑到烛台上去点蜡烛。火焰刚和烛芯相碰心念一动:“这枝蜡烛没点过说不定有什么古怪。”见烛台下放着半截点过的蜡烛心想:“这半截蜡烛是点过的定然无妨。”于是拔下烛台上那枝没点过的蜡烛换上半截残烛用火摺点燃了。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药王神篇》齐声喜呼。石万嗔撕下一块衣襟垫在手上这才隔着布料将册子拾起。凑到烛火旁翻书一看只见密密写着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果然是各种医术和药性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医道占了九成以上。说到毒药之时要旨也阐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炼毒施毒以及诸般种植毒草、培养毒虫之法却说的极为简略。原来无嗔大师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个“毒手药王”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名为《药王神篇》乃是一部济世救人的医书。
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三人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奇奥妙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是全无用处石万嗔自是大失所望。他凝思片刻对薛鹊道:“你搜搜那死丫头的身边是否另有别的书册。这一部只是医书没什么用。”说着随手扔在神台之上。薛鹊一搜程灵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没有了。”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师父善写隐形字体莫非……”这句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暗想:“该死!该死!我何必说了出来?任他以为此书无用我捡回去细细探索岂不是好?”但石万嗔何等机伶立时醒悟说道:“不错!”又拣起那部《药王神篇》。
一转身间只见慕容景岳和薛鹊双膝渐渐弯曲身子软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极是诡异。石万嗔大吃一惊叫道:“怎么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难道死丫头种成了七心海棠?这……这蜡烛……”
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想起了少年时和无嗔同门学艺时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师父讲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说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等等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这毒物无色无臭无影无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乐。师父曾从海外得了这七心海棠的种子可是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是种它不活。那天晚上师兄和他自己都向师父讨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种子。师父微笑道:“幸好这七心海棠难以培植否则世上还有谁能得平安。”瞧慕容景岳和薛鹊的情状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细察毒从何来突然间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但随即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失明。“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亏在进庙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时才不致侵入脏腑但双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却给程灵素喂了抵御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药双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慕容景岳和薛鹊慢慢软倒眼见石万嗔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扑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冲出庙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静夜之中虽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隐隐从旷野间传来有如狂的野兽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着三具尸一个是他义结金兰的小妹子程灵素两个是他义妹的对头、背叛师门的师兄师姊。破庙中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说不出的寒冷心中说不出的凄凉。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破庙中漆黑一团。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这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万嗔他们一定还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诱他上钩。她早已死了在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害过一个人的性命她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来清理师父的门户再来杀死这两个狼心狗肺的师兄师姊。“她没跟我说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亲母亲是怎样的人不知她为什么要跟无嗔大师学了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着。我多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二妹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得她对我这样?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只须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师父的丹药让我在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时光那是足够足够了!我们一起快快乐乐的度过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时候再死不好么?”忽然想起:“我说‘快快乐乐’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会快快乐乐?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欢袁姑娘虽然觉她是个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减。那么她今日宁可一死是不是为此呢?”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王铁匠那情歌似乎又在耳边缠绕“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窗中射进来照在身上胡斐却只感到寒冷寒冷……终于他觉到身上的肌肉柔软起来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动一下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来深情无限地望着程灵素。突然之间胸中热血沸腾。“我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二妹对我这么多情我却是如此薄幸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齐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鹊的尸身立时想起:“爹娘的大仇还未报害死二妹的石万嗔还活在世上。我这么轻生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岂是大丈夫的行径?”却原来程灵素在临死之时这件事也料到了。她将七心海棠蜡烛换了一枝细身的毒药份量较轻的她不要石万嗔当场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报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的亏。她临死时对胡斐说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许是事实或许只是猜测但这足够叫他记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时冲动自杀殉情。她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胡斐还是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是出手和敌人动武终致身中剧毒。又或许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没爱她更没有像自己爱他一般深切的爱着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为“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程灵素那样的少女更加永远没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间胡斐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陈总舵主祭奠那个墓中姑娘时竟哭得那么伤心?”原来当你想到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时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他将程灵素和马春花的尸身搬到破庙后院。心想:“两人尸身上都沾着剧毒须得小心别沾上了。我还没报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别将两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随着火焰成烟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个大坑把慕容景岳和薛鹊夫妇葬了。
眼见日光西斜程灵素和马春花尸骨成灰于是在庙中找了两个小小瓦坛将两人的骨灰收入坛内心想:“我去将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坟旁她虽不是我亲妹子但她如此待我岂不比亲骨肉还亲么?马姑娘的骨灰要带去湖北广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回到厢房但见程灵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用具胶水假须一概具备心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福康安派出来追捕的鹰爪虽然不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水粘上三绺长须将两只骨灰坛包入包裹扬长出庙。他一路向南追踪石万嗔。这日中午在陈官屯一家饭铺中打尖刚坐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武官来。领先一人瘦长身材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胡斐心下微微一惊侧过了头心想自己虽已乔装改扮他未必认得出来但此人甚是精明说不定会给他瞧出破绽。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乱张罗着侍候四位武官。胡斐心想:“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关倒要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曾铁鸥等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要紧之事只听得他好生纳闷。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上笃笃声响有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进来。那人一进饭铺胡斐心中怦怦乱跳这几日来他一路打探石万嗔的踪迹追寻而来查知他相距已经不远此人盲了双眼行走不快迟早终须追上不料竟在这个镇上的饭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着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撑。
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了下来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来。”店小二见他是个乞儿模样没好气的问道:“你要喝酒有银子没有?”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给你。”石万嗔一走进饭铺曾铁鸥便向三个同伴大打手势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门人大会之中程灵素口喷毒烟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却认定是这“毒手药王”做了手脚。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卫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务:第一是追捕红花会群雄和胡斐、程灵素、马春花一行人寻回福康安的两个儿子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门人大会的“罪魁祸”石万嗔;第三是捉拿得悉重大阴私隐秘的汤沛及尼姑圆性。这时曾铁鸥眼见石万嗔双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欢但犹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这么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势命他不可作声。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张掌柜的今儿做什么生意到陈官屯来啊?”曾铁鸥道:“还不是运米来么?李掌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两人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曾铁鸥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位大夫搭个座头。”说着便打横坐在石万嗔的桌旁。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石万嗔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加理睬。曾铁鸥才知他是真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武官招手道:“赵掌柜王掌柜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作东。“那两名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石万嗔身旁。石万嗔眼睛虽盲耳音仍是极好听着曾铁鸥等四人满嘴北京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句。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分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我今儿闹肚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曾铁鸥按住他肩头笑道:“大夫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走。”石万嗔知道脱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曾铁鸥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石万嗔道:“好好!”举杯喝干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法便捷却是谁也没瞧出来。
可是他号称“毒手药王”曾铁鸥虽然没见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的便将自己一杯酒和石万嗔面前的一杯酒换过了。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石万嗔没法瞧见。胡斐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杀你?”
他站起身来付了店帐。只听曾铁鸥笑道:“请啊请啊大家干了这杯!”四名武官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说道:“干杯!”只见石万嗔拿着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毒身亡是以兀自还在得意见到石万嗔这般情状心中忽生怜悯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饭店。
数日之后到了沧州乡下父母的坟地。当他幼时每隔几年平四叔便带他前来扫墓。三年前他又曾来过一次。每次到这地方他总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几天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如果爹爹妈妈这时还活着……如果他们瞧见我长得这么高大了……如果爹爹见我这么使刀不知会说什么……。这日他来到墓地时天色已经向晚远远瞧见一个穿淡蓝衫子的女人一动不动的站在他父母墓旁。这块墓地中没别的坟墓“难道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识?”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见那女子是个相貌极美的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儿秀丽出众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白得没半点血色。她见胡斐走来也是微感讶异抬起了头瞧着他。这时胡斐离北京已远途中不遇追骑已不再乔装回复了本来面目但风尘仆仆满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见是个不相识的少年也不在意转过了头去。
这么一转头胡斐却认出她来——她是当年跟着田归农私奔的苗人凤之妻。当年在商家堡苗人凤的女儿大叫“妈妈”张开了双臂要她抱她却硬起心肠转过了头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记不起了。但这么狠心一转头他永远都忘不了。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独个儿在这里干什么?”她陡然听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过身来脸色更加白了颤声道:“你……你怎知道我……”说了这几个字缓缓低下了头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长眠于地下终身不知父母之爱但比起你的女儿来我还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着心肠不肯抱女儿一抱……不错我比你的女儿是快活得多了。”苗夫人南兰身子摇摇欲倒道:“你……你是谁?”胡斐指着坟墓说道:“我是到这里来叫一声‘爹爹妈妈!’只因他们死了这才不答我这才不抱我。”南兰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错我姓胡名斐。我见过金面佛苗大侠也见过他的女儿。”南兰低声道:“他们……他们很好吧?”
胡斐斩钉截铁地道:“不好!”
南兰走上一步道:“他们怎么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说。”胡斐道:“苗大侠为奸人所害瞎了双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没妈妈照顾。”南兰惊道:“他……他武功盖世怎能……”胡斐大怒厉声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装模作样?田归农行此毒计难道不是出于你的奸谋?此处若不是我父母的坟墓所在我一刀便将你杀了。你快快走开吧!”南兰颤声道:“我……我确是不知。胡相公这时候他已好了吗?”胡斐见她脸色极是诚恳不似作伪但想这女子水性杨花、奸滑凉薄什么样子都装得出不愿跟她多说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南兰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兰儿我苦命的兰儿……”突然间翻身摔倒晕了过去。胡斐听得声响回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微一踌躇过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气厥脉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万不料到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子竟会如此当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胁下推拿。过了良久南兰才悠悠醒转低声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实情他和我兰儿到底怎样了?”胡斐道:“难道你还关怀他们?”南兰道:“说来你定然不信。但这几年来我日日夜夜想着的便是这两个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见他们一面可是我哪里又有面目再去见他父女?今日我到这里来因为苗大哥当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带着我到这里来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说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侠夫妇两人。当年在这墓前他跟我说了许多话……”
胡斐见她情辞真挚确非虚假他人虽粗豪心肠却软便道:“好我便跟你说一说苗大侠父女的近状。”于是将苗人凤如何双目中毒、如何力败强敌等情简略说了只是自己如何从旁援手却轻轻一言带过。南兰絮絮询问苗人凤和苗若兰父女的起居饮食对苗若兰相貌如何、喜欢什么等等问得更是仔细。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对这个小姑娘的情状却是说不上什么。
他一直说到夕阳西下南兰意犹未足兀自问个不休。胡斐说到后来实已无话可答南兰问他她女儿穿什么样的衣服是绸的还是布的?是她父亲到店中买来还是托人缝制?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叹了口气说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这样关心当年又何必……”站起身来道:“我要投店去啦。本来今日我要来埋葬义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来!”南兰道:“好明天我也来。”胡斐道:“不!我再也没什么话跟你说了。”他顿了一顿终于问道:“苗夫人我爹爹妈妈是死在苗人凤手下的是不是?”
南兰缓缓点了点头道:“他……他曾跟我说起此事……不过这是……”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阿兰阿兰!……阿兰阿兰!你在哪里?”胡斐和南兰一听同时脸色微变原来那正是田归农的叫声。
南兰道:“他找我来啦!明儿一早请你再到这里我跟你说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准在此会面。”他不愿跟田归农朝相隐身在坟墓之后心想:“明日问明爹爹妈妈身故的真相若是当真和田归农这奸贼有关须饶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隐瞒但我只要细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归农到沧州来却是为了何事?”只见南兰快步走出墓地却不是朝着田归农叫声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数十丈远只听得田归农还在不住口的呼唤:“阿兰阿兰你在不在这儿?”南兰才应道:“我在这里。”田归农“啊”了一声循声奔去。南兰道:“我随便走走你也不许便管得我这么紧。”隐隐约约听得田归农陪笑道:“谁敢管你啦?我记挂着你啊。这儿好生荒凉小心别吓着了……”两人并肩远去再说些什么便听不见了。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这里陪着爹娘睡一夜。”从包裹取出些干粮吃了抱膝坐于墓旁沉思良久秋风吹来微感凉意。墓地上黄叶随风乱舞一张张扑在他脸上身上直到月上东山这才卧倒。
睡到中夜忽听得马蹄击地之声远远传来胡斐一惊而醒心道:“半夜三更还有谁在荒郊驰马?”只听得蹄声渐近那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约有两三里路蹄声缓了跟着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马上乘客已下了马背牵着马在找寻什么。胡斐听得那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当下缩在墓后的长草之中要瞧来的是谁。
新月之下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人影牵着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余丈时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缁衣圆帽正是圆性。他一颗心剧烈跳动但觉唇干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想出声呼唤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声来霎时间思如潮涌:“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是知道我在这里么?是无意中到这儿呢还是为了寻我而来?”
只听得圆性轻轻念着墓碑上的字道:“辽东大侠胡一刀夫妇之墓!”幽幽叹了口气道:“是这里。”在墓前仔细察看自言自语道:“墓前并无纸灰那么他还没来扫过墓……”突然之间剧烈咳嗽起来越咳越是厉害竟是不能止歇。只听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渐渐止了轻轻的道:“倘若当年我不是在师父跟前立下重誓终身伴着你浪迹天涯行侠仗义岂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难过。但你知不知道我可比你更是伤心十倍啊?”
胡斐和她数度相遇见她总是若有情若无情哪里听到过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无人听见也决不会泄漏心中的郁积。圆性说了这几句话心神激荡倚着墓碑又大咳起来。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纵身而出柔声道:“怎地受了风寒?要保重才好。”圆性大吃一惊退了一步双掌交叉一前一后护在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满脸通红。过了一会圆性道:“你……你这轻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偷听人家说话?”
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顾忌什么大声道:“袁姑娘我对你的一片真心你也决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同去禀告尊师还俗回家不做这尼姑了。你我天长地久永相厮守岂不是好?”
圆性抚着墓碑咳得弯下了腰抬不起身来。胡斐甚是怜惜走近两步柔声道:“你不用烦恼啦……”忽见她一声咳嗽吐出一口血来不禁一惊道:“怎地受了伤?”圆性道:“是汤沛那奸贼伤的。”胡斐怒道:“他在哪里?我这便找他去。”圆性道:“我已杀了他。”
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随即又问:“伤在哪里快坐下歇一歇。”扶着她慢慢坐下。又道:“你既已受伤就该好好休养不可鞍马劳顿连夜奔波。”
圆性转过头来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说:“我何尝不知该当好好休养若不是为了你我何必鞍马劳顿连夜奔波?”问道:“程家妹子呢?怎么不见她啊?”
胡斐泪盈于眶颤声道:“她……她已去世了。”圆性大惊站了起来道:“怎……怎么……去世了?”胡斐道:“你坐下慢慢听我说。”于是将自己如何中了石万嗔的剧毒、程灵素如何舍身相救等情一一说了。圆性黯然垂泪。良久良久两人相对无语回思程灵素的侠骨柔肠都是难以自已。一阵秋风吹来寒意侵袭圆性轻轻打了个颤。胡斐脱下身上长袍披在她的身上低声道:“你睡一忽儿吧。”圆性道:“不我不睡。我是来跟你说一句话这……这便要去。”胡斐惊道:“你到哪里去?”圆性凝望着他轻轻道:“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胡斐听了这两句话不由得痴了跟着低声念道:“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圆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远离为是。我在途中得到讯息赶来跟你说知。”胡斐道:“什么讯息?”圆性道:“那日和你别后我便去追寻汤沛。可是这贼子滑溜得紧竟给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湖北既是得罪了福康安全家都有干系他定要设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逃命。”胡斐道:“你料得不错。”圆性道:“他外号叫作‘甘霖惠七省’江湖上交游极其广阔但想他既是个如此奸滑之徒未必能当真结交到什么好朋友。此刻大祸临头非自己赶回家中不可。于是我向西南方疾追。三天之后果然在清风店追上了他。高梁田里一场恶战终于使计击毙了这贼子不过我受伤也是不轻。”胡斐叹了口气。
圆性又道:“我在客店养了几天伤见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连两批经过其中有那鹰爪雁行门的周铁鹪在内便上前招呼约他说话。”胡斐惊道:“你身上有伤不怕他记仇么?”圆性微笑道:“我是送他一件大大功名。他就算本来恨我也就不恨了。我将埋葬汤沛尸体的地方指了给他看他只要割了级回去北京不是大功一件么?他果然很感激我。我说:‘周老爷你若是将我擒去自然又是一件大功只不过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过从前的许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来。’那周铁鹪倒很聪明说道:‘胡大哥的为人兄弟是很佩服的决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请你转告胡大哥田归农率领了大批好手要到沧州他祖坟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胡斐吃了一惊道:“在这里埋伏?”圆性道:“正是。我听周铁鹪这么说知道不假很是着急生怕来迟了一步唉谢天谢地没出乱子……”
胡斐瞧着她憔悴的容颜心想:“你为了救我只怕有几日几夜没睡觉了。”圆性又道:“那田归农何以知道你祖坟葬在此处?又怎知你定要前来扫墓?胡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眼前且避过一步再说。”胡斐道:“今日我见到苗夫人约她明日再来此处会晤。”圆性道:“苗夫人是谁?”胡斐约略说了。圆性急道:“这女人连丈夫女儿尚只不顾能守什么信义?快趁早走吧。”胡斐觉得苗夫人对他的神态却不似作伪又很想知道父母去世的真相极盼再和苗夫人一会圆性道:“田归农已在左近那苗夫人岂有不跟他说知之理?胡大哥你怎地不听我的话?我连夜赶来叫你避祸难道你竟半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么?”胡斐心中一凛道:“你说得对是我的不是。”圆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认错。”胡斐过去牵了马缰道:“好你上马吧。”圆性正要上马忽听得四面八方唿哨声此起彼伏敌人四下里攻到竟已将坟地团团围住了。
胡斐咬牙道:“这女人果然将我卖了。咱们往西闯。”听着这唿哨之声不禁暗自心惊来攻之敌人着实不少倘若圆性并未受伤两人要突围逃走原是不难此刻却殊无把握。圆性道:“你只管往西闯不用顾我。我自有脱身之策。”胡斐胸口热血上涌喝道:“咱俩死活都在一块!你胡说些什么?跟着我来。”圆性被他这么粗声暴气的一喝心中甜甜的反觉受用自知重伤之余不能使动软鞭于是一提缰绳纵马跟在胡斐身后。胡斐拔刀在手奔出数丈便见五个人影并肩拦上他心想:“今日要脱出重围须得刀刀杀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当下大踏步直闯过去虽是以寡敌众仍是并不先行出手守着后制人的要诀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腿旁。两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执铁鞭一挺鬼头刀齐声吆喝分从左右向他头顶砸下。胡斐一见出手便知两人的武功都甚了得只要一接上手非顷刻间可以取胜余人一经合围要脱身便千难万难于是斜身高纵呼的一刀往五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手使长剑举剑挡架。胡斐身在半空内劲运向刀上拍拍两腿快如闪电般踢在第四名武士胸口那武士直飞出去口中狂喷鲜血。使剑的武士但觉兵刃上一股巨力传到手臂又压上心口立觉前胸后背数十根肋骨似已一齐折断一声也没出便此晕死过去。众武士见他在两招之内伤了两个同伴无不震骇。那使鬼头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爷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领教。”那使铁鞭的道:“在下谢不挡领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单刀环身一绕飕飕飕刀光闪动三下虚招和身压将过去。司徒雷和谢不挡急退两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东方……”只说到第四个字胡斐的刀背已砰一声击在他的后脑脑骨粉碎立时毙命竟是不知他叫东方什么名字。司徒雷和谢不挡严守住门户又退了两步却不容胡斐冲过。唿哨声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谢不挡身后并肩展开。胡斐虽在瞬息之间接连伤毙三名敌人但那司徒雷和谢不挡颇有见识竟不上前接战连退两次拦住他的去路。胡斐心中暗暗叫苦使招“夜战八方藏刀式”向前一攻以左足为轴转了个圈子。这么一转已数清了敌方人数西边六人东边八人南北各是五人伤毙的三人不算对方竟是尚有二十四人。忽听一人朗声长笑声音清越跟着说道:“胡兄弟幸会幸会。每见你一次你武功便长进一层当真是英雄出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归农的声音自南边传来。胡斐不加理会凝视着西方的六名敌人只听那四名没报过名的武士分别说道:“在下张宁!”“在下丁文沛领教。”“在下丁文深见过胡大爷!”“嘿嘿老夫陈敬夫!”胡斐向前一冲突然转而向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武士胸口点去。那人手持一对判官笔正是打穴的好手见对方伸指点来右手判官笔倏地伸出点向他右肩的“缺盆穴”。这一招反守为攻实是极厉害的杀着胡斐虽然出手在先但那人的判官笔长了二尺二寸眼看胡斐手指尚未碰到那人穴道自己缺盆穴先要被点。不料胡斐左手一掠已抓住了判官笔用力向前一送那人“嘿”的一声闷哼判官笔的笔杆已插入他的咽喉。
便在此时只听得身后两人叫道:“在下黄樵!”“在下伍公权!”金刃劈风之声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一扑两柄单刀都砍了个空他顺势回过单刀刷的一下从下而上的斩向黄樵手腕。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着武功再强的人也须着了道儿。不料黄樵精于十八路大擒拿手应变最快眼见刀锋削上手腕危急中抛去兵刃手腕一翻伸指径来抓胡斐单刀的刀背。别瞧他两撇鼠须头小眼细形貌颇为猥崽这一下变招竟是比胡斐还要迅捷五根鸡爪般的手指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着力大挥刀向前砍出不料这黄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这一刀居然没能砍出。就这么呆得一呆身后又有三人同时攻到。胡斐估计情势待得背后三人攻到尚有一瞬余暇须当在这片刻间料理了黄樵此时陷身重围眼前这人又实是劲敌若能伤得了他便减去一分威胁。当下突然撤手离刀双掌击出砰的一响打在他的胸口。黄樵一呆竟然并不摔倒但抓着单刀的手指却终于放开了。胡斐一探手又已抓住刀柄回过身来架住了三般兵器。
那三名武士一个伍公权一个是老头陈敬夫另一个身材魁梧比胡斐几乎高出一个半头手中使的是根熟铜棍足足有四十余斤极是沉重。胡斐一挡之下胸口便是一震待要跃开左右又是两人攻到。
圆性骑马在后众武士都在围攻胡斐一时没人理她。她虽伤重乏力但胡斐力伤五人的经过却是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关怀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闪一避便如她自己躲让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见他身受五人围攻情势危急当即一提缰绳纵马便冲了过去。她马鞭一挥使一招软鞭鞭法中的“阳关折柳”已圈住那魁梧大汉的头颈。那大汉正在自报姓名:“在下高一力领教……”突然喉头一紧已说不出话来。他力气虽大但一来猛地里呼吸闭塞二来总是敌不住马匹的一冲登时立足不定被马匹横拖而去连旁边的张宁也一起带倒。胡斐身旁少了两敌刷刷两刀已将丁文沛、丁文深兄弟砍翻在地突觉背后风声飒然有人欺到不及转身反手“倒卧虎怪蟒翻身”一刀回斫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手上一轻单刀已被敌人的利刃削断敌刃跟着便顺势推到。胡斐大惊左足一点向前直纵出丈余但总是慢了片刻左肩背一阵剧痛已看清楚偷袭的正是田归农不由得暗暗心惊田归农武功也不怎么可是他这柄宝刀锋锐绝伦实所难当。他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从一名武士手中抢到一柄单刀跟着反手一刀这招空手夺白刃干净利落之极反手回攻又是凌厉狠辣无比要知敌人手持利刃跟踪而至其间相差只是一线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躯去喂田归农手中那天龙门镇门之宝的宝刀了。胡斐不敢以单刀和敌人宝刀对碰一味腾挪闪跃展开轻身功夫和他游斗。但拆得七八招十余名敌人一齐围了上来另有三人去攻击圆性。胡斐微一分心当的一响单刀又被宝刀削断。这柄宝刀的锋利实是到了削铁如泥的地步。田归农有心要置胡斐死地寒光闪闪手中宝刀的招数一招紧似一招。他平时使剑用刀并不顺手但这柄刀锋利绝伦只须随手挥舞胡斐已决计不敢撄其锋芒。他使开宝刀直逼而前。胡斐想再抢件兵刃招架但刀枪丛中竟是缓不出手来嗤的一声左肩又被一名武士的花枪枪尖划了长长一条口子。众武士大叫起来:“姓胡的投降吧!”“你是条好汉子何苦在这里枉自送了性命?”“我们人多你寡不敌众认输罢啦不失面子。”田归农却一言不刀刀狠辣的进攻。胡斐肩背伤口奇痛眼看便要命丧当地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大哥别伤这少年的性命。”胡斐虽在咬牙酣斗仍听得出是苗夫人的声音喝道:“谁要你假仁假义?”忙乱之中腰眼里又被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极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足踝提将起来扫了个圈子。众武士心有顾忌一时倒也不敢过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正是张宁他兵刃脱手被胡斐甩得头晕脑胀挣扎不脱。
胡斐见圆性在马上东闪西避那坐骑也已中了几刀不住悲嘶当下提起张宁冲到圆性身前叫道:“跟我来!”圆性一跃下马两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边的柏树已高两人倚树而斗敌人围攻较难。胡斐提起张宁喝道:“你们要不要他的性命?”田归农叫道:“杀得反贼胡斐福大帅重重有赏!”言下之意竟是说张宁是死是活并无干系。他眼见众人迟疑自己便挥刀冲了上来。胡斐知道抓住张宁不足以要胁敌人退开心想田归农宝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是极不容易最好是抓住苗夫人为人质可是她站得远远的相距十余丈之遥无论如何冲不过去。但见田归农一步步的走近当下在张宁身边一摸瞧他腰间是否带得有短刀、匕之类也可用以抵挡一阵。一摸之下触手是个沉甸甸的镖囊胡斐左手点了他穴道右手摘下镖囊摸出一枝钢镖掂了掂份量觉得颇为沉重看准田归农的小腹力运右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镖重劲大去势极猛田归农待得惊觉钢镖距小腹已不过半尺急忙挥刀一格。钢镖虽然立时斩为两截但镖尖余势不衰撞在他右腿之上还是划破了皮肉。便在此时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镖向后直摔。田归农骂道:“小贼瞧你今日逃得到哪里去?”但一时倒也不敢冒进指挥众武士团团将两人围住。
福康安府中这次来的武士连田归农在内共是二十七人被胡斐刀砍掌击、镖打腿踢一共已伤毙了九人胡斐自己受伤也不轻。对方十八人四周围住此时已操必胜之算有几人爱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低声道:“我向东冲出引开众人你快往西去。那匹白马系在松树上。”圆性道:“白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斐道:“这当儿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不用照顾你管教能够突围。”圆性道:“我不用你照顾你这就去罢。”若是依了胡斐的计议一个乘白马奔驰如风一个持勇力当者披靡未始不能脱险。可是圆性不愿意其实在胡斐心中也是不愿意。也许两人决计不愿在这生死关头分开;也许两人早就心中悲苦觉得还是死了干净。胡斐拉住圆性的手说道:“好!袁姑娘咱俩便死在一起。我……我很是喜欢!”
圆性轻轻摔脱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别叫我袁姑娘。我也不是姓袁。”
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临头你还是这般矜持对我丝毫不假辞色。只见一名武士将单刀舞成一团白光一步步逼近。胡斐拾起一块石头向白光圈摔了过去。那武士单刀一格将石头击开。胡斐抓住这个空隙一镖掷出正中其胸那武士扑倒在地眼见不活了。田归农叫道:“这小贼凶横得紧咱们一拥而上难道他当真便有三头六臂不成?”
胡斐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星星心想再来一场激战自己杀得三四名敌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别了。田归农毫无顾忌的大声呼喝指挥命十六名武士从四方进攻同时砍落乱刀分尸。众武士齐声答应。田归农叫道:“他没兵器这一次非将他斩成肉酱不可!”
苗夫人忽地走近几步说道:“大哥且慢我有几句话跟这少年说。”田归农皱起了眉头道:“阿兰你别到这儿来小心这小贼起疯来伤到了你。”苗夫人却甚是固执道:“他立时便要死了。我跟他说一句话有什么干系?”田归农无奈只是道:“好你说罢!”
苗夫人道:“胡相公你的骨灰坛还没埋这便死了吗?”胡斐昂然道:“关你什么事?我不愿破口辱骂女人。你最好走得远些。”苗夫人道:“我答应过你要跟你说你爹爹的事。你虽转眼便死要不要听?”
田归农喝道:“阿兰你胡闹什么?你又不知道。”苗夫人不理田归农对胡斐道:“我只跟你说三句话都是和你爹爹有关的。你听不听?”胡斐道:“不错!我不能心中存着一个疑团而死。你说吧!”苗夫人道:“我这话只能给你一人听你却不可拿住了我要挟倘若你不答应我就不说了。”胡斐道:“你在我死去之前释明我心中疑团我十分感谢岂能反来害你?天下男儿汉大丈夫甚多你道都是田归农这般卑鄙小人么?”田归农脸上更加阴沉了。他不知南兰要跟胡斐说些什么话他向来不敢得罪了她既是无法阻止心想:“不论她说什么总是于我声名不利自是别让旁人听见为妙。”
苗夫人缓步过来走到胡斐身前将嘴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将骨灰坛埋在墓碑之后的三尺处向下挖掘有柄宝刀。”说了这三句话便即退开朗声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凤有关。你既知道了这件秘密死而无憾快将骨灰坛埋好让死者入土为安。你了结这件心事安心领死吧!”胡斐心中一片迷惘实是不懂她这三句话的用意看来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确是先葬了二妹的骨灰再说。”于是看准了墓碑后三尺之处运劲于指伸手挖土。田归农心道:“原来阿兰是跟他说他父亲是死于苗人凤之手。”心中大慰转头向她微微一笑。他听南兰叫胡斐埋葬骨灰坛不便拂逆其意而指挥武士阻止反正胡斐早死迟死也不争在片刻之间。十六名武士各执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余目不转睛的监视。圆性见胡斐挖坑埋葬程灵素的骨灰心想自己与他立时也便身归黄土当下悄悄跪倒合十为礼口中轻轻诵经。胡斐左肩的伤痛越来越厉害两只手渐渐挖深一转头瞥见圆性合十下跪神态庄严肃穆忽感喜慰:“她潜心皈佛我何苦勉强要她还俗?幸亏她没答应否则她临死之时心中不得平安。”突然之间他双手手指同时碰到一件冰冷坚硬之物脑海中闪过苗夫人的那句话:“有柄宝刀!”他不动声色向两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带鞘的单刀抓住刀柄轻轻一抽刀刃抽出寸许毫没生锈心想:“苗夫人说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凤有关’难道这把刀是苗大侠埋在这里的?难道苗大侠为了纪念我爹爹将这柄刀埋在我爹爹的坟里?”他这一下猜测确是没猜错。只是他并不知道苗人凤所以和苗夫人相识而成婚正是由于这口“冷月宝刀”;而他夫妇良缘破裂也是从这口宝刀而起始于苗人凤将这刀埋葬在胡一刀坟中之时。当世除了苗人凤和苗夫人之外没第三人知道此事。胡斐握住了刀柄回头向苗夫人瞧去只听得她幽幽说道:“要明白别人的心那是多么难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缓步远去。田归农叫道:“阿兰你在客店里等我。待我杀了这小贼大伙儿喝酒庆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远。田归农转过头来喝道:“小贼快埋!咱们不等了!”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寒气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长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转不定。田归农和众武士无不大惊。胡斐乘众人心神未定挥刀杀上。当啷当啷几声响处三名武士兵刃削断两人手臂断落。田归农横刀斫至胡斐举刀一格铮声清响声如击磐良久不绝。两人跃开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时都是丝毫无损。原来两口宝刀正堪匹敌。
胡斐一见手中单刀不怕田归农的宝刀登时如虎添翼展开胡家刀法霎时间又伤了三名武士。田归农的宝刀虽和他各不相下但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胡斐相斗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三四招一过臂腿接连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开已然命丧胡斐刀下。此时身上没带伤的武士已寥寥无几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宝刀无不立断尽变空手。胡斐也不赶尽杀绝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汉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田归农见情势不对拔足便逃。众武士搭起地下的伤毙同伴大败而走。众人直到数年之后苦苦思索纷纷议论还是没丝毫头绪不知胡斐这柄宝刀从何而来。总觉此人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飞狐”这外号便由此而传开了。胡斐弹刀清啸心中感慨还刀入鞘将宝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长伴父亲于地下再将程灵素的骨灰坛也轻轻放入土坑拨土掩好。
圆性双手合十轻念佛偈:“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念毕悄然上马缓步西去。
胡斐追将上去牵过骆冰所赠的白马说道:“你骑了这马去吧。你身上有伤还是……还是……”圆性摇摇头纵马便行。胡斐望着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际心头不住盘旋。他身旁那匹白马望着圆性渐行渐远不由得纵声悲嘶不明白这位旧主人为什么竟不转过头来。
(全书完)
后记
《飞孤外传》写于一九六o、六一年间原在《武侠与历史》小说杂志连载每期刊载八千字。小^说^无广告的~顶点*小说~网www.uu234.com
在报上连载的小说每段约一千字至一千四百字。《飞狐外传》则是每八千字成一个段落所以写作的方式略有不同。我每十天写一段一个通宵写完一般是半夜十二点钟开始到第二天早晨七八点钟工作结束。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每八千字成一段落的节奏是绝对不好的。这次所作的修改主要是将节奏调整得流畅一些消去其中不必要的段落痕迹。《飞狐外传》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叙述胡斐过去的事迹。然而这是两部小说互相有联系却并不是全然的统一。在《飞狐外传》中胡斐不止一次和苗人凤相会胡斐有过别的意中人。这些情节没有在修改《雪山飞狐》时强求协调。
这部小说的文字风格比较远离中国旧小说的传统现在并没有改回来但有两种情形是改了的:第一对话中删除了含有现代气息的字眼和观念人物的内心语言也是如此。
第二改写了太新文艺腔的、类似外国语文法的句子。
《雪山飞狐》的真正主角其实是胡一刀。胡斐的性格在《雪山飞狐》中十分单薄到了本书中才渐渐成形。我企图在本书中写一个急人之难、行侠仗义的侠士。武侠小说中真正写侠士的其实并不很多大多数主角的所作所为主要是武而不是侠。
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武侠人物对富贵贫贱并不放在心上更加不屈于威武这大丈夫的三条标准他们都不难做到。在本书之中我想给胡斐增加一些要求要他“不为美色所动不为哀恳所动不为面子所动”。英雄难过美人关像袁紫衣那样美貌的姑娘又为胡斐所倾心正在两情相洽之际而软语央求不答允她是很难的。英雄好汉总是吃软不吃硬凤天南赠送金银华屋胡斐自不重视但这般诚心诚意的服输求情要再不饶他就更难了。江湖上最讲究面子和义气周铁鹪等人这样给足了胡斐面子低声下气的求他揭开了对凤天南的过节胡斐仍是不允。不给人面子恐怕是英雄好汉最难做到的事。胡斐所以如此只不过为了锺阿四一家四口而他跟锺阿四素不相识没一点交情。
目的是写这样一个性格不过没能写得有深度。只是在我所写的这许多男性人物中胡斐、乔峰、杨过、郭靖、令狐冲这几个是我比较特别喜欢的。
武侠小说中反面人物被正面人物杀死通常的处理方式是认为“该死”不再多加理会。本书中写商老太这个人物企图表示:反面人物被杀他的亲人却不认为他该死仍然崇拜他深深地爱他至老不减至死不变对他的死亡永远感到悲伤对害死他的人永远强烈憎恨。
一九七五年一月
第20章 恨无常
忙乱了半晚,胡斐和程灵素到庙后数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脸。程灵素从背后包裹中取出烧饼,两人和着溪中清水吃了。胡斐连番剧斗,又兼大喜大悲,这时只觉手酸脚软,神困力倦,当下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精力稍复,又回去药王庙。两人回进僧舍,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马春花死在床上,脸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悦。胡斐垂泪道:“她要我将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风声紧急,到处追拿你我二人。这当儿又哪里找棺木去?不如将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灵素道:“是。”胡斐弯下腰去,伸手正要将马春花的尸身抱起,程或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
胡斐听她语音严重紧迫,便即缩手,问道:“怎么?”程灵素尚未回答,胡斐已听到身后极细微的缓缓呼吸之声,回过头来,只见板门之后赫然躲着两人,却是程灵素的大师兄慕容景岳和三师姊薛鹊。便在此时,程灵素手一扬,一股褐色的赤蝎粉飞出,打向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动:“床板底下,定是藏着极厉害的敌人。”
但见薛鹊伸手推开房门,正要纵身出来,胡斐行动快极,右手弯处,抱住了程灵素的纤腰,倒纵出门,经过房门时飞起一腿,踢在门板之上。那门板砰的一声向后猛撞,将慕容景岳和薛鹊二人夹在门板和墙壁之间。慕容景岳倒也罢了,薛鹊高高的一个驼背被砖墙挤得痛极,忍不住高声大叫。胡斐和程灵素刚在门口站定,只见床底下赤雾瀰漫,那股赤蝎粉已被人用掌力震了出来,跟着人影闪动,一人长身窜出。只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一阵急响,那人提起手中虎撑,当头往胡斐头顶砸下。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
程灵素叫道:“别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对她的师兄师姊早是深具戒心,知道这些人周身是毒,沾上了一丝半忽便是后患无穷,当下向左滑开三步,避开了石万嗔的虎撑,刷的一声,单刀出手,一招“谏果回甘”,回头反击。这一招回刀砍得快极,石万嗔不及躲闪,危急中虎撑一举,硬架了这一刀,当的一声大响,两人各自向后跃开,石万嗔虎撑中的铁珠只震得呛啷啷、呛啷啷的乱响。
这时慕容景岳和薛鹊已自僧舍中出来,站在石万嗔的身后。石万嗔和胡斐硬接硬架的交了这一招,但觉对方刀法精奇,膂力强劲,自己右臂震得隐隐酸麻,当下不再进击。胡斐心中,却也暗自称异:“这人擅于用毒,武功竟也这般了得。我这一招‘谏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劈出去,他居然接得下来。”只听慕容景岳说道:“程师妹,见了师叔怎么不快磕头?”程灵素道:“咱们哪里钻出一个师叔来啦?从来没听见过。”
石万嗔冷冷的道:“‘毒手神枭’的名字听见过没有?你师父难道从来不敢提我吗?”程灵素道:“‘毒手神枭’?这名字倒似乎听见过的。我师父说他从前确是有过一个师弟,只是他滥用毒药害人,无恶不作,早给师祖逐出门墙了。石前辈,那便是你么?”石万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们这一门讲究使用毒药,既然有了这个‘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充好人?姓石的宁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师父这般假装伪君子。”程灵素怒道:“我师父几时害过一条无辜的人命?”石万嗔道:“你师父害死的人难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说他下手毒死之人,个个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是在旁人看来,却也未必如此。至于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是决不这么想。”胡斐心中一凛,暗想:“此人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程灵素道:“不错。我师父也深悔一生伤人太多,后来便出家做了和尚,礼佛赎罪。他老人家谆谆告诫我们师兄妹四人,除非万不得已,决计不可轻易伤人。晚辈一生,就从未害过一条性命。”石万嗔冷笑道:“假仁假义,又有何益?我瞧你聪明伶俐,倒是我门中的杰出人材。掌门人大会中那几招,要得可漂亮啊,连你师叔也险些着了道儿。”
程灵素道:“你自称是我师叔,冒用我师父‘毒手药王’的名头。要是真正的‘毒手药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龙杯之时,岂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蝎粉?我在大厅上喷那‘三蜈五蟆烟’,我师父他老人家怎会懵然不觉?”
这两句话只问得石万嗔脸颊微赤,难以回答。要知他少年时和无嗔大师同门学艺,因用毒无节,多伤好人,给师父逐出门墙。此后数十年中,曾和无嗔争斗过好几次。两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双方所使药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数次斗法,石万嗔每一回均是屈居下风,若不是无嗔大师始终念着同门之谊,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后一次斗毒之际,石万嗔终于被“断肠草”熏瞎了双目。他逃往缅甸野人山中,以银蛛丝逐步拔去“断肠草”的毒性,双眼方得复明,虽能重见天日,目力却已大损。玉龙杯上沾了赤蝎粉,旱烟管中喷出来的烟雾颜色稍有不同,这些细微之处,他便无法分辨。何况程灵素栽培成了“万毒之王”的毒草“七心海棠”之后,赤蝎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叶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烟”中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这一来,两种毒药的异味全失,毒性却更加厉害。石万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治愈双目,回到中原时听到无嗔大师的死讯,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称雄天下,那料师兄一个年纪轻轻的关门弟子,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那晚程灵素化装成一个龙锺干枯的老太婆,当世擅于用毒的高手,石万嗔无不知晓,他当真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小老太婆在旁吸几口烟,便令他栽上一个大筋斗。程灵素这两句话只问得他哑口无言,慕容景岳却道:“师妹,你得罪了师叔,还不磕头谢罪,当真狂妄大胆。他老人家一怒,立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和薛师妹都已投入他老人家的门下,你乖乖献出《药王神篇》,说不定他老人家一喜欢,也收了你这弟子,岂不是好?”
程灵素心中怒极,暗想这师兄师妹背叛师门,投入本派弃徒门下,那是武林中犯规最严的“欺师灭祖”大罪,不论哪一门哪一派,均要处死不贷。可是她脸上不动声色,说道:“原来两位已改投石前辈门下,那么小妹不能再称你们为师兄师姊了。姜师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辈门下了么?”慕容景岳道:“姜师弟不识时务,不听教诲,已为吾师处死。”程灵素心中一酸,姜铁山为人耿直,虽然行事横蛮,在她三个师兄姊中却是最为正派,不料竟死于石万嗔之手,又问:“薛三姊,你的儿子小铁呢?他很好吧?”薛鹊冷冷地道:“他也死了。”程灵素道:“不知生的是什么病?”薛鹊怒道:“是我的儿子,要你多管什么闲事?”程灵素道:“是,小妹原不该多管闲事。我还没恭喜两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几时成的亲啊?咱们同门学艺一场,连喜酒也不请小妹喝一杯。”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一生恩怨纠葛,凄惨可怖。初时薛鹊苦恋慕容景岳,慕容景岳却另娶了他人。薛鹊一怒之下,便下毒害死了他的妻子。慕容景岳为妻复仇,用毒药毁了薛鹊的容貌,使她身子佝偻,成为一个驼背丑女。姜铁山自来喜欢这个师妹,她虽丑陋不堪,姜铁山却不以为嫌,娶了她为妻。那知慕容景岳在他们成亲生子之后,却又想起这师妹的种种好处来,不断的向她纠缠,终于和姜铁山反脸成仇。姜薛夫妇迫得铸铁为屋,便是为了抗拒大师兄的侵犯。那知结局姜铁山终于为石万嗔所杀,而慕容景岳和薛鹊还是结成了夫妇。程灵素知道这中间的种种曲折,寻思:“二师哥死在石万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师改投他的门下,但也未始不是出于大师哥的从中挑拨。三师姊竟会改嫁大师哥,说不定也有一份谋杀亲夫之罪。”于是叹道:“小铁那日中毒,小妹设法相救,也算花过一番心血。想不到他还是死在‘桃花瘴’下,那也是命该如此了。”慕容景岳脸色大变,道:“你怎么知……”说了这四个字,突然住口,和薛鹊对望了一眼。程灵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罢了。”原来慕容景岳有一项独门的下毒功夫,乃是在云贵交界之处,收集了“桃花瘴”的瘴毒,制成一种毒弹。姜铁山、薛鹊夫妇和他交手多年,后来也想出了解毒之法。程灵素出言试探,慕容景岳一来此事属实,二来出其不意,便随口承认了。程灵素心下更怒,道:“三师姊你好不狠毒,二师哥如此待你,你竟和大师哥同谋,害死了亲夫亲儿。”须知姜小铁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瘴毒弹,薛鹊自有解救之药,她既忍心不救,那么姜铁山、姜小铁父子之死,她虽非亲自下手,却也是同谋。程灵素从慕容景岳冲口而出的四个字中,便猜知了这场人伦惨变的内情。薛鹊急欲岔开话头,说道:“小师妹,我师有意垂顾,那是你的运气,你还不快磕头拜师?”程灵素道:“我若不拜师,便要和二师哥一样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倒也未必尽然。你有福不享,别人又何苦来勉强于你?只是那部《药王神篇》,你该交了出来。我师宽大为怀,你在掌门人大会中冒辈开恩,收录晚辈为徒。”
石万嗔知她问的必是一个刁钻古怪的题目,自己未必能答,但见《药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里,她只须一举手便能毁去,不愿就此和她破脸,便道:“你要问我什么事?”程灵素道:“贵州苗人有一种‘碧蚕毒蛊’……”石万嗔听到“碧蚕毒蛊”四字,脸色登时一变,只听她续道:“将碧蚕毒蛊的虫卵碾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误触,那便中了蛊毒。这算是苗人的三大蛊毒之一,是么?”石万嗔点头道:“不错。小丫头知道的事倒也不少。”他从野人山来到中原,得知无嗔大师已死,便迁怒于他的门人,要尽杀之而后快。不料慕容景岳为人极无骨气,一给石万嗔制住便即哀求饶命,并说师父遗下一部《药王神篇》,落入小师妹之手,愿意拜他为师,引导他去夺取。石万嗔虽恨无嗔大师切骨,但心中对他实是大为敬畏,听说他有遗著,料想其中于使毒的功夫学问,必有无数宝贵之极的法门,当下便收了慕容景岳为徒。其后又听从他的挑拨,杀了姜铁山父子,收录薛鹊。石万嗔和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都动了手,见他三人武功固是平平,使毒的本领也和他们师父相差极远,听说程灵素只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更是毫没放在心上,料想只要见到了,还不手到擒来?在掌门人大会中着了她的道儿,石万嗔仍未服输,只恨双目受了“断肠草”的损伤,眼力不济,因而没瞧出“赤蝎粉”和“三蜈五蟆”烟来,但胡斐在会中所显露的武功,却令他颇为忌惮。他暗暗跟随在后,当胡斐和程灵素赴陶然亭之约时,师徒三人便躲入药王庙的后院。他三人的主旨是在夺取《药王神篇》,见红花会群雄人多势众,一直隐藏在后院,不敢现身。直至胡程二人送别群雄,又在溪畔饮食休息,他三人才藏身在马春花房中,只待胡程二人进房,准拟一击得手。那知程灵素极是精乖,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警觉。这时听程灵素提到“碧蚕毒蛊”,心下才大是吃惊:“想不到这小丫头如此了得,她同门的师兄师姊,可远远不及了。”当下全神戒备,已无丝毫轻敌之念。
程灵素又道:“碧蚕毒蛊的虫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上,均是无色无臭,旁人决计不易察觉。只不过毒粉不经血肉之躯,毒性不烈,有法可解,须经血肉沾传,方得致命。世上事难两全,毒粉一着人体,却有一层隐隐碧绿之色。石前辈在马姑娘的尸身置毒,若是只放在她衫上,倒是不易瞧得出来,但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却连她脸上和手上都放置了。”胡斐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原来这走方郎中用心如此阴险,竟在马春花的尸身放置剧毒,自己和程灵素势必搬动她的尸体,自须中毒无疑,忍不住骂道:“好恶贼,只怕你害人反而害己。”石万嗔虎撑一摇,呛啷啷一阵响声过去,说道:“小丫头真是有点眼力,识得我的‘碧蚕毒蛊’。汉人之中,除我之外,你是绝无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见识,有本事。你师兄师姊那里及得上你?”程灵素道:“前辈谬赞。晚辈所不明白的是,先师遗著《药王神篇》中说道,‘碧蚕毒蛊’放在人体之上,若要不显碧绿颜色,原不为难,却不知石前辈何以舍此法而不用?”石万嗔双眉一扬,说道:“当真胡说八道,苗人中便是放蛊的祖师,也无此法。你师父从未去过苗疆,知道什么?”程灵素道:“前辈既如此说,晚辈原是不能不信,但先师遗著之中,确是传下一法。却不知是前辈对呢,还是先师对。”石万嗔道:“是什么法子,你倒说来听听。”程灵素道:“晚辈说了,前辈定然不信。是对是错,一试便知。”石万嗔道:“如何试法?”程灵素道:“前辈取出‘碧蚕毒蛊’,下在人手之上,晚辈以先师之法取药混入,且瞧有无碧绿颜色。”石万嗔一生钻研毒药,听说有此妙法,将信将疑之余,确是亟欲一知真伪,便道:“放在谁的手上作试?”程灵素道:“自是由前辈指定。”石万嗔心想:“要下在你的手上,你当然不肯。下在那气势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不用提起。”微一沉吟,向慕容景岳道:“伸左手出来!”慕容景岳跳起身来,叫道:“这……这……师父,别上这丫头的当!”石万嗔沉着脸道:“伸左手出来!”慕容景岳见师父的神色大是严峻,原是不敢抗拒,但想那“碧蚕毒蛊”何等厉害,稍一沾身,便算师父给解药治愈,不致送命,可是这一番受罪,却也定然难当无比。他一只左手伸出尺许,立即又颤抖着缩了回去。石万嗔冷笑道:“好吧,你不从师命,那也由你。”慕容量岳听到“不从师命”四字,脸色更是苍白,原来他拜师时曾立下重誓,若是违背师命,甘受惩处。他们这种人每日里和毒药毒物为伍,“惩处”两字说来轻描淡写,其实中间所包含的惨酷残忍之处,令人一想到便会不寒而栗。他正待伸手出去,薛鹊忽道:“师父,我来试好了。”坦然伸出了左手。石万嗔道:“偏不要你!瞧他男子汉大丈夫,有没这个种。”
慕容景岳道:“我又不是害怕。我只想这小师妹诡计多端,定是不安好心,犯不着上她的当。”程灵素点头道:“大师哥果然厉害得紧。从前跟着先师的时候,先师每件事要受你的气,眼下拜了个新师父,仍然是徒儿强过了师父。”石万嗔明知她这番话是挑拨离间,但还是冷冷地向慕容景岳横了一眼。慕容景岳给他这一眼瞧得心中发毛,只得将左手伸了出来。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只黄金小盒,轻轻揭开,盒中有三条通体碧绿的小蚕,蠕蠕而动。他用一只黄金小匙在盒中挑了些绿粉,放在慕容景岳掌心。慕容景岳一条左臂颤抖得更加厉害,脸上充满又怕又怒、又惊又恨的神色,面颊肌肉不住跳动,眼光中流露出野兽般的光芒,似乎要择人而噬。胡斐心想:“二妹这一着棋,不管如何,总是在他们师徒之间伏了深仇大恨。这慕容景岳日后一有机会,定要向他师父报复今日之仇。”只见那些绿粉一放上掌心,片刻间便透入肌肤,无影无踪,但掌心中隐隐留着一层青气,似乎揉捏过青草、树叶一般。石万嗔道:“小妞儿,且瞧你的,有什么法子叫他掌心不显青绿之色。”程灵素不去理他,却转头向胡斐道:“大哥,那日在洞庭湖畔白马寺我和你初次相见,曾和你约法三章,你可还记得么?”胡斐道:“记得。”心想:“那日她叫我不可说话,不可跟人动武,不可离开她三步之外,可是这三件事,我一件也没做到。”程灵素道:“记得就好了,今日你仍当依着这三件事做,千万不能再忘了。”胡斐点了点头。
程灵素道:“石前辈,你身边定有鹤顶红和孔雀胆吧?这两种药物和‘碧蚕毒蛊’既相克而又相辅。你若不信,请看先师的遗著。”说着翻开那本黄纸小册,送到石万嗔眼前。石万嗔一看,只见果然有一行字写着道:“鹤顶红、孔雀胆二物,和碧蚕卵混用,无色无臭,唯见效较缓。”他想再看下去,程灵素却将书合上了。
石万嗔心想:“无嗔贼秃果是博学,这一下须得一试真伪,倘若所言不错,那么这本《药王神篇》也非假书了。”他毕生钻研毒药。近二十年来更是废寝忘食,以求胜过师兄,实已迹近疯狂的地步,此时见到这本残旧的黄纸抄本,便是天下所有的珍宝聚在一起,亦无如此珍贵。他天性原是十分残忍凉薄,和慕容景岳相互利用,本就并无什么师徒之情,又想这番在他掌心试置“碧蚕毒蛊”之后,他日后一有机会,定会反噬,当下全不计及三种剧毒的药物放在一起,事后如何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弹,便有一阵殷红色的薄雾散入慕容景岳掌心,跟着中指的指甲一弹,又有一青黑色薄雾散入他掌心。程灵素见他不必从怀中探取药瓶,指甲轻弹,随手便能将所需毒药放出,手脚之灵便快捷,尚在先师和自己之上,不自禁暗暗惊佩,凝神看他身上,心念一动,已瞧出其中玄妙。原来他一条腰带缝成一格格的小格,匝腰一周,不下七八十格,每一格中各藏药粉。他练得熟了,手掌一伸,指甲中已挑了所需的药粉。练到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一举手便弹出毒粉,对方怎能防备躲避?
那鹤顶红和孔雀胆两种药粉这般散入慕容景岳的掌心,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那容他有缩手余地?慕容景岳本已立下心意,决不容这两种剧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肤,拚着和石万嗔破脸,也要抗拒,眼见他对自己如此狠毒,宁可向小师妹屈服,师兄妹三人联手,也胜于此后受他无穷无尽的折磨。那知石万嗔下毒的手法快如电闪,慕容景岳念头尚未转完,两般剧毒已沾掌心。但见一红一青的薄雾片刻间便即渗入肌肤,手掌心原有那层隐隐的青绿之色,果然登时不见,已跟平常的肌肤毫无分别。石万嗔欢叫一声:“好!”伸手便往程灵素手中的《药王神篇》抓来。程灵素竟不退缩,只是微微一笑。石万嗔五根手指将和书皮相碰,突然想起:“这丫头是那贼秃的关门弟子,书上怎能没有机关?”急忙缩手,心中暗骂:“老石啊老石,你若敢小觑了这丫头,便有十条性命,也要送在她手里了。”慕容景岳掌心一阵麻一阵痒,这阵麻痒直传入心里,便似有千万只蚂蚊同时在咬啮心脏一般,颤声叫道:“小师妹快取解药给我。”程灵素奇道:“咦,大师哥,你怎会忘了先师的叮嘱?本门中人不能放蛊,又有九种没解药的毒药决计不能使用。”慕容景岳一听此言,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说道:“鹤顶红,孔……孔……雀胆属于九大禁药,你……你怎地用在我身上?这不是违背先师的训诲么?”
程灵素冷冷地道:“大师哥居然还记得先师,居然还记得不可违背先师的训诲,当真是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了。那碧蚕毒蛊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鹤顶红和孔雀胆,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先师谆谆嘱咐咱们,便是遇上生死关头,也决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药,这是本门的第一大戒。石前辈和大师哥、三师姊都已脱离本门,这些戒条,自然不必遵守。小妹可不敢忘记啊。”慕容景岳伸右手抓紧左手的脉门,阻止毒气上行,满头冷汗,已是说不出话来。薛鹊右手一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岳左手心中割了两个交差的十字,图使毒性随血外流,明知这法子解救不得,却也可使毒性稍减,一面说道:“小师妹,师父的遗著上怎么说?他老人家既传下了这三种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程灵素道:“薛三姊口中的‘师父’,是指哪一位?是小妹的师父无嗔大师呢,还是你们贤夫妇的师父石前辈?”薛鹊听她辞锋咄咄逼人,心中怒极毒骂,但丈夫的性命危在顷刻,此时有求于她,口头只得屈服,说道:“是愚夫妇该死,还望小师妹念在昔日同门之情,瞧在先师无嗔大师的面上,高抬贵手,救他一命。”
程灵素翻开《药王神篇》,指着两行字道:“师姊请看,此事须怪不得我。”薛鹊顺着她手指看去,只见册上写道:“碧蚕毒蛊和鹤顶红、孔雀胆混用,剧毒入心,无法可治,戒之戒之。”薛鹊大怒,转头向石万嗔道:“师父,这书上明明写着这三种毒药混用,无药可治,你却如何在景岳身上试用?”她虽口称“师父”,但说话的神情已是声色俱厉。
《药王神篇》上达两行字,石万嗔其实并未瞧见,但即使看到了,他也决不致因此而稍有顾忌,这时听薛鹊厉声责问,如何肯自承不知,丢这个大脸?只道:“将那书给我瞧瞧,看其中还有什么古怪?”薛鹊怒极,心知再有犹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一挥,将慕容景岳的一条手臂齐肩斩断。要知那三种毒药厉害无比,虽自掌心渗入,但这时毒性上行,单是割去手掌已然无用,幸好三药混用,发作较慢,同时他掌心并无伤口,毒药并非流入血脉,割去一条手臂,暂时保住了性命,否则早已毒发身亡。薛鹊是无嗔大师之徒,自有她一套止血疗伤的本领,片刻间包扎好了慕容景岳的伤口,手法极是干净利落。程灵素道:“大师哥,三师姊,非是我有意陷害于你。你两位背叛师门,改拜师父的仇人为师,原已罪不容诛,加之害死二师哥父子二人,当真天人共愤。眼下本门传人,只有小妹一人,两位叛师的罪行,若不是小妹手加惩戒,难道任由师父一世英名,身后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儿的手中?二师哥父子惨遭横死,若不是小妹出来主持公道,难道任由他二人永远含冤九泉?”她身形瘦弱,年纪幼小,但这番话侃侃而言,说来凛然生威。胡斐听得暗暗点头,心想:“这两人卑鄙狠毒,早该杀了。”只听她又道:“大师哥一臂虽去,毒气已然攻心,一月之内,仍当毒发不治。两位已叛出本门,遭人毒手,本与小妹无关,只是瞧在先师的份上,这里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师父以数年心血制炼而成,小妹代先师赐你,每一粒可延师兄三年寿命。师兄服食之后,盼你记着先师的恩德,还请拊心自问:到底是你原来的师父待你好,还是新拜的师父待你好?”说着从怀中取出三粒红色药丸,托在手里。
薛鹊正要伸手接过,石万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断,还怕什么毒气攻心?这三粒‘死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才是毒气攻心呢。”程灵素道:“两位若是相信新师父的话,那么这三粒丹药原是用不着了。”说罢便要收入怀中。慕容景岳急道:“不!小师妹,请你给我。”薛鹊道:“多谢小师妹,从今而后,我二人改过自新,重做好人。”低头走到程灵素身前,取过三枚丹药,突然身形一晃,怒喝:“石万嗔,你好毒的……”一句话未说完,俯身摔倒在地。程灵素和胡斐都是大吃一惊,没见石万嗔有何动弹,怎地已下了毒手?程灵素弯下腰来,翻过薛鹊身子,要看她如何被害,是否有救,刚将她身子扳转,突然右手手腕一紧,已被薛鹊抓住。程灵素知道不好,左手待要往她头顶拍落,但右手脉门被她抓住,全身酸麻,竟是动弹不得,薛鹊右手握着短刀,刀尖已抵在程灵素胸口,喝道:“将《药王神篇》放下!”程灵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将《药王神篇》摔在地下。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见薛鹊的刀尖抵正了程灵素的心口,只要轻轻向前一送,立时没命,心中虽是大急,却不敢动手。薛鹊紧紧抓着程灵素手腕,说道:“师父,弟子助你夺到《药王神篇》,请你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药物,放在这小贱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石万嗔笑道:“好徒儿,好徒儿,这法子实在高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蚕毒蛊,两枚指甲中藏了鹤顶红和孔雀胆的毒粉,便要往程灵素掌心放落。慕容景岳重伤之后,虽是摇摇欲倒,却知这是千钧一发的机会,只要程灵素掌心也受了这三种毒药,她若有解药,势须取出自疗,自己便可夺而先用,就算真的没有解药,也是报了适才之仇,叫她作法自毙,当下奋力拦在胡斐身前,防他阻挠石万嗔下毒。胡斐正当无法可施之际,突见慕容景岳抢在自己身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门击去。慕容景岳抬右手招架,胡斐此时情急拚命,那容他有还招余地,左手拳尚未打实,右手掌出如风,无声息的推在他胸口。这一掌虽无声响,力道却是奇重,只推得慕容景岳直向薛鹊撞去。薛鹊被他一撞,登时摔倒,可是左手仍然牢牢抓住程灵素的手腕不放。胡斐纵身上前,在薛鹊的驼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薛鹊吃痛不过,只得松开了程灵素的手腕。这几下犹似电光石火,实只瞬息间的事,薛鹊手掌刚被震开,石万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生怕他手中毒药碰到程灵素身子,右手急掠,在他肩头一推,石万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来。程灵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是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将他手掌的五根指头立时扭断,但这人指上带有剧毒,如何敢碰?急忙后跃而避,石万嗔一抓不中,顺手将金匙掷出。跟着手指连弹,毒粉化作烟雾,喷上了胡斐的手背。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这三人奸险狠毒无比,立心毙之于当场,单刀挥出,白光闪闪,全是进手招数。石万嗔虎撑未及招架,只觉左平上一凉,三报手指已被削断。他又惊又怕,右手又是一弹,弹出一阵烟雾。程灵素惊叫:“大哥,退后!”胡斐挡在程灵素身前,不敢向前追击。眼见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一齐逃出了庙外。
程灵素握着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虽然得脱大难,可是胡斐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刚毒,《药王神篇》上说得明明白白:“剧毒入心,无药可治。”难道挥刀立刻将他右手砍断,再让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续九年性命?三般剧毒入体,以“生生造化丹”延命九年,此后再服“生生造化丹”也是无效了。他是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亲人,和他相处了这些日子之后,在她心底,早已将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这样好的人,难道便只再活九年?
程灵素不加多想,脑海中念头一转,早已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颗白色药丸,放在胡斐口中,颤声道:“快吞下!”胡斐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适才的惊险,犹是心有余怖,说道:“好险,好险!”见那《药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阵秋风过去,吹得书页不住翻转,说道:“可惜没杀了这三个恶贼!幸好他们也没将你的书抢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这三种毒药,那可怎么办?”程灵素柔肠寸断,真想放声痛哭,可是却哭不出来。
胡斐见她脸色苍白,柔声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灵素听到他温柔体帖的说话,更是说不出的伤心,哽咽道:“我……我……”胡斐忽觉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痒,正要伸左手去搔,程灵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颤声道:“别动!”胡斐觉得她手掌冰凉,奇道:“怎么?”突然间眼前一黑,咕咚一声,仰天摔倒。胡斐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可是神智却极为清明,只觉右手手背上一阵麻,一阵痒,越来越是厉害,惊问:“我也中了那三大剧毒么?”
程灵素泪水如珍珠断线般顺着面颊流下,扑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缓缓点了点头。胡斐见此情景,不禁凉了半截,暗想:“她这般难过,我身上所中剧毒,定是无法救治了。”刹时之间,心头涌上了许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赵半山结拜、佛山北帝庙中的惨剧、潇湘道上结识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灵素,以及掌门人大会、红花会群雄、石万嗔……这一切都是过去了,过去了……他只觉全身渐渐僵硬,手指和脚趾寒冷彻骨,说道:“二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难过。只可惜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凤虽是我的杀父之仇,但他慷慨豪迈,实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我死之后,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说到这里,舌头大了起来,言语模糊不清,终于再也说不出来了。
程灵素跪在他身旁,低声道:“大哥,你别害怕,你虽中三种剧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会动弹,不会说话,那是服了那颗麻药药丸的缘故。”胡斐听了大喜,眼睛登时发亮。程灵素取出一枚金针,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将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惊,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连你也沾上了剧毒么?”可是四肢寒气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听使唤,哪里挣扎得了。
程灵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寻常毒药,她可以用手指按捺,从空心金针中吸出毒质,便如替苗人凤治眼一般,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入体,又岂是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见吸出来的血液已全呈鲜红之色,这才放心,吁了一口长气,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欢袁姑娘,那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来,柔情无限的瞧着胡斐,从药囊中取出两种药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黄色药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胡斐只想张口大叫:“我不要你这样,不要你这样!”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对的神色之外,实在无法表示。程灵素打开包裹,取出圆性送给她的那只玉凤,凄然瞧了一会,用一块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怀里。再取出一枝蜡烛,插在神像前的烛台之上,一转念间,从包中另取一枝较细的蜡烛,拗去半截,晃火摺点燃了,放在后院天井中,让蜡烛烧了一会,再取回来放在烛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烛插上烛台。
胡斐瞧着她这般细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只听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惹起你伤心。现下咱们要分手了,不得不说。在掌门人大会之中,我那狠毒的师叔和田归农相遇之时,你可瞧出蹊跷来么?他二人是早就相识的。田归农用来毒瞎苗大侠眼睛的断肠草,定是石万嗔给的。你爹爹妈妈所以中毒,那毒药多半也是石万嗔配制的。”胡斐心中一凛,只想大叫一声:“不错!”程灵素道:“你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我尚未出生,我那几个师兄师姊,也还年纪尚小,未曾投师学艺。那时候当世擅于用毒之人,只有先师和石万嗔二人。苗大侠疑心毒药是我师父给的,因之和他失和动手,我师父既然说不是,当然不是了。我虽疑心这个师叔,可是并无佐证,本来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设法替你报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样,总之是要杀了他……”说到这里,体内毒性发作,身子摇晃了几下,摔在胡斐身边。
胡斐见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边流出一条血丝,真如是万把钢锥在心中钻刺一般,张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梦魇,不论如何大呼大号,总是喊不出半点声息,心里虽然明白,却是一根小指头儿也转动不得。便是这样,胡斐并肩和程灵素的尸身躺在地下,从上午挨到下午,又从下午挨到黄昏。要知那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的毒性何等厉害,虽然程灵素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药已侵入过身体,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动弹。这几个时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身子兀自不能转动,只知程灵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转头瞧她一眼,却是不能。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只听得远处树林中传来一声声枭鸣,突然之间,几个人的脚步声悄悄到了庙外。只听得一人低声道:“薛鹊,你进去瞧瞧。”正是石万嗔的声音。胡斐暗叫:“罢了,罢了!我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静待宰割的份儿。二妹啊二妹,你为了救我性命,给我服下麻药,可是药性太烈,不知何时方消,此刻敌人转头又来,我还是要跟你同赴黄泉。虽然死不足惜,可是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报了。”其实此时麻药的药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尸,全是三大剧毒之故。只听得薛鹊轻轻闪身进来,躲在门后,向内张望。她不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却又瞧不见什么,侧耳倾听,但觉寂无声息,便回出庙门,向石万嗔说了。
石万嗔点头道:“那小子手背上给我弹上了三大剧毒,这当儿不是命赴阴曹,便是一条手臂齐肩切了下来。剩下那小丫头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两个小鬼早已逃得远了。”他话是这么说,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撑呛啷啷的摇动,护住前胸,这才缓步走进庙门。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两人投去,只见两人仍是一动不动,当下晃亮火摺一看,见地下那两人正是胡斐和程灵素。眼见两人全身僵直,显已死去多时。石万嗔大喜,一探程灵素鼻息,早已颜面冰冷,没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时,胡斐双目紧闭,凝住呼吸。石万嗔为人也当真郑重,只觉他颜面微温,并未死透,随手取出一根金针,在程胡两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们若是乔装假死,这么一刺,手掌非颤动不可。程灵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针虽刺入他掌心知觉做为锐敏之处,亦是绝无反应。慕容景岳恨恨的道:“这丫头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药,岂不知情郎没救活,连带送了自己的性命。”
石万嗔急于找那册《药王神篇》,眼见火摺将要烧尽,便凑到烛台上去点蜡烛。火焰刚和烛芯相碰,心念一动:“这枝蜡烛没点过,说不定有什么古怪。”见烛台下放着半截点过的蜡烛,心想:“这半截蜡烛是点过的,定然无妨。”于是拔下烛台上那枝没点过的蜡烛,换上半截残烛,用火摺点燃了。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药王神篇》,齐声喜呼。石万嗔撕下一块衣襟,垫在手上,这才隔着布料将册子拾起。凑到烛火旁翻书一看,只见密密写着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果然是各种医术和药性,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医道占了九成以上。说到毒药之时,要旨也阐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炼毒施毒,以及诸般种植毒草、培养毒虫之法,却说的极为简略。原来无嗔大师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个“毒手药王”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名为《药王神篇》,乃是一部济世救人的医书。
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三人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奇奥妙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是全无用处,石万嗔自是大失所望。他凝思片刻,对薛鹊道:“你搜搜那死丫头的身边,是否另有别的书册。这一部只是医书,没什么用。”说着随手扔在神台之上。薛鹊一搜程灵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没有了。”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师父善写隐形字体,莫非……”这句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暗想:“该死!该死!我何必说了出来?任他以为此书无用,我捡回去细细探索,岂不是好?”但石万嗔何等机伶,立时醒悟,说道:“不错!”又拣起那部《药王神篇》。
一转身间,只见慕容景岳和薛鹊双膝渐渐弯曲,身子软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极是诡异。石万嗔大吃一惊,叫道:“怎么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难道死丫头种成了七心海棠?这……这蜡烛……”
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想起了少年时和无嗔同门学艺时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师父讲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说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等等,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这毒物无色无臭,无影无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乐。师父曾从海外得了这七心海棠的种子,可是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是种它不活。那天晚上,师兄和他自己都向师父讨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种子。师父微笑道:“幸好这七心海棠难以培植,否则世上还有谁能得平安。”瞧慕容景岳和薛鹊的情状,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细察毒从何来,突然间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但随即发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失明。“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亏在进庙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时才不致侵入脏腑,但双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却给程灵素喂了抵御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药,双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慕容景岳和薛鹊慢慢软倒,眼见石万嗔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扑,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冲出庙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静夜之中,虽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隐隐从旷野间传来,有如发狂的野兽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着三具尸首,一个是他义结金兰的小妹子程灵素,两个是他义妹的对头、背叛师门的师兄师姊。破庙中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说不出的寒冷,心中说不出的凄凉。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破庙中漆黑一团。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这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发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万嗔他们一定还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诱他上钩。她早已死了,在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害过一个人的性命,她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来清理师父的门户,再来杀死这两个狼心狗肺的师兄师姊。“她没跟我说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亲母亲是怎样的人,不知她为什么要跟无嗔大师学了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着。我多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二妹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得她对我这样?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只须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师父的丹药,让我在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时光,那是足够足够了!我们一起快快乐乐的度过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时候再死不好么?”忽然想起:“我说‘快快乐乐’,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会快快乐乐?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欢袁姑娘,虽然发觉她是个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减。那么她今日宁可一死,是不是为此呢?”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王铁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边缠绕,“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窗中射进来照在身上,胡斐却只感到寒冷,寒冷……终于,他觉到身上的肌肉柔软起来,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动一下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来,深情无限地望着程灵素。突然之间,胸中热血沸腾。“我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二妹对我这么多情,我却是如此薄幸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齐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鹊的尸身,立时想起:“爹娘的大仇还未报,害死二妹的石万嗔还活在世上。我这么轻生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岂是大丈夫的行径?”却原来,程灵素在临死之时,这件事也料到了。她将七心海棠蜡烛换了一枝细身的,毒药份量较轻的,她不要石万嗔当场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报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的亏。她临死时对胡斐说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许是事实,或许只是猜测,但这足够叫他记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时冲动,自杀殉情。她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胡斐还是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是出手和敌人动武,终致身中剧毒。又或许,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没爱她,更没有像自己爱他一般深切的爱着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为“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程灵素那样的少女,更加永远没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间,胡斐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陈总舵主祭奠那个墓中姑娘时竟哭得那么伤心?”原来,当你想到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时,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他将程灵素和马春花的尸身搬到破庙后院。心想:“两人尸身上都沾着剧毒,须得小心,别沾上了。我还没报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别将两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随着火焰成烟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个大坑,把慕容景岳和薛鹊夫妇葬了。
眼见日光西斜,程灵素和马春花尸骨成灰,于是在庙中找了两个小小瓦坛,将两人的骨灰收入坛内,心想:“我去将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坟旁,她虽不是我亲妹子,但她如此待我,岂不比亲骨肉还亲么?马姑娘的骨灰,要带去湖北广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回到厢房,但见程灵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用具,胶水假须,一概具备,心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福康安派出来追捕的鹰爪,虽然不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水,粘上三绺长须,将两只骨灰坛包入包裹,扬长出庙。他一路向南追踪石万嗔。这日中午,在陈官屯一家饭铺中打尖,刚坐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武官来。领先一人瘦长身材,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胡斐心下微微一惊,侧过了头,心想自己虽已乔装改扮,他未必认得出来,但此人甚是精明,说不定会给他瞧出破绽。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乱,张罗着侍候四位武官。胡斐心想:“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关,倒要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曾铁鸥等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要紧之事,只听得他好生纳闷。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上笃笃声响,有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进来。那人一进饭铺,胡斐心中怦怦乱跳,这几日来他一路打探石万嗔的踪迹,追寻而来,查知他相距已经不远,此人盲了双眼,行走不快,迟早终须追上,不料竟在这个镇上的饭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着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撑。
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了下来,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来。”店小二见他是个乞儿模样,没好气的问道:“你要喝酒,有银子没有?”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给你。”石万嗔一走进饭铺,曾铁鸥便向三个同伴大打手势,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门人大会之中,程灵素口喷毒烟,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却认定是这“毒手药王”做了手脚。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卫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务:第一是追捕红花会群雄和胡斐、程灵素、马春花一行人,寻回福康安的两个儿子,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门人大会的“罪魁祸首”石万嗔;第三是捉拿得悉重大阴私隐秘的汤沛及尼姑圆性。这时曾铁鸥眼见石万嗔双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欢,但犹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这么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势,命他不可作声。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张掌柜的,今儿做什么生意,到陈官屯来啊?”曾铁鸥道:“还不是运米来么?李掌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两人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曾铁鸥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位大夫搭个座头。”说着便打横坐在石万嗔的桌旁。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石万嗔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加理睬。曾铁鸥才知他是真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武官招手道:“赵掌柜,王掌柜,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作东。“那两名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石万嗔身旁。石万嗔眼睛虽盲,耳音仍是极好,听着曾铁鸥等四人满嘴北京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句。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分,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我今儿闹肚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曾铁鸥按住他肩头,笑道:“大夫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走。”石万嗔知道脱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曾铁鸥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石万嗔道:“好好!”举杯喝干,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法便捷,却是谁也没瞧出来。
可是他号称“毒手药王”,曾铁鸥虽然没见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的,便将自己一杯酒和石万嗔面前的一杯酒换过了。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石万嗔没法瞧见。胡斐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杀你?”
他站起身来,付了店帐。只听曾铁鸥笑道:“请啊,请啊,大家干了这杯!”四名武官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说道:“干杯!”只见石万嗔拿着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是以兀自还在得意,见到石万嗔这般情状,心中忽生怜悯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饭店。
数日之后,到了沧州乡下父母的坟地。当他幼时,每隔几年,平四叔便带他前来扫墓。三年前他又曾来过一次。每次到这地方,他总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几天,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如果爹爹妈妈这时还活着……如果他们瞧见我长得这么高大了……如果爹爹见我这么使刀,不知会说什么……。这日他来到墓地时,天色已经向晚,远远瞧见一个穿淡蓝衫子的女人,一动不动的站在他父母墓旁。这块墓地中没别的坟墓,“难道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识?”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见那女子是个相貌极美的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儿,秀丽出众,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白得没半点血色。她见胡斐走来,也是微感讶异,抬起了头瞧着他。这时胡斐离北京已远,途中不遇追骑,已不再乔装,回复了本来面目,但风尘仆仆,满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见是个不相识的少年,也不在意,转过了头去。
这么一转头,胡斐却认出她来——她是当年跟着田归农私奔的苗人凤之妻。当年在商家堡,苗人凤的女儿大叫“妈妈”,张开了双臂要她抱,她却硬起心肠,转过了头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记不起了。但这么狠心一转头,他永远都忘不了。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独个儿在这里干什么?”她陡然听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过身来,脸色更加白了,颤声道:“你……你怎知道我……”说了这几个字,缓缓低下了头,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长眠于地下,终身不知父母之爱,但比起你的女儿来,我还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着心肠不肯抱女儿一抱……不错,我比你的女儿是快活得多了。”苗夫人南兰身子摇摇欲倒,道:“你……你是谁?”胡斐指着坟墓,说道:“我是到这里来叫一声‘爹爹,妈妈!’只因他们死了,这才不答我,这才不抱我。”南兰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错,我姓胡名斐。我见过金面佛苗大侠,也见过他的女儿。”南兰低声道:“他们……他们很好吧?”
胡斐斩钉截铁地道:“不好!”
南兰走上一步,道:“他们怎么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说。”胡斐道:“苗大侠为奸人所害,瞎了双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没妈妈照顾。”南兰惊道:“他……他武功盖世,怎能……”胡斐大怒,厉声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装模作样?田归农行此毒计,难道不是出于你的奸谋?此处若不是我父母的坟墓所在,我一刀便将你杀了。你快快走开吧!”南兰颤声道:“我……我确是不知。胡相公,这时候他已好了吗?”胡斐见她脸色极是诚恳,不似作伪,但想这女子水性杨花、奸滑凉薄,什么样子都装得出,不愿跟她多说,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南兰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兰儿,我苦命的兰儿……”突然间翻身摔倒,晕了过去。胡斐听得声响,回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微一踌躇,过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气厥,脉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万不料到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子竟会如此,当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胁下推拿。过了良久,南兰才悠悠醒转,低声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实情,他和我兰儿到底怎样了?”胡斐道:“难道你还关怀他们?”南兰道:“说来你定然不信。但这几年来,我日日夜夜,想着的便是这两个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见他们一面,可是我哪里又有面目再去见他父女?今日我到这里来,因为苗大哥当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带着我到这里,来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说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侠夫妇两人。当年在这墓前,他跟我说了许多话……”
胡斐见她情辞真挚,确非虚假,他人虽粗豪,心肠却软,便道:“好,我便跟你说一说苗大侠父女的近状。”于是将苗人凤如何双目中毒、如何力败强敌等情简略说了,只是自己如何从旁援手,却轻轻一言带过。南兰絮絮询问苗人凤和苗若兰父女的起居饮食,对苗若兰相貌如何、喜欢什么等等,问得更是仔细。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对这个小姑娘的情状,却是说不上什么。
他一直说到夕阳西下,南兰意犹未足,兀自问个不休。胡斐说到后来,实已无话可答,南兰问他,她女儿穿什么样的衣服,是绸的还是布的?是她父亲到店中买来,还是托人缝制?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叹了口气,说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这样关心,当年又何必……”站起身来,道:“我要投店去啦。本来今日我要来埋葬义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来!”南兰道:“好,明天我也来。”胡斐道:“不!我再也没什么话跟你说了。”他顿了一顿,终于问道:“苗夫人,我爹爹妈妈,是死在苗人凤手下的,是不是?”
南兰缓缓点了点头,道:“他……他曾跟我说起此事……,不过,这是……”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阿兰,阿兰!……阿兰,阿兰!你在哪里?”胡斐和南兰一听,同时脸色微变,原来那正是田归农的叫声。
南兰道:“他找我来啦!明儿一早,请你再到这里,我跟你说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准在此会面。”他不愿跟田归农朝相,隐身在坟墓之后,心想:“明日问明爹爹妈妈身故的真相,若是当真和田归农这奸贼有关,须饶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隐瞒,但我只要细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归农到沧州来,却是为了何事?”只见南兰快步走出墓地,却不是朝着田归农叫声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数十丈远,只听得田归农还在不住口的呼唤:“阿兰,阿兰,你在不在这儿?”南兰才应道:“我在这里。”田归农“啊”了一声,循声奔去。南兰道:“我随便走走,你也不许,便管得我这么紧。”隐隐约约听得田归农陪笑道:“谁敢管你啦?我记挂着你啊。这儿好生荒凉,小心别吓着了……”两人并肩远去,再说些什么,便听不见了。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这里陪着爹娘睡一夜。”从包裹取出些干粮吃了,抱膝坐于墓旁,沉思良久,秋风吹来,微感凉意。墓地上黄叶随风乱舞,一张张扑在他脸上身上,直到月上东山,这才卧倒。
睡到中夜,忽听得马蹄击地之声,远远传来,胡斐一惊而醒,心道:“半夜三更,还有谁在荒郊驰马?”只听得蹄声渐近,那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约有两三里路,蹄声缓了,跟着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马上乘客已下了马背,牵着马在找寻什么。胡斐听得那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当下缩在墓后的长草之中,要瞧来的是谁。
新月之下,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人影牵着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余丈时,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缁衣圆帽,正是圆性。他一颗心剧烈跳动,但觉唇干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想出声呼唤,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声来,霎时间思如潮涌:“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是知道我在这里么?是无意中到这儿呢,还是为了寻我而来?”
只听得圆性轻轻念着墓碑上的字道:“辽东大侠胡一刀夫妇之墓!”幽幽叹了口气,道:“是这里。”在墓前仔细察看,自言自语道:“墓前并无纸灰,那么他还没来扫过墓……”突然之间,剧烈咳嗽起来,越咳越是厉害,竟是不能止歇。只听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渐渐止了,轻轻的道:“倘若当年我不是在师父跟前立下重誓,终身伴着你浪迹天涯,行侠仗义,岂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难过。但你知不知道,我可比你更是伤心十倍啊?”
胡斐和她数度相遇,见她总是若有情若无情,哪里听到过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无人听见,也决不会泄漏心中的郁积。圆性说了这几句话,心神激荡,倚着墓碑,又大咳起来。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纵身而出,柔声道:“怎地受了风寒?要保重才好。”圆性大吃一惊,退了一步,双掌交叉,一前一后,护在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满脸通红。过了一会,圆性道:“你……你这轻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偷听人家说话?”
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顾忌什么,大声道:“袁姑娘,我对你的一片真心,你也决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同去禀告尊师,还俗回家,不做这尼姑了。你我天长地久,永相厮守,岂不是好?”
圆性抚着墓碑,咳得弯下了腰,抬不起身来。胡斐甚是怜惜,走近两步,柔声道:“你不用烦恼啦……”忽见她一声咳嗽,吐出一口血来,不禁一惊,道:“怎地受了伤?”圆性道:“是汤沛那奸贼伤的。”胡斐怒道:“他在哪里?我这便找他去。”圆性道:“我已杀了他。”
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随即又问:“伤在哪里,快坐下歇一歇。”扶着她慢慢坐下。又道:“你既已受伤,就该好好休养,不可鞍马劳顿,连夜奔波。”
圆性转过头来,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说:“我何尝不知该当好好休养,若不是为了你,我何必鞍马劳顿,连夜奔波?”问道:“程家妹子呢?怎么不见她啊?”
胡斐泪盈于眶,颤声道:“她……她已去世了。”圆性大惊,站了起来,道:“怎……怎么……去世了?”胡斐道:“你坐下,慢慢听我说。”于是将自己如何中了石万嗔的剧毒、程灵素如何舍身相救等情一一说了。圆性黯然垂泪。良久良久,两人相对无语,回思程灵素的侠骨柔肠,都是难以自已。一阵秋风吹来,寒意侵袭,圆性轻轻打了个颤。胡斐脱下身上长袍,披在她的身上,低声道:“你睡一忽儿吧。”圆性道:“不,我不睡。我是来跟你说一句话,这……这便要去。”胡斐惊道:“你到哪里去?”圆性凝望着他,轻轻道:“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胡斐听了这两句话,不由得痴了,跟着低声念道:“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圆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速远离为是。我在途中得到讯息,赶来跟你说知。”胡斐道:“什么讯息?”圆性道:“那日和你别后,我便去追寻汤沛。可是这贼子滑溜得紧,竟给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湖北,既是得罪了福康安,全家都有干系,他定要设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速逃命。”胡斐道:“你料得不错。”圆性道:“他外号叫作‘甘霖惠七省’,江湖上交游极其广阔,但想他既是个如此奸滑之徒,未必能当真结交到什么好朋友。此刻大祸临头,非自己赶回家中不可。于是我向西南方疾追。三天之后,果然在清风店追上了他。高梁田里一场恶战,终于使计击毙了这贼子,不过我受伤也是不轻。”胡斐叹了口气。
圆性又道:“我在客店养了几天伤,见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连两批经过,其中有那鹰爪雁行门的周铁鹪在内,便上前招呼,约他说话。”胡斐惊道:“你身上有伤,不怕他记仇么?”圆性微笑道:“我是送他一件大大功名。他就算本来恨我,也就不恨了。我将埋葬汤沛尸体的地方指了给他看,他只要割了首级回去北京,不是大功一件么?他果然很感激我。我说:‘周老爷,你若是将我擒去,自然又是一件大功,只不过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过,从前的许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来。’那周铁鹪倒很聪明,说道:‘胡大哥的为人,兄弟是很佩服的,决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请你转告胡大哥,田归农率领了大批好手,要到沧州他祖坟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胡斐吃了一惊,道:“在这里埋伏?”圆性道:“正是。我听周铁鹪这么说,知道不假,很是着急,生怕来迟了一步,唉,谢天谢地,没出乱子……”
胡斐瞧着她憔悴的容颜,心想:“你为了救我,只怕有几日几夜没睡觉了。”圆性又道:“那田归农何以知道你祖坟葬在此处?又怎知你定要前来扫墓?胡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眼前且避过一步再说。”胡斐道:“今日我见到苗夫人,约她明日再来此处会晤。”圆性道:“苗夫人是谁?”胡斐约略说了。圆性急道:“这女人连丈夫女儿尚只不顾,能守什么信义?快趁早走吧。”胡斐觉得苗夫人对他的神态却不似作伪,又很想知道父母去世的真相,极盼再和苗夫人一会,圆性道:“田归农已在左近,那苗夫人岂有不跟他说知之理?胡大哥,你怎地不听我的话?我连夜赶来叫你避祸,难道你竟半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么?”胡斐心中一凛,道:“你说得对,是我的不是。”圆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认错。”胡斐过去牵了马缰,道:“好,你上马吧。”圆性正要上马,忽听得四面八方唿哨声此起彼伏,敌人四下里攻到,竟已将坟地团团围住了。
胡斐咬牙道:“这女人果然将我卖了。咱们往西闯。”听着这唿哨之声,不禁暗自心惊,来攻之敌人着实不少,倘若圆性并未受伤,两人要突围逃走原是不难,此刻却殊无把握。圆性道:“你只管往西闯,不用顾我。我自有脱身之策。”胡斐胸口热血上涌,喝道:“咱俩死活都在一块!你胡说些什么?跟着我来。”圆性被他这么粗声暴气的一喝,心中甜甜的反觉受用,自知重伤之余,不能使动软鞭,于是一提缰绳,纵马跟在胡斐身后。胡斐拔刀在手,奔出数丈,便见五个人影并肩拦上,他心想:“今日要脱出重围,须得刀刀杀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当下大踏步直闯过去,虽是以寡敌众,仍是并不先行出手,守着后发制人的要诀,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腿旁。两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执铁鞭,一挺鬼头刀,齐声吆喝,分从左右向他头顶砸下。胡斐一见出手,便知两人的武功都甚了得,只要一接上手,非顷刻间可以取胜,余人一经合围,要脱身便千难万难,于是斜身高纵,呼的一刀,往五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手使长剑,举剑挡架。胡斐身在半空,内劲运向刀上,拍拍两腿,快如闪电般踢在第四名武士胸口,那武士直飞出去,口中狂喷鲜血。使剑的武士但觉兵刃上一股巨力传到手臂,又压上心口,立觉前胸后背数十根肋骨似已一齐折断,一声也没出,便此晕死过去。众武士见他在两招之内伤了两个同伴,无不震骇。那使鬼头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爷,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领教。”那使铁鞭的道:“在下谢不挡领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单刀环身一绕,飕飕飕刀光闪动,三下虚招,和身压将过去。司徒雷和谢不挡急退两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东方……”只说到第四个字,胡斐的刀背已砰一声,击在他的后脑,脑骨粉碎,立时毙命,竟是不知他叫东方什么名字。司徒雷和谢不挡严守住门户,又退了两步,却不容胡斐冲过。唿哨声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谢不挡身后,并肩展开。胡斐虽在瞬息之间接连伤毙三名敌人,但那司徒雷和谢不挡颇有见识,竟不上前接战,连退两次,拦住他的去路。胡斐心中暗暗叫苦,使招“夜战八方藏刀式”,向前一攻,以左足为轴,转了个圈子。这么一转,已数清了敌方人数,西边六人,东边八人,南北各是五人,伤毙的三人不算,对方竟是尚有二十四人。忽听一人朗声长笑,声音清越,跟着说道:“胡兄弟,幸会,幸会。每见你一次,你武功便长进一层,当真是英雄出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归农的声音自南边传来。胡斐不加理会,凝视着西方的六名敌人,只听那四名没报过名的武士分别说道:“在下张宁!”“在下丁文沛领教。”“在下丁文深见过胡大爷!”“嘿嘿,老夫陈敬夫!”胡斐向前一冲,突然转而向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武士胸口点去。那人手持一对判官笔,正是打穴的好手,见对方伸指点来,右手判官笔倏地伸出,点向他右肩的“缺盆穴”。这一招反守为攻,实是极厉害的杀着,胡斐虽然出手在先,但那人的判官笔长了二尺二寸,眼看胡斐手指尚未碰到那人穴道,自己缺盆穴先要被点。不料胡斐左手一掠,已抓住了判官笔,用力向前一送,那人“嘿”的一声闷哼,判官笔的笔杆已插入他的咽喉。
便在此时,只听得身后两人叫道:“在下黄樵!”“在下伍公权!”金刃劈风之声,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一扑,两柄单刀都砍了个空,他顺势回过单刀,刷的一下,从下而上的斩向黄樵手腕。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着,武功再强的人也须着了道儿。不料黄樵精于十八路大擒拿手,应变最快,眼见刀锋削上手腕,危急中抛去兵刃,手腕一翻,伸指径来抓胡斐单刀的刀背。别瞧他两撇鼠须,头小眼细,形貌颇为猥崽,这一下变招竟是比胡斐还要迅捷,五根鸡爪般的手指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着力大,挥刀向前砍出,不料这黄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这一刀居然没能砍出。就这么呆得一呆,身后又有三人同时攻到。胡斐估计情势,待得背后三人攻到,尚有一瞬余暇,须当在这片刻间料理了黄樵,此时陷身重围,眼前这人又实是劲敌,若能伤得了他,便减去一分威胁。当下突然撤手离刀,双掌击出,砰的一响,打在他的胸口。黄樵一呆,竟然并不摔倒,但抓着单刀的手指却终于放开了。胡斐一探手,又已抓住刀柄,回过身来,架住了三般兵器。
那三名武士一个伍公权,一个是老头陈敬夫,另一个身材魁梧,比胡斐几乎高出一个半头,手中使的是根熟铜棍,足足有四十余斤,极是沉重。胡斐一挡之下,胸口便是一震,待要跃开,左右又是两人攻到。
圆性骑马在后,众武士都在围攻胡斐,一时没人理她。她虽伤重乏力,但胡斐力伤五人的经过,却是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关怀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闪一避,便如她自己躲让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见他身受五人围攻,情势危急,当即一提缰绳,纵马便冲了过去。她马鞭一挥,使一招软鞭鞭法中的“阳关折柳”,已圈住那魁梧大汉的头颈。那大汉正在自报姓名:“在下高一力领教……”突然喉头一紧,已说不出话来。他力气虽大,但一来猛地里呼吸闭塞,二来总是敌不住马匹的一冲,登时立足不定,被马匹横拖而去,连旁边的张宁也一起带倒。胡斐身旁少了两敌,刷刷两刀,已将丁文沛、丁文深兄弟砍翻在地,突觉背后风声飒然,有人欺到,不及转身,反手“倒卧虎怪蟒翻身”,一刀回斫,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手上一轻,单刀已被敌人的利刃削断,敌刃跟着便顺势推到。胡斐大惊,左足一点,向前直纵出丈余,但总是慢了片刻,左肩背一阵剧痛,已看清楚偷袭的正是田归农,不由得暗暗心惊,田归农武功也不怎么,可是他这柄宝刀锋锐绝伦,实所难当。他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从一名武士手中抢到一柄单刀,跟着反手一刀,这招空手夺白刃干净利落之极,反手回攻又是凌厉狠辣无比,要知敌人手持利刃跟踪而至,其间相差只是一线,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躯,去喂田归农手中那天龙门镇门之宝的宝刀了。胡斐不敢以单刀和敌人宝刀对碰,一味腾挪闪跃,展开轻身功夫和他游斗。但拆得七八招,十余名敌人一齐围了上来,另有三人去攻击圆性。胡斐微一分心,当的一响,单刀又被宝刀削断。这柄宝刀的锋利,实是到了削铁如泥的地步。田归农有心要置胡斐死地,寒光闪闪,手中宝刀的招数一招紧似一招。他平时使剑,用刀并不顺手,但这柄刀锋利绝伦,只须随手挥舞,胡斐已决计不敢撄其锋芒。他使开宝刀,直逼而前。胡斐想再抢件兵刃招架,但刀枪丛中,竟是缓不出手来,嗤的一声,左肩又被一名武士的花枪枪尖划了长长一条口子。众武士大叫起来:“姓胡的投降吧!”“你是条好汉子,何苦在这里枉自送了性命?”“我们人多,你寡不敌众,认输罢啦,不失面子。”田归农却一言不发,刀刀狠辣的进攻。胡斐肩背伤口奇痛,眼看便要命丧当地,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大哥,别伤这少年的性命。”胡斐虽在咬牙酣斗,仍听得出是苗夫人的声音,喝道:“谁要你假仁假义?”忙乱之中,腰眼里又被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极,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足踝,提将起来,扫了个圈子。众武士心有顾忌,一时倒也不敢过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正是张宁,他兵刃脱手,被胡斐甩得头晕脑胀,挣扎不脱。
胡斐见圆性在马上东闪西避,那坐骑也已中了几刀,不住悲嘶,当下提起张宁,冲到圆性身前,叫道:“跟我来!”圆性一跃下马,两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边的柏树已高,两人倚树而斗,敌人围攻较难。胡斐提起张宁,喝道:“你们要不要他的性命?”田归农叫道:“杀得反贼胡斐,福大帅重重有赏!”言下之意,竟是说张宁是死是活,并无干系。他眼见众人迟疑,自己便挥刀冲了上来。胡斐知道抓住张宁,不足以要胁敌人退开,心想田归农宝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是极不容易,最好是抓住苗夫人为人质,可是她站得远远的,相距十余丈之遥,无论如何冲不过去。但见田归农一步步的走近,当下在张宁身边一摸,瞧他腰间是否带得有短刀、匕首之类,也可用以抵挡一阵。一摸之下,触手是个沉甸甸的镖囊,胡斐左手点了他穴道,右手摘下镖囊,摸出一枝钢镖,掂了掂份量,觉得颇为沉重,看准田归农的小腹,力运右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镖重劲大,去势极猛,田归农待得惊觉,钢镖距小腹已不过半尺,急忙挥刀一格。钢镖虽然立时斩为两截,但镖尖余势不衰,撞在他右腿之上,还是划破了皮肉。便在此时,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镖,向后直摔。田归农骂道:“小贼,瞧你今日逃得到哪里去?”但一时倒也不敢冒进,指挥众武士,团团将两人围住。
福康安府中这次来的武士,连田归农在内共是二十七人,被胡斐刀砍掌击、镖打腿踢,一共已伤毙了九人,胡斐自己受伤也不轻。对方十八人四周围住,此时已操必胜之算,有几人爱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低声道:“我向东冲出,引开众人,你快往西去。那匹白马系在松树上。”圆性道:“白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斐道:“这当儿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不用照顾你,管教能够突围。”圆性道:“我不用你照顾,你这就去罢。”若是依了胡斐的计议,一个乘白马奔驰如风,一个持勇力当者披靡,未始不能脱险。可是圆性不愿意,其实在胡斐心中,也是不愿意。也许,两人决计不愿在这生死关头分开;也许,两人早就心中悲苦,觉得还是死了干净。胡斐拉住圆性的手,说道:“好!袁姑娘,咱俩便死在一起。我……我很是喜欢!”
圆性轻轻摔脱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别叫我袁姑娘。我也不是姓袁。”
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临头,你还是这般矜持,对我丝毫不假辞色。只见一名武士将单刀舞成一团白光,一步步逼近。胡斐拾起一块石头,向白光圈摔了过去。那武士单刀一格,将石头击开。胡斐抓住这个空隙,一镖掷出,正中其胸,那武士扑倒在地,眼见不活了。田归农叫道:“这小贼凶横得紧,咱们一拥而上,难道他当真便有三头六臂不成?”
胡斐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星星,心想再来一场激战,自己杀得三四名敌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别了。田归农毫无顾忌的大声呼喝指挥,命十六名武士从四方进攻,同时砍落,乱刀分尸。众武士齐声答应。田归农叫道:“他没兵器,这一次非将他斩成肉酱不可!”
苗夫人忽地走近几步,说道:“大哥,且慢,我有几句话跟这少年说。”田归农皱起了眉头,道:“阿兰,你别到这儿来,小心这小贼发起疯来,伤到了你。”苗夫人却甚是固执,道:“他立时便要死了。我跟他说一句话,有什么干系?”田归农无奈,只是道:“好,你说罢!”
苗夫人道:“胡相公,你的骨灰坛还没埋,这便死了吗?”胡斐昂然道:“关你什么事?我不愿破口辱骂女人。你最好走得远些。”苗夫人道:“我答应过你,要跟你说你爹爹的事。你虽转眼便死,要不要听?”
田归农喝道:“阿兰,你胡闹什么?你又不知道。”苗夫人不理田归农,对胡斐道:“我只跟你说三句话,都是和你爹爹有关的。你听不听?”胡斐道:“不错!我不能心中存着一个疑团而死。你说吧!”苗夫人道:“我这话只能给你一人听,你却不可拿住了我要挟,倘若你不答应,我就不说了。”胡斐道:“你在我死去之前,释明我心中疑团,我十分感谢,岂能反来害你?天下男儿汉大丈夫甚多,你道都是田归农这般卑鄙小人么?”田归农脸上更加阴沉了。他不知南兰要跟胡斐说些什么话,他向来不敢得罪了她,既是无法阻止,心想:“不论她说什么,总是于我声名不利,自是别让旁人听见为妙。”
苗夫人缓步过来,走到胡斐身前,将嘴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将骨灰坛埋在墓碑之后的三尺处,向下挖掘,有柄宝刀。”说了这三句话,便即退开,朗声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凤有关。你既知道了这件秘密,死而无憾,快将骨灰坛埋好,让死者入土为安。你了结这件心事,安心领死吧!”胡斐心中一片迷惘,实是不懂她这三句话的用意,看来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确是先葬了二妹的骨灰再说。”于是看准了墓碑后三尺之处,运劲于指,伸手挖土。田归农心道:“原来阿兰是跟他说,他父亲是死于苗人凤之手。”心中大慰,转头向她微微一笑。他听南兰叫胡斐埋葬骨灰坛,不便拂逆其意而指挥武士阻止,反正胡斐早死迟死,也不争在片刻之间。十六名武士各执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余,目不转睛的监视。圆性见胡斐挖坑埋葬程灵素的骨灰,心想自己与他立时也便身归黄土,当下悄悄跪倒,合十为礼,口中轻轻诵经。胡斐左肩的伤痛越来越厉害,两只手渐渐挖深,一转头,瞥见圆性合十下跪,神态庄严肃穆,忽感喜慰:“她潜心皈佛,我何苦勉强要她还俗?幸亏她没答应,否则她临死之时,心中不得平安。”突然之间,他双手手指同时碰到一件冰冷坚硬之物,脑海中闪过苗夫人的那句话:“有柄宝刀!”他不动声色,向两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带鞘的单刀,抓住刀柄轻轻一抽,刀刃抽出寸许,毫没生锈,心想:“苗夫人说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凤有关’,难道这把刀是苗大侠埋在这里的?难道苗大侠为了纪念我爹爹,将这柄刀埋在我爹爹的坟里?”他这一下猜测,确是没猜错。只是他并不知道,苗人凤所以和苗夫人相识而成婚,正是由于这口“冷月宝刀”;而他夫妇良缘破裂,也是从这口宝刀而起,始于苗人凤将这刀埋葬在胡一刀坟中之时。当世除了苗人凤和苗夫人之外,没第三人知道此事。胡斐握住了刀柄,回头向苗夫人瞧去,只听得她幽幽说道:“要明白别人的心,那是多么难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缓步远去。田归农叫道:“阿兰,你在客店里等我。待我杀了这小贼,大伙儿喝酒庆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远。田归农转过头来,喝道:“小贼,快埋!咱们不等了!”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寒气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长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转不定。田归农和众武士无不大惊。胡斐乘众人心神未定,挥刀杀上。当啷当啷几声响处,三名武士兵刃削断,两人手臂断落。田归农横刀斫至,胡斐举刀一格,铮声清响,声如击磐,良久不绝。两人跃开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时,都是丝毫无损。原来两口宝刀,正堪匹敌。
胡斐一见手中单刀不怕田归农的宝刀,登时如虎添翼,展开胡家刀法,霎时间又伤了三名武士。田归农的宝刀虽和他各不相下,但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胡斐相斗,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三四招一过,臂腿接连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开,已然命丧胡斐刀下。此时身上没带伤的武士已寥寥无几,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宝刀,无不立断,尽变空手。胡斐也不赶尽杀绝,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汉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田归农见情势不对,拔足便逃。众武士搭起地下的伤毙同伴,大败而走。众人直到数年之后,苦苦思索,纷纷议论,还是没丝毫头绪,不知胡斐这柄宝刀从何而来。总觉此人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飞狐”这外号便由此而传开了。胡斐弹刀清啸,心中感慨,还刀入鞘,将宝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长伴父亲于地下,再将程灵素的骨灰坛也轻轻放入土坑,拨土掩好。
圆性双手合十,轻念佛偈:“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念毕,悄然上马,缓步西去。
胡斐追将上去,牵过骆冰所赠的白马,说道:“你骑了这马去吧。你身上有伤,还是……还是……”圆性摇摇头,纵马便行。胡斐望着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际心头不住盘旋。他身旁那匹白马望着圆性渐行渐远,不由得纵声悲嘶,不明白这位旧主人为什么竟不转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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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相见欢
忽听得一人叫道:“且慢,我来斗一斗凤天南。”只见一个形貌委琐的黄胡子中年人空手跃出,唱名的武官唱道:“西岳华拳门掌门人程灵胡程老师!”
凤天南站起身来,双手横持铜棍,说道:“程老师用什么兵刃?”胡斐森然道:“那难说得很。”突然猱身直上,欺到端坐在太师椅中的田归农身前,左手食中两根手指“双龙抢珠”,戳向田归农双目。这一着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田归农虽然大吃一惊,应变仍是奇速,双手挥出,封住来招。那知他快,胡斐更快,双手一圈,已变“怀中抱月”,分击他两侧太阳穴。田归农不及起身迎敌,双手外格,以挡侧击。
胡斐乘他双手提起挡架,腋下空虚,一翻手,已抓住他腰间宝刀的刀柄,刷的一响,青光闪处,宝刀已入手中,乘势转身,砍向凤天南手中的铜棍。
刀是宝刀,招是快招,只听得察察察三声轻响,跟着当啷啷两声,凤天南的熟铜棍中间断下两截,掉在地下。原来胡斐在瞬息之间连砍三刀,凤天南未及变招,手中兵刃已变成四段,双手各握着短短的一截铜棍,鞭不像鞭,尺不像尺,实是尴尬异常。凤天南惊惶之下,急忙向旁跃开三步。便在此时,站在厅门口的汪铁鹗朗声说道:“九家半总掌门到。”胡斐心头一凛,抬头向厅门看去,登时惊得呆了。只见门中进来一个妙龄尼姑,缁衣芒鞋,手执云帚,正是袁紫衣。只是她头上已无一根青丝,脑门处并有戒印。胡斐双眼一花,还怕是看错了人,迎上一步,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是袁紫衣是谁?
霎时间胡斐只觉天旋地转,心中乱成一片,说道:“你……你是袁……”袁紫衣双手合十,黯然道:“小尼圆性。”胡斐兀自没会过意来,突然间背心“悬枢穴”“命门穴”两处穴道疼痛入骨,脚步一晃,摔倒在地,手中宝刀也撒手抛出。袁紫衣怒喝:“住手!”急忙抢上,拦在胡斐身后。自胡斐夺刀断棍、九家半总掌门现身,以至胡斐受伤倒地,只顷刻之间的事。厅上众人尽皆错愕之际,已是奇变横生。程灵素见胡斐受伤,心下大急,急忙抢出。袁紫衣俯身正要扶起胡斐,见程灵素纵到,当即缩手,低声道:“快扶他到旁边!”右手云帚在身后一挥,似是挡架什么暗器,护在胡程二人身后。程灵素半扶半抱的携着胡斐,快步走回席位,泪眼盈盈,说道:“大哥,你怎样了?”胡斐苦笑道:“背上中了暗器,是悬枢和命门。”程灵素这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忙捋起他长袍和里衣,见他悬枢和命门两穴上果然各有一个小孔,鲜血渗出,暗器已深入肌骨。袁紫衣道:“那是镀银的铁针,没有毒,你放心。”举起云帚,先从帚丝丛中拔出一枚银针,然后将云帚之端抵在胡斐悬枢穴上,轻轻向外一拉,起了一枚银针出来,跟着又起出了他命门穴中的银针。原来云帚丝丛之中装着一块极大的磁铁。胡斐道:“袁姑娘……你……你……”袁紫衣低声道:“我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好。”顿了一顿,又道:“我自幼出家,法名叫做‘圆性’。我说‘姓袁’,一则是我娘的姓,二则便是将‘圆性’两字颠倒过来。‘紫衣’,那便是缁衣芒鞋的‘缁衣’!”胡斐怔怔的望着她,欲待不信此事,但眼前的袁紫衣明明是个妙尼,隔了半晌,才道:“你……你为什么要骗我?”圆性低垂了头,双眼瞧着地下,轻轻地道:“我奉师父之命,从回疆到中原来,单身一人,若作僧尼之装,长途投宿打尖甚是不便,因此改作俗家打扮。我头上装的是假发,饮食不沾荤腥,想是你没瞧出来。”
胡斐不知说什么好,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安提督朗声说道:“还有哪一位来跟五虎门凤老师比试?”胡斐这时心神恍惚,黯然魂销,对安提督的话竟是听而不闻。安提督连问了三遍,见无人上前跟凤天南挑战,向福康安道:“回大帅:这七只玉龙御杯,便赏给这七位老师?”福康安道:“很好,很好!”其时天已黎明,窗格中射进朦胧微光,经过一夜剧争,七只玉龙杯的归属才算定局。厅上群豪纷纷议论:“红花会抢去的那只玉龙杯,不知哪一派掌门有本事夺得回来?”“嘿,任他本领再强,也不能跟红花会斗啊。”“红花会陈总舵主武功绝顶,还有无尘道人、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兄弟,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脚色?谁想去夺杯,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又有人瞧着圆性窃窃私议:“怎么这个俏尼姑竟是九家半总掌门?真是邪门。”“是那九家半?怎么还有半个掌门人的?”“她要是真的武功高强,怎地又不去夺一只玉龙杯?”“嘿,人家凤老师的银针,她惹得起么?他手中铜棍给砍成了四段,还能施放银针,败中取胜,了不起。”另一个不服气,说道:“那也不见得!华拳门那黄胡子听到九家半总掌门进来,吃了一惊,这才着了那姓凤的道儿。否则的话,也不知谁胜谁败。”又一个道:“看来还是那田归农差劲,他天龙门的镇门之宝给人空手夺了去,这会儿居然厚着脸皮,又将宝刀捡了回去。”另一人道:“不错!华拳门当然胜过了天龙门。”安提督走到长几之旁,捧起了托盘,往中间一站,朗声说道:“万岁爷恩典,钦赐玉龙御杯,着少林派掌门人大智禅师、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道人、三才剑掌门人汤沛、黑龙门掌门人海兰弼、天龙门掌门人田归农……”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低声向石先生道:“石老师,贵门派和大名怎么称呼?”石先生微微一笑道:“草字万嗔,至于门派嘛,就叫作药王门吧。”安提督续道:“……药王门掌门人石万嗔,五虎门掌门人凤天南收执。谢恩!”听到“谢恩”两字,福康安等官员一齐站起。武林群豪中有些懂礼数的便站了起来,有些却坐着不动,直到众卫士喝道:“都站起来!”这才纷纷起立。大智禅师和无青子各以僧道门中规矩行礼。汤沛、海兰弼等跪下磕头。安提督待各人跪拜已毕,笑道:“恭喜,恭喜!”将托盘递了过去。大智禅师等七人每人伸手取了一只玉龙杯。突然之间,七个人手上犹似碰到了烧得通红的烙铁,实在拿捏不住,一齐松手。乒乒乓乓一阵清脆的响声过去,七只玉杯同时在青砖地上砸得粉碎。
这一下变故,不但七人大惊失色,自福康安以下,无不群情耸动,齐问:“怎样?怎样?”顷刻之间,七人握过玉杯的手掌都是又焦又肿,炙痛难当,不住的在衣服上拂擦。海兰弼伸指到口中吮吸止痛,突然间大声怪叫,原来舌头上也剧痛起来。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微微点头。他此时方才明白,原来程灵素在掷打柯子容的第二枚和第三枚爆竹之中,装上了赤蝎粉之类的毒药,爆竹在七只玉龙杯上空炸开,毒粉便散在杯上。这一个布置意谋深远,丝毫不露痕迹,此刻才见功效。只见程灵素吞烟吐雾,不住的吸着旱烟管,吸了一筒,又装一筒,半点也无得意之色。她左掌中暗藏药丸,递了两颗给胡斐,两颗给圆性,低声道:“吞下!”两人知她必有深意,依言服了。这时人人的目光都瞧着那七人和地下玉杯的碎片,惊愕之下,大厅上寂静无声。圆性忽地走到厅心,云帚指着汤沛,朗声说道:“汤沛,这是皇上御赐的玉杯,你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暗施诡计,尽数砸碎。你心存不轨,和红花会暗中勾结,要拆散福大帅的天下掌门人大会。你这般大逆不道,目无长上,天下英雄都容你不得!”她一字一句,说得清脆响朗。这番话辞意严峻,头头是道,又说他跟红花会暗中勾结。众人正在茫无头绪之际,忽听得她斩钉截铁的说了出来,真所谓先入为主,无不以为实是汤沛所为。福康安心中怒极,手一挥,王剑英、周铁鹪等高手卫士都围到了汤沛身旁。饶是汤沛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此刻也是脸色惨白,既惊且怒,身子发颤,喝道:“小妖尼,这种事也能空口白赖、胡说八道么?”圆性冷笑道:“我是胡说八道之人么?”她向着王剑英道:“八卦门的掌门人王老师。”转头向周铁鹪道:“鹰爪雁行门的掌门人周老师,你们都认得我是谁。这九家半的总掌门我是不当的了。可是我是胡说八道之人呢,还是有担当、有身分之人?你们两位且说一句。”
王剑英和周铁鹪自圆性一进大厅,心中便惴惴不安,深恐她将夺得自己掌门之位的真情抖露出来。他二人是福康安身前最有脸面的卫士首领,又是北京城中武师的顶儿尖儿人物,倘若众人知悉他二人连掌门之位也让人夺了去,今后怎生做人?这时听得圆性称呼自己为本门掌门人,又说:“这九家半的总掌门我是不当的了”。那显是点明。给她夺去的掌门之位重行归还原主,当真是如同临刑的斩犯遇到皇恩大赦一般,心中如何不喜?圆性这么相询,又怎敢不顺着她意思回答?何况他二人听了她这番斥责汤沛的言语之后,原也疑心八成是汤沛暗中捣鬼,否则好端端的七只玉杯,怎会陡然间一齐摔下跌碎。王剑英当即恭恭敬敬地说道:“您老人家武艺超群,在下甚是敬服,为人又宽宏大量,实是当世武林中的杰出人材。”周铁鹪日前给她打败,心下虽然十分记恨,但实在怕她当众抖露丑事,也道:“在下相信您老人家言而有信,顾全大体,尊重武林同道的颜面,若非万不得已,决不揭露成名人物的**。”他这几句话其实说的都是自己之事,求她顾住自己面子,但在旁人听来,自然都以为句句说的是汤沛。众人听得福康安最亲信的两个卫士首领这般说,他二人又都对这少年尼姑这般恭谨,口口声声的“您老人家”,哪里还有怀疑?福康安喝道:“拿下了!”王剑英、周铁鹪和海兰弼一齐伸手,便要擒拿汤沛。汤沛使招“大圈手”,内劲吞吐,逼开了三人,叫道:“且慢!”向福康安道:“福大帅,小人要和她对质几句,若是她能说得出真凭实据,小人甘领大帅罪责,死而无怨。否则这等血口喷人,小人实是不服。”
福康安素知汤沛的名望,说道:“好,你便和她对质。”汤沛瞪视圆性,怒道:“我和你素不相识,何故这等妄赖于我?你究是何人?”
圆性道:“不错,我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何必平白的冤枉你?只是我跟红花会有深仇大恨。你既加盟入了红花会,混进掌门人大会中来捣鬼,我便非揭穿你的阴谋诡计不可。你交友广阔,相识遍天下,交结旁的朋友,也不关我事,你交结红花会匪徒,我却容你不得。”
胡斐在一旁听着,心下存着老大疑团,他明知圆性和红花会众英雄渊源甚深,这砸碎玉杯之事,又明明是程灵素做下的手脚,却不知她何以要这般诬陷汤沛?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猛然想起,圆性曾说她母亲被凤天南逼迫离开广东之后,曾得汤沛收留,难道她母亲之死,竟和汤沛有关?他自从蓦地里见到那念念不忘的俊俏姑娘竟是一个尼姑,便即神魂不定,始终无法静下来思索,脑海中诸般念头此去彼来,犹似乱潮怒涌,连背上的伤痛也忘记了。福康安十年前曾为红花会群雄所擒,大受折辱,心中恨极了红花会人物,这一次招集各派掌门人聚会,主旨之一便是为了对付红花会,这时听了圆性一番言语,心想这姓汤的爱交江湖豪客,红花会的匪首个个是武林中的厉害脚色,若是跟他私通款曲,结交来往,那是半点不奇,若无交往,反倒稀奇了。只听汤沛说道:“你说我结交红花会匪首,是谁见来?有何凭证?”圆性向安提督道:“提督大人,这奸人汤沛,有跟红花会匪首来往的书信。你能设法查对笔迹真假么?”安提督道:“可以!”转头向身旁的武官吩咐了几句。那武官走向一旁方桌,翻开卷宗,取出几封信来,乃是汤沛写给安提督的书信,信中答应来京赴会,并作会中比武公证。
汤沛有恃无恐,暗忖自己结交虽广,但行事向来谨细,并不识得红花会人物,这尼姑便是捏造书信,笔迹一对便知真伪,当下只是微微冷笑。圆性冷冷的道:“甘霖惠七省汤沛汤大侠,你帽子之中,藏的是什么?”汤沛一愕,说道:“有什么?帽子便是帽子。”他取下帽子,里里外外一看,绝无异状,为示清白,便交给了海兰弼。海兰弼看了看,交给安提督。安提督也仔细看了看,道:“没什么啊。”圆性道:“请提督大人割开来瞧瞧。”满洲风俗,遇有盛宴,例有大块白煮猪肉,各人以自备解手刀片割而食,因此安提督身边亦携有解手刀。他听圆性这般说,便取出刀子,割开汤沛小帽的线缝,只见帽内所衬棉絮之中,果然藏有一信。安提督“哦”的一声,抽了出来。汤沛脸如土色,道:“这……这……”忍不住想过去瞧瞧,只听刷刷两声,王剑英和周铁鹪抽刀拦住。
安提督展开信笺,朗声读道:“下走汤沛,谨拜上陈总舵主麾下:所嘱之事,自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盖非此不足以报知遇之大恩也。唯彼伧既大举集众,会天下诸门派掌门人于一堂,自必戒备森严。下走若不幸有负所托,便当血溅京华,以此书此帽拜见明公耳。下走在京,探得……”他读到这里,脸色微变,便不再读下去,将书信呈给了福康安。福康安接过来看下去,只见信中续道:“……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多,如能相见,一一面陈。举首西眺,想望风采。何日重囚彼酋于六和塔顶,再掳彼伧于紫禁城中,不亦快哉!”
福康安愈读愈怒,几欲气破胸膛。
原来十年前乾隆皇帝在杭州微服出游,曾为红花会群雄设计擒获,囚于六和塔顶,后来福康安又在北京禁城中为红花会所俘。这两件事乾隆和福康安都引为毕生奇耻大辱,凡是当年预闻此事的官员侍卫,都已被乾隆逐年来借故诛戮灭口。此两事又因关涉到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的身世隐事,是以红花会亦秘而不宣,江湖上知者极少。事隔十年,福康安创痛渐淡。岂知汤沛竟在信中又揭开了这个大疮疤。福康安又想:信内“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多”云云,又不知包含着多少丑闻**?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单是这一件事,胆敢提到一句的人便足以灭门杀身。
福康安虽然向来镇静,这时也已气得脸色焦黄,双手颤抖,随手接过安提督递上来汤沛的另一封书信,一看之下,两封信上的字迹却并不甚似,但盛怒之际,已无心绪去细加核对。汤沛见自己小帽之中竟会藏着一封书信,惊惶之后微一凝思,已是恍然,知是圆性暗中做下的手脚;自是她处心积虑,买了一顶一模一样的小帽,伪造书信,缝在帽中,然后在自己睡觉或是洗澡之际换了一顶。
他听安提督读信读了一半,不禁满背冷汗,心想今日大祸临头,再见他竟尔不敢再读书信的后半,却呈给了福康安亲阅,可想而知,信中更是写满了大逆不道的言语。他心想:“今日要辩明这不白之冤,惟有查明这小尼姑的来历。”侧头细看圆性,蓦地一惊:“这尼姑好生面熟,从前见过的。”陡然想起,叫道:“你……你是银姑,银姑的女儿!”圆性冷笑道:“你终于认出来了。”汤沛大叫:“福大帅,这尼姑是小人的仇家。她设下圈套,陷害于我。大帅,你千万信她不得。”
圆性道:“不错,我是你的仇家。我母亲走投无路,来到你家。你这人面兽心的汤大侠,见我母亲美貌,竟使暴力侵犯于她,害得我母亲悬梁自尽。这事可是有的?”汤沛心知若是在天下英雄之前承认了这件丑行,自然从此声名扫地,再也无颜见人,但权衡轻重,宁可直认此事,好令福康安相信这小尼姑是挟仇诬陷,于是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群豪对汤沛本来甚是敬重,都当他是个扶危解困、急人之难的大侠,虽听他和红花会勾结,但红花会群雄声名极好,武林中众所仰慕,汤沛即使入了红花会,也丝毫无损于其“大侠”两字的令誉,这时却听得他亲口直认逼奸难女,害人自尽,不由得大哗。许多直性子的登时便大声斥责,有的骂他“伪君子”,有的骂他“衣冠禽兽”,有的说他自居“大侠”,实是不识羞耻。圆性待人声稍静,冷冷地道:“我一直想杀了你这禽兽,替亡母报仇,可是你武功太强,我斗你不过,只有日夜在你屋顶窗下窥伺。嘿嘿,天假其便,给我听到你跟红花会赵半山、常氏兄弟、石双英这些匪首阴谋私议。适才抢夺玉龙杯的那个少年书生,便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的书僮心砚,是也不是?”众人一听,又是一阵嘈乱。
福康安也即想起:“此人正是心砚。他好大的胆子,竟不怕我认他出来!”
汤沛道:“我怎认得他?倘若我跟红花会勾结,何以又出手擒住他?”圆性嘿嘿冷笑,说道:“你手脚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要是我事先没听到你们暗中的密议,也决计想不到这阴谋。我问你,你汤大侠的点穴手法另具一功,你下手点了人家穴道之后,本来旁人再也无法解得开。可是适才你点了那红花会匪徒的穴道,何以大厅上灯火齐熄?那匪徒身上的穴道又何以忽然解了,得以逃去?”汤沛张口结舌,道:“这个……这个……想是暗中有人解救。”
圆性厉声道:“暗中解救之人,除了汤沛汤大侠,天下再无第二个。当时除你之外,还有谁站在那人的身边?”胡斐心想:“她言辞锋利,汤沛实是百口难辩。那少年书生的穴道,明明是我解的。但我只解了一半,另一半不知是何人所解,但想来决不会是汤沛。”
只听得圆性又道:“福大帅,这汤沛和红花会匪徒计议定当,假装将那匪徒心砚擒获,放在你身旁,再由另一批匪徒打灭烛火,那心砚便乘乱就近向你行刺。这批匪徒意料之中,众卫士见那书生已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自不会防他行刺。天幸福大帅洪福齐天,逢凶化吉。众卫士又忠心耿耿,防卫周密,烛火灭熄之后,立即一齐挡在大帅身前保护,贼人的奸计才不得逞。”汤沛大叫:“你胡说八道,哪有此事?”福康安回想适才的情景,对圆性之言不由得信了个十足十,暗叫:“好险!”向王剑英和周铁鹪道:“你们很好,回头升你们的官。”圆性乘机又道:“王大人,周大人,适才贼人的奸计是否如此?”王剑英和周铁鹪均想:“这小尼姑是得罪不得的。何况我们越是说得凶险,保护大帅之功越高,回头封赏越大。”于是一个说:“那书生确是曾扑到大帅身前来,幸好未能成功。”另一个说:“黑暗之中,的确有人过来,功夫厉害得很,我们只好拚了命抵挡……却没想到竟是汤沛,当真凶险得紧。”汤沛难以辩解,只得对圆性道:“你……你满口胡言!适才你又不在厅上,如何得知?”圆性并不回答,回头向着凤天南上上下下的打量。凤天南是她亲生之父,可是曾逼得她母亲颠沛流离,受尽了苦楚,最后不得善终。她曾发下誓愿,要救他三次,以尽父女之情,然后再取他性命,替苦命的亡母报仇。她既诬陷了汤沛,原可再将凤天南扳陷在内,但向他瞧了两眼,心中终是不忍,一时拿不定主意。
圆性这么一犹豫,汤沛老奸巨猾,登时瞧出她脸色迟疑不定,又见她眼光不住的溜向凤天南,心念一动,两下里一凑合,登即料定这事全是凤天南暗中布下的计谋,叫道:“凤天南,原来是你从中捣鬼!你要我暗中助你,令你五虎门在掌门人大会中压倒群雄,这时却又叫你女儿来陷害于我。”凤天南一惊,道:“我女儿?她……她是我女儿?”群豪听了两人之言,无不惊奇。汤沛冷笑道:“你还在这里假痴假呆,装作不知。你瞧瞧这小尼姑,跟当年的银姑有什么分别?”
凤天南双眼瞪着圆性,怔怔的说不出话来,但见她虽作尼姑装束,但秀眉美目,宛然便是昔日的渔家女银姑。
原来当年银姑带了女儿从广东佛山逃到湖北,投身汤沛府中为佣。汤沛这人外表道貌岸然,一副仁人义士的模样,实则行止甚是不端,见银姑美貌,便强逼她相从。银姑羞愤之下,悬梁而死。圆性却蒙峨眉派中一位辈份极高的尼姑救去,带到天山,自幼便给她落发,授以武艺。那位尼姑的住处和天池怪侠袁士霄及红花会群雄不远,平日切磋武学,时相过从。圆性天资极佳,她师父的武功原已极为高深繁复,但她贪多不厌,每次见到袁士霄,总是缠着他要传授几招,而从陈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砚,红花会群雄无人不是多多少少的传过她一些功夫。天池怪侠袁士霄老来寂寞,对她传授尤多。袁士霄于天下武学,几乎说得上无所不知,何况再加上十几位明师,是以圆性艺兼各派之所长,她人又聪明机警,以智巧补功力不足,若不是年纪太轻,内功修为尚浅,直已可跻一流高手之境。这一年圆性禀明师父,回中土为母报仇,鸳鸯刀骆冰便托她带来白马,遇到胡斐时赠送于他。只是赵半山将胡斐夸得太好,圆性少年性情,心下不服,这才有途中和胡斐数度较量之事。不料两人见面后惺惺相惜,心中情苗暗茁。圆性待得惊觉,已是柔肠百转,难以自遣了。她自行约制,不敢多和胡斐见面,只是暗中跟随。后来见他结识了程灵素,她既感自伤,亦复自慰,自己是方外之人,终身注定以青灯古佛为伴,当年拜师之时,曾立下重誓,为师父的衣钵传人,师恩深重,决计不敢有背。程灵素聪明智慧,犹胜于己,对胡斐更是一往情深,胡斐得以为侣,原亦大佳。因此上留赠玉凤,微通消息,但暗地里却已不知偷弹了多少珠泪。她此番东来报仇,大仇人是甘霖惠七省汤沛,心想若是暗中行刺下毒,原亦不难,但此人一生假仁假义,沽名钓誉,须得在天下好汉之前揭破他的假面具,那比将他一剑穿心更是痛快。适逢福康安正要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分遣人手前往各地,邀请各家各派的掌门人赴京与会。圆性查知福康安此举的用意,一来是收罗江湖豪杰,以功名财帛相羁縻,用以对付红花会群雄;二来是挑拨离间,使各派武师相互争斗,不致共同反抗清政府。她细细筹划,要在掌门人大会之中先揭露汤沛的真相,再杀他为母报仇,如能在会中大闹一场,使福康安奸计不逞,那不但帮了红花会诸伯叔一个大忙,不枉他们平日的辛苦教导,抑且是造福天下武林了。在湖北汤沛老家,他门人子侄固然不少,便是养在家中的闲汉门客也有数十人之多,要混进他府中极是不易,但到了北京,汤沛住的不过是一家上等客店,圆性改作男装,进出客店,谁也不在意下。她偷听了汤沛几次谈话,知他热中功名,亟盼乘机巴结上福康安,就此平步青云,于是设下计谋,伪造书信,偷换小帽。再加上程灵素碎玉龙杯、胡斐救心砚等几件事一凑合,汤沛便有苏张之舌也已辩解不来。她原来打算将凤天南也陷害在内,但父女天性,虽说他无恶不作,对己实无半分父女之情,可是话到嘴边终是说不出口。汤沛此刻病急乱投医,便如行将溺死之人,就是碰到一根稻草,也是紧抓不放,叫道:万两银子。
汤沛交结朋友,花费极大。他为了博仁义之名,又不能像凤天南这般开赌场、霸码头,公然的巧取豪夺,听凤天南答应每年相送一万两银子,自不免心动,再加上顾忌银姑之事败露,于是答应相助。汤沛甚工心计,靴底之中,装设有极为精巧的银针暗器,他行路足跟并不着地,足跟若在地下一碰,足尖上便有银针射出,当真是无影无踪,人所难测。他想既然相助凤天南,索性大助一番,让他捧一只玉龙杯回到佛山,声威大振之下,每年相赠的酬金自也不止是一万两银子了。凤天南在会中连败高手,全是汤沛暗放银针。银针既细,他踏足发针之技又是巧妙异常,虽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一人发觉,便连程灵素这等心思周密之人,也没看出端倪。
不料变生不测,凭空闯了一个小尼姑进来,一番言语,将汤沛紧紧地缠在网里,竟是丝毫抗辩不得。他危急之中,突然发觉这尼姑是凤天南的女儿,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这事说出来。他想逼死弱女、比武作弊事小,勾结红花会、图谋叛乱的罪名却是极大,两害相权取其轻,当下便向凤天南父女反击。
凤天南一听汤沛之言,便知他的用意,大声说道:“我知道了你勾结红花会、意图不轨的奸谋,你便想偷放银针,暗中助我,卖一个好,盼望我不向福大帅揭露。嘿嘿,可是我凤天南赤胆忠心,一心报国,岂肯受你这种奸贼收买……”汤沛听他竟然反咬一口,料他必定越说越是不堪,暴怒之下,双足一登,四枚银针激射而出,一齐射进了他小腹。凤天南大叫一声,抱住肚子,弯下腰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圆性急忙抢上扶住,叫道:“爹,爹……你……怎么啦?”王剑英、周铁鹪等见汤沛此时尚要行凶,一齐拥上,将他抓住。汤沛也不反抗,只叫:“冤枉,冤枉!冤孽,冤孽!”他心知福康安甚是多疑,此事纵然辩明,也决计放不过自己,何况铁案似山,无论如何辩明不了,总是自己生平作的恶事太多,到头来遭此报应。圆性将凤天南扶起,只见他双眼一翻,已然气绝而死。厅上早已乱成一团,谁也听不见谁的说话。福康安心想:“这汤沛定然另有同谋之人,那小尼姑多半也知他信内之言,虽说奸谋由她揭露,却也不能留下活口,任她宣泄于外。”于是低声向安提督道:“关上了大门,谁都不许出去,拿下了逐个儿审问。”
胡斐见势不对,纵身抢到圆性身边,低声道:“快走!迟了便脱不了身啦。”圆性点了点头,两人走到程灵素身旁。圆性突然伸出一指,点在蔡威胁下,跟着又在他肩头和背心的重穴上连点两指。蔡威登时跌倒。
姬晓峰一怔,道:“你……”圆性道:“胡大哥,是此人泄露机密,暗中将福康安的两个儿子送了回去。”胡斐“啊”的一声,怒道:“此人如此可恶!”伸足在蔡威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这一脚虽不取了他性命,但蔡威自此筋脉大损,已与废人无异。混乱之中,他二人对付蔡威,旁人也未知觉。胡斐对姬晓峰道:“姬兄快走。一切多谢。咱们后会有期。”姬晓峰见情势不对,拱了拱手,抢步出门。
只听安提督叫道:“大家各归原座,不可嘈吵!”程灵素装了一筒烟,狂喷了几口,跟着又走到厅左厅右,一面喷烟,一面掂起了脚在人丛中瞧热闹。忽然有人叫道:“啊哟,肚子好痛!”他叫声甫歇,四周都有人叫了起来:“啊哟,啊哟!肚痛,肚痛。”程灵素回到胡斐和圆性身边,使个眼色,抱住肚子叫道:“啊唷,好痛,好痛,中了毒啦!”那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肚中也剧烈疼痛,急忙取出一束药草,打火点燃了。他点燃药草,原是意欲解毒,程灵素早料到了此着,躲在人丛中叫道:“毒手药王放毒,毒手药王放毒!”胡斐跟着叫道:“快,快制住他,毒手药王要毒死福大帅。”一片混乱之中,众人那里还能分辨到底毒从何来,心中震于“毒手药王”的威名,认定他一出手便是下毒,何况自己肚中正在痛不可当,眼见他手中药草已经点燃,烧出白烟,料想这烟自然剧毒无比,中者立毙,谁也不敢走近制止。只听飕飕飕响声不绝,四面八方的暗器都向石万嗔射了过去。那石万嗔的武功也真了得,虽然在霎时之间成为众矢之的,竟是临危不乱,一矮身,掀翻一张方桌,横过来挡在身前,只听得噼噼啪啪,犹似下了一层密密的冰雹,数十枚暗器尽数打在桌面之上。他大声叫道:“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药,和我何干?”此番前来赴会的江湖豪客之中,原有许多人想到福康安招集天下掌门人聚会,只怕暗中安排下阴谋毒计,要将武林中的好手一网打尽。须知“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历来人主大臣,若不能网罗文武才士以用,便欲加之斧钺而灭,以免为患民间,煽动天下。这时听到石万嗔大叫:“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药”,个个心惊肉跳,至于福康安自己和众卫士其实也是肚中疼痛,旁人自然不知。
当下厅上更加大乱起来,许多人低声互相招呼:“快走快走,福大帅要毒死咱们。”“要命的快逃!”“快回寓所去服解毒药物。”程灵素在烟管中装了药物,喷出毒烟,大厅上人人吸进,无一得以幸免。这毒烟倒不是致命之物,但吸进者少不免头疼腹痛,痛上大半个时辰方罢。这一招大是厉害,不但使众卫士疑心石万嗔下毒,更使群豪以为福康安有意暗害,大乱之中,她和胡斐、圆性便可乘机脱身。
眼见群豪纷纷夺门而走,但圆性却正和汤沛斗得甚是激烈。原来汤沛乘着混乱,打倒了拿住他的卫士,便欲逃走,却给圆性抢上截住。汤沛为人虽然奸恶,武功修为却是极高,心下恼恨圆性阴谋诬陷,一柄青钢剑招势凌厉,剑剑刺向她的要害。圆性左手持着云帚,右手舞动软鞭,也是立意要将这杀母之仇毙于鞭下。
说到武功,圆性胜在鞭法精妙,汤沛却是内力浑厚得多,一二百招之内难分胜负,长斗下去还是汤沛会占到上风,只是他吸了毒烟,肚腹剧痛,也道中了厉害的毒药,生怕一经使力,毒性发作更快,加之众卫士虎视在旁,若非人人肚痛,早已一拥而上。他眼见圆性鞭法精妙,一时杀她不得,心中慌乱,急欲脱身。但圆性如何肯让他逃走?她事先服了程灵素所给的解药,不怕毒烟,只是对汤沛脚底所发的无影银针却是颇为忌惮。她虽是有备而来,云帚中安上了一块专破镀银铁针的大磁石,但那银针究属太细,施放时又是无影无踪,绝无半点先兆,因此不敢过分逼近,只是舞动软鞭远攻。
这时王剑英、周铁鹪等早已保护福康安退入后堂。福康安传下号令,紧闭府门,谁都不许出去,一面急召太医,服食解毒药物。群豪见府中卫士要关闭府门,更加相信福康安存心加害,此时面临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背负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当即蜂拥而出。众卫士举兵刃拦阻,群豪便即还手冲门。自大厅以至府门须经三道门户,每一道门边都是乒乒乓乓的斗得甚是激烈。这次大会聚集了武林各家各派的高手,虽然真正第一流的清高之士并不赴会,但到来的却也均非寻常,众人齐心外冲,众卫士如何阻拦得住?
安提督按住了肚子,向大智禅师、无青子、田归农等一干高手说道:“奸人捣乱会场,各位但请安坐勿动。福大帅爱才下士,求贤若渴,对各位极是礼敬。各位千万不可起疑。”海兰弼道:“这姓汤的是罪魁祸首,先拿他下来再说。”呛啷啷一响,从身边抖出黑龙双杖,走向厅心,攻向汤沛。胡斐见圆性久战汤沛不下,在府中多耽一刻,便是多一分危机,顾不得身上有伤,抽出单刀,便也上前夹攻。汤沛大叫:“看我的银针!”胡斐、圆性、海兰弼三人都是一惊,凝神提防。汤沛猛地纵起,破窗而出。圆性和胡斐一齐跃起,待要追出,只见银光闪动,一丛银针激射而至。胡斐倒翻一个筋斗避开。圆性急舞云帚,挡住射向身前的银针。就是这么慢得一慢,汤沛已逃得不知去向。只听“啊哟,啊哟!”砰、砰、砰数响,屋顶跌下三名卫士来,均是企图阻拦汤沛而被他一一刺落。程灵素叫道:“毒死福大帅的凶手,你们怎地不捉?”众卫士大惊,都问:“福大帅被毒死了?”程灵素一扯圆性和胡斐的衣袖,低声道:“快走!”三人冲向厅门。出门之际,胡斐和圆性不自禁都回过头来,向尸横就地、被人践踏了一阵的凤天南看去。胡斐心想:“你一生作恶,今日终遭此报。”圆性的心情却是杂乱得多:“你害得我可怜的妈妈好苦。可是你……你终究是我亲生的爹爹。”三人奔出大门,几名卫士上来拦阻。圆性挥软鞭卷倒一人,胡斐左掌拍在一人肩头,掌力一吐,将那卫士震出数丈,跟着右脚反踢,又踢飞了一名卫士。
此刻天已大明,府门外援兵陆续赶到。三人避入了一条小胡同中。胡斐道:“马姑娘失了爱子,不知如何?”圆性道:“那姓蔡的老头派人将马姑娘和两个孩儿送给福康安,我途中拦截,一人难以分身,只救了马姑娘出来。”胡斐道:“那好极了。多谢你啦!”圆性道:“我将马姑娘安置在城西郊外一所破庙之中,往返转折,由此到得迟了。”胡斐沉吟道:“那蔡威不知如何得悉马姑娘的真相,难道是我们露了破绽么?”程灵素道:“定是他偷偷去查问马姑娘。马姑娘昏昏沉沉之中,便说了出来。”胡斐道:“必是如此。福康安在会中倒没下令捉我。”圆性道:“若不是程家妹子施这巧计,只怕你难以平安出此府门。”胡斐点了点头道:“咱们今日搞散福康安的大会,教他图谋成空,只可惜让汤沛逃了。”转头对圆性道:“这恶贼身败名裂,姑娘……你的大仇已报了一半,咱们合力找他,终不成他能逃到天边。”圆性黯然不语,心想我是出家人,现下身分已显,岂能再长时跟你在一起。程灵素道:“少时城门一闭,到处盘查,再要出城便难了。咱们还是赶紧出城。”当下三人回到下处取了随身物品,牵了骆冰所赠的白马。程灵素笑道:“胡大爷,你赢来的这所大宅,只好还给那位周大人啦。”胡斐笑道:“他帮了咱们不少忙,且让他升官之后,再发笔财。”他虽强作笑语,但目光始终不敢和圆性相接。三人知道追兵不久便到,不敢在宅中多作逗留,赶到城门,幸好闭城之令尚未传到。出得城来,由圆性带路,来身马春花安身的破庙。那座庙宇远离大路,残瓦颓垣,十分破败,大殿上的神像青面凹首,腰围树叶,手里拿了一束青草放在口中作咀嚼之状,原来是尝百草的神农氏。圆性道:“程家妹子,到了你老家来啦,这是座药王庙。”
三人走进厢房,只见马春花卧在炕上的稻草之中,气息奄奄,见了三人也不相识,只是不住口的低声叫唤:“我的孩儿呢,我的孩儿呢?”程灵素搭了搭她的脉,翻开她眼皮瞧了瞧。三人悄悄退出,回到殿上。程灵素低声道:“不成啦!她受了震荡,又吃惊吓,再加失了孩子,三件事夹攻,已活不到明日此刻。便是我师父复生,只怕也已救她不得。”
胡斐瞧了马春花的情状,便是程灵素不说,也知已是命在顷刻,想起商家堡中她昔日相待之情,不禁怔怔的流下泪来。他自在福康安府中见到袁紫衣成了尼姑圆性,心中一直郁郁,此刻眼泪一流,触动心事,竟是再也忍耐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程灵素和圆性如何不明白他因何伤心?程灵素道:“我再去瞧瞧马姑娘。”缓步走进厢房。
圆性给他这么一哭,眼圈也早红了,颤声说道:“胡大哥,多谢你待我的一片……一片……”说到这里,不知如何再接续下去。胡斐泪眼模糊的抬起头来,道:“你……你难道不能……不能还俗吗?待杀了那姓汤的,报了父母大仇,不用再做尼姑了。”圆性摇头道:“千万别说这样亵渎我佛的话。我当年对师父立下重誓,皈依佛祖。身入空门之人,再起他念,已是犯戒,何况……何况其他?”说着长长叹了口气。两人呆对半晌,心中均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圆性低声道:“程姑娘人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以后别再想着我,我也永远不会再记到你。”
胡斐心如刀割,道:“不,我永远永远要记着你,记着你。”圆性道:“徒然自苦,复有何益?”一咬牙,转身走出庙门。胡斐追了出去,颤声道:“你……你到哪里去?”圆性道:“你何必管我?此后便如一年之前,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岂不干净?”胡斐一呆,只见她飘然远去,竟是始终没转头回顾。胡斐身子摇晃,站立不定,坐倒在庙门外的一块大石之上,凝望着圆性所去之处,唯见一条荒草小路,黄沙上印着她浅浅的足印。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在想千百种物事,却又似什么也不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前面小路上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胡斐一跃而起,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她又回来了。”但立即知道是空想,圆性去时并未骑马,何况所来的又非一乘一骑。但听蹄声并非奔驰甚急,似乎也不是追兵。过了片时,蹄声渐近,九骑马自西而来。胡斐凝目一看,只见马上一人相貌俊秀,四十岁不到年纪,却不是福康安是谁?胡斐一见福康安,心下狂怒不可抑止,暗想:“此人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清政府欺压汉人,除了当今皇帝乾隆之外,罪魁祸首,便要数到此人了。他对马姑娘负情薄义,害得她家破人亡,命在顷刻。他以兵部尚书之尊,忽然来到郊外,随身侍从自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虽然只有二妹相助,也要挫挫他的威风。纵使杀他不了,便是吓他一吓,也是好的。”当下走到路心,双手在腰间一叉,怒目向着福康安斜视。乘马的九人忽见有人拦路,一齐勒马。
但见福康安不动声色,显是有恃无恐,只说声:“劳驾!”胡斐戟指骂道:“你做的好事!你还记得马春花么?”福康安脸色忧郁,似有满怀心事,淡淡的道:“马春花?我不记得是谁。”胡斐更加愤怒,冷笑道:“嘿嘿,你跟马春花生下两个儿子,不记得了么?你派人杀死她的丈夫徐铮,不记得了么?你母子两人串通,下毒害死了她,也不记得了么?”福康安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尊驾认错人了。”他身旁一个独臂道人哈哈笑道:“这是个疯子,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马春花、牛秋花。”胡斐更不打话,纵身跃起,左拳便向福康安面门打去。这一拳乃是虚势,不待福康安伸臂挡架,右手五指成虎爪之形,拿向他的胸口。他知道如果一击不中,福康安左右卫士立时便会出手,因此这一拿既快且准,有如星驰电掣,实是他生平武学的力作,料想福康安身旁的卫士本事再高,也决计不及抢上来化解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福康安“噫”的一声,径不理会他的左拳,右手食指和中指陡然伸出,成剪刀之形,点向他右腕的“会宗穴”和“阳池穴”,出手之快,指法之奇,胡斐生平从所未见。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胡斐心头猛地一震,立即变招,五指一勾,便去抓他两根点穴的手指,只消抓住了一扭,非教他指骨折断不可。岂知福康安武功俊极,竟不缩手,其余三根手指一伸,翻成掌形,手臂不动,掌力已吐。凡是伸拳发掌,必先后缩,才行出击,但福康安这一掌手臂已伸在外,竟不弯臂,掌力便即送出,招数固是奇幻之极,内力亦是雄浑无比。胡斐大骇,这时身当虚空,无法借力,当下左掌急拍,砰的一响,和福康安双掌相交,刹那间只感胸口气血翻腾,借势向后飘出两丈有余。他吸一口气,吐一口气,便在半空之中,气息已然调匀,轻飘飘的落在地下,仍是神完气足,稳稳站定。只听得**个声音齐声喝彩:“好!”看那福康安时,但见他身子微微一晃,随即坐稳,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立时又回复了先前郁郁寡欢的神气。胡斐自纵身出击至飘身落地,当真只是一霎眼间,可是这中间两人虚招、擒拿、点穴、扭指、吐掌、拚力、跃退、调息,实已交换了七八式最精深的武学变化。相较之下虽是胜败未分,但一个出全力以搏击,一个随手挥送,潇洒自如,胡斐显已输了一筹。胡斐万料不到福康安竟有这等精湛超妙的武功,怔怔的站着,心中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可又掩不住满腔愤怒之情。只听那独臂道人笑道:“俊小子,知道认错人了吗?还不磕头赔罪?”胡斐侧头细看,这人明明是福康安,只是装得满脸风尘之色,又换上了一身敝旧衣衫,但始终掩不住那股发号施令、统率豪雄的尊贵气象,如果这人相貌跟福康安极像,难道连大元帅的气度风华也学得如此神似?
胡斐呆了一呆,心想:“这一干人如此打扮,必是另有阴谋,我可不上这个当。”纵声叫道:“福康安,你武功很好,我比你不上。可是你做下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我明知不敌,终是放你不过,你记住了。”
福康安淡淡的道:“小兄弟,你武功很俊啊。我可不是福康安。你尊姓大名?”胡斐怒道:“你还装模作样,戏耍于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名字么?”
福康安身后一个四十来岁的高大汉子朗声说道:“小兄弟,你气概很好,当真是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胡斐向他望了一眼,但见他双目中神光闪烁,威风凛凛,显是一位武功极强的高手,心中油然而生钦服之心,说道:“阁下如此人才,何苦为满洲贵官作鹰犬?”那大汉微微一笑,道:“北京城边,天子脚下,你胆敢说这样的话,不怕杀头么?”胡斐昂然道:“今日事已至此,杀头便杀,又怕怎地?”
要知胡斐本来生性谨细,绝非莽撞之徒,只是他究属少年,血气方刚,眼看马春花被福康安害得这等惨法,激动了侠义之心,一切全豁了出去,什么也不理会了。也说不定由于他念念不忘的美丽姑娘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尼姑,令他觉得世情惨酷,人生悲苦,要大闹便大闹一场,最多也不过杀头丧命,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手按刀柄,怒目横视着这马上九人。只见那独臂道人一纵下马,也没见他伸手动臂,只是眼前青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拔剑手法之快,实是生平从所未见。胡斐暗暗吃惊:“怎地福康安手下收罗了这许多高手人物?昨日掌门人大会之中,如有这些人在场镇压,说不定便闹不成乱子。”他生怕独臂道人挺剑刺来,斜身略闪,拔刀在手。那道人笑道:“看剑!”但见青光闪动,在一瞬之间,竟已连刺八剑。这八剑迅捷无比,胡斐那里瞧得清剑势来路,只得顺势挥刀招架。他家传的胡家刀法实是非同小可,那独臂道人八剑虽快,还是一一被他挡住。八剑来,八刀挡,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连响八下,清晰繁密,干净利落,胡斐虽然略感手忙脚乱,但第九刀立即自守转攻,回刀斜削出去。那独臂道人长剑一掠,刀剑粘住,却半点声音也不发出来。马上诸人又是齐声喝彩:“好剑法,好刀法!”福康安道:“道长,走吧,别多生事端了。”那道人不敢违拗主子之言,应道:“是!”可是他见胡斐刀法精奇,斗得兴起,颇为恋恋不舍,翻身上马,说道:“好小子,刀法不错啊!”胡斐心中钦佩,道:“好道人,你的剑法更好!”但跟着冷笑道:“可惜,可惜!”那道人瞪眼道:“可惜什么?我剑法中有何破绽?”胡斐道:“可惜你剑法中毫无破绽,为人却有大大的破绽。一个武林高手,却去做清政府贵官的奴才。”
那道人仰天大笑,说道:“骂得好,骂得好!小兄弟,你有胆子再跟我比比剑么?”胡斐道:“有什么不敢?最多是比你不过,给你杀了。”那道人道:“好,今晚三更,我在陶然亭畔等你。你要是怕了,便不用来。”
胡斐昂然道:“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岂怕鹰犬奴才!”那些人都是大拇指一翘,喝道:“说得好!”纵马而去,有几人还是不住的回头。
当胡斐和那独臂道人刀剑相交之时,程灵素已从庙中出来,见到福康安时也是大为吃惊,这时见九人远去,说道:“大哥,怎地福康安到了这里?今晚你去不去陶然亭赴约?”胡斐沉吟道:“难道他真的不是福康安?那决计不会。我骂他那些卫士侍从是鹰犬奴才,他们怎地并不生气,反而赞我说得好?”程灵素又问:“今晚去不去赴约?”便道:”自然去啊。二妹,你在这里照料马姑娘吧。”程灵素摇头道:“马姑娘是没什么可照料的了。她神智已失,支撑不到明天早晨。你约斗强敌,我怎能不去?”
胡斐道:“你拆散了福康安苦心经营的掌门人大会,此刻他必已查知其中原委。你若和我同去,岂不凶险?”程灵素道:“你孤身赴敌,我如何放心得下?有我在一旁照料,总是多一个帮手。”胡斐知她决定了的事无法违拗,这义妹年纪小小,心志实比自己坚强得多,也只得由她。
程灵素轻声问道:“袁……袁姑娘,她走了吗?”胡斐点点头,心中一酸,转过身来,走入庙内。他走进厢房,只听马春花微弱的声音不住在叫:“孩子,孩子!福公子,福公子,我要死了,我只想再见你一面。”胡斐又是一阵心酸:“情之为物,竟是如此不可理喻。福康安这般待她,可是她在临死之时,还是这样的念念不忘于他。”
两人走出数里,找到一家农家,买了些白米蔬菜,做了饭饱餐一顿,回来在神农庙中陪着马春花,等到初更天时,便即动身。胡斐和程灵素商量,福康安手下的武士邀约比武,定是不怀善意,不如早些前往,暗中瞧瞧他们有何阴谋布置。
那陶然亭地处荒僻,其名虽曰陶然,实则是一尼庵,名叫“慈悲庵”,庵中供奉观音大士。
胡斐和程灵素到得当地,但见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芦苇,西风一哄,芦絮飞舞,有如下雪,满目尽是肃杀苍凉之气。忽听“啊”的一声,一只鸿雁飞过天空。程灵素道:“这是一只失群的孤雁了,找寻同伴不着,半夜里还在匆匆忙忙的赶路。”忽听芦苇丛中有人接口说道:“不错。地匝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两位真是信人,这么早便来赴约了。”胡程二人吃了一惊:“我们还想来查察对方的阴谋布置,岂知他们早便到处伏下了暗桩,这人出口成诗,看来也非泛泛之辈。”胡斐朗声道:“奉召赴约,敢不早来?”只见芦苇丛中长身站起一个满脸伤疤、身穿文士打扮的秀才相公,拱手说道:“幸会,幸会。只是请两位稍待,敝上和众兄弟正在上祭。”胡斐随口答应,心下好生奇怪:”福康安半夜三更的,到这荒野之地来祭什么人?”
蓦地里听得一人长声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吟到后来,声转呜咽,跟着有十余人的声音,或长叹,或低泣,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女子的哭声。
胡斐听了那首短词,只觉词意情深缠绵,所祭的墓中人显是一个女子,而且“碧血”云云,又当是殉难而死,静夜之中,听着那凄切的伤痛之音,触动心境,竟也不禁悲从中来,便想大哭一场。
过了一会,悲声渐止,只见十余人陆续走上一个土丘。胡斐身旁的那秀才相公叫道:“道长,你约的朋友到啦。”那独臂道人说道:“妙极,妙极!小兄弟,咱们来拚斗三百合。”说着纵身奔下土丘。胡斐便迎了上去。
那道人奔到离胡斐尚有数丈之处,蓦地里纵身跃起,半空拔剑,借着这一跃之势,疾刺过来。这一刺出手之快,势道之疾,实是威不可当。胡斐见他如此凶悍,激起了少年人的刚强之气,也是纵身跃起,半空拔刀。两人在空中一凑合,当当当当四响,刀剑撞击四下,两人一齐落下地来。这中间那道人攻了两剑,胡斐还了两刀。两人四只脚一落地,立时又是当当当当当当六响。土丘之上,彩声大作。那道人剑法凌厉,迅捷无伦,在常人刺出一剑的时刻之中,往往刺出了四五剑。胡斐心想:“你会快,难道我便不会。”展开”胡家快刀”,也是在常人砍出一刀的时刻之中砍出了四五刀。相较之下,那道人的剑刺还是快了半分,但剑招轻灵,刀势沉猛,胡斐的刀力,却又比他重了半分。两人以快打快,什么腾挪闪避,攻守变化,到后来全说不上了,直是闭了眼睛狠斗,只听叮叮当当刀剑碰撞,如冰雹乱落,如众马奔腾,又如数面羯鼓同时击打,繁音密点,快速难言。那独臂道人一面狠斗,一面大呼:“痛快,痛快!”剑招越来越是凌厉。胡斐暗暗心惊,陡逢强敌,当下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刀法之得心应手实是从所未有,自己独个儿练习之时,那有这等快法?原来他这胡家刀法精微奇奥之处甚多,不逢强敌,数招间即足取胜,其妙处不显,这时给那独臂道人一逼,才现出刀法中的绵密精巧来。那独臂道人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阵大仗,当此快斗之际,竭力要寻这少年刀法中的破绽,可是只见他刀刀攻守并备,不求守而自守,不务攻却猛攻,每一招之后,均伏下精妙的后着,哪里有破绽可寻?
这独臂道人的功力实比胡斐深厚得多,倘若并非快斗,胡斐和他见招拆招,自求变化,独臂道人此时已然得胜。但越打越快之后,胡斐来不及思索,只是将平素练熟了一套”快刀”使将出来应付。这路“快刀”乃明末大侠“飞天狐狸”所创,传到胡斐之父胡一刀手上,又加了许多变化妙着。此时胡斐持之临敌,与胡一刀亲自出阵已无多大分别,所差者只是火候而已。不到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拆解了五百余招,其快可知。时刻虽短,但那道人已是额头见汗,胡斐亦是汗流浃背,两人都可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
此时剧斗正酣,胡斐和那独臂道人心中却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剑刺刀劈,招数绵绵不绝,谁也不能先行罢手。刀剑相交,叮当声中,忽听得一人长声唿哨,跟着远处传来兵刃碰撞和吆喝之声。那独臂道人一声长笑,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小兄弟,你刀法很高,这当口有敌人来啦!”胡斐一怔之间,只见东北角和东南角上影影绰绰,有六七人奔了过来。黑夜中刀光一闪一烁,这些人手中都持着兵刃。又听得背后传来吆喝之声,胡斐回过头来,见西北方和西南方也均有人奔到,约略一计,少说也有二十人之谱。独臂道人叫道:“十四弟,你回来,让二哥来打发。”那指引胡斐过来的书生手持一根黄澄澄的短棒模样兵刃,本在拦截西北方过来的对手,听到独臂道人的叫唤,应道:“好!”手中兵刃一挥,竟然发出呜呜声响,反身奔上小丘,和众人并肩站立。月光下胡斐瞧得分明,福康安正站在小丘之上,他身旁的十余人中,还有三四个是女子。胡斐大喜:“四面八方来的这些人都和福康安为敌,不知是那一家的英雄好汉?瞧这些人的轻身功夫,武功都非寻常。我和他们齐心协力,将福康安这奸贼擒住,岂不是好?”但转念又想:“福康安这恶贼想不到武功竟是奇高,手下那些人又均是硬手,瞧他们这般肆无忌惮的模样,莫非另行安排下阴谋?”
正自思疑不定,只见四方来人均已奔近,一看之下,更是大惑不解,奔来的二十余人之中,半数是身穿血红僧袍的藏僧,余人穿的均是清宫卫士的服色。他纵身靠近程灵素,低声道:“二妹,咱们果然陷入了恶贼的圈套,敌人里外夹攻,无法抵挡,向正西方冲!“
程灵素尚未回答,清宫卫士中一个黑须大汉越众而出,手持长剑,大声说道:“是无尘道人么?久仰你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天下无双,今日正好领教。”那独臂道人冷冷地道:“你既知无尘之名,尚来挑战,可算得大胆。你是谁?”胡斐听了那黑须卫士的话,禁不住脱口叫道:“是无尘道长?”无尘笑道:“正是!赵三弟夸你英雄了得,果然不错。”胡斐惊喜交集,道:“可是……可是,那福康安……我赵三哥呢?”那黑须大汉回答无尘的话道:“在下德布。”无尘道:“啊,你便是德布。我在回疆听人言道:最近皇帝老儿找到了一只牙尖爪利的鹰犬,叫作什么德布,称做什么‘满洲第一勇士’,是个什么御前侍卫的头儿。便是你了?”他连说三个“什么”,只把德布听得心头火起,喝道:“不错!你既知我名,还敢到天子脚下来撒野,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不耐烦了”四字刚脱口,寒光一闪,无尘长剑已刺向身前。德布横剑挡架,当的一响,双剑相交,嗡嗡之声不绝,显是两人剑上劲力均甚浑厚。无尘赞了声:“也还可以!”剑招源源递出。德布的剑招远没无尘快捷,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偶尔还刺一剑,却也十分的狠辣,那“满洲第一勇士”的称号,果然并非幸致。
胡斐曾听圆性说过,红花会二当家无尘道人剑术之精,当世数一数二,想不到自己竟能和他拆到数百招不败,不由得心头暗喜,又想:“幸亏我不知他便是无尘道长,否则震于他的威名,心中一怯,只怕支持不到一百招便败下来了。”又想:“他是红花会英雄,赵三哥的朋友,然则那福康安,难道当真我是认错了人?”正自凝神观看无尘和德布相斗,两名清宫侍卫欺近身来,喝道:“抛下兵器!”胡斐道:“干什么?”一名侍卫道:”你胆敢拒捕么?”胡斐道:“拒捕便怎样?”那侍卫道:“小贼好横!”举刀砍将过来。胡斐闪身避开,还了一刀。岂知另一名侍卫手中一柄铁锤蓦地里斜刺打到,击在胡斐的刀口之上,此人膂力甚大,兵器又是奇重。胡斐和无尘力战之余,手臂隐隐酸麻,一个拿捏不住,单刀脱手,直飞起来。那人一锤回转,便向他背心横击。胡斐兵刃离手,却不慌乱,身形一闪,避开了他的铁锤,顺势一个肘槌,撞正他腰眼。那人大声叫道:“啊哟,好小子!”痛得手中铁锤险些跌落。跟着又有两名侍卫上来夹攻,一个持鞭,一个挺着一枝短枪。
程灵素叫道:“大哥,我来帮你。”抽出柳叶刀,欲待上前相助。胡斐叫道:“不用,且瞧瞧你大哥空手入白刃的手段。”程灵素见他在四个敌人之间游走闪避,情势似乎甚险,但听他说得悠闲自在,又知他武功了得,便站在一旁,挺刀戒备。
胡斐展开从小便学会的“四象步法”,东跨一步,西退半步,在四名高手侍卫之间穿来插去。他这“四象步”按着东苍龙、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四象而变,每象七宿,又按二十八宿之形再生变化。敌人的四件兵刃有轻有重,左攻右击,可是他步法奇妙,往往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敌人兵刃,有时相差不过数寸之微,可就是差着这么几寸,便即夷然无损。程灵素初时还担着老大心事,但越瞧越是放心,到后来瞧着他精妙绝伦的步法,竟有点心旷神怡起来。
这四名侍卫都是满洲人,未入清宫之时,号称“关东四杰”,都算得是一流高手。胡斐凭着巧妙的“四象步”自保,可是几次乘隙反击,却也未曾得手,每一次都是反遇凶险,一转念间,已明其理,原来适才利无尘道人剧斗,耗力太多,这时元气未复,一到紧要关头,待要动用真力,总是差之厘毫,不能发挥拳招中的精妙之着。他一经想通,当即平心静气,只避不攻,在四名诗卫夹击之下缓缓调匀气息。那边无尘急攻数十招,都给德布一一挡开,却不禁焦躁起来,暗道:“十年不来中原,今日首次出手便是不利。难道当真老了,不中用了?”其实这德布的武功实是大有过人之处,何况无尘不过心下焦躁,德布却已背上冷汗淋漓,越打越怕,但觉对手招数神出鬼没,出剑之快,实非人方之所能及,暗想自己纵横天下,从未遇到过这般劲敌,待要认输败退,却想今日一败,这“踢穿黄马褂、御前侍卫班领、满洲第一勇士、统领大内十八高手”一长串的衔头却往那里搁去?想到此处,把心一横,豁出了性命,奋力抵挡。
无尘眼见胡斐赤手空拳,以一敌四,自己手有剑,却连一个敌人也拾夺不下,他生性最是好胜,这脾气愈老弥甚,当下一剑快似一剑,着着抢攻,步步占先。德布见敌人攻势大盛,剑锋织成了一张光幕,自己周身要害尽在他剑光笼罩之下,自知不敌,数度想要招呼下属上来相助,但一想到“大伙儿齐上”这五个字一出口,一生英名便是付于流水,总是强行忍住,心想自己方当壮年,这独臂道人年事已高,剑招虽狠,自己只要久战不屈,拖得久了,对方气力稍衰,便有可乘之机。无尘高呼酣战,精神愈长。众侍卫瞧得心下骇然,但见两人剑光如虹,使的是什么招数早已分辨不清。小丘上众人也是一声不响,静观两人剧斗,眼见无尘渐占上风,都想:“道长英风如昔,神威不减当年,可喜可贺!”猛听得无尘大叫一声:“着!”当的一响,一剑刺在德布胸口,跟着又是喀喇一声,手中长剑已然折断。原来德布衣内穿着护胸钢甲,这一剑虽然刺中,他却毫无损伤,反而折了对方长剑。无尘一怔之下,德布已一剑刺中他右肩。小丘上众人大惊,两人疾奔冲下救援。只听得无尘喝道:“牛头掷叉!”手中断剑飞出,刺入了德布的咽喉,德布大叫一声,往后便到。无尘哈哈大笑,说道:“是你赢,还是我赢?”德布颈上中了断剑,虽不致命,却已斗志全失,颤声道:“是你赢!”无尘笑道:“你接得我许多剑招,又能伤我肩头,大是不易!好,瞧在你刺伤我一剑的份上,饶了你的性命!”
两名侍卫抢上扶起德布,退在一旁。
无尘得意洋洋,肩伤虽然不轻,却是漫不在乎,缓缓走上土丘,让人替他包扎伤口,兀自指指点点,评论胡斐的步法。胡斐内息绵绵,只觉精力已复,深深吸一口气,猛地抢攻,霎息间拳打足踢,但听得“啊哟!”“哎呀!”四声呼叫,单刀、铁锤、钢鞭、花枪,四般兵刃先后飞出。胡斐飞足踢倒两人,拳头打晕一人,跟着左掌掌力一吐,将最后一名卫士打得口喷鲜血,十几个筋斗滚了出去。
但听得小丘上众人采声大作。无尘的声音最是响亮:“小胡斐,打得妙啊!”土丘上彩声未歇,又有五名侍卫欺近胡斐身边,却都空手不持兵刃。左边一人说道:“大家空手斗空手!”胡斐道:“好!”刚说得一个“好”字,突觉双足已被人紧紧抱住,跟着背上又有一人扑上,手臂如铁,扼住了他的头颈,同时又有一人抱住了他腰,另外两人便来拉他双手。
原来这一次德布所率领的“大内十八高手”倾巢而出。那“大内十八高手”,乃是”四满、五蒙、九藏僧”。乾隆皇帝自与红花会打了一番交道后,从此不信汉人,近身侍卫一个汉人也不用,都是选用满洲、蒙古、西藏的勇士充任。这四满、五蒙、九藏僧,尤为大内侍卫中的精选。这五个蒙古侍卫擅于摔交相扑之技,胡斐一个没提防,已被缠住。他一惊之下,随即大喜:“这擒拿手法,正是我家传武功之所长。”但觉双手均被拉住,当下身子向后仰跌,双手顺势用劲,自外朝内一合,砰的一声,拉住他双手的两名侍卫脑门碰脑门,同时昏晕过去。
胡斐双手脱缚,反过来抓住扼在自己颈中的那只手,一扭之下,喀的一声,那人腕骨早断,跟着喀喀两响,又扭断了抱住他腰那侍卫的臂骨。
这五名蒙古侍卫摔交之技甚是精湛,汉满蒙回藏各族武士中极少敌手。但摔交讲究的是将对手摔倒压住,胡斐这般小巧阴损的断骨擒拿,却是摔交的规矩所不许。两名侍卫骨节折断,心中大是不忿,虽已无力再斗,却齐声怒叫:“犯规,犯规!”倒是叫得理直气壮。
胡斐笑道:“打架还有规矩么?你们五个打我一个,犯不犯规?”两名蒙古侍卫一想不错,五个打一个是先坏了规矩,那“犯规”两字便喊不出口了。
余下那人兀自死命抱住胡斐双腿,一再用劲,要将他摔倒。胡斐喝道:“你放不放手?”那人叫道:“自然不放。”胡斐左手抓下,捏住了他背心上“大椎穴”。那人登时全身麻软,双手只得松开。胡斐提起他身子,双手使劲,“嘿”的一声,将他掷出数丈之外。但听得扑通一响,水花飞溅,原来他落下之处,竟是生长芦苇的一个烂泥水塘。那人摔得头昏脑胀,陷身污泥之中,哇哇大叫。
胡斐与四名满洲侍卫游斗甚久,打发这五名蒙古侍卫却是兔起鹘落,干净利落。旁观众人但见五名侍卫一拥而上,拖手拉足,将他擒住,跟着便是砰嘭、喀喇、啊哟,“犯规,犯规!”扑通,“哇哇!”诸般怪声不绝。四名侍卫委顿在地,一名侍卫飞越数丈,投身水塘。
这一次小丘上众人不再喝彩,却是轰然大笑。哄笑声中,红云闪处,九名藏僧已各挺兵刃将胡斐团团围住。这九人兵刃各不相同,或使戒刀,或使锡杖,更有些兵刃奇形怪状,胡斐从未见过,自也叫不出名目。眼见这九名藏僧气度凝重,人人一言不发,瞧着这合围之势,步履间既轻且稳,实是劲敌。九僧错错落落,东站一个,西站一个,似是布成了阵势。胡斐手中没有兵刃,不禁心惊,脑中一闪:“向二妹要刀呢,还是夺敌人的戒刀?“
忽听得小丘上一人喝道:“小兄弟,接刀!”只见一柄钢刀自小丘上掷了下来,破空之声,呜呜大作,足见这一掷的劲道大得惊人。胡斐心想:“赵三哥的朋友果然个个武艺精强。要这么一掷,我便办不到。”
这一刀飞来,首当其冲的两名藏僧竟是不敢用兵刃去砸,分向左右一跃闪开。胡斐心念快如电光般的一闪:“这阵法不知如何破得?他二人闪避飞刀,正好乘机扰乱。”
他念头转得极快,那单刀也是来得极快。他心念甫动,白光闪处,一柄背厚刃薄的钢刀挟着威猛异常的破空之声已飞到面前。胡斐却不接刀,手指在刀柄上一搭,轻轻拨动。那钢刀飞来之势甚猛,到他面前时兀自力道强劲,给他拨得掉过方向,激射而上,直冲上天。
九名藏僧均感奇怪,情不自禁的抬头而望。胡斐所争的便在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欺身抢到手持成刀的藏僧身畔,一伸手已将他戒刀夺过,霎时间展开“胡家快刀”,手起刀落,一阵猛砍快剁,迅捷如风。这时下手竟不容情,九名藏僧无一得免,不是断臂,便是折足。九僧各负绝艺,只因一时失察,中了诱敌分心之计,顷刻之间,尽皆身受重伤,惨呼倒地。这一场胡斐可说胜得极巧,也是胜得极险。一轮快刀砍完,头顶那刀刚好落下,他掷开戒刀,伸手接住,刀一入手,只觉甚是沉重,比寻常单刀重了两倍有余,想见刀主膂力奇大,月光下映照一看,只见刀柄上刻着三字:“奔雷手!”胡斐大喜,叫道:“多谢文四爷掷刀相助!”蓦地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看剑!”话声未绝,风声飒然,已至背心。胡斐一声:“此人剑法如此凌厉!”急忙回刀挡架,岂知敌剑已然撤回,跟着又是一剑刺到。胡斐反手再挡,又是挡了个空。他急欲转身迎敌,但背后那敌人的剑招来得好不迅捷,竟是逼得他无暇转身。他心中大骇,急纵而前,跃出半丈,左足一落地,待要转身,不料敌人如影随形,剑招又已递到。这人在背后连刺五剑,胡斐接连挡了五次空,始终无法回身见敌之面。胡斐恶斗半宵,和快剑无双的无尘道人战成平手,接着连伤四满、五蒙、九藏僧大内十八高手,不料到后来竟给人一加偷袭,逼得难以转身。
这已是处于必败之势,他惶急之下,行险侥幸,但听得背后敌剑又至,这一次竟不招架,向前一扑,俯卧向地,跟着一个翻身,脸已向天,这才一刀横砍,荡开敌剑。只听敌人赞道:“好!”左掌拍向他的胸口。胡斐也是左掌拍出,双掌相交,只觉敌人掌力甚是柔和浑厚,但柔和之中,却隐藏着一股辛辣的煞气。胡斐猛然想起一事,脱口叫道:“原来是你!”那人也叫道:“原来是你!”
原来两人手掌相交,均即察觉对方便是在福康安府暗中相救少年书生心砚之人,各自向后跃开数步。胡斐凝神看时,见那人白须飘动,相貌古雅,手中长剑如水,却是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不由得一呆,一时不知他是友是敌。只听无尘道人笑道:“菲青兄,你说我这个小老弟武功如何?”无青子笑道:“能跟无尘道人斗得上五百招,天下能有几人?老道当真是孤陋寡闻,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少年英雄。”说着长剑入鞘,上前拉着胡斐的手,好生亲热。胡斐见他英气勃勃,哪里还是掌门人大会中所见那个昏昏欲睡的老道,甚以为奇。
无尘从小丘上走了下来,笑道:“小兄弟,这个牛鼻子,出家以前叫做绵里针陆菲青。你叫他一声大哥吧。”胡斐一惊,心道:“‘绵里针陆菲青’当年威震天下,成名已垂数十年,想不到今日有幸和他交手。”急忙拜倒,说道:“晚辈胡斐,叩见道长。”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按理说,你原是晚辈,可是,好兄弟,他是我的拜把子老哥啊。”
胡斐一跃而起,只见身后一人长袍马褂,肥肥胖胖,正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胡斐对这位义兄别来无日不思,伸臂紧紧抱住,叫道:“三哥,你可想煞小弟了。”
赵半山拉着他转过身来,让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凝目瞧了半晌,喜道:“兄弟,你终于长大成人了。做哥哥的今日亲眼见你连败大内十八高手,实在是欢喜得紧。”胡斐心中也是欢喜不尽。这时清宫众侍卫早已逃得干干净净。他当下拉了程灵素过来,和无尘、赵半山等引见。赵半山道:“兄弟,程家妹子,我带你们去见我们总舵主。”胡斐吃了一惊,道:“陈总舵主……他……老人家也来了么?”无尘笑道:“他早挨过你一顿痛骂啦,什么伤天害理,什么负心薄幸,只骂得他狗血淋头。哈哈!我们总舵主一生之中,只怕从未挨过这般厉害的臭骂。”胡斐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颤声道:“那……那福康安……”
陆菲青微笑道:“陈总舵主的相貌和福康安果然很像,别说小兄弟和他二人都不相熟,便是日常见面之人,也会认错。”无尘笑道:“想当年在杭州城外,总舵主便曾假扮了福康安,擒住那个什么威震河朔王维扬……”
胡斐十分惶恐,道:“三哥,你快带我去跟陈总舵主磕头赔罪。”赵半山笑道:“不知者不罪。总舵主跟你交了一掌,很称赞你武功了得,又说你气节凛然,背地里说了你许多好话呢。”两人还未上丘,陈家洛已率领群雄从土丘上迎了下来。胡斐拜倒在地,说道:“小人瞎了眼珠,冒犯总舵主,实是罪该……”陈家洛不等他说完,急忙伸手扶起,笑道:“‘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哪怕鹰犬奴才?’我今日一到北京,便听到这两句痛快淋漓之言。小兄弟,便凭你这两句话,我们便不枉了万里迢迢的走这一遭。”当下赵半山拉着他一一给群雄引见。胡斐对这干人心仪已久,今晚亲眼得见,喜慰无已,对文泰来掷刀相助、骆冰赠送宝马,更是连连称谢,恭恭敬敬的交还了文泰来的钢刀,从地下拾起清宫侍卫遗下的一柄单刀,插入了腰间刀鞘。他自己的单刀为铁锤所击,刀口卷边,已然无用。跟着心砚过来向他道谢在福康安府中解穴相救之德。无尘逸兴横飞,指手划脚,谈论适才和胡斐及德布两人的斗剑,说今晚这两场架打得酣畅过瘾,生平少有。
陆菲青笑道:“道长,说到武功,咱们这位小兄弟实是十分了得。可是还有一位少年英雄,比他更厉害十倍,你是决计斗他不过的。”无尘又是高兴,又是不服,忙问:“是谁,是谁?这人在哪里?”陆菲青摇头道:“你决非对手,我劝你还是别找他的好。”无尘道:“呸!咱们老哥儿俩分手多年,一见面你就来胡吹。我不信有这等厉害人物。”
陆菲青道:“昨晚福康安府中,天下各门各派掌门人大聚会,会中高手如云,各有各的能耐,各有各的绝技。这话不错吧?”无尘道:“不错便怎样?”陆菲青道:“心砚老弟去捣乱大会,失手被擒。赵三弟这等本事,也只抢得一只玉龙杯。西川双侠常氏兄弟驾临,只救了两个人出来。可是那位少年英雄哪,只不过眼睛一霎,便从七位高手的手中抢下七只玉龙杯,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只喷得几口气,便叫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烟飞灰灭,风消云散。道长,你斗不斗得过这位少年英雄?”程灵素知他在说自己,脸儿飞红,躲到了胡斐身后,黑夜之中,人人都在倾听陆菲青说话,谁也没对她留心。一个少年美妇说道:“师父,我们只听说那掌门人大会给人搅散了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吧!”这美妇是金笛秀才余鱼同之妻李沅芷。陆菲青于是将一位“少年英雄”如何施巧计砸碎七只玉龙杯,如何喷烟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天下英雄,如何众人在混乱中一哄而散,诸般情由,一一说了。群雄听了,无不赞叹。
无尘道:“陆兄,你说了半天,这位少年英雄到底是谁,却始终没说。”陆菲青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程姑娘便是。”拉着胡斐的手,将他轻轻一拉,露出了程灵素的身子。群雄“啊”的一声,一齐望着她,谁都不信这样一个瘦弱文秀的小姑娘,竟会将福康安这筹划经年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毁于指掌之间,可是陆菲青望重武林,岂能信口胡言?这却又不由得人不信。
原来陆菲青于十年前因同门祸变,师兄马钰、师弟张召重先后惨死,武当派眼见式微,于是他接掌门户,着意整顿。因恐清廷疑忌,索性便出了家,道号无青子,十年来深居简出,朝廷也就没加注目。这次福康安召开掌门人大会,一来武当派自来与少林派齐名,是武林中最大门派之一;二来念着武当名手火手判官张召重昔年为朝廷出力的功劳,又不知陆菲青的来历,便敦请武当派掌门人下山。陆菲青年纪虽老,雄心犹在,知道福康安此举必将不利于江湖同道,若是推辞不去,徒惹麻烦,当下孤身赴会,要探明这次大会真相,俟机行事,及至心砚为汤沛所擒,他便暗中出手相救。
陈家洛、霍青桐等红花会群雄自回疆来到北京,却为这日是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被人搅散,又和武林各门派都结上了冤,自是恼怒异常,便派德布率队在城外各处巡查,见有可疑之人立即格杀擒拿。不意陶然亭畔一战,文泰来、赵半山等尚未出手,大内十八高手已尽数铩羽而遁。陈家洛等深知清廷官场习气。德布等败得如此狼狈,红花会人物既未惊动皇亲大官,他们回去定是极力隐瞒,无人肯说在陶然亭畔遇敌,决不致调动军马前来复仇。此处虽离京城不远,却尽可放心逗留。群雄和陆菲青是故友重逢,和胡斐、程灵素是新知初会,自各有许多话说。言谈之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两下掌声,稍停一下,又是连拍三下。那书生打扮的“金笛秀才”余鱼同拍掌三下相应,一停之后,连拍两下。无尘道:“五弟、六弟来啦。”只见掌声传来处飞驰过来两人,身形高瘦。胡斐在福康安府中见过,知是西川双侠常伯志、常赫志到了。只见他兄弟身后又跟着两人,手中各抱着一个孩子,奔到近处,见是双子门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他二人手中抱的,竟然是马春花的一对双生儿子。原来倪不大、倪不小看中了这对孩子,宁可性命不要,也是要去夺来。常氏兄弟原是双生兄弟,听了倪氏兄弟之言,激动心意,乘着掌门人大会一哄而散的大乱,混入福府内院。其时福康安和众卫士腹中正自大痛,均道身中剧毒,人人忙于服药解毒,常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高手,毫不费力地打倒了七八名卫士,便又将这对孩子抢了出来。
胡斐见了这对孩子,想起马春花命在顷刻,不由得又喜又悲,猛地想起一事,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晚辈有个极荒唐的念头,想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胡兄弟但说不妨。你我今日虽是初会,但神交已久,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依从。”胡斐只觉这番话极不好意思出口,不禁颇为忸怩,红了脸道:“晚辈这个念头,实在是异想天开,说出来只怕各位见笑。”陈家洛微笑道:“我辈所作所为,在旁人看来,哪一件不是荒唐之极?哪一件不是异想天开?”
胡斐道:“总舵主既不见怪,我便说了。”指着那两个孩童说道:“这两个孩竟是福康安之子,他们的母亲却是命在垂危。”于是从当年在商家堡中如何和马春花相遇一段事说起,直说到马春花中毒不治。只听得群雄血脉贲张,无不大为愤怒。依无尘之见,立时便要赶进北京城中,将这无情无义的福康安一剑刺死。红花会七当家武诸葛徐天宏道:”昨晚北京闹了这等大事出来,咱们若再贸然进城,福康安定然刺不到,说不定大伙还难以全身而退。”陈家洛点头道:“此刻福康安府门前后,不知有多少军马把守,如何下得了手?单是要混进城门,便是大大不易。我此番和各位兄弟同来,志在一祭,不可为了泄一时之愤,使众兄弟有所损折。胡兄弟,你求我做什么事?”胡斐道:“我见总舵主万里迢迢,从回疆来到北京,只是一祭墓中这位姑娘,情深义重,世所罕见。在下昔日曾受这位马姑娘一言之恩,无以为报,中心不安。眼见她临死之际,挂念两事,死难瞑目。一件是想念她两个爱子,天幸常氏双侠两位前辈已救了出来,另一件却是她想念福康安那奸贼,仍盼和他一叙。虽说她至死不悟,可笑亦复可怜,但情之所锺……”说到这里,心下黯然,已不知如何措词。陈家洛道:“我明白啦!你是要我假冒那个伤天害理、负心薄幸的福康安,去慰一慰这位多情多义的马姑娘?”胡斐低声道:“正是!”群雄觉得胡斐这个荒唐的念头果是异想天开之至,可是谁也笑不出来。陈家洛眼望远处,黯然出神,说道:”墓中这位姑娘临死之际,如能见我一面,那是多么的快活!可惜终难如愿……”转头向胡斐道:“好,我便去见见这位马姑娘。”胡斐好生感激,暗想陈家洛叱咤风云,天下英雄豪杰无不推服,自己只是个无名晚辈,今日初会,便求他去做这样一件荒诞不经之事,话一出口,心中便已后悔,他居然一口答允,以后这位总舵主便是要自己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了。群雄上了马,由胡斐在前带路,天将黎明时到了药王庙外。胡斐双手携了孩子,伴同陈家洛走进庙去。只见一间阴森森的小房之中,一灯如豆,油已点干,灯火欲熄未熄。马春花躺在炕上,气息未断。
两个孩子扑向榻上,大叫:“妈妈,妈妈!”马春花睁开眼来,见是爱子,陡然间精神一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说道:“孩子,孩子,妈想得你好苦!”三个人相拥良久,她转眼见到胡斐,对两个孩子道:“以后你们跟着胡叔叔,好好听他的话……你们……拜了他作义……义……”胡斐知她心意,说道:“好,我收了他们作义儿,马姑娘,你放心吧!”马春花脸露微笑,道:“快……快磕头,我好……好放心……”两个孩子跪在胡斐面前,磕下头去。胡斐让他们磕了四个头,伸手抱起两人,低声道:“马姑娘,你还有什么吩咐么?”马春花道:“我死了之后,求你……求你将我葬……葬在我丈夫徐……师哥的坟旁……他很可怜……从小便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不喜欢他。”胡斐突然之间,想起了那日石屋拒敌、商宝震在屋外林中击死徐铮的情景来,心中又是一酸,说道:“好,我一定办到。”没料到她临死之际,竟会记得丈夫,伤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喜欢。他深恨福康安,听马春花记得丈夫,不记得那个没良心的情郎,那是再好不过,那知马春花幽幽叹了口气,轻轻地道:“福公子,我多想再见你一面。“
陈家洛进房之后,一直站在门边暗处,马春花没瞧见他。胡斐摇了摇头,抱着两个孩儿,悄悄出房,陈家洛缓步走到她的床前。胡斐跨到院子中时,忽听得马春花“啊”的一声叫。这声叫唤之中,充满了幸福、喜悦、深厚无比的爱恋。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心上人”……
胡斐惘然走出庙门,忽听得笛声幽然响起,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在树下横笛而吹。胡斐心头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山东商家堡,依稀曾听人这样缠绵温柔的吹过。这缠绵温柔的乐曲,当年在福康安的洞箫中吹出来,挑动了马春花的情怀,终于酿成了这一场冤孽。金笛秀才的笛子声中,似乎在说一个美丽的恋爱故事,却也在抒写这场爱恋之中所包含的苦涩、伤心和不幸。庙门外每个人都怔怔地沉默无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凄凉的往事。胡斐想到了那个骑在白马上的紫衫姑娘,恨不得扑在地上大哭一场。即使是豪气逼人的无尘道长,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美丽而又狠心的官家小姐,骗得他斩断了自己的一条臂膀……笛声悠缓地凄凉地响着。
过了好一会儿,陈家洛从庙门里慢慢踱了出来。他向胡斐点了点头。胡斐知道马春花是离开这世界了。她临死之前见到了心爱的两个儿子,也见到了“情郎”。胡斐不知道她跟陈家洛说了些什么,是责备他的无情薄幸呢,还是诉说自己终生不渝的热情?除了陈家洛之外,这世上是谁也不知道了。胡斐拜托常氏双侠和倪氏昆仲,将马春花的两个孩子先行带到回疆,他料理了马春花的丧事之后,便去回疆和众人聚会。陈家洛率领群雄,举手和胡斐、程灵素作别,上马西去。胡斐始终没跟他们提到圆性。奇怪的是,赵半山、骆冰他们也没提起。是不是圆性已经会到了他们,要他们永远别向他提起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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