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七章 两派胡言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然而面对王元逵杀机骤现的目光,李浈似浑然未觉,自顾端起茶盏细细品饮几口后,竟还不忘连连点头称赞。
王元逵始终一言不发,只一动未动地盯着李浈,任由其展露着并不算多完美的表演才能。
半晌之后,王元逵脸上凶光渐渐散去,而后竟是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浈反倒是如看白痴般地盯着王元逵,而后又一脸不解地看了看王元逵身后的绍鼎、绍懿兄弟二人,执着地继续自己有些拙劣的表演。
“阿耶......莫不是疯了吧!”
王绍懿一脸担忧地低声对王绍鼎说道。
王绍鼎摇了摇头,“不像,不像真疯,我看阿耶八成是装疯!”
“佑王!”
正在此时,却只听王元逵的笑声戛然而止,同时口中轻唤一声。
李浈闻言忙颔首微笑,回道:“使君!”
“敢问佑王欲借我多少兵马?”王元逵竟是毫不避讳地问道。
“借兵?”李浈故作诧异道:“我何时说要借兵了?”
闻言之后,王元逵却是被李浈说得一头雾水,心中无名火再度点燃。
李浈见状冲王绍鼎兄弟二人咧嘴一笑,问道:“绍鼎、绍懿,我方才的确未说借兵之事吧!”
兄弟二人忙不迭点头,齐声道:“确是未说起过,是阿耶误会了!”
王元逵随即狠狠剜了兄弟二人一眼,而后冲李浈一叉手,说道:“佑王西征劳苦,身为一镇节度,王某理应为国效力,倘佑王有何难处,尽可告知,王元逵定当尽心竭力为国分忧!”
闻言之后,李浈连连摆手笑道:“使君多虑了,我今日来此绝无他意,只是来看看绍鼎、绍懿......和一名故人的!”
李浈还未说完,王元逵当即打断道:“我成德一镇愿为佑王西征供甲五百具,战马五百匹,佑王莫要推辞了!”
李浈却是连连摆手道:“使君这份大礼可教浈如何受得?”
“此为国事,佑王莫要推辞!”王元逵不由分说道。
“国事?”李浈犹豫再三,仍是举棋不定。
“必定是国事,陛下虽是仁厚,不忍强征我成德百姓徭赋,但身为大唐臣子,又怎能忍心不为陛下分忧解难呢?每想及此处,本使心中如......”
眼见王元逵的表演愈陷愈深,李浈当即点头应道:“既如此,那我便收下了,待他日收复河西,这表功册上使君定为首功!”
闻言之后,王元逵这才面露微笑,旋即又道:“只是绍鼎年幼,才疏学浅,举止莽撞无礼,言语唐突少德,恐贻误军机大事,若非如此,此番定然让绍鼎随行,如能习得佑王百之一二,也能为我王氏宗族光耀门楣了!”
李浈闻言看了看王元逵身后的绍鼎、绍懿,又看看了王元逵,略一思索之后,轻叹一声,道:“既然如此,这兵部兵部职方郎中的人选还需再议议啊!”
王元逵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却是并不甘心,口中又问:“佑王西征粮草可还够用?”
李浈笑道:“够了够了!户部那些人虽狂妄,但大军所需粮草还是不敢克扣的,半个月前陛下已着户部将粮草先运去了陇右,又在剑南诸道征了些,想来应够大军三个月所需!”
“哦!”王元逵竟显得有些失望,正欲再问,却听一旁的王绍懿开口道:“方才佑王说此行尚要探望一位故人,不知此人是......”
闻言之后,王元逵顿时幡然醒悟,这才想起刚刚李浈说起过,此行只是为了看看绍鼎、绍懿和一位故人,只因自己心绪被李浈搞得有些烦乱,竟把这后半句话忽略了去。
闻言之后,王元逵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心中笃定李浈恒州之行的目的必然在此人身上。
李浈顿时赞许地向绍懿点了点头,心中不免大为庆幸,否则任凭王元逵再这么胡乱问下去,估摸着最后连整个成德军都得交出来。
随即笑道:“徐良!”
“徐良?”王元逵纵是想破了脑袋,也绝没有想到让李浈不辞劳苦地跑到恒州的那个人竟是徐良。
“使君可还记得去年出卢龙塞剿灭东北诸夷时,使君遣徐良带一千骑兵随我一同出征,不知此人可还在使君麾下?”李浈紧接着问道。
王元逵自然记得此事,上一次也是中了李浈奸计才不得已出兵,也因此所谓有功而将卢龙手中的易州、定州重归成德,但也仅仅在三个月后,朝廷宣布重建义武镇,又将易、定二州拿了去。
如此一来,等于王元逵白白派了一千精骑,却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眼看着还没捂热乎的易、定二州又被人捡了便宜,王元逵在府中将上至天子皇帝,下至李浈,中间捎带着张仲武、卢弘宣四人骂了整整七日,惊得同为军卒出身的总管唯恐将王元逵那些足以诛灭九族的污言秽语泄露出去,本着宁可错杀十个,绝不放过一人的宗旨,生生杀了三十七人,才将周边各镇以及朝廷安插在府中的耳目暗桩拔了个干干净净。
此时李浈重提王元逵心中痛事,又怎能不令其怒意横生、杀心骤起。
眼看着王元逵的脸色由青到白,再由白到红,李浈长叹一声又道:“关于易定二州之事,浈心中有愧,只是迫于当时人微言轻,无法左右朝廷政令,另白相与浈素有嫌隙,纵然浈有心谏言,也......唉......”
“白敏中?”王元逵冷冷说道。
“重建义武镇正是白相提议,经三省合议后才决定的!”李浈点头说道。
“哼!”王元逵冷哼一声,虽对于李浈所言有所怀疑,但白敏中那厮也并非什么好货。
只是此时绍鼎是否进京全在李浈掌握,王元逵纵是心存千刀万箭,也无法在此时撕破脸皮。
只听王元逵轻唤一声,道:“绍鼎,还不去将徐良叫来!”
王绍鼎应声而去,少倾之后,还未卸去甲胄的徐良便出现在李浈面前。
“李将军......”
徐良见是李浈,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
王元逵当即喝道:“放肆,此乃佑王,莫要失了礼数!”
徐良这才想起,眼前这位早已不是那个卢龙镇的小小行军司马,而是深得天子宠幸的大唐佑王。
赶忙躬身施礼道:“末将徐良见过佑王,方才言语鲁莽,还望......”
李浈大笑:“哈哈哈哈,这些俗礼便免了,你我还是顾念同袍之谊的好!今日看将军风姿更胜往日,浈心中也便放心了,待我西征归来,还要与将军好好喝上几坛!”
言罢,李浈冲王元逵笑道:“今日几位故人也见了,浈也该告辞了,还是待西征归来再来叨扰使君!”
眼见如此,王元逵心中冷笑,但口中却是笑道:“不如就让徐良随将军西征,鞍前马后也好有个故人照应!”
李浈推辞道:“不可不可,这不合礼数,况且......”
一旁的王绍懿见二人的表演似乎有些过火,强忍着干哕的冲动劝道:“佑王还是依了阿耶吧,莫不是嫌弃我成德大将无能么?”
王绍懿的一句话将二人的表演生生打断,王元逵连道:“是啊是啊!”
李浈点了点头回道:“好吧好吧!”
徐良难掩脸上的兴奋,叉手说道:“徐良必不辱佑王与使君厚望!”
至此,表演终归结束。
临别之时李浈望着王绍鼎不无惋惜地说道:“今日一叙,一则向你兄弟二人辞行,二则是替陛下有所考量,兵部职方郎一职至关紧要,绍鼎多才,唯不善言语,心思单纯,难免被兵部那些老狐狸蒙骗,还需多向令尊学习,将来必堪大用成为朝廷肱股,只是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啊!”
王绍鼎闻言用力地点了点头,道:“绍鼎知道了!”
说罢,低声又道:“过几日,我求阿耶让我也跟你去河西!”
“胡闹!”王元逵闻言当即叱道:“军国大事,岂能容你任性!”
李浈也赶忙说道:“要谨遵乃父之言!谨遵乃父之言啊!”
口中如此说着,心中却是暗骂:“若是将你拐到了河西,王元逵怕是拼得造反也得杀了老子!你还是莫要添乱了!”
......
出得恒州城之后,李浈显得格外轻松,恒州一行不仅如愿以偿要来了徐良,更是白白得了五百具甲和五百匹战马,眼看着后面十几车的“意外之喜”,李浈竟是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骨朵达与徐良早已熟识,此时再见难免心中欢喜,策马并立而行,聊得着实自在。
秦椋见状却是略带埋怨地说道:“方才在王元逵府中时,小人还真当王元逵要造反!”
李浈摇头笑道:“他要是想造反,能有一万个理由,他若不想造反,却有一个理由便够了!”
“什么理由?”秦椋问。
“他不敢!哈哈哈哈!”李浈肆意大笑道。
秦椋点了点头,又道:“您让王绍鼎入京,分明就是去做人质,万一王元逵一冲动真动了杀机,我们三人便都要死在恒州了,只是求您以后做事多少与我们透个底,也好有所准备才是!”
李浈却是笑道:“我若不了解王元逵,也不会拿此事诓他,放心便是了!”
秦椋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这次我们该回营了吧!”
李浈摇头说道:“你将这甲具与战马带回去,告知千里与台文领左军向太原方向出发,韦庄引右军前往代州待命!”
“至于我么......”李浈露出一抹狡黠,“也该去见见河东的主人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 监控天下
当李浈还未走出恒州时,却早有一匹快马向着长安城的方向绝尘西去。
王元逵不相信李浈,也从未相信过李浈,妥协只是他生存的一种手段,却不是他处事的准则。
若王元逵仅凭着几句话就能轻易相信别人的话,也绝不可能在成德节度使的位子上坐了这么久。
佑王又如何?
敬你,你为佑王;不敬,你便是举手可诛的蝼蚁。
王元逵知道,若要分辨李浈所言虚实,不难。
也只需上都进奏院而已(即京城留后院)。
但王元逵却疏忽了一点,疏忽了那个最不该小觑,却又是这天下权利最大的那个人。
河朔三镇,号称大唐动乱之源,曾有好事之人戏言,“河朔定则大唐定,河朔乱则大唐乱!”
虽为戏言,但却绝非危言耸听,自安史叛乱之后,河朔三镇对于朝廷早已是阴奉阳违,上至官员任免,下至徭役赋税,几乎已完全脱离朝廷监管,俨然好似一方诸侯。
正因如此,朝廷对于河朔三镇虽管不得,但却在监视上从未有过丝毫松懈。
自李忱登基以来,除不良人之外,更有御史台、兵部、吏部、甚至内侍省都在河朔三镇安插了大量暗哨。
后者为阳,前者在暗,至于内侍省么,似乎亦明亦暗。
而正因这些数之不尽的阳钉暗哨,自武宗开始时,朝廷对于河朔三镇的一举一动便已了若指掌。
记得会昌六年十二月时,内侍省一名内侍宦官曾在酒后失言道:“河朔三镇又如何?王(王元逵)、张(张仲武)、何(何弘敬)三人便是一日三食用了什么饭、吃了什么酒、夜里睡了哪房小妾,圣人怕是比他们自己还清楚许多!”
话虽狂妄了些,但却也基本属实,当然,这名内侍的下场也可以想象得到。
翌日,旧疾复发,暴毙而亡。
至于李忱,他是绝不会相信任何人的,因为他热衷于一切尽在掌握的快感。
所以对藩镇如此,对近臣同样如此。
就这样,在李忱继位的半年时间里,难以计数的暗哨被安插在大唐帝国的每一个角落,而不良人的队伍也变得愈发壮大,而不良人历来只在受刑入狱之人中挑选,至大中元年时,全国牢狱中的轻犯已是供不应求。
更有甚者,前一日尚为阶下囚,后一日可能便成了连县令都要让去三分薄面的大唐不良人。
而在此情形下,每日来自帝国各地的情报源源不断地被送往京城,送往安邑坊的某座宅院。
而那个地方,京城之人只知其曾为佑王府,却不知此地早已成为大唐帝国的情报之源、暗线之始。
......
长安城,安邑坊,佑王府。
严恒百无聊赖地扫了一眼案上早已堆积如山的手信,脸上现出一抹苦涩。
面对如此之多的暗线情报,只看一看还好些,可大多数还是要靠猜的,毕竟那些戴罪之人大多目不识丁,所呈报而来的情报只能用图画表达,若画得好些还能猜出个大概,可偏偏有许多人连笔都不知怎么个拿法,也就不能妄想这些人能画出一个详细完整的内容了。
但即便如此,该做的事总归是要做的,纵然再不完整,严恒都必须汲取出些许有用的信息,而后转为文字上呈天子。
在严不良帅鞠躬尽瘁的背后,每每伴随着的,是入夜后阵阵惨绝人寰的悲泣。
严恒的脑子并不适合做这些图文之事,但纵观全国数万不良人,识字最多的怕是也只有他这个不良帅了,身为不良帅,自然推脱不得,更不可能将这些机密要事转与外人去做。
但,除了一个人。
程伶儿最终还是听不得严不良帅的悲嚎,最终将这份工作揽了过来。
而对此,没有人提出异议,更没有人怀疑程伶儿的用心何在。
包括李忱。
李忱是第一个发现程伶儿在做此事的人,因为有一日他忽然发现,严恒送来的帖子再也不需要自己去费力猜测,呈现在自己面前的是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的最终答案。
那娟秀的笔迹是如此的熟悉和赏心悦目。
李忱在看到那封帖子后很开心地笑了,甚至还与王归长调侃道:“这严恒的字是愈发清秀了!”
王归长憨憨地笑着,他知道,当今这世上能让李忱真正信任的不过两人而已。
一个是萧良,一个便是程伶儿。
便是李浈,李忱似乎都刻意地保持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谨慎。
不良人的图终究还是比王元逵的人抢先一步抵达长安,当严恒一一脸懵逼地看着手中那张鬼画符时,程伶儿却早已将心中的答案完整地写了出来。
“告诉陛下,这出戏还需演得真些,否则李浈便有难了!”
程伶儿将帖子递到了严恒面前,同时口中嘱咐着。
“阿姊怎知大郎心意?毕竟这只是不良人送来的一张图!”严恒说罢便立即后悔了,自己早已厌倦了这些打灯谜似的鬼画符,也懒得去听,赶忙伸手接过帖子。
但程伶儿还是笑了笑,似是看出严恒心中之意,柔声道:“你只管去做便好了!”
严恒咧嘴一笑,道:“这不良帅做得着实无趣,不如我去请奏陛下,让阿姊来做不良帅!我也好去河西陪着大郎!”
“这京城比不得江陵府,这朝堂也比不得你那严大将军府,能由得你们胡闹,我知你志不在此,但事情总需得一步一步去做,记不得的!”
严恒默默点了点头,“阿姊说的我都知道,只是这不良帅权柄太大,上至朝廷官员,下至黎民百姓,外至诸夷,内至藩镇,皆在不良人监控之下,我这脑袋着实有些吃力,若非阿姊帮忙,怕是不知要耽误了多少大事!”
程伶儿笑道:“你若信得过我,这些事情自然由我来做,你只管出力便好!”
严恒闻言大喜,但随即又蔫了下来,嘟囔道:“好是好,但若是陛下知道了......”
“你当陛下不知道么?”
严恒顿时一愣,而后看了一眼手中的帖子,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而后冲程伶儿一叉手,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是啊,他们不过也才是舞象之年!”
望着严恒的背影,程伶儿喃喃自语。
......
河东道,太原府。
当京城的那出戏还未开演之前,李浈却已准备好了下一出戏。
第五百二十九章 为王宰布下的局
大中元年,六月初一。
河东节度使司之内,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忙碌,来往兵将手中各执令旗、脚下疾步如风,脸上更是一副神色慌张之状。
正堂之上,诸军副将以上均已在列,居中一年逾花甲的紫袍老者,鹤发垂须、面泛红光,显得格外精神矍铄,腰间紫金鱼袋更是尤为引人夺目。
正是河东节度使,王宰。
相对于诸将脸上显露出的不安,王宰倒是镇定自若,但在那副看似镇静的表情之后,唯有他自己知道,此时此刻心中是何等的不安。
九万神策军就驻扎在太原府城外三十里处,让王宰如何能心安得了?
“使君?”
副将王勉轻声问道:“佑王本该前往河西,此时却率军兵临太原城下,意欲何为?”
然而王宰还未开口,便听门外传道:“使君,佑王遣人来报,请使君城外想见!”
众将闻言面露惊色,齐声嚷道:“使君万不可出城!”
王宰却是淡然一笑,缓缓说道:“我若不去倒是显得小气了!”
......
太原城外十五里处,此处本无亭,但此时却凭空多了一座亭子,与空旷的四周相比,显得尤为突兀。
亭是最简陋的四角凉亭,高不足丈,亭外一马,亭内一人,外加一盘黑白弈局,便再无他物。
蓦地,远处马蹄声骤响,亭内青年起身负手而立,毫无表情的脸上随着马蹄声的接近也变得愈发笑意十足。
两队约三百精骑在距离木亭百丈之处停了下来,王宰安坐马上举目眺望。
“这佑王也忒荒唐了些,竟在此处搭了座亭子!”
言语之间,王勉尽带不屑之色。
王宰没有回应,自顾说道:“你们留在此地,我一人前往便好!”
王勉闻言赶忙阻拦道:“使君莫要大意,听闻这佑王乃诡诈之辈,倘若中了他的埋伏......”
王宰又瞪了王勉一眼,道:“此地放眼三五里之内一览无余,你以为他能在何处设伏?!”
王勉顿时噤声,王宰抬眼看了一眼远处那亭子,口中冷哼一声,策马迎了上去。
王宰的马跑得并不算快,与其说是跑,倒不如称其为“快走”更合适些,百丈之途竟是足足跑了半柱香的功夫。
而亭内那青年却始终立在原地,笑吟吟地望着王宰前来的方向。
不待王宰靠近,那青年竟是走出亭子迎了上去。
“使君竟是好胆色!”青年牵过缰绳,口中赞道。
王宰闻言虽心中有气,但见青年经为自己牵缰引马,不免心中的火气也便消了大半,赶忙跃下马背躬身施礼道:“不知佑王大驾光临,老夫心中倒是愧疚难安了!”
“哎,使君多虑,浈本该进城拜见使君的,只是......”说到此处,尽管四下无人,李浈还是探到王宰耳畔低声说道:“形势所迫......形势所迫啊!”
言罢,李浈大笑,王宰却是不明所以,只口中干笑了几声,问道:“佑王此言何意?”
李浈笑了笑,而后指了指奕局前的蒲团,“使君请坐!”
王宰虽心存疑虑,但还是坐了下来,瞥了一眼那奕局后,笑道:“佑王这又是何意?老夫公务繁忙,佑王若想与老夫对弈,不如在太原府待上几日......”
话未说完,李浈当即笑道:“使君莫要说笑,此番西征已是延误了十数日,若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被阿耶削去王位的!”
“哈哈哈......”王宰大笑,“既然如此,佑王便莫要言他直抒胸臆吧!”
李浈却是不急,指着那棋局道:“若使君执黑,看此局如何?”
王宰眉头微皱,低头扫了一眼后便不假思索道:“攻紧宜宽!”
“何解?”李浈紧接着又问。
王宰微微一笑,道:“此时白子似乎已在黑子包围之中,但白子尚有转机,若黑子强攻,则白子必孤注一掷,反倒是胜算难料,此时黑子宜行宽攻,以牵制白子为主,如此百步之内白子必输!”
“原来如此!”李浈作恍然大悟状,望着王宰脸上不经意现出的那抹得意,李浈却是突然开口说道:
“想必论恐热便是那白子了!”
闻听此言,王宰的目光顿时变得警惕了许多,但却又迅速缓和了下来,望着李浈不由连连点头,竟是朗声笑道:“久闻佑王年少多谋,今日单凭这一句话,老夫便是信了!”
李浈却是轻叹一声,轻描淡写般地说道:“使君倒是慧眼如炬,只是朝廷里那些人又有几个能如使君一般呢?”
王宰闻言似乎并不在意,一摆手说道:“老夫一心为国,朝廷自会有人看得见,更会明白老夫一番苦心!”
“哦?”李浈嗤笑,摇头叹道:“那使君以为......浈不惜耽搁十数日的行程来这河东道,就真的是为了与使君在太原城外下这一盘棋么?”
此言一出,王宰顿时愣住,低声问道:“这是圣人的意思?”
“也是,也不是!”只见李浈随手拿起案上的三枚棋子,而后分出一枚轻轻放在王宰面前。
“第一道旨意,是兵部的意思!”
紧接着又将一枚棋子推到王宰面前,“第二道旨意是几位宰辅的意思!”
稍稍一顿,李浈将最后一枚棋子按在王宰面前,“最后这道旨意才是圣人的意思!”
王宰盯着面前这三枚棋子,自觉周身瞬间被汗水浸透。
“文饶公对浈说过,使君用兵莫测,唯独对朝政之事、同僚人情极为厌恶,正如前几日,使君早知浈来了河东,却始终不肯露面,若浈心怀恶意,今日这太原城怕是......”
李浈没有说下去,而王宰也始终沉浸在这三枚棋子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因为王宰直至此时方才知道,前两道催战的旨意并非圣人的真实本意,完全是对朝臣做出的妥协,在自己连抗两道旨意之后,最后那一道才是圣人的意思。
王宰也终于意识到,那个将全天下都牢牢握在手中的人,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臣子接连违逆自己两次的,说到底令李忱愤怒的是王宰胆敢抗旨两次,而不是论恐热究竟有没有被赶出大唐。
“那......圣人是要老夫的......”
王宰还未说完,李浈便笑道:“要使君一句话便足够!”
第五百三十章 别有它意
李浈却不急于解释,轻声说道:“倘若依使君本意,打算何时攻打论恐热?”
王宰即刻答道:“经这许多时日的按兵不动,论恐热防备正逐渐松懈,我已与夏绥节度使米曁商定,十日之后我与其分四路大军围剿论恐热,倘圣人能多宽限些日子,我此番出击必取论恐热首级!”
“那使君为何不向圣人承旨说明?”
王宰摇头轻叹,“非是我不愿承旨禀明,只是一道奏疏上去要经多人之耳目,实乃不愿走漏军机大事!”
“哈哈哈哈......”李浈闻言大笑,“使君此言浈必会向圣人说明,还使君一个清白!”
王宰忙起身躬身道谢,而后满脸狐疑地问道:“还不知圣人的意思是......”
“放论恐热回去!”
此言一出,王宰顿时目瞪口呆,众所周知,论恐热袭扰大唐边境十数年,抢掠财物无数,屠戮大唐百姓不计,此时正有一个将其彻底剿灭的时机,为何竟要放虎归山?
“这......真是圣人的意思?”王宰仍是难以置信地问道。
李浈笑道:“使君盯着的是论恐热,而圣人看到的却是整个吐蕃!”
“整个吐蕃?”王宰不解。
李浈反问:“敢问使君,对论恐热威胁最大之人为何人?”
“自然是鄯州节度使尚婢婢,会昌二年时论恐热大败吐蕃宰相尚思罗后自封宰相尚恐热,当时鄯州节度使尚婢婢不服,会昌三年时,论恐热以二十万大军攻打尚婢婢,却为其区区四万兵马大败几近全军覆没;会昌四年,论恐热再讨尚婢婢,又被其所败,论恐热接连两次战败损失惨重,否则此次也不敢来我大唐抢掠,所以说起这最大的敌人,尚婢婢自是首当其冲!”
王宰与论恐热兵戈多年,对其乃至对吐蕃之事自是如数家珍。
李浈点头笑问:“那......使君可明白了陛下的一番苦心?”
王宰略一思索,不禁放声大笑,向着长安的方向叉手施礼,对李浈笑道:“圣人谋天,贤臣谋人......如老夫这般的愚臣,却只能谋战,陛下之宏图大略,眼中看到的是天下之势,老臣除了负弩前驱还能做什么呢?”
言罢,王宰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又问:“只是论恐热生性多疑狡诈,我们该如何做才能使其心不生疑呢?”
李浈笑道:“听闻代北诸郡近年来蠢蠢欲动,也该敲打敲打了!”
王宰随即看了看李浈,而后脸上逐渐浮现出毫不掩饰的笑,一身轻松地叉手说道:“既然如此,本使预祝佑王万事顺遂,待他日功成归来,还请佑王定要再来这太原城与老朽一醉方休!”
“哈哈哈,好说好说!”李浈回礼笑道。
王宰转身正欲离去,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沉又转了回来,问道:“老臣还有一问,既然佑王并无他意,为何还要大军压境?”
李浈大笑:“既然这是一出戏,总要演得真切些才能让别人相信啊!倘我不如此气势汹汹,代北的那些蛮子如何信得?”
王宰闻言恍然大悟,竟是不由笑出声来,而后再不回头,纵身上马向着太原城驰骋而去。
......
“此前我还真的担心你冲动之下攻打太原城,现在看来还是台文了解你多些!”高骈端坐马背,一脸的轻松。
郑畋则笑而不语,显然他并不否认高骈的这种说法,父亲郑亚教他的东西并不多,但却唯独教会了郑畋如何去了解一个人,尤其是身边之人。
李浈闻言却是不以为然:“此事也只你一人看不出来罢了......”
紧随其后的骨朵达在马背上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高骈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我们已是耽搁了不少日子,现在又要去代北诸郡,只怕陛下会怪罪......”
“千里放心便是,收复河西需待一个时机,如今时机未到,所有人都得陪着等下去!”郑畋插话笑道。
“什么时机?”高骈问。
李浈缓缓说道:“吐蕃一日不乱,我大军便一日不可进攻!”
“那吐蕃何时才能乱?”
郑畋不由泛起一抹坏笑,道:“那便要看论恐热何时回去!”
高骈闻言更是不解,“既然如此,那我们何不直接带兵打过去,把那狗奴论恐热打回吐蕃岂不更省时省力些?”
“千里兄啊!”郑畋摇头轻笑,“若天下事尽可以刀兵解决的话,那这天下也能太平许多了!”
李浈一言不发默默地望着前方,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高骈则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无从说起。
“台文兄,依你之见,我该如何说服朱邪赤心前往夏州攻打论恐热?”李浈突然问道。
郑畋则不假思索道:“威逼利诱!”
“哦?”李浈似乎对郑畋此言很感兴趣。
郑畋淡然一笑,“千里兄与徐良改道楼烦关,我与韦庄率右军出雁门关,至于朱邪赤心么,你自可放心去见他便是!”
“台文你莫要说笑了,沙陀人反复无常,怎能让泽远一人去见朱邪赤心!”高骈当即表示反对。
“有老骨与秦椋,又有刘关五人相随,必然万无一失!”
“台文糊涂,即便如此又怎能与......”高骈话未说完,便只听李浈大笑一声,道:“好,就依台文之意!”
高骈正欲再言,却被李浈挥手拦下,“便有劳千里兄与徐将军走一趟楼烦关了!”
......
众人随即兵分三路,李浈与骨朵达、秦椋以及刘关五人径直快马经代州入朔州,高骈与徐良因左神策军绕道岚州至楼烦关,郑畋则与韦庄会合,而后直逼雁门关。
“此代北一行,你们怕么?”李浈策马前行,回过头冲二人大声问道。
骨朵达白了李浈一眼,愤愤道:“别的不怕,只怕你畏首畏尾的辱没了大唐亲王的名头!”
秦椋则肆意笑道:“小人只怕不能多杀几个吐蕃蛮子,不能为兄长报仇!”
刘关五兄弟相视一笑,附和道:“承蒙佑王垂爱,我们五兄弟方才有今日,若是怕的话当初便不会离开东都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三清观内有黄冠
相对于李浈在代北的步步深入,京城内的那座朝堂上,明里暗里竟也是毫不逊色。 虽说成德进奏院的进奏官们着实胆战心惊了了一阵子,但当他们颇废了一番气力弄清楚其中内幕之后,心中多少也安定了许多。 毕竟搜集情报不利的罪过,对于这些小小的进奏官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的。 那些京城的各个进奏院,有哪个不是在经年消耗着所属藩镇的大量人力财力,对于藩镇来说,给你进奏院多少钱都可以,但给了你钱却办不成事,是万万不能忍的。 好在这钱并没有白花,在几经周折买通了宫里一位神秘老宦官之后,惶惶不可终日的成德进奏官们一刻不敢耽误,连夜拟好了一封手信,着人八百里加急送去了恒州。 ...... 大明宫,甘露殿。 李忱正捉笔轻书,王归长缓步自殿外走近,“大家,送出去了!” 李忱手中竹笔未停,口中轻“嗯”了一声,见王归长仍未有离去之意,问道:“还有何事?” 王归长轻声说道:“佑王去了代北!” “嗯,我知道!”李忱头也不抬。 “佑王这一路耽搁的太久,朝中已有了不少闲言碎语,尤其是兵部和白相那里......” “哼!”李忱轻哼一声,放下手中竹笔,但旋即又道:“李浈此行确是太肆意了些,朕准他绕道五台山,可并未让他去代北,还险些惹恼了王元逵!他可倒好,留下一身脏还得让朕来给他擦干净!” 说到此处,李忱想了想,道:“明日殿上朕会向李浈发一道敕令,但朕也不想再听白敏中和兵部那些人的唠叨!” 王归长闻言心领神会,躬身说道:“老奴这便去办!” ...... 三清观,位于大明宫西北侧青霄门内东侧,供奉有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道教天尊,观内又以三清殿为首。 因大唐以道教立国,所以大明宫内除三清观之外,尚有大角观、玄元皇帝庙等诸多道教祭祀之处,但随着接连几位大唐天子尊佛抑道之后,这些观宇也便愈发变得冷清了许多。 正如这三清观,除了每年的三元日之外,极少有人莅临此地。 紧邻着三清殿旁有一座静室,静室之内一名素袍女黄冠正静心打坐,案上一盏尚在燃烧的油灯早已苟延残喘,显然这女黄冠已是一夜未眠。地上杂乱地丢弃着几本装订精美的纸册,细一看去,有“通玄真经”、“淮南子”、“黄帝帛书”等等,具是些道家经典之作。 只是被这般胡乱丢在地上,怎么也看不出有任何尊敬可言。 “公主,师祖出关了,说今日有客让公主过去!”门外响起一名小道童稚嫩的声音。 女黄冠缓缓睁开一双美目,即便是没了浓妆粉黛,那张脸也依旧生得美艳绝尘不可方物。 “知道了!”那美艳女黄冠轻轻应了一声,脸上现出一抹厌烦之色。 未及一月,延庆便已厌倦了这青灯黄卷的枯燥乏味,对于延庆这种一生都钟情于权欲的女人来说,将自己一生禁锢于此,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更让人痛快些。 延庆缓步走下床榻,看都不曾看上一眼被自己丢弃在地上的道门经典。谷 “可曾有什么消息?”延庆祈盼似地问道。 门外小道童平淡地回道:“没有,不过听观主说今日宫外佑王府一位贵客要来上香!” 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小道童抬头看了一眼,顿时惊诧得有些失利,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寡言冷漠的公主脸上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笑。 “原来公主笑起来如此好看!”小道童心中暗自腹诽,竟是有些失了神。 “是谁要来上香?”延庆并未计较小道童的失礼,有些迫不及待。 小道童这才缓过神来,赶忙重新垂下小脑袋回道:“不知道,玄真道长也只是提了一句,并未细说!公主去了就知道了!” 延庆白了那道童一眼,“怎么玄真这老货的徒弟都是这般不知礼数,枉我平日里最疼你了!” 那道童也不害怕,冲着延庆吐了吐舌头,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公主快些,今日佑王府带来了好多美味吃食,去晚了就没了!” ...... 一间客室之内,早已年逾古稀的玄真道长鹤发垂须地端坐一侧,当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正首是一名妙龄女子,身披一副貂裘大氅,内着青色蚕丝披帛,头戴鎏金单凤步摇,单是颈间那串镶嵌着七色宝石的水晶珠链便已是价值连城, 那女子年纪不过二十,除却这满身的珠光宝气之外,脸上倒是显得太过朴素了些,但即便如此,也依旧难掩女子那副美艳脸庞。 而与这女子同坐首位的同样是一名美艳娇娘,只是穿着要更朴素些,额间也仅有一处鲜红欲滴的梅花花钿,容貌亦不输后宫里那些争奇斗艳的瑰丽花朵。 显然这两名女子的身份极为尊贵,否则又怎能让这个已闭关大半年的玄真道长再度出关亲自相迎呢? “听闻观里今日来了贵客?”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延庆略带不忿的声音。 也难怪延庆如此,来这三清观已近一个月,佑王府便是连半个人也不曾前来,今日虽是来了人,但却让她这个堂堂公主亲自去见,若是放在几年前,延庆怕是早已差手下护院将这人打出门去。 听闻延庆的声音,那两名女子忙起身,唯有玄真道长依旧低垂着双目,不动声色充耳未闻。 虽身在道观,但这观中之人依旧是皇家的人,观中之事也依旧是皇家之事,既然如此,那自然轮不到这道门中地位极高的玄真道长说话。 这一点,玄真道长看得比谁都通透,道门讲究入世修行,既已入世,那便要遵守这世俗的规矩。 两名女子起身正欲开门,却不料房门倒先被人自外拽了开。 不待延庆再度开口,那为首那女子微微躬身,道:“赵婉见过公主!” “民女程伶儿见过公主!”另一女子莞尔笑道。 见此情景,延庆神色顿时一滞,显然她并未料今日来的竟是她们二人!
第五百三十二章 女人的秘密
“怎么是你们?” 延庆曾去过李宅,所以自然认得赵婉,至于程伶儿虽未曾见过,但听李浈不止一次提起这位思谋不逊于武朝那位天下第一女执宰的美妙人儿,便是叫做程伶儿。 到底是程伶儿心思聪敏,柔声回道:“佑王离京时再三嘱托,说当年承蒙公主多方照拂才有他今日之万全,如今到这三清观也是为大唐社稷祈福苦修,这般大仁大义并非是寻常皇家贵胄所及,日后要常来与公主说说话,如此他走得也安心些!” 见延庆依旧神色冷漠,程伶儿自顾又道:“其实我与婉儿前些日子便该来的,只是佑王新选了府邸,一切都要婉儿做主,事情颇为繁杂,民女本想着自己来此看看公主,只是自知身份卑微,也便不敢独自来,还望公主体恤才是!”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密不透风,让原本有些轻视的延庆也不禁心中为之赞叹,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延庆若还端着便多少有些不近人情了。 赵婉此时也趁机说道:“李浈往日时常提及公主,更将公主视作自家人,这次着实来得晚了些,公主可莫要见怪!” 若论起辈分,延庆尚且要叫赵婉一声“婶娘”,但此时赵婉不仅未论尊长,反倒向延庆这个晚辈执礼好言,不免让延庆心中的不满再找不到倾泻的理由。 而延庆望着这个比自己年纪小上许多,且出身卑微的赵婉,也实在叫不出“婶娘”二字。 “罢了!”延庆侧身看了一眼二人身后的玄真道长,听似无意实则有意地说道:“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客套,我在这三清观待了有一月,虽说日子过得寡淡了些,但被那些俗世烦扰了半辈子,如今得了这份清净也殊为不易,今日有劳......” 说到此处,延庆突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佑王妃,虽说按理应唤一声“婶娘”,但高傲如延庆是如何也张不开嘴的,若直呼其名又有失了礼数。 “公主,私下里你我便不依那些俗理了,唤我婉儿便好!” 延庆闻言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转而向那木头似的道人说道:“玄真道长可否行个方便?女儿家的私谈,您听了也无趣,我们说着也拘谨!” 玄真道人口中嗯了一声,“今日的早课公主还未做,那通玄真经公主已看了五六日,不知可会背了多少......” 见那臭牛鼻子道人还要喋喋不休,延庆顿时将脸一沉,冷声说道:“怎么?道长就这么急着向圣人禀报么?若如此,道长尽管去求圣人将延庆赐死,如此也好过这笼中鸟雀的日子!” 见状如此,程伶儿莞尔冲那道人笑道,“还请道长行个方便,佑王妃与延庆已是许久不见,今日总要说些闺中密事,在来此之前已是得到圣人恩准的!” 临了程伶儿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今日佑王妃亲自从京城的各家食肆里选了些拿手的时令小菜,又带了一车去年新酿的葡萄酒,今年佑王府的香火钱只多不少,整整一万贯!” 不知玄真道人对酒菜的兴趣多,还是对香火钱兴趣更多些,总之听完此言后眉眼顿时舒展开来,扬了扬手中拂尘,口中诵道:“无量天尊,既然是圣人恩准,那贫道自然不敢违逆,至于那些俗物,倒也是佑王妃有心了,老道便代为谢过了!” 言罢,玄真道长飘然而去。 “哼!”延庆冷哼一声,直到房门关好,不由又轻叹了一声,“佑王害我!” 只这四个字,让人听了心中生不出半分怒意,反倒是生出无限怜悯。 彼时的延庆公主是何等倨傲,什么朝臣、什么权柄,在她延庆眼中不过只是些跳梁小丑罢了,只要她愿意,便可在朝夕之间让一个鼎盛门阀万劫不复。 可如今的延庆,也只能在这清冷的道观内说一句:佑王害我! 程伶儿见状也不想说那些不痛不痒的宽慰之言,只是开门见山地说道:“佑王离京时交代过,凡事不论大小大,每月都需得与公主通报一二,紧要事则速传,万勿耽搁!” 延庆闻言心中忧愁顿时散了许多,只是嘴上说道:“佑王行事不计后果,胸有大谋,心无小计,我是忧他遭人利用还不自知,不过既然有你坐镇,我这里传与不传都无妨的,每月来这里与我说说话便好了!” 赵婉点头说道:“公主说得极是,不过赵婉可没这份心计,有公主与阿姊帮衬着,我也便能将心放在肚子里了,至于那些劳心费神的大事赵婉做不来,跑跑腿的活计还能做一些,公主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便是了!” 程伶儿也笑道:“好了,你们莫要再客套了,白白浪费了时间!” 又对延庆说道:“这些日子倒也没什么大事,前阵子佑王传来一封手信!” 紧接着程伶儿将李浈离京后发生的诸多事情原原本本向延庆讲述了一番。 延庆闻言后显得若有所思。 “怎么?公主可觉得有何不妥?”程伶儿敏锐地察觉到延庆神情的担忧。 “职方司属兵部,即便有空缺也应由兵部拟些人选,再由三省商议,最后才交由圣人定夺最终人选,如此才算是正常,直接由圣人推举一个正六品的微末小官,你觉得王元逵会信?” 程伶儿哀叹一声,“公主所说极是,但事出突然,仓促之下也只能如此,此为机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谁也说不准兵部和三省那些人有没有与王元逵扯上关系,这才让内侍省的一位少监有意向进奏院透了风声,虽有破绽,但只求能拖到李浈安全离开成德镇便好!” 延庆却是摇头道:“即便王元逵瞧出了破绽也不敢对佑王如何,况且佑王手中还有十八万神策军!” “那公主担忧为何?” 延庆摇头轻声说道:“佑王从黠戛斯买来的这三千匹战马,只怕是保不住了!” 言罢,延庆又莞尔笑道:“也罢,佑王从王元逵处诓了五百具甲和五百战马,折算下来也不算亏得太多!” 程伶儿想了想,道:“倘若这三千战马不走成德,而绕道代州呢?” 延庆闻言眼前一亮,笑道:“那要看佑王代北一行有没有连朱邪赤心一并诓骗了呢!”
第五百三十三章 朱邪赤心
河东道,朔州,大同军行营。 一名高鼻深目的年轻武将踞坐于首位,年轻人生得格外雄壮,将身上那具山纹甲撑得鼓鼓囊囊,一头栗色卷发更是汉人武将迥异,只是那簇粗短而浓密的栗色胡须使其看上去粗犷了许多,也老了许多。 此人便是大同军军使,朱邪赤心。 而相对于军使的来说,其另一个身份听上去要更唬人一些——沙陀部首领。 自宪宗元和三年,其祖父朱邪尽忠率沙陀人自凉州举族东迁至灵州,而后其父朱邪执宜又率部自灵州迁至代北,最后又是几经挫折将原沙陀部分散在代北诸州。 这其中每一次迁徙的背后,这些沙陀人何尝不是饱受了寄人篱下之苦呢? 说得更直白些,这数次迁徙、分割的背后,哪一次不是背负着不被信任的屈辱呢? 而为了赢得大唐王朝的信任,沙陀人一次又一次地冲锋在战阵的最前列,不就是为了换取如今难得的这份安稳么? 但就在前几日,朱邪赤心得到了一个让人几近绝望的消息。 十六万神策军兵分两路扎营楼烦关与雁门关,大有随时都要举兵出关的迹象。 而出关的目的显而易见,那便是沙陀。 大同军内士卒大多为沙陀人与汉人混杂,而高层将领除了朱邪赤心以为却几乎都是汉人,之所以如此安排,这背后的隐意谁都瞧得出来。 只要条件允许,大唐王朝将不遗余力地将沙陀族分散、再分散,直到沙陀人彻底融入大唐,或者直到再也没了首领。 正如现在,即便自己心中有怨,也从不敢升帐在这些汉人部下的面前显露分毫,无数的冤屈与委屈只能在自己一人时默默倾泻。 朱邪赤心自然明白这些背后的种种不言而喻,但他不明白的却是一项安分守己的自己,为何会招致神策军的咄咄逼人! 啪—— 朱邪赤心重重地将案上的一只铜碗摔落在地上,忿怨着吼道:“为何如此待我?!” 只此一句话,又有多少不为外人道的辛酸苦楚? 话音方落,便只听账外有人禀报:“报将军,营外有人求见!” “不见!”朱邪赤心正心烦意乱,自然没兴趣去接见旁人。 “此人说要与将军唠叨些雁门关内的事!” 闻听此言,朱邪赤心摹地起身掀开账帘,“何人?” 账外士卒摇了摇头,“此人不说,只说要见将军!” “几人?” “一人!” ...... 初见朱邪赤心,李浈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因为面对身材魁伟并不输于李漠的朱邪赤心,李浈并不矮小的身躯仍是显得瘦弱了些。 朱邪赤心斜着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位一言不发的年轻人,“你自京城来?” 李浈顿感讶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自腰间摘下鱼符递了过去。 朱邪赤心接过之后面色一变,而后叉手行礼,“末将朱邪赤心见过佑王!”谷 李浈又点了点头,自顾寻了一张蒲团坐下,“若我没记错,将军上任没多久吧!” “蒙圣皇垂爱,自会昌六年十月,末将升任大同军军使,至今五个月零二十天!” 朱邪赤心心中冷笑,只是脸上不显本分异样。 李浈摆了摆手,起身走至对面的龙门架前,这是一套正统的大唐明光甲,暗灰色的山纹甲片不沾染一丝尘土,就连两侧肩吞的兽口凹陷内,也是纤尘不染,兜鍪上猩红色的红缨更是被打理得柔顺服帖,显然这是被经常擦拭保养过的。 李浈将手微微抬起,却只见朱邪赤心眼神顿时一紧,似乎并不想这具甲胄被任何人所污染。 李浈笑了笑,伸出的手轻轻放下,“这些不过是朝廷明升暗贬的小伎俩罢了,将军心里该有一万个不服才是!” 李浈仍未转身。 朱邪赤心闻言顿时有些错愕,心中顿时有些吃不准这位佑王究竟意欲何为。 但朱邪赤心没有说话,因为他明白,在尚未了解对方意图之前,自己说什么都有可能是引火烧身,一言不发才是最好的选择。 “呵呵!”李浈缓缓转身,面对朱邪赤心笑道:“代北行营招抚使虽说官阶不如大同军使,但统管的是代北沙陀部全军,在那里将军的每一句话都是铁律,无人敢于触怒将军;而大同军中却是汉兵、汉将多如牛毛,这其中又有几人能真正听命于将军?又有几人不是对将军阴奉阳违?” 朱邪赤心面无表情,依旧不语。 “我有办法让将军重领沙陀军!”李浈突然说道。 朱邪赤心盯着李浈的双眼忽然笑了笑,缓缓叉手说道:“多谢佑王美意,朱邪赤心既身赴大唐,便再无二意一切只听圣人之命!” 虽已归唐数十载,但说到底终归还是寄人篱下,朱邪赤心不得不小心翼翼,天晓得这位无故带兵造访的佑王是不是圣人派来试探自己的。 李浈摇头叹道:“将军处处小心倒也正常,只是凭白要错失了一次机会,既然如此,那本王便告辞了!”、 说罢,李浈抬腿便走,却只听朱邪赤心问道:“佑王此番带兵关内驻营究竟是何意?” 李浈随即止住脚步,道:“将军莫怕,本王只是听闻有些吐蕃人与代北诸州来往甚密,眼下我国欲收回河西之地,又有论恐热袭扰河东、盘踞夏州,欲攘其外必先安其内,这一点还请将军放心!” 朱邪赤心面色一沉,“佑王怀疑有人通敌?” 李浈转身,莞尔一笑:“自然不会怀疑到将军头上!” “佑王准备如何查出通敌之人?”朱邪赤心步步紧逼。 “呵呵,何须劳心费神地去查,只要抓些吐蕃人回来,严刑拷打一番自然知晓!” “哼,代北诸州除大同军外,皆为我沙陀军所在,佑王倒也不必遮掩了,直接禀明圣人,说我沙陀族通敌岂不是更爽快些?!”朱邪赤心咬着牙狠狠盯着李浈。 “将军莫要误会,将军自然是不会通敌的,但沙陀族又不止将军一人,难免......” “不可能!”朱邪赤心厉声吼道。 似乎将诸多年来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屈辱与不忿统统归在这“不可能”三字之内。 李浈与朱邪赤心相互对视,寸步不让。 “呵,将军如此笃定沙陀族无人通敌?” “我沙陀族绝无可能通敌!”朱邪赤心语气坚如磐石。 李浈点了点头,逐字逐句地说道:“证明给我看,证明给圣人看,也证明给天下人看!”
第五百三十四章 芦子关
李浈率兵出征已近两月,本为征西,但这一路似乎却在向东、向北。 此事本就怪异,朝廷内三省六部弹劾李浈拖延军情的奏疏堆在一起怕是已有丈余,本该御史台做的事却迟迟不见动静。 大中元年,七月初一,李浈北行的脚步终于终止在了朔州,八万神策军开始西行。 而就在神策军之前,代北沙陀部以千骑绝尘之势率先西出雁门关,直奔夏州而去。 正当朝廷上下大为惶恐之际,一道奏疏安静地呈放在李忱手中。 与此同时,成德节度使王元逵怒而摔碎了三只价值千文的邢窑细胎白瓷盏,并严令诸州有黠戛斯战马入境,不论数目一并扣留。 ...... 大明宫,思政殿。 中书侍郎蒋伸、给事中郑从谠、中书舍人刘瑑及御史大夫封敖垂首而立,李忱向王归长使了个眼色,王归长随即将案上的一封奏疏转交于蒋伸。 蒋伸等四人依次看过之后,神情各有不同,蒋伸面带欣喜,郑从谠既刘瑑则相互对视一眼,眼中均是透出一抹赞许之色,唯有封敖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如何?你们觉得如何?”李忱显然难掩心中喜悦。 蒋伸率先说道:“虽说佑王耽搁了些时日,但此番能教代北沙陀精骑先攻夏州论恐热,倒也算是一石二鸟之计,甚好甚好!” 郑从谠及刘瑑本就与李浈交好,此时更是少不得一番夸赞。 但封敖则是思忖许久后方才点了点头,“这几日我御史台可是为佑王抵了不少骂名,不过如今看来倒也值了!” 见此情形,众人不由莞尔,李忱笑道:“待佑王回京后,朕让他带两坛上好的龙膏酒亲自去府上赔罪!” 封敖也不苟言笑,嘴里只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封敖坐镇御史台近十年,当初文宗皇帝看重其忠耿直谏,不为权贵俯首,不以贫贱待人,至武宗继位,几乎将文宗朝臣换了个遍,唯有封敖稳坐御史台。 记得会昌二年时,李德裕有一远房子侄在长安县任县令,所行之事多为鱼肉百姓,当时李德裕正如日中天,朝臣皆不敢言,唯有封敖接连上疏十二道弹劾李德裕的奏疏,告其治家不严、任人唯亲,甚至最后把欺君大罪的帽子都扣在了李德裕的头上,逼得李德裕不得不上疏请辞致仕,闭门思过了整整五日。 武宗皇帝只得将李德裕那子侄撤官去爵,暗示封敖此事到此为止,但封敖毫不理会武宗暗示,又接连上疏数道弹劾奏疏,最终逼得武宗将李德裕那子侄流放千里方才作罢。 自此事之后,封敖便多了一个政敌,因其家中排行老三,也随即多了一个诨名“癞三郎”。 至李忱继位,自然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封敖依旧岿然不动,李忱曾笑言:封敖此人看着烦心,但又却不能没有。 而耿直至此的封敖却能放任李浈在河东肆意妄为视而不见,甚至严令属下御史们不得弹劾,这其中的因果恐怕没人能晓得。 “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朱邪赤心?”封敖直截了当地问道。 “封大夫以为呢?”李忱又将问题甩了回去。 封敖冷哼一声,道:“朱邪赤心素来对朝廷拆分沙陀部不满,又有传言其与吐蕃的关系不清不楚,此番去夏州攻论恐热怕也是遭了佑王与神策军的威慑才肯就范,除非他能将论恐热的人头送到京城来,否则还须提防此人,以威慑为主才是!” 李忱大笑,“他若真将论恐热的人头送来,朕便先要了他的人头!” ...... 关内道,芦子关。 芦子关始建于穆宗长庆四年,朔方节度使李彝,于芦关建造城防以御塞外。以后历朝对芦子关皆设重防,对抵御吐蕃东出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然而极为凑巧的是,论恐热自洛门川一路率军杀到河东道,却正是途径芦子关,不仅东出顺利,在河东道抢掠一番后的论恐热依旧又从芦子关退到了夏州,仍是出乎意料的顺利,生生让一座拒北雄关声名尽失。 据说李忱听闻此事后于朝会之上震怒道:“芦子关守将便是死上三百回,也依旧难以涤清其罪!” 至于芦子关的年轻守将周冲,本出自陇右世家,据说其醉心兵法韬略,尤喜大唐名将李靖所著卫公兵法,及冠之年门荫入仕,得了个昭武校尉的正六品散官,入职第二年便被派驻芦子关,所领步卒三千,骑卒五百,本想着一展拳脚为自己博个大好前程,却不料遇到杀气腾腾的论恐热。 若唐军死守芦子关,论恐热绝无可能破关而出,但偏又遇到了年轻气盛又极度自负的周冲,周冲随即率兵主动出关进攻,只一战便被论恐热杀得大败,所幸周冲也算极有风骨,率部誓死拒敌,只是最终仍被论恐热杀得干干净净。 也正因有此一役,论恐热部士气大盛,一路挥刀猛进打到了河东道。而芦子关的失守让河东节度使王宰措手不及,好在王宰临危不乱紧急调兵拒敌,否则论恐热怕是能一路打进太原府。 此时的李浈站在芦子关城头,俯视城外仍能嗅到那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满地的残兵败甲似乎正在默默地诉说着那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战斗。 “唉!可惜了这三千兄弟!”高骈重重地将拳头砸在城垛,语气悲怆莫名。 言罢,高骈看了一眼李浈,极为不满地说道:“沙陀军本为骑兵,为何令其去攻夏州城池?你既让朱邪赤心去攻论恐热,为何却又不给其攻城用物?以骑兵去攻坚城?这便是你的谋算?!” 不待李浈说话,一旁郑畋缓缓说道:“千里莫不是忘了?此前早已说过活着的论恐热,比死了的论恐热更有用!” 高骈指着城下的一片狼藉,怒声吼道:“我不管你们那些算计,我只知道这三千兄弟不能白死!那些沙陀人本就靠不住,若你们怕了,给我五日时间,定能夺回夏州取了论恐热的人头!” “然后呢?”李浈突然发问,“让尚婢婢一统吐蕃?让我们在河西寸步难进?让那些河西十一州的大唐子民继续受人鱼肉?!”
第五百三十五章 一步落子
高骈终于没有再争辩下去,尽管他依然觉得李浈与郑畋口中那些所谓的道理放在战场上是行不通的。
两军交战以武致胜,靠的是手中刀,靠的是谁能斩去谁的头颅。这才是高骈的道理。
“放便放吧,论恐热的脑袋早晚还是得被我砍了去!”
高骈扔下一句话,自顾下城整备兵马。
郑畋指着高骈的背影笑骂道:“会做几首诗,骨子里却还是个武夫!”
李浈轻叹一声,自知高骈虽执拗,但终归还是奉行军令至上。
“走吧,估摸着朱邪赤心也已到了夏州城下!”
“那这芦子关怎么办?”郑畋问。
李浈摇头:“还是夏州城比较重要些!”
见郑畋欲言又止,李浈脚步未停:“你是否想问朱邪赤心的沙陀骑兵如何能逼论恐热弃城西逃?”
郑畋摇了摇头道:“我是想问论恐热的骑兵如何能进得夏州城!”
李浈依然脚步未停:“台文觉得呢?”
郑畋垂首凝神,并未作答。
......
大明宫,麟德殿。
七月仲夏凉热适宜,昨日黄昏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这座瑰丽的宫殿洗刷得格外艳丽。
御史们压抑了许多日的愤郁也随着这场大雨一扫而尽,尽管封敖严令京城属下御史言官们对于佑王延误军情一事三缄其口,不仅如此,还将来自河东、成德两地御史们的弹劾奏疏一并扣压不奏,但终究还是被下属们寻到了泄愤的门道。
很不幸,夏绥节度使米曁便是这个门道。
作为刚刚在几个月前被李忱从振武节度使的位子上调去做了夏绥节度使的米曁,这一次平级调动虽说好歹从关外到了关内,但终究不过是将敌人从回鹘人换做了吐蕃人。
用米曁的话来说就是:关内的风比关外的风还要大上许多!
果然,就在米曁收到调令的同时,那个自称“尚恐热”的吐蕃大相正率骑兵出洛门到了定远城,而后米曁马不停蹄到夏州赴任的第五天,便眼睁睁地看着论恐热经过夏州城外二十里直奔芦子关,最后被河东节度使王宰灰头土脸地打了回来,原承想着论恐热退回洛门也就算了,不料其在夏州城下竟是赖着不动了。
那王宰也忒可恨了些,见论恐热刚一退出河东地界,便早早收兵撤了回去,将这只癞皮狗完完整整地甩给了夏州。
虽说论恐热不过千逾骑兵,无奈原本驻守夏州的朔方军因征西在即,尽数被李忱的一道敕命调去了宥州,直接导致城内守军寥寥,米曁索性也便破罐子破摔,直接弃城跑去了宥州。
毕竟宥州的朔方军战力强悍,便是论恐热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去找朔方军的麻烦。
这才让论恐热讨了个便宜,不费一兵一卒盘踞夏州数月之久。
显然作为夏绥节度使的米曁不战而逃罪无可赦,然而更要命的是夏州城作为通往河西的重要通道,城内不仅有数万百姓,更有十数万石的粮草储备,也就是说只要论恐热愿意,在不依靠外来供给的情形下,这区区千逾骑兵能在夏州城衣食无忧地待上几年不止。
米曁的失职让御史们顿时生得心花怒放,将天底下最是能让人万劫不复的罪责一一罗列堆砌于那一道道奏疏之上。
以至于最后,便是封敖都对此有心无力。
于是,每日多如牛毛的弹劾奏疏被源源不断地送到御史台,这一次,封敖原封不动地将所有奏疏上呈三省,再由三省递交李忱。
最后由李忱亲手把这些奏疏原封不动地扔到一旁,任由其堆积如山。
每每有朝臣问及此事,封敖便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回道:“憋得太久,总得找个出气的地方不是?!”
但很快,封敖此言便被人告到了李忱那里,斥其玩忽职守、将国之大事置于儿戏,如此云云。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无论对于米曁失职,还是封敖大不敬,李忱似乎都未作出太大的反应,这不免让那些混迹朝堂数十载的老狐狸们揣测纷纷。
......
三清观内,那位或许是天下最美的女黄冠依旧将观内几任道长珍藏的道家巨著散落一地,看得程伶儿一阵心疼。
倒是赵婉望着这看地狼藉,神情莞尔。
“那些混迹官场多年的御史们算是白活了!”
延庆一脸鄙夷。
程伶儿闻言不置可否,轻声说道:“这也怪不得御史们,陛下最近的种种举措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既然决定让论恐热活着回到路门,却又为何容他在夏州盘踞了这么多日?再说那镇守关外十多年让回鹘人吃了不少苦头的米曁,怎么到了夏州却如此胆小怯懦?”
延庆抬眼看了一眼程伶儿,冷笑一声,“呵,难道你还没看出来,这不过只是陛下在河西这盘棋中的一步落子么?若论恐热入不了夏州城,怕是李浈还未到了云州他便早逃回路门去了,还怎么骗沙陀军入局?”
程伶儿柳眉微蹙,点头回道:“起先我确是想到了,陛下想以此为借口调沙陀骑兵入局,而后随佑王一同征西,但米曁这一步我是如何都想不通,陛下总不能下一道敕命让他放弃夏州城吧,而且据我所知,陛下与米曁之间除了那道调令之外,从未有过任何联系!所以米曁又是如何知道陛下心意的呢?”
“据你所知?”显然,延庆对于程伶儿的这句话格外警觉。
程伶儿笑道,“公主忘了,严恒如今可是主管天下不良人!而且朝廷并无公文往来夏州!”
延庆闻言轻叹,“想不到曾经的辑事番役,如今竟成了大唐最为隐秘的间谍,更是大唐皇帝的耳目!”
程伶儿点头附言,“自肃宗皇帝始,不良人便由那些作奸犯科之辈改为自民间挑选出的武士担任,大唐兼容天下,也最是鱼龙混杂,而这些人也最是能够得到些官家不知道的东西!”
“那陛下就敢将这不良人交给那个严恒?”不待程伶儿说话,延庆紧接着又道:“我见过那个严恒,勇武有余,心智不足......”
话及此处,延庆忽然一愣,随即笑道:“这个李浈还真是无孔不入啊!”
“不过......这也许并不是件好事!”
延庆闻言没有说话,但从其神情来看,显然并不反对程伶儿这句话。
程伶儿随即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赶忙笑道:“怎么说着说着便跑题了?公主殿下觉得米曁是如何做到与陛下心意相通的?毕竟陛下没有旨意,无论如何,这个不战弃城而逃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第五百三十六章 只等一人来
“周规?!”
高骈闻言后顿时恍然大悟,尽管其对这个并不怎么显山露水的年轻宦官印象很是模糊,但经李浈提起这个名字后,脑海中已是依稀有了几分影子。
“周规早在一个月前便被陛下秘密派往河西,所以最有可能是与米曁见过面的,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米曁敢冒杀头的罪过也甘愿放弃夏州城!”
李浈缓缓说道,之所以想到了周规,还是韦庄不经意间的一句抱怨,抱怨这个自己连名字都第一次听说的年轻宦官,何德何能被陛下钦点为神策军中尉,这官位居然比佑王还要大。
就因为他是王归长的义子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顿时让李浈此前的种种不解伴随着周规这个名字迎刃而解。
尽管这只是一个猜测,但却无疑拥有着最大的可能性。
郑畋闻言也点了点头,“自武宗朝文饶公上任后便立即着手夏州城的粮仓储备,目的便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大唐收复河西失地所用,论恐热自然是知晓的,也正因如此,他才敢打夏州城的主意,或许他没想到的是一切来得这么容易,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夏州!若没这个诱饵,论恐热怕是也不会在此逗留!”
“诱饵?”高骈听得一头雾水。
“不错,正是诱饵,引论恐热在夏州城多待上几日!”李浈笑道。
“然后呢?”高骈追问。
“然后?”郑畋朗声笑道:“自然是等一个人!”
说着,郑畋的目光看向了李浈,后者同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
大中元年,七月初十。
朱邪赤心亲率沙陀军三万,号称十万大军,对夏州城东、南、北三个方向展开猛烈攻势。
初战,沙陀军以床弩、攻城车、云梯等各类攻城用物主攻北侧德化门,而论恐热只以火油、滚石便让沙陀军功亏一篑。
翌日再战,朱邪赤心改攻南侧怀远门,论恐热则自城头投下无以数计的铁蒺藜,而后待沙陀军清除障碍时再以弩箭射杀,在折损了近千人的巨大伤亡后,朱邪赤心不得不再度退兵。
第三日,正当朱邪赤心瞪着血红双眸准备亲自上阵攻城时,却见李浈出现在了自己账中。
“今日,我必破此城!”
朱邪赤心咬着牙狠狠说道,尽管他知道攻城守城本就不是沙陀人所擅长之事;尽管他知道纵是将这三万沙陀铁骑都扔在夏州城下,自己依旧无法破城;尽管他什么都知道......但却必须去做。
李浈今日着了一身素袍,那张年轻的脸上不知何时已褪去了稚嫩,多了些老辣与世故,也多了些深沉与阴鸷。
李浈看了看早已急火攻心的朱邪赤心,摇了摇头。
“将军回去吧,我明日便会上奏朝廷,为沙陀将士请功!”
此言一出,朱邪赤心不仅未露半点喜色,反倒是怒意更甚,“城未破,何来功?”
“沙陀骑兵勇冠天下,本就不善攻城,今日我见到了将军的一片忠心,这便是功!”
不待朱邪赤心开口,李浈旋即又道:“回去吧,何必在此徒加伤亡呢?夏州城交由我神策军便可!”
“回去?!”朱邪赤心怒极反笑,“沙陀勇士出征必建功勋,佑王辱我可以,但不能辱没了我沙陀勇士!”
李浈再度摇头,“若这是陛下的旨意呢?”
话音方落,却只见朱邪赤心蓦地单膝跪地,“请佑王准我沙陀三万将士西征吐蕃!”
李浈陷入沉默。
“将军本不必如此的!”
“请佑王恩准!”朱邪赤心不依不饶。
“唉!”李浈掀账而去。
“请将军退兵十里,在神策军右翼扎营休整!”
“佑王打算如何攻城?”朱邪赤心追问。
“进去和他谈谈!”
朱邪赤心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迷茫。
......
大明宫,三清观。
三言两语间,延庆无疑已将河西局势说得明明白白,这不由得让程伶儿都自叹不如,同时自顾心中庆幸,幸而延庆未掌实权,否则这朝堂之上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既然陛下有意让李浈去见论恐热,为何不下一道明旨?何必如此绕老绕去的让人猜着做事!”一旁的赵婉不由替李浈打抱不平。
程伶儿随即笑道:“傻妹妹,陛下一道明旨不难,可若是走漏了消息,论恐热怕是便没那么容易上当了!”
延庆则不以为然,道:“其实明旨倒也并非不妥,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毕竟单凭论恐热的能耐还不足以与尚婢婢一较高下,重点在于尚婢婢,此人心机深沉,难保他得知消息后不会自降身段与论恐热联手!”
“不错,其实只要李浈见过了论恐热,尚婢婢知道与否便已不那么重要了,但在此之前,绝不可让尚婢婢有所察觉!”程伶儿附和道。
闻言,延庆莞尔一笑,“一个四分五裂的吐蕃,对我大唐来说才是最有利的啊!”
赵婉仍是眉头紧蹙,担忧地说道:“只是不知大郎此去夏州城,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延庆妩媚一笑:“呵......他?若论那些乌七八糟的歪脑筋,便是三个论恐热加起来怕也不是对手!”
......
日当正午,夏州城内严阵以待的吐蕃守军并没有等来沙陀人的第三次进攻,暖带着温度的光线自每个人的头顶直射而下,似乎让所有人都忘记了就在不久前,这里还是一片腥风血雨。
一名身着吐蕃扎甲的士兵将头盔轻轻摘下,轻柔地抚弄着那一支轻羽,身侧的藤甲早已破裂,仅残留了不足一半。
突然,不远处的一名吐蕃士兵厉声高呼:“城外有人!”
几乎就在同时,士兵顺势将头盔重新戴好,随手向箭囊中捻出一支羽箭,上弦、弯弓一气呵成。
“一人?”
士兵满脸狐疑地望向周遭同袍,手中羽箭也不由放松了几分。
“我乃大唐佑王李浈,不知你们那位尚恐热大相可敢与我一见?”
一名吐蕃千户长冷着脸,右手将紧攥着的箭羽猛地松开,随即箭矢如电,待再看时,那支羽箭却早已钉入城外那人身前半尺。
千户长冷哼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道:“速去禀报大相!”
第五百三十七章 给你一个大好前程
夏州城,节度使府。
一身披吐蕃扎甲的中年男人缓缓摘下那顶镶嵌着近百颗宝石,同时又象征着无比尊贵身份的五尖凤盔,不无挑衅般地向那来自大唐的不速之客扬了扬下巴,用并不太标准的大唐官话缓缓说道。
“本相本姓为末,乃苏毗王室之后,自当称‘尚’,承蒙达磨赞普赏识敕封为洛门川讨击使,身兼使相十余载,拥兵二十万坐镇河西,使你大唐铁骑不得西进寸步,治下牛羊肥美,民众不生二心,你可知本相为何要杀尚思罗,讨伐尚婢婢?”
“因他二人欲拥立乞离胡为新任赞普!”李浈淡然答道。
“不错,扶植一个外戚之子乞离胡,既非王室血脉,又无寸功在身,不过是为了他二人操弄政权罢了,达磨赞普无后,本相因何不能取而代之?”
“哈哈哈哈......”李浈竟是放声大笑,使得论恐热不由杀意骤现。
“因何发笑?”
“尚思罗既已被大相所杀,大相不去一鼓作气杀那尚婢婢图谋吐蕃大业,却跑来我大唐境内做起了强盗,这岂不好笑?这刺史府难不成比那吐蕃赞普的位子还要让人垂涎?”
论恐热闻言大怒,正欲发作,却又戛然而止,随手自案上抄起一把宽厚长刀,也不出鞘,只那么捧在手中,幽幽说道:“此乃唐人所创尚玛刀,长五尺三寸,为我吐蕃名匠尚萨错莫亲手打造,耗上等波斯镔铁七斤二两,锻造十八日乃成,可破九层铁甲!”
言罢,长刀缓缓出鞘,刀锋遥指李浈。
“用你唐人所创之刀,砍下一个大唐佑王的头颅,倒也算是应景吧!”
李浈面不改色,点头笑道:“确是好刀,不过倒是可惜了!”
“哦?”论恐热略感讶异。
“杀了我,乞离胡这吐蕃赞普的位子能坐得安稳些!”
“杀你与乞离胡何干?”
李浈抚了抚袍角,昂首正色说道:“奉我大唐皇帝陛下口谕,前来问大相一事!”
“何事?”论恐热手中长刀微微下垂了几寸。
李浈稍稍一顿,而后缓缓说道:“倘吐蕃能还我大唐河西十一州,我大唐将以举国之力助大相登上赞普之位,大相以为如何?”
论恐热不置可否,却是讥笑道:“与你唐人同流合污?大唐皇帝也忒看轻了本相!”
“呵呵,各取所需罢了,大相莫不是真以为我大唐铁骑收不回这河西失地吧!”
“哈哈哈,既然有这本事,为何却来与本相求和......”
话未说完,李浈当即摇头嗤笑一声,打断道:“非是求和,实乃迫不得已!”
李浈语气中似乎充满无奈。
论恐热不无开心地大笑道:“哈哈哈,笑话!何人敢胁迫你大唐皇帝?!”
李浈摇头轻叹,垂首低吟:“大相误会了,是我那皇帝阿耶胁迫我啊!”
论恐热的笑声顿时戛然而止,只盯着李浈,却未说话。
李浈再叹一声,有意向前探了探身子,故意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原本依我之意是征集四十万大军亲征吐蕃,待收回这河西十一州后,再去布达拉宫、大昭寺看看的,顺带着也尝尝那酥油茶,骑骑那吐蕃马,再带回几名吐蕃美妾......”
听至此处,论恐热顿时面色铁青,方要破口大骂,却只听李浈紧接着说道:“可阿耶不准,不准便不准吧,却偏要让我来见一见大相,既然大相不肯,也省去了我的一番口舌,我这便回营差人去回报阿耶!”
李浈说罢转身便走,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道:“有一事还需告知大相,明日午时我会命神策军攻城,大相若是想走,可走西侧抚远门!”
“笑话!你以为就凭这区区八万神策军便能攻得进来么?便是加上沙陀人那三万人,也......”
论恐热话说到一半,只见李浈嗤笑一声,道:“大相最好希望我攻得进来!”
见论恐热迷茫不解,李浈又往回走了几步,笑道:“若我久攻不下,朝廷必派宥州的朔方军增援,若朔方军久攻不下,想必河东军也会被调来,夏州城粮草储备充足、城防坚固不假,可凭大相这区区几千人又能守得了多久呢?而且不知大相想过没有,破城时间越久,朝廷对大相的记恨也便越深!”
说到此处,李浈伸手轻轻抚了抚论恐热刚刚放回岸上的尚玛长刀,“果然是能破九层铁甲的好刀!”
言罢,李浈随即话锋一转,“这城,早晚会破的,可到时......大相真的就能全身而退么?待到城破之日,我大唐伤的是脸面,可大相伤的......便是性命了......”
显然李浈没有说谎,夏州城不可能永远被论恐热攥在手里,大唐也定会倾尽全力收复城池,而论恐热的结局也是显而易见的。
“那你......又为何要放我离去?”论恐热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只是仍夹杂着浓浓的犹疑不定。
“哈哈哈哈!”李浈不由放声大笑,“自然是放大相回去继续与尚婢婢一争高下!”
“你想趁我吐蕃内乱坐收渔利?!”论恐热杀机隐现。
李浈摇头否定,“难不成大相与尚婢婢还有重修于好的可能?我要大相活着,可尚婢婢却无时无刻想要大相去死啊,这一点大相心中比我更清楚吧!”
见论恐热沉默不语,李浈紧接着又道:“大相也可以现在杀了我,只是不久之后大相一定会死在我大唐的横刀之下,总比死在尚婢婢手中要好!”
言尽于此,李浈便决然转身离去,但不料刚走至门口,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且慢”
......
大中元年,中元节前夜。
夜色正浓,夏州城西的一处宅院内。
王福在这座宅子里做总管已有十余年,主家是城内颇有名望的客商,此地不过是其诸多宅院中的一座,或许因生意繁忙,主家很少来此,多数日子里都由王福打理。
数月前的那场兵灾至今仍让这个年近五旬的老总管心有余悸,以至于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无论白昼王福始终紧闭大门,任谁叫门都不敢轻易开启。
但即便如此,在那些蕃兵在进城的第二日,还是将宅自子里的值钱物件尽数抢了去,后来王福听说,蕃兵在城内大肆搜刮了整整二十日,被抢掠的财物整整装了百余辆牛车。
再后来,王福便一无所知了,主家平生酷爱瓷器字画,幸而那些吐蕃蛮子对这些风雅之物一窍不通,这才让宅子里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品幸免于难。
至此,王福再不敢开门,只是过了今日,府中存的吃食便所剩无几了,除了王福之外,尚有婢女护院十余口人,能坚持到现在已是王福精打细算到了极致。
一日三餐变作了两餐,每人每餐定量而食,实在没吃饱便去水井里打几碗清凉甘冽的井水充饥,顿时让这些平日里生活还算优渥的下人们吃尽了苦楚。
“明日一早,我去趟南市弄些黍米回来!”看了一眼早已面黄肌瘦的下人们,王福咬着牙说道。
“可府里莫说是银钱,便是仅有的几匹绢都被吐蕃蛮子抢了去,如何买得黍米!”一名年纪稍长些的婢女满脸愁苦。
“凭主家的名望应该能赊些的,大不了等到吐蕃退兵后咱们再多还他几匹绢就是了,这账又欠不下他的!”王福口中安慰着,但心里却着实没有半分把握。
这并不是能不能赊到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找到的问题。
毕竟自打吐蕃蛮子进城以来,家家户户过得都胆战心惊,南北两市的好多铺子都已关了。
“总管......总管......”
正在众人发愁时,只听廊外传来一声轻呼。
“莫要大声呼喝!莫要大声!”王福压低了声音斥责道。
只见一名护院疾步跑了进来,大惊失色道:“外面有......有兵马!”
第五百三十七章 给你一个大好前程
第五百三十八章 李忱的封赏
“是吐蕃蛮子!”
透过门缝中的夜色,王福依稀辨得出吐蕃骑兵的那一身丝毫不逊色于大唐精骑的铁制扎甲。
“这吐蕃蛮子竟还想着在城里抢掠财物!”
“要么索性把门打开让那些蛮子来抢,反正这宅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咱们郎君那些瓶瓶罐罐、破书烂纸的他们也看不上!”
“胡说!”王福瞪了下人一眼,想了想后,依然满腹狐疑地说道:“便是真要抢掠东西也得趁着白天不是?依我看.....吐蕃蛮子这是要出城啊!”
......
夏州城外, 李浈慵懒地抬头看了看挂在当空的那一轮弯月,问:“几时了?”
身侧韦庄回道:“寅时三刻!”
不知是两次攻城无果影响了心情,还是对李浈三更半夜整备全军嗤之以鼻,朱邪赤心的脸色看上去很差,斜瞥了一眼李浈后澹澹问道:“佑王莫不是没谈拢,想趁着夜色攻城吧!”
李浈没有说话, 倒是一旁的郑畋笑道:“将军不妨先等等, 好戏稍后开始!”
“好戏?”朱邪赤心冷哼一声,回头看了看身后披甲结阵的本部骑军,又转头看了看李浈等人身后那逾百座步骑分明的神策军战阵,满心不屑。
“城门开了!”
正在此时,立在一座步军战阵前方的徐良高呼一声,引得众人视线齐齐转至城门方向。
朱邪赤心见状当下面色微变,而后竟是心中大喜,不假思索地喝道:“结阵,准备冲锋!”
毕竟相对于攻城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来说,沙陀骑兵最擅长的还是野战冲锋。
不料李浈却是笑道:“将军稍安勿躁,莫要惊到了百姓!”
“百姓?”朱邪赤心眯着眼睛向前望去,除了看到一团团凌乱的黑影攒动外,再也看不清其他,甚至若不是城门打开,都无法分辨前方究竟是不是人。
待得片刻之后,终于能依稀分辨出那些黑影呈现出了人的轮廓,坐下无马、手无弓刀、周身无甲。
百姓无疑。
但饶是如此,李浈身后依然迅速闪出几伍步卒,抽刀而立将李浈等人护在中央。
待更近些时, 众人终于看清对面来人,见其密密麻麻竟有千人之多,为首之人乃一白发老者,看其穿着倒也讲究,一袭缎面缺胯袍,一双靛蓝软底靴,单是腰间那方佩玉便知价值不菲。
老者精神矍铄、健步如飞,只向此处扫了一眼,便径直向李浈走了过来,但刚挪了几步,却被三名步卒横刀拦下。
“收刀,莫要惊到了老人家!”李浈说着,自顾向那老者走去。
“夏州王士郎,见过将军!”老者不卑不亢,向李浈叉手施礼。
“王侍郎?你是哪个侍郎?又是何时供职?”一旁的韦庄略感讶异地问道,自己在京城这许多年,尚书省那些大小官员也都算认得,却唯独不曾见过这老者。
老者微微一笑,纠正道:“草民不过一介布衣,哪里是什么侍郎!”言罢, 老者看了看李浈,道:“方才听老管家王福报信,那些吐蕃蛮子已自抚远门西逃,这才告知邻里前来迎接王师入城!”
李浈下马点头笑道:“王师迟到,倒是让夏州百姓们受苦了!”
“吐蕃蛮子逃了?!”朱邪赤心瞠目结舌地望着老者,又看了看李浈,“这......怎么可能?!”
老者笑答:“此等大事,怎敢欺瞒将军?”
“末将愿率沙陀铁骑追击敌寇,必将论恐热那蛮子的脑袋带回夏州!”朱邪赤心不由大喜,当即向李浈叉手言道。
李浈没有说话,只是笑着将其双手轻轻按下,而后朗声说道:“进城!”
......
大明宫,麟德殿。
“进城了?”李忱的神情有些诧异。
“进城了!”郑颢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哦......”李忱点了点头,“比我预想的还要快些呢!”
郑颢离得远些,似乎并未听清这最后一句话,轻声问道:“陛下,您说什么?”
李忱这才浮现出一抹喜色,“佑王此行深得朕意,王归长!”
“老奴在!”王归长忙躬身应道。
“让少府监选些上好的玉器、丝绢、马匹给佑王府送去!”
王归长正待领命而去,却听得李忱再度开口:“对了,前几日渤海国大彝震送来的那些卢城稻米也一并送去!”
“都......都送去?”王归长有些为难,要知道大彝震可是送来了整整五万石稻米,仅是这些稻米便用了数百辆牛车。
说起这些,王归长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渤海国距离大唐京城何止千里之遥,大彝震派太子大之萼不惜路途奔波、耗时费力,就为了送这五万石稻米?据说单是途中消耗的粮草便是近万石之多。
虽说这卢城的稻米闻名天下,但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据说鸿胪寺官员在看到这五万石稻米后,望着那浩浩荡荡的进贡队伍瞠目结舌地愣了许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置。
以至于此事在翌日朝会上成了诸臣争论的主要题目,兵部认为这五万石稻米应送往河西以充军粮;吏部和户部尚书兼京兆尹卢商等认为,都畿道陕州、怀州、郑州等地蝗灾频发,麦枯死,禾无苗,百姓食无粥,饿殍不绝,这五万石稻米理应调拨灾区、以资民生。
李景让与大理寺卿刘蒙等人则建议将其一分为二,河西与都畿道各分两万五千石。
表面上这个建议不偏不倚,似乎最为可取,但李忱心中自知,如此一来河西大军的军粮与都畿道的灾情都无法得到根本上的缓解,还不如全部调往一处,解了一地后顾之忧来得更为妥帖。
便是白敏中等当朝宰辅也分做了几派,虽争得面红耳赤,却也始终没个结果,使得素来善断的李忱也一时不知如何处置。
也正在此时,李浈收复夏州城的奏报传至京城。
“都送去!”李忱不假思索地回答。
郑颢闻言顿时一惊,同时努力地想看清楚李忱此时的表情,却瞧不出丝毫异样。
“都......都送去?”王归长生怕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
李忱瞪了一眼王归长,显然答桉已经很明确了。
“陛下......”郑颢开口:“自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封赏,还望陛下......”
“佑王功高,理当如此!”李忱直接打断道。
郑颢不敢多言,垂首不语。
王归长深吸了一口气,领命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