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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冠盖满京华txt下载     冠盖满京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零六章 谁主胜负

    奉先殿后殿第七室。

    金砖铺地,浑金莲花水草纹天花,神龛上供奉着一帝二后的神位,只一位是先帝的元配孝显皇后,一位是当今永熙皇帝的生母孝德皇后。一位是早年故世,而留下的嫡子尚未登上储位就病故了,只落得个节义太子的追封;一位是半辈子苦熬,到老来终于因为隐忍而一跃而升太后,更一度享有贤后的美誉。如今,她们的香火却是一般多。

    对于嫡母孝显皇后,皇帝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但那些记忆却还算愉快。至少,她在的时候,因为有嫡子,兄弟中间远远没有之后的纷争。而对于生身母亲孝德皇后,如今皇帝站在那灵位前,竟是觉得那张曾经熟悉的脸也异常模糊,只记得那个称呼——太后。

    先帝晚年夺嫡最火热的时候,太后确实靠着武陵伯朱家替他造了不少势,但也就是因为那贤明孝顺的名声,那时候还是王妃的皇后和还是夫人的武贤妃方才会被人惦记。武陵伯朱家出人出力,却不出钱,甚至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他的兄弟,不过是求着左右逢源,但真正得用的却是他和宜兴郡主的两份微薄禄米再加上妻子娘家的全部家底,。

    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武陵伯从伯爵封了侯爵不算,太后又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加恩,而朝中所谓的早就站在他这边的有功文武竟是数不胜数!这些人是帮助他在登基之初把我住了局势,可这些人有太后撑腰,他甚至在他们的压制下不能提拔自己的恩师。而哪怕是和他情同兄妹的宜兴郡主,她却差点把人嫁到了武陵伯朱家,要不是宜兴郡主几乎豁出去了,他也发了大脾气,宜兴郡主才在那么一大帮人中挑中了张铨。

    即便如此,这夫妻俩仍是远去了江南。

    他要孝顺,所以一次次地忍了太后。他提拔了一个远在天边的罗明远,把一个个年轻臣子放在地方,直到熬到太后撒手人寰。果然,那个时候曾经年富力强的文臣们已经老了,武臣们更加贪恣。可国库已经空空,边疆已经完全失却了从前大楚的锐气,最能赚钱的海贸和互市充斥着各种权贵。

    皇帝默立了一会,又从供奉着皇帝和两位皇后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沿着长廊缓缓前行,一直到西边第一间屋子,这才走了进去。这里供奉着开国太祖林长辉和高皇后胡氏的神主。相比其他常常有两位皇后祔庙的皇帝,这一帝一后的情形甚是少见。民间关于太祖的传说浩若烟海,但只有登基之后闲来无聊翻阅过无数旧档的他才知道,太祖晚年有多少腥风血雨。

    英明神武如太祖爷,当年因病被困在乾清宫后院的时候,不知观感如何?

    这个大不敬的念头再一次出现在脑海,随即他就苦笑了起来。太祖打的天下,高皇后从旁佐助,再加上之后的楚国公,便是这三个人奠定的大楚江山的根基。只不过,打江山时的夫妻和兄弟,坐了江山之后又如何?楚国公甚至以楚为号,尚了太祖的嫡亲妹妹,而其义妹则是册为贵妃,势力遍及朝野,可最后的结果便是被连根拔起。

    而太祖以立贤为名迟迟不立太子,则是让皇后在长期的积压之后走出了一步险棋,可他在最后三年写下的东西,那些苦闷发泄的言语几乎湮没在了历史之中,而那些看上去尤为可行的制度则是留在了札记上,而那被搬上朝堂,则都是科举复行之后的事了。有了胡皇后训政这一起头,之后虽未有汉唐的女主专权,可楚朝的太后和宋朝一样,常常预政事。而那三本太祖留下的珍贵笔记,则是几乎要被人翻烂了,可终究用上的只有寥寥数条。

    如今掣肘没了,最顽固的人也禁不住时光的流逝走在了前头,只余下了他。而他用分化打压提拔等等握住了最要紧的那一部分权力,哪怕今天一举赐封了两个外姓县主,也不用再担心有人聒噪。然而,他的皇后不能再和他并肩站着,俯瞰这大好河山。

    谁主胜负……真正主宰胜负的,唯有时光而已。

    上了香行了礼,再次凝视了一会那对神位,皇帝就转身往门外走去。待到出了门,他看也不看一直等候在外的曲永,淡淡地说:“宝床和宝椅已经旧了,记得吩咐御用监让工部尽快监造新的。还有,让打扫的人尽心些。”

    “是。”

    曲永弯了弯腰,待到皇帝离开,他便往那间昏暗的屋子里头看了一眼。摇曳的烛火照耀着已经摆放了许多年之后也不知道还要摆放多少年的神位,那上头的字迹都仿佛流露出无限的凄冷和幽深。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脸上闪过一丝不知是讥诮还是嘲讽的冷笑。

    傍晚时分,当阳宁侯陈瑛回到阳宁侯府时,那张表情全无的脸上仿佛看不出喜怒,可仅仅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味道,就足以让所有人躲得远远的。然而,晨昏定省终究是不能省却的礼数,于是晚间在蓼香院东次间里,陈瑛第一次没有在朱氏面前做足恭敬神态,而是草草应付之后就起身告退,临走前却深深看了陈澜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说,一切尚未结束,胜负为时尚早。

    陈瑛都走了,徐夫人自是不好多留,也就跟着离开了。而马夫人看着炕桌上那一样样来自宫中赐予的好东西,脸上写满了羡慕嫉妒恨。她的身边只侍立着陈滟,因为正紧锣密鼓备嫁的陈冰又“病”了。至于陈滟,目光低垂看着地面,仿佛全然不在意那份大体面。而眼下唯一剩下的成年男人陈玖则是一直死死盯着陈澜和陈衍姐弟看,简直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们。

    朱氏虽然高兴,但也不耐烦有这么些心思各异的人留着。如此一来,不多时她就借口乏了,让二房的一家人回去休息。等这些无关人等都走了,她才直接把陈衍揽进了怀里,一反从前哪怕是笑着也总会守着几许矜持的样子,竟是摩挲着陈衍的脑袋,又宠溺地揉了揉,也不管他头上成了什么样子,又笑出了声。

    “衍儿,今天那场面,早知道我就该带你去的!”

    陈衍满头原本整整齐齐的头发此时被朱氏揉得乱七八糟,偏在龇牙咧嘴的时候听到这一句,顿时更哭丧了脸:“老太太您还说呢!起头我就说要跟去的,您偏说韩先生那儿的课耽误不得,否则杜阁老过问之后我又应付不来,硬是不带我去,结果少瞧了这么一场大热闹!”

    “什么热闹不热闹的,杜夫人还不是只送了贺礼,人不曾亲来,要知道你偏凑在这脂粉堆里去了,下次你敢说杜阁老责问你能蒙混过关?就是韩先生,也决计要觉得你心性太浮躁。”陈澜没好气地斜睨了陈衍一眼,见其一下子耷拉下了脑袋,这才和颜悦色地说,“要凑热闹,杜小姐生日不远了,到时候你亲自去杜家送贺礼就是。”

    “啊?”

    “啊什么啊……杜阁老今非昔比,三节两寿之外,这等小节日也必定有人记着,别人登不了门,家里亲戚必然全都到场,正好给你凑热闹!”

    看到陈衍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朱氏不禁又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才笑着说:“你呀,和你姐姐比起来可差多了火候。不过,你姐姐说的是,你算算,如今你有韩先生这么一个文课的老师,郡主这样的武课师傅,再加上杜阁老这未来的岳父,天底下能如你这般幸运的人能有几个?你姐姐出嫁的时候,你这个弟弟有的是热闹好看!”

    “老太太!”

    这回是陈澜忍不住了。可她才叫了一声,就看到陈衍立时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又笑嘻嘻地说:“老太太说得对极了,我以后有的是热闹好看。不过您还漏了两个人,我还有这般算无遗策的姐姐,有这般和蔼慈祥的祖母,自然是天底下最幸运的!”

    即便知道这是奉承,可朱氏仍然高兴得合不拢嘴,而陈澜也不觉笑了起来。至于陈衍,则是趁着朱氏没留意,又拿出了一对香木手串,当做自己的生辰贺礼送给陈澜。陈澜自是笑着收了,而陈衍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说其他的。

    罗师兄虽说是好,可如今婚事已定,那位也只在唯一一次遇到他时给他出过主意,让他送这礼贺姐姐生辰。

    当郑妈妈从外间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满屋子的其乐融融。即便是心存偏见如她,亦是觉得这一幕异常和谐温馨,不知不觉竟看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回来了。”朱氏这才看到了郑妈妈,见她行礼就点了点头,“苏家怎么说?”

    “苏家老太太最初还抱怨那婚事咱们侯府失信,可终究还是没敢多说什么,要是知道咱们三小姐今天封了县主,她就更不敢痴心妄想了。”郑妈妈一想到苏家老太太陈氏那种市侩脸就浑身不舒服,此时也不免发泄了两句,这才又接着说道,“至于苏小姐那里,我直接撂了明话。这些天有几户人家上门提过亲,可都是小官宦人家。所以,听说是有望进晋王府,看她的样子很情愿。别说等两年,我看她就是等十年八年也乐意!至于苏家老太太,我说包了苏婉儿婚事,让她随儿子去任上,又得了那么多好处,自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此时此刻,听到苏家的光景,陈澜不知不觉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是没有丝毫的波动。人各有志,仅此而已。而朱氏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并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

    眼看时辰不早,陈澜就拉着陈衍预备起身告辞。可就在这时候,郑妈妈突然想起另一件更要紧的事,连忙使劲一拍脑袋道:“哎,看我这记性,最要紧的话竟然忘了!皇上已经下旨,让杨大人的父亲重归汝宁伯府宗祠,又追封正二品龙虎将军,授勋上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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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七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一朝宠失门祚衰

    威国公罗明远尚未完全从脚伤中恢复过来,早朝自然是一概免了,而罗旭尚未实授品级,如今只是试职,按理也不用起大早往长安左门赶。然而,一贯散漫惯了的他如今却好似换了一个人似的,每天起大早,练剑之后就匆匆出门前往内阁直房,每天傍晚时匆匆从外头回来,偶尔休沐一日还得到外头见那些从前的友人。

    眼见儿子这般光景,威国公罗明远并不以为意,而林夫人却心疼他的辛苦。这天一大早,她就在罗旭前来给父亲问安之后要走的时候,直接在门口把人拦下,又拉着人到了东屋里头。把丫头们都赶到了外头等着,她端详着罗旭那一身青色没有补子的罗绢常服,就叹了一口气。

    “你官面上的事情已经够忙了,若是没时间再和那些朋友往来,就别在那上头再耗费时间。不说你是威国公世子,就说你如今已经中了进士内阁行走,也不适合和他们再搅在一块。”

    罗旭闻言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娘,话不是这么说。从前我和您呆在京城,文武都瞧不上咱们,也就是这些知己朋友才撑着我到了今天。若不是他们,我也就是个不能文不能武的纨绔罢了,京城一捞一大把。如今有了前程就丢了朋友,我罗旭绝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林夫人满腔的话被罗旭一噎,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到最后不得不把心一横,“可是你如今正是心里最苦的时候!旭儿,如果心里还不痛快,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就说那天阳宁侯陈瑛派人来,你大发脾气,却不肯对你爹和我说分明,你知道我多担心!不对我说,你喝酒消消愁也行,别这么死扛着!”

    “娘,儿子不是小孩子了。”

    盯着一下子呆住了的母亲,罗旭缓缓站起身,又单膝跪了下来:“酒是高兴时候的助兴妙物,乘着酒兴作诗舞剑,那才是我喜欢做的勾当。借酒消愁愁更愁,与其这样,我还不若趁着年轻努力做做事情,兴许有些事情就能忘掉了。至于陈瑛,只会玩弄那种下乘手段的人,还想把持我……我还不把他放在眼里!”

    “那就好。”尽管心头还是充溢着一股复杂的情绪,但林夫人终究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既如此,你自己留心些,不要累着了。我听说杜阁老是极其严格的人,前些天还有不少怀揣着热炭团般心思的人希冀往杜府里头送礼,可他一份写着名字的题本直接扔在了早朝上,砸得轩然大波,你跟着这样的人做事,千万小心。”

    “娘,你就放心好了。杜阁老虽是崖岸高峻,但做事情并非全无分寸。”

    罗旭不欲对母亲解释太多这些复杂的事情,只想起杜微方这些天把他指使得团团转,以致他几乎没心思去迷茫黯然,他就不得不感激这个看似倔强不通情理的老头。而且,杜微方完全不管其他人对他的排斥和警觉,各种事务不由分说地压在了他的肩上,却让他受益匪浅。

    安抚了母亲,罗旭这才终于得以出门。等他到了内阁直房,早过了辰时三刻,朝会已经结束了,二层的小楼中除了往来的官员,还有就是送交文书的书吏,以及内阁的司办官以及中书等等。他才到杜微方那间直房门口,尚不及通报,就只见那斑竹门帘一下子被人挑起老高,紧跟着一个人就出了屋子来。

    “杜阁老?”

    “你今日来得迟了!”杜微方没好气地冲着罗旭一瞪眼,随即理了理身上衣裳说,“汝宁伯府那边今日神主入宗祠,文渊阁这边得有个人一块去,本想让你跟着礼部侍郎走一趟的,谁知道司礼监那边派了人来,说是皇上要见你。”

    见罗旭有些发愣,杜微方就招手让人靠近了些,又压低了声音说:“元辅不想派自己人去,其他人也各自推诿,所以我本意是想让你走一趟。汝宁伯府最风光的时候,曾经进封过侯爵,甚至连国公们也有不少得看那边的脸色,可不出几十年,曾经煊赫的门庭就成了现在的光景,当年的公案……那就是个不要脸的老子欺压成器的儿子,什么东西!”

    冷笑了一声,杜微方就看着罗旭说:“这些天看着你做事,有能耐有担当,倒是个有出息的,所以我也要提醒你一声。你家如今情形不错,可要说根基,和那一家从前光鲜的光景其实也差不多。你是世子,将来是要承爵的,可承爵的国公从来没有入部阁的例子。所以,这事情你得好好想一想。”

    揣着杜微方这好意提醒,罗旭来到乾清宫的时候,自然而然就觉得心里沉重。然而,这一次的面圣,皇帝并没有说太多的大事,言谈间既叹息了贵妃的偏执,也担忧了鲁王的病情,末了却直截了当地道出了另一番话。

    当走出乾清宫的时候,罗旭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将其吐出,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尽管老师韩明益提过,尽管父亲罗明远说过,尽管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可是,当皇帝暗示了吏部尚书张家的时候,他仍然是心里一揪。

    如果陈澜亦是如他这般心中有意,他当初决计愿意在御前直言求婚,偏生那只是他一厢情愿!母亲那天从韩国公府回来的时候,不曾说过那盛况,可他早就从蓝妈妈那儿打听了出来——陈澜和未来的婆婆相谈甚欢,她将来必定是会平安喜乐的。

    汝宁伯杨府和其他勋贵府邸一样,亦是位于西城。当年位于什刹海边上的那座镜园才造好不久,就因为老伯爷获罪而丢了,如今阖家老少都窝在鸣玉坊汝宁伯胡同的老宅中。这十几年来,后街的世仆陆续放出去了不少,而由于每代汝宁伯在生儿育女上头全都是大有建树,没出息聚居在此的旁支族人则是越来越多。

    眼下太夫人还在,三路六进的老宅子里头住着如今的汝宁伯和尚未分家的四个弟弟,各房的姬妾再加上林林总总的下人,把偌大的房子塞得盆满钵满。只由于每年都是紧紧巴巴地量入为出,这房子已经早看不见簪缨世家的豪奢贵气,除了中路甬道影壁正堂和宗祠这些门面之外,其余地方几乎是很难入目。

    这会儿,一大家子的男丁云集在宗祠之外,不少人都偷眼瞟着礼部侍郎和一位内阁中书,捧着神位的杨进周,还有御用监夏太监,神情都是很不自然,这其中尤以汝宁伯杨珪最为不安。眼看着这神位入了他死去老爹的下首第一位,他忍不住一下子攥紧了拳头,随即才随着赞礼官的声音行礼。

    头一次进入汝宁伯府宗祠的杨进周却一直都是那张冷淡的脸,只在叩首行礼的时候微微有些动容。一应礼制规程结束之后,今日代表朝廷前来祭祀的礼部侍郎自是不愿意多留,须臾就走了,而夏太监见杨进周似乎也打算走,便笑容可掬地上前去。

    “汝宁伯,杨大人。”

    这两个称呼听着像是叫同一个人,但杨珪和杨进周谁也不至于听错。因而,夏太监走过来的时候,杨进周点了点头,而杨珪则是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

    “没想到今日的事还劳动夏公公走一趟。”

    “毕竟是皇上吩咐的事,御用监自然少不得把祭器等等预备齐全。”夏太监看到杨珪的脸色一僵,心中哂然,又看着杨进周说,“杨大人,如今老大人的身后事总算是妥帖了,你和太夫人也算是名正言顺了,不知道你们是预备搬回来,还是……”

    不等夏太监说完,杨进周就斩钉截铁地答道:“先父能重回宗祠,家母和我已经感恩不尽。我们在外头过惯了,还是依从前那样子的好。”

    杨进周的话本是汝宁伯杨珪心下所愿,此时松了一口气的他却不得不故作皱眉:“这怎么成,如今都是一家人,你其他叔叔们都住在家里,怎能让你和你母亲住在外头?家里虽小,可腾挪地方还是容易的,再说老太太也……”

    这一次却换做夏太监轻咳一声,打断了杨珪接下来那些孝道之类的长篇大论。见杨珪给噎住了,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如此也好。老大人和你既是重新入了汝宁伯府宗谱,有些东西自然是该赐还的。而且杨大人成婚在即,原本那座宅子不免有些小了,况且地方也实在是太偏了。皇上来时就嘱咐过了咱家,领你和太夫人去汝宁伯府从前没入官中的那座在得胜桥边上的镜园瞧瞧,那里地方不大,你们一家住正好合适,看过之后回头咱家就去办文书。”

    此话一出,杨珪只觉得心里火烧火燎。别说是他,周围其他几个杨家人亦是如此。镜园确实是不大,可是,天知道老伯爷在世时花了多少心思,甚至为此还在光禄寺差事中贪了贿,这才在御史弹劾下丢了差事,也丢了园子。那地方一直是内官打理,他们也只是可望不可即,谁知道一转眼就归了别人!

    眼看杨进周一再推辞,夏太监却满口说是皇帝的意思,想起宁可在前厅等杨进周,也不愿意单独去见汝宁伯太夫人的江氏,杨珪把牙一咬,最后便赔笑迸出了两句话来:“夏公公,镜园待会再去也不迟,是不是先让嫂子和全哥去见见老太太?老太太一大早就在盼着了,这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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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八章 尊卑

    夏日的车厢中自然格外闷热,阳光早就把竹篾卷棚和上头的桐油布晒得热了,就连下头的桦木车板也是滚烫滚烫。角落里铜盆里头的冰早在驶出汝宁伯府后一会儿就完全融化了,如今半盆子水随着轿车的颠簸而晃荡晃荡,发出一种让人心里烦躁的声音。

    杨进周一向习惯了出入骑马,但刚刚从汝宁伯府出来,看见母亲那苍白得可怕的脸色,他便二话不说上了车。此时此刻,见母亲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他不觉更加担心了起来,忍不住开口说道:“娘,咱们已经出来了,自然再不会回那个地方去!您放心,我虽然不像爹那般文武全才,但也不会稀罕那个汝宁伯爵位!”

    江氏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随即笑了起来,又抽出右手来,在杨进周的手上轻轻拍了拍:“说得好,天子赐,不敢辞,更何况你爹当年受了那么大委屈,如今重回宗祠,拿回那座园子也并不过分。想当初你爹就不稀罕爵位,咱们自然更不稀罕……但你得知道,那些将汝宁伯爵位视作自己禁脔的人,必然会以为咱们有那些心思!我只是担心你。”

    “您担心我?”

    端详着儿子那露出意外表情的脸,江氏不禁微微一叹:“你在朝做官,根基浅薄,本家那里是只有拖后腿使绊子,决计帮不上忙的,而我早已不想再见娘家的人。好在皇上慧眼识珠,竟是给你许了那么一位蕙质兰心的姑娘。阳宁侯太夫人早年那样精明强势的人,我第一回上门时,她竟为了并非嫡亲的孙女在我面前那样坦陈往事,足可见祖孙情重,信赖已深,而皇上更封了她县主。有这样的贤内助,我也不怕你这刚强的性子惹来什么麻烦。”

    “她是很能干。”杨进周自然而然点了点头,待到看见江氏正瞧着他,他才醒悟过来,连忙有些狼狈地解释说,“那回在安园,要不是她想出来的法子,恐怕要大费周章。能够舍弃庄子的收益安抚佃户,又收了庄丁仆妇给人生计,这正合爹说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好了好了,欲盖弥彰!”

    这一来一回,江氏就把之前汝宁伯太夫人那种话里藏话的阴刻,以及其他人那种别有用心的言语目光全都丢开到了一边,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到了地头你陪我好好看看,那园子也不知道从前是怎么安排的,如今咱们跟着夏公公先瞧瞧看看,把家底也清算清算,住着大院子开销也大,总不能还没办事就打你未来媳妇陪嫁的主意,那实在是太下作了!”

    阳宁侯府翠柳居西院正房东次间。

    屋子里摆着的冰盆还剩下半截子冰块,但在这酷暑的天气中根本不管用,更何况,如今的屋子里除了吴妈妈领着来玩耍的陈汀,还有另两位不速之客,这就使得燥热的天气变得更加难捱了。终于,陈澜再也忍不下陈冰的冷嘲热讽,重重地将茶盏撂在了炕桌上。

    “二姐姐的气出够了没有?”

    陈冰最初习惯了陈澜的不声不响,可自从陈澜落水伤了之后,那种不声不响就变成了绵里藏针,偶尔间甚至有一种凌人的气势。此时,见陈澜一下子站起身来,她只觉心里一缩,但随即就梗着脖子冷笑道:“怎么,你要在我面前摆你那县主架子?”

    “二姐姐认为我摆不得么?”陈澜寸步不让地扫了陈冰一眼,见其为之语塞,她便冷冷地说,“二姐姐有父有母,自然是父母备嫁,如今老太太给的添箱恐怕比二叔二婶预备的东西都多吧?至于我预备多少东西,那是长辈们该操心的事,哪个大家闺秀会星星念念惦记比较这个,还四处大声嚷嚷的?至于你说什么杨家的事,如今我还是陈家人,汝宁伯杨家事情如何与我何干!”

    “你……”陈冰只觉得心头大怒,可偏偏陈滟在后头使劲抱住了她的胳膊,她只能狠狠一跺脚说,“只要我在一天,那汝宁伯的爵位你们就休想!”

    “如果我没记错,二姐姐的未婚夫婿只是汝宁伯世子,将来承爵是朝廷认定的事,什么时候是你一言能决定的?”陈澜眼下已经完全烦了只会胡搅蛮缠的陈冰,说话自然是越发不客气,“尔之蜜糖,我之砒霜,某些东西你当做至宝,可别以为谁都是那等浅薄心思!”

    “你说谁浅薄!”

    陈冰终于被怒火冲昏了理智,竟是扬起胳膊要打人,结果她那手离着陈澜还远远的,旁边的云姑姑早就一个箭步挡在了前头,手一拨一扭,就只听陈冰一声痛呼,旋即整个人就跌坐在了炕上。而扶着她的陈滟也被带了一下,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

    “你……你敢打我……”

    “奴婢若是再不出手,二小姐预备拿三小姐怎么样?”云姑姑平日只在翠柳居帮陈澜照管一些琐事,不显山不露水,可她毕竟是坤宁宫出来的人,这会儿两手绝活一露,顿时显出了不同来。见陈冰先是一噎,随即面露凶光要说话,她便淡淡地说,“奴婢是宫中出来的人,只知道一条,长幼之外更有尊卑!二小姐出嫁在即,可别为了一时之气,坏了姻缘和未来!”

    陈冰看见柳姑姑已经搀扶着陈澜坐下了,又见云姑姑仿佛是门神一般杵在跟前,这时候才猛然想起陈澜不但封了县主,而且这两个人还是从坤宁宫里出来的,立时打了个寒噤。尽管心头又惊又怒,可她死死咬住了嘴唇,狠狠瞪了陈澜一眼,终于就这么站起身,气急败坏地摔门帘径直走了。她这么一走,跟来的陈滟和几个丫头却傻了眼。

    陈滟见陈冰那两个丫头匆匆追了出去,自己那个丫头犹豫了一会,竟也跟着追走了,她不由得攥紧了帕子,上前屈膝行了一礼,随即陪笑说:“三姐姐,二姐姐她……”

    “你不用说了,二姐姐的脾气我知道,云姑姑也只是告诫。”陈澜一口打断了陈滟那后头的解释陈词,又看着她说,“你跟过来的意思我也明白,我会请老太太向二婶说一声,断然不至于让你那份被克扣得太狠。至于其他的,你也知道,你有父母长辈,别人没法多管。我眼下倦了,六弟刚刚又被二姐姐那架势吓哭了,我得去哄哄他,你请回吧。”

    撂下这话,她再也不理会陈滟是什么表情,径直起身进了东梢间。见吴妈妈正在哄着陈汀,小家伙的脸上还留着受惊过度的紧张,她便走上前去,蹲下身拿着手绢轻轻擦了擦他的脸,这才笑着说道:“六弟,以后记着,吵架没什么可怕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们这种家里,几乎都只有动口的胆子,没有动手的胆子。”

    小小的陈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终究是拉着陈澜的一只手不肯放,倒是旁边的吴妈妈从陈澜这番话中听出了几许暗示的意味。于是,等到柳姑姑进来,说是四小姐也走了,她立时走到陈澜面前,希望她能把话再说明白一些。

    “吴妈妈,你说这两天六弟常常夜半惊醒,大约是被噩梦魇着了,我觉得兴许是三婶守孝,身体又一直不好,所以就算有心,也无力顾着他。别说是他这么小小的孩子,就是四弟也是如此,老大不小的人了,夜里常常做噩梦。我之前还想着,不如把四弟挪到老太太院子里去,这样一来有个照应,二来老太太膝下也不至于寂寞。”

    吴妈妈听得眼睛大亮,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但仍是迟迟疑疑地说:“办法确实是好,可不知道会不会扰着老太太,而且,若是……”

    “老太太如今一把年纪的人了,反而喜好热闹,家里孙女们一个个出阁,自然理当是孙子承欢膝下的时候了。再说,老太太毕竟是这一家之中最大的长辈,别人岂能违逆?”

    陈澜见陈汀也热得满头大汗,正用自己的帕子死命地抹着脸上和脖子,便吩咐人打水来洗脸,却额外吩咐了一句多兑些热水。及至为陈汀整治干净了,见吴妈妈心事重重地要走,她便亲自送到了门口,等重新坐下时,就只见云姑姑和柳姑姑都跟了过来。

    “三小姐似乎很喜欢六少爷?您觉得老太太真会答应?”

    “他只是个孩子。”陈澜笑了笑,面色依旧从容,“以后我不在老太太身边,四弟又是文课又是武课,在家的时候少,有个孩子也能解解老太太的寂寞。老太太对三婶终究是有怜惜的,回头只要稍稍一说,她应该也愿意将六弟养在身边。”

    看到云姑姑和柳姑姑对视一眼,仿佛是仍然不无忧虑,陈澜哪里不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无非是担心陈汀出了岔子朱氏要背黑锅。然而,她的出嫁比预想中早太多了,朱氏和陈衍互相倚靠之外,撂下徐夫人却实是不智。只要陈瑛一天是阳宁侯,陈汀这个阳宁侯嫡子的意义便是非同小可。小家伙实在是可人疼,她真真切切不希望他有什么三长两短。

    PS:中午实在是灵异了,几乎从来没出过错的自动发布居然会失效,于是等我上线检查才发现没发,只能匆匆发布,囧……

    另推荐《公主进化史》,书号1665227,俺那天一口气看到十八章,很萌系,而且让我想起了从前看席绢的感觉,哈哈

第两百零九章 死!

    七月一天天到了底,暑日的酷热就渐渐消退了,白天在大太阳底下还觉得热,可入夜一条薄薄的袷纱被却已经是不够了。和热度一样的是陈家人热热冷冷的心情,相比陈澜那风风光光的生辰,只相隔几天的陈滟的生日过得悄无声息,而陈汐的婚事却仍是迟迟未定。

    毕竟,仓促之间要寻比威国公世子罗旭更好的人选,这几乎是全天下最难的勾当。陈瑛看中的人家罗姨娘几乎都不满意,而罗姨娘看中的几户又被陈瑛劈头盖脸斥了回来。于是,这在云南时最是和睦不过的一对儿,如今竟是硬生生闹起了别扭。陈汐在里头两面不是人,末了索性撂开了手,处理家务的闲暇和两个兄弟相处的时候就更多了起来。

    陈汐的婚事悬而未决,陈冰的婚事却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由于汝宁伯府催得紧,因而前头一系列规程竟是没几天就走完了,这一日便是送了聘礼来。马夫人不知道就在几天之前,陈冰还跑去陈澜面前示威,捏着那单子高高兴兴到朱氏面前念了一遍,可老太太除了微笑之外别无其他表情,她只得怏怏回转了去。她才一走,朱氏就对郑妈妈哂然一笑。

    “她是被那世子两个字冲昏了脑袋!这汝宁伯府送过来的聘礼也不知道是库房里堆了多少年的陈旧货色,她还当成了宝贝卖弄……连大雁都是用木头雕的,哪里像是勋贵世家?”

    “老太太说的是,汝宁伯府为什么如今急着下聘,九月就要迎娶,无非是年关将到,这一年到头的帐也就该结了。眼下边贸海贸等等各种勾当都在整顿,休说汝宁伯府家业不丰,就是像咱们阳宁侯府,今年也免不了亏空和饥荒,所以才指望上了这一注嫁妆。”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头传来鹤翎和墨湘问好的声音。听出是陈澜来了,朱氏就冲郑妈妈打了个手势,等人进了屋来,她便笑着问道:“这时辰你不是该和五丫头在水镜厅管事么?”

    “老太太,门上有人递进了帖子来,落款是……是金从悠。”

    “金从悠?东昌侯世子……不,是金亮的长子?”朱氏一下子变了颜色,随即厉声说,“他父亲都已经明正典刑,他们全家编户辽东,这当口还上咱们家来干什么!门上那些都是吃干饭的么,这等人就应该立刻赶走了!”

    陈澜已经许久没看过朱氏发这样大的脾气,愣了一愣之后慌忙倒了一杯水坐到朱氏身边,又哄着她喝了一些,这才劝解道:“老太太不见就不见,千万别动了气,我这就去门上吩咐一声……不过,这帖子能递进来,我使了人去问过,是往门上打点了不少。金家如今已经是彻底败了,这一路往辽东,一家人好几个女眷,路上都未必能捱过去,这一番花费之后恐怕更加窘迫了,况且别人家也必定是落井下石的多。”

    朱氏从前和东昌侯夫人李氏颇有交情,两家甚至几乎约定了婚姻,可一朝天翻地覆,东昌侯金亮做的事情更是险些让其他三家跟着一块阴沟里翻船,她心头自是恼怒愤恨到了极点。想到那天在韩国公府和宜兴郡主密谈时,宜兴郡主让她劝劝韩国公夫人,有几门产业不要再涉足,她后来问出那也是从前东昌侯夫人撺掇的,因而更是对这一家人恨之入骨。

    “你当初险死还生,都是那家人惹的祸,你还惦记这些小事,也太大度了……罢了,派个人出去打发了他走,送些程仪算是了结了!”

    陈澜闻言苦笑,心想自己哪里是大度,而是还不习惯这年头的一人做事牵连九族。再说,花费了仅剩的家底却换来阳宁侯府冰冷的驱逐,还不如起头就把人拒之于门外,这样还未必惹出更大的麻烦。因而,朱氏既然这么开口了,她就不再多说,行了一礼便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里就令人把张妈妈叫了过来,又把朱氏的话吩咐了一遍,末了还不忘补充了两句。

    “程仪到帐房支取,另外,门上的人还请妈妈好好告诫一番,以后眼睛擦亮些,有些钱财不是那么好拿的!踩低逢高这些勾当一时半会是杜绝不了,可也不容他们一时恣意给府里惹祸,所以传令前院的刘管家,革他们一个月银米!”

    这对金家算是仁至义尽,而对门上的处罚却不可谓不严厉,因而张妈妈为之色变的同时,也更恭谨地答应了。她正要走,就只见赖妈妈匆匆从穿堂那边进了院子来,前襟湿了一大片,走路也有些跌跌撞撞。待到近前,赖妈妈仿佛才看见站在正房门口的陈澜和张妈妈,忙停住脚步笑呵呵行了个礼,只是身上嘴里却冲出了一股酒气来。

    陈澜见状便淡淡地问道:“赖妈妈这是上哪儿去了?”

    “呵呵,正好紫宁居祝妈妈请我去问些事情,禁不住她留,就喝了两盅。”

    尽管赖妈妈说话还利索,但那通红的脸色和一个接一个的酒嗝却出卖了她的底细——自然,这绝不止两盅。于是,陈澜只是随便点了点头就吩咐小丫头搀扶了她去休息,可却叫着张妈妈跟自己一同出去,待到了穿堂外头,她才停住了步子。

    “赖妈妈年纪不小了,张妈妈以后劝她少喝些。老太太身边绿萼和玉芍两位姐姐也差不多快到了配人的年纪,鹤翎和墨湘终究初来乍到,单单郑妈妈一个未必忙得过来,张妈妈也请多多费心,这些琐碎事务看起来小,出了错却不是顽的。”

    张妈妈和赖妈妈素来是差不多的身份,平日里彼此有个什么爱好最是清楚不过,此时见陈澜那眼眸清澈而冷冽,她呆愣了好一阵子才讷讷说道:“三小姐说的是,小的记下了。”

    等到张妈妈匆忙走了,刚刚跟在后头的红螺方才上前了两步,又低声问道:“小姐是想把赖妈妈打发了走?”

    “喜欢揽事,偏生又贪杯,嘴上没个把门的,上一回汝宁伯夫人前来求娶的事情便是她泄露了出去,结果二姐到我这里大闹一通,既如此,前几天的事情兴许又是她那张嘴坏的事!如今祝妈妈相请她就立马去了喝酒,这样的人留着何用?趁早养老,也全了老太太怜老惜贫的名声,不至于以后闹出事情来!”

    红螺见惯了陈澜的恩威并济,此时自然心悦诚服。主仆俩回了水镜厅,管事的仆妇们已经都散了,只有陈汐正等着陈澜。姊妹俩略言语几句,话题自然而然就拐到了东昌侯那一家人,说到金芷和金茗,两人不知不觉都沉默了。

    那一对骄横任性的姊妹她们都没什么好感,可是,辽东苦寒遥远,她们又是罪人之女的身份,这一去何止是零落尘埃?

    张妈妈如何到前头去打发的人,陈澜很快就听说了。这位比她吩咐的做得更绝,直接把金从悠打点门上的银钱全都追了回来还给了他,紧跟着又从帐房支取了八十两纹银算作是程仪,然后客客气气把人送走了。只金从悠临走时正好碰上汝宁伯府又一次打发来确定嫁娶日程的下人。曾经的翩翩佳公子,此次走的时候却犹显落魄黯然。

    尽管一时恻隐,但是人心健忘,无论陈澜还是朱氏抑或张妈妈以及门上诸人,很快就将前东昌侯世子金从悠上门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直到八月初一的上午,一个消息突然传进了正预备初十陈汐出嫁,上上下下为了各式各样的目的,全都是欢欢喜喜的阳宁侯府。

    前东昌侯金亮的家眷,在临上路前一日,从夫人李氏到儿子金从悠金从嘉,还有两个女儿金芷金茗,竟是齐齐在栖身的那座赁来的宅子中自缢了!

    “阿弥陀佛!”

    哪怕是对东昌侯那一家人深恶痛绝的朱氏,也忍不住捻动佛珠念了长长的一段《往生咒》,等睁开眼睛便又念了一声佛号,随即长长叹了一口气,却是什么话都没说。而一旁站着的陈澜脸色苍白,心里仿佛翻江倒海似的,无数个念头上下翻转。

    五条人命……如果不是押解的差役觉得事有蹊跷报了上司踹开门进去,兴许那五具尸体还要再过许久才会被人发现!朝堂上兴许大多数人会觉得是罪有应得,可恐怕也有不少人会觉得兔死狐悲,至于民间……只怕又得是议论纷纷!

    朱氏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即又对郑妈妈说:“你去护国寺上一柱香吧。”

    等郑妈妈走了,朱氏才看着陈澜说:“听传来的消息,当是昨天晚上自缢的,和咱们家就没什么大相干了,幸好那天听你的,不曾不由分说把人就这么赶了出去,否则咱们家也得落下大不是。皇上必然要勃然大怒。可这等时候越是酷烈,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就越多。”

    陈澜心里也有同感,可一想到那一家人全数自尽的勇气,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尽管已经深深体会到了人命的脆弱,可在这一刻,她才真正地明白,什么是人命卑微如蝼蚁。东昌侯当初纵容属下屠戮边关巡兵,逼死各地商人的时候,自是把别人当做了蝼蚁;可他自己死在东四牌楼,现如今家人又齐齐自尽,还不是和蝼蚁没什么两样?

第两百一十章 鸿雁传书

    东昌侯金亮一家五口的自尽只是一个开始。

    原定流放交阯的大同总兵范熙同被人发现在书房中横剑自杀。

    告老还乡的张阁老病故在了路上。

    接连三桩消息全都是在这三五日之内,顿时激起了轩然大波。对于勋贵武将,文官们兴许还能够保持安静,可那位张阁老却不同,他的门生故旧同乡遍布朝野,再加上他自请退出内阁时还精神矍铄,只不过是坐船回江南老家,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就病故了?

    而即便是东昌侯金亮和大同总兵范熙同,曾经一度对他们深恶痛绝骂声一片的武臣们,如今也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当中。若是这两家就这么淡出了权贵们的视线,大家兴许会淡忘了这么一桩事情,但一家是从老到少齐齐自缢,一家是家主伏剑溅血,据下人说那鲜血溅得整间屋子四处都是,在时下的季节根本是擦洗不尽。那种深深的惨烈感让上上下下全都震惊了,一时间,从护国寺到庆寿寺,从朝天宫到灵济宫,所有的道观佛寺都是人满为患。

    对于东昌侯金亮家眷的自尽,皇帝虽是震怒,可终究没有加罪这些死了的遗属,不过是命有司安葬。可就是这么一个举动,便有人把之前东昌侯世子金从悠四下里拜访从前的那些姻亲世交的事情兜了出来,结果,那些个把人直接拒之门外的少不得在文官嘴里变成了无情无义的小人,甚至还有好事的都察院御史往上头参了一本。

    相形之下,这些天的阳宁侯府自然显得极其安静。唯一不同的是,上上下下都因为陈澜此前封了海宁县主,对她又多了几分恭敬,就连马夫人也在知道了陈冰大闹翠柳居的事情之后,特地跑过来赔笑脸道了不是,如此一来,陈澜姐弟俩面前的刁奴更是一度绝迹。

    转眼间就到了阳宁侯府往汝宁伯府送嫁妆的日子。这天一大早,汝宁伯府催妆的人就已经到了,大约是家族中但凡有官位的全都打扮整齐了骑着高头大马过来,而那边一来,这边预备好的妆奁便要开始往那边送了。

    陈玖和马夫人夫妻俩没有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因而除了朱氏预备的那些之外,马夫人更是竭尽全力。要不是老太太还过问了陈滟的那一份,她几乎全都挪了过来给自己的嫡亲女儿。正因为如此,最后的嫁妆竟是足足一百二十八抬。

    此时此刻,送嫁妆的侯府家人已经是随着催妆人起行了起来。最前头的是金漆红头的家具,除了黄花梨紫檀便是平头杉木,一共是三十二抬。从小架几案到八仙桌顶桌衣架子,林林总总应有尽有。紧跟着便是绸缎被褥和四季衣裳,又是三十二抬,大到门帘被褥,小到夹衣绸袄。接下来的四十八抬则是各色金银首饰和笨重的铜质家伙,最后方才是压箱底似的田地店面铺子。除此之外,就是妈妈两人,陪嫁丫头四人,陪房四户。

    当这浩浩荡荡的一行出了阳宁街时,自然引来了众多人的围观。有的殷羡侯府家底丰厚,有的感慨穷措大一辈子也挣不来这番富贵,有的嫉妒得撇撇嘴拿死了的东昌侯说事,但更多的只是纯粹看热闹。只不过,这般大排场却着实让汝宁伯府来催妆的那些年轻子弟们开了眼界,于是,正在汝宁伯府开了库房等待这些嫁妆的汝宁伯世子杨艾自然被人念叨了无数次。

    娶了这么个有钱的媳妇,伯府的窘况总算能稍稍缓解一下子了!

    二房的人忙得天翻地覆,府中其他下人也都是一早就倾力一块帮着忙活,只有蓼香院还是一如平日一般安静。只不过,这两日,屋子里却多了些孩子的生气,却原来是徐夫人以守孝和身子不好为由,把孩子陈汀送到了朱氏面前承欢。最初朱氏只是淡淡的,但架不住她已经多年没有真正和一丁点大的孩子打交道,很快就丢掉了矜持。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催妆和送妆的人已经全都走了,朱氏便吩咐吴妈妈带着陈汀到西边套间里头歇午觉,自己坐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澜说话,突然开口问道:“澜儿,前些天的事情,郡主真没对你说过什么?”

    “老太太,娘真没说过什么,这事情是朝堂大事,她哪会对我一个女儿家分说?”陈澜笑答了一句,见朱氏似乎再次被自己搪塞了过去,她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便笑道,“就算真有什么,也不和咱们家相关。您和娘两个人之前还瞒着我,早知道为了东昌侯府的事情,您还退了那么一大笔钱,我和小四就不该……”

    “钱算什么,只要事情过去了,钱总还会有,而且,皇上对我这个老婆子也开恩了。”

    朱氏想起之前宜兴郡主还提醒过,之前四家同进同退,看似牢不可破,但这样一个紧密的团体无疑是招忌讳的,眉头立时一挑。广宁伯府的衰败已经不可避免,自己以后也再不做什么四府太上皇这样的角色了,安安分分只顾着陈家和韩国公府那边就好。至于汝宁伯府,本就是不相干的,拿着这一票嫁妆之后,要想再占什么便宜却是休想!

    陈澜见朱氏也有了倦意,正要服侍着去午睡,外头就有人报说右军都督府杨都督送了信来。一听这话,朱氏不免斜睨了陈澜一眼,因笑道:“还不快拿进来?”

    郑妈妈这天又出了门,送信进来的正是张妈妈。朱氏见她拿着信送到自己跟前,就摆了摆手说:“我如今眼神不好,你还是直接拿给澜儿,要有什么要紧事,再拿来给我看也不迟!”

    陈澜早料到了这一遭,索性大大方方接了过来。发现那两头封口全都用了特制的印泥,上下都盖着曾经见过的杨进周那一方“求全”私章,她心里就有了些数目,取了裁纸刀裁开口子,取出两张薄薄的小笺纸之后,她就先粗粗大略扫了一遍,然后又仔仔细细看了第二遍。

    朱氏却没去留心陈澜的动作,而是看着张妈妈说:“这几天怎么赖家的很少见?”

    张妈妈偷觑了一眼陈澜,随即才赔笑道:“回老太太的话,紫宁居那边二老爷二夫人忙不过来,所以就常常把她请了去帮忙。今天正好是送妆,正好最乱的时候,就更加不得空了。”

    对于这样的答案,朱氏自是眉头大皱。而那边看完了信的陈澜拿着那两页纸,就抬起头说道:“赖妈妈也是好意,只是她去紫宁居那边不打紧,可三天两头被祝妈妈留着喝酒,常常一身酒气地回来,给下头仆妇婆子和小丫头们看见,未免有些不好看。赖妈妈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儿子媳妇都在南边,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一两回。”

    朱氏最痛恨的就是自己院子里的人和外间勾连,之前那样痛恨芙蓉和木樨也是因为如此,刚刚张妈妈的话一来,她就生出了怒意,而陈澜再这么一提点,她略一思忖就点了点头:“也罢,晚上郑家的回来你对她说一声,把事情妥妥当当地办了。”

    张妈妈不敢多留,连忙应声而去。而这时候,朱氏才看着陈澜,只那眼神里头尽是戏谑,仿佛在说,如果有什么碍事的话就不用告诉我这个老婆子了。面对这种目光,陈澜索性把小笺纸递给了朱氏:“杨大人在信上说,他这些天又要去城外操练,太夫人没处可走,兴许会常常来家里坐坐,让咱们多照应照应。”

    想想杨进周大约就是这么个脾气,朱氏也就没话可说了,自然更不会戴上眼镜去看这小笺纸,只扶着陈澜去里屋休息。等到她睡下了,陈澜从里头出来,方才不安地捏了捏袖子中的那封信,昨日去韩国公府时,宜兴郡主说的那番话登时在耳边又响了起来。

    “东昌侯一家人之所以自尽,虽然多有金从悠四处请托受人冷眼的缘故,但锦衣卫最后查下来发现,有可疑人接触过金从悠。至于大同总兵范熙同,那是个急脾气,应当也是听到了什么消息。相比这些,反倒是张阁老的突然病故来得蹊跷。我也不瞒你说,皇上是打算要重新改革税制和役法,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是太祖爷当初留下的手札,原定的就是从张阁老的故乡苏州和松江开始,谁想到突然就出了这么一桩。”

    而杨进周信上附带提的那一笔就更加春秋笔法了——他确实说了自己要出城操练,家里母亲独处寂寞,兴许会上门走走,希望这造访不至于太突然。可他还提到这几天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会清理城内的闲汉,以及对勾阑胡同等著名的烟花地以及酒楼饭庄等另类声色场所展开清查,其目的是为了打击不曾在顺天府存档纳税的不法商户,只怕会有些骚动,让侯府注意云云。从这短短的一封信中,陈澜仿佛能看到那张一本正经的冷脸。

    没想到这家伙也会打哑谜……要说清理闲汉和那些场所做什么?不过是希望为了禁止谣言四处散播罢了。可是,相对于口耳相传的便捷,这些法子能起到多大的效用?

    回到翠柳居自己的房中,陈澜自然而然地去开了之前杨进周所赠的那个红梅匣子,将这封信和他的小柬收在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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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一章 爆发

    催妆、安妆、迎娶、报喜、开箱……一晃汝宁伯府的盛大婚礼便已经告一段落,为整座处于风雨之中的京城带来了另一个足可津津乐道的话题。转眼间就是八月十三陈冰归宁的日子,一大早,侯府下人们就打开门洒扫除尘,众人问安之后吃过早饭,也都早早聚到了蓼香院上房。然而,离着约定俗成的时辰也已经好一阵子了,门上却丝毫没动静,马夫人不禁就有些着急了起来。

    “急什么!先头汝宁伯府报喜的时候也是什么其他话没说,如今也就是早晚两个字罢了!”朱氏斥了马夫人,随即又淡淡地说,“派个人去打探打探,看看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由于归宁乃是娘家的大日子,因而马夫人做足了准备不说,就连陈衍也向两边告假了一天在家里等着,毕竟,他也算是小舅子。只这会儿闲坐不耐烦,他就往陈澜身边凑了凑,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说道:“姐,等你出嫁的时候,咱们一定办得更热闹!”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腰眼肉被人狠狠掐了一下,差点没叫出声来。好容易挺过这一遭,他无辜地扭过头去看人,就只见陈澜压根不理会她,只是眼睛看着前头。这时候,他只得不露痕迹地轻轻揉了揉腰间,想起在外间听到的那些传言,嘴角顿时往上头勾了勾。

    一众人又等了好一会儿,外间方才传来一位妈妈的声音:“来了来了,二小姐和新姑爷已经进门了!”

    这一声之后,屋子里沉寂的气氛方才算是缓解了,那些刚刚还僵立着的丫头和妈妈们自然是忙碌了起来,而一众长辈平辈们也少不得各自整理了一下衣裳。好一会儿,院子里方才传来了声音,旋即仿佛隔仗前头就有人进了门。下一刻,一阵环佩叮当的微响,一对青年男女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男的十八九岁光景,一身簇新宝蓝色绣大团花盘领右衽斜襟纱衫,脚下是一双黑履,腰间还别着一枚翠玉环,正是汝宁伯世子杨艾。而那女子一身喜庆的大红,上身是牡丹纹缎绣小袄,下头则是撒花绫裙,头上身上尽是金珠,看上去珠光宝气。她一进来便用最快的速度扫了屋内众人一眼,随即又睨视着陈澜,忽然赌气似的把头昂得更高了些。

    杨艾和陈冰先拜见了朱氏,随即是陈玖和马夫人,再接着则是今日难得出来的徐夫人。即便只有这三拨长辈,九个头磕下去,却也不是玩笑,杨艾最后一回站起身的时候脚下就有些踉跄,还是陈冰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至于小辈中间则是要容易多了,彼此平揖之后便算完,只来来回回的红包回礼反而繁复些。

    彼此见过了礼,就有妈妈进来禀报,说是酒宴都已经备好了,当即自是男女分成了两拨。陈玖和陈清陈汉陈衍兄弟三个自带着杨艾往前厅去,而陈冰则是留了下来,就在这蓼香院正房中摆开了席面。尽管平素讲究个食不语,但今天毕竟是非同一般的日子,饭桌上朱氏就开口说道:“二丫头,以后为人妇和家里不同,喜怒不要都放在脸上。”

    老太太起了个头,马夫人终于忍不住了,连忙问道:“老太太教训的极是……冰儿,汝宁伯府待你如何,你还习惯么?”

    “一切都和家里差不多,自然是习惯的。”陈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迸出了这么几个字,见陈澜坐在下首,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她立时又添了一句,“我过了门就是世子夫人,婆婆对我这个长媳自然器重得很,还说让我跟着她学习主持家务!”

    马夫人自然是高兴得很:“那就好,那就好!”

    陈冰既然这么说,这顿饭也就吃得皆大欢喜。饭后杨艾声称家中有事,竟是先行告退了,而马夫人则是急不可耐地把陈冰拉回了屋子里,至于其他的兄弟姊妹们,自然是各自散了回去。陈衍觉得没热闹可看,又担心宜兴郡主那边的考核,索性也不在家里呆了,和朱氏陈澜说了一声便带着四个伴当匆匆出了门。

    朱氏见陈澜在炕桌的另一侧拿着小锤敲核桃,忍不住欣慰地说道:“小四如今是真的长大了!名分这种东西今天是你的,明天兴许就成了别人的,知道上进比什么都强!”

    闻听此言,陈澜不禁手下一顿,随即放下小锤抬起了头,若有所思地说:“老太太说的是汝宁伯世子?我刚刚瞧着也奇怪,他起身的时候脚下似乎虚浮无力……”

    “怎么会有力!”朱氏冷笑一声,满脸讥诮地说,“你二婶以为这是门当户对的上好姻缘,日后你二姐就是铁板钉钉的汝宁伯夫人,所以才巴巴地把人嫁了过去。这位汝宁伯世子是没什么太大的恶习,就是贪恋女色。从十三岁上头就开始沾染女人,家里开了脸的通房就有七八个,为了成婚打发走了不少,可还留着四个,你二姐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哪里受得了!”

    对于如今的世道,陈澜早有清醒的认识,不说别人,就是自己早逝的父亲和二叔三叔,据说婚前也早有通房,就连晚辈中年纪最大的陈清也是如此。只达官显贵在联姻时总会给姻亲留面子,这些从丫头而升作屋里人的能留下的屈指可数,可汝宁伯府竟然一留就是四个!

    “归根结底一句话,你二叔丢了爵位,若他是阳宁侯,他们断然不敢如此!”朱氏淡淡地撂下这最后一句话,这才看着陈澜说,“汝宁伯夫人不是好对付的,你二姐那个脾气只怕和她也未必能处好,而且也不知道你二婶是怎么想的,陪嫁丫头都是平平的颜色,也不想想这些都是府里的世仆,总比那边的屋里人容易对付。我看你未来的婆婆是好相处的人,和你也投缘,可陪嫁丫头和妈妈,还有陪房,你还是自己亲自挑一挑,我给你掌眼。”

    这样的事情陈澜自然不会拒绝,忙笑着迎了。等到老太太午睡之后,她就悄悄出了门,本打算回翠柳居小睡一会,再做一会针线,谁知道带着红螺和芸儿才出穿堂,就看见有小丫头慌慌张张跑了出来。

    “三小姐,三小姐,不好了!”那小丫头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冲上前来还没站稳就急急忙忙地说,“二小姐在紫宁居大发脾气,还打破了四小姐的头,又和夫人争执了起来……”

    陈澜眉头一挑:“是二婶让你来寻我的?”

    “啊,不,不是……奴婢是二夫人院子里的,只是听见里头闹腾……”

    “那就行了,你赶紧回去,免得二婶觉察到少了人责罚你!”看见那小丫头睁大了眼睛还有些懵懵懂懂,陈澜自然把口气放得更加严厉了些,“主子都不曾发话,你自作主张做什么?还不赶紧走,到了地头随便找个姐姐说一声,就说蓼香院听到动静派人来打听过了!”

    眼望着那小丫头一个激灵惊醒过来,随即撒丫子就跑得飞快,陈澜不禁摇了摇头。她身后的芸儿觉得有趣,张望了一下就笑道:“是紫宁居管院子里洒扫的小丫头福儿,大约是想瞅机会升等,可结果险些办砸了事情!二夫人和二小姐那么要面子的事,岂肯这丢脸的勾当让别人看到,让别人插手的?”

    红螺低声叹了一句:“只是四小姐无辜。”

    “无辜?她以前紧紧跟着二小姐,得了多少好处,如今受些皮肉之苦,也未见得就无辜。再说,小姐好心,不是让福儿捎话,说是老太太这儿已经知道了,让她们收敛一点么?”

    陈澜没理会芸儿和红螺的小小拌嘴,默立片刻就继续往翠柳居那边走。相比从前的锦绣阁,翠柳居离蓼香院不过是一箭之地,只一小会儿她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屏退了丫头们,她就靠在了炕椅靠背上,耳边又回响起了朱氏的那些话,陈冰那张别扭的笑脸也浮现了出来。

    “小姐,小姐!”

    正沉思的陈澜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就只见芸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郑妈妈回来了,没去蓼香院,径直到了咱们这儿来。”

    “快请郑妈妈。”

    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暂时都赶到了一边,陈澜忙坐起身来,又下了炕。下一刻,芸儿就引着郑妈妈进了屋子。郑妈妈屈膝一福,眼看芸儿蹑手蹑脚退了,她才又走近了两步,声音压得极低。

    “三小姐,出事了!宫中鲁王殿下薨了,正一团乱。朝堂中也出了事,几位都察院的御史联名上书,请轻贤臣,远小人,直指封两位县主的事情违背祖制,又说内阁于东昌侯事上太过严苛,于咱们府里和韩国公府广宁伯府又过于宽容,还请皇上封赠张阁老。先头的事都是皇上乾纲独断,这摆明了不是指斥内阁,而是指斥皇上。”

    尽管此前已经有种种不利消息传来,但陈澜完全没想到,年仅八岁的鲁王竟然真的会死。而她更没有想到,之前封了两个县主的事,竟是用这样的方式爆发了出来。众多念头和疑问在心里打了个转,她就看着郑妈妈说:“这些消息缓缓对老太太说,先把事情打听分明。”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郑妈妈连忙点头,随即又低声说道,“要不,请四少爷再去向罗世子打探打探,看看还有什么其他消息?”

    “不用了。”陈澜心想罗旭这时候必定是最最焦头烂额的一个,当即摇了摇头,“这时候他自顾不暇,况且这一茬于罗家乃是大变故,咱们就不要去添乱了。至于消息,我设法向母亲那里打听就是,你记得嘱咐姑姑那儿不要轻举妄动。”

第两百一十二章 狂澜(上)

    文武官员不得眠花宿柳,这条铁板钉钉的规矩如今早不是当初那回事了。勾阑胡同上次被锦衣卫抄了,记了名字的官员从罚俸到降级不等,前些时候又被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又扫荡了一回,可如今入夜之际,这里却又恢复了热热闹闹的景象,丝竹管弦犹如魔音一般往路人耳朵里钻,不少人的魂魄就这么丢了,不消一会儿就钻进了那些小院中乐不思蜀。

    直截了当办事的人多,而喜好风雅那一口的人则是更多。当外头早已是满城夜禁的时候,勾阑胡同中一座院子深处的小楼中,三个人正在对饮小酌。几个身着轻纱的歌姬舞女在下头轻歌曼舞,上首的他们只是间或往那天魔之舞看上一眼,至于那绕梁之音是否入耳,自然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老陈,看来咱们是在外头厮混太久了,这京里的局势实在是云里雾里。你以为自己看分明了,可转瞬间就变成了另一番架势。幸好我这边是就要往南京上任,也不用考虑太多,否则这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用!”

    说话的是前辽东总兵许阳,在那等苦寒之地浸淫了这么多年,他这个南方人看上去已经是一副货真价实的北方汉子模样,这会儿说完话,他嫌小杯子喝酒不痛快,索性拿起酒壶揭开盖子就是一阵痛饮。而一旁的平江伯方翰就有些看不上他这粗鄙的样子了,可想到三家未来就是儿女亲家,也只得别过头去看着陈瑛。

    “陈兄,许兄这话说得虽说丧气了些,可我也是心里头担心得很。我回京是来述职的,原本陛见之后就该动身,可前一次面圣之后,陛见就是遥遥无期,莫非这漕运的事情还有什么变数?还有,最近这几天的风波实在有些紧,而且阳宁侯府……”

    “放心,再怎么牵动,也不会到我头上。”陈瑛举杯一饮而尽,随即就冲两个未来的儿女亲家信心十足地笑了笑,“我家那位太夫人你们应当是知道的。早年我二哥是阳宁侯的时候,家里大小事务什么也插不得手,所以但有什么事情,那也必定是她顶缸。我接了阳宁侯不过几个月,难道这以前的事情还会算到我头上?”

    见许阳和方翰都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他又重重拍了拍巴掌,等一众歌女舞姬鱼贯下去,他又等了片刻才继续说道:“许兄要去南京,别人说是今后闲置,可你想想,但你辛苦了大半辈子,那边的财路多多,也算是养老的肥缺,而且你性子直,远离了这漩涡也是大好事。至于方兄,你们家里把持漕运总督的时间太长了,难免皇上会有别的意思……”

    “什么!皇上莫非真想拿掉我家的漕运总督之职?”

    方翰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跳将起来:“百多年来都是这样的规矩,若是在我手上丢了这个职分,我还有什么脸去见家人族人?陈兄,这事你可不能袖手旁观,要知道,漕运虽说比不上海运来得自由,可终究路途短,咱们三个的那些生意要不是靠着漕船,哪来这么大的利?你别忘了,你家老太太怀里搂着的产业你又上不了手!”

    被人这么赤裸裸地揭了最大的痛处,陈瑛却只是微微一皱眉,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你着急什么,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吗?皇上动漕运总督只是一步,接下来恐怕还有在江南推行新政的意思……其实也不算新政了,当初宣宗爷不是也推过吗,就是太祖爷的那个!”

    此话一出,方翰和许阳不禁面面相觑。太祖爷的事迹即便是如今仍是民间说书艺人最爱拿出来说道的,可那什么紫微星下凡等等还真不是完全编造,至少,就连他们这些臣子也渐渐知道了那些每代君王必定仔细研读的太祖手札。可是,当今天子真要这么干?

    “这……这……”

    “别这了!”陈瑛的眼里闪烁着一丝异样的神采,随即压低了声音说,“咱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操心过多,反正首当其冲的也不是咱们。我只管左军都督府,方兄只管在京师安心坐着,许兄只管去南京,天塌不下来……而且,文官们比咱们更急,须知江南一地出了多少文臣?他们眼下不已经把韩国公广宁伯,还有我家拿出来当了靶子吗?”

    陈瑛这个身在漩涡中心的都如此淡定,方翰想想自己的处境确实不算最糟,也就勉强点了点头,至于许阳就更不用说了,从辽东苦寒之地到了江南金粉之乡,他索性撂开了手。三人又叫上歌舞伎闹腾了一会,陈瑛就先告辞了出来,一出小楼就听到了里头传来了那一阵女子的惊呼声和娇笑声,不禁挑了挑眉。

    刚刚还在忧虑这个思量那个,这会儿玩起女人倒是快!

    尽管心下生出了鄙视之意,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却不走正门,而是从小院后门悄无声息地出去,才一立定就有两个黑衣随从快速靠了过来。不等他开口,其中一个就低声说道:“锦衣卫的坐探只在胡同口两边扎袋子,并没有太往里头靠近。”

    “嗯,只是防着他们罢了……我吩咐送出去的东西,已经送到了?”

    “是,都已经到了巡城御史于承恩的手上。”

    陈瑛深深吸了一口气,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大步朝那边备好的马走去。他心里很是清楚,自己这是把一把刀送到了别人手里,可越是如此,别人就越会以为阳宁侯府不足为惧……只那些文官很快就会知道了,什么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夜深时分,宜园三位真正可称得上是主人的男女,却谁都没有睡。腿脚已经差不多恢复了的威国公罗明远原是去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妾房里,可没说几句话就不耐烦地摔门帘走了,独自到了那棵大槐树下看星星。而罗旭和林夫人,则是在香茗居的正房东次间相对而坐。

    “娘,真的没办法劝住姑姑?”

    “要不是皇上来了,她甚至连鲁王殿下的遗体都不肯放开,哪里还听得进去别人的劝!她一个劲地对我说,鲁王殿下是被人害死的,不是被人下了药,就是被人用了巫蛊之术,甚至连在皇上面前都是这么说,我拦都拦不住!”

    “我也让人打探过,据说,从小鲁王殿下因为身体弱了些,姑姑每到冬天就从来不让他出门,夏天也是,饮食等等全都是请人精心调配,因为那会儿她只是淑仪,甚至自己还暗自发狠学了医理药学,就怕有人害了鲁王。那些小太监说,即便如此,鲁王仍是病恹恹的。”

    说到这里,罗旭忍不住摇了摇头:“孩子哪有这样养的,一味护在翅膀底下,一点点磨折都经受不起,这样只要一点风雨就是致命的威胁。姑姑丧子之痛谁都明白,可她越是那般样子,别人越会觉得她过分疯魔,就连皇上……怜惜之心能保持多久?而且,朝中的风波正愈演愈烈,恐怕皇上更顾不了姑姑。”

    “要不,让你爹设法见一见你姑姑?”

    “娘,男子出入内宫,有这先例么?”

    母子俩对视一眼,同时深深叹了一口气。

    夜深时分,站在大槐树下一动不动的罗明远终于挪动了一下步子,随即踉跄后退几步,坐在了一张石凳上,突然把头埋入了双手之中。那一刻,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发出了一声涩人的苦笑,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

    本朝以来,不是从龙之功而封了国公的,就唯独只有他一个。可是,为了这光宗耀祖名垂青史的荣耀,妻儿抛在了京里,相依为命的妹妹入了宫中,以至于夫妻漠然,骨肉隔阂,兄妹之间更是永远隔着一堵高墙再也不能相见。如今这样的时刻,他还能做什么?

    睡梦正酣的陈澜几乎是被人硬生生推醒的。她揉着眼睛半支撑着手起了身来,见是红螺掌着灯,那脸色满是焦急,她立时忘记了身上的袷纱被已经落下了一半,睡意一下子没了。

    “出了什么事?”

    “小姐……”红螺的声音里头竟是有几分颤抖,“皇宫……皇宫那边似乎着火了!”

    陈澜仅剩的一丁点睡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完全扫空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掀被子,接过红螺递过来的那件外衫往身上一披,随即趿拉着鞋子就急匆匆往外跑去。到了院子里,发现田氏和云姑姑柳姑姑都起了来,正在和一个婆子说话,她微微一愣,待觉得秋天的凉意一下子扑上了身,她才醒悟到自己站在这里什么都瞧不见,连忙转身回了屋里。

    眼见红螺沁芳几个大丫头都披了衣裳站在那里,她又对红螺问道:“是外头传来的消息,还是家里有人登高看到的?可惊动了老太太?三叔可回来了?”

    “是家里守燕子楼的婆子一觉醒来去解手的时候,听到楼上有动静上去瞅了瞅,结果就瞧见宫中那方向火光冲天,也不知道是哪里着了火。她慌慌张张跑了出来,也不知道怎么就直接上了咱们这,干娘拦住了她之后就去叫了云姑姑柳姑姑,她们又让我叫醒了您,老太太应当还不知情。还有,三老爷一直都没回来。”

第两百一十三章 狂澜(下)

    穿好外头大衣裳,又抓了一件半旧不新的漳绒斗篷罩在身上,陈澜就再次出了屋子。此时已经是深夜,偌大的侯府一片寂静,而更外边也并没有多少声响,仿佛整座京师都已经沉睡了过去。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正思量间,就只听得一声姐,回头一看,却只见陈衍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院门口匆匆冲了进来,身上衣裳还整齐,可鞋子却是趿拉着的。

    “半夜三更的,你怎么起来了?”

    “听说出了事,我不放心,所以来看看。”陈衍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此时使劲揉了揉眼睛,又见陈澜的脸色有些阴沉,他才涎着脸说,“我早就嘱咐过看门的婆子警醒些,要是发现动静,不管什么时辰尽管来报我,这不是来得正好么?姐,究竟怎么回事?”

    人都起来了,陈澜也不好再把陈衍赶回去,只得三两句分说了刚刚听到的情形。听说是宫中起火,陈衍也不禁勃然色变:“这大半夜的,宫中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今天可不曾打过雷!要说失火,一多半都是刚起就扑灭了,几十年不曾有过这种事。再说太祖爷旧制,宫中激桶水池之类的防火物事可是预备得最全,而且连元宵节花灯都是在外头放,不在宫里!”

    陈澜何尝不知道陈衍说的那些,眼下也冷不丁想到了那一天的宫变。使劲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她便对跟出来的云姑姑和柳姑姑说:“烦请云姑姑走一趟蓼香院,万一待会街上有什么闹腾,不要惊着了老太太。柳姑姑去前院,吩咐关紧门户,不许有任何人进出。田妈妈,你带着人随我去燕子楼上看看。”

    听到陈澜都分派好了,陈衍立时插嘴道:“姐,晚上园子里又黑又不好走,我去吧!”

    闻声转头,见陈衍挺起胸膛,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又寻思燕子楼虽说是家里最高的三层小楼,侯府距离皇宫西安门又不算远,可终究隔着一座西苑,也瞧不出太多光景来,陈澜略一思忖就点了点头:“也好,你去吧,小心些,带上那盏防风的琉璃灯。沁芳,你也跟着。”

    等到陈衍带着田妈妈和沁芳去了,陈澜站在那儿思量了片刻,终究还是留下红螺看屋子,带着云姑姑和芸儿一块往蓼香院而去。顺着夹道才到了穿堂门口,夹道另一头就有黑影冲了过来。云姑姑立刻一个闪身挡在了前头,而芸儿则是一手举高了灯笼,待那黑影近前,陈澜方才看清是看守二门的一个婆子。那婆子愣了一愣,就上前屈了屈膝。

    “三小姐,小的刚刚见着了云姑姑。”见陈澜微微点头,那婆子犹豫片刻就说道,“还有,刚刚外院一个小厮敲门,说是大街上突然有些动静,似乎是一队兵马过去。刘管家差遣人进来问,是不是要差个人去看看什么事。”

    “这事情云姑姑已经出去分说了,你只管看守好门户。”陈澜离那婆子近,闻到她身上并无某些守夜者那般的酒气,便微微笑道,“明日我会禀报三夫人,今夜你们那几个看守二门的各赏五百钱!”

    “啊,多谢三小姐,多谢三小姐!”那婆子慌忙行礼不迭,见那边芸儿已经叫开了蓼香院的门,她便喜不自胜地悄悄退了出去。

    陈澜一进蓼香院,就看到披了大衣裳的郑妈妈已经从耳房中出来,冲着其打了个手势就一块进了耳房。低声把事情说了,她就看见郑妈妈的那张脸一下子变成了死白色,她便故作镇定地说道:“郑妈妈也不用太担心了,我特意过来,也只是以防万一。须知如今不比当初威国公金蝉脱壳去了开平,其余诸将也多半在外,这京城守备最是森严不过,料想十之八九是宫中走水。”

    “能让人从燕子楼上就看到冒烟,哪怕这几日月亮还好,只怕也不是寻常走水……要是这么说,宫中那二十四衙门是常常免不了走水之类的勾当,可要是什么要紧的宫殿……”

    郑妈妈见陈澜有些茫然,知道她年轻,就请陈澜坐下,又倒了水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太祖爷当年又是激桶又是水池,又是禁入夜后太监宫女用明火,又是禁违例取暖,就是为了防火,据说这也是太祖爷早年的忌讳,最恨的就是一个火字。之前先是元宵灯市上走水,接着就是一阵阵闹腾,若是这回真是宫里走了水……”

    她还没唠叨完,外头就传来了轻轻的一声咳嗽,旋即,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就跨过了门槛进来,却是绿萼。见陈澜带着云姑姑和芸儿在郑妈妈屋里,她有些错愕,随即就说道:“老太太已经醒了,正问究竟怎么回事,我就出来看看。”

    陈澜对郑妈妈摆了摆手,随即就跟着绿萼出了门去,少不得对她解说了两句。果然,唬了一跳的绿萼立时按着胸口说:“老天爷……这才消停了多久,不会又出事了吧?”

    “只希望只是咱们多想了。”

    进了正房,陈澜自是直奔了西次间,见朱氏已经披着衣裳坐直了,她就走上前行了礼,旋即在床沿坐了下来。轻描淡写地说是有婆子在燕子楼上看见皇宫那边的方向冒烟,似乎是走水,她也不等朱氏追问,就诚恳地说:“老太太先放宽心,街道上还没什么大动静,四弟带人上燕子楼去了。咱们先等一等,要是没事就可以宽心睡觉了。”

    “这年景……存心不让我这年纪一大把的安生!”

    朱氏轻轻拍了拍陈澜的手,也没有多问,只是往里头又挪了挪,“过了中秋,这时节晚上就凉了,你也不要干坐着,索性陪我一块歪一会,说说话也好。”

    陈澜笑着应了,脱了鞋子掀开被子一角坐了进去,又陪朱氏闲聊了些杂七杂八的话,此时灯光昏暗,绿萼和云姑姑这些人又都蹑手蹑脚地退了,她说着说着就渐渐地就生出了些睡意,不知不觉就往朱氏的肩头靠了靠,随即竟是有些迷糊了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耳畔旁似乎有说话声,立时一个激灵跳将起来。

    “……确实是宫里的方向,只燕子楼的高度瞧不见究竟是皇城还是宫城,但街道上的情形却看得清清楚楚。虽然有人马过去,但都是西城兵马司的,间中过去了一队当是外皇城红铺的当值守卫,其余的并不见什么人……啊,姐你醒了?”

    陈衍看到陈澜一下子惊醒过来,忙笑着帮忙掖了掖被子,又挤了挤眼睛说:“老太太刚刚还让我别吵醒了你,只你睡在外头,老太太也没法和我上外间屋子里说话。”

    陈澜不好意思地动了动,见朱氏正和蔼地看着自己,她忍不住脸一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和老太太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

    “这大半夜的,你们少年人正是好睡的时候,哪里像我这般惊醒?你睡着睡着就靠在了我身上,蜷缩得像只小猫似的,倒是睡相好一动不动,睡着了还带着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想来也不会像小四小六他们那样做劳什子的噩梦。”

    听朱氏竟然把自己对吴妈妈编的那通瞎话拿出来调侃,又说自己人逢喜事精神爽,再加上看到陈衍在那儿挤眉弄眼,陈澜顿时更脸红了。只不过,宫中失火虽也是大事,可终究比什么动乱之类的强,因而她少不得立时下了床。待到朱氏安顿好了,她就和陈衍回了翠柳居,可这一回安安生生上了床,她却反而睡不着了,总觉得心中萦绕着一股不安。

    仿佛是印证她那预感,一大清早,确切的消息就传进了府中——奉先殿失火!

    尽管失火的并不是奉天殿那样的三大殿之一,也不是乾清宫坤宁宫和东西六宫,但是,奉先殿乃是放置列帝列后神主牌位的地方,可以算是整个皇宫最需小心谨慎的去处,这地方的失火却是意义非同小可。别说是陈澜,就连朱氏得知这么个消息,也觉得格外心悸。

    这就好比家中宗祠失火一般,最容易出乱子的!

    陈玖自从上回受了伤就告病在家,如今整个阳宁侯府,也就只有阳宁侯陈瑛在朝,可朱氏要打探消息却全从来都是另找渠道。可这一天中午午休时分,又是好几天没回家的陈瑛却是突然回府。而就是他在朱氏跟前露面的那一小会,他就带来了两个惊人的消息。

    都察院御史进言,奉先殿失火乃是上天示警,并非人祸!女子干政素来是国之大忌,请圣主明查其奸,洞彻小人阿谀之举。

    巡城御史于承恩上本,言宣府大同互市弊案虽是结案,可疑点重重,东昌侯金亮虽已伏诛,然家人全数自缢,足见有冤情,恳请另派得力官员详查。

    那一刻,面对陈瑛那犹如夜枭一般的眼神,朱氏几乎恨不得抄起能砸的东西劈手砸过去,奈何一只手被陈澜紧紧按住,这才终于按捺下了那种暴怒的冲动。等到陈瑛微微躬身后告退离开,她才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吸了几口气,突然悲从心来。

    “澜儿,把爵位夺回来,一定要让小四把阳宁侯爵位夺回来!我就是死撑着,也一定要看到那一日!”

    PS:抱拳请假,今天外甥百日酒,只有这一章,晚上大家别等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风霜

    尽管此前林御医和方大夫轮番施为,朱氏的病情已经大有好转,然而,如今毕竟尚未到最难捱的冬天,因而蓼香院上上下下无不都揣着小心,就连陈澜也是一面预备各色绣活,一面常常陪在老太太跟前。当看到真心流露的笑容渐渐多了,心情也越来越愉快的朱氏此时此刻潸然泪下的悲愤,陈澜也不禁觉得心头憋着一股邪火。

    那一刻,陈瑛对她姐弟俩的种种算计谋划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晃过,新仇旧恨之下,她几乎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老太太放心!”

    “好!”朱氏迸出了这么一个字,长长憋着的一口气这才终于吐了出来,僵硬的脊背也终于软了一软,“我不要紧……我活了大半辈子,就算真是降罪,也就是一个死字而已,到那时候我绝不会让他好过!至于你姑姑……我最放不下的就是她,她太冲动太不知轻重,都是我早年疏忽了,要是她能有你一半机敏……”

    “可姑姑有姑父。”

    陈澜见朱氏越说眼睛越红,连忙在旁边打断了那话头。见其一下子愣住了,她就朝朱氏挪得更近了些,只低声说道:“姑父免了左军都督府的都督,可如今却坐镇了京营。他是唯一没真正打过仗的,可却有如此任命,足可见信赖倚重。如今可虑的就是姑父人常常不在家,难免姑姑在急躁之下有什么异样举动。但我想姑父那样老成审慎的人,再加上还有我义父和义母在,韩国公府乱不起来。相比这个,更可虑的是,上书的人究竟想干什么!”

    朱氏原是被陈瑛那种赤裸裸的小人得志便猖狂气象给气着了,此时被陈澜一说,这才顿时醒悟了过来——不说陈澜是天子赐婚,又得了县主封号,就是韩国公府,只要宜兴郡主仍在,大不了国公封号换个人,等张铨百年之后,因为无子,自然而然这国公爵位仍是回到长房,并没有什么可忧虑的。相形之下,反倒是朝中这股突如其来的波澜过于诡谲。

    “这些人……难道又是之前那会儿那般……”

    尽管陈澜是旁观者清,但朱氏毕竟活了老大的岁数,对于从前旧事仍是留着记忆,此时不知不觉就露出了震动的表情。沉默了许久,她才看着陈澜说:“你年纪小,有些事情如果没有人说,你也没地方知道……咱们楚朝从太祖爷之后,每位皇上在位的时候,都常常有一遭甚至两三遭的大波澜。有时候只是为了一个简简单单的谥号,有时候是为了造办宫殿抑或龙袍,有时候是为了臣子的俸禄,有时候是为了山陵……总而言之,这些事情看着只是一个小火星子,到最后却总会演变成轩然大波。”

    陈澜尽管陆陆续续看了不少书,尽管她的古文和繁体字功底还算不错,可终究不可能在几个月里真正博览群书。如朱氏此时所说的事情,她隐约记得仿佛是看到过一些,可那时候惊叹一阵子也就一扫而过,断然不会生出这样的体悟。

    “太祖爷开国之后最重文学武学,民间文武私学也兴旺得很,学生们都可以评议朝政,入朝之后就更加延续了那习惯。因为立储,满朝文武和太祖爷犯拧,可太祖爷那会儿念情分,就立下了不因言罪人,许大臣据理力争的规矩。等到了太宗爷即位,群臣大多都是当年助力过的,于是就更加如此了。所以,一朝朝的下来,虽说锦衣卫一直是管着侦缉,可一旦相争起来,他们历来都是靠边站。可只说是不罪人,终究是难免天子雷霆之怒,亦或是旁生枝节。这中间,有三位内阁首辅黯然下台,有两代皇帝荒废朝政,还有一朝则是皇帝大怒,杀了十几个人,到头来民间举兵叛乱,几乎天翻地覆……就不知道这一回皇上预备怎么办……”

    朱氏一一解说着,临到末了终于是疲了,而陈澜亦是会意地请其早早歇着,随即就带着难以名状的心情出了屋子。不知不觉的,她又想起了自己在宫中时看到的那几本写满了朱红色拼音的书,又想起了那上头记载的一桩桩旧事。尽管和那两位极可能来自一个时代的同仁已经相隔了百多年,但她仍然仿佛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豪气……和悲伤不甘痛悔。

    带着这种心情,回屋做绣活的她自然是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她那些嫁衣上边边角角的部分,自有屋子里这几个精通绣活的丫头们一块帮衬,她最要用心的反而只是那些绣帕荷包之类的小玩意——毕竟从前旧主留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做了一会活计,正好韩国公府派了赵妈妈来,她少不得亲自见了,又应允八月二十四张惠心出嫁的时候必定前去帮衬,可才把人送走,那边却又有媳妇来报说,杨太夫人江氏来了。

    先头才接到过杨进周送来的信,陈澜对于未来婆婆的再次登门,倒是没有什么意外,派人回禀了徐夫人就大大方方地到二门相迎。及至江氏下车,她在旁边搀扶了一把,抬头又看了一眼这平头黑油青帷车,随即才顺着甬道把江氏往里头引。

    “老太太若是正歇着,或是身子不利索,见不见我都不打紧,横竖我也只是闲着没事来串门子的。”江氏笑吟吟地解释了自己今日过来的目的,又笑道,“至于三夫人正在孝期,我也不去打搅了,二夫人大约也不在,我正好就叨扰叨扰三小姐你了。”

    陈澜闻言愕然,脚下步子也不禁停了一停,见江氏慈祥的笑容中带着几分狡黠,她立时明白这位只怕是打听好了自家几位长辈的脾性,今次来应当是刻意避开二婶马夫人的。只这小小的心计说穿了却显得异常可爱,她不知不觉就笑了。

    “太夫人喜欢尽管来坐坐就是,说什么叨扰。”

    “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到时候可真是会常来的!”江氏说着就眉头一皱,又一摊手说,“毕竟,皇上刚刚赐了一座镜园,有些事情我也没头绪,少不得要上门多多求教商量,这地方也是以后你要住的。”

    此时此刻,陈澜身后的芸儿已经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稳重的红螺忍俊不禁,就连云姑姑柳姑姑也是莞尔,陈澜却是没防备,一下子愣住了。及至发现江氏正笑看着她,她才顿时醒悟了过来,这一回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在蓼香院就在前头,她带着江氏过去,那边张妈妈就迎了出来,又笑着行过了礼。

    “老太太说,太夫人来,本应是好好接待说话的,可午后歇了午觉,这会儿实在是没精神,那般模样出来待客更是不恭敬,所以请太夫人谅解怠慢,还是让三小姐陪着您吧。至于商量什么,也请太夫人只对三小姐说,三小姐应了就是老太太应了,绝对没二话。”

    刚刚江氏才打趣过,这会儿张妈妈就来了这么一番话,陈澜顿时没好气地瞪过去了一眼,见张妈妈装作没看见似的,她只能暗自为之气结。于是,等说完了话,她就把江氏往翠柳居请,落座之后又亲自奉了茶,因见江氏于满屋子陈设上头都不尽留心,坐定之后就仿佛斟酌起了话语,她一思量就只留下了云姑姑和柳姑姑。

    “三小姐,今次我来,一则是为了镜园的事,二则是为了外头的传言。”江氏为人爽利,想清楚了这会儿的先后次序,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来意,“镜园是先头那位汝宁伯留下的产业,多年都是御用监派内官打理,房子虽有些旧了,可修缮得都还妥当,顶多就是油漆粉刷而已,但那地方说是不大,可终究免不了用人。汝宁伯府一下子荐了好几房家人过来,毕竟是本家,全然不理会说不过去,但咱们家里原先的人手太少,让人喧宾夺主握了先机,将来受人钳制就没意思了。临时挑人毕竟太难,我思来想去,想请贵府和韩国公府也荐几个人。”

    江氏直言不讳地道出了这番话,陈澜立时明白了杨家如今的局面和未来婆婆的善意。公侯伯府嫁女都是有定制的,哪怕她封了县主,能带过去的人终究有限,要真是被汝宁伯府趁着杨家如今人手捉襟见肘而真的得逞,日后再想扳转就难了。因而,她只考虑了片刻就开口问道:“太夫人要多少人?”

    “四房家人就差不多了。”

    陈澜默默计算了一下,觉着应当能匀出来,就点了点头。这时候,江氏心头一宽,当即又低声说道:“至于另外一桩,不是我听信外头那些话,实是因为从前家里常有绣活送到外头绣庄上去,所以庄妈妈常常往外走。如今不好再做这些,那些绣庄却有主动找上门来揽生意的,免不了说起阳宁侯府的事。有的是说侯府家底厚,早年定做过什么样儿的首饰,荷包上头要用什么样的金银线……总而言之,都是说老太太当家豪奢,常常为人揽事办事。”

    朱氏从前是什么光景,陈澜哪怕不曾亲眼看见,记忆中也没有多大印象,可只看最初老太太的言行举止她就能品出滋味来。然而,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如今老太太分明是打算收心收手,这般传言却径直到了江氏跟前,这便不能小觑了。

    “多谢太夫人提醒,这事情我必定会记在心上。”

    江氏微微一笑,端详了一会陈澜,嘴角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隐约间露出了几分当年的妩媚:“人老了,想得难免就多了些,你不嫌我啰嗦就好,说什么谢字。”

第二百一十五章 花嫁(上)

    八月二十四是张惠心出嫁的日子。

    陈澜既是宜兴郡主的义女,又受了皇帝海宁县主的封号,自然少不了一大早就去帮衬。在那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的闺阁中,她好容易安抚住了紧张得连动作都变了形的张惠心,又见梳妆打扮的姑姑们都已经进了屋子,她就顺势先退了出来,却看到另一边廊下赵妈妈正冲自己打手势,连忙走了过去。

    “三小姐,郡主在那边书房等您。”

    “我这就去。”

    见长镝红缨正守在门口,陈澜便谢了引路的赵妈妈一声,提起裙子跨过门槛进了屋子。明间里头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她就直接熟门熟路地进了东屋,就只见宜兴郡主正拿着一块绢帕轻轻擦拭着手中的一把宝剑,那模样专注而冷静,她不禁愣了一愣。

    “娘。”

    宜兴郡主这才抬起了头,见陈澜缓步走上前来,她方才掉转剑锋,随手将其插入了鞘中,又抬起头说:“这几天朝中的动静大了些,你怎么想的?”

    对于这个异常直截了当的问题,陈澜只是面色微微一凝,随即就不无犹豫地说:“我只觉得,和之前我让姐姐给娘送的那封信一样,仿佛仍是有人有意而为。而且……而且这一次比那一回有针对性的多。奉先殿失火,说是上天示警,上天为何示警,其意不外乎是说皇上失德,于是,这先头金家一门五口,张阁老的病故,范熙同的横剑自刎,再加上皇上不顾祖宗成例,一下子封了两个异姓县主,这些全都是过错。”

    “你说得不错,只一头指的是你们这原本就只是受到牵连而被宽贷的几家,一头就是我这个碍眼的女人了。都察院的一个御史上本时更是义正词严,什么女子干政乃是祸乱之始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想当初太后训政的时候,怎么就不见这些忠臣义士出来说话!”

    宜兴郡主轻轻一按机簧,剑鞘中的宝剑顿时上跳了三寸,露出了那一泓明亮的剑锋,而她的表情也一下子变得锐意逼人。见陈澜虽没有附和,可满脸都是那种说得没错就是如此的表情,她这才微微一笑,又悠然叹了一口气。

    “所以,太祖爷固然有功有过,我最佩服的便是他的一句话。能利国者,虽草民亦国士。徒善言者,虽大儒亦祸根!就好比如今这朝堂上,一个个把道义喊得比谁都好听,可在家里不是养着酒囊饭袋的子孙,就是做些男盗女娼的勾当!要是我恼将上来,拼了这劳什子郡主名头不要,撕破了那层遮羞布,让人看看这些道貌岸然的都是什么好东西!”

    陈澜一向觉得宜兴郡主豪气不下男儿,可此时还是吓了一大跳。还没等她斟酌好该怎么相劝,宜兴郡主就无奈地摇了摇头。

    “开开玩笑罢了,要是我真这般不管不顾,当初也不会就这么光棍地和你干爹一块下了江南。况且,这一回的事情犹如弈棋一般,显然背后的人高明得很,不是那些自以为得计的小孩子能玩得出来的……不说这些了,今天是你姐姐出嫁的日子,不说这些没趣的事。你还没见过你姐夫吧?到时候也瞧一眼,看看比起你的那位如何。”

    这种程度的调侃陈澜是每到宜兴郡主这儿来一回就得领受一回,最初还有些羞涩脸红,可渐渐习惯了,她也就若无其事了起来,此时更是笑答道:“您二老给姐姐千挑万选出的人,哪里还有差的?要是姐夫以后有个不是,单单您手上这把剑,他就过不了关去!”

    “那是当然!”

    宜兴郡主坦然一笑,竟是丝毫没有用强力强权给女儿撑腰的不自然,随即又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澜:“我和你爹确实是给惠心千挑万选,可你那位也是一样精挑细选出来的,皇上头疼的不比我少,终究这是给先皇后的承诺。对了,今天他也会过来,好歹从前我照应过他,这嫁娶大事,惠心又只有世子那么一个哥哥,几个弟弟小得一丁点,他自然要过来帮衬送亲。”

    杨进周……今天要来?

    面对宜兴郡主戏谑的表情,陈澜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位干娘是有意这会儿才露出口风,分明是存心想逗弄自己,忍不住嗔道:“娘!”

    “好了好了,是我特意把人叫来的!”见陈澜抱着她的胳膊,脑袋却低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宜兴郡主不知不觉地抛开了刚刚那些烦心事,扳着她的肩头,亲昵地把人揽在了怀里,“傻丫头,未婚夫妻不能见面,可偶尔碰上又不碍事,再说,待会宝宝也要过来,有他在旁边看着,贤妃娘娘也能放心些不是么?宝宝就记得惠心这个妹妹和你这个好妹妹,他好容易来一回,你能撂下他不管?”

    陈澜倒是有心挑个不是,可所有的理由都被宜兴郡主圆得天衣无缝,她只得心悦诚服地合掌叹道:“是,天底下还有谁能比得上娘巾帼英豪,算无遗策?”

    “小丫头!知道就好!”

    母女俩说笑了一会,宜兴郡主终究是今天的主人,有的是事情要忙碌,于是拉着陈澜出门之后,也不管陈澜说自己带了云姑姑和红螺,有人伺候,仍是吩咐长镝和红缨随侍左右。她这一走,陈澜想了想,先去帮着应付了一回前来贺喜的诰命夫人和小姐们,随即仍是回转了张惠心那闺阁,一进门就看到一张涂抹着厚厚脂粉,几乎显得异常死板的脸。

    “好妹妹,快救救我!”

    后世化妆术推崇的是化腐朽为神奇,而这一世,陈澜在陈冰出嫁的时候已经见识了什么叫做毁人不倦,因而这回虽说心里哀叹,可还是只能打叠精神安慰看了玻璃小镜子中的人脸后大受刺激的张惠心,又绞尽脑汁和两个喜娘较劲。就在徒劳无功之际,她就只听外间一阵喧哗,一个黑影突然冲了进来。

    “周王殿下!”

    陈澜这才看到,那一身大红团领纱衫,身材略显胖的正是周王林泰堪。两厢一打照面,她就看见周王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随即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好妹妹!”

    这个久违的称号再次入耳,陈澜顿时哑然失笑。见后头跟进来的一个年轻少妇忙不迭地冲上前来,又拉着周王轻声分说着什么,她哪里还不明白这便是那位季夫人,少不得上前见过了。季氏自是慌忙还礼不迭,又要劝周王出去时,却不料这位脖子一梗,很是执拗地说:“坏妹妹还没见着呢!娘娘说了,宝宝是来贺喜的!”

    “殿下!临安县主在那儿呢,您看?好了,这儿本来就不是您该进来的地方,咱们走吧。”

    “她才不是坏妹妹,坏妹妹比她好看!”

    瞥了一眼坐在床上表情全都被脂粉掩盖住的张惠心,陈澜知道她此时必定是欲哭无泪的表情,于是只得上前合力相哄,好容易才把这位小祖宗哄出了门。等她转过头再回来的时候,就只见张惠心正用前所未有的凶狠表情看着她。

    “我不管了,凭你用什么办法,一定得把这层难看又难熬的东西给我弄下来!”

    两个梳妆的姑姑都是宫里来的,陈澜见她们只是忍俊不禁,自忖支使不动,略一思忖就索性出了屋子,也不理会后头张惠心那微弱的叫嚷。直接到前头寻着宜兴郡主,她就把张惠心那抱怨低声道来,果然,就只见她这干娘眉头一挑,随即笑开了。

    “这丫头还真是和我当年一模一样……当初太后派来的那两位,差点被我揍了一顿!你过去传我的话,就说规矩是规矩,到我这儿就得听我的!上一层玫瑰花蜜就行了,那些铅粉少上脸,至于什么口脂面脂之类的,全部素淡些,让她们掂量掂量我家的名声!”

    忖度这回张惠心总该高兴了,陈澜自是笑着应下。才一出屋子就听到了周王的嚷嚷,她正心想这位小祖宗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可转过弯曲小道到了前头的月亮门时,她就看到周王林泰堪正手舞足蹈地和人说话,那脸上满是欢喜,而正一面微笑一面点头的人,不是杨进周还有谁?当他突然间转头看过来的时候,她回了一个笑容,随即就走上前去。

    “杨大哥,好妹妹!”

    看见周王右手指着自己,脸却看着杨进周,陈澜不禁莞尔,到近前施礼之后,见季夫人并不在,只有两个宦官随侍,她就随口问道:“周王殿下,季夫人呢?”

    “不是周王殿下,是宝宝哥哥!”周王认认真真地纠正了陈澜,随即才东张西望了起来,末了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小吉不在……啊,宝宝说渴了,她让宝宝在这儿等着,去找水了!不行,这么久还没回来,宝宝要去找小吉!”

    眼看周王不由分说扭头就跑,陈澜顿时愣住了。那两个宦官毕竟是久经考验的,肩膀一动就要追上去,可比他们动作更快的则是杨进周。他一个闪身窜上前去,一把拦住了周王,另一只手则是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殿下别急,咱们陪你一块去找。”

    说到这里,杨进周方才瞧了一眼陈澜,见其看了自己一眼,随即微微皱了皱眉,他便低声解释说:“周王殿下的饮食素来是季夫人亲自照管,从不假手别人。”

第二百一十六章 花嫁(中)

    嫁娶大事,大多数情况下,男方那边都比女方这边热闹,宾客也更多,但今天的情况却倒转了过来。出嫁的临安县主张惠心是宜兴郡主之女,韩国公的侄女,而迎娶的一方不过是已故光禄寺卿戴世常的嫡长子戴文治,如今还只是举人,是否能中得进士尚且不知。于是,尽管如今朝中情势未明,到韩国公府道贺的人毕竟不少,且大多数都是勋贵诰命。

    所以,前院官员,后院女眷,偶尔有男子进内院,那也是极其熟络的亲戚,又或者是年少孩子以及周王这种少见的情形。杨进周原本也算是外人,可他毕竟是陈澜的未婚夫婿,此次前来又是专为了傍晚的送亲,倒是也在特例之内。即便如此,他仍是打发了两个宦官一前一后留心,以免惊扰了其他女眷。而陈澜则是先把云姑姑派了去张惠心的闺阁转述宜兴郡主的话,又带着红螺长镝和红缨一块随着走。

    走着走着,杨进周就冷不丁开口说道:“这些天里里外外传闻多,有些话更是伤人,你不要往心里去,也请转告太夫人一声。从古到今就是三人成虎,那些流言蜚语败人名声,最是可恶,为它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陈澜想到了前时的那些传闻,旋即抬头看着杨进周。见他也正瞧着自己,眼神中尽是关切,她不禁心中一暖,随即点点头笑道:“多谢杨大人关心。外头人想说,让他们说就是,没什么要紧的,我能顶得住。若是时时刻刻惦记那些,这日子岂不是没法过了?”

    杨进周自然而然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顶得住?什么放心了?”东张西望的周王终于好奇地也凑了进来,看看陈澜又看看杨进周,随即笑嘻嘻地说,“嗯,放心,他顶不住,来找我!”

    尽管这突如其来的插言一下子打断了某种气氛,但陈澜和杨进周彼此对视一眼,却都是不禁莞尔。陈澜更是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红螺以及长镝红缨都已经落在了老后头。杨进周拉住周王停下,替他整理了一下刚刚不知怎的又弄乱了的大氅,周王却在那乱说乱动:“小吉顶不住找我,我顶不住就找娘娘,娘娘顶不住找父皇,这是娘娘说的!”

    见此情形,陈澜顺势问道:“可皇上要是顶不住,那该找谁?”

    “父皇顶不住该找谁……”

    周王一下子呆在了那里,随即皱着一张脸绞尽脑汁思量了起来。

    见此情形,陈澜笑着冲杨进周眨了眨眼睛,嘴角露出了几许狡黠,而后者发觉周王一下子变老实了,顿时也笑了起来,替他整理好了衣衫,这才笑说道:“想当初我奉命带他出去了几回,他一口一个杨大哥叫着,我又没有兄弟,不知不觉就真拿他当成弟弟一般,事事依着,即便这样常常还有些哄不住,还是你有办法。”

    听惯了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褒奖,陈澜如今对夸赞之词已经是彻底免疫了,可杨进周这话却让她有些忍俊不禁,竟连谦逊两句都难——莫不成她开口说,自己前世今生两个弟弟都是各有千秋,她早应付惯了?眼见前头的小宦官匆匆回转了来,她就索性更不接话茬了。

    “殿下,杨大人,三小姐。”小宦官行过礼后就低垂了头,“季夫人不在咱们刚刚路过的那个小厨房里。小的进去问过,管厨房的那个媳妇说,季夫人在紫砂壶里泡好了茶,随即就匆匆出去了。”

    此话一出,陈澜不禁诧异了起来。季氏既然被武贤妃称作是妥当可靠,必然不会随随便便撂下周王林泰堪不管,那么,人跑到哪里去了?想到这儿已经是内院,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就看向了杨进周。

    杨进周沉吟一会就开口说道:“周王殿下正好这会儿忘了这一茬,应当不会闹将起来,我带着他去刚刚遇见你的那道月亮门,找人寻个地方坐坐,你去找人。若是找到了,就在那儿会合。若是没找到,你使个人来知会一声,我再去见韩国公。今天这样的大喜事,不要惊扰了那些宾客和新人。你人够不够,若是不够,让小赵公公跟着……”

    “殿下不能没人伺候,他们你都带着吧,我这儿人足够了。”

    陈澜才说了一句,只见周王又抬起了头来,郑重其事地再次重复了一遍:“是宝宝哥哥!”一时间,她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又改口重说了一遍,这才总算让小孩子似的周王满意了。

    两边分手之后,陈澜就带着红螺三人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找了过去。因长镝和红缨都是宜兴郡主身边的人,登堂入室自然轻轻巧巧,只一连找了三个小跨院都不曾见着人,即使陈澜最初觉得这韩国公府应当不至于出纰漏,也渐渐有些着急了起来。直到又遇着一拨茶房送水的人,她临时起意,拦下一人问了问,又着重提到了季氏带着的紫砂壶和蒲包,那个提着铜壶的仆妇才突然恍然大悟记了起来。

    “三小姐原来是问那位奶奶!”她笑着把茶壶换了一只手,这才说道,“可巧我正好瞧见了。刚刚在前头那长廊口子上才遇见,她说,是有人带话给她,让她去金戈馆……”

    不等她说话,陈澜就开口问道:“你遇上她的时候,她是打哪个方向来的?那金戈馆都有些什么屋子什么地方,还有什么人?”

    那仆妇听陈澜问得这么仔细,不禁有些奇怪,可终究不敢得罪了这位海宁县主,因而又想了想,这才原原本本地说:“那边有郡主练功的演武场,还有郡主存放各样兵器的武库,此外就是书房,都是郡主平素起居的地方。”

    陈澜心中已经是猛地咯噔了一下。季氏在宫中多年,当是极其谨慎的人,而且深受贤妃信任,当不是莽撞的,说是有人带话,那么不是宜兴郡主真的命人带话,就是她认识带话的人深信不疑,再要么便是季氏说谎。只是,当着那仆妇,她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长镝更是眼疾手快地赏了她几十个钱就让她去了。等到人走了之后,陈澜免不了就看着长镝和红缨。

    “那几个地方都是郡主让人看得最严密的地方,连咱们这些才升上二等的也不能随便进去。那些都是从前随侍过郡主一路升到一等丫头,后来又嫁了老爷身边得力亲随的嫂子们,相比咱们的本事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是,郡主今天正忙着二小姐的婚事,怎么会要见季夫人,而且还是在金戈馆?”

    听红缨这么说,陈澜略一思忖,当即仍是不敢怠慢,再往前走了一会,她果然就看到季氏抱着蒲包心事重重地走了过来,甚至几乎没有留心到她。当还剩下没几步远的时候,季氏才抬起头来,随即就仿佛是见了鬼似的往后退了两步,那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季夫人。”

    “海……海宁县主。”季氏隔了老半晌才挤出了一个笑容来,“我刚刚走着走着,就迷迷糊糊找不着方向了……”

    看着这个瞧着温温婉婉的女子,陈澜沉默了片刻,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周王殿下见你久久没回去,一时着了急四下里寻找,结果到了那边小厨房,却没找到你的人,只知道你泡好了茶就走了。无奈之下,杨大人就带着他到外头等着,我就带人寻了过来,这一路少说也经过了三四个院子,还是刚遇见一个送茶的媳妇,这才知道季夫人走错了方向。”

    陈澜每说一句,季氏原本就血色全无的脸色就更差一分,待她说完的时候,她抱着蒲包的手甚至微微颤抖了起来。好一阵子,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好容易鼓起勇气想为自己辩白一番,她就对上了陈澜那清冷的眼神,一颗心猛地一突。

    “季夫人若是觉得这儿不适合说话,咱们可以到屋里说,抑或我去请了郡主来。”

    这最后半截话终于打消了季氏的所有侥幸。几乎是一瞬间,她就张口说道:“不……县主别在这个大喜的时候惊动郡主!都是我一时糊涂,还以为真是夏公公……”

    见季氏喉头哽咽,又说出了夏公公三个字,陈澜顿时大吃一惊,连忙朝长镝使了个眼色。后者遂和红缨上前一左一右扶了季氏,一声不吭地沿着长廊一边的甬道往另一边走了一箭之地,从一扇小门进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又径直进了西厢房。此时此刻,陈澜直接把红螺留在了外头看守,只带着长镝和红缨在身边。

    “刚刚我去小厨房给殿下泡茶,一出来便遇着了晋王府的保母钱妈妈。她虽是淑妃宫里头出去的,可早先在宫里时,因为彼此是同乡,和我一样受过夏公公的照应。刚刚她对我说,夏公公年纪差不多,预备退了,去南京舒舒服服地养老,这几日都在宫外收拾,也见不着我的人,有几句话要捎带给我。她去吩咐了同来的妈妈几句话就回来,让我去后头金戈馆那边等她。我寻思殿下身边有人,晚些过去也不打紧,就听了她的,可到了那边就发觉那地方戒备得严,不对劲……县主,我说的都是实话,绝对没有半句虚言!”

    长镝和红缨听到夏公公这个名字都是大吃一惊,而陈澜想起和那位御用监太监打过的寥寥几次交道,心里却有一种极其不妥当的感觉。夏公公是御用监太监,天子心腹;钱妈妈似乎是晋王府的乳母,此前还来过家里;再加上季氏是周王夫人……究竟这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一十七章 花嫁(下)

    皇室嫁女,除却公主是下降之外,郡主县主的出嫁并未有太多不同,不过是嫁妆更丰厚,排场更气派而已。只这天前来韩国公府的客人虽说是不少,可朝堂上的风波终究是波及到了这儿,大多数人家都是送上厚礼,略逗留一会就告辞离去。至于戴家那儿,据早早去那儿帮衬的下人向宜兴郡主回报,那儿除了戴家的亲朋故旧,竟是相当冷清,只有杜家派了长子道贺帮衬,余下的文官寥寥无几。

    对于这情形,宜兴郡主早就料到了,得知戴家并未因此而有什么反应,迎娶的轿子以及随从迎亲的人都已经预备齐全,她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此时此刻站在张惠心身边,见镜子中的宝贝女儿总算是洗尽了脸上铅华,看着恢复了青春明丽,她不禁笑了笑,又爱怜地替女儿整理着额前的头发,扶正了那一支金钗。

    “娘……我真的不想嫁……”

    听到这低低的嘟囔,宜兴郡主不禁微微一笑,随即搁在张惠心双肩上的手自然而然垂了下来,任凭女儿轻轻地靠了过来,又用双手箍住了自己的手。这时候,她才轻笑了一声:“嫁了人难道就不是我女儿了?戴文治不是那等迂腐的士大夫,学着了他爹的清明,平日里要是愿意,你们小夫妻尽管往别院那儿去,我得了信也和你爹去那儿,这和你没出嫁有什么两样?出嫁了,便是多一个人爱你护你,信你敬你,只你也得做个好妻子才行。”

    尽管此前已经教导过,可此时宜兴郡主忍不住又是好一通嘱咐,直到张惠心全都是乖乖点头领受,她才笑吟吟地摆脱了女儿的手,绕到前头又在那挺直的鼻尖上轻轻一点:“好了,在这儿乖乖等着,我去瞧瞧你妹妹究竟到哪儿去了。丢着宝宝和杨进周在那边屋子里,一个人跑得无影无踪,按理她绝不会这般害羞才对。”

    “嗯,找着了赶紧让她来陪我!”

    走到门边上的宜兴郡主听到身后这声嚷嚷,顿时哑然失笑,待到出门之后,她的脸上就没了刚刚慈母的笑容,招手唤过了赵妈妈就问道:“周王那儿,还是杨进周在陪着?”

    赵妈妈忙答道:“是,周王殿下似乎闹腾过两回,连丫头送的茶都泼了,结果杨大人在旁边好言劝着,甚至还正色斥了两句,他便耷拉着脑袋坐了下来,刚刚似乎还在和杨大人一块念诗,乖巧得很,幸亏郡主今日请了杨大人来送亲。”

    “不是幸亏我请了他来送亲……是那个最知道他心意的季氏竟然不在!”尽管并没有人回报说季氏的事,但宜兴郡主哪会意识不到这一点,只是刚刚宾客纷至沓来不及去料理罢了。此时见赵妈妈低下了头,她便若有所思地说,“阿澜应当是让杨进周照应着周王,自己去找人了。我这府上料想也不至于会丢了一个大活人,更不会有人能暗害了她,多半是有人玩什么花样……可对她费这些劲做什么?”

    一面走一面思量,宜兴郡主带着赵妈妈才出了院门,就只见那边陈澜带着红螺匆匆过来,自己早先拨给她的长镝和红缨却不见踪影。情知有异,她就快走两步上前,却没有开口发问。陈澜知道宜兴郡主喜爽利直接恶拐弯抹角,看了看四周,就用最快的速度将季氏先头所言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

    “御用监太监夏河?晋王府保母钱氏?再加上一个季氏……好嘛,居然在这喜庆的时候给我添腻歪来了!”

    宜兴郡主一时柳眉倒竖,但须臾就平静了下来。细细思量片刻,她就看着陈澜说:“也罢,眼下时辰还早,我先过去一趟,否则这喜事办得也不安宁。杨进周正陪着周王,可毕竟拖延了那么久,难免周王烦躁了起来,而且你那大表哥不顶用,外头你干爹也有事情要他帮忙,你去替一替他。顶多两刻钟到半个时辰,我就把季氏好好地送回来。”

    陈澜留着长镝和红缨在那儿看着季氏,便是知道这之后多半用不着自己,此时自然立刻答应了。宜兴郡主便指了赵妈妈带她过去,自己只带了两个大丫头匆匆走了。而赵妈妈也是面色紧绷,把陈澜主仆送到了那单独辟出来的小跨院,她就在门口吩咐院子里的健妇以及丫头们留心伺候,自己立马一阵风似的飞快地从夹道出去了。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才打起帘子进门,陈澜就看到周王几乎是整个人趴在了那椅背上,圆滚滚的眼睛瞪着杨进周,双颊鼓得高高的正在背诗。而她正愣神的时候,就只见周王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敏捷劲头,一下子从椅子上跳将下来,随即一溜烟冲了近前,随即咧嘴笑道:“好妹妹!”

    陈澜冲他一笑,随即不露痕迹地往后头瞧了一眼,见杨进周满脸的关切,她就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侧头往门外那边使了个眼色,随即也顾不上他是否明白意思,又微微仰头看着周王:“宝宝哥哥背的这些诗,可是贤妃娘娘教的?”

    “娘娘教,母后也教!”周王使劲点了点头,随即笑嘻嘻地说,“宝宝聪明,会背很多首,杨大哥会的我都会,他不会的我也会,我比他强!”

    “宝宝哥哥当然比他强!”陈澜见杨进周犹豫片刻,就蹑手蹑脚往门外走去,心里知道外头的红螺必定会把话带到,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索性往那边座位上走去,等坐下之后又冲周王招了招手。见他很自然地跟了过来,她暗想周王在背诗上头竟然能胜过颇有读书功底的杨进周,自己光想打岔应付却不容易,心念一转就笑道,“那宝宝哥哥会不会讲故事?”

    “会,当然会,娘娘每天都讲!”周王顿时兴奋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陈澜说,“好妹妹要给我讲故事?”

    “不对,今天是我听你讲故事。”陈澜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见周王先是呆着,随即脸上越发兴奋,她就伸出一根手指说,“要是讲得好,一个故事换一块糖,这可不是别人给的,是宝宝哥哥自己挣的!”

    “好,好,咱们拉钩!”周王不由分说地伸出小手指来,见陈澜也是爽快地伸出了手,他就二话不说勾上去拉了两下,随即拍拍双手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从前,一只水蚌正在水边晒太阳,一只水鸟出来觅食……”

    清亮的声音响彻了这间偌大的屋子,旁边侍立的两个宦官最初是面面相觑,渐渐地看着陈澜的眼神就渐渐变了。季夫人久去不回,分明是出了什么事情,刚刚多亏了杨大人在这儿看着,如今这位海宁县主才刚刚来就采取了这般应对,还让周王兴高采烈欢欣鼓舞的,这份见微知著的本事还真是不一般!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草船借箭、刻舟求剑……一个个成语故事从周王林泰堪的口中婉转流出,让人惊叹的是,虽说中间不可避免地有些小疏失,但关键的地方几乎无一错漏,更难得的是周王那种讲述的口气,听上去仿佛是在模仿当初给他讲故事的武贤妃。此时此刻,陈澜几乎再无怀疑,呆呆傻傻的周王拥有这世上难得一见的记性,又或者是,他只记那些自己认为值得记的事。

    因而,她原本只是淡淡地听,但渐渐地就坐直了身子,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还不时跟着点点头,可再后来便索性一个故事结束就变着法子夸奖上两句,甚至还吩咐一个宦官在旁边记着自己所欠糖果蜜饯的数目。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宜兴郡主和季氏一前一后进了屋子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周王得意洋洋大说特说,而陈澜则是一手撑在扶手上,托着下巴兴致勃勃听着的情形。面对这番意料之外的情形,宜兴郡主便大有深意地看了季氏一眼。

    “还不快去?”

    因为季氏的到来,陈澜自然顺利脱身,到了屋外,她想起刚刚周王发现季氏回来之际,一下子忘记一切大笑大闹地跳将上来,拉着季氏就是好一阵问,而季氏先是满脸的歉然愧疚,被他揽在怀里时又欢喜了起来,她不禁在心里轻轻吁了一声。

    那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痴儿,他的心就仿佛一面镜子,反射着人心的善恶好坏。

    “钱氏已经回府了。”宜兴郡主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见陈澜讶然转头看了过来,她就叹了口气说,“今天家里上下都脱不开身,所以我只是打发了一个人去晋王府探探,又派了个人去司礼监曲永那儿知会了一声,余下的暂时也顾不得这么多。季氏的事情你心里有数就成了,不要再对其余人说,免得在这节骨眼上横生枝节。”

    陈澜自然点了点头,可随即就被宜兴郡主拉着到了外院书房,一进门就看到两个人一坐一站。坐着的便是之前才升了通政使的干爹张铨,而站着的则是杨进周。

    张铨瞅了一眼进来的母女两人,随即就看着杨进周,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刚刚还对叔全说呢,以后他要是敢对澜儿不好,他可别以为我这个文弱书生收拾不了他!”

    这话说得很有些气势,可是,下一刻,宜兴郡主就快步走上前去,没好气地横了丈夫一眼:“是是是,知道你能干!外头还有的是事情要你这个当爹的去做呢,别只顾着教导准女婿,另一个女婿就要来迎亲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月下结同心,悔之已晚矣

    傍晚发轿之前,陈衍这个宜兴郡主的亲传弟子总算是急急忙忙赶了回来,于是顺理成章充当了送亲的一员。到了戴家,他虽没有在喜宴上代表新娘母家坐得首席,可也终究算是半个小舅子,于是被人狠狠灌了一通酒,还是杨进周替他挡了好几杯,他才总算是囫囵完整地回来,可那浑身的酒气却让陈澜吓了一大跳。

    直到用过醒酒汤陈衍醒了一醒,大着舌头向杨进周道了谢意,陈澜才知道在那边府上还有这样的小插曲,心中不无感念。再加上白天的事情终究还梗在心里,于是当杨进周告辞的时候,她便感激地开口说道:“今天实在是多亏杨大人了,还劳你送了四弟回来。”

    “没事,当年打仗的时候,为了取暖,比这更烈的烧刀子也喝过。”

    宜兴郡主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之间那股子说不上眉来眼去,可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气氛,微一沉吟便计上心来,因笑道:“眼下确实是晚了,今天叔全你着实是帮了我大忙。不过都是一家人,我也不和你说什么谢字。阿澜,我还有事和你干爹说,你送叔全到二门吧。”

    陈澜本就有话想和杨进周说,此时下意识地就答应了下来。然而等到出了这院门,见明瓦灯虽然已经点亮了,可门外却没有等候打灯笼的婆子媳妇,只有自己前头的红螺和后头的红缨长镝那灯笼照亮着。这当口她方才想起,这里是韩国公府的西路,虽说是有角门和中路张铭和陈氏的居处相通,但此时入夜角门已关,那边的人过不来,因而丝毫不虞有人瞧见说什么闲话。即便是这样看似轻轻巧巧的一个提议,宜兴郡主仍是考虑得异常周全。

    沿着甬道沉默地走了几步,陈澜见红螺没有任何吩咐就往前走得远了,而身后红缨和长镝的脚步声则是极轻,她自是明白这三个丫头的心思,于是便低低地对杨进周解说了今天季夫人的事。

    晚上的月光算不得很好,而过了中秋,入夜的天气越发清冷了,白天的喜庆气氛已经淡去,如今周遭一片寂静,就连夏日里充斥耳畔的虫鸣也消失不见,只余下陈澜低低的话语声和那颇有韵律感的脚步声。

    “……那时候,看着周王殿下高兴地抱着季夫人又笑又跳,我总免不了去想,季夫人兴许只是简简单单被人算计了。可这也许是表面看来如此,可我总觉得,看过周王殿下在皇后故世时的悲伤,看过他如今那种孩子气的笑容……我真的不想看他再哭一回!”

    “我和季夫人……不包括这一回,只远远照过一两回的面。”听着陈澜的话,杨进周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斟酌了一会才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季夫人究竟是怎样的人,但是,周王殿下在有些人看来也许并不是健全的,可他却敏锐得很。他能够亲近的人,绝不会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因为再会伪装的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他这样一个人面前戴着面具,总有在放松的时候。所以,我觉得你没想错,季夫人应该真的只是应钱妈妈之邀。”

    这大半年以来,陈澜素来用最坚强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总习惯了把人心掰碎了揣摩思量,今天若不是对着周王林泰堪那清澈的眼神和笑容,她也许也会习惯性地把季夫人往某些方面去想。所以,这些话她不敢在生出了恼意的宜兴郡主面前说,刚刚却一股脑儿全都吐露了出来。当听到杨进周这么回答的时候,她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

    “你真的也这么觉得?”

    “人心易变,人心险恶,可我相信,这天下总有坚定不移的人心,总有真情真意的人。”

    看着杨进周那张坚定自信的脸,陈澜只觉得心头一下子轻松了下来。她轻轻点了点头,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又按着胸口回转了头去看着乌云密布中若隐若现的一轮残月:“你说得对,不能因为这满天繁星都被乌云盖住了,月亮也只残留了一个月牙,便觉得从来就没有皓月当空的时候……今天真的谢谢你,不止为了你送小四回来,还有为我解了心结。”

    杨进周看着陈澜仰头看天的优美侧脸,到了嘴边的另半截话不知道怎得突然变成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你放心。”

    陈澜倏地转过头来,见杨进周的脸上满是专注,仿佛出口的不是回答而是承诺,她顿时怔住了,良久才绽放了一个愉悦的笑容:“好。”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再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肩并肩地往前走着。沙沙的脚步声最初还有些杂乱,可渐渐地就有些重叠了起来,等最后二门在望的时候,两人几乎同时停了下来。

    “就送到这儿吧。”

    “就送到这儿好了。”

    稍有先后地说了这么一句,两人对视片刻,又是会心一笑。杨进周平平一拱手,就转头往二门那边大步走去,而陈澜从微微屈膝的姿势站起,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只觉得心里异常高兴愉快。那一刻,无论是杨进周送的短剑也好,匣子也罢,那代表的只是他的一片心意,而今天的这一遭,却让她第一次深入接触了他这个人。

    今日出来之前,陈澜就已经对家中朱氏说过要在韩国公府留宿一夜,因而此时看着二门关闭落锁,她就带着三个丫头往回走。待回到屋子又见到宜兴郡主,见其用戏谑的目光看着自己,她便大大方方地说:“谢谢娘给了我刚刚的机会。”

    “我这个当娘的知道你们两个的人品,又不怕你们私相授受,当然得留个机会给人光明正大地说话。”宜兴郡主微微一笑,随即就指了指旁边的屋子说,“要是你也像你家小四似的,醉倒睡着了也梦话说个没完,那我可就不敢这么放松了!”

    “小四说梦话?”

    陈澜闻言一愣,看了一眼宜兴郡主就挑帘进了东屋,果然闻见那一股挥之不去的酒嗝气的同时,她就听到陈衍在那儿轻声嘟囔着什么。待到再上前几步,她总算是听清楚了那完全不成句子的几个词语。

    “姐……我……将来……撑腰……争口气……筝儿她爹……不能……让人看扁……”

    起初陈澜听着还有些感动,可等到陈衍嘟囔起了杜阁老,随即又皱起了眉头露出了又气又恼的表情,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走上前就在小家伙那高高的额头上屈指弹了一记。见他很恼火地动了动胳膊,随即翻了个身,又呼呼大睡了起来,她方才在炕沿上坐下,又轻轻替他捋去了几缕落在脸上的乱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真正把他当做自己弟弟的?是从他费尽心思给自己搜罗要读的那些书;还是他渐渐放开了心胸,不再满怀愤恨地希望继承阳宁侯爵位;抑或是他肯练武肯读书,一心要为将来的她撑腰……这个还只是一丁点大的少年,就只为了他从始至终就是一心一意单纯只为了她这个姐姐着想,她的一切谋划,一切努力,就都是值得的。

    “小四,赶紧长大吧,那时候这些担子就换你挑了!”

    宜兴郡主一手挑着帘子站在门外,看着陈澜那轻柔的动作和温柔的声音,她的面色不禁更加柔和了一些,眼神中的笑意更深了,只心里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女儿的洞房花烛夜。

    她的好女婿和她的宝贝女儿……今天夜里应当会一切顺利吧?

    韩国公府中路玉晖堂西次间。

    尽管睡在一张床上,但张铭和陈氏却是背对着背,眼睛都张得大大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氏突然头也不回地说:“你还记得惠蘅嫁进晋王府那会儿的情形么?”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张铭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陈氏却领会错了丈夫的意思,当即轻笑了一声:“那排场比今天的排场更大,正副婚使一个是礼部尚书,一个是兵部侍郎,那时候门前的头条胡同根本就没有人敢来看热闹,全都是远远张望着,就连世交亲戚们也都羡慕咱们家的……”

    “你别说了!”张铭终于忍不住喝住了喋喋不休的妻子,又掀开被子一下子坐了起来,“不过是一个需要的时候被捧到天上,不需要的时候踢到一边的面子王妃,有什么好羡慕的!惠蘅这辈子不能再有孩子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陈氏仿佛不知道张铭那粗鲁起床的动作似的,背朝着墙壁,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娘因为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受苦受累一辈子,我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要是时间真的能回去,我也希望她像惠心一样,只嫁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和和美美过日子,可是,已经晚了,已经晚了!”

    已经披上了外袍的张铭一下子僵住了,良久才跌坐在了床沿上,把头埋进双掌之中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落地就是荣华富贵,这辈子并不求出人头地,如果没有那么个糟心的女婿,别人犯得着把他往那条道上逼?他能够撑得住,可是他的女儿呢,他可怜的女儿能撑多久?

    妻子已经后悔了,想必岳母也已经后悔了……可事到如今,一个悔字又有什么用?

第二百一十九章 剪其羽翼,间其腹心,败其声名

    江氏此前提过的四房家人,陈澜先对朱氏提了提,朱氏立时爽快地应允了,直接让陈澜放手去挑。而这一次到韩国公府,陈澜对宜兴郡主一说,这一位更是直接,把长镝和红缨的老子娘那两家人一块荐了过去,私底下又对她言明,日后出嫁时,就把长镝和红缨当做陪嫁一块给她。有这两个身手不错的丫头在,万一出事的时候也好应对。

    因而,尽管认床一晚上没睡好,这一大早,韩国公府接着了戴府的报喜之后,陈澜也就撇下满脸可怜巴巴的陈衍在演武场操练,自己坐了车回府。得知陈汐在水镜厅,她索性不去过问那摊子事,回到蓼香院见过朱氏,她就按着郑妈妈送上的名册,在几家候选的家人中仔细看了又看,最后圈定了两家人。一家男人是主人外出时跟车的,女人是后头园子里的三等仆妇,另一家则是刚刚从铺子里赋闲回来,如今尚未派差。

    郑妈妈看着看着不禁眉头大皱,朱氏却笑着点了点头:“不错,想必郡主挑过去的应当都是极其能干出挑的,咱们家还是这样老实本分肯干活的好,免得杨家如今正捉襟见肘的时候,这些人生出什么不该有的主意。郑家的你去前头见一见这两房人,然后亲自送过去。”

    “是。”

    老太太都开口赞许了,郑妈妈自然再没什么二话,答应一声就去了。而她这一走,陈澜就踌躇了起来。昨日在韩国公府遇到的那桩事情,她自然可以依旧隐瞒着,可是上一回她辛辛苦苦把朝中的风声对朱氏掩得严严实实,可依旧禁不住陈瑛回来之后一下子撕掳开来,把老太太气得更重。于是,权衡再三,她还是把钱氏诱季夫人的话说了。

    “好端端的这个钱氏做这种事情干什么,蠢货!”朱氏勃然色变,怒不可遏骂了一声,渐渐那怒色就消了,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是晋王的保母,就连王妃也要敬她三分,往日晋王殿下有什么事情要办,也常常是她出面,理当不是自作主张……要真是如此,莫非是淑妃?可这种时候她招惹郡主干什么!”

    昨晚宜兴郡主虽然再未提此事,但陈澜隐隐约约觉得,若真是钱氏所为,背后最大的可能就是淑妃了。可淑妃无缘无故,为何要去算计季夫人和宜兴郡主?见朱氏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她只能温言劝说道:“我今早出来的时候,郡主已经派人去请钱妈妈了,料想郡主那般手段,事情纵使不能水落石出,也不至于张扬出去。”

    “希望如此……”想想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朱氏只觉得心力交瘁,苦笑了一下就摇了摇头,“我如今真是后悔,早知道会是现在这般结局,我就绝不会让你大表姐嫁入王府。晋王那样薄情寡义的人,倘若这一次再因为什么牵连到她……”

    仿佛是一语成谶,午后时分,阳宁侯府几乎和其他各家府邸一样得知了今天朝会上的那桩惊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进言,以六宫无主储位虚悬为由请封继后,以其子入主东宫,安天下之心。此奏一上,皇帝顿时大怒,当即下令罢其官职,流放缅甸。结果朝会之后,各部院衙门的奏折就犹如雪片一般,把通政司和六科廊忙得脚不沾地。

    “封继后,以其子入主东宫……要是这奏疏早几日,那么有可能的不外乎两个,一个是贵妃,一个是淑妃,可如今贵妃刚刚丧子,意思就是,群臣打算推举晋王?”

    尽管这会儿理当是朱氏午睡的时候,陈澜也习惯了在床上眯瞪一会小憩,可她却没有任何睡意。见老太太听了自己的话,突然用右手和勉强能活动的左手一块揉了揉太阳穴,她忙上前去帮了一把,等到把那石青引枕又挪过开一些垫在右手侧,她才继续说道:“皇上春秋鼎盛,不想早谈立储事,再加上皇后新逝,不想册立继后,这也在情理之中。朝堂上的老大人们应该都知道,为什么还这般急功近利?”

    如果在半年前,晋王入主东宫,朱氏绝对是乐见其成,也许还会因为群臣这上奏而高兴乐呵上好一阵。可眼下她却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安,可又说不清这不安在哪里。于是,陈澜这么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她突然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

    “澜儿,刚刚传信的时候可有提到,上书的都是些什么人?”

    陈澜刚刚嘴里说着,心里却是真真切切迷糊得很,此时听朱氏一说,她先是一愣,随即一下子醒悟过来。偏生通政司那边并不是张铨送的口信,而是阳宁侯府的内线,所以消息只说是群臣上书,具体的人就只知道那个最最倒霉的右副都御史。于是,她立刻站起身来:“老太太,我这就去看看郑妈妈回来了没有。”

    傍晚时分,朱氏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除却那位右副都御史算是部院高官之外,其余的并不是什么有分量的高官,从六部主事一级,到翰林院的侍读侍讲,四品以上都难寻得很,更不用说什么阁老部堂之类的老大人。而这些名字陈澜觉得陌生,朱氏听着听着却脸色渐渐变了,到最后更是死死攥住了旁边的引枕,浑然不觉指甲都被那劲道给按青了。

    “不是从前走过咱们府里门路的,就是曾经亲近过韩国公的……好手段,好手段,竟然把他们一个个煽动得上书进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这个老婆子在背后煽风点火!这看似是要立晋王,其实不过是把他放在火炉里头烤!”

    直到这一刻,陈澜才终于恍然大悟。朱氏从前身在局中,不少事情便看不清辨不明,她这个旁观者反而能够给些透彻的提醒,可如今遇到这样错综复杂的局面,她毕竟对这个时代的过去和人事了解得太少,这当口自然就比不上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了。这一刻,她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近来一桩接一桩的事情,随即面色突变。

    “老太太,您还记不记得先头晋王府的一个典簿劝说晋王上书废妃的事?”

    陈澜重提旧事,朱氏面色就更难看了。但她知道陈澜多半不是无的放矢,因而就皱着眉头说道:“你觉得那事情和如今的事情有关联?”

    “我只是刚刚听了老太太的话,心里觉得,若是此次皇上命人彻查,到头来有人把事情栽在咱们府里和韩国公府,那么,再加上先头那桩弊案以及东昌侯府等等缠夹不清,不说夺爵,咱们两家失势只怕是铁板钉钉的。至于钱氏的事情,也未必就不能推在晋王妃的身上。可是对淑妃和晋王来说,他们兴许会像先前一次那般觉得,别人其实是在图谋咱们,他们只是受人牵连,只要能够把咱们甩掉,他们所受的危害不过微乎其微而已,最大的损害也是断了一条臂膀,未必没有新的补上。剪其羽翼,间其腹心,败其声名,咱们完了,晋王也完了。”

    说到这里,陈澜再没有继续往下说,只看朱氏那相当难看的脸色,她就知道老太太应当也认同自己这想法。心里搁着这么一件事,这天晚上,祖孙俩全都是有一口没一口地扒拉着饭,草草用完了正要让人撤走桌子时,陈衍却兴冲冲地撞开了帘子进来。

    “老太太,姐,我回来了!”见陈澜虽说看着自己,可脸上却似乎有些勉强,老太太似乎心情也不太好,陈衍不禁摸了摸脑袋,随即干咳一声说,“姐,今天我回来的时候在半道遇着顺天府的差役拿人,一时兴起就上去看热闹,结果谁知道正好遇见一身便装的罗师兄,还有杜阁老。杜阁老说,明日筝儿妹妹生辰,我要去可以,得请上你一块去。”

    内阁次辅杜微方?

    陈澜和朱氏对视了一眼,见老太太冲自己微微点头,就笑着说道:“你就是不说,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杜家。明天我自然陪你一块去。”

    看到陈衍如释重负的样子,陈澜哪里不知道杜微方这准岳父给陈衍的压力实在太大。得知陈衍已经用过饭了,她便与其在蓼香院又盘桓了一会,随即才告退离去。等到出了穿堂,身边没了其他外人,陈澜方才低声对陈衍问道:“你罗师兄看着可还好?”

    “人瘦了,精神气色还不错,只是……”陈衍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道,“之前先生说,罗师兄和我的情形不一样,他天赋比谁都好,但那性情原本不适合官场,可要是能顺利过了眼下……那个关坎,以后就不用担心他了。对了,师兄家里也有一桩喜事!”

    陈衍咧嘴笑道:“兴许过不了多久,师兄就能添一个弟弟或妹妹了!威国公夫人有喜了!”

    对于罗旭,陈澜心里一直都有一种深深的愧疚。他为他们姐弟帮过许多忙,明里暗里透过众多消息,只是,她却不能回应那份期待——不但因为她缺少了他刻骨铭心的过去,而且也因为她不习惯在不能掌握不能影响的情况下,贸贸然在终身大事上迈出那一步。

    此时此刻,当得知迭遭变故的罗旭终于要迎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喜讯,她顿时觉得心里一宽,但随即又皱了皱眉:“这是好消息不假,可威国公夫人毕竟年纪不小了……下次若是遇见你罗师兄,别一味只顾着高兴!”

第二百二十章 惊雷

    早上巳正之后,路上行人就渐渐多了起来。阳宁侯府正门一侧脂粉胡同的店铺和后街上的摊贩却已经都开张了,即便是大门口也能听到某些扯开嗓门的叫卖声,但门前的阳宁街却是干干净净,少有的几个行人也都是加快步子通过,不敢稍作逗留。

    须臾,西角门上十几个亲随簇拥着一辆轿车行了出来,大街上走过的三两个行人瞥一眼那青幔云头车,又在后头一个骑马的华服少年身上扫了扫,知道这是侯府里头的主人出门,自是主动沿墙根底下走。等一行人到了街口,路上车马行人也都是纷纷退避不迭,可唯有停在路边上一辆不起眼的栗壳色蓝布车围子骡车却突然启动靠了过来。

    见此情形,今天领头出来的陈瑞立时排众而出赶到了前头,那马鞭凌空一抽,鞭梢就在那车夫鼻尖前差之毫厘地掠过:“什么人敢冲撞阳宁侯府车轿?”

    那车夫吓了一大跳,赶紧勒住了缰绳,而那车帘却是被人掀开了一条缝,随即传出了一个柔和的声音:“是三妹妹和四弟么?”

    这个声音让陈瑞吃了一惊,旋即就明白了这辆车里的人是谁,等别转头去吩咐人通报之后,他就忍不住露出了几分嫌恶。苏家这祖孙三个,一个是市侩似的老太婆,一个是自命不凡的迂腐书生,唯一那个还看得过去的姑娘看似柔柔弱弱,听郑妈妈说却极有心计,要是可能,他恨不得撂下话回绝了这讨嫌的一家。奈何如今苏家成了侯府的准姻亲,他毕竟是侯府的下人,遇到这事情也不敢擅专。

    须臾,在后头的陈衍策马过来,到对面的骡车前说了两句,他的脸色顿时变得犹如吃了颗苍蝇一般恶心。冷着脸转了回来,他在自家轿车前下了马,随手把缰绳丢给了一旁的楚平,也不用车蹬子,一撑车辕就上了车。钻进车厢中的他见陈澜用征询的目光看他,顿时气急败坏地说:“这苏家好厉害的耳报神,居然在这儿堵着咱们,说既然是正好碰上,不如和咱们同路去杜府!还说什么苏仪这学生还没拜见过老师,她们这家人总得代劳……什么德性!”

    刚刚外头通报进来,陈澜就猜到大约是这么一件事。可猜测归猜测,事实归事实,她不得不沉住气问道:“那边车上都有谁?”

    “除了苏婉儿,还有那个苏家老太太!”陈衍毫不客气地冷哼一声,随即气鼓鼓地说,“筝儿妹妹的生辰又不曾请她们,咱们怎么好带她们这种不相干的人?要我说直接回绝了她们,否则到了那边也是麻烦!”

    “人家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分明是早早得到消息有心堵着咱们,你以为三两句就能打发了人走?不管接下来咱们先去哪儿,她们恐怕都会死皮赖脸跟着,莫非咱们真的只把礼物送到杜府门口,然后带着她们在城里转一天?”

    陈澜对苏老太太陈氏的作风颇有耳闻,知道这不但是个脸皮极厚的主儿,而且绝对不好相与,若明着拒绝,不知道她会拿出什么做派来,因而见陈衍被自己说得满脸郁闷,她就摇摇头说:“这样,不用理会她们,等到了杜府,看见那副对联,那对祖孙若是还想死乞白赖就随他们去,杜府家人又不是没见过这般做派的人,比咱们能应付。”

    接下来自是一路顺顺当当,只陈衍经此一事就懒得出去骑马了,在车里嘟嘟囔囔唉声叹气,满脸的不情愿。陈澜看着他那模样不禁好笑,末了就冷不丁说道:“我之前倒忘了,你杜家总共才去过两三回,不是一直管杜小姐叫杜妹妹的吗,什么时候改口叫起了筝儿妹妹?”

    “啊?”陈衍一下子回过神,见陈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起初缩了缩脖子有些尴尬,但旋即便挺直了腰杆昂起了头,“筝儿妹妹以前管我叫陈哥哥,可那回在杜府后头的演武场操练过之后,她改口叫了我衍哥哥,那我当然该改口叫她筝儿妹妹,这不是叫礼尚往来吗?”

    “你这小子,道理还没学会,歪理却不少!”

    陈澜哑然失笑,见陈衍渐渐忘了外头那令人厌烦的祖孙俩,也就有意说起了杜微方。见小家伙听着一副苦脸苦相,又是双掌合十念叨着今天杜阁老千万不要在家,又是临时抱佛脚念念有词背起了几篇刚学的经义,那模样简直比临考前还紧张,她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总算到了杜府,早有预先得信的杜府家人上来迎候。这一回,陈衍直接一掀车帘纵身跳了下去,又对迎上来的管家耳语了一阵子,见其点点头便往苏家那辆骡车去了,他立时一招手,等几个健仆把自家的轿车往里头拉,他便接过陈瑞递来的缰绳上了马跟了进去。轿车在二门停下,他下马之后就到车旁搀扶了陈澜下车,可那边等着的妈妈上前说了头一句话,他的脑袋立时耷拉了下来。

    “三小姐,四少爷,二位来得可巧,老爷今天又轮着休沐。”

    内阁阁臣全都是十日一次轮流休沐,若是遇到紧急军情,甚至一个月几个月轮不上休息也是常有的,因此陈澜见陈衍那模样,哪里不知道小家伙此前没想到竟然真会撞见杜微方,顿时忍俊不禁,又向那妈妈问今天来的都有些什么人。得知杜筝这十岁生辰只请了几家亲朋,而且杜微方早早放出话去,今日概不接待闲人,她顿时有些无语。

    这位杜阁老……还真是官场中难得的性情中人!

    杜府前门,尽管苏家老太太陈氏已经是拄着拐杖下了车来,说苏仪乃是杜阁老的学生,承蒙栽培,她这长辈携孙女前来道贺生辰,和对联上的意思并无相违之处,但杜府的管家这些时日得了家主严词吩咐,再加上陈衍又拉着脸诉了苦情,他哪里会这么容易把人放进去。眼见陈氏在车中摆出了是杜家长辈姻亲的架子,原本客气的他顿时沉下脸来。

    “老太太既说姻亲,那只要寻上侯府,自然会有人把您当成正经的姻亲待,可咱们府里就那么几位有数的少爷小姐,可不曾听说定下什么姓苏的人家!至于今天大小姐生辰,老爷早放了话出去,一应闲人概不接待,老太太还是请回吧!”

    苏婉儿在旁边听得面如火烧,暗恨昨天没能苦苦把祖母劝住,车上苦劝又不听,却得到这里来丢人现眼。于是,见陈氏气得直哆嗦,她只得强打精神劝解,可才开了头就只听啪地一声,随即脸上就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顿时捂着脸呆在了那儿,随即眼睛就一下子红了。

    “不中用的东西!”骂了这么一句之后,陈氏强耐住立时发作的冲动,厉声对车夫喝道,“愣在那儿干什么,既然别人都说这种话了,还不快走!”

    由于还惦记着门口的苏家祖孙俩,见着卫夫人之后,得知杜微方在书房,陈澜并没有急着过去,而是先打发了陈衍去拜见,自己则是陪着卫夫人说起了话,少不得隐约透露了一些苏家的情形。当卫夫人得知苏家拿着一块玉佩就上了侯府大喇喇地求亲,如今又借着这一层关系希冀到自家拉关系,一贯温和的她也忍不住眉头大皱。

    卫夫人对于朱氏知之甚深,等到外头报说苏家祖孙终于已经走了,她又见陈澜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禁叹道:“怪不得你在路上甩不脱她们,你家祖母那般厉害的人,最后也还是认了那婚事,更不用说你们姐弟了。对了,老太太如今身体可好?”

    陈澜见卫夫人问得自然,情知不是她对朝政并不关切,就是杜微方从来不对家里人谈及大事,便笑着答说身体已经大有好转,改日有空一定前来拜会云云。等到又坐了一会儿,又和一身大红衣裳的杜筝闲话了两句,那边杜微方便捎话来说请她过去,她这才站起身。

    上一回杜微方见了她姐弟,是考较了陈衍的弓马武艺,而这一次陈澜头一次进杜府书房,看到的就是陈衍在这已经有了深深寒意的季节满头大汗,赫然是刚刚应付了好一番盘问考核的结果,想笑又不好露出来,只能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让她没想到的是,她才一屈膝,杜微方就摆手示意她不用多礼,随即就指了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小孩子难免贪玩,所以既然见着了,我就难免要考他一回,结果倒是不差。侯府这种富贵窝能养出他这般用心的少年人,着实难得。今天你们既然来了,我倒是有一句话得问你们姐弟。若是有人说,你们的祖母犯了大过,你们俩要把自己摘出来,便必须搬出侯府独过,你们俩可愿意?”

    此话一出,别说陈衍一瞬间惊得木了,就是陈澜也觉得天旋地转,甚至连坐都有些坐不稳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见杜微方那脸色极其严肃,并不像是开玩笑,她不禁用力攥紧了缩在袖子中的拳头,任凭尖锐的指甲在手心上留下尖锐的痛感,用尽全力冷静下来。

    “杜阁老,这不是我们愿意不愿意,而是可为不可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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