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桃花林中桃花缘
通州也算是天子脚下,因而京师的贵人们踏青出游多半不满足于内城外城的道观佛寺,走得远的就往往会到近郊远郊逛逛,少不得便会有人到通州这一带来。
有道是沧州狮子景州塔,真定府里大菩萨,这畿南三大陈澜是不指望自己能亲眼去看一看了,但据罗旭所说,通州潮白河西桃花山上的桃花林相比护国寺后那一大片非但毫不逊色,反而更显天然野趣,再加上往来百姓众多,又不属于任何皇家禁苑权门后山,因而反倒没有多少锦衣华服的富贵人到这里来。
所以,在安园中把此番要带回府的人选一一定下,因陈衍涎着脸软磨硬泡,她也着实想到外头散散心,思忖横竖罗旭此来已经被人看到了,自己随从带齐,别人也说不了什么闲话,她便答应了下来,只看着罗旭那兴致高昂的样子不免心中嘀咕。
这家伙究竟记不记得明日还得耗费一整日去殿试?
此前曾经领略过阳宁侯府后园桃花林那绚烂的美景,可是,骡车到了地头,当陈澜看到那山上桃花如火的景象时,仍然生出了一种难得的心旷神怡来。阳宁侯府虽是占地广阔,可成日里就在那一小片天地中殚精竭虑谋划将来,饶是她再坚定的意志,久而久之也难免生出了疲累和无奈,夜半梦回更是如此。能够自由地呼吸空气,能够自由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这曾经最易得的乐趣却成了如今最大的奢望。
戴着帷帽的陈澜轻轻扳下一支桃花,见陈衍卷着袖子要上来帮忙折断,忙冲他摆了摆手,自己则是轻轻将帷帽拉上一丁点,凑在上头闻了闻那股淡淡的馨香,随即就端详着那一串十几朵或绽放或含苞的桃花。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轻吟声。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陈澜听得这首脍炙人口的《题城南庄》,眉头不禁一挑,旁边的陈衍就溜了过去:“怎么,在这桃花林里头吟这么一首诗,罗师兄莫非也生出了什么淑女之思?”
“小家伙,小小年纪懂什么淑女之思!”
尽管没回头,但陈澜也能想象到罗旭那板起脸却依旧懒洋洋的模样。果不其然,陈衍大约是吃了一个大栗子,正在可怜兮兮地抱头呼痛。她心中一动,突然不无讥嘲地想到,民间虽对这首诗背后的故事有无数传说,其中也不乏大团圆的结局。可那写题城南诗的崔护原本是博陵崔氏的子弟,之后又位居高官,又怎会和一寻常民女喜结良缘?所谓一见钟情,别说在如今这等级森严的时代是个笑话,放到几百年之后,还不同样只是一厢情愿?
她正想着,身后就传来了罗旭的声音:“这首诗是好的,只是那崔护的为人实在是让人提不起劲来。若是那会儿只是瞧中了人家佳人的美貌,那不过是和寻常登徒子无异。可要是觉得人家品貌双全堪为佳偶,那么为了功名撂下人家一年算是什么意思,这一年不见,天知道会出多少乱七八糟的岔子?再说了,若是过不去父母那一关,那还是避开远些,有些窗户纸不捅破还好,捅破了伤人伤己,到头来写这么一首诗,又有什么意思?”
陈澜一下子松开了面前的那一枝桃花,连带它翘起的时候带起了帷帽上那一层轻纱都不曾察觉。怔忡之间,她又听见那边陈衍嚷嚷了起来。
“罗大哥,你这解释还真是新鲜,别人就只会摇头晃脑说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是,你罗大哥我是什么人?”
“对对对,怪不得先生说,我就是读一辈子书,也读不出你那样儿来!”
听到罗旭的大言不惭,陈衍的反唇相讥,陈澜终于忍不住笑了,转过身正要打趣这师兄弟两句,这才发现自己帷帽上的轻纱已经翻起,顿时忙不迭地将其放了下来。只这一瞬间,她还是瞧见了罗旭赫然有异的目光,不禁心中一跳。
沿山路渐渐深入了这桃花林,里头渐渐就能遇到三三两两的人,他们这前呼后拥数目庞大的一行人,间中又有她这个头戴帷帽的女眷,自然便显得格外扎眼。毕竟,如今这大白天对于小民百姓来说多半是干活计都来不及,达官显贵不愿上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因而最多的便是身穿直裰的士子书生,偶尔也能瞧见几个结伴出游的少女,似他们这种兴师动众的反而少见。
“这桃花山上的林子曾经是太祖皇帝驻跸之地,因曾经有言不许皇家权贵侵占,所以就一直留了下来,早年间还有权贵清山游玩,可后来这么做的都给都察院一个个弹劾得灰头土脸,久而久之这边就成了科举士子的福地。无论是顺天府乡试,还是会试殿试,少不得有人上这儿来。桃花山上桃花林,桃花林中桃花缘,既然名声大了,附近的小家碧玉也有不少往这里来撞个运气。尤其是今天这日子,人面桃花相映红,期望能觅得贵婿的人可不少。”
罗旭这话自然是轻声说的,无论陈澜陈衍姐弟,还是红螺田氏和那些亲随,哪里会对一片桃花林的过往有什么了解,因而最初都是听得一愣一愣,临到最后一句方才都笑了起来。
“就和罗公子之前说的那个崔护一样,一见钟情容易,百年好合难,哪有那么容易成的。”
红螺随口叹了一句,可此时正好拐了弯,她一眼就看见小路左边不远处的一处草亭中,一个书生正和一个少女有说有笑,后头则是跟着两个垂手而立的丫头和一个小厮。那书生一袭青布直裰,容貌还算俊朗,只眼神中却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傲气。只一照面,她就认出这是此前在护国寺中有一面之缘的苏仪,一愣之下就看向了一旁的陈澜。
“别瞧了,装作没看见就是。之前苏家就打发了人来报喜,说是苏仪会试名列杏榜,大约中了一百多名,如今春风得意马蹄疾,殿试之前出来散散心也不奇怪。”
陈澜对苏仪的取中并没有任何感觉,此时见红螺瞧过来就提醒了一句。果然,等到他们这一行过去,那边也压根没有发现。过一座小石桥的时候,陈澜最后用眼角余光一扫,就只见石桌上头两位相谈甚欢的同时还颇为守礼,可那石桌下头,两只脚正勾勾搭搭地交缠在一起,心底不禁哂然。
桃花林中桃花缘,真真是一点不假!
说是小山丘,但越往上坡势越陡,路也不那么好走,因而人就渐渐少了。陈澜出来之前有意换了一双薄底靴,再加上有陈衍不时帮扶一把,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方才气喘吁吁登了顶。山顶并没有什么傲人的景致,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底下那桃花林,就只见大片大片的红色,有的鲜红如碧血,有的艳丽如胭脂,内中的人影全都被颜色所遮盖,一时更觉赏心悦目。
罗旭今天虽是相邀同游桃花林,可实在没想到陈澜竟然会真的一路上了这最高处,此时见她笑着对陈衍说着些什么,又别过头去,大约是用手绢擦汗,正想说话却看到一旁的十几个亲随,想起自己那两回落得个不是,立时打消了贸然寻话题搭讪的主意,决定还是按部就班老实一些,免得再被人以为是唐突鲁莽。就在这时候,偏巧下头突然传来了阵阵吵闹,中间还夹杂着好些难听的喝骂,他原本不错的心绪顿时糟糕了下来。
这种桃花笑春风的好天气好地方,谁那么煞风景!
陈澜此时在一块山石上铺了块手绢坐着歇脚,听见下头的声音,不禁有些奇怪。而陈衍反应更快,立时差遣了一个亲随下去打探究竟。没过多久,那一番吵闹声就渐渐小了,最后消失得干干净净,可那亲随却还没回来。陈衍也不以为意,展开折扇给陈澜扇了一会风,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冲着罗旭问道:“罗师兄,上回在护国寺,你送给我那一把扇子当见面礼,那真不是圣手刘的真迹,是你给仿的?”
“是仿的……我跟那家伙学过两年画画。”罗旭见不但陈衍瞪着他,就连陈澜也惊讶地看了过来,便摊了摊手说,“我和娘一块迁居京城之后,文官勋贵两边都不搭,如果不是因缘巧合结识了他们这些三教九流,我也不会得以拜入韩先生门下,更不会还能学了一身武艺。技多不压身,这世子的封号是靠我爹的功劳,若是一个不好就会丢了,而那些学来的技艺一辈子都在,相比之下,自然还是这些来得可靠。家门余荫未必就能靠一辈子,以前某位前辈建功立业的时候,曾经这么说过。”
此时此刻,陈澜不禁想起从前朱氏曾说过罗旭文不成武不就,最是懒散古怪的人,可如今对比他说的这些,那些传闻不攻自破,兴许还是他自己传出去的。京师那么多权门子弟,有多少愿意不靠家族荫庇自己学本事的?只罗旭说的某位前辈是……
她正想着,一个亲随就气喘吁吁地顺着山路上来,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开口说道:“下头是汝宁伯府的人,和一个贡士起了冲突,但不多时就散了。小的问过周围人,说是汝宁伯府的人拥着之前和那个贡士相谈甚欢的一个女子走了,指不定是伯府哪位小姐胆大妄为悄悄跑出来踏青游玩,和那贡士有什么瓜葛。”
汝宁伯府的小姐?贡士?想起之前那一对,陈澜不禁觉得异常古怪——莫非那么巧?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心细如发
游士可傲公卿。
短短六个字,道尽了一小撮人心目中真正的黄金时代。只那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早已经湮没在了历史的流沙中,百多年前楚朝初立时,太祖林长辉甚至以科举只取腐儒清流,于治国大业无用为由,一度废止了取士的科举,而行公卿官员荐举,但久而久之,历经唐宋深入人心的科举终究还是顽强地爬起身来。如今的士子们尽管做不到傲公卿那般潇洒,可跺跺脚骂骂人这种功夫尽可做得,而一旦入了都察院,更能把背后骂人的事情光明正大搬到台前。
只不过,明日就是殿试,今日一众前来游潮白河边这座桃花山的士子们谁都不想因为这一日风流功夫,而断送了十年寒窗苦读的前程。因而,汝宁伯府的人没遇着什么理论的仗义者,他们匆匆离开之后,三三两两的士子们也纷纷忙不迭地从各条小路溜下了山,而那些来寻觅佳婿的小家碧玉们,也各自怏怏回了家,只不少人都在心中诅咒着那个不守闺训的汝宁伯府小姐,浑然没觉得自己也比人家好不到哪儿去。
于是,当陈澜一行人从山顶下来的时候,桃花林中已经是空空荡荡,一连几日的大晴天使得山路变得异常坚实,几乎没留下任何或深或浅的脚印。只有那些草亭石凳前的泥地上,万花绽放的桃树下,依稀可见被人践踏的痕迹。此时此刻,那风雅的吟咏声,放纵的说笑声,得意的自夸声,全都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余下人的脚步走在路上的沙沙声和鸟啼声,将这偌大的桃花林映衬得静谧而又悠远。
今次护送陈澜陈衍姐弟出来的除了楚平他们四个伴当,还有陈瑞带来的数十个亲随。他是老太太的心腹,昨日晚上赖妈妈就来亲自传达了老太太的吩咐,除却老生常谈的一定要牢牢跟好之外,还有就是若遇着威国公世子,尽可放这位世家公子结伴而行。面对这么一条古怪的命令,陈瑞心中大为不解,可听命行事惯了,他也不敢有任何违逆。
只这一路上山下山,京师人原先口中那个放荡不羁的罗旭却异常守礼,每每和陈澜保持着距离,也不曾私下搭过话,顶多只是和陈衍言笑甚欢。久而久之,他自然也就渐渐放松了,思忖着老太太的吩咐,又带着人越走越慢,只跟在十几步远处。
罗旭也没想到今日桃花山上桃花林竟有这么多人,之前还担心陈澜拂袖而去,这会儿从山上下来,竟是只余下一座空山,他顿时喜出望外。当然,最令人高兴的是楚平那四个大步走在最前头,剩余的随从则是远远跟在后面,身边除却陈衍就只有一个丫头一个妈妈,说话比之前便当多了。因而,他起初还说着闲话,随即就转到了正事上头。
“之前淮王殿下提到令叔阳宁侯,我倒是有几句话想说。我虽是自幼就长在京师,可父亲毕竟每每打发家将送信来,我也常常探问南疆军情,所以比那些只看军报的老大人们和想当然的家伙知道得多些。令叔阳宁侯能够一路擢升,确实靠的是我父亲的提携,只要说功劳,他却不在打仗,而在治事。云南多蛮夷,尤其是靠近缅甸的麓川等地,更是常常不太平,蛮部叛乱需要软中有硬,父亲是打仗,至于战后收拾残局的则是阳宁侯。所以,无论是将俘虏斩杀示众,亦或是筑京观警告那些蛮夷,亦或是收取赔偿和战利品,都是阳宁侯的事。”
这些事情陈澜无从打探,陈衍也是第一次听说,因而姐姐看了一眼弟弟,两人都是异常认真地听着。罗旭见状自是精神大振,知道今儿个自己总算是选对了道儿,于是便接着解说了一番自己的父亲威国公罗明远和阳宁侯陈瑛在云南时如何搭档,顺带又隐晦提了提陈瑛通过罗姨娘给上司下属送女人的勾当,这才收住了这一茬。
陈衍听得大皱眉头,对三叔陈瑛更添几分鄙视,而陈澜则是从上司下属这四个字中敏锐地察觉到了几分端倪。想起三房陈汐和罗旭的婚事一直谈不成,她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往罗旭那边瞧过去一眼的时候,正逢对方也看了过来。
尽管隔着那一层帷帽上的轻纱,罗旭很难看清陈澜究竟是什么表情,可仍是直觉地感到,对方应是明白了自己的言下之意,心底顿时大为高兴。毕竟,尽管有些话也可以通过陈衍转达,可毕竟不如自己当面说来得痛快透彻,因而顿了一顿,他又转到了另一个话题。
“朝堂上那些文官暂且不提。勋贵中间,阳宁侯府和韩国公府广宁伯府,还有已经夺爵毁券的东昌侯府,一直都是同气连枝的姻亲,因而算是一拨的。如我父亲威国公这等后封的勋贵,还有几家伯爵,只毕竟是根基浅,也算一拨。至于还有一拨,则是外戚。如贵府太夫人的武陵侯朱家,也就是如今的武陵伯朱家,还有安国公王家,忠勇伯吴家,如是好几家则是外戚。剩下的那些零零散散的,如汝宁伯杨家等等则是败落不成气候了。”
知道陈家姐弟往日虽能打听这些,却未必如自己这个一直在外头厮混的知道地清楚,罗旭又大略解说了一番,至于那些最容易打听的宫中妃嫔出身,因为贸然提起也不好,他则是一概不论。此时走走停停,已经到了半山腰,一气说了许久话的他定了定神,正打算一鼓作气把话说完的时候,旁边却传来了陈澜的声音。
“罗世子,那天我知道你和四弟有些交往,也顾不得你才出贡院,就贸贸然让四弟去请你引见韩翰林,实在是因为那时无计可施,亏得世子还送了他回来,解了那时候老大的疑难。今天你又为我和四弟解说这些,我们又可免去错料了局势走了弯路,我实在是感激不尽。虽说一声谢谢只是俗套,可我们也只能说一声谢字了。”
看到陈澜停下来,肃然裣衽施礼,罗旭不禁着忙,可偏生这时候陈衍也一块对他躬身长揖,他顿时更有些招架不住,伸出手去的一刹那总算反应过来,一把先拽起了陈衍,随即慌忙长揖还礼道:“三小姐你别和我客气,我最怕的就是这一套……哎,我不是为了你谢我的,那真的不算什么……”
刚刚头头是道的罗旭一下子变得语无伦次,心中大乐的不但是陈衍,就连后头的红螺和田氏亦是不禁莞尔。至于更远处的陈瑞看到他们来回行礼,心想这是怎么闹的,可想着陈衍如今和罗旭算是同门,陈澜这当是道谢,他也就止住了要上前去的人。
那边陈澜也没想到罗旭竟会是这么个反应,一愣之后见陈衍上前和人笑成一团,也就不知不觉笑了起来。当初借重人家解决了一部分危机,如今总算是道过了谢,虽说微不足道,但她心里总算是释怀了些。
等到了山脚下,见罗旭留在山下的小厮满脸苦色地牵马过来,她想起他明日就要殿试,临上马车前便笑道:“明日就是殿试了,希望世子届时在金殿上妙笔生花,名列前茅。”
“罗师兄,今天这要紧的日子溜出来玩,明天可千万着紧些。先生可是说了,要是你在殿试上进不了二甲,他可饶不了你!”
原本并没有把殿试当做一回事,只想着尽力便罢,可听到陈澜祝他名列前茅,陈衍又这么说了一句,罗旭不禁哈哈大笑道:“好好,那就承你们吉言了!一甲前三我是不指望了,若真能跻身二甲,三月十八游园那天,我一定请你们喝状元楼的状元红!”
两边告辞之后便分道扬镳,陈澜带陈衍径直先回了安园,就只见张庄头已经把人手骡车都安排好了。陈澜满意之余,因陈衍兴致勃勃地说要再选几个伴当随着练武读书,她便让田氏陪着他和楚四等老家将去挑人,自己则是带着红螺跟张庄头来到了帐房。
陈澜并不是单纯的好奇,她总觉得此前早上那一回正好遇上杨进周还能说得过去,可后头却遇上这么一桩,实在不是巧合两个字就能够解释的,因而之前选好人之后就对张庄头暗自吩咐了一下。此时此刻,她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万家村那边已经去打探过了?”
“是。”张庄头应了一声,便一五一十地说,“派去的那个庄丁正好在那儿有亲戚,打听得清清楚楚。严家老大今天回去又是好一阵闹腾,结果那家里的闺女才十六,平日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可这次却拿着擀面杖,追着那个五毒俱全的老大暴打了一通,紧跟着村民们被那位杨大人一番话说得激昂了起来,齐齐将人以忤逆不孝的罪名,送通州知州衙门去了。据说那边一顿板子之后,要把人发天寿山种树。万家村的人说,严家这个老大要是不死,到时候死的就是他家里头老娘和一双弟妹,此次是活该。”
陈澜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正要发问的时候,张庄头却突然一拍脑袋说:“看我这记性,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那庄丁还打听到,那严家老大之前已经剁了一根手指戒赌,这一次不知怎的被人拖下水,那边好像是京师的人,来头似乎大得很,严家老大欠了钱之后就常常回家找老娘,想让家里人去寻那位杨大人。话说回来,那位杨大人办完了事情就带着随从急匆匆走了,严家小弟问他什么时候还来,他说至少得过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陈澜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些起疑,以杨进周的脾气,常常到万家村特意转一圈探望死难袍泽遗属并不奇怪,可这至少十天半个月却有些不同寻常了。他如今已经不是锦衣卫,人在天策卫,还需要办什么事?
第一百四十八章 殿试日,婚议出
三月十五,殿试日。
天还未亮,两百多名经会试提名杏榜的贡士们便汇集于午门之外,忐忑不安地等待入场。尽管自本朝重开科举以后,只要会试能够取中提名杏榜,殿试并不会黜落人,可这进士三甲排名却差不多是决定人终生的。所以,眼下众人有的喃喃自语,有的佝偻着背轻轻跺脚跺脚的,有的和同乡窃窃私语,都盼着内中能够早些完事,也好放他们进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内中突然传来了响亮的鸣鞭声。原本有些焦躁不安的贡士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鸿胪寺官就匆匆过来清点人数,随即领着他们入内。
沿金水桥过了奉天门,便是奉天殿丹墀。此时此刻,文武百官沿御道左右侍立,每个人都仿佛是泥雕木塑似的一动不动。几乎是在贡士队伍中末尾的罗旭因为背后没什么其他人,因而还有闲暇悄悄左顾右盼,奈何父亲威国公罗明远乃是武官序列中最居前的,及至他到了拜位也没瞧见人。
执事官举了写有策题的御案从丹墀左侧阶梯下来,放置在御道中央,随即便带领贡士行五拜三叩头礼。一众人起身分东西侍立之后,执事官方才奉策题案退到了丹墀东。礼毕鸣鞭之后,皇帝先退,接着是文武百官,两边自有军校在广场上摆设了试桌,礼部官发放试题,贡士们又行了一通礼,这才得以一一坐下。
这一番折腾下来,罗旭已经是觉得脚都僵了。如今虽是暖春时节,天气晴朗无风,可在这露天地里从早坐到晚上,却也是一件累人的事。不紧不慢地看了一眼今次的时务策考题,他不禁眼睛一闪,旋即就托着下巴沉思了起来。
另一边,皇帝退出奉天殿之后,从云台左门上了天街,一进乾清门,皇帝便摆摆手屏退了随行的其他人,步履轻快地沿台阶进了乾清宫。在东暖阁中坐下,他随手翻了翻几本奏章,渐渐若有所思想起了此次的那道时务策题。
“自昔君天下之道,莫要于内治之政修,外攘之功举……修内治之政,必先于爵赏刑罚,而举外攘之功,必本于选将练兵。且爵所以待有功,必待有功而后爵,则天下有遗善。刑所以待有罪,必待有罪而后刑,则天下有遗恶……一郡用兵,而取给百郡,非善策也。夫众至千万,必有一杰,然智愚混淆,同类忌蔽,何以能知其杰,而拔置军旅之上欤?一方之人,有戍有农,然戍非土著,农不知武,何以能作其勇而驱列御卫之间欤……”
试题是他亲自拟的,洋洋洒洒数百字,其实中心意思不外乎四个。如何均赏罚,如何练兵,如何选将,如何戍边。会试的考卷他全都让曲永暗暗调来抽空看过,虽大多都是一扫而过,但也有几个人颇为入眼。如今特地选了这样一个题目,无非是想看看承平日久的天下,士子们有多少居安思危的心思,能在老调重弹之外想出什么新意来来。
他正想着,外间便有人通报道:“皇上,司礼监曲公公来了。”
“进来!”
须臾,一身圆领衫的曲永便进了屋子。行礼之后,他便直截了当地禀报道:“皇上,那边一大早就已经出发了。”
“很好。”皇帝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往后头靠了靠,这才淡淡地说道,“上一次罗旭的卷子,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杜微方批的,他为人方正,最恨的便是显宦子弟占据高位,所以把人放在二百名开外,而不是把罗旭黜落下去,就足可见已经是认可其人了。只罗明远寻机给朕上书,说是其子在文事上头不过如此,让朕免了他殿试出丑。由此可见,所谓知子莫若父,其实也并不是没有例外。”
“威国公毕竟多年在外,世子虽是长子,其实于他来说,和陌生人好不到哪儿去,因而方才会错了意。”曲永恭谨地弯了弯腰,随即才说道,“此番读卷官由宋阁老领衔,御前读卷的时候挑出他那一卷容易得多。若是真能有什么真知灼见,也不枉皇上一片苦心。”
“朕的苦心……朕只是觉得朝中越发循资格,不如国朝之初的朝气蓬勃。你看看朝堂上的文武,一个个因循守旧,动不动就拿祖制压人,老朽尚恋栈位置也就罢了,偏生贪腐横生,而进士几十年磨勘下来,锐气磨光了,正人君子磨成贪腐小人,倒是把磨练的意思变坏了!”皇帝说着说着便冷笑了起来,但很快便收起了这个容易使人愠怒的话题,瞧着曲永问道,“你眼下过来,不单单是为了报那一件事的吧?”
“是。”曲永也不迟疑,又低声说道,“昨日淮王出城射猎,正好遇到了阳宁侯府三小姐一行,威国公世子罗旭和天策卫指挥杨进周恰好也在,两边言语几句,就各自走了。”
“出城射猎?眼下又不是秋冬,开春之际射什么猎!”皇帝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随即又是哂然一笑,“老二是优柔寡断,他是聪明过头了!也罢,有他这么一个蹦跶的也好,省得其他人藏着掖着那心思!杨进周之前倒是提过要去通州的,只罗旭今天要殿试,昨天还有闲工夫四处逛?”
曲永心中一动,原是想将另一件事也报上去,可最后还是保持着低头垂手的姿势没动弹。果然,皇帝显然对这等细枝末节不感兴趣,又吩咐了几件别的事,就摆手让他退下。
从乾清门出来,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色,才一低头就瞧见另一边御用监夏太监带着几个小宦官过来,便缓步迎了上去。两边都是在宫内浸淫了多年的人了,几句寒暄俗话之后,夏太监就说道:“曲公公,咱家听说,那个打着咱家名义的狗东西判的是斩监侯?这么一个混账,一刀砍了也来得干净,留着那条命不是害人吗?”
曲永哪里不知道,因为掀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宫中不少中官全都对夏太监群起而攻之,大有一种取而代之的念头。只他和人同事多年,深知这家伙的不显山不露水,当即说道:“说是斩监侯,人在锦衣卫,别人要做文章也难。若是斩立决了,人就得拉到大理寺去,到头来反而麻烦。等过了这一茬,报个瘐死也就完了。”
“还是曲公公高明!”夏太监顿时做恍然大悟状,见身后几个儿孙都知机退得远远的,他方才压低了嗓门说,“这些日子,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咱家这心提起来就没放下过。咱家倚老卖老说一句,这也老大一把年纪,经不起这些折腾,要是有机会,曲公公替咱家在皇上面前说道一句,让咱家体体面面风风光光退了。”
盯着夏太监看了半晌,曲永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罕有的微笑:“夏公公放心,有些人做事情尽管藏着掖着,可没有天眼,还有无数睁着的眼睛,并不是没人瞧见。那些个心里没鬼坦坦荡荡的人,皇上决计不会轻易让他们受了冤屈。人家有耐心,夏公公你也不妨耐心些。”
这隐秘的心思一下子被人道破,夏太监顿时有些讪讪的,却不得不解释两句:“咱家这不是心里实在放不下吗?别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咱家早年受过韩国公的大恩惠,人家虽没想着从这条线打探,可咱家也想让人吃颗定心丸……有你这句话,咱家也算放心了。这便回去安安生生做事情……哎,要是这世上好人没好报,那也忒没天理了……”
午后的阳光极好,因而,早上在水镜厅处置了家务,午睡过后,陈澜让两位粗壮有力的婆子将朱氏抬到了院子里晒太阳。毕竟好些天没见过阳光,朱氏眯着眼睛坐在藤椅上,不知不觉就从厚厚的毯子下头把右手抽了出来,颤颤巍巍地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精神竟是好了许多。无意间别过头去,她就瞧见陈澜亲自在一旁一个个剥小核桃,小小的陈汀则是眨巴着眼睛满脸馋相,姐弟俩的头几乎碰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和谐,一时间,她不禁看住了。
直到陈澜把剥好的碎核桃放在两个银碗中,拿起一份给了在一旁等着的绿萼,又把另一份给了陈汀,朱氏才恍然回神,略用了几口,又喝了半盏玫瑰露,觉得原本的满口苦味变成了香脆甘甜,这才露出了笑容。就在这时候,门口的穿堂处一阵骚动,紧跟着,赖妈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赫然是满脸笑容。
“老太太,韩国公夫人和汝宁伯夫人一块来了!”
朱氏这几天心情虽比之前好了许多,可郑妈妈那儿丝毫没有任何喜讯传来,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每每惦记。此时听说唯一的女儿终于上了门来,她终于露出了十分喜色,就连汝宁伯夫人这样一个并不待见的客人也顾不得了,忙对陈澜打了个眼色。
因为徐夫人有孝在身,马夫人在努力调养身子,陈澜少不得忙前忙后张罗。只从东次间里头退出来的时候,她依稀听到里间韩国公夫人笑着说了一句话,心中猛地一跳。
“母亲,一转眼三丫头她们都那么大了,也该开始挑选人家了。尤其是三丫头这般品貌,也得有一等一的好人家匹配才是。”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兴师问罪,破釜沉舟
绣工女红原本是从前的陈澜最擅长的,如今陈澜虽没有太多时间花在这些练习上头,好在身体在做这些事情上头仿佛有天生的协调感,因而为了避免别人怀疑,平素在看书之外,她多数时间都是捧着绣架绣花,亦或是低头缝制新衣。和看书一样,每每做起这些繁复细致的玩意,她总能够把心情平复下来,但这一次,她却总是走神,最后绣花针甚至不甚扎在了手上,在洁白的绢布上留下了一个小红点。
她赶紧把手指放在口中吮吸了一下,旋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定了定神。韩国公夫人陈玥是朱氏唯一的嫡亲女儿,朱氏对其甚至比对晋王妃更加关切,这样一个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比旁人说一百句都管用。再加上汝宁伯夫人前日亲自带子女前来探望朱氏,两家有意结亲的意图就很明显了。况且,汝宁伯家的长子和次子都尚未成亲……
“二姐,二姐!”
随着这急切的嚷嚷声,陈澜抬头一看,就只见陈冰气冲冲地进来,一进门就狠狠瞪着她,却是一声不吭。下一刻,后头陈滟就急急忙忙撞开帘子追进了屋,仿佛是生怕出事似的一把抓住了陈冰的胳膊:“二姐,咱们回去吧,母亲之前就说过不许咱们随便出紫宁居的。”
“你管得着我!”
陈滟一把甩开了陈澜,随即居高临下地说:“三妹,老太太面前你会说话,咱们都比不了你,可你盘算来盘算去,别忘了长幼有序!我这个二姐还没定下,你休想嫁得出去!”
这都是哪跟哪?看到红螺芸儿沁芳都跟了进来,陈澜眉头大皱,忍不住拿眼睛看着陈滟,心想这一位好歹说话清楚明白些。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陈滟也轻轻咬着嘴唇,竟没有开口说话。不但如此,没得到回答的陈冰似乎恼羞成怒,又上前来直冲着她说:“别装蒜了,汝宁伯府有意和咱们府里结亲,前天就和老太太提了,你敢说你不知道?”
朱氏丝毫没露出过口风,绿萼玉芍那会儿被遣开了,只有赖妈妈在旁边陪着,偏巧自己昨天又出了门,一直没来得及探问,结果今天刚听到那一句,这边就来了个兴师问罪的!
陈澜放下绣架站起身,寸步不让地看着陈冰,淡淡地说:“二姐这是什么意思?我凭什么知道这个,这汝宁伯府有意和咱们府里结亲,是老太太说的,还是汝宁伯夫人说的,亦或是两家已经换过庚帖?婚姻大事,不外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真有这回事又怎么样,老太太那边尚未定下人来,和我有什么相干!”
陈冰又气又急,指着陈澜的鼻子张口就骂道:“你就惯会装模作样!真真小人,得志便猖狂!”
陈澜强忍住往陈冰脸上甩一巴掌的冲动,冷冷地说:“二姐刚刚还说长幼有序,如今就把这些规矩丢到脑后了?这话你收回去还来得及,否则,你身边那两个妈妈少不得一个教导不力,服侍你的丫头也少不得一个挑唆主子的罪名,按着家规该如何处置你清楚!”
“你……”
尽管知道陈澜和从前已经不一样了,但往日陈澜顶多是对自己淡淡地不理不睬,如今却这般针锋相对,陈冰顿时气得脸皮青紫,手都扬了起来。这一回,因刚刚那一席话而勃然色变的陈滟终于不敢再作壁上观,使劲拦着陈冰,又往外头大声叫人。
不一会儿,跟着姊妹两个过来的丫头们就跟了进来,陈冰身边那两个还有些迟疑,结果听陈滟气急败坏转述了陈澜刚刚的意思,她们就惊得一跳,慌忙上前帮忙,再加上红螺等几个丫头,终于死活把陈冰拖了出去。
听得外头最初还有骂骂咧咧的声音,很快那声音就低了下来,最后渐渐消失不见了,陈澜不禁自嘲地一笑,心想自己在朱氏和很多人面前都在竭力忍耐,可要是每每这么憋着,非得憋出内伤不可,否则明知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她就不该对陈冰那般冷硬,应该巧言令色让陈冰自个去设法,索性把汝宁伯府那一桩婚事成全了二房。
汝宁伯府先是十年前因争袭闹得家境几乎败落,前些日子又有放印子钱闹出人命的勾当,还巴着宫中一位老太妃,四小姐杨芊更是想当王妃的。在如今皇帝大力整饬勋贵的情形下,极有可能便是下一次的炮灰,这种婚事躲还来不及,也只有陈冰这种没脑子的才去争!
“三姐姐。”
看到陈滟打起门帘进来,眼圈有些发红,左手还使劲揉着右胳膊,陈澜一思量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去而复返的堂妹。果然,陈滟楚楚可怜地走上前来,随即便盈盈下拜道:“二姐姐刚刚实在是太冲动了些,我代她给您赔不是了。”
还不等陈澜答话,门帘就再次被人掀起了一角,这次进来的人看见陈澜坐着,陈滟屈膝半跪,顿时愣了一愣,随即就笑道:“哟,这是闹哪一出呢?”
陈滟没料想在侯府中这几天几乎闭门不出的苏婉儿会突然冒出来,顿时起身也不是,下跪也不是,停在半当中异常尴尬。偏生苏婉儿却仿佛没看见她的处境似的,径直上前一把将人搀扶了起来,又拉着她说:“你是你,你二姐是你二姐,三妹妹怎么会为了你二姐的事情,给你脸色看?再说,府里谁不知道三妹妹最是慈悲心肠?”
原想借着赔情的机会和陈澜说上一两句,可这会儿苏婉儿一出现,陈滟顿时知道这难得的独处机会是泡汤了。然而,她被嫡母拘在屋子里一步都动不得,身边的丫头们都是换过一茬的,她根本信不了她们,而老太太在上一次给过她一些活计,让她回来不至于被嫡母迁怒之后,就仿佛忘记了她这么个人似的。要是如今就这么回去,她还有什么指望?
想到这里,她也顾不得旁边的苏婉儿,挣脱那搀扶自己的手又走上前去,却是直挺挺地就在陈澜面前跪了下来,直截了当地说:“三姐姐,我知道上次的事情我做得不对,我给你赔礼!可是,我今天要说的事,要是有半个字虚假,管教我天大雾雷劈不得好死!汝宁伯夫人那天来,确实是为了世子的婚事,而且直奔的人就是你,这是赖妈妈亲口说的,决计不会有假!还有,杨家四小姐几乎是铁板钉钉就要册作吴王妃,只那位世子文不成武不就,烟花巷去得最勤,三姐姐你这样的品格,难道愿意配他这种只有家族余荫的二世祖?”
尽管陈滟说得情真意切,临到末了甚至还落下了两滴眼泪来,但陈澜一想到丹心下半辈子便是痴痴呆呆的下场,心底就生不出半分触动来。等到陈滟一口气说完,见一旁的苏婉儿已经是听得呆呆愣愣的,她才按捺下心头的嫌恶,伸手把陈滟拉了起来。
“多谢四妹妹的提醒了。”
尽管只是这么短短一句话,可在陈滟听来却几乎是绕梁韶乐,那眼泪便真的全都涌了出来。拉着陈澜的手,她又抽噎着为从前在东昌侯的事情道歉,几乎一气把那些勾当都推到了陈冰身上,见陈澜果然是待她比之前稍稍亲近了些,她自然破涕为笑,末了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借口天色不早得尽快回去告了辞。
好容易盼走了这一位演技高超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主儿,陈澜长长舒了一口气,见苏婉儿似乎还没从那震惊中回过神来,她便走上前去,轻轻用手在苏婉儿面前晃了一晃。
“婉儿表姐?”
“啊!”
苏婉儿一下子惊觉了过来,见陈澜就在自己面前,她顿时有几分慌乱。簪缨世家之中最重嫡庶长幼她是知道的,陈澜是嫡女,又是姐姐,陈滟在其面前做小伏低也不奇怪,可陈滟刚刚分明是跪了下来,那番言语无不是讨好求饶的意思,这其中的差别就大了。想到那天得知哥哥会试取中消息时的狂喜,还有之后盘算的那些主意,她只觉得自己还小看了陈澜,脸色不知不觉就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只是,她在那种炯炯直视的目光下相当难受,为了打破这种自己完全占下风的局面,她不得不强笑道:“想不到汝宁伯这样的勋爵世家,甚至还要出一位王妃,那位世子在四妹妹口中竟是成了二世祖。”
“富贵人家出一个二世祖,不过是败光了家业。穷人家若是出一个败家子,那便兴许是连父母家人的性命都要断送了。”
说这话的时候,陈澜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个严大牛,等回过神来发现苏婉儿神情有异,方才醒悟她只怕以为自己在说她哥哥苏仪,便若无其事地岔过了话题。只是,苏婉儿有意无意都在探听那位要成为王妃的杨家四小姐,她少不得就想到了一度纠缠不清的淮王,心中不免暗自嗟叹。富贵虽好,可也得有福分去享受才行,东昌侯府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就在这时候,偏巧外头传来了芸儿的大嗓门。
“小姐,老太太那儿传话来,说是韩国公夫人今晚留在府里住,请您送一送汝宁伯夫人。”
第一百五十章 婚事攸关利益,伤春悲秋无益
蓼香院正房东次间里一片寂静。
母女相见原本是最高兴的事,可此时此刻,朱氏闭着眼睛仰头靠在引枕上,竭力不让那泪珠从眼睛里头滚落下来,而韩国公夫人却已经伏在了炕上,那抽噎的声音几乎掩盖不住。屋子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跟着韩国公夫人回来的郑妈妈早早就带着绿萼玉芍退了出去,因而,往日在人前总要遮遮掩掩的她们方才能说出心里话。
“娘,其实我是真不想告诉你,自从出了那事情,惠蘅在王府里头几乎是度日如年,要不是皇后娘娘终究怜惜着,好医好药连续不断地送进去,只怕她根本承受不住,身子早就垮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晋王殿下她……韩国公府又出了那样的事情,老爷只知道闭门在书房里头看书练字,一整个闭门思过的样子,他压根没去想这爵位和女儿!”
韩国公夫人抬起头一抹眼睛,声音里头仍带着哭腔:“屋漏偏逢连夜雨,惠蘅出了这样的事,老爷又牵连在那一桩弊案里头,可我就是赶出去一个微不足道的家奴,偏生还在灯市胡同六合医馆里头的命案,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分明是有人在算计咱们家!炤儿堂堂世子,这几日代着父亲在外头走动,可平日里巴结咱们都来不及的人家,如今竟然敢避他不见!可二老爷却是官运亨通,今科会试结束之后,立时迁了正四品的通政司左通政,眼看便是要成了小九卿的人。万一那边的弊案真被人牵到了老爷头上,他又有宜兴郡主做臂助,这爵位指不定就要易主了!”
朱氏眼皮一跳,终于是睁开了眼睛来。她用右手费力地支撑着身躯,再靠着韩国公夫人慌忙上前相扶,她总算是靠着炕椅靠背坐直了,旋即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随便用炭笔在纸板上划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韩国公夫人终究是没体会这个,好容易才认出上头写的是汝宁伯,随即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脸上更是露出了无奈之色。
“娘,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今天宫里递出消息来,说是吴王妃已经选定了。汝宁伯家的四丫头杨芊正好及笄,又有齐太妃在背后说项,道是她品貌双全,再加上那一回在皇后面前诵了大悲咒,皇后觉得人倒不错,所以十有八九就是她了。十年前汝宁伯家那场争袭的官司打得人尽皆知,娘你是悄悄使过力的,也知道这一家人什么光景。可以这么说,就算汝宁伯家好容易让这位四小姐攀上齐太妃,这几年又安分守己,也不过是一家二流勋贵而已!”
这二流勋贵的评价虽说刻薄,但朱氏素来便这么认为,当下自然点了点头。而韩国公夫人见朱氏这般反应,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就挨着她坐下,又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若不是惠蘅受到这样的打击,晋王那边显然又靠不住,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瞧上这么一家人。只晋王之外便是吴王,自打晋王那边出了事,这一位突然就痛改前非,读书练武都上心了很多,女色也沾得少了,听说府里头还放出去好几个通房,皇上意外之余倒是赞了他几次,就连皇后也赏过两次东西。所以,保不准汝宁伯家就走了大运。而且,晋王这次临走时,宋阁老给他推荐了好几个人,偏生勋贵当中只跟了一个三弟,他说是我的女婿,可我如今真是不敢再信他了。更何况,淑妃娘娘已经说过,年底无论如何都要册次妃!”
尽管无论太医院的林御医,还是六合医馆的方大夫,都让朱氏好生调养不要殚精竭虑,但此时此刻,朱氏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脑筋飞速转动了起来。只她如今毕竟是不如从前,只想了一会儿就觉得头隐隐作痛,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娘,我知道你如今看重三丫头,她稳重大方,确实可人疼,但人心隔肚皮,她已经不小了,安知不曾记恨从前的冷遇?再说了,她就算再能干也是女流,总要嫁人的,这汝宁伯世子是迟早要继承爵位的,到时候她便是汝宁伯夫人。世子无能正好,她这么聪明,定然能把人牢牢把在手里,又有咱们这样的靠山,汝宁伯夫人也挟制不了她。若是晋王能成便罢,咱们总能设法保了惠蘅,可若是不能,闲棋也就变成活棋了。再说,有一位世子夫人的姐姐,小四这个弟弟也能体面不是?她能得宜兴郡主慧眼,足可见是不简单的,万一郡主想为二老爷使一把力……”
韩国公夫人还想再说,朱氏终于疲倦上来,冲着她摆了摆手,随即指了指脑袋。韩国公夫人这才注意到朱氏脸色不太好,心里也有些愧疚,连忙去蒲包里取了暖好的紫砂壶倒了一杯温水,服侍她喝了,又低声说:“横竖今天出来时我已经和老爷说过了,在家里陪您吃过晚饭再回去,您只先考虑着就是,咱们家的门第高过他们,不用那么快答复。”
另一边,陈澜在蓼香院接着汝宁伯郑夫人,一路把人送出去的时候,她不得不打叠精神应付着旁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题。郑夫人一会儿夸说她孝义,一会儿说自己家的杨芊自打上次在晋王府和在皇宫见过她之后,就一直惦记着,一会儿说起世子杨苇的学问人品……虽不曾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但其中意味不问自知。
尽管心下暗惊,但陈澜面上却是笑吟吟的,假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把人送到二门,眼看着人上了那一辆间金饰银螭绣带的青幔云头车,跟车的妈妈们护送着那一辆车顺着甬道出去,她方才回身朝里头走。及至离得远了,身边没有其他人,刚刚也品出了苗头的红螺方才上前低声问道:“小姐,要不要让芸儿去打听打听汝宁伯府的事?”
陈澜想起那一回晋王府赏梅诗会时,汝宁伯夫人极力把女儿杨芊推出来,又想到那一回觐见皇后时,杨芊亦是表现卖力,原打算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就化作了无声的点头。好一会儿,快到蓼香院穿堂的时候,她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连忙停住了步子。
“三小姐!”匆匆忙忙跑过来的是看守二门的一个婆子,她扭着水桶腰跑到近前,扶着膝盖略喘两口气,就双手呈上了一封信来,“这是刚刚有人送到门上的,说是韩国公府二小姐给小姐的。因那边说是私信,别张扬,刘管家还额外叮嘱了他们不许多嘴,小的就赶紧走了一趟。”
听说是张惠心让人送的信,陈澜讶然之余倒是有些高兴,连忙接了过来,一旁的红螺少不得打赏了那婆子几十个铜钱,人这才千恩万谢地去了。陈澜思忖着这会儿就是去蓼香院,碍着韩国公夫人在,也说不得什么话,索性就拿着信到了一处树荫底下站了。可这时候定睛再一看信封上的落款抬头,她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看着像是张惠心的笔迹……可细细一瞧,却似乎不是!
她原待再让人去门上问问,可想想如今的情形,思量了一会儿,还是不动声色地拆开了封口。取出信笺,她展开一看就发现总共才寥寥几行字,可那几行字一看完,她就陡然之间提起了心思。这信上没头没脑,只说了汝宁伯四小姐杨芊不日就要册为吴王妃,汝宁伯府恐爵位不稳婚事生变,再加上为杨芊将来考虑,因而求联姻世族,末尾又画龙点睛地提了一笔。
“亲疏有别,贵府长上眼见无望,必会见风使舵。与其为人棋子,不若从前议。”
从前议!
如果说最后一句话才是整封信中的点睛之笔,那最后三个字更是这最后一句话中最最要紧的。陈澜捏着那封信,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忍不住琢磨起了中间的爵位不稳四个字,想了又想,眼前突然浮现出陈冰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她不禁自嘲地一笑。
尔之蜜糖,我之砒霜,汝宁伯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还嫌在这阳宁侯府不够憋闷么?
想了又想,她便把信收好藏回了怀里,随即才把主动站在不远处望风的红螺叫了过来,若无其事地往蓼香院走去。待到了穿堂门口,她恰好和迎面过来的陈汐撞了个正着。姊妹俩对了一眼,陈澜就发现陈汐看自己的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不禁有些奇怪。
“五妹妹这是……”
“翠柳居的东西人手都清点得差不多了,我是想来问问三姐姐,明日是不是就可以搬了?”
“既然都预备好了,那明日就正式开始吧。”
得到了陈澜肯定的答复,陈汐原是打算寒暄两句就走的,可还没转身就一下子想起罗姨娘之前的话。罗旭殿试在即,昨天却偏偏跟着陈衍出来四处乱逛,据说陈澜也跟着一块。罗姨娘还忿忿不平说罗旭不愿提携嫡亲表弟,反而偏帮外人,那会儿她听着的时候极其不是滋味,可如今当着陈澜的面,她想要发问,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
她该问什么?是问罗旭为什么跟着别人出门去逛,还是问罗旭为何不愿意帮弟弟陈汉求得名师?可她和人家只算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表兄妹,这话她去问罗旭都是笑话,更何况是陈澜?她越想越觉得心灰,强自一笑便匆匆回身走了。
看到陈汐那模样,红螺反倒心中起疑,等人走了就挨着陈澜低声说道:“小姐,五小姐刚刚分明是有话要说,怎么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会不会有什么……”
陈澜望着陈汐远去的背影,却没有接红螺的话茬,良久才轻声叹道:“不用担心,五妹妹和二姐姐四妹妹不一样,她心地高洁,不喜欢使什么见不得人的伎俩。”
她和陈衍在这世上没有父母,凡事都得自己用心谋划。可陈汐有父母兄弟在,还不是一样不能遂自己心意?只是,一味心灰意冷不是她的习惯,那么多艰难险阻都过来了,没道理在现在这个时候伤春悲秋!
PS:昨晚上八点多才到家,今早起来就浑身酸痛,肚子也有点不舒服,腿肚子痛到没感觉,看来这回真是汽车飞机坐多了,人完全木掉了。今天尽量双更,不过如果晚上八点前木有第二更,大家就别等了,唉
第一百五十一章 犹疑不决,词锋横剑
春天的天色比冬日里暗得迟些,只过了晚上戌正,京师内城的大部分地方便陷入了一片黑灯瞎火之中,只有那些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和巡城御史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销魂之地,亦或是大富大贵的权宦人家,方才仍是灯火通明。
这天晚上,韩国公夫人用过晚饭从蓼香院正房出来,见外头已经等着四个手提灯笼的婆子,外头夹道上的明瓦灯也已经全都点亮了,只风却一阵阵大了起来,她便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她难得回来一次,母亲又病成这个样子,她实在是想留下几天好好侍奉侍奉。可是,儿子张炤毕竟还是年轻气盛,家里的长媳尹氏虽说能干稳重,可也只能管管家事,丈夫又是那么个撂开手不管的样子,她怎么放心的下?
想到这里,她脚下步子越发沉重,映在夹道两边高墙上的影子越发拉长了。等到了二门口,眼见骡车已经在那儿等了,她却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扭头看了看送出来的陈澜,突然使劲抓住了她的手:“澜儿,我实在是没工夫,老太太就托付给你了。”
“姑姑但请放心。”陈澜淡淡地一笑,又轻轻把另一只左手放在韩国公夫人的手上按了按,一字一句地说,“但使我在,总会照料得老太太妥妥帖帖。”
韩国公夫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点点头又说了两句,随即便带着同来的妈妈和丫头们匆匆往前上了车去。不多时,那一行人便完全消失在了黑夜之中。这时候,陈澜便朝一起送出来的丫头媳妇们点了点头,正预备说回去,她突然看到一同跟出来的郑妈妈正在那儿悄悄用手帕拭泪。情知郑妈妈是心有所伤,她也就没出声,只冲众人招了招手,随即就领头走了。
三月十五本是月圆之夜,但晚上起风之后,天上云层就厚了,那一轮明月掩映在乌云之中若隐若现,鲜少露出那皎洁的身姿来。走了不多久,陈澜就听到背后脚步声稍重,果然,郑妈妈很快追了上来,却是默默无语什么都没说。直到进了蓼香院穿堂,陈澜吩咐一众人等各归其职看好门户,她自己则是往正房走去,郑妈妈方才紧追了两步。
“三小姐!”郑妈妈见陈澜一下子回过身来,迟疑片刻便赶上前去说,“前些日子我一直在外头奔走,老太太全亏了三小姐您照应,我实在是过意不去。如今外头的事情渐渐少了,也用不着我出去,我就呆在家里帮着三小姐照应老太太。”
陈澜眉头一挑,随即笑道:“郑妈妈这么说,我可就松口气了。我毕竟年轻,许多事情都未必做得周全。只你之前也着实辛苦了,照应老太太是一桩,自己也多多保重才是。”
郑妈妈闻言慌忙道谢,又有些不自然地一笑,就跟着陈澜就进了屋子。才一进门,韩国公夫人此次送来的两个一等大丫头,刚刚改了名叫做鹤翎和墨湘的双双上前行礼,陈澜颔首点了点头,正要开口,东次间里绿萼恰好出来,忙笑道:“三小姐回来了,老太太刚刚说,昨晚上睡得不太安稳,今晚早些睡,想听您拣几首好诗词念诵念诵。”
她一边说一边又看着郑妈妈和鹤翎墨湘:“郑妈妈,老太太说,您这几日忙里忙外,人累得眼窝都出来了,今晚上早早休息,明日再陪着说话。至于两位姐姐,都是今天新来的,让玉芍带你们先去下处好好看看熟悉熟悉,明晚再来上夜不迟。”
鹤翎和墨湘也就罢了,都是韩国公夫人精挑细选出来送给朱氏的,知道老太太的吩咐违逆不得,郑妈妈却有些迟疑。因而,赶在陈澜开口之前,她便点点头道:“老太太体恤,我也总得进去道个晚安,总不能一声不吭先去倒头睡了。”
陈澜见绿萼神色不动,知道这并不是她的自作主张,心中反而安定了。看来,她这些天的忙活操持没有白费,朱氏已经习惯了她在旁边出主意,纵使是汝宁伯府那桩婚事有韩国公夫人的极力说合,朱氏也还在犹疑之中,这在从前看来是决计不可能的。
因而,进了东次间之后,见郑妈妈抢着上前行礼,又以韩国公夫人之前忘了还有两句话要说为由,挨着朱氏凑近了低低言语了两句,她始终不动声色,直到郑妈妈带着懊恼和无奈站起身来告退,她方才上前去,和绿萼一块亲自将朱氏挪到了一张藤椅上,由得两个粗壮仆妇把人移到了西次间寝室,在床上安顿好了,她又去取了诗集来在床前坐下。
自打汝宁伯夫人明明白白提了婚事,韩国公夫人又是在旁边剖心肝似的说了那么一大通话,朱氏就觉得委实难决。此时此刻,听着陈澜那悠远清朗的声音,看着她宁静优美的面庞,她不知不觉就感到眼前恍惚了起来。
朦胧之间,眼前仿佛是一个尚在总角之间的童子在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背书,好容易背完了,就得意洋洋地上前来摇着自己的手讨夸奖,不多久就腻到了她的怀里,又是笑又是闹的,地上站着一大堆丫头婆子,人人都是满脸笑容……
突然,冷不丁的一个寒噤让她一下子惊觉了过来,可再看着陈澜的时候,她不禁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后悔和怅惘。那孩子原本是她养在膝下,预备当做亲生的承袭爵位,可谁能想到,就是那个女人的三言两语,好端端的孩子就渐渐变了,和她离心离德,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地放纵,直到连朝廷赐给长子的勋卫都革了,到最后更是郁郁而终!如果那会儿她不是那么轻易地心灰意冷而放手,而是多花些耐心,这阳宁侯爵位绝不至于落在老三身上!
诵念着那些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唐诗宋词,陈澜也一直在悄悄打量着朱氏的表情。见其先是心不在焉,再是魂不守舍,紧跟着脸上露出了温馨的笑意,继而又愤怒了起来,她不禁暗自纳罕,却不敢贸然停顿相问。直到她又念完了一阕词,见朱氏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神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慈和,她方才放下了书。
“老太太可是要放低枕头安歇?”
一旁的绿萼坐在床前脚踏上守着,已经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乍听得这一声方才陡然之间惊醒过来,使劲揉了揉眼睛就站起身。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朱氏却冲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把纸板炭笔取来,可等她送上东西,朱氏却再次做了个手势,这一次竟是让她到外头守着。
尽管有些疑惑,但绿萼凡事听命惯了,看了看朱氏和陈澜就立时退出了屋子。这时候,朱氏才招手示意陈澜坐到床沿边上,在纸板上寥寥写了两个字。陈澜看见是一个汝,一个说,略一沉吟就猜到是问汝宁伯夫人之前可对她说了什么,便如实一一讲明。情知朱氏不会贸贸然和自己说起婚事之类的勾当,她只能在心里思量韩国公夫人究竟是从什么角度劝说的,一瞬间的走神过后,她就看到朱氏已经在纸板上写下了郡主两个字,随即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在好一会儿的疑惑不解之后,她定下神来,终于知道朱氏的心结在于何处。
宜兴郡主这样的女子在如今这个时代着实是异数,年少时就能帮助皇帝往京营调兵,之后却选了张铨这样一个愿意离开京城到宁波主持市舶司的权门次子,甚至在只有一女的情况下也不顾风评,只和丈夫女儿和和美美过活,这样一个巾帼英豪凭什么只对她另眼相看?有这样一个女人作为妯娌,只怕如今韩国公处境不好时,韩国公夫人就越发容易想多了……她倒没必要去剖白自己和郡主之间的事,可是有些事情却不如点透一些。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脑海中一幕幕转过了千万念头,旋即便挨着朱氏坐得更近了些,低声说道:“老太太可是觉得,韩国公如今处境不好,皇上既是信赖宜兴郡主,会不会把韩国公的爵位夺了,给张二老爷承袭?”
见朱氏一下子愣在那儿,陈澜就淡淡地一笑道:“老太太明鉴,当初皇上就异常爱重郡主,甚至任由郡主自行择配,那时若是真要按照家世门第性情才学挑选,那么多勋臣,那么多可以袭爵的世子,甚至是高官显宦,比张二老爷优秀的人多的是,为何独独挑中了张二老爷?如今张二老爷虽说官运尚好,可终究是按部就班,几乎不曾有过超迁。若宜兴郡主想着爵位,当初为何会去江南,为何要管市舶司?而且,老太太莫非忘了惠心姐姐许婚的人家?”
一连三个问题问得朱氏眉头紧皱,但却没有生气,而是细细沉吟了起来。多年来,她便是靠的苦苦谋划方才支撑了下来,因而女儿那些话无疑触动了她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弦,然而,如今陈澜却点穿了一个她总是有意忽略的事实——且不论宜兴郡主是否光风霁月,可那样一个甚至不在乎自己没有儿子的女子,怎么还会眼巴巴看着一个韩国公的世袭爵位?
她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随即用右手费力地揉了揉眉心,这才丢下了纸板和炭笔,示意陈澜服侍自己躺下。可是,就在掖被子的时候,她却轻轻握住了陈澜的手,只一会儿就放开了。眼看着人打起帘子出了门去,她嘴唇轻轻蠕动了几下,最后叹息了一声。
若是宜兴郡主有心要斗,她的女儿怎生是对手?只是,毕竟如今东昌侯府倒台,其余三家都是惊弓之鸟,这汝宁伯府的婚事毕竟是一位世子,总得好好斟酌斟酌。
PS:昨天下午十二点半到三点半睡了三小时,晚上八点多躺下,睡到今早八点,算一算一天睡了十五个小时,总算是恢复过来了。腹泻差不多好了,烧也退了,阿弥陀佛……谢谢大家的关心!
第一百五十二章 黄榜之下说传胪,隔帘难阻心关切
三月十六下了一场雨,因而三房的搬迁自然迟了一日,直到第二天三月十七,这一大早天光才放了晴。
然而,哪怕是之前对搬迁之事最上心的罗姨娘,这一天也没有忙活的心情。一大早向徐夫人去行礼问好之后,她就提出要去棋盘街看张黄榜。徐夫人有心讥讽她两句,可想到自己母家多事,朱氏又尚未康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留难不但没意思,被陈瑛知道了反而不妙,因而就懒懒地答应了。只是,当那边出门的时候她才得知,罗姨娘竟是把陈汐也一块带去了。
“罗世子宁可举荐了咱们家的四少爷,也死活不肯答应那婚事,她们竟是到现在还冥顽不灵!”
吴妈妈终究是心里不忿,站在徐夫人身边忍不住嘟囔了一声。见徐夫人亦是捏紧了自打广宁伯去世之后就不曾放下手的佛珠,她便低声说道:“夫人,前日韩国公夫人和汝宁伯夫人一同来过之后,听说二小姐拉了四小姐去三小姐那里闹了一场,依稀有风声说,汝宁伯夫人有意为了世子和咱们家结亲,极可能是三小姐。那位世子我听说过,没多大出息,比起罗世子来差远了。若是罗家不能给罗姨娘当靠山,您岂不是……”
“别说了!”
尽管一下子打断了吴妈妈,但徐夫人心中仍是砰然而动,只下一刻眼前就闪过了丈夫那阴恻恻的笑容。因如今朱氏静养,免了各房的晨昏定省,她这个有孝在身的便常常是上午或下午过去瞧瞧,此刻心里烦乱,索性站起身。可刚到院子外头,她就看见陈澜陈衍一块来了。
见姐弟俩双双上前行礼,后头还跟了个苏婉儿,徐夫人不禁心中大奇,随即就笑着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衍儿居然不去上学,也不怕你的韩先生责罚?”
“先生正好给了假。”陈衍笑嘻嘻地答了一句,随即就说道,“今儿个是殿试张黄榜的日子,姐正好奉了老太太的命要出门,我想跟出去凑个热闹,再说苏表姐也想去那边看看苏表哥的名次,老太太已经答应了,我是想再来讨三婶您一声示下。”
“老太太都答应了,还用得着来问我?”徐夫人顿时笑了起来,看了一眼站在姐弟后头不做声的苏婉儿,她便点了点头,“也罢,去就去吧,那边人多,鱼龙混杂,多带几个人。澜儿和你婉儿表姐就在车上等,衍儿带着人看一看就出来,别在人群中乱挤!”
这就自然是答应了。苏婉儿和陈衍固然开心得不得了,陈澜亦是心中高兴。她也希望安坐家中能知天下事,可这对如今的她来说,自然是决计做不到的。譬如汝宁伯府为什么要和自家结亲,这就连善于钻营的芸儿都未必能打听出来。
因而,昨晚上陈衍过来相求,她寻思片刻就答应了,恰巧晚间去陪朱氏的时候,这位老太太对府里的产业颇有忧心——毕竟,宣府大同互市弊案一出,对于各家产业极可能有重大影响。恰好朱氏如今大病,府里外头事故频频,她对于自己的产业铺子最是惦记,就吩咐陈澜趁着今日到前门大街的几家店铺门前转一圈。于是陈澜一提陈衍要去看榜,朱氏几乎没有任何犹疑就满口答应。
正对着京城正阳门的棋盘街百商云集千肆争锋,最是繁华热闹之地,因而,不同于会试张榜在东四牌楼,殿试的黄榜自楚朝初年开始就一直张贴在这儿。一大早,大多数满心企盼名次的贡士们就等候在了这里,富贵的带着小厮随从,贫寒的便是亲自前来,几乎每一个人都想亲自看到自己的名次,而更多由京城闲汉充当的报子则是占据着最前头的有利位置,只等往各家住着会试贡士的客栈和会馆报喜。
尽管棋盘街异常宽阔,两边的店铺甚至一直绵延到正阳门外的正阳门大街,也就是所谓的前门大街,但眼下车水马龙人头涌动,陈澜一行人毕竟是到得晚了,竟是连寻一个停车的地方都费老了劲。好容易在一家老字号的饭庄门前停下了车,陈衍就带着几个伴当一溜烟地去那边瞧榜了,而等在车中的陈澜见苏婉儿坐立不安,忍不住就想起了那天见到苏仪的情景。
那天之后她竟忘记了去打听,也不知道苏大公子那天结缘的究竟是否汝宁伯府的小姐。
苏婉儿虽说觉得大哥有学问,可那一次在护国寺实在是遭了莫大的挫折,此刻竟是比之前会试发榜还紧张,不一会儿就已经觉得坐立不安,到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就看着陈澜问道:“三妹妹,你说,我家大哥在誊抄卷子的时候,会不会忘了避讳之类的勾当?”
避圣讳的陋习在废除科举的太祖初年自然是不存在的,可现如今,那一笔倘若写错,极可能便是葬送了这三年科举的努力,因而陈澜虽是对苏仪极不待见,也不得不安慰了苏婉儿几句。然而,等着等着,就连她也觉得这时光太漫长了些,索性就倚着靠背细细思量起了汝宁伯府的那桩婚事。
就算打听清楚了汝宁伯家的用心,也得先让朱氏觉得这桩婚事不妥才行——抑或者是,让巴望着这门好亲的人自个去嫁,那便两全其美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高兴的嚷嚷声。惊醒过来的她抬头一看,车门就被人猛地打开,随即挂帘被人掀开了一条缝,探进了陈衍那满是笑容的脸。
“罗师兄真厉害,竟是二甲传胪!”
陈澜顿时大吃一惊。罗旭会试名列两百名开外,这殿试竟一下子名列二甲头名,也就是第四名?可看到苏婉儿那极其紧张的脸,她一下子想起了正经事,忙冲着陈衍问道:“那苏家表哥如何?”
陈衍看了一眼苏婉儿,这才笑嘻嘻地说:“苏家表哥在三甲,大约是三四十名的光景,我没耐心细数,大约如此了。”
此话一出,苏婉儿顿时面色苍白。虽说能在会试脱颖而出便是进士,可这进士也同考举人有正榜副榜一样,分着三六九等。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则是同进士出身。国朝初年恢复科举之后最流行对对子,有一等促狭的人以同进士对如夫人,一时使三甲成了为人嗤笑的对象。如今虽说早已不是那会儿了,可心高气傲的大哥得知只中了三甲这个消息,怕是要暴怒懊恼好一阵子,就是祖母那边也未必有好心情。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中三甲也不错了,不知道要羡煞天下多少天才!”
陈澜劝了一句,见苏婉儿失魂落魄,也就不再多说。正要吩咐陈衍上马去前门大街,她就听到外头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就瞧着像是陈小弟,赶紧带着人过来瞧瞧,果然是你们!”
扭过头发现是罗旭,陈衍赶紧放下了挂帘,笑嘻嘻地道了声恭喜罗世子高中,随即就光棍地伸出手去:“世子爷,今儿个我客串一把报子,您这散财童子就打赏两个吧!”
“装神弄鬼!”虽说合起折扇在陈衍的脑袋上没好气地敲了一记,但罗旭随即便掏出了一个荷包,看也不看就撂给了他,这才笑道,“是昨儿个别人送来的两个香樟球,留着玩吧。榜张出来就该宣进去传胪了,不然我还能请你这个散财童子好好吃一顿……对了,你怎么是坐车来的,平常不是都爱骑马吗?”
“我三姐和苏家表姐在车里。苏家表哥正好也是今科殿试,结果名列三甲……”
罗旭原以为只是陈衍来看热闹,待听到陈澜也在,原本转了一半的身子立时停了下来,待听得陈衍这解释,他才没话找话说道:“三甲也不错了,我之前就想着,只要不在三甲里头忝居末座就好,谁知道能高中传胪,这下先生就算见着我也不至于横挑鼻子竖挑眼,只可惜还不如他老人家的探花……”
眼看陈澜在车中丝毫没有搭话的意思,罗旭知道自己要不能说点有意义的事,甭想人家会开口搭理自己,于是立刻飞速开动着脑筋,总算是想到了一件可用来搭讪的正经事,便有意往马车靠近了两步,又笑道:“话说回来,明日便是我家下帖子邀约的日子,陈小弟和三小姐可千万一定来。我原是连杨兄那里都送了帖子的,谁知道他竟是带着天策卫往近郊和京营兵一块操练去了,否则今天张黄榜应该是天策卫随行扈从,结果又变成了锦衣卫。”
杨进周带兵和京营一块去操练,这就是之前说起十天半个月的缘由?
陈澜在心里沉吟,却仍然没有开口答话。毕竟,这次不比上回和陈衍一块出去,就他们姐弟两人,旁边还有个苏婉儿,说话不是那么便宜。只是,外头刚刚还说是立马就要预备入宫传胪的罗旭却仿佛是忘记了正经事,在那里和陈衍又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末了陈衍又问起杨进周,罗旭方才拐了回来。
“前天殿试之后,我找了几个狐朋狗友喝了一回酒,结果有人说,杨兄和汝宁伯杨家确实有关联,只两边谁都不认,外人也只能议论两句。结果我瞎揣摩了一回,实在是觉得之前那个烂赌鬼拦路来得蹊跷。以杨兄的个性,应当不是戏文里头上演滥了的那种争夺家业结果却反目成仇,料定是汝宁伯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时候,陈澜终于心中一动。杨进周和汝宁伯府究竟有什么关联以她的能耐还管不着,但汝宁伯府如今是货真价实把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这等门庭一定得避开!至于前日假托张惠心送信来的那个人,也得尽快了结了才行!
因而她思忖片刻,便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没好气地说:“罗世子,时候不早了,要是不想宫中派人去贵府却没找着人,您还是尽快去千步廊那边候着传胪,本朝可还没出过传胪还迟到的!”
终于开口了!尽管说出来的不是自己最想听的话,但好歹也算是关切,因而罗旭赶紧收起了刚刚和陈衍说话时的打趣之色,正色做了一揖:“只顾着说话,险些就忘了时辰。多谢三小姐提醒,我先走了!”
陈澜稍稍将挂帘打开了一条缝,见罗旭大步走向了坐骑,二话不说翻身上去策马就走,顿时好笑地摇了摇头。扭头看见苏婉儿咬着嘴唇痴痴坐着,她不禁又叹了口气。
有人春风得意马蹄疾,有人马失前蹄悔当初,世事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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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豪门忧患,军情突至
楚朝初年在元大都的基础上营建京城,最初只是建宫城和内城,设正阳门等九门,随着大运河的疏通以及海路运粮,北方权贵日多,因而偌大的京师内城渐渐地就不够用了。于是,历经两朝,在内城之外又营建了外城。相比内城多权贵和大富人家,往来南北的商贾多半都住在外城,而南北十三省的会馆则多半建在外城前门大街一线。每逢三年一次的春闱,各省会馆里头便汇集了南来北往的士子精英,前门大街自然就越发热闹了起来。
在棋盘街看了黄榜之后,陈澜陈衍姐弟和苏婉儿便出了正阳门,沿前门大街徐徐而行。这里尽管比棋盘街的市口稍稍差一些,但也是京师一等一的黄金地段,阳宁侯府在这条大街上一共有三家店铺统共十间房,但与其说这是侯府的公产,还不如说是朱氏的私财,因而一应任用都是她自个派人打理,别人根本插不上手。
这会儿,陈澜的轿车就停在了一家挂着金字招牌的绸缎庄门前。她从红螺手中接过帷帽,扭头看了苏婉儿一眼,见其仍有些魂不守舍,便开口说道:“婉儿表姐若是不想下车,不妨就在这儿休息休息,我留着家丁在附近看守。”
苏婉儿此时满心都在想着大哥只中了同进士,今后她该怎么办,因而听得陈澜的话便强笑道:“多谢三妹妹,我就不进去了,在这儿休息一阵子就好。”
陈澜点点头,先戴上了帷帽,等红螺和田氏先下了车,她才出了车门,踩着车蹬子下了车。由于内中眼尖的伙计瞧见车上有阳宁侯府的标记,又是陈瑞领头,因而内中掌柜管事已经都急匆匆迎了出来,得知是侯府三小姐四少爷一块来了,众人更是着紧,慌忙将人迎到了内院二楼接待贵客的屋子,又拣了好茶沏上,只留下掌柜和帐房管事在旁陪着。
原本郑妈妈是说自己先出门打前站的,偏朱氏留下了她,因而陈澜便少了几分忌讳麻烦。眼见那掌柜满脸堆笑地指着一摞账簿,说是否要按旧例查账,陈澜哂然一笑,当即摆了摆手:“你们都是府里用了多年的人了,我只是奉老太太的命来看看,若是盘账,自有盘账的帐房来,旁人哪好越俎代庖?”
府里的事情,外间店铺庄子的掌柜管事也都听说过,自然知道陈澜这个长房孙女如今最得老太太宠爱。此番见着她来,越吉绸缎庄的掌柜和管事原以为这位小姐是仗着宠信想来染指产业,没料到陈澜看都不看那高高的账簿,却说了这么一番话。于是,两人对视一眼,掌柜方才赔笑弯下腰去:“那三小姐有何吩咐,尽管示下。”
“朝廷命晋王殿下和三叔前往宣府清查之后,前门大街上的各府店铺如今状况如何?”
陈澜张口就直接问出了这一茬,掌柜心中一跳,随即小心谨慎地答道:“三小姐是问这些天的经营,还是……”
情知能够做到掌柜管事的全都是积年的人精,陈澜自不会和其拐弯抹角,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我是问,东昌侯败落了之后,往北边的那条线自然是断了,府里之前是直接往那其中投的银钱,还是铺子里直接给他们供的货?如果是后者,那如今店铺里头可有积压?这前门大街上其他各府的店铺,韩国公府广宁伯府甚至是汝宁伯府的产业,可有什么状况?”
话点透到这个份上,掌柜和帐房管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可明白归明白,他们无不是大吃一惊。知道没法去问这是三小姐自己的疑问,还是老太太的吩咐,他们只得更加小心。帐房管事更是偷觑了陈衍一眼,这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回禀三小姐,咱们家原是往东昌侯府的那家店里头投钱,但后来因为江南绸缎绢帛好卖,那边进价又便宜,便是直接从那儿进货,再转卖给东昌侯府的那家店。自打先前的大变之后,不管是咱们家还是其余各家府里的店铺,做生意都小心谨慎,早停了和那边的来往。只是,毕竟此前积压的货太多,比如咱们越吉,正好在那次之前,从江南定的杭绢苏绸之前就到了五千匹,还没来得及出货就……而将来这几个月陆陆续续还会有一些运过来,若是按照一匹上等料子进货三两银子计,至少得压上一万五千两,至于其余的……”
帐房管事说到这里,忍不住顿了一顿,见陈澜并未露出不快之色,这才小心翼翼地接着说道:“至于其余的积压亏空等等,等到年底,咱们这家年年结余少说也在两万两上下的老店,只怕得亏空两万两。只不过,咱们家还算是好的,不曾投入太多,如韩国公府广宁伯府,那数目还得更大。至于汝宁伯府,到底原本和咱们这些走得远,倒是没多大影响,只那府里在这前门大街统共才一家金银铺,而且做得最多的就是放印子钱,此前还闹出过人命。”
风月之地、金银铺、绸缎庄、印子钱——这是京师人人都知道最挣大钱的四大产业。然而,风月之地毕竟是国朝之初就严禁的场所,官宦人家虽说有不少爱好走马章台的,可谁都不愿意和这卖肉的营生沾上关联。绸缎庄要的是在江南之地有根底,能够随时联络货源。
至于金银铺和印子钱则是连在一块的,据陈澜所知,金银铺就是变了个名字的钱庄,而印子钱便是高利贷。汝宁伯府以勋爵之家开金银铺还说得过去,可居然以金银铺放印子钱,那就是骇人听闻了。因此,她略想了想,就再次开口问道;“那汝宁伯府此前递条子到顺天府的命案,如今可已经完结了?”
对于陈澜身为侯府千金,居然知道这些事情,掌柜和管事如今已经不觉得奇怪了。这毕竟是汝宁伯府的事,又不是非议自家主子,因而掌柜就大胆了些,因笑道:“因为放印子钱而闹出的命案,哪天不发生一两桩,哪能因此牵连到背后的主子。汝宁伯府是运气不好,正好顺天府尹刚换上了那位从左副都御史任上转来的铁面刘,这才倒了大霉。递条子的时候据说惹得那位铁面刘大发雷霆,到后来还是不知道哪儿说了情,铁面刘月前刚刚转任宣大总督,这才按下了此事,只汝宁伯府也闹大了笑话。”
陈澜暗暗把这些都记在心中,又若无其事地问了好些别的事情。她毕竟从前阅历颇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两个积年的人精大为吃不消,到了最后,她才看了看旁边的陈衍道:“四弟,你还有什么要问他们的?”
侯府旧规,主子们偶尔到外头庄子铺子上,即便不比家中正经的巡查,却也有各式孝敬,因而昨晚陈衍从露珠春雨那儿听说了这一桩,就盘算着这回能不能匀点好处,以后姐弟俩就能多点私房。可是,当坐在陈澜身边,听她一样样问出了那许多问题,他早就把最初那点小算盘完全丢在了脑后,这会儿陈澜连问了两遍,他方才反应过来。
“我哪有什么要问的……”陈衍原是打了个哈哈要蒙混过去,见陈澜那眼神中仿佛还有些别的意味,他不禁沉吟了起来,良久才冲着那掌柜开口问道,“等等,你刚刚说,今年得至少亏空一万五千两,那便是说,今年的利钱送不上去了?既然今年如此,那明年如何?”
此时此刻,不但是掌柜和管事大吃一惊,就连陈澜也禁不住心中讶然,但随即就赞许地冲着陈衍点了点头。陈衍得到了姐姐的鼓励,自然更加有了信心,不等那两人回答便又追问道:“宣大的生意算是完全断了,按照你们的说法,从前这是这家绸缎庄最大的财源,可今后却得重新规划。你们对之后有什么打算没有,总不成就打算每年填补了亏空就完了?”
如今是三月暖春,室内原就温暖,因而掌柜和帐房管事脑门上的细密汗珠便显得不那么起眼了。若来的是郑妈妈亦或是郑管事,既然打多了交道,他们总有应付的办法,可如今这两人却是头一回,况且那身份更是截然不同!于是,在绞尽脑汁想了好一阵子之后,掌柜终于调动僵硬的腮帮子露出了一个笑脸。
“回禀四少爷,这事情来得突然,一时之间真是还没想出其他的好路子来。京城的绸缎庄,从上等到中等,光是棋盘街和前门大街上就不下十七八家,再加上灯市口和其他几个闹市,少说也有八十一百。咱们家虽说是老字号,背景也硬,可也保不准真能胜过其他的。待小的和其余人一块商量出章程来,一定明白禀报老太太和三小姐四少爷。”
陈衍面孔一板,正要发火之际,就看到陈澜正冲自己打眼色,立时强自忍下了出言讥讽的打算。而陈澜制止了陈衍之后,知道今次出来也打听得差不多了,不宜涉入过深,因而端起茶喝了一口,又随口说了几句闲话,这就准备起身回府。
此时已是日上中天,对于前门大街的店铺而言,正是一天中客人渐多的时候,因而陈澜姐弟在掌柜和帐房管事陪着下楼的时候,只见一楼有好几个正在挑选各式表里的女客——和外院只接待寻常男客相比,这里自然清净多了。一个身穿素色绢衫的中年妇人由得伙计包好了一匹杭绢,让随行的仆妇拿了,转身出门的时候,一不留神险些和陈澜等人撞在一块。
红螺眼疾手快搀扶了一把,陈澜见这位中年妇人穿着朴素,眉眼间一片慈和,又敬着对方年长,少不得道了不是,又谦让请对方先行。中年妇人忙笑着谢了,又客套了两句,这才侧身先走。两拨人一前一后到了外院,陈澜的骡车已经赶了过来,而那中年妇人带的仆妇则是往那边停车的地方招手,就在这时,却只听大道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闪开闪开,八百里加急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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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风起兮,水生波澜
尽管京师距离北边的蒙古腹地最近处不过百余里,但楚朝立国百多年以来,真正被蒙古人打到城下的情形一次都没有,只有那些沿北部而建,一座座如同钉子一般楔在最前沿的堡垒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但也磨练出了不少精兵强将。因而,尽管从北到南一年四季都有的是零星军情,但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急报几年也难得有一次。
这会儿,街头的行人纷纷避让不迭,等到那两骑人先后疾驰而去,倏忽间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大街上方才恢复了之前的熙熙攘攘和嘈杂喧闹,仿佛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而掌柜见陈澜站在那里仿佛有些发怔,忙上前解释道:“三小姐不用担心,虽说八百里加急罕见,可料想不是南边出了什么岔子,就是北边哪个堡又遭了鞑子围困。”
一旁的帐房也帮腔道:“南边的蛮子常常闹腾,可大军一下去就立刻消停了,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至于北边就更不用说了,以前也不是没出过一统蒙古各部的人物,可依旧没法尽破那一个个最前沿的坚堡,毕竟那里有太祖爷当初留下的千里眼在,断人后路是最有效的。除非鞑子们失心疯了,否则断然不至于大举进犯。”
陈澜即便两世为人,可从前就不是对军事地理最留心的人,眼下也不过是想到晋王和陈瑛去了宣府查案,这边突然来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急报,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因而,旁边的掌柜和帐房先后解释,她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候,另一辆轿车也在台阶前停好了。之前那个中年妇人却站着没动弹,突然对旁边的仆妇说道:“看那战袄的服色,应当是宣大那边过来的,莫不是兴和又有什么战端?”
陈澜闻言不禁一愣,但这会儿身边的红螺已经提醒着上车了,因而她只朝那边又瞅了一眼,随即便低头猫腰上了车。昏暗的车厢之中,苏婉儿仿佛这半个多时辰一动都没动过,此时见她上来也只是微微点头算是全了礼数,随即又发起了愣来。见此情形,她也就乐得坐着思量了开来,连轿车已经开始徐徐前行也没察觉到。
这边厢陈澜一行走了,那边厢那带着仆妇的中年妇人也预备上车。那仆妇一边笑着搀扶了中年妇人下台阶,一边在口中说道:“就算是那边的军情,如今咱们又不住宣府了,大人也调了回来,老太太何必担心这一茬?再者,那边兵强马壮,鞑子哪一回讨了好去?”
“哪一回?之前那一次,要不是将士们拿命去拼,援军到得还及时,指不定就整个陷进去了!”中年妇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说,“我们如今虽不在那儿,可终究是住了那么多年了,他又是在那儿好些年打拼,如若袍泽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只怕又得一个人憋在心里失神好一阵子。唉,回头你让人去打听打听,有个数目总能安心些……”
由于府里在前门大街上还有另几家店铺,陈澜便犹如点卯似的往各处转了一圈,快到中午方才往回赶。或许是为了借科举发榜的吉利,或许三月十七真是黄历上的黄道吉日,这一天前门大街上竟有好几家铺子开门营业,没走多远就能听到一阵炮仗声。由于这声音实在是太响,车夫不得不放慢速度,以免驾车的骡子受了惊。陈衍的坐骑是侯府训练有素的骏马,再加上楚平赶紧给套上了耳罩,走得还算稳当,但大街上受惊嘶鸣的骡马却不在少数。
就连低头沉吟的陈澜也忍不住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缝向外张望,见那边一家放完了炮仗的店铺在一个衣衫鲜亮的掌柜主持下,揭开了上头的金字招牌,赫然是一家绸缎庄,不禁眉头微蹙。等到又走了一段路,她发现新开张的铺子几乎清一色的绸缎庄和布店,立时让车夫停下了车,又把陈衍叫了过来,轻声对他嘱咐了一大通。
轿车在路边停了约摸一刻钟功夫,陈衍就回转了来。这一回,见苏婉儿坐在最后头发呆,他索性钻上了车,低声对陈澜言语了起来。
“姐,我按照你的吩咐找了家小茶馆进去,给了那小伙计几个铜板就都打听了出来。这几家新开张的店里头,两家绸缎庄是广宁伯府的产业,是老伯爷去世的第二天就兑出去的,接手的人家据说和李淑媛的娘家有关,指不定孝敬了淮王多少干股。一家药行是威国公罗家开的,经营的是云南的天麻三七等等特色药材。两家布店说是汝宁伯府的,可那伙计却神秘兮兮地说,那是给杨家四小姐的陪嫁。至于剩下的,也有这样那样的靠山。”
官商官商……果然在这天子脚下,若没有权贵保驾护航,根本别想经营产业!
陈澜原只是一时起意,可此时的结果却让她异常警醒。耽误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也就不再多问,当下就让陈衍下车,又吩咐车夫启程径直回府。等到进了正阳门,一路沿江米巷拐上宣武门大街,最后又从崇和坊下进了阳宁街时,她就觉察到轿车的速度突然放缓了下来。
“小姐,似乎有些不对,咱们侯府门口大约有数十个兵汉。”
听到车夫如此说,陈澜不禁大吃一惊,随即就沉默了下来。待到车徐徐驶近,她听到外间传来了陈衍和人说话的声音,只两边的声音最初还响亮,渐渐就听不清楚了。她正疑惑心急,左边窗帘被人揭开了一条缝,外头的陈衍在马背上弯下腰凑了过来。
“姐,是锦衣卫。说是今天急报,不知怎的有鞑子的细作进了京城,如今奉了圣命护持京师各勋贵和部阁高官的府邸。带队的是一位百户,问别的再也不肯说。”陈衍说着,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惊惧来,声音又压低了三分,“要不,我再去使些钱仔细问一问试试看?”
“不用了,人家既已经说是奉了圣命,再三探问不妥。”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见陈衍那表情赫然是掩不住的惴惴然,她便放缓了语气说,“你别胡思乱想,须知之前方才有紧急军情的报马从前门大街上飞奔而过。别耽搁了,径直进府吧。”
苏婉儿说是在懊恼兄长只得了三甲,可她从不是自甘下乘的人,早在陈澜陈衍进那绸缎庄一会儿之后,她就想通了。之后在那里坐等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思量着这一双姐弟今日出门的由来是否并不在于看榜,而在于到外头巡查家中产业。因此,当陈澜一行居然在里头耽搁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时,她更是对此确信无疑,一路上少不得暗暗观察留心。无论是陈澜吩咐陈衍去打听那些铺子的情况,还是此时的嘱咐,都让她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看来,陈澜货真价实当得起那位阳宁侯太夫人的左膀右臂!
轿车从西角门进了侯府,最后在二门停了下来,陈澜一下车就看见十几位仆妇迎了出来,好些都是管事媳妇管事妈妈,根本不是在二门值守的婆子。见她们虽说脸上强笑,但举止都是惶惶不安,她便沉下脸说:“又不是头一次见锦衣卫,如今他们只是在门外守卫,又不曾登堂入室,有什么好紧张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天塌了也自然有高的人顶着!”
这一厉声喝斥让一应人等都有些讪讪的,只看陈澜镇定自若。想起之前分明是老太太重病不能言语,三老爷陈瑛占尽上风,可到最后宫中来人,三老爷当了副钦差往宣府去了,转眼间就扳回了一城,面面相觑的众人方才慌忙散了。
后头的陈衍见陈澜三言两语就镇压了场面,小眼睛不禁直放光,而苏婉儿则是目光闪烁。只这会儿陈澜也顾不上他们俩,当下就直奔蓼香院。一进正房大门,她就正好看见绿萼从里间出来。一见着她,绿萼立时喜上眉梢,慌忙将她拉到了角落。
“三小姐您可回来了,我都不敢禀报老太太!”
陈澜听说朱氏还不知道,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就问道:“那郑妈妈可知道此事?”
“就是郑妈妈听说之后,严密叮嘱咱们不许让老太太知道的。”
得知这么一回事,陈澜略一沉吟,等陈衍进来,两人就随绿萼进了东次间。炕上朱氏正歪着,郑妈妈在一旁剥瓜子仁,她上前行了礼,见朱氏指着炕沿让自己坐下,她便先说了今日出去的情形,末了才提起了前门大街上遇到的八百里加急军情报马,又言道旁边有人说像是宣大的报马。说完这个,她顿了一顿,发现朱氏眉头微蹙思量了起来,她方才又开口说了一句。
“我回来的时候,门前已经来了锦衣卫,说是有鞑子细作进了京城……”
“三小姐!”
郑妈妈听到陈澜竟然把她苦心隐瞒的这个也说了出来,顿时再也忍不住了。可是,她才急急忙忙叫了一声,就看到朱氏那犀利的眼神扫了过来,不觉有惊又气,可到了嘴边的搪塞却说不下去了。眼看陈澜又叫了陈衍上前,让其复述了锦衣卫带队的百户说的话,继而又徐徐解释说,锦衣卫也不是头一次登门,且待明日看看再说,朱氏竟是轻轻点头,她顿时更是心乱如麻。紧跟着见陈澜又说起了前门大街上各府店铺的变化,她的拳头松开了又攥紧,攥紧了又松开,最后只余下满脸复杂的神情。
没想到,老太太如今竟然对三小姐有这样的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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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婚事诉高堂,未雨先绸缪
鼓楼下大街的威国公府宜园自打这一日报子来过之后,便弥漫着一股喜气洋洋的气氛。老爷一路由一介寻常军官一路晋升,从伯爵侯爵直到国公,统共只用了二十几年,宫中还有一位贵妃娘娘,正可谓是泼天的富贵,而如今世子爷蒙恩下场会试,先是得中贡士,如今又高中二甲传胪,这仍旧是一桩了不得的大喜事。
因而,当罗旭经历了一场跨马游街,金殿传胪回来,就只见大门两旁整整齐齐站着两排下人,见着他下马就齐齐行礼道喜。而等到进了里头,那一个个磕头道喜的人就更多了,到最后总算捱到香茗馆,一整天从行礼到拜同年已经头昏眼花的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林夫人当初年纪轻轻就带着罗旭到了京城,母子俩多年来相依为命,因而如今眼看儿子并不因为一个世子的名分而荒怠放纵,反而如此争气,脸上心里自然全都是欢喜。尽管对于丈夫威国公罗明远因为京营操练而不在家中有些遗憾,但她还是让厨下预备了丰盛的一桌酒宴,这会儿就亲自笑吟吟地给罗旭斟酒。
“娘,这怎么使得!”罗旭慌忙站起身来,见林夫人瞪了他一眼之后,仍是满斟了一杯,他连忙赔笑抢过了酒壶,又给林夫人斟满了,这才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说,“娘,这么多年我在京城人眼中文不成武不就,最是纨绔,只你从来都放任我在外头闲晃,包容了我那许多胡闹,既然要喝酒,应当是我先敬您一杯!”
“傻孩子,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不信你还能信谁?”
林夫人嗔了一句,眼睛中却流露出了几许水光,见罗旭捧着酒杯看了她一会,随即仰起头一饮而尽,她自是也跟着满饮了。及至放下酒杯,她就看到罗旭殷勤地给自己又斟满了,继而又将一个全都盛着她爱吃的菜的攒盒换到了她面前,她只觉得心里满满当当尽是暖意。
母子俩说笑了一会,林夫人就问起了金殿传胪的情景,罗旭自然是发挥了一贯插科打诨的本事,将好端端一桩庄严肃穆的事说得极其有趣,可是当酒过三巡,品评起那一堆本科同年的时候,他渐渐醉意深了,那字里行间就少不得带了几分刻薄。
“今科的会试主考官原本是张阁老,但张阁老一退,咱们这一科就算是断了座师这一尊最大的靠山大佛,只余下了那些房师。所以,说是天子门生,一帮人跨马游街的时候,除了名次高的几个之外,其余的都是愁眉苦脸,那情形就仿佛是人欠了自己多少银子似的!”
“二甲第十七名那位是打苏州来的,江南文华之地,他又是少年中举的天才,于是少不得酸溜溜地在我的出身上做文章,话里话外不外乎是说我要不是从云南到了京师,要不是有个好父亲,也不会有今天。我倒是想问他一问,要是自小就得离乡扔在一个熟人亲戚都没有的陌生地,成日里外出都是瞧人冷眼,身边就几乎找不到一个真心人,他是不是还会觉得那是人生幸事!要不是我记着韩先生的教导,争口舌之利没意思,一定和他辩个清楚不可!”
“名次正在我后头的那位据说是宋阁老的同乡,文名卓著,原以为一甲有望的,结果却落到了二甲,而且连个传胪都没挣上,出了金殿就想找我明日会文,其他人也乱哄哄地围上来套近乎……想当初我刚中了贡士的时候,多少人笑话,如今倒是都换了一副嘴脸!”
林夫人眼看罗旭一杯接一杯把美酒当成水一般地灌进了肚子,原本还要劝说,可听儿子说着说着已经流露出了压在心底的真言,顿时止住了那念头,只把房中的丫头和两位妈妈都打发了出去,随即才劝慰了他两句。眼见罗旭那迷离醉眼中稍稍恢复了几分清醒,她才叹了口气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有你这个儿子,我就知足了。你也不要一味离你爹远远的,他毕竟是你父亲,分别多年,隔阂总是有的。背地里他说起你的时候,一样也是自豪得紧。”
母亲这般劝着,默默听着的罗旭却没有吭声,随即低头又斟满了一杯酒一扬脖子喝了。等到林夫人面带恼怒一把抓住了那酒壶,他方才抬起头说:“娘,我依您的话就是。我知道让咱们母子俩进京不是他的错,他一个人在云南镇守,总会有女人陪着,可我们走的时候,娘你又不是没有留过人!而且,他偏偏还听那个女人的蛊惑……”
“好了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尽管自己也深恨罗姨娘,但林夫人毕竟不想丈夫儿子隔阂太深,连忙打岔道,“说起来你这孩子没考之前就信心满满,明日的游园我该下的帖子都下了,原还以为不会有几个人来,没想到你这一中传胪,今天下午来探口风提亲的就有好几位,我只是一概含糊着。你如今出尽风头,还怕没有名门闺秀可配?”
要是说别的也就罢了,林夫人说起下午有人来探口风提亲,罗旭的酒劲立刻醒了一半。他支撑着黑木方桌坐直了身子,随即面色古怪地说:“娘,有件事我想求您。”
母子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林夫人对罗旭的脾气自是了若指掌,此时见他突然换了一副极其正经的表情,又开口说了一个求字,顿时心中愕然。可是,当罗旭一改往日的爽利直接,吞吞吐吐地说,自己有了看中的姑娘时,她方才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好半晌才换上了正色。
“我知道你平素不看重那些礼法,可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老实说,可有像那些戏文上写的那样和人私会定了终身?”
“娘,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就算我敢,人家拂袖而去都是轻的!”罗旭吓了一跳,那剩余的一半酒意也一下子全都没了,赶紧诚恳地说,“我只是求您,千万别把婚事立刻定了,父亲那儿也请设法拖延拖延……我的那篇策论当是对了皇上心意,只希望能有些效用……不行,如此人家必定觉得我是恃强力逼……”
听到罗旭说到后来竟是满脸为难语无伦次,林夫人心中顿时更奇怪了。虽说有道是门当户对,可若是儿子真瞧中了小门小户,只要身家清白,她未必就不能接纳这个儿媳,为何罗旭不说清楚,只让她拖延,又提到了皇帝?莫非是想求皇帝赐婚……可休说这事太难不说,为何又会联系到什么恃强力逼,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一时间,一向心性刚强的林夫人顿时陷入了一片茫然中。直到一个丫头在门口张望了一会,随即蹑手蹑脚走进来,在她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她才一下子回过了神。
竟然有几十个锦衣卫突然到了宜园门口守护,说是京师出了蒙人细作!
南居贤坊门楼胡同杨府并不是那些成日里宾客盈门的权贵之家,因而应门的门房得了清闲,家里的主人也一样乐得轻松。只是,这一日从前门大街上回来之后,江氏便有些心事重重,一个不留神,她险些在一幅做了好些时日的山水插屏上犯了差错。好在发现得快,手忙脚乱修整了,但如此一来,她就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在旁边陪着的庄妈妈是江氏当年唯一的陪嫁丫头,今天跟着出了一趟门,又看到听到那样的情形,怎会不知道她心中的牵挂,少不得在旁边婉转相劝,可平日里很是豁达开朗的江氏却置若罔闻,只是眉头紧皱地在那里发呆。良久,就在庄妈妈已经有些心里发毛的时候,江氏才长叹了一声。
“他太像他父亲了。”
庄妈妈不明白江氏为何会突然提起杨进周,想要插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顿时有些为难。好在江氏没头没脑地叹了这么一句之后,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他不会说谎话,所以但凡遇到要搪塞我的时候,都会尽量长话短说,这一回出门也是如此。今天宣大的报子到了京师,先头晋王刚刚带人去了那儿,只怕出什么大事,你吩咐下去,家里人除了采买不许往外头走,外人上门问明了出处,不相干的就一概挡驾。”
杨进周说了谎话?
心里不明所以的庄妈妈还想发问,就被后头这几句话给堵得严严实实,前头的疑惑顿时扔到了九霄云外,忙问道:“老太太,那这些天在胡同里游荡的那些人怎么办?那些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路数,如今大人不在,就更加变本加厉了。要是撂下不管,指不定会做出更下作的事情来,总得时不时派两个人出去净一净,不然就递条子到顺天府也行……”
“咱们家又不是那些勋臣世家,递什么条子,平白让人笑话!”江氏眉头一紧,随即一字一句地说,“家里那些老人不是随老太爷出生入死,就是和阿全一块打过仗,因为受伤才退下来的,请他们这几天多多留意。外人在外头闲逛也就算了,如果敢趁乱进家里偷鸡摸狗,立时打断了腿扔到大街上去!”
看到一贯脾气好的江氏满脸怒色,庄妈妈顿时心里一缩,知道老太太是货真价实怒了。想来也是,早年间夫妻俩的一片好心全然喂了驴肝肺,还落下了那样的名声,到如今还被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算计了上来,谁有那么好的气性能够一直忍下,早该给点厉害瞧瞧!
想到这里,她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屈膝答道:“是,奴婢这就出去传命!”
PS:无奈地说道两句,如果单论婚事感情,得,进展是不快,陈家那架势我也没法快起来。如果论其他,我写的人物事件都是相关的,彼此关联性注定了没法一下子解决。不想说了,头痛中……
第一百五十六章 肃杀缤纷游园日(上)
尽管威国公府宜园邀约游园的帖子是很早就送来的,但由于昨日锦衣卫突然上门看守,陈澜原不想多事,心里觉得罗旭这聪明人应该也会在这当口取消此次游园。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一大早她见过朱氏之后,朱氏就用炭笔在纸板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意思是今天让家里的兄弟姊妹一块去。她嘴上答应了,心里还在犹疑,可门上突然派人进来报信说,锦衣卫倏忽间全部撤走。这一遭变故让她大为意外,请示了朱氏之后就立时派人出去打探。
不到半个时辰,确切的讯息就传了进来,只这消息让屋内的朱氏郑妈妈和陈澜齐齐怔住了。在这听着就让人心惊肉跳的惊讯之后,宜园又派了人来,言说是今日游园照旧,家里都已经预备齐全,因而心思各异的三个人少不得各忙各的。
徐夫人如今有孝在身,马夫人自然少不了领头,而前两次出门都顺顺当当获准的罗姨娘暗想此次是前往威国公府,少不得又向徐夫人请缨,结果被徐夫人推到了朱氏跟前,最后郑妈妈看了一眼朱氏纸板上那寥寥数字,轻描淡写几句话给打了回来。
“姨娘如今是诰命淑人,出门拜客原也是不妨的,但今天毕竟场合不同,到场的都是公侯伯夫人,万一别人心怀不满讥刺一两句,反倒连五小姐也一块脸面无光。还不如就让他们兄弟姊妹一块去,彼此之间有个照应,再说还有二夫人领着,宜园那边必然也会妥善照料。”
听了这话,罗姨娘想到嫂子林夫人对于自己素来极不待见,冷眼相对也就罢了,万一当着一众女客的面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也许真要连累了陈汐,只得咬了咬牙,回屋后便把早就预备好的一套套行头和首饰全都捧了出来,和几个丫头一块围着陈汐张罗,足足大半个时辰才把人收拾停当。只满脸欣悦的她丝毫没注意到,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的陈汐出门时,精致动人的脸上,一对眸子仿佛木偶一般没有多少神采。
不止是陈汐精心妆扮过,陈冰和陈滟姊妹两个也都在妆容下狠下了一通功夫。自打那天争执过后,陈澜就再没见过陈冰,此刻见她一身大红潞绸百蝶穿花对襟衫,银红色羊皮金滚边的褙子,百花争艳的水红湘裙,再加上头上手上的珠翠,瞧着越发是彩绣辉煌金光灿烂,倒是将那艳丽容颜给比下去了。反倒是陈滟驼色衫子樱草色裙子,通身上下唯一的配饰就只有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和耳上不起眼的金丁香,反倒显得素雅。
马夫人以及姊妹四个一共两辆清油青幔车,陈清陈汉和陈衍则是骑马,至于年纪还小的陈汀,以及三房那三个年纪还小的庶女,则是自然而然留在了家中。陈澜和陈汐同乘一辆车,她早习惯了陈汐越来越明显的沉默寡言,一路上也没有主动挑起话题,只当坐在门口的红螺轻声提醒了一句,说是西四牌楼已经到了的时候,她才将窗帘挑开了一丁点。
如果说,出现在各家勋贵高官府邸门口的锦衣卫们声称有鞑子细作让不少人心生疑窦,那么,如今高悬在西四牌楼那根木桩上的十几个脑袋就让这一切质疑声顿时化作了乌有。
尽管这儿向来就是行刑杀人的地方,树立了多年的高木桩已经因为鲜血和风吹日晒雨淋而变得发黑,可那些迥异于中原人发型的头颅仍然引来了路人的抬头仰望,在好些人窃窃私语的同时,也有人油然而生惊悸。车中的陈澜仅仅看了一眼,胃里就泛出了一种难言的滋味,连忙一下子丢下了窗帘,足足用了好一阵子方才平静下来。
“西四牌楼又杀人了?”
听到这个淡淡的声音,陈澜不禁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才发现陈汐正看着自己,便苦笑道:“昨天有锦衣卫奉命在家门口护持,今天一早就全都撤走了,据说是鞑子细作都抓到了,脑袋都挂在西四牌楼。既然路过这里,我就想看一看,结果……这情形果然碜人。”
陈汐面色微变,也掀开自己那一面的窗帘瞅了瞅,结果同样是犹如碰到毒蛇一般一手摔下了帘子,随即深深吸了几口气,紧跟着就再没有说话。这难言的寂静一直持续到了宜园门口,耳听得外间传来了说话声,陈澜才随口说道:“也不知道今天会多热闹。”
她本是没指望陈汐会回答,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陈汐却哂然冷笑了一声,随即方才冷冷说道:“要不是大舅舅一回来就入了中军都督府,皇上分明表示了倚重,这次邀约的人十停里头能来一停就不错了;要不是这一回表哥中了二甲传胪,顶多能有一半人来;可现如今大舅舅占了五府之首,表哥又是前途正好,不管是从前看不上威国公府的勋臣,还是那些觉得罗家不过暴发户的权贵,如今也多半会来凑个热闹。”
对于陈汐的刻薄评价,陈澜并不觉得夸张,事实上,就连罗旭自己也这么自嘲地评价过自家。只是,当马车徐徐停在了宜园二门,她稳稳当当下来,却还没来得及打量这座京城人口中极具名声的园林时,就有一个提着裙子的人影匆匆跑了过来。
“阿澜!”
“惠心姐姐?”
陈澜是真没想到张惠心竟然会来。且不说韩国公府和威国公府素来并无往来,就是韩国公府如今那远比自家更复杂难为的处境,宜兴郡主就理应不会放着女儿随意外出做客。因而,见张惠心笑吟吟上前来,她连忙抢上前几步。趁着红螺在身边看着,别人离得还远,她就低声问道:“你家里也早就接到了威国公府的帖子?”
“是啊,宜园建好了之后,有缘到其中一览风光的人还不多呢,那会儿接着帖子我就高兴了一阵,想着正好能尽情乐一乐,偏巧今儿个天公作美,这么个明媚的大晴天!”张惠心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上上下下往陈澜身上一打量,又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道,“还是你好,你是没瞧见刚刚进去的那几拨,一个个仿佛都把家里的金玉首饰都收拾了出来,也不嫌戴在身上太沉。对了,我还带了好东西给你看!”
张惠心一边说就从后头拿上来一样颀长的东西。陈澜等其一翻手,这才发现是一个绣工精致的扇袋。见张惠心小心翼翼地从扇袋中拿出一把扇子来,又轻轻打开了,她就看到扇面赫然是一副工笔仕女图,即便是以她那不甚高明的眼光,也能瞧出那画风细腻精丽,再一看那落款仇十洲,原本那一缕已经淡去的记忆陡然之间又浮上心头。
先是汤显祖,再是仇十洲……有些另一个时空里的名人不曾出世过,可还是有些人的轨迹却不曾变么?
“柳玉台的扇骨,方氏的扇面,仇十洲的画,这三样凑齐两样还容易,要凑齐三样却是得因缘巧合才行。这扇子是二三十年前的老家伙了,还是娘在此次从江南带回来的东西里好不容易翻出来的,请了一位老朝奉来掌眼,今次拿来送给罗世子当贺礼正好。”
看到陈澜那满脸古怪的表情,张惠心突然扑哧一笑,一摊双手说:“别看我,也只有我爹才懂那些,就好比我和我娘,在江南呆了那么多年,什么扇骨扇面和大家之类的全都是一窍不通,也就是他这么说我这么记而已。料想罗世子中了二甲,总是风雅人,我爹那一套套他总应该明白的,不至于那个……嗯,明珠暗投!”
此时此刻,陈澜终于被张惠心那口气逗得笑了起来。可偏在两人你眼看我眼笑得正高兴的时候,旁边却陡然之间传来了一个声音:“这礼物倒是预备得煞费苦心,只可惜已经许配了人家,罗世子再好与你也没什么相干!一把破扇子而已!”
“二姐姐!”
看到说话的人正是满脸讥诮的陈冰,陈澜着实气恼,脸色一沉才叫了一声,后下马车的马夫人也已经赶了过来,一把拽住了陈冰。这时候,张惠心方才无所谓地说道:“确实是一把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破扇子,喜欢的当着宝也没事,不识货的当破烂也没事,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已,和其他人其他事是没什么相干!”
“什么破扇子?”
随着这个声音,林夫人和宜兴郡主便出现在众人面前。陈冰刚刚还能在陈澜犀利的目光下强装镇定,这会儿就立马讪讪地往后退了一步。好在张惠心根本没有告状的打算,只拉着陈澜上前见了宜兴郡主和林夫人。
宜兴郡主也不过是刚到一会儿,因而林夫人亲迎进二门才说了两句话,她就发现张惠心不见了,这一回头才看见这边已经起了纷争。因而,此时她斜睨了马夫人和陈冰一眼,便没有多说什么,直到林夫人引着沿甬道走了好一阵子,仿佛不经意地问起那鞑子细作的事,她才叹了口气说:“大约是因为鞑子得了讯息,说是咱们朝廷撤了今年的互市,所以才于心不甘吧。总之今早锦衣卫都撤了,这一茬也算过去了。”
紧随其后的陈澜一听到是撤了互市,顿时心头一动,正思量时,蓝妈妈正好急匆匆从旁边走来,大约是正好听着这话,她迟迟疑疑地对林夫人说道:“要说起这鞑子奸细,可咱们府里今早有人去西四牌楼看过,说是其中一个极像是前门大街一家皮货行的伙计……”
第一百五十七章 肃杀缤纷游园日(中)
楚朝的簪缨世家多的是百年以上的大族,但越是大族就越是规矩森严,因而世家女子当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看杂书的是多数,只做绣工不问外间大事的也是大多数。宜兴郡主刚刚说的那番话,于马夫人和陈冰陈滟听来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陈汐也只是微微一皱眉头,张惠心倒是听说过,可多年的习惯让她压根没往心里去,陈澜也随着大流,心中思量面上不动声色,但蓝妈妈这一句话就不一样了。
于是,林夫人倏然转过身来,板着脸厉声斥道:“兴许是那人看迷了眼,兴许是他喝醉了酒,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也值得拿上台面对郡主说?下去瞅瞅,别让这些不省心的乱叨叨,传扬出去还以为咱们威国公府没个规矩!”
这么一呵斥,蓝妈妈自然是面红耳赤,连连谢罪之后忙就退走了。而林夫人则是立刻换上了一幅笑容欢颜,又说起了罗旭所说金殿传胪的情形,总之是满口不绝颂圣声,须臾就将话题扭转了回来。后头的陈冰不屑地撇了撇嘴,眼睛却尽在四周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上头瞟着,看了一会又拿眼睛去看陈汐,见其目不斜视紧跟着陈澜和张惠心,她又低低冷哼了一声,随即没好气地掐了陈滟一把。
“待会我说什么做什么,别给我唱反调!”
陈滟自打一入宜园便是规行矩步,但眼角余光一样停留在那繁花似锦的富贵气派上。都说威国公家是暴发户,可光看这宜园的气派,竟是丝毫瞧不出这只是建了没多少年的园子,高柳老榆盘松,一棵棵参天大树大约是前主人在几十年前就栽种下的,一座座房子错落有致地点缀在树木掩映之中,竟是仿佛依树建屋,丝毫没有旁的公侯伯府那种规整的气息。听到陈冰的话,她本能地点了点头,可心思却早不在那色厉内荏的话语上。
同样是第一次踏进这座宜园的陈澜也是好奇得很。若是在别的地方,她少不得要做出大家闺秀的样子来,可身边的张惠心最活泼不过,前头的林夫人和宜兴郡主又是相谈甚欢,她自然而然也就放开了,任由张惠心拉着自己的手指着这个说着那个,两人渐渐就落在了后头。
绕过那座屋前屋后有十余棵盘松的左堂,前头便是一座月亮门,进门之后,面前豁然是一潭占地三四亩的水池。大约是从什刹海引来的活水,池水清澈见底,内中数十条锦鲤正自在游弋,平添生动活趣。走在那座架在水池上的木桥上,陈澜不知不觉就慢了几步,到最后扶着栏杆往下头看了看,见那锦鲤自得其乐的模样,倒是看住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这是别人家,立刻又往后头瞧了瞧,却是空荡荡一个人没有。
是了,之前林夫人隐约提过,进了宜园大门之后,陈衍他们兄弟三个就被引入了前堂那边,自有世子罗旭接待他们。这会儿,陈衍那小家伙自然会充分发挥自己身为罗旭师弟的优势,也不知道会找些什么乐子……话说回来,今天还有哪几家的人会来?
“哎呀,我还想人怎么丢了,没想到你一个人在这看鲤鱼呢!”张惠心风风火火跑了回来,一把拉起陈澜笑道,“要是喜欢,待会咱们找个婆子要些鱼食来,到这儿一边看一边喂,又好看又好玩!现在快去看看那边那棵大槐树,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槐树呢,威国公夫人说是足有四五百年,那座寿槐堂就建在树底下,那棵树比半间屋子还大呢!”
被张惠心一拖,陈澜自是身不由己跟着快走几步,还不等转过前头角门,她就看到了那棵槐树的高高冠盖,待到进了门去,她方才看到了那座张惠心口中的寿槐堂,恰是依着槐树前头而建,五间轩敞的屋子坐落在那冠盖如荫下,竟有一种大隐于富贵的感觉。
只不单单是这里,就是自家的后堂庆禧居,也有这样树龄上百年的一棵。据说这是京师世家名门多年以来的习俗,每家每户都有一棵说得上名头的老树,便是为了取其冠盖荫庇后人的意思,只如此老槐尚属罕见。
尽管正房门口早有丫头等候在那里,为首的一个更是一手高高打起了门帘,但陈澜还是被张惠心拉到后头,观赏了一番那棵多年老槐之后,方才得以回到门口。两人一入屋子,就只见那明间中央高挂着一块青地大匾,中间是龙飞凤舞的寿槐堂三个大字,落款则是隐逸闲人四个字。
一旁和宜兴郡主正在说话的林夫人见张惠心和陈澜都在打量着那块匾,便笑着说道:“都是我家旭儿闲来无事涂抹几笔,偏他喜欢给自己取别号,不过倒是这个闲字算是说中了,他成日里就知道袖手乱逛,顶顶懒散的性子!”
“要是罗世子还懒散,天底下就没几个人勤快了。这等年纪就有如此成就,古往今来也不多见,夫人有子如此,也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
林夫人在京城多年,虽说和宜兴郡主没见过几面,可也知道这位素来是我行我素,鲜少恭维他人,因而这番话入了她耳,简直是比吃了蜜糖还甜,少不得也夸了张惠心几句。至于后者这个被夸的却丝毫没自觉,因林夫人说人还没到齐,不如随意,她立时拉着陈澜到东屋里头去了,见那墙上满是各式字画,不禁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陈澜。
“不愧高中了传胪,这罗世子还真是风雅人。”
“从来幽砌畔,独树老婆娑。蚀干风霜久,蟠根岁月多。闲云依旧伴,熟鸟镇常过。每至生瞻敬,于嗟先辈歌——四月初九社集宜园。”
四墙都是字画,笔迹不同风格各异,多半都是起社的时候所作,落款只偶尔有之前在明间中看到的隐逸闲人,其他的她顶多能猜到的便是那个圣手刘。她还来不及细看,后头马夫人和陈冰陈滟陈汐她们都纷纷进了屋来。陈冰一见这些诗词就吟出了声,又居高临下地对陈滟解说意境,马夫人自然笑吟吟地站在一旁听着,而陈汐则是眼神闪烁地默然看着那些字画。面对这副情景,陈澜只觉浑身不自在,立时拖了张惠心出去。
两人掀开帘子回到明间,就发现林夫人已经不在了,只宜兴郡主正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牌匾。张惠心忙走上前去问道:“娘,威国公夫人走了?”
“安国公夫人和汝宁伯夫人带着几位小姐来了,她得去迎一迎,想着这里有我这尊大佛压得住,自然就放心走了。”宜兴郡主含笑冲陈澜点了点头,听里头传来了一阵阵念诗的声音,顿时明白了过来,当即指了指西边屋子,“刚刚威国公夫人说,左边藏字画墨宝,右边藏宝器名刃,她们既是乐意吟诗作对,咱们就往西屋里头瞅瞅?”
陈澜最好能避开自家那三个姊妹,宜兴郡主这么一说,她立时就答应了,而张惠心更是一点迟疑没有,当下宜兴郡主对屋子里守着的那两位妈妈言语一声,便当先进了西屋。果然,一进这房内,三人便感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不同于那边山水花鸟仕女图中点缀着诗词歌赋,这边两间屋子并没有用门帘隔开,一眼几乎能看到底。
宝剑、强弓、匕首、马槊、短戈、长枪……尽管陈澜说不出十八般兵器究竟是那几样,但也不禁叹为观止,而张惠心就更不用说了,团团转了一圈就拉着宜兴郡主嚷嚷道:“娘,这儿的东西差不多能比得上您的珍藏了!”
陈澜正在看那把精工细作的强弓,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顿时扭头往宜兴郡主看去,却见这位已经是笑开了。果然,就只听宜兴郡主没好气地说道:“我哪有藏这许多,不过是一对雌雄剑和一把弓罢了,那是娘从前的宝贝,如今用不上了,也谈不上什么珍藏。只可惜你偷懒不肯学,娘到现在连个传人都没有。”
宜兴郡主一边说一边看着陈澜:“澜丫头,惠心我是不指望了,你想不想学两手防身?”
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让陈澜一愣,然而答应的念头只在脑海中徘徊了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她看了看满脸雀跃的张惠心,无奈地苦笑道:“郡主好意,我倒是真想答应,可要想学这些,也得先强身健体才行。我小时候秉性太弱,如今就是再想,学起来可不是也晚了?而且,老太太一病,我如今也离不开家里。”
见张惠心也跟着皱起小脸叹气,她这才又添了一句:“要不,郡主勉为其难,收了我家小四调教调教?”
“好你个澜丫头,倒是会打蛇随棍上!”宜兴郡主顿时爽朗地大笑了起来,偏一旁张惠心死命点头赞成,她顿时没好气地轻轻一指头弹在了小丫头的额头上,“好了好了,知道你和澜丫头要好……也罢,回头让我先瞅瞅陈衍再说。”
尽管宜兴郡主尚未明着答应,但毕竟是有了这么一句话在,陈澜此时只觉得心里异常欢喜。身为女子,她并没有宜兴郡主那样显赫的身份,就算学得一身武艺也没有用武之地,不但会被人视作为异类,保不准甚至还会遭人疑忌。更何况,宜兴郡主这一问大多只是一时起意。可若是陈衍能够争气一些,哪怕就一个名头,也能保证陈瑛日后回来不能再轻易打主意。
三人在屋子里一样样兵器看过去,宜兴郡主就仿佛无所不知似的,一样样解说着那些兵器的来历用途,须臾时间就过去了,另一头屋子里的人竟也不曾来打扰。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打头的是汝宁伯夫人熟悉的嗓门。
“要不是夫人这回邀约,咱们还没眼福见识这宜园呢。真真是好地方,据说不少地方还是世子亲自定的?那会儿他才多大年纪,竟有这般大见识,怪道是如今能这般文武全才呢!”
第一百五十八章 肃杀缤纷游园日(下)
安国公王家虽是开国元勋,但自从头一代老公爷之后,便再也没出过什么能打仗的后人,反倒是一连出过两任皇后两任皇妃,因而这外戚世家的帽子自然就扣在了头上。只可惜自从武宗的那位老太妃之后,这一家人便再也没能和天家攀上什么关系,如今虽说还是世袭国公,声势却大不如前。如今的安国公夫人便是武陵伯朱家的旁支出身,刚刚这一路进来,她一个国公夫人竟是完全让汝宁伯夫人占去了风头,偏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听到外头动静,宜兴郡主和张惠心陈澜便从西屋里头出来,那边陈家其余的三姊妹自然也出了东屋,一大群人彼此厮见了,又因为多半是姻亲连着姻亲,少不得又认了辈分,须臾便是姨妈姑妈姐姐妹妹之类的乱叫,倒是让原还担心一伙人凑不到一块去的林夫人松了一口气。这还不算,门上很快就又通报了几拨来客,因都是品级比她低的,她也就不再一一出迎,只那高堂满座的情形却让她心生感慨。但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那一丝感伤来得快去得更快。
陈澜也没想到今日宜园会有这许多来客——除了自家的阳宁侯陈家和张惠心的韩国公张家,以及安国公王家汝宁伯杨家,武陵伯朱家、忠勇伯吴家、前军都督府梁都督家、前任辽东总兵许家、平江伯方家……林林总总的人将不小的寿槐堂挤得满满当当,除了作为主人的林夫人赫然是众星捧月的待遇之外,另两拨则是围着宜兴郡主和汝宁伯夫人。
然而,宜兴郡主毕竟是我行我素的性子,对于夫人小姐中间最热衷的那些话题并不感兴趣,因此说了一会儿话,她身边就自然而然多出了一块空空如也的地方,原本簇拥在那儿的人们都改换了门庭。陈澜则是各处点了个卯,回头见宜兴郡主身边没了人,又怕汝宁伯夫人又有什么话,于是索性重提张惠心刚刚的建议,找仆妇要了些鱼食,三人竟一块溜了出来。
见张惠心抓着一把鱼食,蹲在水边上笑吟吟地喂着那些锦鲤,宜兴郡主便叫过了站在她身边的陈澜,随口问道:“昨天夜里的事情,你家老太太可惊动了?”
“家里原是怕老太太受惊吓,没告诉她,我回去之后想想还是说了。”陈澜坦然看着宜兴郡主,随即叹了一口气,“老太太从前就是事事过问的性子,若是因为这一病,就什么事情都瞒着她,她那心里恐怕不好受。如这些她受得起的事情,还是明白禀告的好。”
“你倒是明白你家老太太的性子。”宜兴郡主闻言莞尔,见张惠心已经是把袖子捋起老高,舀着那池水逗引那些锦鲤,她不禁摇了摇头,随即才换上了正色,“先头六合医馆的那桩命案已经有了眉目,再加上细作,这两日京城少不得有些动静,你回去之后,记得约束了家里人。”
这就算是很明白的提醒了。想起昨日前门大街上那八百里加急的军情,陈澜心中一紧,立时肃然点头答应,随即又诚恳地谢过。而宜兴郡主见张惠心连番嚷嚷把陈澜叫了过去,想起刚刚那会儿陈澜那坚定沉稳的眼神,她忍不住端详起了自家女儿那天真烂漫的模样,心中又是欣悦,又是怅惘。
人人都只瞧见她当年的飒爽英姿杀伐决断,却没瞧见她曾经的步步为营惊心动魄,所以她只希望女儿能爽利如男子,永不沾阴谋,所以,她才会挑中了那样一个能够呵护女儿的稳重少年,那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家族。唯一没想到的是,这许多年过去了,却还能在后辈中瞧见一个骨子里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只比起自己当年,她的路更艰难更崎岖。
陈澜这会儿已经和张惠心一块在木桥边的青石上头坐下了,几个威国公府的仆妇都只是远远站在那儿以备召唤,她也就和张惠心头碰头地说着悄悄话。当张惠心提起九月就要出嫁的时候,她不由得打趣了两句,可没多久就被人紧紧抓住了手。
“你还笑呢!我如今一想着就发愁害怕,又不敢找娘去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人媳妇,在家里谁都让着我,万一那边婆婆不喜欢我……”
“哪有什么万一,你爹娘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家,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陈澜见张惠心全然没有寻常闺阁千金说起婚事时的遮掩怕羞,只有待嫁新娘的患得患失,不禁心中好笑,少不得软言安慰着,只说着说着,这原本闺中密友之间的话题也就渐渐变了个调子。习惯于跑题的张惠心先是反过来打趣陈澜,又接着说起了陈衍,待到得知他们姐弟昨日出门遇上八百里加急军情,她又提起了母亲宜兴郡主昨天直到很晚才回来,她有意等到那时候,跑去上房的时候,却听见父母正在说什么此次总算连根拔起,多年经营一扫而空之类的话。
“对了,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那会儿我觉得爹娘应当是在商量正事,就悄悄溜了,本想回房等一会儿再过去,结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知道了。可惠心姐姐,我也得提醒你一声,这等事情,以后尽量别对外人提起。朝堂上的大事若是泄露了,那后果恐怕没几个人承担得起。”
见张惠心扮了个鬼脸,一副只是和你说,别人我才懒得理的架势,陈澜不禁无可奈何,但心里也知道,这个看上去爽利没心计的姑娘是宜兴郡主的女儿,总不至于真拿这等家国大事随处和人说去。只刚刚听来的事情实在是太过惊人了些,如此可见,之前蓝妈妈提到那西四牌楼高悬的人头之中竟有一家皮货行的伙计,只怕并不是什么看错,而是真的。
尽管很想知道昨日来自宣大的八百里加急军情究竟所为何事,但陈澜知道刚刚张惠心已经是说得多了,自己再从人家身上打听这些未免太不知轻重,当下便只是闲聊些别的琐事。直到寿槐堂中一位妈妈前来知会,说是午饭摆好,她才和张惠心一同起身,可扭头看时,却发现宜兴郡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
午饭之后便是正式游园,由于此前在寿槐堂中便是相谈甚欢,因而众人自是依着先前三三两两分成了数拨,在莲香渚又登船游了一回,待到了园子东边的柳叶亭时,罗旭早就带了各府来的几位公子在那里等着,专给长辈们行礼。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穿一件酱紫色松江三梭布直裰的罗旭更添儒雅精神,于是,无论已经十有八九会有一个亲王女婿的汝宁伯夫人,还是家中有未嫁女的其余诸位夫人,甚至是曾经对罗家不屑一顾的马夫人,都恨不得将罗旭的生辰八字爱好脾性一一打听一个遍。一旁的陈澜看见罗旭最初精神奕奕,到最后赫然是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躲藏的架势,差点没忍住笑出声,随即趁人不注意把陈衍拉了过来见宜兴郡主。
尽管比卖相比身份比文武全能,陈衍都远远及不上罗旭,但小家伙却胜在乖巧,陈澜不过在旁边略提醒了两句,他就明白了过来,于是宜兴郡主问什么答什么,赫然是老老实实诚诚恳恳——尽管还不能全然分辨出人心善恶,但他对于长姊的眼光却信赖得很。于是,当宜兴郡主笑着说可以教他箭术的时候,他差点没高兴得跳起来。
陈澜这边喜气洋洋,那边诸位夫人也是春风得意。罗旭那份在金殿策论上的好文采到了这儿,就变成了好口才,于是,说话间恰如其分地搔到了诸夫人的痒处,就连时不时想起被自己关在房里勒令抄女诫的那个外甥女,想起阳宁侯府那边还未给出明确的答复的汝宁伯夫人,那脸上笑容里头的阴霾也随之散得差不多了。
只有一旁的陈汐自始至终静静坐着,眼睛虽也看着罗旭,却少了旁的世家千金那份炙热,多了几许内敛的深沉。甚至一众千金在自家长辈的引导下,或明或暗地展示着诗才,她也始终是默然不语,于是越发成了那个被忽视的角落。
平日里公卿之家都讲男女大防,但今天是难得的盛会,兼且又有那方面的意思,因而罗旭以及各府的年轻公子都在,竟是没有一位夫人让自家千金暂避的,而林夫人则更是在应付一轮轮的恭维试探之余,仔细审视那些形形色色的大家闺秀——原因很简单,她那个不省心的儿子明明白白告诉她,心仪的人此次也来了。
而罗旭瞧见母亲那飘忽不定的眼神,碍于身边人实在太多,也只好打叠全副精神应对这些婆婆妈妈们。好容易瞅个空子退到亭子边上松一口气,还不等他往宜兴郡主那边瞟一眼,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唤声,一扭头就看见是探头探脑的蓝妈妈。
“什么事?”
蓝妈妈面色极其不好,见旁人没留意这儿,方才上前低声说:“大少爷,您的小厮澄南火烧火燎地打发人进来找您,语焉不详,听着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变生肘腋,郡主托付
花前树下柳叶亭中,不知不觉一大堆人就分成了好几拨。
诰命夫人们有的围着林夫人,试探世子罗旭可有婚约;有的围着汝宁伯夫人,探问那位四小姐和吴王的婚事,偶尔有心眼小的话里话外提两笔吴王的风流帐。千金小姐们则是以平日交情好坏往来多少,各自聚在花丛内外说悄悄话。至于少年公子们,不管平日在家里是早就尝过了鲜滋味,还是懵懵懂懂情窦未开,在这种场合下都是一个赛一个的老实,看着罗旭的目光也是好奇多过羡慕,惊讶胜过嫉妒。
一个比旁人优秀的同龄人总会引人嫉妒,可若是那优秀超出太多,再嫉妒岂不是可笑?人家转眼间就是已经要迈入朝堂的人,压根和他们混不到一个圈子里头去。
所以,当罗旭悄悄离开的时候,他们反而松了一口气。只那边却有更多的少女们暗自懊恼,尤其是那些觉得在诗词歌赋上头配得起这位世子的高中传胪。相形之下,一旁人数最少的宜兴郡主那边,也有姐弟两人往罗旭离去的方向多看了几眼。当弟弟的甚至轻轻拉了拉陈澜的袖子,轻声嘟囔了起来。
“罗师兄怎么突然就走了?之前在韩先生那儿,他就说起过这次游园,言谈中兴致勃勃,仿佛有什么计划似的,可刚刚那样子仿佛是遇到了什么疑难事。”
今日游园,陈澜按理该跟着二婶马夫人,可她对于马夫人的做派实在大为反感,因而索性赖在宜兴郡主身边,刚刚更是连陈衍也捎带上了。注意到了罗旭走得匆忙,她原本就心里纳闷,陈衍这一说,她就更狐疑了,嘴上却不以为然地说:“家里偶尔遇到什么大小事情也是常有的,威国公夫人眼下分明离不开,他这个长兄自然得去料理。”
宜兴郡主见几个妈妈正手捧黄杨木条盘,上头全是一朵朵差不多碗口大小的大红牡丹,大约是给一众夫人小姐们簪鬓的,她便收回了目光,漫不经心地说:“他们家母子俩在京师相依为命多年,素来是男主外女主内,这会儿定不是家里,只怕外头有什么事。”
不说罗旭曾经多次帮忙出力,就是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候,外头有事四个字实在是含义太多,因而陈澜少不得在心里思量了起来,结果旁边的陈衍却抢了先:“难道是为了馆选?”
“什么馆选,罗世子高中传胪固然可喜可贺,但他若是留了馆,朝中那些阁老部堂们岂不是要闹翻天了?”有陈衍打了个头,陈澜便有意顺着这话题下去,随即若有所思地一蹙眉头道,“莫非是军情又有什么变化?”
宜兴郡主想起这几日皇帝那疲倦之中流露出的兴奋,心里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那一茬,因而此时陈澜直接说到了军情,她只眉头一挑,随即无所谓地笑道:“应是如此吧,要说朝中大将,也只有威国公当得起,大约有什么消息送回来。”
张惠心对这些事情半点兴趣都没有,此时刚刚用扇子扑了一只蝴蝶,见其扑腾着翅膀楚楚可怜的样子,忍不住又一松手将其放走了,正巧一抬头就看见那边自家跟车的赵妈妈匆匆跟着一个宜园仆妇往这边走了过来,忙回头叫道:“娘,赵妈妈来了!”
陈澜侧头一看,见宜兴郡主先是瞥过去一眼,原本上翘的嘴角忽然放了下来,随即竟是撂下他们往那边走了上去,又摆手屏退了那引路的仆妇。没言语两声,她又瞧见宜兴郡主接过一封信,拆开看了两眼就立时将信纸揉成一团,转过身竟直接冲她这边走了过来,极是亲密地将她拉到了一边的一棵柳树底下。
“澜丫头,突然来了些事情,我得先走一步,只惠心跟着不妥,所以她且留着,待会劳烦你送她回去。”
刚刚宜兴郡主才说罗旭离开是因为外头有事,而且多半事关军情,这会儿又说宫里有事,也得先走一步,因而陈澜不禁心下大惊,略一思忖方才点了点头说:“郡主放心带着人走吧,我待会和小四一块送惠心姐姐回府,随行人手足够了。”
宜兴郡主本就虑着今天出来没带多少人,只怕还得临时回府征调一些,甚至还不能惊动韩国公,更不能用韩国公府本身的那些家丁家将。另外一面要派人去打探丈夫的消息,若是一面还要留着人保护女儿,她用人就更捉襟见肘了。因而,陈澜这么一句提议,她立时放下了一桩心事,又冲其赞许地点了点头。
“好,我这就去向威国公夫人说道一声,留下惠心在,总不至于扫了别人的兴致,只不过……”她顿了一顿,最终还是下了决心,“你是聪明人,既如此我再托付你一桩。如今大约是午后未正左右,论理这游园该是申末方散。你想些办法,把这些个夫人都拖在这儿,申末之前不要让人提早走了,免得横生事端。”
这种没头没脑的古怪要求,陈澜却听明白了。尽管这不是阳宁侯府,她自己也只是一个前来做客的客人,可宜兴郡主说得郑重其事,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不得不体味这其中的轻重。这一次,她来来回回合计了许久,最后才重重点了点头:“好,我必然尽力。”
宜兴郡主这才面色稍缓,旋即沉声说道:“虽说最好是我对威国公夫人直说,只毕竟她身边人太多,屏退人私谈也来不及了。不过,罗旭那小子迟迟不见踪影,极可能是察觉到风声了,不成的话让你家小四去给他传些话,总能帮着拖延拖延。记住,这事至关紧要!”
眼见宜兴郡主大步朝柳叶亭中正在说话的那些诰命走去,须臾便进入了人群中,紧跟着不知道对林夫人说了些什么,竟是激起了好一片笑声,不一会儿就出了亭子和那边等候的赵妈妈回来,连招呼也不向张惠心打一个就径直走了,陈澜不得不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
比军情还至关紧要的事……难道是……
尽管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但陈澜还是竭力若无其事地往张惠心那边走去,见其亦是急急忙忙奔了过来,对着她就问道:“阿澜,娘这是往哪儿去,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
“没事,正好宫中有事情宣召郡主,原是要带着惠心姐姐你一块走的,可刚刚郡主想着你难得出来一趟,就这么跟她回去,到时候又有得抱怨了,所以就有意撂下了你。”见张惠心瞪大了眼睛,随即就欢喜得什么似的,陈澜不禁庆幸自己这理由用对了地方,当即又软言说道,“等玩到这儿散了,我和四弟送你一块回去……”
见张惠心只顾着高兴,她突然发现这一位刚刚又是折花,又是扑蝴蝶,发间的小金蝶似乎少了一只,便有意提了出来。眼见张惠心伸手一抹头发,随即懊恼地叫了两个丫头一块回头去找了,她方才立时把那边百无聊赖团团转的陈衍叫了过来。
“四弟,你立刻去寻罗世子!”
陈澜见陈衍表情有些愣神,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低声嘱咐道,“这样,你去外头,让宜园的下人直接领你去见罗世子。他们要是不肯,你不妨耍一把公子脾气,总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见着人!等到见了罗世子……”她也不避讳,将宜兴郡主刚刚说的一五一十向他说了一遍,见其已经听得呆了,她便又添了一句,“把这番话传达完之后,你就留在那儿,学学他是怎么说怎么做的。”
“姐,这到底是……”
“别多问了!快去!”
陈澜虽是一口喝止了陈衍,可心里却知道,她不是宜兴郡主,此时哪里给得出什么解释。因而,等到陈衍走了之后,她方才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看到张惠心只带着两个丫头在那低头寻找,却不曾惊动威国公府的那几个仆妇,她便叫来红螺两人一块过去。打着宜兴郡主的幌子,她三言两语就让张惠心放心把这找寻失物的工作交给了丫头,乖乖随着她进了柳叶亭。
柳叶亭中虽然多半都是夫人,但也并不是没有例外,至少,马夫人就带着陈冰坐在那儿。只她如今已不是阳宁侯夫人了,位次自然难以居前。而上外头逛了一圈的汝宁伯夫人安国公夫人并几位都督夫人则是刚刚回转,这会儿又多了几位小姐。因而,瞧见陈澜张惠心进来,林夫人立时笑着招呼了,又让她们在自己左右坐。
林夫人见张惠心甜美可爱,陈澜温柔恬静,从最开始就一直腻在一块,情知这必定是密友,当下就笑道:“早就听说郡主素来不爱咱们这些婆婆妈妈的勾当,今天能请来这样一尊贵人,原本我还高兴得了不得,只想不到偏不凑巧,她竟有事先走了。”
“不瞒威国公夫人,只看郡主将惠心姐姐撂下,就知道她是多不想走了。难得大好天气出来逛逛,这宜园又再幽静典雅不过,郡主自也和诸位夫人一样,不想理会里里外外的烦心事。所以她走的时候懊恼得很,只对我打了个招呼,甚至都躲着惠心姐姐,生怕遭了她埋怨,说是好好的游园都生出那许多变故来,不能尽兴!”
陈澜说得面面俱到,周遭诸位夫人顿时都笑了起来。在座的都是有心人,都听说过陈家有两位千金是曾经奉诏入过坤宁宫的,此时少不得另眼相看,于是一个个拉着陈澜纷纷乱乱问个不停,须臾就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就在下头仆妇忙着送点心的时候,众人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铜锣,紧跟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当所有人都注意到这个的时候,原本喧哗的园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PS:有些书评果然看着让人心情不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只能说,本文从开头到现在,女主就不是奔着婚事为目标去的,因为这也是我的人生准则,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努力,用有限的资源争取更大的资源和支持,争取最后能真正站得稳当。另外,本书无论现在还是以后,也就那俩男主候选,不会一个定下另一个就渣了,以上。今后再也懒得解释了。
第一百六十章 蕙质兰心巧思量,内外应对皆得宜
“大白天的,怎会有人敲什么铜锣?”
三声铜锣响后就是一片静寂,丫头仆妇们面面相觑,夫人小姐们一样惊疑不定,到最后,总算是有人嘟囔一声打破了沉寂,却是马夫人。尽管不过是明知故问,但好歹有人起了个头,林夫人少不得立时让人出去打探,随即又起了个话题。只刚刚那声响终究来得突兀,于是谈笑风生之间多了好些心不在焉的人,直到那位出去打探的妈妈回来了,众人面色才好看了些。
“只不过是一个疯子提着铜锣招摇过市,这会儿人已经给撵走,不会再有惊扰。”
这么一番话也算是解了大多数人的忧虑,只武陵伯夫人这般年纪一大把的几个不肯深信,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有人露出了倦色来,甚至还有人低声说起告辞离开的事。陈澜在旁边看着暗自心急,可毕竟她不是主人,不好抢在林夫人面前贸贸然开口。
不多时,之前在附近赏玩的各府小姐们都回来了,汝宁伯夫人带出来的五小姐在赞叹这宜园景致的同时还吟了两句诗,一时间其他几位也不甘示弱,尤以陈冰为最,又是“寒士依朱门”,又是“公家事严整”,全是巧心思的奉承逢迎。即便是陈澜也不得不承认,这位二姐骄横刁蛮不假,于这文采上却着实有一手。只看着她们在这诗赋上头争奇斗艳,她想起之前在莲香渚上船,走的就是从什刹海引入宜园的曲水,心里顿时生出一计来。
因而,等林夫人笑说若是乏累,不如暂歇一歇时,她就突然建议道:“从前三月上巳都有水边祓禊的习俗,文人雅士还常常以曲水流觞为法斗诗行文,如今虽也常有诗会歌会,却少有这等风雅了。今天虽不是三月初三,可天气这么好,刚刚咱们坐船行过来,那水却正好名为曲水,各位姐妹既然有心吟诗作对,何不仿效古人的曲水流觞,也好留下一段佳话。”
尽管如今礼法日益森严,但公卿将门的千金,真正目不识丁的极其少见,反而是家中多有专请先生教导的。因而,陈澜此议一出,顿时引来了众多附和赞同,就连一向最看不顺眼她的陈冰亦是心里乐意,只嘴上却有意讥刺道:“三妹妹莫非是上回在晋王府诗会上未得展才,今天准备大展身手么?”
陈澜不去理会张惠心在自己背后乱拽的手,只笑吟吟地答了一句,随即就看着林夫人说:“不知道威国公夫人觉得我这主意如何?今天如此盛会,留下点诗文纪念岂不是更好?若是夫人肯拿出彩头来激励激励大伙,指不定能有众多好诗呢!只不过我就是出个主意而已,本意就是想看个热闹,千万别算上我。”
林夫人想想刚刚虽略微摸了摸一众小姐的脾气,可终究只是谈话,保不准儿子是看中了哪位千金的才华,因而略一沉吟便立时爽快地答应了,随即便拿出了身上佩的一只玉环当做彩头。她既然开了一个头,原本无可无不可的十几位夫人自然也你一样我一样地拿出了东西,有的是扇子香囊,有的是钗环手帕,须臾就有了一堆彩头。就连原本意兴阑珊的安国公夫人等几位诰命老妇,也对这自宋元以来渐渐少了的曲水流觞大感兴趣,一时间事情就这么定了。
于是,一众仆妇婆子立时在曲水旁边忙忙碌碌了起来。而提出建议的陈澜则是因为明言自己只看热闹,反倒清闲了下来。张惠心虽怪她没事掺和这些酸溜溜没趣的勾当,可终究也喜欢看热闹,笑闹一阵子也就算了。趁着一众人的丫头们也都因为人手不够近前帮忙,陈澜就让红螺陪着张惠心,自己则是打算寻个机会,试试能不能对林夫人暗示一声。
然而,让她大为无奈的是,林夫人不论走到哪里,前后左右总有各家的夫人小姐,根本瞅不到任何空子。想想如今自己用这法子算是留住了人,一两个时辰总是至少的,她也就打消了近前去的主意,可还没等她回头找到张惠心,就被小路边上突然出来的蓝妈妈拦下了。
“三小姐。”
蓝妈妈之前去阳宁侯府的时候,陈澜还亲自见过,再加上今天又见过林夫人训斥其的一幕,她自然对其印象深刻。此刻见人忽然冒出来,她往后退了半步,随即才微微颔首算是还礼。可蓝妈妈一开口,她就松了一口气。
“大少爷让小的来禀告三小姐,陈四少爷带的话他都已经知道了,外头就交给他来设法,总之会把各路人都拦下去。刚刚就已经来了三拨报信的,但因为外头街上已经有人马过去了,他们也不敢强行说要主子回府,但闹腾要见人却是难免。大少爷怕他们进来之后反而更添变数,所以还在那敷衍,好在三小姐想到了这样的法子,总还能拖着诸位夫人小姐一阵子。”
一面说,蓝妈妈一面打量着陈澜,心中不无赞叹。这么短时间就能想到这样的法子,而且偏还是让一众争强好胜的夫人小姐们尽兴,而不是硬使什么办法留人,这位三小姐还真不是寻常的机敏。只不知道这位三小姐是真的不善诗词,还是有意藏拙。
陈澜的心思却都在各府的信使以及大街上的人马这两件事上头,因而此时压根没心思注意蓝妈妈是什么表情,心念数转就开口问道:“蓝妈妈可知道,如今外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小姐还不知道?”蓝妈妈脱口而出,随即才想到陈衍刚刚闹腾了好一番才找到罗旭,嘀嘀咕咕一通话之后就一直跟在旁边,却一句话没说,想来姐弟二人真可能只是依着宜兴郡主的话行事,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尽管罗旭吩咐了她暂时不许惊动林夫人,免得让人看出端倪,但却说陈澜问什么她不妨直言,因而虑及是不妨的,她就低声言语道,“据说是有人勾连了几个内宦,还有西苑驻扎的几百兵卒,大约是行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果然是谋逆!
陈澜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心中却生出了另一个的念头。在她的记忆里,在京城直接谋逆而最终成功的,不外乎那么寥寥几个人——唐太宗的玄武门事变,宋太宗的烛影斧声,明英宗的夺门之变,至于其余的不那么有名的兴许有,但也应该极少。而那名声最大的前三者,无不是因为当事者极具根基,可眼下京师之中谁有那能耐,谁有那信心?不说其他,单单京师外头,就还驻扎着三大营的数十万人,这还不算整个直隶的其他军马。
等等,钦差——操练——军情……谋逆?
陈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懵懵懂懂和蓝妈妈分开的,总之等她来到那条曲水边上的时候,上游已经晃晃悠悠放下了众多木觞。
春日的阳光从树木中间照射了下来,星星点点地在水面上映下了无数金点,一个个衣着华丽的少女兴奋地翘首盼望着那边的木觞,心中默诵着之前摇定的韵脚,又是盼望木觞到自己跟前,又是怕做不好诗,那种种表情煞是有趣。陈澜原是心里沉甸甸的,结果被张惠心拉着看了一会热闹,竟是莫名轻松了下来,到最后索性给自己泄气减压。
天塌了也有高个子先顶着,阳宁侯府前头除去好几位公爵侯爵,还有好些部阁高官呢!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余的就是在这儿耐心等着!
曲水流觞乃是古来雅事,因而,名门淑媛在作诗的时候,少不得也仿效了几分古来贤士的风仪,只究竟是不伦不类还是像模像样,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只一旁一位自告奋勇亲自抄录的夫人已经在纸上写了一大张密密麻麻的诗篇,众夫人传看之余赞叹连连,时光就这么一点一滴过得飞快,须臾日头就有些偏了,直到罗旭带着好几个陌生仆妇出现在众人面前。
“母亲。”
“旭儿?”林夫人放下手中字纸,看见是罗旭,顿时想起今日游园本是罗旭提议,可中途人竟是溜走,直到现在才回来,心里顿时有些恼火,“眼下什么时辰了,你才回来……咦,她们这是……”
“眼下已经是申末了。”
罗旭不动痕迹地看了一眼陈澜,这才让开一步,露出了背后的一串人,面色肃然地说,“这是几家府里派来接各位夫人小姐的人,只因为起头外头有些动静,所以我留着他们用茶说话,没有立刻带进来,这会儿外间已经清净消停了下来,我这才带人来了。”
直到这时候,刚刚还满脸笑意的夫人们方才想起几乎忘到脑后的铜锣声声,于是有的将自家来人叫过来细问,没见着自家人的则是急急忙忙起身告辞。很快,这告辞的情绪仿佛感染了所有人,一时间二门口一拨拨人出来,一辆辆轿车更是出了宜园大门便立刻飞奔。
也不知道阳宁侯府是压根没得到讯息,还是朱氏得知了也没打发人出来,因而马夫人心里虽奇怪,倒也不怎么慌。因而,陈家这一行人自然是最后走的那一拨。
见林夫人脸上阴霾重重,陈澜候着马夫人等先行上车,少不得向林夫人简略解释了一番宜兴郡主此前走时的嘱咐,可还没到让陈衍去通知罗旭那一茬,就被后者截过了话头去。眼看人朝自己连连使眼色,于是她索性顺势告辞。等到出二门上马车时,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张惠心一把拉上了韩国公府的那辆车,车门一关就看到那张气呼呼的脸。
“好啊,你和娘合在一块骗我!”
PS:有句话之前忘说了,麻烦大家不要在书评区拿着别的书来比较。之前我破天荒锁过一个帖子,也是这个原因。你们常提到的那几本书我都在追,在我的书评区贬抑别的书真的很不好,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