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回寨
兵未必强,马却十分壮,第四旗百余人半数不会骑马,只算是骑马的步兵,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好在距离不远,几里地一晃而过。
再次站在先登寨的寨门前,刘屠狗看着吊桥上那个已经修补好的大洞,禁不住会心一笑。
寨墙上守门的却不是当日的第三旗大弩手,而是笔直站着几名黑甲剑士,桑源低声道:“大人,都是生面孔。”
待刘屠狗微微点头,桑源仰头叫道:“第四旗全旗回寨,哪位当值,速速打开寨门!”
几名黑甲剑士目不斜视,其中一人居高临下问道:“可有凭证?百骑长令旗何在?”
桑源一窒,怒道:“先登卫哪里来的令旗?”
一名年轻黑衣剑士出现在墙头,看了看寨外众人,笑道:“可是左营第四旗刘兄弟?在下右营第一旗百骑长陆丙辰。刘兄弟出外多日可能不知,眼下先登卫重整旗鼓,诸般制度皆是新创,我等不敢逾越,得罪之处还请恕罪。”
刘屠狗仰头眯眼看着陆丙辰,咧嘴一笑道:“不妨事,只是不知第四旗何时可以入寨?”
陆丙辰笑容谦和:“我已派人去禀报校尉大人,待与刘兄弟交割了百骑长令旗,自然通行无碍。”
二爷懒得再废话,只是点点头,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都别闲着”,说完便闭目养神。
陆丙辰的笑容不免有些僵硬,仔细再看墙下第四旗,发现竟然人人都闭上了眼睛。
这可是赤~裸~裸的目中无人了,陆旗总的脸上终于笑意全无。
等了片刻,前来交割百骑长令旗的人便到了,倒是个熟人——张金碑。
第三旗百骑长神情阴郁,看也不看陆丙辰一眼,从寨墙上一跃而下。等他看清了眼前第四旗的人马,脸色终于有些缓和。
刘屠狗睁开眼,边翻身下马边笑道:“张三哥别来无恙,小弟才离开半月,怎的这先登寨就变了个样儿?”
张金碑抬手扔给刘屠狗一枚令旗,他仍是一贯的淡然语气,倒听不出什么情绪:“这是你的令旗,至于先登卫,如今已将空额尽数补足,你我头上多了一个左营校尉,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
刘屠狗抬手接过,低头端详一眼,令旗是碧玉制成,内里微微有红芒闪动,是禁军边军精锐才有的传信玉旗,出自京师匠作监宗师境界的术士之手。
二爷不禁笑道:“李校尉倒真肯下血本。”
他朝陆丙辰扬了扬手中令旗,后者很干脆地挥手放行,吊桥放下,寨门开启。
“张三哥,这五百匹军马本是给右营的,小弟给截下了,准备留下两百匹自用,其余分给一、二、三旗,不知第三旗要多少?”
张金碑扬了扬眉毛,首次露出笑容:“一百匹便好,一、二旗想必也舍不得如此肥肉,大家正好一同下水。”
刘屠狗哈哈一笑:“谁是左营校尉?”
“李校尉手下一名心腹护卫,练气中境,身手很是不弱,寨里都称呼他为李左尉。”
“哦?想必还有一位李右尉喽?”
“还真不是,右尉姓骆,跟陆丙辰同为剑州子弟。”张金碑话中意有所指。
“还真是一台大戏,先是青州海东帮,现在又是那座娘们儿般的剑林,竟都把手伸进朔方来了,常军门好大的肚量。”
“这些事情就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了,如今左右营分立,以先登台为界,北面是左营的,你让桑源带着他们找地方安顿下来,余氏兄弟和姓任的都在,正好分赃。”
刘屠狗向身后跟随的几名什长挥了挥手,跟着张金碑先行入寨。
两人脚程快,倒比大队人马先一步过了先登台,一路左拐右绕,进了一座不大的简朴宅院,张金碑解释说这是自己的住处。
余老大的金狮卧在院子里晒太阳,发觉有人进来,眼皮抬了抬便又合上,对两人爱搭不理。
正厅的门敞开着,余老大与任西畴各据一张方桌左右,在相对饮酒。
张金碑进门后径直到主位坐下,刘屠狗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他对面。
张金碑开门见山:“刘兄弟给你们各带了一百军马,是截的右营的补给,敢不敢要?”
余老大张嘴乐道:“有这好事儿?都听说刘兄弟攀上了常军门的路子,连朔方城门都敢堵住,如今一看,果真是阔起来了,这次回来是要大干一场?”
任西畴则是干脆利落,只说了一个字:“要!”
刘屠狗不置可否,除去堵门募兵、苦狱提囚,屠灭刀成后常兆清更是亲自到场,这都是瞒不住的事情,说没有投靠将军大人也得有人信才行:“剑州子弟是李宋麒引来的?”
张金碑点头道:“眼下已经明了,剑州牧陆东隅前些年倒向了三皇子殿下,剑州总兵骆春亭则是长公主殿下的人。既然陆骆两家都派了人,李宋麒的出身就脱不出京师那两座贵人门庭,没准儿还是两位殿下联手。”
任西畴接口道:“传言长公主与太子亲善,与三皇子则只是一般,如今看来并不确实。”
余老大不耐道:“说这些远在天边儿的东西作甚,刘兄弟既是常军门的人,大家就是自己人,眼下咱们都算是被人排挤的本乡人,尤其是你张三,大旗门可还要在常军门眼皮底下过活呢。到底怎么办,大家出个章程!”
刘屠狗头回参与先登卫诸位百骑长的分赃私会,颇觉新奇,除去个人修为,身后百余部属才是他得以坐在这里的底气,手握权柄与手握刀柄的滋味各有千秋,但都能给人奇异的满足感。
他才要说话,院门突然被人敲响:“大人,第四旗被李左尉带着第五旗拦下了,说是要还给右营,眼看要打起来了!”
张金碑等三人齐刷刷看向刘屠狗,二爷咧嘴一笑:“倒先让人家打上门来了。小弟刚回来,还没拜见左尉大人,上官不喜也是该当的,这便去知错就改。三位兄长可有兴致同去?”
任西畴起身道:“自然同去。”
余老大嘿嘿一笑:“刘老弟真是一肚子坏水儿,只怕截马时就打定主意闹上一闹了吧?”
他从桌上捡了一根肉骨头,扔给正在小憩的金狮:“越发惫懒了,走了!”
张金碑道:“我去召集第三旗的人马,前几日已经补足,正好练练手。”
刘屠狗一拉他胳膊,咧嘴笑道:“用不着劳动第三旗的兄弟,咱们赶紧去,晚了恐怕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
四人出了院门,一路拐到正街上,老远就看见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
第四旗的马队被围在当中,人喊马嘶,喧闹异常。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喧哗,众人如退潮般纷纷推搡着向四方退去,接着便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刘屠狗率先跃上房顶,一阵飞檐走壁,接近了人群中心。等看明了场中情形,二爷禁不住一乐。
董迪郎脚下踩着一人头颅,不屑道:“就这么点儿道行也敢挡爷们儿的路?你说军马是右营的就是右营的?亏你还是左营校尉,真是让兄弟们寒心!来来来,我瞅着你这身铠甲不错,一定是私吞了给我第四旗的补给,快快脱下来物归原主!”
杨雄戟手中攥着一枚玉旗,脚下也放翻了一人,见到刘屠狗赶到,一张脸拉得更长了:“出手慢了一丝,就只捞到个废物,连自家令旗都保不住,也配当百骑长?”
张金碑等三人也赶到刘屠狗所站房顶,看清了董迪郎的容貌和他所背的奇形长刀,都禁不住有些吃惊,朔方将军和越骑校尉这两位巨头竟联手了?
再看刘屠狗手下领头的几人,修为不等,除去一名初涉练气的少年,其余五人额头都有一道殷红竖痕,与刘屠狗如出一辙。
若不是董迪郎也在其中,几人绝不相信这几人是刘屠狗堵门捡来的,而该是师出同门才对。
紧接着三人又被第四旗军卒腰间所挎刀具吸引了,他们都去过朔方城中那座酒楼,自然认得绣春刀,显而易见公孙龙也插手其中了,这可当真让人摸不着头脑,看向二爷的目光更增添了许多莫名的意味儿。
刘屠狗看向手下几名什长,杨雄戟和董迪郎都是既聪明又跋扈的主儿,事前就得了自己的授意,自然是半点儿亏都不肯吃,桑源等四人不知内情,不管心中是否有所猜测,能毫不怯场地站出来也算合格。
二爷心怀舒畅,笑道:“一个二个杵在街上做什么,留下三百军马,然后都滚蛋!”
众人闻言,以杨雄戟、董迪郎两人为首,一百余人裹挟着和老四等十几人朝街西涌去,左营第五旗群龙无首,象征性的阻拦被一冲而破。
五百匹军马随后被驱赶着跟上,铺满整条长街,专门有军卒数着。
其余三旗均有不少人在场围观,听到各自百骑长下令,喜笑颜开地围上前分马,都觉得这位刘旗总实在是够意思。
几名百骑长则聚到一起,将仍旧昏迷不醒的李左尉与第五旗百骑长围在当中。
余老大啧啧赞叹:“刘老弟,你手下兄弟下手真黑,瞧这面目全非的可怜模样,可不是要毁容了么。”
任西畴面具后的眼睛也放出愉悦的光彩:“如何善后?现在就跟李宋麒正面对上可不妥当,他毕竟占着大义名分。”
张金碑看向刘屠狗:“你说呢?”
二爷想了想,问道:“要不,第三旗和第四旗再出去打回草谷?”
第四十五章 三足鼎立
余老大闻言愕然:“这就怂了?李左尉和第五旗不过是拦一拦,正主还没到呢。难道不应该等骆右尉带着全营杀过来抢马,大家放开手脚来场轰轰烈烈的内讧?然后刘兄弟你一时兴起把勃然大怒赶来兴师问罪的李校尉也给放翻,大伙儿推举你接任?”
二爷闻言咧嘴一笑,看向这个右耳穿了一个硕大金环、光着上身的魁梧汉子,道:“小弟可没余老大你这么威猛,这便去向校尉大人请罪。”
三位百骑长拿自己当枪使的心思,二爷不傻,自然看得出来,也乐得装一回傻。
只是小打小闹争权夺利无妨,可要是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李宋麒不足虑,真当朔方将军是泥捏的不成?先不说能不能把常兆清也放翻,这军伍可就算混到头了。
刘屠狗一手一个,各捞起李左尉与尚不知姓名的第五旗百骑长的一条腿,拖着两人往先登台走去。
先登台南面已聚集了不少黑衣剑士,然而寂静无声,与喧闹的寨北形成鲜明的对比。
任西畴紧随其后,毫不犹豫的态度倒是让刘屠狗心中好生惊讶。
张金碑却微微沉吟了一瞬才迈步跟上。
余老大咬咬牙,朝正指挥着手下分马的弟弟喊了一声“老二你在这儿盯着”,随即也跟了过来。
无论三人先前有何种心思,不论是为了面子还是里子,此刻都是不得不来。
右营的队列中亦有六人出列,四名是打扮相类的黑衣剑士,其中就有早前拦下第四旗的陆丙辰,剩余两个则黑袍银甲、系黑色披风,是原本李宋麒的贴身护卫。
先登台作为寨中枢纽,所在地域是个大致呈圆形的小广场。南北相对而行的双方不约而同绕到先登台的西门,面对面站定。
这场面让刘屠狗没来由地想起兰陵西市的青皮们在夜里约架械斗的场面,感觉实在相似,禁不住会心一笑。
“呦,本校尉未及下令,两个营的校尉和百骑长倒是一个不落的先来了,只不过左营这边儿怎么有两个是躺着的?”
李宋麒出现在先登台的垛口上,仍是戴暖玉朝天冠,着一袭深蓝锦袍,居高临下,虽语带嘲讽戏谑,目光却森寒无比,不复当日温和的世家子模样。
他朝两名做了百骑长的贴身护卫怒哼一声:“还不滚过去看看那两个废物死了没!”
两名黑袍银甲的炼气境百骑长早就咬牙切齿,闻言飞身抢了出来,一人一个将兀自昏迷不醒的李左尉与第五旗百骑长抱了回去,不忘回头对刘屠狗怒目而视。
那无声的杀意只要不是瞎子都瞧得出来,只是碍于自家少主未曾发话,没有贸然动手。
黑衣剑士中为首一人拱手道:“大人,属下等亲眼目睹,左营第四旗聚众哗变,围殴上官,将李左尉连同第五旗百骑长打成重伤,还请大人明察。”
李宋麒朝刘屠狗看来,皱眉道:“刘屠狗,骆右尉所说可属实?”
二爷咧嘴笑道:“大人何必明知故问,眼下左营来了我们四个练气,右营算上您的两位护卫有六个,听说您从家里带来八个练气境护卫,这里已经趴下了两个,那就还有四个,十对四,怎么看都是胜券在握。”
他不顾李宋麒渐渐阴沉下来的脸色,彷佛真的把眼前场景当成了街头青皮械斗,继续道:“我们四个识时务,听凭您处置,只不过军中切磋较技误伤了两位同袍是有的,聚众哗变、围殴上官云云,纯属扯淡!”
眼下先登寨里三足鼎立,李宋麒通过护卫直接掌控三旗,剑州子弟占据三旗,原有四旗自发抱团,虽然以排外抱团闻名的剑州人应当是李宋麒的盟友,可真要打起来,肯定达不到十对四。即便校尉大人不顾脸皮亲自下场,后果也不见得好,闹大了难免大家一起滚蛋。
说到底,这跟街头械斗有着根本上的不同,牵一发而动全身,除非李宋麒能以一人之力压下所有反对者,否则就仍要依着制度规矩。
“左营原有四旗确实也该添些家当,但抢夺右营的补给确实不该,延误了右营尽快成军,这个罪名你们逃不掉。眼下春暖花开、狄人异动,熟狄也不免有些不安分,就罚你们原有四旗作为斥候出外巡边,至阴山方可回返。此外,所有缴获八成上缴,两成留为自用。”
李宋麒看向左营四名百骑长,沉声问道:“你四人可服?”
四人对视一眼,默默无言。
长驱数百里巡边,随时可能被狄人的羽箭夺去性命,还要被拿走绝大部分进项,这可不比海东帮送血贿那种肥差,缴获未必有多少,其中凶险却是极大。
然而平心而论,这等堪称苛刻的条件,作为惩罚就颇为恰当,甚至张金碑等人也会承认,即便此行要搭上些人命,能换来百匹优良军马也值了,更别说所谓的八成会有多少水分了。
既然李宋麒没有过分压人,四人也就只能领命。
刘屠狗拱手一礼,回身就走,以宗师之身屈居百骑长,面对先登寨内外的勾心斗角,他经常有种看到小孩子在争抢吃食而自己也加入其中的荒谬感。
然而这种可见世间百态的公门修行确实有益,是以规矩能守就守,稍稍逾越还可,掀桌子就不可取了。
余老大咕哝道:“刘老弟,看在你那一百匹好马的份儿上,哥哥们就陪你走上一遭,这先登寨就留给校尉大人折腾好了。”
任西畴难得多说了几个字:“且让他们先争上一争好了。”
刘屠狗看了一眼第二旗百骑长,心道这任西畴倒是个明白人,只是心思太过幽深,今日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一直对自己鼎力相助,竟比交情最深的张金碑还要果断,有机会倒要单独聊聊。
张金碑点点头赞同道:“我看那几个剑州人,虽然是以姓骆的为首,却属陆丙辰最为出彩,两人都是大族出身,相互间未必肯谦让,也许能从这方面着手。”
四人走出不远,正路过一间刷了白漆的土坯房,房前还插了一根旗杆,挂着一面写着医字的旗子。
其余三人都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刘屠狗心中一动,不禁想起了陆厄和那个叫做弃疾的小药童,下意识扭头向门内张望。
上回进去时空旷无人的前堂竟然有人,白发,面色如婴儿般细嫩红润,眼神中却带着一种沧桑冷漠,望之不似生人。
正是自称边圣门下走狗的魔门鬼医。
他靠着椅子坐着,双手搭在那张疑似是用人皮蒙住桌面的方桌上,两手之间摆放着一个光滑圆润的人头骨。
陆厄笑道:“刘旗总别来无恙,可否进来一叙?”
第四十六章 你不是魔谁是魔
刘屠狗回头看向三位百骑长,张金碑摆了摆手:“晚间再去我那里详谈。”
二爷拱了拱手,笑道:“一定到。”
待三人走远,刘屠狗转身走进医馆。
窗明几净,虽然主人的做派与魔头无异,这间前堂却无丝毫阴森之感。
“刘旗总在先登寨这个小水潭里扑腾了半月,可还尽兴?”
在刘屠狗的灵觉中,陆厄整个人宛如烈火烹油,在肆无忌惮地熊熊燃烧,那火焰却并不灼热,而是透着一股无可挽回的颓败腐朽。
“你还能撑多久?”二爷答非所问道。
陆厄毫不避讳地答道:“近来血食吃得越来越多,能留住的血气却越来越少,若无意外,寿数不足三年。”
当说到“意外”二字,他加重了语气,直勾勾地盯住刘屠狗的眼睛。
“你那些手下我看到了,功法玄妙、进境神速,看似是佛道玄门的内观之法,与兵家将门壮大血气外炼筋骨之法走了相反的路子,却在锻体筑基上有霸道奇效。尤其妙在既不用枯坐诵经,也无需泡在药罐子里,无两家之短却兼有两家之长,这一点实在有悖常理。只不过……”
刘屠狗哈哈一笑,搬了一把椅子坐下:“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既然不是内观、外壮这两条路子之一,在绝大多数修士眼中便是不折不扣的魔道!不是说不能兼收并蓄另辟蹊径,然而那是宗师慎之又慎才敢涉足的领域。从筑基就如此离经叛道,稍有行差踏错便会根基不稳,骂你一句误人子弟都嫌轻了,分明就是害人道基,毁人成道希望,其中歹毒更甚于杀父夺妻。”
二爷挠了挠头,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有一丝赧然:“想必你也听说我是如何募兵的喽,除了少数资质心性足以承受我所传功法的良家子,再就是身陷苦狱的可怜人,不就是不想随便害人嘛。至于毁人道基,这周天之下能成道者才几人?”
鹤发童颜的陆厄展颜一笑,竟颇给人仙风道骨之感:“可怜人?你可曾告诉这些可怜人,如此筑基固然速成且极有威能,前提却是要折损寿元?除非迈步灵感以天地灵光徐徐挽救,否则越是修炼有成,寿数越短。哦,你并无此弊,想来是有秘法的,有你护持,他们既死不了也必定忠心耿耿。只是这样一来,你练的就不是兵,而是死士!”
二爷置若罔闻,又自顾自回答起陆厄第一个问题:“先登寨这个水潭虽小,却可以养龙。陆厄,你可见过神通境界的大能么?那是真正的飞龙在天,打个喷嚏都要地动山摇。”
他站起身,转身望向门外的一方天空:“你怎么看我我不在乎,世人怎么看我我亦不在乎,我只是不想不明不白死在大神通者一个不经意的喷嚏之下,如果可以,我还要替那些因飞来横祸而死的真正可怜人讨还一个公道!”
陆厄也站起身,走到二爷身边,也望向浩荡青冥,问道:“敢问刘旗总意欲何为?”
刘屠狗嘿嘿一笑,再次答非所问道:“你可听过轩辕圣皇与屠龙氏的故事么?所谓上古圣道,在我看来,与世俗争夺并无分别,屠龙氏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操持贱业的屠子罢了。”
白发鬼医微微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是答道:“自然听过,那些所谓神人杂居时代的上古逸闻,多是无聊文人的牵强附会、痴梦臆想,若真有那等大能,何以今日圣人不显、天人不闻?”
二爷习惯性将手摸向腰间,却发觉已经没有那冰凉的刀脊可供他摩挲,悻悻然垂下手臂,道:“陆厄,我打听过了,你虽是医官却未入军籍,仍是自由身,若是我帮你续命甚至更进一步,可愿入我第四旗?”
没有料想中的欣喜若狂纳头便拜,陆厄淡淡一笑:“刚刚才着眼万古圣道更迭,熟料话头一转,就只盯住了眼前三亩薄田,刘旗总若是做了先登校尉,陆厄自然拱手听命,若只是个百骑长,想必其他旗总也不答应。”
刘屠狗毫不意外,自嘲一笑:“我不过堪堪收下百人,竟就养出几分欲集天下英才于掌中的小癖好,选出几个好苗子细细栽培,真是颇有看着圈中猪羊日渐肥壮的喜悦之情,见笑见笑。”
他扭头看着陆厄向自己摊开的手掌,愕然问道:“怎么?”
白发鬼医笑道:“既然想收买人心,自然要先下足本钱,养猪养羊还得喂饱喂足呢。”
刘屠狗哈哈大笑,蓦然出手攥住陆厄手腕,刀气蓬勃,引而不发。
陆厄体内灵气立刻如开了锅的沸水般剧烈涌动,骨白色的罡气喷薄出体外,化作一件纤毫毕现宛如实质的道袍,隔绝开笼罩周身的凌厉刀气。
这件罡气道袍上甚至通过灵气的不同薄厚而勾勒出许多符箓纹饰,显得华贵无比。
陆厄不愧是在练气巅峰停驻数十年的人物,能以老迈身躯锁封住如此多的灵气也当真是了得。虽然他的血气寿元不断流逝,一身灵气却积攒得雄浑无比,固然在所蕴神意上比不得二爷,量上却是远远超出,以至于能在护体罡衣上如此挥霍。
刘屠狗啧啧赞叹了一声,笑道:“别误会,就是帮你调理一下,说不得会有些疼。”
陆厄神情一松,方才只是身体千锤百炼的本能反应,反应过来后便主动散去了那件华丽罡气道袍。
“看不出你这老魔还一心向道。”
刘屠狗边说边将心刀渡入陆厄体内,不是其他人的一丝一缕,而是整柄。
若是有宗师在场,便可看到猛虎衔刀的神奇气象。只是这头猛虎并不像绝大部分宗师的气象那般有着遮天盖地的威势,反而具体而微,只有人的手掌大小,不显狰狞,反觉可爱。
陆厄看不到,但能感受到那道刀气中所蕴含的恐怖威力,只这一道刀气,足以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紧接着那道刀气猛地散作成千上万根细针,钻入陆厄四肢百骸。
无边的疼痛席卷全身,所有筋骨血肉都发出无声的哭喊,在向他描述即将死亡的可悲命运。
千锤百炼的巨量灵气再也约束不住,轰鸣着,争先恐后向着那无数根细针围剿过去,甚至因此离开了赖以存身的窍穴经络,蔓延向周身每一块血肉,而那每一块血肉里,也疯狂涌出许多连陆厄自己也不曾留意的精纯灵气,一遍遍洗刷着周身百骸,要将异种刀气驱逐出去。
白发鬼医咬牙狞笑道:“竟有如此霸道不要命的锻体法门,你不是魔谁是魔?”
第四十七章 爷孙俩
刘屠狗闻言笑道:“是魔是佛,与我何干?”
他心随念动,气象猛虎过陆厄荒芜的心湖识海而不入,自白发鬼医的眉心跃出。那无数细碎如针的刀气也钻出其体表,将早已不受控制而再次浮现、混沌成一团浓郁白光的罡衣刺了个千疮百孔。
陆厄汗湿重衣,勉励收束住周身灵气,苍白的脸色恢复几分红润。
“多谢!我竟不知血肉内还有这许多精华,受此一激,寿数立添三五载春秋。”
刘屠狗点头道:“不必谢我,你那藏风纳气的法门我看了个七七八八,当真奇妙,只不过你的灵气太过驳杂,纯化起来并非易事,远非靠自身血肉温养出来的灵气精纯有用。”
“我这套纳气法门本是道门延年益寿的心法,唤做‘温吞水’,靠的就是一点一滴慢慢纯化灵气,待得不冷不热,才真正吞入腹中,用来筑基虽嫌太慢,却最是温和稳妥不过。我少时自负才高,又受到那部记载有边圣言行的前人遗著启发,便将自幼修习的这套法门胡编乱改,变成一门不折不扣的魔道功法,起了个名字叫做‘蛇吞象’,其后境界突飞猛进,却生生卡在灵感的坎儿上,四十年不得动弹。”
刘屠狗闻言暗道侥幸,自己当日在大雪原上病虎吞天,九口吞出个伪练气巅峰,与陆厄的情形何其相似。
幸而自己没有沉浸在那驳杂灵气带来的虚幻境界里,而是继续勇猛精进,将所有灵气都用来一遍遍打磨心刀,不留一丝杂质在气海之中,尤其机缘巧合在与裴洞庭的拼斗中灵而感之,避免了成为又一个陆厄的可悲命运。
修行之路,当真步步艰险,稍有差错就道基尽毁。
他忽而想起一事,问道:“我上回见到弃疾那孩子时,就发觉他的呼吸极为悠长,简直细不可闻,猜测他要么天赋异禀要么便是修炼了独特的吐纳功法,如今看来便是那‘温吞水’了,你这人虽然不是好人,在教导弟子上还真是挺有良心。”
陆厄点点头道:“弃疾资质极佳,宁可慢些,也绝不能再走我的老路。”
刘屠狗灵光一闪,道:“我一见他便觉有缘,你若不介意,我愿意传他一门筑基功法,也许有相辅相成之效。”
陆厄回身向后院内招呼了一声,并不见回音,过了片刻,后门处蓦地探出一个小脑袋,小脸白皙红润、灵气非常。
小药童弃疾仍穿了那件有些肥大的破旧道袍,头上挽着道髻,插了一根白骨簪子,一对乌黑的大眼珠子盯着刘屠狗看了片刻,张口道:“你腰里悬的短刀怎么没了。”
二爷拍了拍斜插在背后的屠灭刀刀柄:“融了铸成这把长刀了。”
“哦?那可惜了,那柄短刀傻乎乎的挺可爱,不像这把长的,太凶恶,像头老虎。”
刘屠狗很是惊奇,说刀傻乎乎的,自然是因为灵性被扼杀融入心刀的缘故,至于如今这把像老虎,自然是神虎入炉造成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弃疾答了一句,终于想起陆厄,扭头问道:“先生,你有什么事?”
“这位刘旗总要传你一套功法,你要认真学。”
“哦。”
弃疾答应一声,又看向刘屠狗,一双大眼睛眨了眨,问道:“你的功法可以让刀跟我说话吗?”
刘屠狗摇头道:“你还太小,气血不足以养刀,但你可以选一种花草,练得好了就能跟花草说话了。”
弃疾闻言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晒干了的草药,问道:“这些行吗?”
二爷不确定道:“天知道,要不你练着试试?”
弃疾鄙视地瞪了一眼不着调的二爷,抬手指着头上的白骨簪子道:“刀也行,花草也行,那这个呢?”
小药童意犹未足,另一只手又指向桌上的圆润头骨:“这个呢?”
二爷怒道:“小孩子不要贪得无厌!”
他伸出手掌,掌上绽放半朵凄艳血海棠,果然吸引来小药童的惊艳目光。
“我要教你的法门唤作种心根,一旦修成就可以像这般现于体外,妙用无穷,选哪种花草随你的便,而且正好可以拿‘温吞水’纯化出的灵气来浇灌,如此有趣儿,要不要学?”
弃疾歪着脑袋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刘屠狗如释重负,当下便将《乙木诀》的入门心法传给小药童,丝毫没有避开陆厄的意思。
白发鬼医默默听着,这种心根之法固然奇特,却没有超出佛道内观术的窠臼,于他虽有启发,但也仅此而已。
弃疾十分聪慧,将入门心法听了两遍,就已经一字不落地记下。
随即这个小药童向刘屠狗道了声听不出多少诚意的谢,便从桌上取了那枚头骨,自顾自跑回后院儿去了。
刘屠狗不以为意地笑笑,比起当日跪在瘟庙前泥泞中的那位少镖头,他反倒更喜欢这个心思单纯的小药童。
他也学着弃疾的样子向陆厄道了个别,很是潇洒地扭头出了医馆的门。
陆厄看着刘屠狗的背影,眸子中没有一丝情感,静立半晌,突然开口道:“那半朵红花可不是他嘴里所说的什么心根,而是真正的灵气化形,惹了如此年轻的宗师高手,是不是有些后悔?”
后门处再次闪出一人,黑衣、长剑,赫然是剑州过江龙里极为出众的陆丙辰。
“李宋麒背后家族与陆氏虽然同为殿下效力,却各有自家的小算盘,不然也不会把右营校尉交给骆家那个小小旁枝来压制我,除了向长公主示好,可不就是怕我反客为主?殿下要的是掌握先登卫的结果,由谁来掌握反而不重要。我若不有所作为,难有出头之日。”
他看向陆厄,微微迟疑道:“六爷爷的意思是?”
陆厄嗤笑一声:“骆家来的是无足轻重的旁枝,你这个主家的庶子又能强他多少?我当初离开剑州,就是见不得那些口口声声家族利益实则各怀鬼胎的族中争斗,你既然被发配到这里,眼界不妨放开些。族里没多少根基,何不借一借外力?”
陆丙辰笑道:“六爷爷不就是我的根基?既然您发话了,我自然知道怎么做。”
白发鬼医点点头:“从今天起夹着尾巴做人,一时得失不算什么,总有出头之日。”
他摸了摸隐隐作痛的眉心,幽幽道:“这先登寨,怕是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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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一章补更。)
第四十八章 余波浅淡(补更一章)
刘屠狗独自回到只住过一夜的宅院,才进院门就见和老四正灰头土脸地站在阿嵬不远处,胸口甲片上有个极明显的马蹄印的凹陷,他两眼放光,却不敢凑到白马的跟前。
二爷笑道:“这夯货脾气不好,再招惹它,就不是只疼不伤的一蹄子了。”
他看了一眼和老四圆滚滚的脸上、那道从左耳延伸至嘴角的显眼刀疤,这名什长老卒满面风霜之色,估不准确实的年龄,除了也穿甲带刀,气质举止却更像牧马人,而不是边军披甲人。
见到刘屠狗,和老四脸上神色变幻,但最终还是行了个马马虎虎的军礼,低声问道:“不知旗总大人要如何处置我和手下兄弟,当真要把我们扣在先登寨?”
刘屠狗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咧嘴笑道:“你们失了军马、误了军令,不待在我这儿,难道还要回去受军法处置不成?”
和老四扯了扯嘴角,却没再说话,默默行礼后躬身后退出了院门,显然已经意识到无论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二爷摇了摇头,非得经历几次血战,才有可能将手下人心真正凝聚。
他看向阿嵬,这匹原本普通的坐骑迭逢奇遇,这修为是蹭蹭往上窜,额头半朵血海棠煞是鲜艳夺目、妩媚多姿。
“灵应侯府两件宝贝都便宜了你,可越是如此,那些没得逞的势力就越不会放过咱俩,早晚还会因此生事。我离着神通境界太远,手下这么点儿势力也不堪用,你若是不想被人抓到大卸八块,就更努力些,成了灵感境大妖才能有些自保之力。”
阿嵬眼中流露出思索之色,低声嘶鸣了一声,垂下脖颈拿额头去触碰刘屠狗的手掌。
刘屠狗轻轻一翻掌,拈住半朵血海棠,这可不是被阿嵬吃下的那半朵诡异花朵的本体,而是实实在在的刀气织成,其中神意也与本体似是而非,算是屠灭观想法结合了乙木诀的一种变化,筑基之种子。
他抬手将刀花按进白马额头,或者说是按进它额头的血花里。
白马的眼睛瞬间血红一片,额头血花毫不客气地将刀花吞噬,随即竟散发出淡淡的光华,通体流光溢彩。
刘屠狗可以感觉到,阿嵬的气息强了一截,但离着练气大成罡衣罩体的境界还差了一些,也不知是因为身躯强健庞大需要的灵气也更多,还是兽类天生修行进境就比不得人类。
总算这夯货灵智大开,听懂了主人的忧虑,终于知道主动修行,想必能加快进境。
基本理顺了第四旗上下,刘屠狗颇有些踌躇满志。
这些日子尽做些没什么趣味儿的琐事,嘴皮子用得最多,刀子却总没机会染血,远没有当初在渭水谷地和大雪原上搏杀挣命来得酣畅痛快。
琐屑红尘是把软刀子,固然能磨砺出真正能隐忍待时的枭雄,更多的时候,却只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消磨掉人的奋进之意。
刘屠狗可不想在灵感境界上蹉跎几十年,而勇猛精进之心,便如磨刀一般,不可有一日懈怠。
或许左营老四旗这一趟北巡阴山,能让自己再度快意挥刀?
想到此处,刘屠狗几乎迫不及待要出发了。
他拔地而起跃上墙头,环顾四周,立时看到许多院落中第四旗军卒的身影。
借着左右营分立,各旗重新划分了地头,总算有了几分军营的规矩,而刘屠狗所住宅院周遭的房舍便都留给了第四旗。
左营几位百骑长能主动让那帮桀骜不驯的大爷们尽数搬家,对刘屠狗来说是份不大不小的人情。
二爷微微一笑,很快便找到了相隔不远的的桑源,一张憨厚圆脸,一对无情狭长眸子,一道眉心鲜艳刀痕。
因为这厮熟悉寨中情况的缘故,刘屠狗便把回寨后办理军需的差事交给了他,此刻正忙得不可开交。
全旗出巡数百里,需要准备的东西实在不少,事无巨细都要考虑周详,绝不是轻松的差事。
感受到刘屠狗的目光,桑源扭头看来,见是自家百骑长,忙微微躬身:“大人!”
注意到动静的军卒纷纷停下手中活计,目光汇聚过来,其中却蕴含了一点儿不同以往的东西。
刘屠狗微微分辨,却也分不清那究竟是到了地头终于认命的麻木不仁,还是在认命后重又生出了一丝可有可无的念想。
人总是如此,一旦目标无法达成,不甘心之余总能退而求其次地安慰自己。
想到这些人里有不少甚至不会骑马,真厮杀起来恐怕还要下马步战,二爷就有些头疼,好在巡边旷日持久,路上稍稍耽搁些日子倒也无妨。
更远些的地方,其余三旗的院落里也是忙碌异常,打磨刀剑、修理弓弩、养护马匹、准备干粮饮水伤药等一应行军必备之物,比之第四旗这边儿相对有条不紊了许多。
刘屠狗看到北面不远处又有一人跃上墙头,朝这边儿挥了挥手,仔细一看,是任西畴。
他轻笑一声,足尖轻点,从房顶墙头飞掠而过,几个呼吸间便飘落进任西畴所在的院落。
以半块青铜面具遮住左脸的第二旗百骑长站在院中,见到刘屠狗进来,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刘屠狗笑问道:“任老哥找我有啥事儿?”
“魏大托我向你致意,感谢你对陈别驾的一路护持。还说若是路上有什么额外花费,可由我将账目明细转给他,绝不让你吃亏就是了。”
二爷愕然,才刚吓唬完阿嵬,就有正主之一找上了门,竟还毫无顾忌地在这隔墙有无数只耳的院子里说出口,怎么想都有些诡异。好在任西畴似乎与魏大是一党,应当不用动刀动枪。
至于所谓的额外花费、账目明细以及绝不吃亏云云,是暗示自己编一套说辞把事情都推个干净还是在隐晦地威胁二爷交出无心纸?
毕竟除了当时在场的几个人,可没人知道那张神奇纸页被一匹马给吃了。
偏偏这几个人要么身份不凡要么根本就找不到踪影,即便是二爷,背后也极可能有个病虎做靠山,处理此事的又是有些交情的魏大,难怪这么久都风平浪静。
而军方的势力,刘屠狗至今都不知道张鸢背后是谁,但既然当初慕容春晓能绊住云骑校尉,事后自然也不会有太大的后患,天塌下来自然有那个小娘儿顶着。
这么一来,那场交织了无数阴谋背叛、至今仍有些扑朔迷离的厮杀争夺,原本应该沸反盈天的余波,竟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了。
兴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突然又翻作滔天巨浪,带给刘屠狗灭顶之灾?
这世上终归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刘屠狗略略一想,也就将这事儿彻底搁下,眸光重新回到任西畴的脸上。
“我确实是从魏大那里得知了你的真正修为和脾气秉性,一位恩仇必报的少年天才宗师。对你这样前途无量的人物,能在尚未闻达时帮衬一把,不敢说雪中送炭,但绝对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是以今日才毫不犹豫地支持你。”
刘屠狗哦了一声,脸上有些小得意,心中波澜却只是一闪而逝。
仿佛知晓二爷心中所想,任西畴微微一笑道:“我并不是诏狱中人,只不过与魏大有些淡如水却称不上君子之交的浅薄交情罢了。他也只告诉我关于你以及陈洪玉的事情,内里究竟如何,他不说,我也不问。”
刘屠狗不置可否,相隔千里替人传达机密,哪怕这机密非当事人不可能明白,这交情又能浅薄到哪里去?
“你跟魏大如何我不管,第二旗助我在先,我自然要投桃报李。任老哥,可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
“谈不上效劳不效劳,只是想跟刘老弟做笔买卖。我是野路子出身,在江湖上也做了几年人人喊打喊杀的魔头,不愿去给诏狱做鹰犬,就只好托庇在先登寨里。那些个昔年仇家一日不死绝,我这心里便一日不得安宁。”
任西畴看着二爷,斩钉截铁道:“助我灵感,供你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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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更一章,是不是很有节操?尽管不尽如人意,刘屠狗的小小势力终于初步经营完毕,略显沉闷的种田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该放下手脚大砍大杀了,欧耶!)
第四十九章 灭族百骑长(一)
长风卷春草,马蹄奔腾急。
春日温煦明亮的阳光中,一支扎眼的黑披风骑兵在草原上驰骋。
这是一支百余人的轻骑兵,大部分人没有着甲,长兵器极少,几乎人人都背了一柄弧线阴柔的狭长钢刀,许多长刀还被色泽艳丽的绸缎包裹,给人一种肃杀而妩媚之感。
这支骑兵明显马比人多,却称不上精锐骑兵才可驾驭自如的一人双马,大部分无主马匹被十几人驱赶,跟在大队后头。
杨雄戟望了望身后第四旗军卒的军容,扭回头对着刘屠狗不满地咕哝道:“俞小娘儿送刀就送刀吧,咋连裹刀的那些绸子也一并送了,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哪里还有点儿强旅劲卒的彪悍劲儿?”
刘屠狗哈哈一笑:“本来就不是,这些日子有多少人从马上栽下来摔得鼻青脸肿,我都懒得数了。”
董迪郎也凑上来,惫懒道:“都是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大人上赶着给他们授记传功,这是多大的福分,居然还有人怕死怕疼,出来这七八日也才一半人开始筑基了吧?”
这家伙黑披风下是一身精致鱼鳞甲,兜鍪挂在身前,除去背上一柄分量不轻的切玉大刀,铁枪硬弓箭壶一应俱全,幸好胯下也是匹难得的良驹,不然还真驮不动校尉之子这身家当。
刘屠狗没搭理他,而是自顾自回头望了一眼,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半数人的额头上都多了一道殷红刀痕,这些人均如阿大曹春福一般,陆陆续续接受了二爷那神乎其神的拈花授记,次数与接受刀气的多寡各不相同,限于资质,五十来人全都停留在筑基境,没有一个迈入炼气境界。
只是即便是有刘屠狗在旁护持,仍是陆续有十一人因体质不合,经脉碎裂而死。原本因为和老四等人加入而越发壮大的第四旗又恢复了百人规模。
这十一人死相凄惨,周身被刀气开了无数血洞,个别几个更是连头颅都炸裂,全尸都没留下。
自愿授记的士卒立刻锐减,生怕步了那十一个倒霉蛋的后尘。
刘屠狗的目光停驻在徐东江的身上,这个江南破落士族出身的瘦弱少年在以春草心根筑基后犹不知足,生怕被曹春福等领悟了更高等血海棠心根的人后来居上,自愿修习屠灭锻兵术,还咬牙请刘屠狗直接给自己灌顶屠灭心刀。
这可是连杨雄戟与董迪郎两人都经受不住的刻骨疼痛,刘屠狗慎之又慎,将蕴含屠灭心刀神意的一缕精纯刀气按入少年额头,只此一缕,已堪比十朵血海棠刀花。
原本用不着挨刀受罪的少年当即七窍流血,额头竟然自行开裂,鲜血流了满脸满胸。
紧要关头,那株并不被旁人看好的春草心根突然浮现在少年头顶,莹莹绿色微光垂落,缠绕住少年的心脉与识海,将周身皮肤已经呈现大片可怖血斑的徐东江护住片刻,给刘屠狗回收刀气争取了几个呼吸的短暂瞬间。
经此重创,饶是徐东江筑基后身躯日渐强健,仍是形容枯槁、气血大亏。
面色苍白的少年注意到刘屠狗的目光,嘴角微翘,向旗总大人展现了一个发自肺腑的温暖笑容。
刘屠狗也是愉悦地一笑,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在这个少年颓败的外表之下,正涌动着一股顽强蓬勃的生机。
这股生机之中,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寂灭肃杀的锋锐刀气存留其中,这种感觉,与屠灭刀上那些掺杂了紫雷神意的血色虎纹有些神似。
刘屠狗收回视线,朗声道:“桑什长,还有多远?”
在最前方充当向导的桑源急忙减速,待刘屠狗赶上,恭敬答道:“回大人,咱们距离赫伦部的皮市大概还有十几里。”
阴山南麓栖居有熟狄十万,大小部族一十九个,半农耕半游牧,与阴山北麓的南原狄人声息相同,常有联合或者争斗。
老四旗北巡阴山,势必要将十九部都过一遍,为了照顾成军时日尚短的第四旗,刘屠狗分到了一条最为轻省的路线。
虽然这条路线距离阴山不是最近,要兜出一个明显的弧线,但沿途只有四个较为恭顺的小部族,既没有太大危险,又能让第四旗的蹩脚新兵练练马术。
一路磨磨蹭蹭且走且停了七八天,在携带的干粮告罄之前,总算能保证所有人都能顺利跟随大队行动而不至于落马掉队,第四旗终于开始正正经经履行起巡边的职责。
赫伦部是第一站,这个小部族大概五六千人口,战力马马虎虎,在十九部中不上不下,除去放牧种地,以制作售卖精美皮具而闻名,营地三里外设立的皮市吸引了许多熟狄牧民和北地客商往来,算是受周人影响较深的熟狄部族。
渐渐靠近目的地,路上已经可以零零散散看到一些毡帐和牧人。
这些身穿兽袍,头发被梳成无数细小发辫,脖颈上佩戴着白色兽骨项链的狄人见到随风飞扬的黑色大披风,无一例外跪伏在地表示恭顺。
刘屠狗向着不远处一个身材高大的熟狄挥了挥手,那名过路的汉子愣了一愣,有些不情愿地爬起身,牵了马走了过来。
二爷冲他笑了笑,又回头向徐东江招了招手:“下马过来。”
等这个同样不明所以的少年下马走到近前,刘屠狗突然开口道:“徐东江,杀了他!”
少年一怔,那名牵马的熟狄汉子却脸色大变,猛地探手自皮袍里掏出一柄雪亮弯刀,向着徐东江劈头盖脸砍下。
徐东江终于反应过来,可惜已经太迟无法反击,连忙下意识向后退去,结果忙中出错左脚绊右脚,身体扭曲着摔倒在地。
少年耳中听到一声无奈的叹息,接着就见到一道炫目的刀光亮起,旗总大人那柄华丽至极的长刀掠过他头顶的天空,将那柄凶狠的雪亮弯刀连同持刀人的手掌、臂膀乃至脖颈一挥而断。
鲜血喷溅到徐东江的脸上,这让他的脸有些灼热,仿佛在发烧。
少年顾不上擦拭血迹,一骨碌爬起身,就听旗总大人道:“隔着几里远就能闻见血腥气,赫伦部怕是出事儿了。等会儿都拿出点儿狠劲儿来,谁敢怯战,本百骑长先料理了他!”
董迪郎手中弓弦响动,一支迅捷羽箭将百步外一名突然上马逃窜的狄人射落。
徐东江感到一股热血蓦然间涌上心头,忙跑了两步,手忙脚乱跨上马背。
他发觉自己的呼吸比往常粗重了许多,然后,他看到那位如鬼神一般的大人一挥手,斩钉截铁道:“出发!”
第五十章 灭族百骑长(二)
肃杀凝重的气氛在奔驰的骑队中弥散开来,风仿佛大了些,舞动在风中的大黑披风也彷佛沉重了些。
身后沉默跟随的军卒那连绵可闻的粗重呼吸,连同马蹄踏地的激越声响都变得格有力。
刘屠狗右手握住刚刚染血的屠灭,手指用力,虎形刀柄带给他厚重坚实的触感,人刀如同一体。
数里之地转瞬即逝,呈现在第四旗上下眼中的,是一座死尸遍地、安静异常的边地集市。
无数沾满血污的皮子胡乱扔在地上,被马蹄践踏得变了形,而这些皮货的主人,也如破皮子一般无二,形容凄惨地倒毙在各处。
并没有太多反抗厮杀的痕迹,甚至散落一地的银钱都没人捡拾,一场突如其来的高效杀戮在极短的时间里终结了这座皮市的繁荣景象。
桑源靠过来,禀报道:“大人,不太对劲,这些死人都是客商和普通狄人,其中并没有几个赫伦部的战士。”
刘屠狗点点头,扫视一眼满地尸体,总有一二百具。
寒冬已过,皮市并不兴旺,要杀光这点儿毫无防备的平民百姓倒是用不了多少人手和时间。
莫不是赫伦部监守自盗?只是这丝毫不加掩饰清理的做派又不太像。
“赫伦部的营地在哪个方向?前面带路!”
桑源低头应了,拨转马头向着北方疾驰,百余黑鸦紧随其后。
还没跑出多远,迎面传来无数马蹄声,一支千余人的狄人骑兵黑压压地冲了过来,带着不加掩饰的刻骨敌意。
没有丝毫犹豫和问询,这支狄人骑兵已经抽出了形制不一的马刀,发出了意义不明的狂野呼喝。
那扎眼的刀丛和嘈杂的声浪让刘屠狗皱了皱眉,这对刚成军的第四旗而言可真是个严峻的考验。
桑源喊道:“大人,他们说的是狄语,听口音不像是熟狄,怕是从阴山北边窜过来的南原生狄!竟敢跑这么远,当真是胆大包天!”
刘屠狗咧嘴一笑道:“那就是没得谈了?”
狄大多懂周人的语言,生狄就完全没法沟通,再者也无需用言语沟通,在这里遇上,还是用刀子说话吧。
刘屠狗不再犹豫,双腿一夹阿嵬马腹,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方。
白马的速度非比寻常,直接将对方射来的稀稀拉拉的箭矢抛在了身后。
在狄人骑兵的惊叹声中,刘屠狗横刀撞入了对方的阵列。
强壮到不可思议的妖艳白马径直将身前两匹狄马撞开,且余势不歇地一路凿穿。
屠灭刀那带着华丽繁复纹路的刀身格外显眼,将一路上十几匹狄马连同马上骑士都一割而断,千余人的密集冲锋队形被撕扯开一个难以愈合的巨大伤口。
察觉到周遭的狄骑变得稀疏,刘屠狗猛地将屠灭一抡,当空划出一道圆弧状的璀璨刀气。
红青紫黄四色交缠的艳丽刀气依稀呈现一个被拉长的虎形,头尾绵延十数丈,如一道彩色匹练擦过周遭所有狄骑。
数十道血色喷泉不分先后几乎同时开始喷溅,景象壮观而凄婉。
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厮杀震天,以坐骑速度仅次于刘屠狗的杨雄戟为锋,桑源与董迪郎两个最有沙场经验的什长为副,沿着刘屠狗撕开的缺口涌入。
寒铁长钺戟将那缺口进一步扩大,长戟打横,锋锐戟尖凶残地将沿途的狄骑腰斩,戟尾则如铁索横江,将逆流而来的狄人生生撞离马背,甚至早在落地继而被践踏成肉泥之前,这些倒霉蛋就已经内脏碎裂而死。
董迪郎手握长枪,一口气将三名狄骑穿成一串后毫不犹豫地弃枪拔刀,比绣春刀宽大沉重了许多的切玉刀在灵气加持下简直无坚不摧,仅仅依靠马力就将沿途狄骑的壮硕身躯斩得四分五裂。
在那道可怖刀气横空出世的一瞬间,所有额头有刀痕的黑鸦都觉眉心微微刺痛,接着就不由自主从丹田气海涌出一道质、量各异却气息相似的精纯灵气,融汇入他们手中的绣春刀。
黑鸦们来不及惊讶为何突然获得了练气境界才有的玄妙手段,也来不及细细感受丹田气海传来的空虚之感,因为身侧狄骑已经如潮水般涌来。
到了生死关头,挥刀成了无师自通的绝对本能。
比绣春刀的主人们想象中更加迅捷有力的刀锋砍入血肉,发出奇异的闷响,带给大地鲜艳的血色,带给天空凄厉的惨嚎。
“大人神威!犯我先登卫者,杀无赦!”
桑源又发出了豪迈枭戾的狂笑,与平日判若两人。
“大人神威!”
更多的声音响起,在这些或嘶哑低沉或凄厉高亢的吼声中,第四旗凿穿了千余狄骑的阵列,重新见到了空旷的草原和蔚蓝的天空,重又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
而在他们身后,与第四旗反向奔驰的狄骑们留下了一百多具尸体。
这九百狄骑实力尚存,但竟然吓破了胆,丝毫没有回马再战的意思,竟然一路向南逃跑了。
惨重的损失还在其次,仅有一旗的黑鸦也不存在绝对的威慑力,但是那位刀气煌煌、堪比草原上金刀领主的百骑长实在可怖,让他们生不出丁点儿勇气。
第四旗军卒追上刘屠狗,跟着这位至少杀死五六十骑的旗总大人掉转马头。
刘屠狗看了一眼身后,只这一个交锋便少了七八人。
“桑源、董迪郎、和老四,带三十刀卫、多带些马追上去,弄清楚怎么回事就最好,弄不清也没关系,死死咬住,我要赶尽杀绝!”
刀卫指的是那些额头有刀痕、已经开始筑基的黑鸦,算是正兵,地位自然而然高出那些未入门的辅兵。
这些人在刚刚的短暂交锋中一个未损,此时被刘屠狗调出一多半交给三位什长。
和老四带来的十几个手下都是老卒,已经大半成了刀卫,又擅长马术,再加上生性狡诈的桑源和家学渊源的校尉之子,应当不会出事。
剩余六十多名黑鸦可以相对从容地缀在后头,不至于太过消耗人与马的体力。
徐东江骑着马默默跟在刘屠狗的身后,嘴唇已经被他咬破,鲜红夺目。
当初朔方城外,跟徐东江一样无法承受灌顶的其余十六人在少年成功筑基后便隐隐以他为首,不论是存着学春草心根的小心思,还是只是单纯地亲近弱者,总之这十六人与他最为相熟。
等旗总大人展示了更为神奇的拈花授记,这些修炼乙木诀不成,更加不敢修行屠灭锻兵术的懦弱之人壮着胆子随大溜接受了授记,结果熬不过那凌迟剧痛,立刻死了大半。
幸存的几个吓破了胆,只是每天混日子,再也不愿修行。
在刚刚的冲锋中这几人只敢紧跟着唯一对他们友善的少年什长,讽刺的是,等到跟着大队凿穿敌阵,这些人竟没有一个活下来的,尽数做了狄人的刀下之鬼。
徐东江眼中有些茫然,以他如今的境界和身体状态,自保已是勉强,实在无力保护那几个更弱者。
存在感更加薄弱的傅阳关靠了过来,悠然道:“实在可惜,若是假以时日,这些人起码可以种下春草心根,到时候就是你的心腹,如今却早早死了。”
既有对对方冷血无情的愤怒,也有心事被戳穿的羞恼,徐东江禁不住对这个终于没有抱着小羊羔的家伙怒目而视。
傅阳关血染衣襟,已经褪去了几分落魄秀才的酸腐气,对少年的愤怒视而不见,自顾自道:“大人的手下不需要弱者,如果你只有这点儿不堪的小心思,早晚也跟那些人一样,成为马蹄下惨不忍睹的一摊肉泥!”
徐东江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第五十一章 灭族百骑长(三)
一连串的交锋其实极其短暂,只因有着刘屠狗这名宗师高手在,竟迅速演变成九十余黑鸦追杀九百狄骑的惊人局面。
刘屠狗忽然能体会到几分燕铁衣当年单骑冲阵斩杀八百的豪情,也深深知道其中的凶险。
刚才那道绚烂刀气,是以刘屠狗的屠灭心刀所激发,满打满算挥出三五刀就要刀气枯竭,即便能病虎吞天借来驳杂灵气,也无法在战阵之上瞬间提炼精纯,真实杀伤力只怕立刻就要跌到练气境界,而一名练气高手,如果对方执意死战,显然无法在九百狄骑的围攻下全身而退。
幸而当日燕铁衣身后有一营绣春卫,二爷身后也有近百黑鸦。
难怪浩荡周天,唯天子可称至尊,而非由那些高手辈出的宗门大阀奴役众生。数万数十万大军碾压之下,任你门中有多少高手,也终成齑粉。
“大人,对方毕竟还有九百骑,固然能斩尽,却不知要搭进多少兄弟的性命。不如回头去看看赫伦部到底发生何事,再联络另外三旗共同围剿。”
傅阳关纵马凑到刘屠狗身侧,小心翼翼地劝谏道。
刘屠狗摆了摆手,没有说话。他周身气息涌动,虽没有太明显的异象,实则时刻都在暗暗吞吐,积蓄刀气。
杨雄戟眼睛一横,斜睨傅阳关道:“屁!皮市都给人屠了还没动静,那些生狄又是从营地方向过来,赫伦部多半凶多吉少,有啥好看的。你怕死就滚蛋,反正爷爷是要跟着二哥杀狄人,免得他们窜入幽州祸害百姓!”
这厮恨不得杀尽戎狄,听到傅阳关所言立刻就反唇相讥,让这位羊倌儿秀才瞬间涨红了脸。
徐东江会心一笑,自从当上什长又见过了血,这个腼腆少年性子反而开朗了许多,开口道:“大人,傅什长说得不无道理,总该派人通知其余三旗和先登寨,单靠咱们未必能追得上杀得完。”
刘屠狗吐出一口浊气,摇头道:“不是我不想,除了桑源,你们有谁能在草原上找到其余三旗?即便能找到,草原这么大,一时半刻也赶不过来,这趟出来,本就是练兵,只要敢拼命,一口一口吃掉这股生狄并不为难。”
曹春福落后几人一个马身,这个话语不多的汉子提着祖先亲手设计打造的绣春刀,自厮杀之后脸上始终带着兴奋的笑容,闻言狠狠点头道:“大人说的是,咱们这些黑鸦游骑历来便是朔方乃至幽州的第一道屏障,全凭自己的本事挣命,根本不用指望有什么后援。换做其他边州,边军只在城池附近游弋,哪儿敢深入这么远?”
徐东江叹息一声:“史书上惯常的一句烽烟连天,幼时读来不觉得有什么,这时候就知道这烽火狼烟的要紧之处,可惜幽州最北边儿的烽火台便是先登台,咱们想传个消息都没办法。”
刘屠狗再次摆了摆手,道:“这些都交给大人物们来操心吧,咱们只管拿这些狄人做磨刀石。”
远方忽然烟尘滚滚,众人停下话头,都极目远眺,似乎是桑源等人在往回跑。
刘屠狗呼啸一声,阿嵬骤然加速,毫无顾忌地扬蹄飞奔,身后六十余黑鸦随之狂奔。在草原这样一个只有抱团才能生存下去的地方,一个强有力的首领可以得到最大的服从。
两支分开不久的黑鸦再度汇合,桑源脸色阴沉,和老四嘴角伤疤扯出一个狰狞的苦笑,董迪郎也跟见了鬼一样:“前头竟然还有一支狄人的骑兵,约莫五六百骑,被那九百狄骑迎头撞上,两家合兵一处胆气大增,这还罢了,那五六百骑后头还缀着一支人马,隔得太远看不清人数,一千多狄骑没有理会我们,兜头杀向了那第三支人马,两家杀成一团,我们才逃过一劫。”
刘屠狗点点头,问桑源道:“看清第三支人马是什么人了吗?”
“当是赫伦部的人马,我估摸着是中了生狄的调虎离山之计。生狄先以那五六百骑屠了皮市,然后引走赫伦部的战士,咱们遇上的那个千人队趁机屠了空虚的赫伦部营地,再掉过头跟兜了一个大圈子的诱饵合兵吃掉猝不及防的赫伦部战士。”
不愧是常年在北地草原挣命的黑鸦老卒,桑源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顺,虽未曾确认,但合情合理,可能性极大。
“赫伦部大概有多少战士?”
“刨去老弱妇孺和留守营地多半凶多吉少的,能出动一个千人队便是极限,事实上肯定没有这么多。”
刘屠狗咬咬牙,宛如火焰燃烧般的目光在几位什长脸上滑过。
杨雄戟狞笑道:“莫说还有赫伦部几百战士帮忙,即便没有,咱们第四旗也吃得下!”
如此凶悍不要命,登时人人侧目,再加上之前长戟破阵的威风,即便不提他称呼刘屠狗二哥的特殊地位,这厮也已是实至名归的第四旗第一什长。
似乎被他的豪情感染,黑鸦们脸上少了几分忐忑担忧,多了几分沉着坚毅。尤其是那些刀卫,体内分外活泼灵动的刀气总让他们有种不吐不快的振奋,而此刻宣泄胸中情绪的最好方法,当然是挥刀染血。
刘屠狗敏锐地察觉到了刀卫们的微妙情绪,这不是偶然,接受了二爷的拈花授记,宛如于土中播种,收获的心根自然而然与屠灭心刀气息相通,相互间产生了谁也未曾预料到的玄妙呼应。
这些刀卫,无论是体内修炼的灵气还是更为隐晦的情绪、心志,都受到了二爷潜移默化的影响,连自身性格都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顾不上深究这种变化的利弊,刘屠狗当机立断:“第四旗,随我杀!”
九十余骑大黑披风如一朵乌云,以极快的速度毫无掩饰地飘向远处战场的边缘。
生狄与赫伦部的战士已经厮杀成一团,在场外旁观或许还能勉强区分,真要杀进去肯定敌我难辨,至少第四旗的绝大部分人分辨不出来。
刘屠狗蓦然大喝一声,如虎啸龙吟,巨大的声音在战场上空回响:“大周边军先登卫全军在此,愿与赫伦部的朋友们并力杀贼!”
他压下嗓音,回头向部下低喝道:“只管跟着我冲,千万不要停下来缠斗,也千万不要手软,管他生狄熟狄,但有反抗者,杀无赦!”
第五十二章 灭族百骑长(四)
(点娘一直抽,刚刚登上后台,另外昨天那章应该是五十一章,已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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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刘屠狗为锋,九十余黑鸦向着战团中生狄较为集中的部位冲杀而去。
阴差阳错被卷进一场狄人间的血腥争斗,二爷却没有要当个看客的意思。意识到了世俗军阵的威力,刘屠狗已下定决心要练出一支绝顶的强军,至于什么样的才叫强军,怎么着也得压过公西小白的白狼吧?
第四旗军卒胯下的军马都在喘着粗气,奔跑的速度已经明显不如上一次冲锋,然而比起狄人胯下经过长途奔袭追逃近乎力竭的坐骑,已经强出太多。
近两千狄人厮杀成一团,打成了一场你中有我的乱战,许多骑士干脆已经下马步战,激烈的生死搏杀中根本没听到刘屠狗的呼喊,更加没有注意到突然杀出的第四旗,只有首当其冲挡在黑鸦们前方的狄人们发出了临死前的怒喝惊呼。
匹练般的绚丽虎形刀气再度展露狰狞的爪牙,不是牵连甚广的横扫,而是一头扎入刘屠狗前方人群,将一条直线上的人马尽数撕碎。
杨雄戟与董迪郎各持枪戟护在二爷两翼,其余黑鸦紧随其后,组成一个大致的尖锥阵型,算是有了几分正经边军骑兵的模样。
随着刀气弥散,整个冲锋的黑鸦阵型里都开始隐隐充斥着刀气。只是这些细碎刀气太过微弱,微弱到根本没有杀伤力,然而在刘屠狗的灵觉中,正是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刀气,九十余黑鸦特别是刀卫们渐渐生出了几分融汇为一的玄妙意境,如一柄正在成形的锋锐长刀。
而刘屠狗自己,便是这把刀的主人。
不及细想,小小黑云蓦地撞入有再度合拢趋势的战团,只因凡是阻挡在前者都被二爷刀气斩杀,九十余黑鸦轻松突进,如投石入水,泛起毫不起眼的细微波纹。
无数柄一沾即走的绣春刀在这个庞然大物上剐蹭下新鲜的血肉,亦有两名黑鸦被巨大的反震力道带飞,狠狠摔进遍地的尸堆里,被砍开一条通路的同袍们抛在身后。
不乏有面露喜色的赫伦部战士被无差别地杀死,这一部经营皮市,大多数族人都能说一点儿周人的语言,当即有人惊怒交加地喊道:“黑鸦的大人们莫要错杀了朋友,生狄头上的发辫更粗大,胯下的马更瘦弱!”
刘屠狗丝毫不加理会,领着调转马头的部下再度杀回,仍是刀气开路,从另一个方向再次将战团杀了个对穿。只此两个来回,斩杀狄人恐怕超过百骑。
他特意自之前两名黑鸦坠马的地方通过,却不出所料只见到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从残留的气息来看,两人中有一名刀卫,这让二爷心疼得够呛。
生狄中忽然有人发出愤怒的吼叫,一名衣着普通、额头围了一条豹尾的雄壮汉子一马当先,挥舞着一根狼牙棒砸开挡在身前的狄骑,朝着黑鸦们的右翼扑了过来。
他身后紧跟着数十名彪悍骑士,似是准备有样学样将黑鸦的阵列凿穿。
之前太过混乱,刘屠狗竟没注意到这名壮汉,如此凶悍,应当是生狄的千夫长。
此人并不在最先遇到的那一千骑里,想来之前便是他带着其余几百骑调虎离山。
有如此智计和胆量,这位千夫长倒也是个人物。
黑鸦们的右~翼是徐东江与傅羊倌所辖,两人都自觉位于最外侧,以最大限度保证右~翼的兄弟不掉队。
这两人都是初经战阵,唯一一点儿倚仗便是成功筑基后的微末境界,在如此混战里并不比别人安全多少,面对骤然来袭的生狄难免手忙脚乱。
傅羊倌第一个出手,绣春刀大开大合、狠狠劈在对方横扫过来的狼牙棒上。
在实力不及的情况下,如此应对堪称愚蠢,中年羊倌儿秀才被一棒扫落马背,手中长刀崩碎成数截。
徐东江因为距离较远慢了半拍,他没有理会傅羊倌的死活,而是趁着生狄千夫长抡动狼牙棒导致空门大开的机会,合身从马背上跃出,挺刀直刺,撞向对方胸口。
面对如此不要命的打法,生狄大汉脸上却露出嘲讽之色,脏兮兮的兽袍上蓦然浮现一层斑斓罡气,挡住了徐东江手中刀锋。
他右手撒开狼牙棒,探手抓出一柄雪亮弯刀,狠狠朝着徐东江劈下。
散发着莹莹绿色光芒的春草心根悠然浮现在徐东江身前,却瞬间被狠辣刀锋劈散,化作成漫天的光点儿,实际上并没能迟滞弯刀一丝一毫。
反倒是生狄大汉被中看不中用的春草心根唬了一跳,生了犹豫之心,才教刀势缓了一缓。
徐东江眼中的世界仿佛放慢了数倍,他看到一只铁青中泛着血红的巨大虎爪被凭空勾勒而出,一笔一划堪称玄妙,那虎爪成形后便一把攥住了那名练气巅峰的生狄千夫长。
千夫长眼中露出一抹惊恐,哇哇大叫着拼命挣扎,他身边几名彪悍护卫毫不犹豫地挥刀就砍,弯刀剁在坚硬虎爪上,砍得火星四溅。
被生狄千夫长率领的几十名狄骑拦腰一冲,黑鸦们的速度骤降,尤其在两名什长与对方缠斗连同旗总大人也飞身出去救人之后,整个冲锋队伍便近乎停滞。
董迪郎边打马前冲边怒喝道:“想死啊,别停下!”
他的铁枪已经再度穿在数名狄骑身上而无法守回,手里已经换上切玉刀,这柄一看就十分沉重的宽背大刀锋利无比,每次与狄骑相遇都会造成人马俱裂的可怖景象。
杨雄戟则毫不犹豫地回身救人,大戟连挑带削,杀人如砍瓜切菜,将围绕在生狄千夫长周围的忠心护卫斩杀大半。
因这两个最具威望的什长完全相反的行动,还在马背上的黑鸦们瞬间分成两股,一半随着杨雄戟留在原地大砍大杀,一半则下意识跟着董迪郎继续前冲。
被虎爪攥在手心的狄人千夫长满眼赤红,嘴里发出狼一样的嚎叫,只不过他比起大旗门那个外门执事要强悍太多,纵然被爪中刀气割得遍体鳞伤,仍有力气挣扎,急切之间竟然无法拿下。
刘屠狗一心二用,单手挥刀狠狠砍断冲到身前的狄骑马腿,马上狄人滚落下马,被二爷反手往脖颈上一剁,惨叫声戛然而止。
他百忙之中环顾周遭,见到杨雄戟带领的人马已经被团团围住,再难有纵马冲突的机会,禁不住怒骂出声:“蠢货!谁让你们停下来的!杨雄戟,用你的铁戟和坐骑开条路出来!”
杨雄戟闻言舞动铁戟,分离将身前的围上来的狄骑逼开,仰天暴喝一声:“得令!”
第五十三章 灭族百骑长(五)
雪蹄绿螭兽低下头颅,闪着寒芒的铁角笔直指向前方,无需助跑,就地狠狠刨了几下,浑身肌肉剧烈一抖,壮硕沉重的身躯已经以惊人的速度跃起,猛地撞入狄骑群中。
碗口粗的铁角深深洞穿一匹狄马的前胸,直透马背,奄奄一息的狄马被雪蹄绿螭兽硬顶着,不由自主向后倒退,将身侧同伴尽数撞开。
杨雄戟持戟一个横扫,将马上骑士的头颅扫落,徒留一具鲜血喷溅的尸体重重跌落。
无头尸体的一只脚被挂在马镫上无法挣脱,被倒拖着前进,在地上洒出一条血色溪流。
雪蹄绿螭兽蛮横平推出五六丈,硕大牛头狠狠一甩,便将角上马尸甩到一旁,再次低下头颅不管不顾向前猛冲。
牛妖杀马,杨雄戟杀人,一人一妖配合得亲密无间。
一条生路被迅速开辟,滞留原地的黑鸦紧随在后,冲了有数十丈后,董迪郎率领的另一半黑鸦突然从侧面杀了进来,两股黑鸦合流,将附近的狄骑冲了个七零八落。
然而要么因为位置靠后,要么就是坐骑遭创无法冲锋,终于还是有十几名黑鸦没能及时跟上,在原地做困兽之斗。
没经历过战阵的劣势显露出来,三名黑鸦瞬间被四面合围的刀锋砍下马背。
“曹春福,带着你的人下马步战!”
一声怒喝响彻方圆数十丈,刘屠狗做抓握状的左手向着十几名黑鸦的方向狠狠一挥,半空中那只虎爪连同爪中血人一般的生狄千夫长便如同一枚大得过分的流星锤,呼啸着撞了过去,将沿途两名狄骑击得大口喷血、骨骼尽裂。
听到命令的曹春福连同幸存黑鸦连忙下马,他们都是新卒,不谙马战,借助马力砍人都可能反把自己撞下马,更别提一旦停止冲锋被人围攻了。
第四旗的黑鸦都被传授过刀法,是破戒刀法与先登卫百炼刀法的大杂烩,拼起命来极为管用,比起在马上砍人,反倒还没黑鸦们下马步战的威力大。
逃过一劫的徐东江在尸体堆里找到了傅阳关,这位穷酸秀才被扫了一棒,除去虎口开裂,竟然只是被摔晕了,如此凶险情境,说是毫发无伤也不为过。
两人也挺刀加入了曹春福的步卒战阵,不过十一二人,竟然有三名练气高手在其中,彼此掩护着,如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般,下砍马腿,上割人腿,一时间竟然斩获颇丰。
刘屠狗端坐马背、信马由缰,以罡气虎爪握着一个人当流星锤使,且走且战,将沿途十丈内所有骑士扫落。
三名什长率领的小小步卒刀阵解除了被骑兵冲击的后顾之忧,紧紧跟在旗总大人的身后,遇到跌下马背的狄人,二话不说就是一顿乱刀伺候。
刘屠狗背对着这些黑鸦,额头竖痕猩红如血,面色却格外苍白。
屠灭刀气的消耗过大,已经接近枯竭,以罡气虎爪擒拿了对方的千夫长,非但没起到擒贼擒王让对方投鼠忌器的效果,反倒将生狄的注意力尽数吸引过来,陷入了被疯狂围攻的窘境。
原本计划中是要步步蚕食,可不是眼下这样的硬拼,只怕杀尽了这些狄人,第四旗也要减员大半了。
生狄人中突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吼叫,刘屠狗虽然听不懂狄语,却能感受到这吼叫声中蕴含的惶急与愤怒。
显然,主帅被俘已经引起了所有生狄人的注意,无数生狄战士舍弃自己的对手向着刘屠狗扑了过来。
刘屠狗连同十几人的刀阵瞬间成了整个战场的中心,瞬间被层层叠叠围困千百重,如一叶随时会倾覆于风浪里的小舟,在腥风血雨里艰难前行。
极目望去,满眼皆敌,换做心志不坚之人,只怕立刻就要心生绝望。
然而莫大凶险之中也蕴藏取胜之机,生狄与熟狄的分野渐渐分明,演变成生狄围困中心十几人的刀阵,熟狄与董、杨率领的大部分黑鸦在外围撕咬生狄大队的局面,比的就是谁先击溃乃至杀光对手。
这对人数太少、死一个少一个的第四旗尤为有利,前提是刘屠狗能在人潮中屹立不倒。
经过一阵乱战,尤其是刘屠狗率领彪悍黑鸦一通蛮不讲理的大砍大杀,生狄的数量竟然锐减五成,只余六七百骑,熟狄亦损失惨重,不足二百之数,已是没了一大半。
刘屠狗身处局中,无法一览战场全貌,也顾不得深思,此刻当真是从未遇到过的凶险绝境,四周的狄人简直杀之不尽。
他悠然止步,脚下已经倒毙层叠尸身,身后只余九只黑鸦,俱是筋疲力尽、伤痕累累。
刘屠狗将只剩一口气的千夫长踩在脚下,手中屠灭宛如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粘稠的暗红血液沿着刀身上的复杂符箓纹络流淌下来,洒落在千夫长的脸上,糊满了他的口鼻。
“难不成真抓了条大鱼?你是谁?”
二爷脚上用力,一缕病虎乙木灵气渡入千夫长体内。
千夫长呻~吟一声,旋即被口鼻处的鲜血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却被刘屠狗用脚踩住不得动弹,原本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如雪的面容泛起一丝潮红,似乎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
刘屠狗轻声笑了笑,高高举起屠灭刀,绚丽刀身在日光下绽放出夺目光辉,虽不及当日鲁绝哀那般浩大刀光,仍然震撼人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刀光吸引,哪怕语言不通,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刀光中的绝强意志。
天地间虎啸如雷,一头活灵活现、身躯庞大的斑斓神虎现于天上云端,却不曾踏云,而是张开巨口,将天上云彩尽数吞咽入肚腹。
这不只是人人可见的病虎吞天异象,亦不只是灵感才可见的幽深宗师气象,而是两者珠联璧合,将心中丘壑具现于天地之间、众生眼内的玄妙手段,至此,二爷距离神通只差一步,难如登天的一步。
神虎昂然下顾,巨大眼眸中倒映出屠灭刀的真形,更显得眸光冷漠,无情如刀。
千人仰头观看,哪怕那些一心救主的生狄也不例外,天威浩荡,非凡夫俗子可以抵御。
刘屠狗已经竭尽全力,浴血举刀、宛如鬼神的身躯摇摇欲坠。
他咬牙笑道:“成不成就这一锤子买卖了,第四旗听我号令,杀!”
第五十四章 灭族百骑长(六)
随着刘屠狗一声暴喝,半空中的神虎应和如雷,在虚空中一个强有力的蹬踏,猛地合身扑向地面。
身还未到,一阵凶恶的狂风已将方圆数十丈内幸免于马蹄践踏的野草吹得尽数倒伏。
位于中心的刘屠狗大袖飘飞,长发在空中狂舞,举向空中的屠灭刀向着身前狠狠一划,压榨出最后一道杀人如剪草的刀气,先于神虎一步在狄骑中掀起腥风血雨。
有了地上的人马做比,越发临近地面,神虎的身形就越显得巨大无比。
它的一只前爪当先落下,轻而易举将五六名狄骑压成碎肉,另一只爪子则向身前狠狠一捞,轻松抓碎三人两马、顺带将十几骑扫飞的同时,已经牢牢将那道刀气攥住。
神虎将刘屠狗护在身下,后爪甫一落地,立刻人立而起,原地转身的同时爪握刀气扫出一个巨大扇面。
与此同时,神虎的身形急剧缩水,刀气则骤然壮大,虽不及先前精纯凝练,但波及的范围更广,瞬间清空了刘屠狗方圆十丈。
这一击堪称石破天惊,虽然最后的庞大刀气因为追求广度而威力不足,许多被扫落马背的狄人都只伤不死,仍是将这近千狄人的胆气摧破。
原本被无数人马阻隔的阿嵬冲了过来,刘屠狗将奄奄一息的千夫长扔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
他张开大口深深吸气,周身散乱刀气如飞鸟投林,聚成一个晶莹剔透的红色小球,飞进他的喉咙。
那肉眼可见的圆形突起沿着他的脖颈下落,最终发出咚地一声闷响,响彻这片被鲜血浸润的寂静草原。
仿佛也收到了吸引,只余一丈高的神虎合身一扑,化作一件奇特狰狞的虎形罡衣,将二爷和阿嵬尽数罩住。
“杀!”
屠灭刀、神虎骑,散发无穷煞气的一人一马杀向数百狄骑,后者则如惊弓之鸟,溃散如雪崩。
熟狄的战士也无一例外地向北亡命奔逃,眼前这名黑鸦首领境界高到没边儿,杀起人来更是不分敌我,被那头神虎杀掉的,可有许多是赫伦部最勇猛、敢冲进生狄堆里拼命的勇士。
见到自家大人如此神威,黑鸦们士气大震,给不管不顾逃命的狄骑让开道路后,在几名什长的带领下衔尾追杀,一路砍瓜切菜,竟无一个狄人敢停下来反抗。
和老四留了个心眼,带着几个人留下,用最快的速度收拢起战场上的无主马匹,聚集起一个庞大马群,才驱赶着向大队人马追去。
二爷遥遥缀在黑鸦们身后,一边儿勉力维持着渐渐稀薄的神虎罡衣,保证给逃命的狄人以足够的威慑,一边儿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件罡衣不过是个样子货,可是连普通的弯刀和箭矢都无法抵挡的。
他虽未受伤、体力也足,屠灭心刀和识海心湖却近乎干涸,不单气海传来阵阵空虚之感,头颅更是疼痛欲裂。
此刻的二爷连真正的罡衣也无法凝聚,别说遇上宗师高手,再来一个练气巅峰就要凶多吉少。
三五百群龙无首的狄骑下意识抱团,一路向北奔逃。
实际上狄人仍有一拼之力,然而败亡已成定局,虽说无法被人数太少的黑鸦们杀尽,但也逃不出太多。
几十名黑鸦追亡逐北,连杀带赶,割肉般一刀一刀将抱团的狄骑削减到不足三百人。
鲜血和尸体点缀着沿途风景,为和老四的马群指引着方向。
不少因马力不足而渐渐掉队的生狄与赫伦部战士干脆下马请降,丝毫不敢向同样掉队的孤单黑鸦挥刀。
赶上来的和老四一声令下,这些俘虏便乖乖弃了刀箭、交出马匹,老老实实走在放慢速度的马群前方。
走了半个时辰,中途再次经过了那个满是死人的皮市,还遇到了董迪郎率领的接应人马,越发壮大的马群和俘虏队伍最终止步于同样死伤狼藉的赫伦部营地。
刘屠狗和黑鸦们站在营地外,面前跪了一地战战兢兢的狄人,有青壮亦有少数老弱妇孺。
凡是能赶上乃至俘获的生狄都已杀尽,眼前这些都是赫伦部仅存的族人。
那名千夫长已经被割下头颅,尸体倒毙在草丛里无人理会。
一名上了年纪的狄人跪在最前方,干枯褶皱的老脸上刺满已经变了形的青紫色花纹,披散开的稀疏而雪白的头发上沾满泥污,显得十分狼狈。
头回见到狄人里的巫者,刘屠狗不免多看了几眼,脸上刺青倒还罢了,那双赤脚更为醒目,脚掌很宽很厚,与常人的脚差异很大,应当是常年没有鞋子束缚和保护的缘故
他开口道:“刚才你们都听到了,南原狄人已经大举南侵,先锋至少是一个万人队。他们刚刚熬过一个寒冷冬天,人饿马瘦,头一个就要拿你们这些依附大周的熟狄开刀。”
那名年老巫者伏下身体,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以示恭顺,然后才敢抬起头道:“感谢旗总大人为赫伦部报仇雪恨,可以让这些孩子安安心心去投靠别的部落。”
刘屠狗闻言微微有些吃惊,仔细一想就心中了然,在生狄与黑鸦的共同努力下,损失了大部分人口的赫伦部已经失去了自保之力,早晚要被人吞并。
二爷下令和动手杀人时毫不犹豫,此刻倒有些赧然,抬起手抚摸着眉心竖痕,有些自嘲地想道:“这回怕是要在草原上落个灭人一族的坏名声吧,虽说很威风就是了。”
一旁的杨雄戟血染征袍,他今日凭借雪蹄绿螭兽的超卓脚力,往来冲杀、斩杀极多,很是添了几分煞气神采,此时禁不住开口道:“二哥,若是那个死鬼千夫长没有说谎,南侵的生狄万夫长以阴山为中心撒下了九千人马,麾下不过一个千人队,要不要来把大的?”
之前那名死鬼千夫长嘴硬得很,刘屠狗二话不说便大刑伺候。一边儿给他渡入乙木灵气吊命,一边儿又用刀气让对方尝试一番千刀万剐。
千夫长本就深受重伤,有些浑浑噩噩,意志力已经大为降低,哪里能熬得住这样的痛苦?
一番审问之下,第四旗众人纷纷大骂晦气,草原这么大,怎么偏偏就给第四旗撞上了这两支最为胆大包天的生狄千人队?
所幸其中一支在深入阴山南麓的途中折损了小半,否则黑鸦们必然要多死上几个。
至于另一名千夫长,竟是还没来得及使用罡气护体,便被刘屠狗第一道突如其来的刀气斩杀,这才导致了那支千人队的迅速溃败,转而去投奔那位正在率领部下调虎离山的千夫长。
桑源很是惋惜地看了一眼那具身首异处的尸体,故意叹息一声道:“这种有王室血统的实权军官,可是能换来天价的赎金的,可惜了。”
刘屠狗哈哈一笑:“不是还有个万夫长么?”
他环顾还活着的七十多名部下,几乎个个带伤,所幸都是轻伤,没有断胳膊断腿的。
但凡在刚才的乱战中受了重伤的黑鸦,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在二爷眼中,普通黑鸦士卒倒还罢了,几名什长个个斗志昂扬。
毕竟以不足百人击破两千人,纵然刘屠狗所杀就要占到三至五成,仍然是极骇人的战绩。
万夫长?
因了二爷一句话,七名什长乃至许多刀卫的面容愈加振奋狰狞,功名之心大盛,煞气杀心也与战前有天壤之别。
刘屠狗笑道:“怎么一个二个都如此急不可耐,几十个人就想奔袭千里去取大将首级,嚼得碎、吃得下么?也不怕被崩了牙!”
第五十五章 阴山下(一)
“蠢材!马这种畜生何其娇贵,哪能这么一味不惜力地鞭打?冲锋之前更是要充分休息积蓄马力,宁可你下马扛着它……”
和老四的大嗓门在黑鸦们的行进队列中回响,作为七位什长之一,又是为第四旗收获二百匹骏马的功臣,自然而然显露出几分在军马监中带兵养马的火爆脾气。
刘屠狗闻言笑笑,心中却并不如何愉悦。
一场算不得救人的厮杀之后,第四旗的黑鸦们损失了四十多位同袍,刨去一位百骑长、七名什长后只剩六十七人,其中辅兵死了大半,刀卫亦损失十几人,堪称惨胜。
若是一般的百人旗,定然已经崩溃,即便是禁军边军的精锐,遭到如此惨重伤亡也势必士气全无。
可由于二爷在近乎绝境之中做出了举刀招神虎的惊世之举,其不可匹敌的神威已经深入人心,尤其是修行入了门的刀卫,情绪、意志均受到那头神虎的感召,心中迟疑恐惧被一扫而空,只剩下纯粹的战意。
拈花授记是刘屠狗模仿老狐狸心传之法,又结合自身功法机缘巧合下摸索出来的,虽然与后者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但仍不失为一种练兵的妙法。
如今二爷已经彻底确定,拈花授记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被授记人的心志。
身处令人热血喷张、神魂激荡的战场,刀卫们很难察觉到这种影响,只会以为那战意便是自己的真实想法,更别说身边同袍个个如此,久而久之自然会习以为常,把自己当做天生的英雄好汉。
随着二爷境界的攀升,这种影响的程度明显在增大,尤其在神虎成形显化后更加显著。
或许有一日,真的能将手下刀卫们炼成不惧生死的傀儡死士?
当然了,以二爷的心性,即便真有那一天,也断然不会抹去刀卫们的神志,但这些刀卫的生死,却实实在在已经攥在二爷的手里。
刘屠狗所忧心的地方并不在此,而是,一个野路子的拈花授记已经如此神奇,二爷的天资真的能高成这样,随随便便就创造出此等绝学?
那比这高妙出无数倍、认字学法易如反掌的禅门心传之法呢?
那位心思难测的野狐禅师,真的没在其中夹带些私货?
二爷一路所思所想,在武道上无数天才般的想法和创造,真的只是因为天资过人与机缘巧合?
二爷一路所为,真的全部出自本意?
如此想来,刘屠狗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他看着阿嵬头顶那半朵血海棠,无数疑团浮现心头,纷乱繁杂,令人头疼欲裂。
他看向杨雄戟,眼神中竟也带上了从未有过的狐疑审视,把这厮看得毛骨悚然。
“二哥,你看我作甚?要我说,让赫伦部给咱做做刀鞘也就罢了,常军门送的东海蛟鲨皮就那么放着确实可惜,弟兄们也不能总是用绸缎裹刀,可把这十几个赫伦部的战士收进第四旗就有些那个了,咱们可是宰了他们好些族人呢,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刘屠狗下意识看向最前方,被自己神威所慑、自愿投靠的十五名熟狄战士,有了这些对生狄仇恨入骨的战士加入,第四旗不但恢复了百人规模,还有了能说狄语的向导,算是一举数得。
董迪郎凑过来反驳道:“越骑卫里大半都是异族,不一样拼死为大周效力?这些熟狄从来就是有奶便是娘,打疼了就摇尾巴,有大人镇着,不敢耍花样的,只是……大人的功法要不要教?”
杨雄戟瞪眼道:“那还得了!”
刘屠狗眸光一闪,笑道:“教!为啥不教?”
这下连董迪郎看二爷的眼神儿也有些不对了,叹息一声道:“草原上强者为尊,上层权贵间阴谋诡计一样不少,但普通牧民就要淳朴得多,能被传授神功绝艺,这些狄人一定会对大人死心塌地的。”
听到“死心塌地”四个字,刘屠狗眉毛一挑,抬头看向浩荡青冥,口中呢喃,声音细不可闻:“师傅,那咱们就拭目以待了,最好不要有这么一天。”
“二哥你说啥?”
刘屠狗低下头用力按了按眉心,然后抬眼笑道:“没啥。”
片刻间,他已将心中阴霾驱散,对于无法捉摸把握的人和事,原也不必费心。
第四旗在赫伦部的废墟上不止补充了人手,还备齐了聊胜于无的粗坯刀鞘、可撑半月的干粮以及诸般杂物,马匹有两百余匹,刀卫们已经开始学着同时驾驭双马。
绣春刀断折碎裂了不少,做不到一人一柄,只好凑合着用狄人的弯刀,不少黑鸦都打定主意,日后要准备两柄以上,留下一柄作为本命刀来淬炼,其余作为消耗品使用。
幸存的辅兵终于知道了刀枪无眼、生死无常,咬牙恳求刘屠狗再次授记,事后结果堪称喜人。
毕竟经历了一场真正命悬一线的大战,这些人的心性都有了不小的提升,先前几次筑基虽然不成,锻体的效果却也多少有些,两相叠加,终于成就。
草草埋葬了战死同袍之后,这支已经有了些精悍模样的百人旗继续北上,不去理会另外三个需要巡视的部族,而是绕开一切人烟和可能存在的阻拦。
前方,横亘于天际、在大地之上播撒下大片阴影的雄伟山脉,已经遥遥在望。
朔方雪花大如席,阴山更在朔方北。
这座传说无数的山脉,首次在刘屠狗的面前展露一角真容。
还没真正登山,草原上的野草已经迥异,草叶的高度陡增,渐渐漫过了马匹小腿。更北的地方,草丛甚至开始遮挡视线,若在其中展开厮杀,当真要杀人如草不闻声了。
再往上,便是接天连地的蜿蜒山脊,光秃秃的不见丝毫绿色,只看见积雪皑皑。据说除了少数几个天然隘口,高手还好,普通大军则根本无从逾越。
刘屠狗看向校尉之子:“这么险要的地方,为啥不建筑雄关来守护?若把先登寨立在此处,足可当十万兵了。”
这问题他曾问过张金碑,后者只告诉他一个荒诞无稽的传说。
董迪郎摇头道:“董家在朔方已历四代,我对阴山却知之甚少。事实上千百年来不论大周还是戎狄都曾数次派兵,想要占据阴山,却无一例外折戟而回。其中因由从来秘不示人,史书中更不见半句记载。朔方军民间倒是有传说,说是阴山乃鬼神居所,非凡夫可以窃据。”
“哦?张金碑跟我说是神仙居所,你说是鬼神,这话你信?”
董迪郎摇了摇头:“其实我爹应该知道,可他不说。”
刘屠狗目光灼灼:“张宝太说曾在阴山下遇到一位道人,教他于无声处听惊雷,要不咱们上山看看,也撞一撞仙缘?”
第五十六章 阴山下(二)
阴山脚下,第四旗一百黑鸦披荆斩棘,在已经变得齐腰深的野草中行进。
所谓撞仙缘,自然只是二爷的戏谑之言,换做才出兰陵的狗屠子,还可能无知者无畏地上山瞅瞅,如今修为愈深、见识渐广,自然不会再那么莽撞。
阴山上若真有传说中的神鬼,极有可能是鲁绝哀那样能移山填海的人物。
二爷可不会忘记灵应侯府中遇到的那对灵感境界的师兄弟,好像就出自一个叫做阴山玄宗的门派吧?弟子尚且如此,若说师傅是个神通境界的老怪,当真没啥好奇怪的。
从对方的行事和跟二爷的过节来看,贸然带兵上去,找不到还好,真要见到了,多半没啥好下场。
是以越是靠近阴山,刘屠狗的心神就越是绷紧,生怕倒血霉正巧遇上老怪物发神经,突然就天崩地裂把这一百条小命给葬送喽。
长风烈烈,吹得野草时而倒伏、时而起舞,黑鸦们的大黑披风也是翻滚如浪。
天上传来一声凶戾鸣叫,其中透着冷漠与威严,引得众人纷纷抬头。
只见一只白色大鸟在众人头顶的山岭上空盘旋,双翼展开能有一丈宽,硕大无朋,赫然是一只草原白雕。
董迪郎啧啧赞叹道:“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这白雕虽还比不上神鸟海东青,仍是难得一见的灵物,普通狄人敬之如神。”
“哦?我听说西北凉州有一个豪族大名李氏,以擅射闻名,人称射雕李,岂不是天生与狄人犯冲?”
刘屠狗仰头看着,暗自松了一口气,跟董迪郎提起自己东来路上听到的轶闻。
唉,不知何时自己也能如这大雕般出入青冥?
腾云御剑,那可是神通境界才能做到的。
那闻名西北的射雕李,又能不能射落大神通者?
董迪郎笑道:“大人真是广博,射雕李原本是幽州大族,与绣春卫齐名的射雕卫便是他家的。二百年前的铁骑西征,绣春卫只去了一个营,由李氏子弟组成射雕卫却是全员皆动,堪称举族从征。因为先皇要重用新兴起的东北狄人,就命李氏不必返回原籍,扎根凉州去防备西戎了。”
刘屠狗点点头,感叹道:“又是铁骑西征,这二百年来的周天大势,尽由此中而来。”
董迪郎哈哈一笑:“如今大周正当盛世,然而狄人坐大后不复恭顺,西戎也恢复了不少元气,眼瞅着就是连年大战。我爹说要不了多久,要么是铁骑征北,要么就是第二次西征,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
二爷眸子明亮,心中涌动起一股豪情,若真是如此,说不得今后二百年乃至更久远的周天大势,便要在自己这代人手中开创。
凭着手中屠灭刀,未必不能封王裂土!
“山上有人!”
负责开路的一名黑鸦突然叫道,抬手指向前方的山岭。
半山腰上,巨大而陡峭的山壁上赫然开了一个月亮形状的洞口,鬼斧神工、如同拱门,是第四旗此行翻越阴山的必经之路。
因为年代久远、岁月剥蚀,桑源和董迪郎也不清楚这拱门到底是纯出天然还是人为开凿,拱门并不大,不足以供大军快速通过,却正适合第四旗这样的小股斥候进行渗透。
刘屠狗随着那名黑鸦的手指望去,因为角度问题,透过拱门只能看见山那头明亮的天光,而在天光的包裹中,拱门正中站着一个青色的模糊人影,依稀可以分辨是个女人。
还真是活见鬼了,可千万别是阴山里的老怪物。
没等黑鸦们做出反应,青衣女人突然拔出背上长剑,向身前一抛,紧接着轻轻一跃,竟踩着那柄泛着青光的长剑向山下飞来。
“备战!没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出手!”
刘屠狗深吸一口气,自背上的东海蛟鲨皮刀鞘中抽出屠灭刀,凝神静气,压下心中一股莫名的兴奋。
青衣女子居高临下,几个呼吸间就跨越三十余丈,冲到黑鸦们的头顶。
这下众人看得分明,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洁白如玉的瓜子儿脸上娥眉淡扫、樱唇红润,尤其一双大眼睛中星光点点、水波涟涟,似泣非泣、宛如含露。
她穿了一件式样极其简单的青色长裙,纤腰束素、乌发如云,也如二爷一般披散着,直至腰臀。
除去额头一条镶嵌碧玉、银线织就的抹额,青衣女子全身上下再没有任何雕饰,一双藕色绣花鞋一闪而逝,隐没于裙底。
她飞到刘屠狗近前,从碧光湛湛的长剑上腾跃而起,长剑则余势未歇,嗤地一声直没入土,只露出晶莹剔透的紫色剑柄。
青衣女子飘然落下,单脚踩在剑柄上,一双动人心魄的水润眸子先是在屠灭刀上短暂停留,然后才看向刘屠狗,樱唇轻启道:“你们从南而来,可曾见到生狄的千人队?”
语声轻柔,却听不出一丝感情。
刘屠狗松了一口气,这剑仙一般的小娘儿不过是在借山势取巧,并没有超出驭剑的层次,看上去玄妙非常,其实压根儿就不是神通御剑之术。
他仔细端详着对方那双前所未见的奇异眸子,仿佛有无数剔透琉璃蕴藏其中,焕发着迷离的光彩。
除去抹额,青衣女子的装束与狄人迥异,说的亦是极纯正的周人言语,刘屠狗也就直言不讳:“见到两支,都死了。”
青衣女子点点头,看向刘屠狗身后:“借我一匹马。”
二爷咧嘴一笑,还是决定与人为善,毕竟如青衣女子这般年轻的宗师,不但自身前途无量,身后也一定有极硬实的后台,能结下善缘就最好不过,最起码不能平白无故地结怨。
他向着和老四挥了挥手,后者则赶紧牵过来一匹骏马,通体乌黑、没有一丝杂色,是那名死鬼千夫长的坐骑。虽是好马,却因为有些晦气,一直没人愿意骑。
二爷看着对方召回宝剑后骑上马背,试探着问道:“姑娘可知道阴山玄宗?”
青衣女子勒住缰绳,仍是轻声问道:“阁下出自何门?从何处得知玄宗?”
刘屠狗哈哈一笑:“在下是朔方先登卫的百骑长,野路子出身,无门无派。”
青衣女子微微皱眉:“看在大周边军和这匹马的份儿上,我不杀你,若不想死,就不要到处宣扬玄宗的名号。还有,若不想死,也不要去阴山北麓。”
女子说完便打马上山,不多时便穿越了那道圆月拱门,消失在明亮的天光里。
刘屠狗站在原地眯眼瞧着,待青衣女子消失许久,才拍了拍手掌,将屠灭向前方一指:“上山!”
第五十七章 阴山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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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那娘们儿着实唬人,到底什么修为,阴山玄宗又是啥,很厉害么?”
杨雄戟看着当先开路的刘屠狗,不解地问道。
“可不光是看着唬人,人家是正经的灵感境界。至于阴山玄宗,连同刚才那小娘儿在内,我虽然只遇到过这个宗派三位门人,却个个都是宗师高手,你说厉害不厉害。”
杨雄戟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思议道:“这样的宗门,放眼周天都是庞然大物,怎么以前从没听闻。难不成真像那娘们儿说的,胆敢乱传就要死?”
二爷咧嘴笑笑:“你还别说,真要打起来,且不论我能不能胜她,你们这些人绝对活不下来几个。”
“那她还说不许去到阴山北麓呢,咱们咋办?”
“你说呢,二哥我是吓大的?”
说话间,两人的坐骑沿着一条依稀可见的山路而上。虽然年深日久、无人修缮,这条山路并不好走,却仍可供骑兵通过。
等两人登上山腰,通过了那个圆月拱门,杨雄戟放眼朝门外望去去,眼珠子瞬间瞪得滚圆,情不自禁道:“啊!”
群山苍茫,天高云阔,山间草甸浓密茂盛,因着颜色上的浓深浅淡,划分出无数块形状各异的草场,极是好看。
然而让杨雄戟发出惊呼的,并不是眼前难得一见的美景,而是从自己所在拱门向下,沿着山道躺满的密密麻麻的尸体,以及随处散落的无数兵刃和箭枝。
人马皆有,总能有一千多骑,俱是倒伏在登山的路上。鲜血汇成的溪流已经凝固,可以看见当时血水自山道上流淌而下的路线,最下方则是被染红了一大片的草地。
“是生狄!这可不止一个千人队了,谁杀的,刚才那个娘们儿?”
刘屠狗拍了拍阿嵬的脖颈,这夯货便撒了欢儿地顺着山道跑下去。
自从上了战场,白马小妖的情绪就一直无比亢奋,血红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特别是在被神虎罡衣罩体之后,这夯货仿佛开了窍,体内灵气蠢蠢欲动、喷薄欲出,眼瞅着就要突破一个重要关口。
刘屠狗仔细观察了沿途的尸体,无论人马,都是被一剑斩杀,或割喉枭首,或穿心透背,干脆利落、毫不留情,竟无一个活口。
回想了一下青衣女子所驭长剑的模样,又以灵觉仔细感受了一番空气中残存的剑意,二爷赞叹道:“瞧着那般俊俏美丽,竟也是个狠心的主儿。阴山玄宗果然不凡,这手驭剑术硬是要得。论起杀人的效率,我可比不上。”
身后陆陆续续过山的黑鸦们也发出阵阵惊呼,饶是也刚刚杀了个尸山血海,仍是被眼前的惨烈景象所震撼。
尤其听到旗总大人说这都是一人所为,第四旗上下个个凛然,才因以少胜多的大胜而升起的些许骄纵之心立刻淡了。
一行人无声地越过众多沉默而姿态各异的尸体,沿着这些死鬼来时的路线反向而行。
桑源看了半晌,开口道:“大人,看这路上的痕迹,该是有几百骑残兵败将逃走了。算上咱们斩杀的,那个生狄万夫长的手下已经折了将近四成。北边这个方向应当没有生狄的大队人马了。”
刘屠狗点点头:“我之前还奇怪怎么一路上再没遇到生狄的大部队,原来全死在这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了。如此一来就更有把握了,兄弟们打起精神,杀了生狄的百夫长,不说加官进爵,起码能让朔方乃至幽州都过一阵儿消停日子喽!”
众人都是振奋,唯独校尉之子可没这么好骗,董迪郎暗自撇了撇嘴,腹诽道:“跟着这位胆大包天的大人,还妄想过消停日子?做梦去吧!”
他看着刘屠狗的背影嘿嘿一笑,心道:“不过话说回来,只要不碰上生狄的主力或是那名青衣女子一般的剑仙,小小百人旗里有大人这样的宗师坐镇,还真是没啥大危险,只管砍人立功就是了。”
眼界开了,这心自然也就大了。
经历过一次大战淬火的第四旗,已经渐渐褪去了先前的青涩稚嫩模样,如在战场上重见天日的绣春刀一般,有了些许独有的锋芒。
这阴山之中既有白雪皑皑的巨峰,也不乏高高矮矮生满草木的小丘陵,想找出条路来还真不容易。
在半山腰上还好,能轻易找到大队生狄人马行路和逃跑的痕迹,可等黑鸦们全数下山,进入了比山外更加茂盛的草甸,没走出多远就有些茫然无措了。
那名青衣女子早就不见踪影,想必已经绕到某座山岭的后面,或是隐没在某处茂盛的林木之中了。
也幸亏如此,否则才从军不久的黑鸦新卒们恐怕会丧失继续向北的勇气。毕竟在他们看来,即便是鬼神一般的旗总大人,也不一定能打得过那名一剑斩千甲的青衣女子。
刘屠狗看向桑源,后者惭愧道:“大人,我从来没到过这么远的地方,并不认识路。”
桑什长又指了指新投靠的赫伦部战士,补充道:“我刚刚问过了,他们也没来过,毕竟赫伦部的草场离这里太远,而且更多的是依靠皮市贸易为生,不注重弓马游牧的。”
二爷挠了挠头,那名死鬼千夫长所知不多,得了一个向南进发、翼护中军的命令就兴高采烈地南下打草谷,准备教训教训被视为叛徒的熟狄部族,而且不辞劳苦地盯上了极靠南方、又弱又富庶的赫伦部。
他是姓贺兰的王室血脉,根本不怕因为擅离职守被顶头上司责罚,还拉上了一位唯他马首是瞻的千夫长同僚。
剩下的,他就只知道顶头上司去了一个叫做万人窟的险地,去做什么就完全不知。
刘屠狗从他口中得到一个大致的方位,随即手起刀落,给了这个在重伤和折磨之下奄奄一息的家伙一个痛快,直到此刻才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该留他一命的。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阿嵬突然嘶鸣一声,声音中透着一股子得意和兴奋劲儿,额头的半朵血海棠红光湛湛,娇艳非常。
二爷狐疑道:“你知道该怎么走?”
白马骄傲地扬了扬头颅,已经迫不及待向前走去。
刘屠狗抚摸着下巴想了想,笑道:“也罢,就信你一回。”
第五十八章 万人窟
在草原之民的传说里,阴山之北有一座万人窟,其中尸骨无数、妖物横行,人进去了十死无生,至于里面死的都是何人,却没人能说得清楚。
不是没有胆大的青壮牧民去寻访过,但都无一例外地有去无回。
久而久之,部落里的巫者们总会告诫初生的小马驹们,千万不要靠近那座幽深不见底的巨大石洞,实在好奇,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此刻,这个凶名远播的巨大石洞前,却整整齐齐布列了一千南原精骑,还有无数狄骑从四方汇聚而来,身上多多少少都有厮杀过的痕迹,有些悍卒的马前还挂着几颗人头。
一名身材肥硕、膀大腰圆的狄人大将立马在阵前,身穿一件褐色皮袍,头戴一顶与大周军队里风格迥异的牛角铁盔,右手提了一柄巨剑,左臂上挂着一面青铜兽面臂盾,臂盾边缘满是锋利的锯齿。
他凝视着眼前犹如被生生削去一半的小丘陵,山体中空,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穴,风从洞口灌入,发出凄厉怪异的叫声。
狄人大将把手中的巨剑向前一指,立刻有一支百人队下马,一手提刀、一手举着火把,在百夫长的率领下向洞口走去。
洞口很大,斜斜向下,足够十几人并行,若是再平整一些,简直可以跑马了。
狄人不明情况,不敢纵马,一百人排成了七八列,小心翼翼地行进。
然而才进去两三列,就有惊呼和惨叫声从洞里传出。
还没进洞的几十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见一道碧绿气柱自洞内喷薄而出,无锋无刃、枝叶蜿蜒,宛如撑天之竹破土!
三五丈粗细的巨大翠竹猛地抖了抖枝干,便将拥堵在洞口的几十人尽数绞碎,之后还余势未歇直入长空,足有十余丈高,在半空中展露撑天之貌。
碧玉般的叶子上有灵气凝结而成的莹莹露珠垂落,连结成线,显得水润灵秀、生机盎然。
狄人大将脸色一变,以狄语大声道:“是哪位大巫在此修行?我是南原狄帐万夫长老东冉,奉了贺兰长春王爷的命令来此,还请出来一见!”
在草原上,有灵感修为的除了手握封地大权的金刀领主与麾下万骑的将军们,就是同样地位尊崇、深受狄人爱戴与畏惧的大巫贤者,金刀领主和将军们即便是要隐世,也会去二山一岛三大祖地跟随元老们修行,绝不可能选择万人窟这种鬼地方。
那么,洞里就只能是某位特立独行、喜欢与妖魔和死人打交道的大巫了。
至于周人,老东冉根本没有考虑这种可能性
果然,洞内一个晴朗的声音回应了万夫长的问话,说的是纯正的狄语:“难道你不知这里是禁地?为什么要带着这些孩子来送死?”
回声很快消散在呜咽的风中,那人说罢就了无声息,显然既不愿意透露姓名,也不准备现身一见。
一株撑天的翠竹渐渐消散,只在半空留下浅淡的轮廓,宛如梦幻。
老东冉冷哼了一声,显然对洞内人藏头露尾的行为很是不满:“这是南原王者的命令,不论你是谁,如果不想死在王帐金刀之下,就离开万人窟!”
他并不认得竹子,也没听说过贺兰王帐的领地内尤其是萨满教中有哪位大巫拥有这样古怪的异象,而对于这类没有大根基的苦修士,打杀了也不会有太大的后患。
是以老东冉再次挥剑,同时左手无声地做了一个手势。
这回剩余的九个百人队中有三个出列,却不是再次进洞送死,甚至没有下马,而是从箭壶中取出特制的火箭点燃,分成三个波次从洞外飞驰而过,将火箭向洞中射去。
燃烧的箭雨顺着风势飞入洞内,照亮了洞口附近大片空间,可以看见洞壁上生长的湿漉漉的苔藓,然而光明之内仍然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因为洞口是斜斜向下的缘故,许多箭枝装在洞壁上,铿锵作响,却没有任何可供引燃的事物。
尽管如此,仍有许多箭矢飞进洞穴深处,许多光怪陆离、奇形怪状的岩石在微弱的亮光中一闪而逝。
反倒是那渗人的黑暗中亮起了一道翠绿的光晕,被箭矢击打出无数火花。
身为南原狄帐金刀领主麾下的精锐万骑长,老东冉赫然也是一位宗师高手,凭借远超常人的目力,已经居高临下看清了洞内的虚实。
就在洞内距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有座高出地面的石台,石台上盘坐着一个人。
老东冉脸上浮现愤怒的神情,洞内以一道剑气绞杀他手下一个百人队的,根本不是什么大巫,而是一个周人青年!
青年的面貌有些模糊,看不分明,但能看出对方有着浓密的须发,长发披散,身材高大却并不如何壮硕,就如同一副巨大的骨架,更显得手长脚长。
他身上穿了一件褐色的古怪袍子,像是周人里一种叫做道士的萨满所穿的法袍,手里则拎着一根翠绿欲滴的同样透着古怪的手杖。
老东冉怒喝一声:“奸猾的周人,竟敢欺骗我,你要付出代价!”
没有装备火箭的六个百人队也开始轮流向洞内射箭,一轮又一轮的箭雨永不止歇,简直要将那个被翠绿色光晕包裹的人影淹没。
有了确切目标的攒射极具威力,叮叮当当声中,周人青年所坐的石台被击打得坑坑洼洼,许多细碎的小石块从石台上裂开,向着洞穴深处翻滚坠落。
草原狄人对付落单的宗师高手自有其章法,先是万箭齐发,箭尽则以铁骑冲杀,待用铜铁刀箭和千百条血肉性命将对方的灵气耗尽,再由己方的宗师高手一锤定音。
这法子自然极为冷血残酷,但也十分划算有效,毕竟一名宗师远比普通士卒要珍贵有用得多。
关键点就在于士卒能承受多大的伤亡。
换句话说,胜负只取决于,在承受不住伤亡而终于崩溃之前,己方士卒能否最大限度地消耗掉对方宗师的灵气,在对方宗师灵气枯竭准备拼命或者逃跑时,是否还有足够的兵力将其拦下。
这是极简单亦极复杂的庙算,最能考验士卒的精锐程度,乃至带兵人的心性与能力。
所谓精兵与乌合之众,所谓名将与庸才,已经尽在其中了。
万人窟外逐渐汇聚的数千狄骑显然都是弓马娴熟的精兵,而老东冉这位万夫长也丝毫没有以麾下士卒性命为念的慈悲心。
洞口对大军来说过于窄小,称得上易守难攻,真要耗死堆死洞内的周人青年,只怕要多搭上数百人命。
然而等到这个千人队所携带的箭枝耗尽,老东冉仍是毫不犹豫地举剑一指:“儿郎们,冲进去,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