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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屠龙氏     屠狗txt下载     屠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八章 请命 贺舵主琞涎叔 祝生日快乐!

    西征事大、诸事繁杂,非是一场大朝会便能议定,能给这项注定要让周天烽火重燃的国家大政定下调子,已称得上功德圆满。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在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穿插了诸多派系乃至夺嫡争斗的人事和兵员调动之后,天子欣喜于大周臣子忠忱、宗室和睦的盛世气象,终是给出了“子孝臣贤,朕心甚慰”的八字评语。

    今日朝会上波诡云谲,说不尽的刀光剑影,诸位王公大臣们心里难免要七上八下、诸般权衡谋算,着实耗费了不少心力,此时大多都下意识松了口气,心道这场看似仓促实则是天子处心积虑举行的大朝会终于要散场了。

    天子不再说话,司礼太监察言观色,今日第一次有机会喊出那句:“有事启奏,无本退朝!”

    这原本就是走个形式,殿中哪个位高权重的王公大臣手头没有几件需要天子决断的大事,只不过没人会在这时候站出来招人厌烦罢了。

    谁料司礼太监尾音未落,竟就有人高声应答:“末将有本启奏!”

    这一声如洪钟大吕,将一些个已开始神游天外的大臣瞬间惊醒,循声望去,心中皆是一动。

    发声者赫然是落霞公西氏的少主公西小白!

    大伙儿这才猛然记起,天子先后跟李北海、东方持国这两位边镇之中的重要人物聊了几句,无论各自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相谈甚欢的模样,却独独冷落了这位落霞公西氏的少主,这种无声的敲打,说不是刻意为之都没有人信。

    在无数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之下,只见一身狼裘白袍的公西小白不紧不慢地走到大殿中央,伏地顿首:“末将落霞将军麾下,白狼校尉公西小白拜见陛下!”

    天子没有回应,只是盯着公西小白不说话。

    这种目光,无论是谁都难免有芒刺在背之感。

    太和殿中的气氛骤然凝固,诸人身上有修行的,气息俱都尽量收敛,没有修为在身的,也是屏气凝神。

    公西小白始终保持着顿首的姿势不变,如一块山岩般岿然不动,连一丝一毫的颤抖也无,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表情。

    仿佛只是一瞬,又似是过了许久,天子终于在一片寂静之中开口道:“卿有何事上奏?”

    公西小白这才一动,直起上半身,微微低着头,朗声道:“启禀陛下,公西氏蒙天子不弃,以落霞一郡许之,虽无郡王之名,而有裂土之实,自家父得授将军之位,阖族上下,无不感激涕零,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能报陛下隆恩于万一。”

    天子闻言,淡淡一笑:“你公西氏的忠心,朕向来是知道的。”

    公西小白连忙再次顿首,复又直起身道:“前者西戎猖狂,蔑视天子、屡屡进犯,我族上下凡有忠义血性者无不激愤,未及请旨,不得已北上迎敌,全赖陛下洪福,侥幸得胜,自落霞向北至于曲水河谷,拓土三百余里。末将此来京师,一是请罪,二是愿将此三百里献予陛下,恳请陛下于该地设郡县军镇、派驻官吏边军,使此戎人之野永为周土!”

    嗡的一声,大殿里窃窃私语之声不绝。

    公西氏在中原百姓乃至庙堂诸公眼中,乃是比戎狄之辈强不到哪里去的野蛮人,本身血统就可疑,习俗衣冠虽偏向大周,却又不尽相同,甚至听说戎人也是这么认为的,草原上都称呼公西狼骑为“公西人”,而非周人。

    是以公西小白所言实在太过出人意料,如狼似虎的公西氏,竟愿意把吃到嘴里的肥肉再吐出来?

    天子同样有些错愕,笑道:“哦?这倒新鲜,朕听说曲水河谷是难得的水草丰美之所,与落霞郡之间的草场更是最好的养马地,你公西氏当真舍得?”

    公西小白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极是真诚:“末将虽是边鄙粗野之人,却也心慕圣人教诲,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道理,公西氏既是天子之臣,打下的土地自然是天子的,我族能得一郡之地,已然心满意足,万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天子笑容一窒,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公西少主表现得如此恭顺,有些话反倒不好出口了,毕竟拓土献地的功劳当真是不小,哪怕明知实现的可能性极小,面上也必须有所表示,否则无以安抚天下边镇豪阀。

    他拿眼一扫曹宪之,既然事关西北四镇,这个恶人自然是要曹虎头来当的。

    才被敲打过的曹宪之心领神会,当下出班,向公西小白厉声道:“公西少主,据我所知,公西氏的狼骑无诏南下,非但占据了天水郡,更纵兵杀人放火、抢夺财物粮食,至今兀自赖着不走,甘州总兵梁腾多次上表弹劾,你竟亲自带兵跑到青阳城下,耀武扬威一番方才撤走,这些事你又怎么解释?”

    公西小白扭头看向曹宪之,拱手一礼,不卑不亢道:“末将还要恭喜大人开府建牙,公西氏身为西北四镇之一,日后定然尊奉曹帅幕府军令,绝不敢有丝毫违抗!”

    他回身同样向着天子行了一礼:“陛下容禀,青阳虽为甘州首府,却地处甘南,与甘中隔着一座青屏山,信息往来不便,即便是同为青阳郡的青屏山北麓出了事,青阳城得到消息都未必有天水甚至落霞郡快。”

    “末将之所以领兵南下,全因天水郡郡守之子弑父谋逆,非但诬陷截杀于末将,还命手下匪类趁着青屏山鹿庄主外出,占据大片山林立下匪寨、侵扰地方。末将侥幸逃得性命之后,因为军情如火,来不及禀报州府,更不及上达天听,只得硬着头皮无诏南下,经数场血战方才于天水郡削平叛逆大军。”

    “然而终究有不少落网之鱼,为了避免这些匪类荼毒甘州,才不得不分兵驻守左近郡县,协助当地官兵剿匪。至于青阳城,乃是州府,干系重大,末将也是去青屏山迎娶拙荆路上,听闻有乱军越过青屏山南下、意欲偷袭青阳城,恐梁总兵一时不察着了道,这才不避嫌疑,仅带一队亲卫便赶去协防助剿,不想竟让梁总兵生出误会,这却是末将的不是了!”

    公西小白又看向曹宪之:“至于曹帅所言杀人放火、抢夺财物,那皆是逆匪所为,末将万不敢认,顶多是麾下士卒采办军粮时与地方百姓有些无伤大雅的冲突口角,更是万万说不到抢夺二字。”

    曹宪之气极而笑,指着公西小白道:“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利嘴!”

    他朝着天子一拱手:“那梁总兵乃是天子亲自拔擢的大将,哪里用得着你公西氏保护?你既叫我一声曹帅,本帅只问你一句,你公西氏何时退兵?”

    公西小白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只须曹帅一声令下,公西氏立刻退兵!只是有一事,末将不敢不奏于陛下驾前。”

    听到此处,许久不发话的天子开口问道:“何事?”

    “方才末将提及青阳城的地理,可知此城虽有州府之名,却无州府之实,一旦有事,无法控扼全州,放在平日也还罢了,如今陛下决意西征,就多有不便之处,恳请陛下将甘州州府移至天水,如此一旦州府有警,我公西狼骑旦夕可至,方是万全之策。加之天水遭遇大乱,民心不定,正需梁总兵此等大将坐镇以安民心。是以末将斗胆,为甘州生民黎庶请命,恳请陛下恩准!”

    “好一句请命!卿所言不无道理,天水郡守及郡军都统皆殁于大乱之中,不知卿心中可有能安天水民心的人选?”

    公西小白微微沉吟,答道:“封疆大吏之人选,自是天子乾纲独断,只是今日竟劳动陛下垂询,末将若不据实以奏,亦属欺君,还请陛下赦臣妄言之罪!”

    天子肃穆的神情中泛着一丝冷意,摆摆手:“卿但说无妨。”

    “既然是改换州府,原本青阳郡守乌肃慎及青阳郡都统袁弘烈自是最合适的人选!”

    “那青阳郡两个位置又属何人?”

    “郡守之职么,青屏山鹿元神于郡中威望不做第二人想,当可安定百姓。至于都统,青阳郡军精锐皆属袁氏,怕是都要跟去天水,短时间内要补上空缺,非鹿氏家将不可。”

    这就更加露骨了,天子闻言反倒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曹宪之却是大怒:“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谁人不知那袁弘烈与你大战了一场,两家已然结怨,鹿元神则是你的岳父!你公西氏真将偌大甘州视为盘中餐了吗?”

    公西小白错愕道:“我公西氏方才向天子献上三百里之地,耿耿忠心,可昭日月!曹帅何出此言?”

    他想了想,才道:“末将正是与袁都统起过冲突,这才不打不相识,知道袁都统是员不可多得的猛将,既然曹帅觉得末将的建议不妥,那不如请袁都统驻兵曲水河谷,则我公西氏一举一动,俱在眼中,想必曹帅足可放心?至于鹿庄主,乃是名门之后,威名素著,末将为国举才,自当内举不避亲,还望曹帅明察!”

    好么,这位公西少主想把袁弘烈放在爪子底下以方便泄私愤不成,顺势又想要其去北边替公西氏挡戎人的刀,如此不要脸皮,偏偏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义正言辞。

    几句对答之间,殿上之人无不对公西小白侧目而视,这位据说是杀戮成性的狼骑少主,非但长得极为俊俏文弱,还有如此辩才,脸皮更是厚的出奇,实在是个异数。

    当然了,公西小白之所以有恃无恐,除了有战力惊人的公西狼骑和妻子的祖父,也就是那位不知死活的神通大能鹿公作为底气,执政敖莽则是其在朝中最大的依仗。

    就见敖莽哈哈一笑,出班打圆场道:“曹帅息怒!公西氏桀骜已非一日,只因其忠心一片,先皇和今上历来都是示之以宽,今次虽然出格了些,可公西少主亲自入京请罪献地,足见恭顺,更何况西征在即,正是用人之际,令其戴罪立功也就是了。若是曹帅仍有怒气,敖莽在此替公西氏向你陪个不是!”

    他说着就要向曹宪之作揖,曹宪之连忙避开,摇头道:“罢了罢了,既是敖执政说项,本帅就饶他一回!只不过长公主那边,嘿!”

    这最后一句,曹宪之是暗里传音,并未宣之于口。

    公西氏与敖莽结盟是不假,但乌肃慎和袁弘烈都是长公主的门人,公西小白如此摆布人家,哪怕只是嘴上说说,陛下绝不会听,但毕竟是在大朝会这等场合说出口的,必定会恶了长公主那尊大佛,给敖莽惹来不大不小的麻烦,天水郡一事背后站着的汝南王殿下就更别提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汝南王在南方对佛门多有压制,双方关系绝不融洽,如今敖莽配合天子扶持佛门,与那三殿下本就尿不到一个壶里。

    敖莽听到曹宪之传音,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冷笑,那乌肃慎与袁弘烈虽然都是靠着长公主的举荐起家,但袁弘烈出身青阳本地士族,与鹿家向来亲厚,如今私下里与公西氏之间不说化敌为友也差不多了,反倒是之前被梁腾借刀杀人,双方已势如水火。这些内情,刚刚接掌西北四镇的曹虎头怕是还不清楚。

    他不再理会曹宪之,退回班次的途中顺势瞥了一眼汝南王,见这位三殿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不由暗叹一声:“这才是咬人的狗不叫啊。”

    天子的目光在殿中转了一圈,对眼前公西氏服软与试探皆有的所谓献地之举,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口含天宪,一言而决:“公西氏献地,足以将功抵罪,无诏兴兵之事从此揭过不提。至于那三百里草原,就依卿所言,于落霞郡之北设养马地,命袁弘烈为马监都统,驻兵曲水河谷,受大内御马监节制!”

    这项任命实在是匪夷所思,诸王公大臣一时失声,便连敖莽、曹虎头并提出这一荒唐建议的公西小白自己都是错愕不已。

    几人错愕之后很快就反应过来,天子这是宁肯将还算听话但立场不甚明朗的袁弘烈当做弃子,也绝不允许公西氏舒舒服服获得那片养马场作为霸业之基,为此还不惜投入御马监这个嫡系力量。

    就听天子继续道:“青屏山北麓并入天水郡,甘州牧郑夔疏于治政,致使叛逆盗贼蜂起,本拟严惩,念其辛劳有年,着贬为天水郡守,许其戴罪立功。当此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事,朕特旨拔擢青屏山布衣鹿元神为天水郡军都统。”

    这个任命同样出人意料,等于默许天水郡成为公西氏的势力范围。

    然而天子似乎打定主意语不惊人死不休:“改青阳郡为军镇,梁腾为青阳将军,总理一切军政。原青阳郡守乌肃慎为青阳水师提督,于二龙峡以东筹办河防水师,直接受青阳将军节制!”

    至此,天子终于图穷匕见!

    大周腹地,唯有东平、西~安、南~宁、北定四府有禁军驻扎,可以称为军镇,其余皆是封国郡县,除此之外,只有边地才有军政合一的军镇,将青阳郡改为军镇,和御马监下辖的养马地一起把公西氏夹在当中,这是要防备谁不言自明。

    乌、袁二人一个受重用,一个做了被重用的弃子,长公主那里当可说得过去,哪怕是袁弘烈,在坐困天水愁城与去曲水河谷挡刀之间,哪个更凶险不好说,但后者无疑有更大的回旋余地,更别提有御马监搀和其中、宗族又被捏在梁腾手里,即便袁弘烈想倒向鹿氏和公西氏,恐怕也不容易。

    至于鹿元神,虽做了天水都统,与自家女婿连成一片,但青屏山老巢却时时被梁腾威胁,也算不得太舒服。

    郑夔被贬,无疑是天子对敖莽的敲打,然而新的天水郡几乎占去甘州的一半,勉强也能接受。

    唯一损失惨重的,只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汝南王姬天养了。

    几乎未在西北落子的太子不露声色,只在心中冷笑连连。

    新晋亲王之位的姬天行则对此时只有个名号的所谓青阳水师心生警惕,这支水师控扼二龙峡,对北面的甘州,南面的河间、清河,乃至西面自家的云州,都有着威胁。

    他暗自沉吟:“乌肃慎?看来等皇姐回来,定要去拜会一二,打好关系才是了……唉,父皇不动声色间翻云覆雨的手段,当真是神鬼莫测!”

    他又看向公西小白:“以一隅而与坐拥大周的父皇周旋,犹能游刃有余,纵然被打击得没了脾气,也是非战之罪,传闻他与刘屠狗交情匪浅?若能以之为援手……”

    不管如何,作为本朝第一个成功突破了一郡之地限制的大名,公西氏在朝堂上诸多势力眼中的分量,已是截然不同。

    天子笑容温和:“卿方才说要为甘州黎庶请命,朕的安排可还妥当?”

    “圣明无过陛下!末将斗胆,代甘州百姓叩谢陛下隆恩!”

    当公西小白第三次向天子顿首时,心中已是多了几分真正的畏惧尊敬。

    至此这场意料之外的诡异奏对算是结束,这回司礼太监没有再问询,而是直接喊道:“退……朝!”

    终于是曲终人散,待天子并百官都离开太和殿,公西小白这才缓缓起身。

    他低着头沉默半晌,忽地轻笑一声,这才抬头转身,迈步向殿外走去。

    这一日,太和殿外的广场上,许多人都记住了这个狼裘白袍年轻人的身影。

    能在天子面前做到这个地步的年轻人,遍数周天又有几人?

    是以那身影虽有些落寞狼狈,落在众人眼中,却是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第九十九章 黑鸦白狼 贺舵主孤独剧毒

    朝会未散,天子禁城正南方承天门的西侧门之内,忽有两骑并肩奔出,一匹全身散发氤氲银光的瘦马,一头如秋叶般金黄的狰狞异兽,分别驮着一黑衣一红衣,赫然是诏狱新任的两位少年都统。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在禁城特别是承天门内外纵马奔驰,两人的声势自然不小。

    此时许多王公大臣的奴仆家将正伴着车马守候在承天门外的广场上,听到响动,许多人难免伸长了脖子,朝那两个少年人投去惊讶和疑惑皆具的一瞥。

    承天门外有御河,河上横架白玉桥,最为华丽宽大的天子御桥居中,东西两侧各一座王公桥次之,再外侧两座官员桥更次之。

    等看清自西官桥上一冲而过的是两个生面孔,不少人紧跟着抬头,朝那块写着“承天之门”四个大字的匾额上方望去。

    匾额上方的城楼正中,站着一位气息浑厚内敛的铁甲人,无数甲士在他两侧排列开来,大周军队那惹眼的火红色军袍宛如赤霞,将城楼映得通红。

    居中的铁甲人只是朝下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竟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嘶!

    不少人暗自咂舌,能让以刻板不近人情著称的南门提督向池山装聋作哑,也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两个少年人有禁城骑马的特权!

    放眼大周,能有这份殊荣人的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只是如此年轻的就实在是凤毛麟角,更何况有特权是一回事,真的拿来用甚至有胆子纵马狂奔,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虽然有少数人认出了窦红莲,隐约知道这个小丫头在诏狱中身份不低,但见此情景,仍觉不可思议。

    “嘿,这次的大朝会,前前后后出了这许多的邪**儿,这大周朝怕是……”一个所在位置并不靠前的家将朝某个方面努努嘴,摇头小声道。

    他的声音极小,也只有身边同属一府的同僚能听到,努嘴的动作更是轻微,但大伙都知道他所指为何。

    那是白玉五桥正南,东西官桥桥口两侧的位置,原本是约定俗成不许站人和停靠车马的所在,此时却给两队人马挤了个满满当当,竟成夹道之势。

    东侧百骑俱是狼裘白袍,骑卒个个人高马大,相貌之中都带着一股子西北大汉的豪雄粗粝,腰间多配以弯刀和手弩,有的背上还有阔刃大剑、特制的倒刺铁网等武器。

    西侧百骑则是黑甲黑袍,骑卒亦多为北地男儿,但似对面一般的昂藏大汉却少,体型更偏向于瘦削矫健,气质上也是阴鸷酷烈多过粗犷豪迈。这百骑除手弩外,皆配有一种类似幽州斩马刀的狭细长刀,少数人甚至背着神臂弩。

    两支骑队的气质虽各异,却显而易见都是强军悍卒。

    相比那两个少年,这两支骑队反倒更容易辨识,毕竟无论是公西氏的白狼死士,还是凶名随着黑鸦校尉刘屠狗一起哄传京师的诏狱黑鸦卫,这些日子都是如雷贯耳。

    许多人明显的感觉到,随着骑银马的黑衣少年冲下西侧官桥,隶属黑鸦卫的一百人马气息立时一变,仿佛一头猛兽自酣睡中醒来,从气势上便将原本旗鼓相当的白狼死士压下一头。

    受此一激,白狼队列中不少人不得不拉紧缰绳、低声呼喝,压制住有些躁动的坐骑,可谓针锋相对,处变不惊。

    阿嵬才冲下桥,便毫无预兆地猛然停住脚步,烂银马蹄践踏得地面上细尘飞扬,宛如踏烟。

    刘屠狗有些诧异,开口问道:“去病、桑源,你们怎么来了?桑源,这都是你的部下?”

    这一百黑鸦修习屠灭锻兵术皆已入味,显见得都是如今归属了血棠营的老营人马,而领头的赫然是血棠营三位百骑长之一的桑源,以及刘二爷曾经的刀仆刘去病。

    桑源连忙低下那张看似憨厚的圆脸,狭长的眼睛眼帘低垂,恭恭敬敬地道:“我等俱是大人的部下。”

    桑源竟少见得有些拘谨,刘去病则要随性的多,禀报道:“二爷早上前脚刚走不久,杨营尉正要按二爷的吩咐打发人去买酒,就另有镇狱侯的令旨及半枚调兵虎符到营,命营里今日轮值的百骑到承天门外候着二爷,说是有差事要办,三位营尉商议一番,最终杨营尉做主,派了桑百骑过来听用。”

    “哦?”

    刘屠狗看了一眼停在身侧的窦红莲,笑道:“我竟没看出来,侯爷平日里都是这么一个急性子?”

    在禁城之内,吴碍吩咐了两件事。一是提取羁押于长安、万年两县大牢内的死囚,充为黑鸦卫的士卒。二是平掉紫阳观,拿来作为诏狱南衙的衙门。

    窦红莲斜了刘屠狗一眼:“怎么,不乐意?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刘屠狗笑笑,无奈道:“也没什么乐意不乐意,只不过若是黑鸦今日因为遵了侯爷的令占得些便宜,他日侯爷想让我们吃亏时,俺就不太好意思拒绝了。”

    这算是阳谋,被吴碍的链锁大佛身镇压住心湖屠刀的刘屠狗,如今可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余地,一旦接了令,当然由不得自家挑肥拣瘦、趋利避害,

    头上多了这么一尊大佛,刘二爷心头自然不甚爽利,也难怪方才一句无心之言就让桑源一反常态、小心翼翼地表忠心,想是这个貌似忠厚实则奸狡癫狂的家伙对二爷可能的不快已有所预料。

    就听窦红莲冷笑道:“真真是人心不足,天底下哪儿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美事儿?黑鸦既入了诏狱,就别想着像从前一般无拘无束、肆意妄为。”

    刘屠狗也不理她,又朝刘去病问道:“杨雄戟人呢?这厮倒是会躲清闲。”

    刘去病笑道:“二爷明明是去见镇狱侯,诏狱却要我们来承天门外等,杨营尉摸不清路数,心里有些打鼓,为保万全便仍是坐镇大营,专门派了桑百骑的老营人马过来,还特意嘱咐,虽是镇狱侯有令,但做什么不做什么,全听二爷的,侯命再大,总不能平白就越过了二爷去。”

    说罢,他不等刘屠狗再问,主动补充道:“我因想着或可见到公西少主,顺带看看这大朝会是个什么路数,便也跟着来了。”

    刘屠狗点点头,他并非贪恋权柄之人,只是对诏狱的这种小伎俩颇有些不快,更别提此例一开,若是换一个平庸些的校尉,这样的事情多发生几次,只怕权威便要动摇。

    哪怕是刘屠狗,有这个自信能压住麾下桀骜不驯的黑鸦,但面对堂堂镇狱侯这般粗腿,也难保不会有人生出别样的心思,毕竟黑鸦里就没几个是正经良家子出身。

    刘屠狗此时细细想来,吴碍虽然皮囊出众、修为高深,但行事气质竟全无出家人的风骨,更像是一个惯于耍弄权术的朝堂官员,总脱不出给下马威、封官许愿、渗透揽权、居中制衡这些路数,然而这实在与他曾经佛门高僧大德的身份不符,也不知本性就是如此,还是刻意为之?

    他转头看向窦红莲:“若没别的事儿,师侄女请自便吧。”

    窦红莲一挑眉毛,忽地好像想起什么,开怀笑道:“小师叔,你还别说,我在这京师里除了我师父,还另有一位长辈,别看他老人家依旧是少年人模样,可论起魔门中的辈分,我得叫上一声师叔祖呢!”

    刘屠狗咧嘴一笑:“哟,是哪个这般不知死活,敢在师侄女面前拿大,分明是不将二爷我放在眼里呐,我要是你,一定大耳刮子抽他!”

    窦红莲连忙摇头:“他老人家一头白发、绿眸赤瞳的,分明就是魔门巨擘,修为必定深不可测,师侄女瞧上一眼都觉怕得紧,哪儿敢有半分不敬?”

    “嗯?”

    刘屠狗原本只是随口敷衍,听到此处,面上并无异样,背上屠灭刀却猛地发出一声激越的颤鸣。

    一百黑鸦的呼吸随之粗重了起来,身上的煞气也骤然生发弥散开来。

    如此明显地显露敌意,对面的白狼自不可能无动于衷,纷纷将手按上手弩或刀柄,亦不再刻意压制越发躁动的坐骑。

    白狼之中打头的是一位穿着并无任何特异之处的中年骑士,他冷着一张脸抬起右手,似是在阻拦,又似下一刻就会下令冲锋。

    他开口问道:“刘侍卫长,这是何意?”

    刘去病没理他,只是看向自家二爷。他并没赶上当初对老魔羊泉子的追杀,对于死了几个老营黑鸦的事儿同样感触不深,与在天水杀得人头滚滚筑京观相比,在中原天子脚下的些许厮杀,就显得太过小心翼翼、温情脉脉了。

    不过这都无关紧要,在刘去病心中,只愿能永远追随着二爷,像当日大雪原上那般快意纵横,余者皆不足论。

    刘屠狗的神情严肃起来,向窦红莲抱拳一礼道:“还请窦都统告知那老魔的下落!”

    窦红莲先是讶然,继而轻声笑道:“诏狱先前收拢了不少真真假假关于你的消息,推测你与那个姓慕容的娘们儿关系不浅,几次隐隐出手相帮。我本来不信,就以你这么个混不吝的驴脾气,凭她还收服不了你。可如今我却是不得不信了。”

    说着,窦红莲目露奇光,笑容越发肆意起来:“你这是上赶着要欠我人情?我算是明白你为何屡屡吃瘪于她了,没少被卖了还帮着数钱吧?如今呐,可不兴千金一诺那一套喽。”

    窦红莲拍了拍芈野子:“他如今托庇于汝南王府。我不是慕容那娘们儿,实话实说,我瞧那老东西不顺眼,你把他除了,就当你我互惠互利了。”

    瞥了一眼刘屠狗脸上的惊讶表情,窦红莲笑容灿烂,向南一骑绝尘而去。

    刘去病提醒道:“二爷,汝南王可不是善类,受宠不说,当日天水设计截杀公西少主,背后十有**就是此人指使。”

    刘屠狗看着窦红莲的背影,咧嘴一笑:“二爷心里有数,俺这个师侄女话虽说的敞亮,可也憋着不知多少坏呢。”

    刘去病欲言又止。

    “有屁就放!”

    “二爷,其实……窦少主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你这个脾气是得改改,别跟谁都掏心掏肺,上赶着随随便便就欠人人情。前不久才因为吞吃她的刀气弄得一嘴血肉模糊呢,这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另外,二爷你不是野狐一脉么,怎么窦少主成了你的师侄女?”

    刘屠狗闻言,狠狠瞪了刘去病一眼,然后竟又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抬手朝刘去病背上一指,说道:“说得有理!当初二爷就不该因为你一句一饭之恩死也知,一时兴起,就用这柄上好的东海沉铁长刀买下你的的命。这买也就买了,当日公西小白送你白狼裘御寒时,二爷千不该万不该头脑一热,就把大好头颅绑在裤腰带上替你还人情,这样一来,也就没有之后接二连三的破事儿了。”

    闻言,刘去病哭笑不得之余,忆及当日无定城活命之情、大雪原授艺之恩,一时竟是痴了。

    在小乞儿心中,纵然天下人皆可杀,病奴独愿为二爷死!

    他忽然翻身下马,伏地顿首,久久不曾起身。

    在一众白狼死士看来,对面一百黑鸦身上原本肆无忌惮散发着的戾气煞气,随着刘去病这一跪,忽然有所收敛,却并非有所消解,反而越发浓郁凝聚起来。

    这样的黑鸦,纵然在先天上或有不足,但较之白狼死士这等精锐中的精锐,在生死相搏之时亦绝不会逊色分毫。

    红衣绝尘,黑衣跪黑衣。

    白狼和黑鸦之间对峙白玉桥头,就差拔刀相向。

    当散朝的诸位王公大臣三三两两行至承天门,被走下城楼的南门提督向池山拦下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诡异的景象了。

第一百章 少年心事当拏云

    一场大朝会,得以登堂入室的王公大臣们固然因为心里头几度七上八下而有些疲累,只能站在殿外吹风的“小官”们更是站得乏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从太和殿到承天门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当真不近,足够大朝会上的情形传遍所有人的耳朵,本以为这场决定了西征连同一系列人事变动的大朝会已经足够跌宕起伏,不成想还没出禁城就瞧见这么一出。

    分别隶属诏狱和西北藩镇的两支精锐骑军在承天门前对峙,甚至要在天子和南门禁军的眼皮子底下火并?

    这简直闻所未闻,更加骇人听闻!

    太子姬天成的脸色有些难看,盯着向池山,沉声问道:“向提督,这是怎么回事?你就任由这两支私军在承天门前放肆?”

    向池山抱拳一礼,面无表情,语气也是极为平淡:“启禀殿下,这两支人马只是来迎接主将,并无他意,末将已经验看过镇狱侯虎符,落霞白狼校尉亦有天子特旨,许领百骑带械入城,是以两支人马停马御桥外并无不妥,末将未奉上命,不便驱赶。”

    “你……难道你要孤王和诸位王公被这两支骑军夹道相送不成?这成何体统?”姬天行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向池山依旧不为所动:“黑鸦卫在北定府卸了一位守门百骑长的甲,长公主府使者更是一枪挑死了北定府南门尉。”

    随着黑鸦校尉一战扬名,关于黑鸦卫的许多消息已经陆陆续续被送到了有心人的案头。

    太子闻言一愣:“那又如何?”

    “那二位同僚受辱甚至身死,听说起因皆不过是言语不敬、有仗势欺人之嫌,听闻真定老王爷事后并未如何追究黑鸦卫,对那位长公主府使者更是仅仅冷落了几天就揭过了。末将的职司,与那二位并无二致,不过就是承天门前一只守户犬罢了,焉能自作主张驱赶天子宾客?。再者一旦出了御桥,便归京兆府,不是我南门禁军管辖之地了”

    “笑话!区区匹夫也配称天子宾客?即便是镇狱侯和落霞将军亲自到了,也定不会如此张扬。再者,天子禁城的承天门又岂是北定府一介府城的城门可比?你身为紫禁卫四提督之一,为父皇守护门庭,职责重大,又岂是……”

    姬天成猛然醒悟,他虽是太子储君,哪怕在父皇的默许之下得以插手朝堂政事甚至地方封疆人选,但当众呵斥一位掌管禁城门户的提督,仍有僭越之嫌,向池山乃天子近卫,即便品阶不高,也绝非寻常臣子可比。

    见太子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在旁的汝南王姬天养轻笑一声:“皇兄没经过战阵,臣弟虽然不像兰陵那般亲领大军征战一方,却也是在自家封国剿过匪寇的,眼前这黑鸦白狼虽然瞧上去气势汹汹,实则并无杀气,不像是要火并的样子。”

    他也不等太子回答,话锋一转道:“久闻向提督做事一板一眼,皆有定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只是你一心守着南门的一亩三分地、不去驱赶那些军汉也就罢了,却将我等宗室贵胄和国家大臣拦下,场面如此难看,这总是不妥吧?”

    汝南王虽然语带讥讽、略显轻薄,总归比之太子要温和不少,向池山同样向姬天养抱拳一礼:“王上所言不无道理,方才那两支骑队有些异动,末将这才斗胆拦驾……”

    他说着,忽然朝姬天养身后看了一眼,继续道:“如今黑鸦校尉与白狼校尉皆至,诸位可自便。”

    说罢,他微微躬身而退,让出了道路。

    虽是如此,却是无人迈步,只因如向池山所言,白狼校尉已至。

    在众人注视之下,公西小白一脸淡然地越众而出,李北海则落后了半步跟着。

    这位公西少主自汝南王身侧缓缓经过,略一顿足,轻声道:“殿下厚赐,小白铭感五内。”

    姬天养眯起眼睛,略显阴沉地一笑:“哦?这话说得倒是不错,不过既然是厚赐,你单单空口白牙道声谢可不行,孤王呢也不为难你,哪日有暇到我府上磕个头也就是了。”

    公西小白面色不变,迈步越过姬天养:“自当登门叨扰。”

    这位与大周朝堂格格不入的公西少主走出承天门,跟李北海耳语了两句,然后独自走上西官桥。

    他走到一半,于桥上停步,一如玉树当风,细长的眸子眼神清亮,展颜笑道:“呦,原来是活阎王当面,失敬失敬!瞧瞧,座下龙驹、麾下铁骑,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初大雪原上的穷光蛋如今竟也这般阔了。”

    骑着银马拦在桥头的刘屠狗咧嘴一笑:“活阎王这匪号可是有日子没听人提了,怎么着,我听说公西氏非但没被你这个败家子败光,反倒越发兴旺起来,这就有点没天理了不是?俺事后仔细想想,当日若非我有这坐骑,连同穿在身上的百年黑狼皮和去病背上的宝刀,无论如何也算不得穷光蛋了。否则又哪能入得了你公西少主的眼,甚至连去病都沾光,让你演一出解衣相赠的好戏?方才还有人劝我不要傻实在,我一听,有道理啊,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交浅言深、一诺轻生死的事儿?怕不都是戏文里编了来哄人的。”

    公西小白摇摇头,悠然道:“你这般一夜暴富的小人物,哪怕坐拥龙驹宝刀,也脱不了穷光蛋的穷酸脾性,又能怪谁?”

    刘二爷闻言怒道:“是哪个躺在雪地里,肋骨肠子都不知断了多少,一副自怨自艾的娘们儿模样,还要靠二爷我舍身救命来着?”

    两个人旁若无人,言语间全没避着外人,在场的除了刘去病这个亲历者之外,哪怕有些猜测,却无人能料到,这两个出身、经历皆迥然不同,却同样名动天下的少年校尉,非但早就相识且惺惺相惜,甚至竟是生死之交?

    想想片刻前黑鸦、白狼还是那般模样,真真令人无语。

    因公西小白走的是西官桥,原本等在东侧的白狼死士立刻迎了过来,将一匹西河龙驹的缰绳送上。

    公西少主快步走下白玉桥,翻身上马:“我不是传信给你,散朝之后去你营中喝酒么?劳动黑鸦校尉这样巴巴地带人跑来迎接,当真是受宠若惊啊。”

    刘二爷摇摇头:“别介,咱俩还真没熟络到这份儿上,今儿算是正巧赶上了,好歹也算相识一场不是?如今你远来是客,我于情于理都该尽尽地主之谊。至于我黑鸦军营重地,也是你想去就去的?”

    公西小白颇有些哭笑不得:“那是我自作多情了,可要说地主之谊,你进京比我早不了几天吧?我跟你说,方才在朝会上着实不痛快,是以我心心念念,就想着找你这个痛快人痛饮一番。我可有言在先,若是你这个地主寻摸不到好酒,别怪我翻脸!”

    刘二爷闻言就有些不乐意了,撇嘴道:“瞧瞧,果然是世家公子,看不起俺们这些小门小户。只不过呢,我还真知道个去处,存有上好的老酒,昨夜才刚去过,可惜非但没喝成,反倒砸了两坛,闻上去那是真香,现下想想,着实可惜啊。你去不去?”

    公西小白眼睛一亮:“什么去处?在哪里?”

    刘屠狗一摆手:“嗦什么,跟上便是!”

    话音才落,阿嵬已然撒蹄狂奔。

    一百黑鸦纷纷加鞭催马,紧随其后。

    公西小白哑然失笑,倒转马头,追赶而去。

    他这一动,身后一百白狼死士自也不敢怠慢,立刻马蹄如雷。

    承天门外,开始陆续有王公大臣走出,早就等待多时的各府车马家将适时上前,将自家主人接走。

    排在最前面的三位皇子行礼而别,其中兰陵王望着黑鸦白狼奔驰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随即抬手招过一个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身兼重任的曹宪之则显得步履匆匆,一副雷厉风行的模样。

    百官百态,各不相同。

    俞达先前站得不远不近、事不关己只是看戏,此时不缓不急地走下桥头,却又禁不住感叹一声:“老喽!我啊,即便身子骨还算结实,可当年那些个雄心、那些个壮志,早就烂没喽。遥想昭武年间,同辈之中济济英才,如今安在哉?”

    慕容盛也是一笑:“痛饮狂歌、飞扬跋扈的少年意气,不知被这偌大的周天、偌大的京师埋葬了多少,却总是年年可见,你说可笑不可笑、可喜不可喜?”

    俞达点点头,一只脚踩上登车用的矮凳,忽地扭头问道:“你觉着这两个年轻人能活多久?”

    “搁在太平年月,祸福只在旦夕间,如今却是难说了,未必其中没有第二个戚鼎、第二个俞达。”

    “哦?俞达不过一愚男子而已,哪里及得上戚鼎天纵奇才,不知这二人中哪一个竟得慕容家主如此看重?”

    慕容盛边登车边哈哈大笑:“戚鼎害人害己,有什么好看重的,若能再出一俞达,方是大周之幸!”

第一百零一章 相逢意气为君饮 贺护法绝版V烂人

    京师西市,匹夫楼前。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孟匹夫独自站在街心,仍是一身玄青色的麻衣劲装,粗重浓密的双眉之下,一双眸子沉静幽深,看不出喜怒。

    他负手而立,正仰头瞧着手下一众伙计在修补门窗。

    昨夜与刘屠狗一番交手,匹夫楼内外一片狼藉,许多的物件儿都是千疮百孔、甚至分崩离析,眼下虽然经过了半日的修补,看上去仍是有些碍眼。

    孟匹夫祖上自然是阔的,兰陵王殿下、晏大学士这等高官显贵,都是楼中常客,后台算是极硬,本身又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大高手,在这西市之中地位很是特殊。

    是以匹夫楼遭此一劫,连累周遭那些个勾栏酒肆的掌柜伙计们都被背后的东家叮嘱警告,此时都有些战战兢兢,说话做事的声响不免小了很多,偶尔有伙计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瞥向那个玄青色的身影,必定会招来掌柜的低声呵斥。

    也因此,匹夫楼周遭竟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街面上的车马行人都稀疏了许多。

    恰在此时,远方忽然隐隐有雷声传来,甚至地面都微微震动了起来。

    匹夫楼伙计们下意识停下手中的活计,扭头朝长街尽头看去。昨夜自家楼主与那位黑鸦校尉的交手声势骇人,不少人更被屠灭刀意波及,受了些小伤,此时仍是心有余悸,在他们看来,仿佛就在昨夜一日之间,这世道竟就变得大伙儿都有些不认识了。

    孟匹夫浓眉一拧,却是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衣袖,这才转身看向雷声传来的方向。

    他周身气机仍是丝毫不漏,却没来由的多出了一股锋锐之意。

    接下来的一幕,让在场的许多人终身难忘。

    两支黑白分明的骑队呼啸而来,一如黑云、一如大雪,都是煞气浓郁、不可一世。

    沿途车马行人纷纷走避,生恐躲闪不及遭其践踏。有细心的人发现,在两支骑队后方,巡城兵马司的兵丁连同京兆府的衙役远远的跟着,探头探脑似在监视,却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身处天子脚下,西市中人自然不会缺少见识,禁军中的彪悍骑队也远远的见过不少,可是敢在西市、这京城之中如此肆无忌惮、纵马狂飙的,还真是头回见到。更别提这两支骑队压根就不是什么禁军,明显是某个权贵的私军,任谁见了只怕都要印象深刻。

    打头的刘屠狗与公西小白并辔而行。

    就听公西少主轻声感慨道:“当日在大雪原上初见,我已知你不类凡俗,却绝想不到,仅仅是这么短的时间,你就已经一举成名天下知,如今更是飞扬跋扈、横行京师。世事之变幻,实在奇妙。想必今日之后,京城百姓又要多出一桩可以说上许多年的谈资了。”

    刘屠狗听了便是一笑,这位公西少主年纪不大,却总喜欢发些似乎是无病呻吟的感慨,当日在大雪原上险死还生之后便是如此,可是呢,这该杀人的时候也不见他有丝毫犹豫手软。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部属,经公西小白这么一说,似乎确实有些奇妙,不由地笑道:“屁!让你说的好像这天下的好事儿都让俺占了似的,其实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当初俺一心想着从军立功成名,却总被官军追杀围剿,后来一路从西北跑到北地,这才终于从了军,结果没当过一天正经官军,先登也好、黑鸦也罢,如今更是进了诏狱,注定到处被人厌弃,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这又上哪儿说理去?更何况说到飞扬跋扈,谁及得上你公西少主?又是屠城又是掠地的,当真好大的威风哟!”

    公西小白连忙摆手:“行了行了,当初我那副凄惨模样你又不是没见过,咱们呐,大哥别说二哥……”

    二人说着,一直走马到孟匹夫跟前方才停下。

    刘二爷居高临下,先是有些意外地打量了孟匹夫一眼,方才笑道:“只是一夜未见,不想孟楼主境界又有增益,真是可喜可贺!”

    在刘屠狗看来,原本只是一味渊深难测、波澜不兴,唯有雄浑气机骇人的孟匹夫,此时此刻就如宝剑藏于鞘中,虽隐而不发,反而给人危险忌惮之感。

    可能这便是昨夜孟匹夫口中所谓藏剑心肠鱼肠剑了。

    这种气息的流露,缘自他心境修行皆有所变化,神意自然滋长生发,以他的境界,一时竟也无法自控,足见其变化之巨。

    孟匹夫原本精光爆射的双眼黯淡下来,眼帘微垂,微微躬身道:“还要多谢刘校尉赐教,方才使孟某触类旁通,如今不过初窥门径、粗浅得很。他日有成,自当再向刘校尉讨教。”

    刘屠狗哈哈一笑:“老孟啊!这你可说错了,如今俺可是已经升官了,诏狱南衙都统。你老哥是不是该给本都统贺一贺?”

    孟匹夫有些讶异,目光自然而然落向刘屠狗腰间那块昨夜不曾有的黑玉令牌。

    他在“诏狱”二字以及“奉旨巡查、便宜行事”那两列小字上扫过,面容不由更加肃穆,拱手道:“本该置酒为贺,奈何如今孟某这匹夫楼残破不堪,实在不太方便待客,怕是要叫刘校尉,哦不……刘都统失望了。”

    刘屠狗立刻瞪眼道:“嗯?老孟你这是不肯做俺黑鸦卫的生意喽?”

    孟匹夫朝刘屠狗身后看了一眼,足足有两百余骑兵,将视线可及的长街挤了个满满当当,只怕今日左近的酒楼都是没办法开门做生意了,经此一闹,难免要搭上许多人情。

    他盯着刘屠狗的眼睛,诚恳地道:“即便孟某勉强开门迎客,只怕仓促间也招待不了这许多人,总不能让弟兄们都站在大街上喝风吧?”

    刘屠狗摆摆手,笑道:“昨天我在你这儿可是一口饭没吃、一口酒没喝,是你偏不让俺走,提着两坛老酒殷勤留客,偏偏我可是一口都没喝着,事后一想起来我就心疼后悔得紧!”。

    “怎么,今日特地带人来照顾你生意,反而推三阻四起来了?再说俺们黑鸦卫都是边州来的粗人,没那么多穷讲究。休要嗦,既然你的地方不方便,俺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朝身后一招:“下马!今儿二爷就请大伙儿在这长街上吃酒!”

    一百黑鸦轰然应诺,笑声很是肆无忌惮。

    黑鸦卫纵横北地,喝酒吃肉时有快马钢刀相伴足矣,又何须桌椅屋舍?

    公西小白哑然失笑,也跟着下马。

    一百白狼见状,纷纷滚鞍跃下马背。

    刘二爷大大咧咧地道:“险些忘了引见,老孟啊,这位是甘州落霞公西氏少主。小白,这位是孟夫子之后,眼前这座匹夫楼的楼主。”

    公西小白自始至终默不作声,只是含笑看着刘屠狗与这位孟楼主插科打诨,此时见刘二爷终于想起自己,便向孟匹夫拱手一礼,语声清朗:“甘州白狼校尉公西小白,见过孟楼主!家父常言,孟夫子天下师表、无双国士,可惜缘悭一面,不能当面聆听教诲,乃是此生一大憾事。”

    孟匹夫连忙也还了一礼:“请代孟某谢过落霞将军。公西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少主,幸何如之!想必少主身后这些,便是威震西北的白狼死士了。既都是英雄豪杰,孟某自当尽心招待!”

    刘二爷这下不乐意了:“老孟啊,他们白狼是豪杰,难道我麾下的黑鸦就不是好汉?你莫要被这公子哥儿吹捧了两句就昏了头厚此薄彼!”

    孟匹夫无奈,只好扭头朝伙计们吩咐道:“别愣着了,吩咐后厨速速准备菜肴,不够的去附近各家采买,立刻将酒窖打开,把所有的老酒都搬出来。”

    一位上了年纪的掌柜面露犹豫之色,小心翼翼道:“东家,都搬出来?这些就可是……”

    不待孟匹夫回答,刘屠狗已是很不耐烦,摆摆手道:“废什么话,快去快去!”

    那位掌柜偷眼瞧了孟匹夫的脸色一眼,见自家东家仍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模样,只得无奈地应了一声,扭头向楼中去了。

    公西小白见状笑道:“孟楼主,你楼中老酒声名不显,远远比不上那取罗浮山泉水所酿、被京师权贵大力追捧的罗浮春,更别提那只闻其名却没几个人当真尝过的通天台金人甘露了,可在下恰好听岳父提及过孟氏老酒,似乎酒方乃是孟夫子亲手所制?”

    孟匹夫点点头:“当年家祖研方亲制的那一批老酒已成绝响,听家父说,鹿公亦是赞不绝口,曾带回青屏山大鹿庄百坛。少主的岳父鹿庄主当年游学京师,也常来我楼中饮酒。时至今日,楼中所留俱是家父在世时依方所酿,也只剩下最后的几十坛,是以方才家中老仆才那般犹豫不舍。至于孟某所制之酒,实在是火候不足,无法拿出来飨客。”

    公西小白不禁动容,看向刘屠狗道:“你刘都统的面子当真不小,我们这些人却是托你的福了。”

    他忽地想起什么,不由感叹道:“我来时路上听说,因为吴二三在罗浮顶上杀人无算、鲜血横流,污了罗浮泉水,那罗浮春除了原有窖藏,新酒已然卖不动了,京师名酒一下子去其二,当真是世事无常啊。”

    刘屠狗咧嘴一笑:“我还说你远在西北,怎么对孟氏老酒如此熟悉,啧啧,这世家公子哥儿跟咱泥腿子还真就是不一样。俺就不明白了,那秀色可餐的鹿家妹子如何就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败家子儿?亏得俺当日还在大鹿庄门前替她阻拦一些个上门生事的世家公子哥儿,怎么转眼就想不开嫁了你?”

    公西小白眼中含笑,却是佯怒道:“如今灵韵可是你的嫂子了,当日也就罢了,再敢没大没小,别怪本少主跟你翻脸!”

    刘屠狗哈哈一笑,回头看了刘去病一眼,这个给公西小白当过侍卫长的孩子曾私下告诉他,由郑殊道在战场上牵线,公西氏已经与敖莽结盟。

    “当日那些个上门生事、欺负鹿嫂子的公子哥儿,都是郑殊道的狗腿子,你可倒好,不给自家媳妇出气也就罢了,还跟郑殊道勾勾搭搭,我今儿可是有言在先,我跟郑殊道有几桩因果未了,到时候你可不要拉偏架。”

    说起来,刘屠狗虽与郑殊道素昧平生,却实实在在互有因果。一则曾跟着慕容春晓去截杀此人,这才与裴洞庭及鲁绝哀遇上。二则两人各得一半春雷、总要有个了结。三则谭恕日后怕是要想方设法讨回原属师门的春雷,难免会起冲突,没准儿还要涉及那个得了公孙龙传道之剑的剑魔吴二三。

    公西小白顿时哭笑不得:“我听你嫂子说,当日郑殊道的狗腿子们去大鹿庄是为了慕容家的小凤凰,结果郑殊道这个正主还没到,慕容春晓就被你给拐走了,我还没怪你惹是生非,你还有脸倒打一耙?”

    刘屠狗却不再理他,而是看向孟匹夫,把笑容一收,道:“这酒如此珍贵,兰陵王和晏大学士饮宴也没见你拿出多少,居然舍得当成大锤来砸人,更别提如此痛快地尽数拿出来给俺们这些大老粗糟践了。孟楼主,俺最讨厌拐弯抹角婆婆妈妈之人,有什么算计,还请直说吧!”

    孟匹夫闻言霍然抬头,郑重道:“昨夜刘都统刀意生光、境界高妙,着实令孟某钦佩不已。不知都统可否为孟某解惑,你与那谪仙帖的秉笔执事鲁绝哀是何关系,缘何这刀法路数与他颇有些相似之处,那日却又于众目睽睽之下硬接他神通一刀,而且竟然真就接下了?”

    刘屠狗闻言一怔,再次上下打量一番孟匹夫,仿佛是头一遭认识此人:“合着你是为了对付鲁绝哀?老孟,听你这苦大仇深的语气,莫非你与那飞仙观主有过节不成?”

    就听孟匹夫淡淡的道:“那老匹夫欠下我孟门数笔血债,孟某与他不共戴天。”

    公西小白轻声道:“孟门曾经鼎盛一时,自孟夫子以下,出过的名臣不少,自然会被谪仙帖惦记上,传说孟夫子及其几位后辈弟子的死,都有谪仙帖的影子,这其中也包括孟夫子之子、孟楼主之父,如今看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刘二爷恍然大悟:“这孟匹夫在俺面前毫不掩饰所修功法和修行疑难,又是吞舟肚量又是藏剑心肠,昨夜更是借机出手,非要逼着俺拿出硬抗神通的真本事,要说是为了兰陵王留客或是纯粹的武夫间意气之争,总觉有些牵强,不成想竟是为了从俺身上体悟克制鲁绝哀万古刀意之法?”

    从来只有刘二爷融汇百家,不想这一遭反被人算计了去。

    他的脸色蓦地一沉:“老孟啊,昨夜我助你触类旁通,你不感激也就罢了,竟还给我下逐客令,这就有些不地道了吧?”

    孟匹夫并不吭声,只是探手从掌柜手里接过一坛老酒,一巴掌拍开酒坛封泥,闷声道:“请!”

    说罢,他也不等刘屠狗反应,提起酒坛,张嘴便灌,酒水淋漓,立时将衣服前襟打湿了一片。

    不到片刻,一坛子老酒已尽。

    孟匹夫将酒坛向地上一掷,道:“孟某此生,心心念念便是报仇雪恨,区区良心脸皮,早就丢干净了。”

    刘屠狗顿时叹为观止,原以为这孟匹夫就是个武痴书呆子一类的人物,不想这等人一旦光棍儿无耻起来,竟能这般彻底。

    只是以鲁绝哀的秉性和行事,只怕明知这孟匹夫的心思,也懒得瞧上一眼,否则孟匹夫恐怕活不到今日,这么一想,此人又何其可悲。

    公西小白叹息一声:“人生无常,绝少快意事啊。”

    “屁!你我未死、今日相逢,又有如此美酒当前,还有啥不满意的?”

    刘屠狗也接过一坛酒拍开泥封,与公西小白手中的酒坛重重一碰,然后回身看向一众或是拎坛或是举碗的黑鸦,朗声笑道:“干了!”

第一百零二章 把酒论心

    闻听刘二爷一声令下,一众黑鸦轰然应诺,意气飞扬。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许多人挑衅地看向身旁的白狼,这些粗鄙的军汉们之间,除了在战场上以刀剑性命相搏,最是乐意在这杯中之物上见个高低。

    公西白狼们自然丝毫不肯露怯,一个个恶狠狠瞪回去的同时,颇有些跃跃欲试。

    公西小白爽朗大笑:“要论喝酒,我公西男儿怕过谁来?喝!”

    说罢,公西少主举坛而饮,飞溅的酒液洒落在他的白狼裘上,原本风流俊逸的公子哥儿,立时流露出豪放不羁之态。

    白狼们轰然叫好,笑声、鼓噪声四起,眼前这个爽利剽悍、野性十足的公西小白,才是他们这些西北汉子誓死追随的少主。

    于是,就在这匹夫楼前的长街之上,黑鸦白狼相对而立,或是拎着酒坛子,或是举着大海碗,个顶个儿的鲸吞牛饮,将那窖藏了不知多少年的孟氏老酒,撒的满襟满怀、遍地都是。

    酒水打湿了街面,浓郁的酒香弥散开来,将本就酒楼林立、热闹非凡的西市化作了一片醉乡酒国。

    匹夫楼的伙计们一面麻利地沿街放置桌椅、摆放下酒的菜肴瓜果,一面暗暗咋舌。

    毕竟这美酒泼街、当街开宴,如此铺张豪奢的奇景,即便在无奇不有的京师,那也是极稀罕的。

    见自家东家珍藏的老酒被这些军汉们如此糟践,指挥伙计干活儿的老掌柜不免面露肉疼之色,颇有些敢怒不敢言。

    至于孟匹夫,他的脸上则丝毫看不出异样,只是静静地瞧着公西少主与刘屠狗痛饮。

    少年人的意气,在这位孟楼主身上早已不剩分毫。

    公西小白狠狠喝了一大气方才停下,他就近扯过一条长凳,大马金刀地坐下,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仰头朝着刘屠狗笑道:“你如今是诏狱缇骑、天子鹰犬,难道不知……这勾结藩镇乃是大忌?倘天子心眼小些,只怕命都要没了。”

    刘屠狗喝得尤为畅快淋漓,闻言停下,将酒坛往桌上一撂,抹抹嘴坐下,也笑道:“勾结藩镇?这藩镇二字,你公西家自然当之无愧,要说到勾结么,俺不过就是和故友喝顿酒而已,哪里够得上?再说了,我身在诏狱,本就是人憎鬼厌,也不差这个。倒是你,知道我如今这个身份,还敢往前凑,这才是给自己个儿找不自在吧?”

    公西小白哑然失笑:“当日大雪原你也在场,后来你家的刀仆又是一路跟着,想必来龙去脉也跟你都说了。我吃了那么大一个亏,痛定思痛,终于把这世道人心看明白了几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以我公西氏如今的处境,一味的奉法循理、规规矩矩,强装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怕也是不会有人相信,还不如飞扬跋扈一些,这样无论是朝廷还是我家,大伙儿都能心安理得。”

    刘屠狗眸光闪动,点头道:“也算有几分歪理。只是有一条……”

    二爷的脸色郑重起来:“屠城灭寨的事儿还是少做,我虽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好人,有时却也心软,他日遇见了,万一心意不通达想要管上一管,怕是这朋友就做不得了。”

    公西小白一怔,目光变得诡异起来,盯着刘屠狗道:“你这狄原上凶名远播的灭族百骑长,还闯上门去灭了孙道林的门,也好意思说我?”

    刘屠狗听了便是一愣,随即猛地一拍桌子,瞪眼道:“放屁!老子一没灭过族,二没灭过门,孙道林就不说了,黑鸦卫是奉命行事,而且也是他主动借刀求死,至于在狄原上,老子带人拼死救下一个熟狄部族,怎么传来传去反成了恶人了?”

    公西小白得意道:“那我不管,须得也叫你尝尝当初我被人诬陷、声名狼藉的滋味儿。”

    刘屠狗哼了一声,反唇相讥道:“那可对不住喽,俺可不是大雪原上那个公子哥儿,受了些许委屈就跟个小娘们儿似的要死要活。当日杀了孙道林,我就跟手下的黑鸦们说过,天下恶名,俺一身当之!”

    他说罢忽地有些好奇,跟着问道:“对了,这传说中的天人手段,今日俺算是见识到了,哪怕只是由神通境界催发的一剑,仍是不同凡响。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朝廷有谷神殿里那位坐镇,就算你公西氏数万铁骑雄视西北,可是面对天人,真就有底气跟朝廷吹胡子瞪眼、擅自兴兵杀得人头滚滚?朝廷又为何能容忍公西氏独霸甘州?”

    公西小白先是被那句“一身当之”撼动心神,看向刘二爷的目光又自不同,接着听了刘屠狗此问,不由笑道:“你也说了我家有数万雄视西北的铁骑,既然如此,我家为何不能独霸甘州?数万精兵,已足以镇压一族气运,未必就比一位神通大能差了。”

    “至于谷神殿里那位,霸道起来那是比谁都霸道,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号称五十四州都土地、百万里中总城隍。可是呢,即便他能凌驾于天下神通和豪阀之上,可如此广袤疆域、大好山川,靠他一个是管不来的,也不可能一人将天下气运都占了去,这位都土地、总城隍,依然需要一个个小土地、小城隍襄助呐。”

    总算找到一个能毫无顾忌敞开了问的,刘屠狗不由心生欣喜,一口气问道:“这天下到底有几个天人?又有多少神通?京北的万柳庄你听说过吗?”

    公西小白连忙摇头:“你问我,我问谁去?这神通已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加之活得又久,谁知道究竟有多少,不过如今有名有姓常在世上行走的也就那么些,想必以你今时的地位和境界,心中大概有数,至于天人,那就更没法确认了,依今日所见,谷神殿里那位应当是一个,道门灵山出过不少,如今有没有却不好说,但起码并不缺直指天人的杀伐手段,至于万柳庄……”

    “如何?”

    “一般人可能听都没听过,我也是托了你嫂子的福,才偶然听闻过一鳞半爪。许多年前鹿公曾不经意间跟小辈们提及万柳庄,似乎与西征牵扯极深,庄中那位更是手段通天。至于究竟如何牵扯如何通天,鹿公却不肯多说了。”

    “那佛门可有天人?除了吴碍和莲花峰,可还有神通大能?哦,吴碍就是镇狱侯,佛门出身,这个你该知晓吧?”

    公西小白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天人应该没有,至于别的神通高僧,就没听说过了,这些你该去问镇狱侯爷啊。”

    刘屠狗不免有些失望,再次灌了一大口酒,恶声恶气道:“说到底,天人难觅,神通已是棋手。你娶鹿家明珠,是不是就奔着鹿公那位神通大能去的?若非如此,即便谷神殿里那位不出手,天子能忍下这口气?”

    公西小白笑了笑,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抬手拿过一只酒碗倒满:“说起来,谷神殿里那位平素里确实甚少插手世俗之事,不知是懒得跟我等蝼蚁计较,还是有什么顾忌。更何况这神通或是近乎神通的高手们也不是个个都买那位的账,我瞧着若非迫不得已,今日那谢山客未必愿意神通。”

    刘屠狗低声道:“我也不跟你打听鹿公到底是不是还活着,这个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这天人与神通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差距,几位神通联手可以匹敌天人?这个你总知道吧,不清楚这个,我就不信你敢擅自出兵。”

    刘屠狗一路行来,灵感宗师见了不少,甚至也曾与鲁绝哀那样的神通大宗师近距离接触。单从声势上而言,比起方才的天人一剑,鲁绝哀刀意摧山,似乎并没逊色太多。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谷神殿里那位与诸位神通大能,便应该是互相制衡、彼此投鼠忌器的关系,这才可能平心静气地隐身幕后,明面上将这世俗之事交给灵感境界以下的后辈们处置。

    可念及神通与灵感之间如鸿沟天堑一般的巨大差距,刘屠狗又不敢真就如此笃定,天人既然是凌驾于神通之上的一个大境界,自然有其道理。可如此一来,如若天人视神通如猪狗、众生如蝼蚁,那朝廷空有数十万禁军,与戎狄之间血战数百年,豪门大阀处心积虑与朝廷周旋,这一切又有何意义?这样的周天,何止是无趣,简直令人绝望!

    公西小白何其机敏,立刻就品出了刘屠狗这几个问题的深意,任谁见到了那天人手段,不会在心向往之的同时,心中升起种种疑问和绝大恐惧?

    他连忙摆手:“打住打住,我区区灵感,距离神通都不知多远,哪里能知道天人的事?你我只需知道,甭管内情如何,这世道就是如今这般模样,即便天人、神通亦有所顾忌,不能为所欲为,我辈尚有用武之地,这就足够了。”

    许久都不吭声的孟匹夫忽地插言道:“刘都统,甲子论道将至,若想解开心中疑问、了断旧日恩仇,如此盛会不可不去。”

    “哦?了断旧日恩仇?差点忘了,以孟楼主的身份和年纪,想必曾经参加过上次的论道?”

    刘屠狗眸光一闪,论道大会他曾听颜瑛提起过,两人还有个再次交手切磋的约定,可听孟匹夫这话里的意思,莫不是此人已萌生了死志,准备届时跟鲁绝哀做个了断?

    一路行来,他遇上的多是同代的宗师,偶尔有些资格老的,却从没想到这一茬。

    刘屠狗才要追问论道之事,忽听远方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慵懒中带着笑意,极有磁性:“好香的酒气!孟楼主可真是舍得,你这是要关门大吉?”

第一百零三章 长公主 贺堂主琞涎叔

    刘屠狗循声看去,就见远处有数十骑走马而来。

    这数十骑皆是孔武矫健之辈,身上都是大周禁军制式的赤袍红甲,可若是细看,袍是上等丝绸制成的锦袍、甲是坚固轻便的犀甲,单是这一套衣甲,所费已然不菲,更别提人人腰间都系了一枚上等白玉所制的腰牌,刘二爷眼睛尖的很,见那腰牌上除刻有“长公主府”几个字之外,还刻了两柄云帚的图案。

    刘屠狗回头打量了一下公西小白:“是了,我说怎么瞧着这些人明明都不认得,却又有些眼熟,你当日在大雪原上可不就是这副德行?”

    公西小白也跟着看了一眼,知道刘二爷说的不是衣着,而是气质仪态,比较而言,这数十骑虽然精悍,但身上的军旅煞气并不如何浓烈,反倒是世家子的贵气更为明显,轻笑一声道:“这是哪里来的少爷兵?”

    两人随口品评着,目光却并不在这些世家子身上流连,而是投向那数十骑居中靠前的位置。

    如众星拱月一般,一个极出色夺目的女子被护卫其中,身上穿着亦是与众不同。

    她头上一如男子般以紫金冠束发,身上则是一件赤色打底、织金蟒纹的窄袖劲装,外罩鎏金龙鳞软甲,背后是一袭深红色披风,胯下一匹胭脂马,腰间悬了一柄剑鞘古朴的长剑。

    更难得的是这女子的容貌亦属绝美,眉宇间却不见一丝一毫的脂粉气,凤眼含威、英姿勃发。

    大红大金这等颜色,寻常女子穿来,难免有喧宾夺主之嫌,刘屠狗一路所见,唯独窦少主与眼前这女子可以驾驭的住,相比起窦红莲清澈爽利中见丝丝魔意的妖异之美,这女子则是雍容华美、贵气逼人,甫一露面,便夺去了麾下所有男儿的风采。

    匹夫楼的老掌柜和伙计们早已跪了一地,额头触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孟匹夫亦是躬身一礼,恭敬道:“孟匹夫见过长公主殿下!”

    刘屠狗与公西小白对视一眼,也是站起身来,抱拳为礼。

    长公主走马越众而出,在马背上展颜一笑,摆了摆手道:“免了!”

    她轻盈地跃下马背,把缰绳扔给身侧一名骑卒,边四下打量着边扬声笑道:“孟楼主,你今日这排场可是不小啊……”

    说罢也不等孟匹夫回答,她扭过头来,目光扫向公西小白:“怎么,我府里这些个少爷兵入不了公西少主的眼?”

    公西小白直起身来,不卑不亢地道:“殿下的府兵个个精锐,皆有不俗修为在身,气质也绝非凡俗,想来都是世家和将门中的英才,此等劲旅,天下罕有。”

    长公主忽然来了兴致,转过身面对公西小白:“哦?能得白狼少主如此夸赞,倒也不枉了本宫一番心血。”

    她瞥了一眼公西少主身后桀骜不驯的公西白狼,侧头问道:“不知在黑鸦校尉看来,平原之上,同等数量之下,本宫的云帚卫对上白狼死士,胜算几何?”

    刘屠狗闻言眸光一闪,心道这位长公主瞧着端庄大气,颇有威仪,不想思维却是跳脱得很。

    他没有去纠正校尉这个称呼,想了想,才道:“十骑对冲,云帚卫可获全胜,百骑厮杀,云帚卫亦可占得上风,损失却要大增,五百骑平原争锋,就要大败亏输,至于千骑决战么……”

    “如何?”

    刘二爷环视四周,见长公主正饶有兴味地侧头看着他,公西小白嘴角含笑、老神在在,孟匹夫则如泥胎木塑一般不动声色,一众军汉连同伙计们俱都是屏气凝神、等待他的下文,这才咧嘴一笑:“白狼小有折损,而殿下的云帚卫怕是要死绝了。”

    此言一出,云帚卫的世家子们固然大怒,一些个气质略显阴柔的更是冷笑连连,白狼们却猛地大声喝彩起来。

    公西小白摇头笑道:“你啊,莫不是怕我得罪的人还不够多么?”

    长公主抬抬手,身后怒气勃发、蠢蠢欲动的云帚卫立刻安静下来。

    她脸上倒无怒色,反而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再次开口:“刘校尉的意思是,云帚卫没有经历过大战,纵然兵员技艺出众,单打独斗尚可,敌我数量一多反而发挥不出战力?”

    她不等刘二爷回答,话锋又是一转:“却不知在白狼少主看来,平原之上,同等数量之下,云帚卫对上黑鸦卫,胜算又该几何?”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又看向公西小白,黑鸦与白狼们的目光尤为热切,因有着方才云帚与白狼的比较,现在长公主又问云帚与黑鸦,等于间接将白狼与黑鸦也比了。

    这位长公主殿下言语行事当真出人意表,公西小白略有些意外,很是郑重地思索了片刻,这才答道:“百骑以下对冲,云帚卫或可取胜,百骑以上五百骑以下厮杀,云帚卫有败无胜,黑鸦若满千……”

    “呵……”

    长公主对公西小白学刘二爷卖关子的行为不以为意,反而似乎觉得很是有趣儿,轻笑着同样问了一句:“如何?”

    公西小白似笑非笑地瞥了刘二爷一眼,这才郑重地道:“则黑鸦死尽之前,天下再无一卫可撄其锋!”

    此语一出,满场寂静,便连被白狼少主极力旌扬的黑鸦们也不曾欢呼鼓噪,反而散发出一股惨烈锋锐的气势,让一旁的匹夫楼伙计们噤若寒蝉。

    被这气势一冲,长公主虽脸色不变,瞳孔仍不免微微一缩。

    她身后云帚卫齐齐按刀,有数人更是寒声呵斥道:“大胆!”

    刘屠狗瞧的有趣儿,面对黑鸦煞气仍能如此镇定,眼前这位长公主殿下确非寻常人可比,而这云帚卫兵将根基厚实、其中不乏俊才,若去金城关下走上一遭,拿戎狄的血浇灌一遍,捞个封号卫的名头不难。

    黑鸦们的气势一放即收,微露锋芒复又藏入鞘中,让气势勃发的云帚卫少爷兵们,犹如一拳击在了空处。

    长公主脸上终于露出惊讶之色:“当年本宫与太子去青州时,也曾见过俞侯家纵横东海的青州水师和龙额将军麾下重金打造的沉铁精骑,都是天下少有的精锐之师,竟都无黑鸦这般风采。本宫听闻,黑鸦成军时日极短,原以为虽有不俗战绩,终究底蕴浅薄,不想气势如此惊人。”

    她看向公西小白,面露询问之色。

    公西小白无奈一笑,这次不等长公主发问,主动解释道:“水师横行,凭的是船坚弩利、堂皇之阵,进如山崩、退结坚城,短兵相接非其所长。龙额精骑传闻皆配以东海沉铁打造之兵刃甲盾,故而能无坚不摧,东方家视之为立族之本,强则强矣,然而非到山穷水尽之时,怕是少有死战的机会。”

    “我公西氏自千年前迁徙西北,夺西戎之地而有之,无年不血战,无月不牺牲,每逢大战则必抽签选死士陷阵,后来形成定规,死战生还者无论是周人还是戎狄,俱赐姓公西,归入本部老营,视为族人支脉,凡夷灭戎人王帐直属部族者,更许其独立一营,为公西小宗、嫡脉羽翼,因以白狼尾为旗,故号白狼营,至于今日,已有九营。公西氏已多年没有抽过签了,世人大都以为穿白狼裘的家主亲卫便是所谓的白狼死士,却少有人听说过白狼九营的名号,天长日久,以讹传讹,如今竟连我公西族人都跟着这般叫了。”

    公西小白指了指身后的白狼死士,轻描淡写道:“这些人名为死士,实则要么是家生子、要么是九营子弟,胜在知根知底罢了,比之先辈那是差得远了,当不得黑鸦校尉的夸赞,更遑论与殿下府中精兵相提并论。”

    他说的谦逊,但在场之人却无人因此就对白狼们有半分轻视,反而越发敬重起来,一来敬佩这些人先辈之勇烈,二来这些人能从公西狼骑中脱颖而出,自然不是无能之辈,真要全信了公西少主的自谦之语才是傻。

    只见一众白狼齐刷刷单膝跪地,领头一人昂然道:“打从穿上这白狼裘起,我等已把自己当成了死人,祖宗英灵在上,愿为公西氏霸业效死!”

    长公主点点头,赞叹道:“英烈之后、忠勇敢死,如何称不得死士!云帚卫确实比不上。”

    “不敢当殿下之誉。”

    公西小白拱手致谢,复又道:“至于黑鸦卫,相比起以上各家精锐都要简单纯粹的多,这是一柄真正的凶刀,出鞘只为饮血杀人,胜败荣辱皆是无足轻重,所争的不过生死二字而已,自然不同。更别提,这柄刀握在一个敢向神通挥刀的疯魔之人手里。”

    刘二爷闻言瞪眼:“动不动就屠城灭寨筑京观的人也好意思说俺疯魔?”

    长公主闻言有些失神,摇摇头轻声道:“怪不得近日里禁军中有传言说,黑鸦卫颇有几分当年戚家军绣春卫的影子在。”

    这话只有近处的几个人听得分明,孟匹夫意味难明地看了刘屠狗一眼,向长公主行礼道:“殿下扫荡山林、保境安民,京师百姓无不爱戴感佩,还请登楼,匹夫当敬备薄酌,聊表存心。”

    长公主雍容一笑,却是拒绝道:“孟楼主盛情,本不该辞,奈何本宫今日确是乏了,若是强撑着饮宴,难免有怠慢失礼之处,还是改日再来叨扰罢。”

    她翻身跨上马背,向着刘屠狗笑道:“绣春刀固然锋锐,却也过刚易折,好在父皇圣明烛照、吴侯有识人之能,刘校尉既执掌黑鸦卫这柄凶刀,今后万事可要仔细些了。”

    这话像是好意规劝,却又有些别的意味儿在其中。

    刘二爷哈哈一笑:“刀再凶,怎及世情汹汹人心险恶,殿下放心,黑鸦卫杀人向来认真仔细。”

    长公主闻言张了张嘴,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校尉当真是个妙人,异日有暇,可来本宫府上,喝喝酒,论论刀。”

    说罢也不等刘屠狗答应,纵马扬长而去,云帚卫们紧随其后。

    刘屠狗扭头看着公西小白,忽地问道:“这位长公主也想夺嫡?”

    孟匹夫骇然变色。

    刘二爷这一问,堪称石破天惊。

    公西小白皱起眉头:“长公主与太子一母同胞,素来亲厚,天子也视若掌上明珠,许其开府建牙,门下也有许多封疆大吏投靠,如今又扩充府兵、为百姓驱赶山林妖兽,我原以为她是为了助太子成事,加之大周自古并无女帝,我却没想到这一层。”

    他看着刘屠狗,目光炯炯,带着探究:“我等寻常人大概都不会做如此想,简直是……离经叛道!你还说自己不疯魔?”

    刘二爷负手而立,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公西小白,悠然道:“女帝怎么了,小白啊,可千万不能看不起女人,尤其是身份不凡、修为高深还长得漂亮的女人,不然有你的苦头吃。依我看,这长公主不论是修为还是势力,都不比那几个王爷差,怎么就不能争上一争了,即便她不争,她门下的官员将领和云帚卫那些个世家子也不争?”

    一旁的孟匹夫收敛惊容,肃然道:“不愧是刀抗神通的吞天病虎,此言一刀见血、直指人心。只不过即便那位殿下真有这心,行牝鸡司晨之事仍是骇人听闻、难上加难,若引得天下动荡,谷神殿中那位,怕是不会容忍。”

    刘屠狗哈哈一笑:“那可未必,那位不会容忍的事儿多了,反过来想违逆敢违逆他的人自然也不少,灵山那天人一剑不就是明证?依我看呐,小白你不如投靠了长公主,万一成了事,你家造反那点儿破事儿不就彻底平了?”

    他又看向孟匹夫,揶揄道:“还有你们孟门,既然要压上全副身家,何不干脆赌个更大的?一拍两瞪眼,若是侥幸赢了,岂不立刻翻身?”

    公西小白哭笑不得:“如山一般的干系,岂能寄希望于万一和侥幸?”

    至于孟匹夫,彷佛入定了一般,脸上古井无波,恍若未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南衙办事 贺舵主寒枫决绝

    刘屠狗不过是随口打趣了一句,见孟匹夫装聋作哑,也不为已甚,转而颇为亲热地笑道:“老孟,先前你提到甲子论道,我正要请教,却被那长公主打了岔,怎么,你想到时候寻鲁绝哀的晦气?这个论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孟匹夫脸色稍缓,点头应道:“正是如此,甲子论道之时,周天之中平素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通大宗师多半都要现身,各家宗门道统借此机会,平和些的演法较技、互通有无、瓜分利益,有纠纷仇怨的亦可请神通大能居中调停,或是在其见证之下做个了断,此后恩仇两清,不得再借口生事,最是公平不过。”

    听到这一句,刘屠狗眸光一闪:“好一个最是公平不过,于那鲁绝哀,二爷我还当真有些恩怨未了,说不得你老孟还要排在俺后头,你且说说,二爷若帮你报了仇,你如何谢我?”

    孟匹夫面色肃然,摇摇头道:“都统说笑了,大丈夫报仇,岂可假手他人?”

    这两人嘴上说得轻松随意,内里却有着轻生死的豪迈之意,公西小白心有所感,叹息道:“听闻每逢一甲子之期,论道大会上总能见得许多道统门派的胜败兴衰,成名高手身死名裂,无名之辈异军突起。如此盛会,至少是灵感宗师才能有一席之地。这些人物难免牵扯到朝堂,关系非小,若是神通大能亲自下场,更是能左右天下局势。为了今次论道,灵山下了止戈大令,如今更是携天人一剑威逼天子,真不知届时该是何等的风云激荡。”

    孟匹夫点头道:“江湖争斗、战场厮杀,各有风光奇绝处,然而一旦真正登顶,落眼处却都是这整个天下,再难用朝堂江湖区分,算是殊途同归了。”

    刘屠狗连忙摆摆手:“天下原本好端端的,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看似心怀天下,实则一边算计着自家地里的收成,一边还盯着别人家的地想要多吃多占,这天下才会如此的乱七八糟、惹人生厌!”

    公西小白闻言先是愕然,继而啼笑皆非道:“举世通透如刘兄者,又能有几人,无论江湖庙堂,大伙儿身处其中,不得不争罢了。”

    刘屠狗笑道:“彼此彼此,你方才也说了,黑鸦争的是生死,身后没有后退的余地,自然得爽利一些。听了你家死士的由来,我才知相比起别家门阀大族,你公西氏争生死远多过争别的,难怪俺看你要比其他世家子顺眼许多。”

    公西小白含笑点头,朝刘屠狗并孟匹夫拱手一礼:“今日得见故人,又痛饮孟氏老酒,不胜酣畅欣喜,奈何边地军情如火,京师不能久居,小白朝觐天子已毕,待料理干净一些杂事,便要立即动身返回西北。此刻酒兴已尽,不如就此别过。”

    也不等两人回答,就见这位公西少主上马扬鞭,带着一百白狼呼啸远去了。

    已是生死之交的两个年轻人,就这般匆匆别过,不知再见何期。

    刘屠狗又自斟自饮了一碗,朝孟匹夫笑道:“公西少主不是心眼小的人,突然离席想是真的有事,老孟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孟匹夫面皮一僵,心道即便公西小白心眼小,那也是被你那句“乱七八糟、惹人生厌”气走的,与我何干。

    就见这位黑鸦都统将酒碗放下,同样抱拳告辞道:“老孟啊,今日多蒙招待,酒钱自然由我黑鸦结清,老酒喝完了再酿便是,未必你的手艺就比不上父祖,说不得几十年后俺的后人也来京师寻孟氏老酒喝,总不能鹿家外加鹿家女婿公西小白三代人都喝得到,俺老刘家偏没这口福?到时别怪俺后人拆了你家这木楼,看你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孟匹夫颇为意外地看了刘屠狗一眼,抱拳拱手郑重回礼,神色却仍是淡淡的:“都统好意,孟某心领。孟某亲手所制之酒已入窖藏,酒方也已传给族中本分子弟,即便孟某死在论道大会上,孟氏老酒也不会断了传承。”

    刘屠狗摇摇头,招呼黑鸦们一声,选了一个与公西小白相反的方向,纵马而去。

    长街上一片狼藉,孟匹夫在街心静静地立了一会儿,拎起刘屠狗没喝完的那坛酒,默默无言地走进楼中去了。

    刘屠狗纵马前行片刻,抬手招过身侧一名黑鸦:“找人打听一下,汝南王府怎么走?”

    那名黑鸦在马上大声领命,一众黑鸦立时精神一振,身上的煞气骤然生发弥散开来。

    刘去病吃了一惊:“现在就去?二爷,窦红莲告诉咱们羊泉子那老魔的消息,分明是不怀好意。”

    刘屠狗咧嘴笑道:“那又如何,既然知道了仇人所在,怎能容他多活一天?”

    “桑源,镇狱侯有令,北城偏西有个紫阳观,里面的道士犯了事儿,那座道观给咱们南衙做衙门使用,换句话来说,就是又给了咱们一个灭门的买卖,这事儿不难,是咱的老本行。你领五十骑去办,那些道士若是乖乖走人,不必为难,若有不长眼的,也别客气就是。”

    桑源一愣,颇不甘心地看了刘去病一眼,继而狂笑一声:“遵命!”

    “去病,南衙有三千人的定额,今后黑鸦卫就要改称黑鸦军了,你领五十骑,去长安、万年两县的死牢,除去老病伤残之人,其余都征发了入我黑鸦军,不从者杀。”

    刘去病闻言又是吃惊:“二爷,你要一个人去汝南王府?”

    刘屠狗咧嘴一笑:“镇狱侯令旨调你们入城,本就是为了这两件事,可不是让你们跟着我喝酒闹事的。至于那劳什子汝南王府,我一人足矣。”

    略作犹豫,深知自家二爷脾气的刘去病只得领命,毕竟如今二爷有镇狱侯做靠山,想来纵是汝南王,也要掂量一二,即便动武,以二爷的手段,料也无妨。

    一百黑鸦倏尔远去,刘屠狗单人轻骑,循着路径直奔位于一品斜街叠笏坊西南角的汝南王府。

    他才拐过街角,遥遥就见到汝南王府门前被一支狼裘白袍的人马堵住,王府侍卫俱是拔刀在手,奈何人数太少,显得势单力孤。

    迎着王府侍卫的刀锋,赫然有一人立在府门前,此人面如冠玉,穿一袭白色锦袍,披了一件白狼皮轻裘,身形略显柔弱,气态却刚健彪悍。

    不是刚刚才分别的公西小白又是谁?

    刘二爷挠挠头,心说这莫不就是英雄所见略同?

    听到马蹄声响,府门前原本无声对峙的双方同时扭头,数百道目光齐刷刷落在刘屠狗身上。

    “咳咳……”

    刘屠狗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诏狱南衙办事,闲杂人等速速闪开!”

    他装作不认识公西小白的样子,公西少主瞥了二爷一眼,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围住王府大门的白狼死士立刻让出了一条通道。

    待刘屠狗走近了,王府侍卫们仔细打量一番,待看清他腰间的黑玉令牌,脸上不由露出喜色,一个头领主动行礼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本座诏狱南衙都统刘屠狗,奉旨巡查,便宜行事!光天化日,王府门前,缘何聚众拔刀?”

    听到刘屠狗名号,那侍卫头领脸上露出惊容,连忙道:“都统大人,此人自称甘州白狼校尉,说是受我家王爷之邀登门拜访,可身后却带了这许多的人马,还人人兵刃在身,末将未得我家王爷允准,万不敢放他们进去,不想这位校尉立时便恼了,指使部下将王府大门团团围困。”

    刘屠狗霍然回身,朝公西小白瞪眼道:“可有此事?”

    公西小白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确有此事。”

    刘二爷也点点头,又转身看向侍卫头领:“还请禀告王爷,就说诏狱查知,有一个恶贯满盈的江湖魔头藏身王府之中,为王爷安危计,还请准我入府,将此魔头拿下,押回诏狱处置。”

    那侍卫头领先是一愣,继而大怒:“大人慎言,我汝南王府岂是藏污纳垢之地,王府中人俱属王爷,又岂能随便交由诏狱处置?”

    公西小白忽地上前一步,站在刘屠狗身侧,开口道:“喝酒时怎么不说?”

    刘屠狗浑不在意地道:“自家私事,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令朋友为难?你呢?”

    公西小白眉毛一挑:“勾结藩镇,可是大忌,何必令朋友背负不忠的罪名?”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王府大门缓缓开启,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站在门内,躬身道:“王爷有命,大开中门请两位大人入府。”

    公西小白朝身后一摆手:“你等且回驿站等我。黑鸦都统敢孤身入府,我公西男儿岂甘人后?”

    不等白狼死士们反对,他指了指刘屠狗:“有他在这里,怕什么?”

    白狼们只得领命退去。

    不久之后,许多居住于一品斜街乃至禁城中的大人物陆续收到消息:公西氏兵围汝南王府,黑鸦都统至,公西退兵,刘屠狗并公西小白,昂然入王府。(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王府论剑

    汝南王府大开中门迎客,遍数大周朝堂江湖,能得此礼遇者委实不多。

    见刘屠狗与公西小白毫不客气地入得门来,老管家仅是老眼微眯,便再无半分异样,再次躬身道:“两位大人请随老朽来,我家王上已在龙相堂等候。”

    刘屠狗奇道:“龙相堂?龙相菩萨的龙相?”

    老管家微微一笑:“正是。这座王府本就是佛寺改建,龙相堂便是供奉龙相菩萨的所在,王爷喜其幽静,用做了书房,名字却是未改。”

    公西小白四下打量着府中随处可见的佛寺痕迹,笑容玩味:“好一个破寺为家,听闻汝南殿下对佛门极为厌恶,就藩后没少找佛门的麻烦,如今一看,果然不假。”

    老管家城府极深,纵然公西小白言语中似有讥诮之意,也未曾露出半点不愉之色,反而呵呵一笑,道:“公西少主说笑了,我家王爷对天下教门历来一视同仁,何来厌恶佛门一说。如今天子似有重佛之意,我家王爷天性纯孝,更不会做出忤逆君父之举。”

    他顿了顿,似有意似无意瞥了刘屠狗一眼,继续道:“当年改荒寺为王府,王上曾下有明令,不许大兴土木、耗费过巨。是以除去正殿在内的几处要紧所在,因为朝廷规制所限,不得不将原本佛座拆除,其余地方大多只是略作修补,基本维持了旧观。待会儿到了龙相堂,两位一看便知。”

    公西小白闻言只是轻笑一声,并不接话。

    刘屠狗被老管家瞥了一眼,先是有些莫名其妙,继而想起自家如今的靠山正是出身佛门的镇狱侯,加之近日法十二背佛北上,背后推手隐隐指向天子与敖莽,心中便是一动。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枚诏狱黑玉令牌,暗道:“不想这诏狱的身份如此唬人,便连亲王家的管家见了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给自家王爷招灾惹祸。”

    当下刘二爷笑道:“小白啊,你说自己是受邀前来,尚且被王府侍卫拒之门外,我却是打着诏狱的旗号不请自来,岂不更加惹人生厌?待会儿见了殿下,你可要帮我美言几句,免得王爷一气之下将我赶出门去,我丢人不要紧,诏狱这块招牌可不能砸了。”

    公西小白嗤笑一声,揶揄道:“刘都统威风赫赫、凶名远播,更别提还披着这身黑皮,天下大可去得,恐怕还真没几个不开眼的有胆量赶你出门。”

    刘二爷摇头:“别人不敢,王爷自然是敢的。”

    公西小白也是摇头:“那可未必,你可知汝南王府前身的那座佛寺,唤作荣王寺,这位荣王便是后来造反失败,得了一个恶谥的湘戾王。当年平叛最为关键一战,便是绣春卫右营跟随燕铁衣渡河死战,将荣王叛军一举击破,才最终送这位反王了账归西。”

    他指着刘屠狗笑道:“都说你黑鸦卫最喜用绣春刀,且与绣春卫一般,士卒多是死囚,还同样是北地边军封号卫出身,又有你刘屠狗这么个如当年的戚鼎一般跋扈的主将,活脱脱就是一个新的绣春卫。汝南王封地靠近湘州,又住在这荣王寺里,见你巴巴地找上门来,纵然心里厌恶忌惮得紧,却绝不会赶你走的,否则岂非显得他心里有鬼?”

    刘屠狗斜眼冷笑道:“你这厮本事稀松,牵强附会、生拉硬扯的本事倒是不小,脸皮更厚。难怪口口声声要报天水之仇,最终却竟把几乎整个甘州都吞下了肚。公西小白,当初你莫不是主动中了他人算计,好找个借口生事吧?”

    公西少主朗声笑道:“当初人人都知我公西小白好色如命,最是纨绔废物不过,这才大意之下让我侥幸逃脱。若是我主动入彀,又岂会那般狼狈,还要靠你救命?”

    他忽地面色一变,瞪眼道:“当初你莫不是故意现身救我,好让我借机生事?是了,你这般少年英才,天下罕有,岂会真的出身草莽,说不得自小便是诏狱的暗子。还请刘兄代我谢过镇狱侯爷,大家说不得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刘屠狗明知彼此都是信口开海,却仍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好说好说。”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哈哈大笑。

    老管家见两个不速之客谈笑无忌,言语间对自家王上殊不恭敬,脸上就有些故意表露出来的愁苦,欲言又止。

    刘二爷颇为善解人意,笑呵呵地道:“老人家有话便讲!”

    老管家侧身微微一躬,低声道:“朝野内外都道我家王上胸有城府、性情柔和,行事颇有陛下之风,其实不然,我家王上外柔内刚,小事不计较也就罢了,真正认定了的事情,做起来绝不给自己留余地、留退路,这些年来没少因为这个吃亏,只不过事多隐秘,外人不知罢了。”

    他回过身,深深一揖:“就比如一念之差得罪了二位,实在是行差踏错、得不偿失。王爷最是要强不过,今日却能忍下公西少主兵围府门之辱,还打开中门迎二位入府,足见心意之诚。老朽在此,先替王爷给二位陪个不是,日后还有厚报,只求二位今日克制一二、结个善缘,莫要让外人瞧了热闹去。”

    公西小白笑而不语,刘屠狗则是咧嘴一笑,两人笑容中的意味儿却与之前全然不同。

    就听二爷开口道:“你家王爷既不信佛,哪里来的善缘?随便派个家奴出来赔不是,就想把先前的梁子一笔揭过,俺怎不知这天底下还有此等好事?”

    闻听此言,老管家目光中便透出一股冷意,直起身淡淡地道:“老朽之前那番话乃是自作主张,委实有些自不量力了,丢了王上的脸面,待会儿自去领受家法。两位且随老朽来。”

    他转过身去,默默前行。

    刘屠狗和公西小白对视一眼,迈步跟上。

    三人行了片刻,沿途不见半个侍卫仆人,三转两转间走入一进院落。

    院落幽静,两排古树尽头是一座不算大的佛阁,正堂门内立着一尊菩萨像,赫然是周天之下信众极广的龙相菩萨。

    这位菩萨法相奇特,前后双头,分别是人面和龙相。其中人面慈悲而含笑,龙相则为龙首青面、长眉独目,做忿怒状。

    佛经中有载,龙相菩萨历来是人面向前,以导人向善,龙首朝后,降魔时方才转身,周天寺庙中的塑像亦是如此布置。

    然而此地却是相反,这尊菩萨像竟是背对阁门,龙首向外,以狰狞之容迎接来客。

    公西小白见识广博,见了便是一笑:“菩萨也不乐见此丛林残破,为汝南王所占据么?”

    他话音落下,就听龙相堂内有人答道:“菩萨既以龙相为名,却总以人面示人,岂非虚伪?我瞧着厌烦,便教他转个身面壁去了。”

    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人踱到佛阁门口,银冠束发,身上一袭墨玉锦袍,五官俊朗、线条柔和。

    他被门外的阳光照在身上,冲淡了气质中的一抹阴鸷,与身后那尊站在较为阴暗的佛阁之内、凶恶中更显刚健的菩萨像两相映衬,莫名地使人生出相得益彰之感。

    刘屠狗见了,心中便是一动,不由咧嘴笑道:“当日十二和尚背佛入京,曾说俺因缘最重、佛性最深,还把俺错当成了什么大悲丛林的护法,今日见了王爷,才知是他孤陋寡闻了。”

    “哦?”

    汝南王姬天养讶异地看向刘屠狗,上下打量一番,才道:“你倒是好眼力,难怪能得镇狱侯青眼。”

    说罢,他袍袖一摆,回过身去:“二位请进来吧。”

    刘屠狗与公西小白也不客气,紧随其后迈步走进堂内。

    龙相堂中除了那尊菩萨像,其余地方倒完全看不出是佛堂,西厢摆了条案和圈椅,案上满是笔墨纸砚等物,沿着墙则立满了书柜,显见得是个书房。

    东厢则是一间静室,此时分宾主摆了三张案几,主位一侧摆了一座剑架,架上放了一柄黯淡无光的无鞘长剑。

    姬天养走到主位,席地跪坐,一扬手道:“请坐!”

    他探手将长剑取在手中,手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剑身随之一颤,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

    “世人皆知,若非真定王叔祖以琅琊神剑相赠,便没有孤王的今日,都道本王出身虽然寒微,命数却好,能得贵人扶持。”

    姬天养笑笑,看着落座的刘屠狗道:“殊不知神物易得,因果难担。当日真定王世子以此剑斩破真定王府八明王伏魔塔下一尊明王的莲花座,被塔下镇压的地气冲撞而死。在一些知情人看来,这就是一柄被怨气纠缠的克主凶剑,用之不祥。佛门中人更视之为可能引发佛难的业力之剑、魔道之剑。”

    汝南王的手指在剑身上轻轻滑过:“当日真定王叔祖怜我在宫中孤苦无依,便以此剑相赠,说持此剑将来最差也有郡王爵位,然则祸福生死均是难料,问我敢不敢要。”

    他又看向公西小白,笑道:“若是公西少主与孤王易地而处,不知是要还是不要?”(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二爷论刀

    汝南王姬天养在笑,公西小白却没有笑,淡淡地道:“听闻汝南王府中处处皆置有剑架,好方便殿下与此剑日夜相伴、形影不离,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如今王爷再非昔日那个朝不保夕的宫中稚子,爵显位尊、天下瞩目,既然此剑凶险,又为佛门所忌,何不舍弃了,也好卸下这一身因果?”

    两人一问一答,乍听有些古怪,实则句句透着机锋。

    汝南王摇摇头:“孤王持此剑,舍弃倒是不难,然而父皇以孤王为剑压制南方教门,又有何人能教父皇放下?倘若世间真有业力之剑,也绝不是琅琊,而是孤王自己。”

    公西小白面色转冷,目光亦是渐渐锐利起来:“天子用汝南王为朝南之剑,殿下却自作主张图谋西北,这岂是为剑之道?殿下命人设计杀我,小白若是忍气吞声,说不得殿下乃至天子就要步步紧逼,若是奋起相抗,则势必为朝廷所忌,日后难保不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若汝南王与小白易地而处,不知这甘州,是要还是不要?”

    姬天养闻言哈哈大笑:“自然该要!我得神剑,你得甘州,世人无知,皆以为异数,殊不知你我不过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

    他长身而起:“我与公西少主既是仇敌,又可称知己,更别提还有天下知名的刘都统作陪,如此盛会,岂可无酒?”

    姬天养一挥袍袖:“酒来!”

    有一人应声而入。

    此人虽是少年模样,却满头白发,又生就了一双绿眸赤瞳,赫然便是积年老魔羊泉子。

    他单手托了一个木盘,盘中放了一只玉壶、三个酒杯。做的虽是奴仆事,却因那一看便是邪魔的容貌气态,任谁也不会将他当做下人看待。

    姬天养揽过玉壶,就着木盘依次将三个酒杯斟满,将玉壶放归原处后,自己取了一杯,向两位不速之客示意道:“玉壶一双秋露倾,唯此可以忘吾情。值此秋日,饮这秋露清酒正合时宜。”

    他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此时的汝南王风流蕴藉,与半日前在宫门外,阴阳怪气地让公西少主到府上磕头的跋扈模样判若两人。

    羊泉子将木盘递到公西小白面前,表情阴鸷、目光残忍。

    公西小白毫不在意地探手接过,看着杯中澄澈的酒液,摇头叹息道:“难得如此佳酿,只可惜小白登门前,已与好友痛饮了匹夫楼中的孟氏老酒,口腹之中老酒醇厚浓烈之气未散,怕是品尝不出这秋露酒清淡雅致的滋味了。”

    “春泉如醴,出自京师,秋露凝甘,遍於竹苇。这前两句么,指的是取罗浮山泉水所酿、被京师权贵大力追捧的罗浮春,其价不菲,最优者号称一瓮百金。后两句说的便是这随处可见、遍於竹苇的秋露酒了。”

    姬天养微微一笑,手指在空杯上来回捻动:“此酒乃是京师特产,却历来登不得大雅之堂,乃是百姓们听多了通天台仙人秋晨甘露的传说,为了图个口彩,便将自家酿的土酒也叫做秋露了。土酒浑浊,却偏偏冠之以秋露之名,也是一桩趣事了。京中上了年头的酒楼,乃至真正有底蕴的豪奢富贵之家,往往都有自家的秋露酒方,能化浊为清,愈清则愈贵。公西少主手中这一杯,论起身价,已不逊于罗浮春和孟氏老酒这等名酒佳酿了。正所谓,味甘余而小苦,叹幽姿之独高。”

    公西小白点点头,看向刘屠狗笑道:“那吴二三杀人无算、血污罗浮泉水也就罢了,你我二人先是将匹夫楼能拿得出手的老酒喝了个干净,如今又来汝南王府上糟蹋这难得一见的秋露清酒,当真是与京师的美酒有仇吗?”

    他说罢,同样是一饮而尽。

    刘屠狗连忙摇头:“哪里是有仇,分明就是有缘!更何况咱们好歹是美酒过喉、落肚为安,吴二三那鸟人就太过煞风景了些,等来日遇上了,说不得二爷要替天下爱酒之人出头,教他学个乖,别杀人不挑地方。”

    刘二爷说罢,朝羊泉子招招手,颇有些迫不及待。

    姬天养见状,不由得笑道:“刘都统少年英雄,果然是个爱酒的。那罗浮春经此劫难,如今已是身价大跌,少有人以此飨客。纵然孤王府中都是旧日珍藏,今日也不好贸然拿出来,以免唐突了佳客,徒惹二位不喜。”

    见公西小白痛快喝下杯中酒,羊泉子这才走到刘屠狗面前,朝这位上门寻仇的黑鸦都统嘿然一笑,一双邪异的眼眸中透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刘二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

    他熟络地朝羊老魔点了点头,探手取过最后一杯酒,这才开口道:“老羊啊,你的事儿发了!”

    羊泉子笑容阴沉,满是怨毒之意:“老夫这一生作恶无数,不知都统说的是哪一桩?”

    “自然是那夜山顶赏月之时,你不告而别、劫我童子、杀我士卒之罪了。”

    羊泉子摇摇头:“且不提刘都统的童子非但安然无恙,还得了老夫天大的好处,只说当日你黑鸦卫坏我血食道场、毁我二百年苦功,又是漫天箭雨、百般追杀,老夫不过随手打杀了几个,又算得甚么?”

    “哦?”

    刘二爷把脸一板,一本正经地道:“黑鸦隶属诏狱,捣毁邪祀、剿杀邪魔,乃是分内之事,你公然抗法、杀我士卒,更是罪加一等!”

    羊泉子嘿嘿一笑:“邪魔?刘都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吴二三与公孙龙斗剑那夜,禁军南垒大营上空现了一朵血海棠,复又化生一头斑斓猛虎,当真令人叹为观止。若论起邪魔手段,与都统用麾下士卒的血肉和性命来滋养刀气相比,老夫这点微末伎俩实在是不值一晒。若非黑鸦卫本就出身不正,又被诏狱收留,朝中的大人们这才懒得计较,否则早就治你摧残士卒、私炼魔军、居心叵测之罪了!”

    刘屠狗闻言,脸色丝毫未变:“哦?原来还有这等罪名?原本我还奇怪,一路上也见过不少强军,却没见人用类似手段提升士卒的修为,还道是朝廷和豪阀们敝帚自珍,不肯将功法和自身道果轻易予人,又或者是天下怕死之人太多,即便是强军之中,肯拿性命寿数来换修为的人也是少之又少。这倒是我想左了。”

    他抬起头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直视羊泉子。

    “我麾下这些儿郎,既入了黑鸦,便只当自己是个死人了。但凡愿意接受我灌顶授记的,我一视同仁,都是倾囊相授,绝不藏私。虽然刀气同源,但刘某从不屑于以此挟制部下士卒,亦不屑于以此损人利己,增长自家功力。至于寿数,刘某当初亦是如此修行,甚至其中凶险还要大上十倍,能撑过去换来境界提升、慢慢固本培元,日后自然无虞,撑不过去,也不过就是早死些罢了,于黑鸦而言,又算得甚么?”

    羊泉子见刘屠狗眸光清正、气定神闲,知他非但嘴上这样说,心里也是这般想。

    饶是这老魔头生性凶残,一生之中亦曾见过不少心肠冷硬之辈,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在羊泉子看来,大道窄窄如线,又岂是资质平庸的普通军士能奢望的,以黑鸦那区区数营人马,即便拿寿元精血去换,能有所成就者只怕也是寥寥无几。

    是以哪怕侥幸没有死于战场抑或江湖厮杀,绝大多数黑鸦亦注定短命。可知这刘屠狗,当真是没把麾下部曲的性命当回事。

    念及此处,羊泉子冷笑道:“说的好听,即便你不把他们当做供养自身刀道的血食,他们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人做了你的刀鞘,绝大多数只怕都将止步于筑基境界,而且是无法延寿的伪筑基!壮年时尚看不出甚么,一旦气败血亏,恐怕就是个刀气破体的凄惨下场,即便个中有些天资出众的,能晋入练气境界乃至更高,虽然性命得以保全,但此生成就终将受你所限。这等阴毒手段,和老夫的食鬼喂羊又有多大分别?”

    刘二爷耐心听到此处,蓦地展颜一笑:“罗里吧嗦,真不知你当年如何证就的神通大宗师?怪不得会沦落到苟且偷生、二百年不敢露头的境地。”

    羊泉子大怒,手掌屈指成爪,狠狠一抓,原本托在掌中的木盘登时粉碎,幽绿色的火焰腾起,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映衬得宛如鬼爪。

    在场的几个人都是宗师,皆能见到那火焰之中挤满了形容可怖、嚎哭惨叫的怨灵,怨毒盈沸,令人刻骨生寒。

    刘屠狗摇摇头,继续道:“黑鸦之中,也有大毅力大智慧之辈,不愿受我灌顶,我便只授予功法,任其自行体悟,同样是一视同仁,绝不偏私。那夜代我统帅黑鸦,以弩阵拦截你的便是一个。”

    刘二爷笑容澄澈:“相州那个魏叔卿,号称金刀二爷的,以家族气运养刀,断尽族人前路而成就自家一人并一个死物,可谓杀人不见血,其残忍之处,未见得就比你差了。你问二爷的刀道和你们这般魔道手段有什么分别?”

    刘屠狗将酒杯往几案上一搁,站起身来,刀意充盈,一身凌厉跋扈气焰丝毫不加掩饰:“二爷我不懂什么刀道,但手中这刀,从来爽利,唯心唯我,不假外求。其中分别,你一试便知!”

    羊泉子尚未回答,就听姬天养哼了一声,不悦道:“刘都统,你上门是客,孤王以礼相待,可如今都统却要拿我的门客试刀,这就不大好了,还请都统不要太高估孤王的肚量。”

    闻言,刘屠狗咧嘴一笑:“王爷乃神剑之主,深谙剑道,却不知刀这种粗人惯用的兵器,也自有它的脾性,今日刘某若不能顺了它的意,只怕不祥,非王爷所乐见。”

    他拱手一礼:“刘某在蓟州时,曾与孙道林以灵感一决生死。今日做客王府,不便动刀见血,奈何黑鸦与此老魔有不共戴天之血仇,不可不报。”

    “刘屠狗愿以灵感相斗,以定生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不同凡响

    “灵感死斗?”

    刘屠狗话音落下,汝南王与公西小白俱是动容。

    宗师之间的灵感碰撞从来是凶险之极,纵然羊泉子苟延残喘,一身修为百不存一,但毕竟曾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神通大宗师,刘屠狗倚仗着少年血勇硬打硬拼或可取胜,真要是纯以灵感相斗,那结局可就殊难预料了。

    毕竟蕴藏于心湖之中的灵感在晋入神通境界之后是何等样的胜景,这天下间有几人能有幸得见?

    只看当日鲁绝哀那一道无坚不摧的刀气长河,便可知神通大能心意之强,要远远胜过灵感宗师。

    刘屠狗未入神通,即便曾侥幸挡下鲁绝哀一刀,又有何把握可言必胜?

    公西小白认真打量刘屠狗,见他面色平静、眸光清澈,心中便是一动,随即有些无奈地道:“一言不合、血溅五步,匹夫一怒、立决生死!都是做都统的人了,竟还是这样的性子。须知宗师间死斗之约一旦定下,最是庄重神圣不过,便连王爷都不好开口阻止了。”

    他这话看似是劝阻,于此时出口却有推波助澜之嫌,先拿话挤兑住了汝南王。

    羊泉子闻言则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一个残忍嗜血的癫狂笑容,两眼紧盯着刘屠狗,狞声问道:“此话当真?”

    刘屠狗没理他,只是看向汝南王姬天养。

    姬天养面色微沉,被区区一个都统打上门来,哪怕这个都统来自诏狱,依然让这位镇抚一方、大权在握的天潢贵胄心生怒意。

    他缓缓放下酒杯,而后直起身来,幽幽地道:“刘都统好大的火气!”

    公西小白瞧着顿觉有趣,以汝南王身份之尊贵,受此折辱仍能隐忍克制至此,实属难得,却不知为何要在百官群臣尤其是太子和兰陵王面前表现得那般乖张偏激。

    要说是城府幽深、每每以假面目示人,又缘何在他和刘屠狗面前丝毫不加掩饰?

    更大的可能是,他这种奇异的性情或者说癖好在京师之中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羊泉子也看向姬天养:“殿下,此人天资性情际遇,放在二百年前也称得上异数,若能将他连同他身边的那个小药童一并吞了,老夫有五成把握在三五年内重回神通境界!若是老夫落败……”

    姬天养抬起手打断羊泉子的话头,轻描淡写地道:“若是落败,孤王留你何用?权当做送给刘都统的升迁贺礼了!”

    羊泉子闻言大喜:“王爷行事决断,真真爽快!待老夫恢复旧观,定助王爷遂了心中大愿!”

    见这二人一唱一和,公西小白的神情立时一肃。他深深地看了汝南王一眼,心知方才刘屠狗提出死斗和自己的推波助澜,恐怕正中姬天养的下怀。也唯有如此,即便刘屠狗死了,天子和镇狱侯也是无话可说。

    他转头看向刘屠狗,苦笑道:“小白一时不察,算人不成,反为人所算。汝南殿下……对你我的性情知之甚深呐!”

    刘屠狗却是浑不在意,眸光仍是看向姬天养,笑着应道:“不怪你,俺素日之行事,包括数次与人以灵感决生死的事儿,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花些心思,总是有迹可循,更何况这本就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敢说就要敢当。”

    说到此处,二爷这才瞥了公西少主一眼:“倒是你,脑子确实不好使,明明早被这位殿下的奴才狠很坑过一回了,怎的还是不长记性?”

    他说罢哈哈一笑,看到公西小白吃瘪,心中便是十分快意,仿佛又见到了当日大雪原上那个惨兮兮的天真公子哥儿。

    笑声未歇,刘屠狗猛地上前一步,抬手便是一掌,劈头盖脸地朝着羊泉子额头按去。

    这似慢实快的一掌朴实无华,却仿佛天地翻覆,场中几人顿觉眼前天光都跟着暗了一暗,无不胸口发闷,汗毛倒竖。

    刘屠狗第一次与人灵感相斗,乃是生死之间临阵突破,屠刀斩天柱,与裴洞庭拼了个两败俱伤。若非慕容春晓扯出灵山的大旗,没准儿就要被西湖剑宫的剑士们当做邪魔追杀到死。

    第二次,仍是处于下风时兵行险着,任由许逊将一轮明月狠很砸在额头,虽然最终猛虎衔刀杀灵感,却依然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后不得不与云骑卫张鸢虚与委蛇。

    第三次,一来敬孙道林死到临头仍不失英雄气,二来存了借刀磨砺己身的心思,便不闪不避,任由老将军一掌按在自家肩头,最终因祸得福,除去了许逊灵感在自家心湖中留下的隐患。

    如今面对羊老魔这等冢中枯骨,却是绝没有被他拍头按肩的道理,自当先下手为强,一吐胸中恶气!

    宗师生死之约最是严肃不过,更别提以灵感决生死乃是文斗,更加重视风度仪态,羊泉子何曾见过这等街头无赖互殴的架势。

    他见自家竟被人如此轻视乃至折辱,立刻勃然大怒,厉喝一声:“小辈猖狂!”

    与此同时,老魔头不退反进,向着右前方迈出一步,矮身缩头,同时抬起左臂一拦,架开刘屠狗按下的一掌,身子向内侧一旋,藏在肋下的右臂如毒蛇出洞猛地蹿出,并指如刀,狠狠戳向刘屠狗的喉咙。

    刘二爷惊咦了一声,心道这老魔头倒也光棍,非但应变奇快,出手更是狠辣,一见有机可乘,立刻痛下杀手,将刚刚定下的灵感文斗之约抛诸脑后。

    他脖子向右一歪,顺势低头,摆出一个略显滑稽的姿势,险而又险地躲过了羊泉子锁喉夺命的一记戳刀。

    随即只见刘二爷两膝猛地一弯,仿佛一个站立不稳的醉酒之人,踉踉跄跄向前一扑,一头撞向对方怀中。

    眼见得好好的宗师文斗,瞬间演变成阴招迭出、打作一团的烂架,饶是姬天养与公西小白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生出荒谬绝伦之感。

    尤其姬天养更是惊怒交加,虽然早知魔门中人全无信义,可如羊泉子这样,前脚才在他的见证之下定约,后脚就当放屁一般毁诺,实在是岂有此理!

    只是未等他们做出反应,场中异变陡升。

    刘屠狗前扑的身躯猛地一顿,竟是硬生生停住,只见他双腿弯曲,身躯向前探出,挺胸松腰,一直未曾放下的右臂顺势前伸,五指作爪,搭在了羊泉子的左肩。

    他是左臂同时上抬,同样抱住了羊泉子的未及收回的右臂。

    伴随着这一抱,某种只可意会难以名状的神韵,起自刘屠狗双腿,沿着他的腰椎、肩膀、手臂、掌背,直达指尖。

    倘若刘去病在场,当可一眼认出,这正是“病虎锻体三式”中的“伸腰式”和“探爪式”,虽然最后改探爪为抱肩,个中意蕴确是如出一辙。

    这一幕落在观战的姬天养和公西小白眼中,便是刘屠狗以双肩架住羊泉子双臂,又用双手抱在怀中,宛如恋人挚友久别重逢,又似山中二虎相扑为戏。

    然而被缠抱住双臂的羊泉子观感却又不同,饶是他这等积年老魔,一生之中也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招式、撒泼一般的纠缠打法,一个冷不防,只觉双肩一沉,搭在自家双肩上的两只手直如山岳一般沉重,仓促之间竟是无力挣脱。

    羊泉子暗叫不好,心中一片冰寒,知晓自己一时大意,已落入极凶险的境地。

    他亦不愧是积年的老魔头,能与天争命、自死灰中复燃的人物,一瞬间的惊惧之后便是大怒,幽绿的眸子中赤意骤然大盛,更有宛如实质的绿色光焰自他的眉心、双耳、鼻孔乃至脑后涌出,附着在他苍白的不见半点血色的脸上,猛烈却又毫无声息地燃烧着,望之诡异凶戾,如妖魔相、作恶鬼状,唯独不似生人。

    “小辈安敢欺我!”

    他咬牙切齿地暴喝一声,脖颈一甩,头颅狠狠砸向刘屠狗额头。

    这一下变生肘腋,饶是刘屠狗也有些措手不及。

    他一路行来遇上的高手,无不注重风度仪态,绝无愿意自降身份跟他死缠烂打的,往往被横冲直闯的二爷一通乱拳打得手忙脚乱,落得个灰头土脸。

    不想终日打雁,今日倒被雁啄了眼。

    刘二爷恼羞成怒,眉心竖痕光芒流转、璀璨夺目,双臂和两脚同时发力,身躯舒展,毫不犹豫地迎头撞去。

    只听砰地一声大响,仿佛龙相堂内的这片小天地都跟着晃了晃。

    出乎姬天养和公西小白意料的是,两人一撞之后犹不肯相让,额头贴在一处,竟就保持着相互扑击的姿势静立不动了。

    龙相堂内一片寂静,再无半点杂音。

    汝南王姬天养见此情景,饶是他城府幽深、喜怒由心,亦禁不住错愕不已,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仿佛一记拳头打在了空处,原本勃发的怒气消解大半。

    公西小白眨了眨眼,嘴角微微上扬,于无可奈何之中又透着三分愉悦。

    万籁俱寂时,只听他抚掌赞叹道:“早就听闻宗师死斗乃是难得一遇的胜事,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刘二爷论刀,真真不同凡响!”(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死斗(上)

    夕阳西下,河水中泛着金黄的涟漪。

    河岸边和远一些的山坡上,一群白羊散落在茂盛的野草中,在静静地地吃草饮水,一派田园牧歌的悠闲景象。

    羊群之中,一只正埋头寻觅鲜嫩草叶的小羊忽地抬起头来,如婴儿般纯净的大眼中透出迷惘之色。

    它扭转着脖颈四下看了一圈,眼神中又增添了几丝复杂的情绪,似惊慌,似愤怒,更多的则是思索和不解。

    最后,它看向身侧,急切而又略显稚嫩地叫唤了一声:“咩!”

    小羊身旁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衣衫破旧,脸上脏兮兮的,手里握着一根小鞭子,显见得是一个放羊娃。

    他听到小羊的叫声,瞪着一双还算明亮的眼睛,低头看了它一眼,脸上露出宠溺的笑容,说道:“快多吃些,太阳就要下山啦!”

    小羊似乎听懂了,晃了晃脑袋,低下头继续和青草较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一瞬,地面忽地隐隐震动起来。

    小羊立刻抬起头,望向河水旁那条林荫掩映的官道,眼中再度泛起不安和疑惑之色。

    远远的,北方似有数百黑甲骑士沿着官道策马而来,掀起一阵烟尘。

    这些骑士面目模糊,哪怕愈来愈近,却总也看不清长相。

    终于,就见打头的一人高高抬起手臂,整支马队很快就停了下来,与小羊和放牛娃只隔着一条并不宽阔的小河。

    只是即便这样的近,依旧看不清任何一位黑甲骑士的面容。

    小羊眼中的不安渐渐消散,疑惑之色却是越发浓郁了。

    它又看向放羊娃,这回却是不叫了。

    放羊娃见状,脸上泛起笑容,弯下腰把小羊抱起来,捧在怀中,粗糙的手掌在小羊的脖颈上来回摩挲,柔声道:“别怕!”

    恰在此时,忽听一个大嗓门开口问道:“二哥,咋了?”

    这短短的一句话,落入小羊耳中,字字如闷雷轰鸣。

    它猛地仰起头,正好看见一张晦暗难明、鬼气森森的脸,那一双幽绿色的眸子里透着的,是无尽的狰狞残忍。

    小羊恍惚间想起,这张脸、这双眸子的主人,似乎叫做羊泉子。

    那么,自己又是谁呢?

    小羊与羊泉子对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看向对方头顶更加高远的天空。

    原本晚霞漫天的静谧景色全然不见了,天空被一只遮天蔽日的幽绿色骨爪遮盖.。

    巨大的骨爪指节分明,爪身上是密密麻麻的赤红色的哀嚎鬼面,头生羊角,扭曲狰狞,瞧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此时,那只骨爪正朝着天边的夕阳缓缓落下。

    那团如血的残阳已然维持不住形体,逸散成不规则的形状,宛如血红色的云气,又像是一道鲜血汇成的浪花。

    浪花中,隐隐有天柱倒折、星河坠落,无量众生哭嚎哀求,时不时便有生灵被骨爪上的鬼面咬住,自浪花中扯出,成了血食。

    小羊见了,没有恐惧,反而若有所思。

    气质大变的放羊娃见了,不由得粲粲怪笑:“果然是个有慧根的!这么短的时间就要勘破迷障。只可惜,境界差一丝,便是生死之别!你的神通种子,老夫这就笑纳了!”

    他边说边将小羊举到头顶,双手抓住小羊柔软的肚腹,向两边狠狠一撕!

    小羊的腹部瞬间被撕裂,其中却并无血液内脏一类的东西落下,甚至根本就是空无一物,小羊的身躯竟只是一个中空的皮囊。

    羊泉子一怔,旋即大怒,将小羊破烂的皮囊狠狠扔在地上,狞笑道:“有趣儿有趣儿,竟还是小瞧了你!”

    他抬头看向那道愈发萎缩的血浪:“待老夫将你的心湖灵台全部占据,看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随着他话音落下,幽绿色骨爪一改先前蚕食之态,向着血浪一把抓下,五指合拢,狠狠地一攥。

    噗!

    血浪应声而灭,被骨爪上的鬼面尽数吞噬。

    羊泉子畅快地大笑了几声,自语道:“此子果真魔性深重,心湖竟是一片血海,于我大有裨益。”

    他说罢猛地转头,看向河水对岸的官道。

    原本几百人的黑甲马队只剩下一个孤零零骑在马上的身影。

    羊泉子抬手一抹,将那道沉默的身影打散,随即环顾四周,见再无异样,不由得皱起眉头。

    “咩!”

    羊泉子悚然而惊,连忙低头,就见脚下立着一只小羊,正用一双如婴儿般纯净的眼睛看着他。

    看到如此奇诡的一幕,羊泉子吃惊之余又有些欣喜:“不愧是神通种子,已有炼假成真的迹象,若非遇上老夫,还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他一把拎起小羊,甩手掷向空中的骨爪。

    骨爪上数不尽的羊角鬼面迫不及待地透爪而出,在半空中便将小羊密密麻麻地包裹住,一眨眼就争抢分食了个干净。

    只是,所谓的神通种子依旧不见踪影。

    “咩!”

    他猛地低下头,这回却不见小羊。

    羊泉子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只因他已经意识到,这声羊叫并非出自脚下,而是回荡在这片小天地之间,如雷声、如洪钟,竟是极为浩大。

    这片小天地,本就是他的灵感心湖所化,忽然生此异状,绝非什么好兆头。

    他心有所感,猛地抬头,就见比骨爪更高的天穹的之上,不知何时竟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裂缝外的黑暗之中,隐隐可见一株流光溢彩的灵根。

    灵根不知其大小,明明看上去巨大无比,不知其高几千万丈,却又偏偏能看清全貌。

    灵根上只生了一片叶子,叶片之上似乎还托举着什么东西。

    心湖之内,大小、远近都并无意义。

    羊泉子凝聚心神望去,待看清了叶片上的东西,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只因那叶片之上,赫然盘坐了一尊被锁链缠身的大佛,大佛同样不知其高几千万丈,佛掌中同样托了一物。

    他深吸一口气,穷尽了目力,终于看见那佛掌之中,竟是一方极为熟悉的小天地。

    小天地中有一条小河,河边有坡,坡上有草,一个小小的放羊娃站在草中,正在仰头望天。

    他与那个小放羊娃对视一眼,心中顿生荒谬之感。

    随即,无穷恐惧涌上心头,羊泉子目眦欲裂,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惨然道:“好一个镇狱侯!好一个刘屠狗!”(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死斗(下)贺堂主孤独剧毒

    羊泉子万没料到,心湖识海这等关系生死的所在,刘屠狗竟有如此魄力,肯让镇狱侯的神通真意入主。

    更没料到,镇狱侯如此看重这个后生小子,不管其本意是为了控制麾下大将,还是纯粹地要磨砺后辈,都称得上是下足了血本。

    毕竟这宗师灵感、神通真意,都是修者道途的最终体现,涉及修行大秘,即便至亲,都未必肯分享。

    更别提这些时日,他动用汝南王府的人手时刻盯着刘屠狗,并未见他去拜见过镇狱侯,甚至连诏狱的衙门都没去过,又是从何处得来吴碍的神通真意?

    他一时间怒极攻心、逆血上涌,自家近乎神通真意威能的灵感之中,那个小放牛娃便也跟着吐血。

    只不过羊泉子毕竟是积年的老魔头,一口逆血喷出,心中已然恢复清明。

    “是了,大朝会!也只有在宫中,才能让那些王府的鹰犬也鞭长莫及!好好好!不想老夫竟得如此看重,这般处心积虑……不对,老夫虽然自负,却也有自知之明,莫非是冲着汝南王来的,要借老夫的性命敲山震虎?抑或老夫只是恰逢其会、替他人挡了刀?”

    他于刹那间转过无数念头,又将这些纷乱念头尽数压下,无论真相如何,此刻自家已然身陷平生最为凶险的境地,堪比两百年前那场几乎让他身死道消的惨败。

    “嘿嘿,一点真意而已,又不是吴碍亲至,就妄想拿捏老夫?老夫这条命就搁在这儿,且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拿走了!”

    放羊娃连同他存身的小天地瞬间化作一点璀璨的灵光,融入那只巨大的骨爪之中。

    骨爪上幽绿色的光焰立时大盛,猛地一挣,便自大佛的掌心里飞出,一个眨眼的工夫就与大佛一般大小,魔焰汹汹,照亮了黑暗的虚空。

    “老夫一时不察,险些就着了道。只可惜神兵虽利,也要看握在何人手中。小小灵感,挥得动神通之重吗?”

    羊泉子怨毒中透着得意的声音响彻虚空:“今日,终究要把你这小贼剥皮抽筋、敲骨吸髓,尽化作老夫死灰复燃的血食资粮!”

    这老魔头原本凭借境界上的优势,在交锋的一瞬间便将刘屠狗的大部分心神困在自己的灵感小天地之内,令他灵感蒙尘,浑浑噩噩间忘却前身,只以为自己便是·一只小羊。

    如此一来,自然是轻而易举地便将对方毫不设防的心湖血海蚕食殆尽,接下来,自是要将小羊腹中属于刘屠狗的心意灵感精华一并吞下,以少年人朝气蓬勃的神通种子逆天改命,真正重回巅峰,甚至更上一层楼。

    到那时,未必没有机会一窥那天人至境!

    食鬼喂羊、吞羊以自肥,这便是他羊泉子的通天魔道!作为曾经的神通大能,胸中手段又岂是区区一个灵感宗师、见识短浅的后学晚辈可以揣度的?

    他方才一时大意,被吴碍藏于刘屠狗灵感之中的神通真意反击,反被所迷,殊为可笑!

    然而一旦勘破迷障,以羊老魔眼界之高,立刻就看透刘屠狗的虚实。

    镇狱侯确是留了一点真意在刘屠狗的灵感之中,但其意本在镇压,并不能为刘屠狗所用,只要不去主动招惹,几乎可以看做是无害。

    再下一个瞬间,就见那只魔焰滔天的骨爪轻而易举挣脱了托举着大佛的叶片,轻轻一晃,大小便已与刘屠狗的灵根比肩。

    直至此刻,方才是堂堂之阵,来不得半点花巧的灵感死斗之始。只需将这小贼的灵感心根捣毁吞噬大半,此消彼长之下,吴碍的神通真意便是无源之水、笼中困兽。

    翻掌可破!

    “你这老贼苟延残喘活到今天,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只能勉强跟俺这等野狐禅争锋,还有脸胡吹大气?”

    虚空中,刘屠狗嗤笑一声,灵感心根也随之扭动起来,仿佛在跟着发笑。

    只见那灵根扭到极处,忽然就一下子崩散,绽放出看似透明无色实则暗蕴七彩的璀璨光华。

    耀眼的光华之中,一头斑斓猛虎猛地跃出,虎头昂扬,一头撞向羊泉子灵感所化的白骨鬼爪。

    羊泉子见状,不由得吃了一惊。

    将灵感从根本上转换形态,对一点真意可通玄的神通大宗师来说自非难事,如他一般化生一方几可乱真的小天地也是等闲。

    独独想不到这刘屠狗尚未领悟神通之妙,灵感竟就能有如此玄妙变化。

    遍数周天,哪家哪派在宗师阶段,不是将自家的灵感珍之重之,恨不得千锤百炼,成就那唯真唯纯、万劫不磨的一片混元?谁会吃饱了没事干研究这等变化之术,既不增添半分威力,更会牵扯精力、延误进境,对道途有害无益?

    可偏偏这刘屠狗非但修成了,灵感还如此的晶莹夺目、纯粹无瑕,羞煞多少平庸之辈。

    野狐禅?什么样的野狐禅能教出这等天赋高绝、惊才艳艳的弟子?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近乎透明的猛虎头颅之中,赫然端坐着一尊大佛,无穷锁链既锁着大佛,同时也如筋脉一般通达于猛虎周身,这等比万箭穿心、千刀万剐还要残酷百倍的痛苦,看一眼都觉头皮发麻,也不知这刘屠狗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是了,身负如此之重、如此之痛,这小贼的灵感真形怕是绝难放出体外了,即便侥幸用出,也定是运转不灵,遇到旁人还好,在老夫面前就是不堪一击,片刻间就能将其斩杀了!好一个扬长避短,嘿,算人不成、反为所算!当真可恨!殊为可恨!”

    灵感交锋,距离和时间并无意义。

    下一刻,刘屠狗的灵感猛虎便狠很地一头撞在那白骨鬼爪之上。

    砰!

    猛虎的头颅撞了个稀烂,其状极为凄惨。

    与此同时,白骨鬼爪首当其冲的几根手指被撞得弯曲向掌心,指骨上出现了细密的裂缝,显见得也是吃了个小亏。

    呼吸之间,猛虎的头颅重新凝聚成型,立即伏身蹬腿,毫不犹豫地再次迎头撞向白骨鬼爪。

    刘屠狗畅快的笑声在虚空中回荡:“如何?二爷借来的这把刀,可还锋利否?”

    砰!

    又是一声大响,白骨鬼爪上还没来得及完全愈合的裂缝再次开裂,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本质愈坚,受创后恢复起来也愈难。

    刘屠狗的猛虎自然无此威能,靠的便是虎头中裹挟的那尊大佛。

    只见猛虎经此一撞,连同头颅在内的小半个身躯都是糜烂,化作一团璀璨的光。

    这团光才要逸散,就见大佛在光中显化,巨大的锁链哗啦作响,将大多数光华扯回,唯有一小部分黯淡的光点飘散消失在虚空之中。

    眨眼间,一头更加凝实的猛虎迅速成型,脚踏虚空、目露凶光,威风不可一世。

    羊泉子惊怒交加:“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刘屠狗,你当真不要命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凶相毕露的猛虎高高跃起,朝着白骨鬼爪猛扑而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二爷的刀意 再贺堂主孤独剧毒

    羊泉子是积年的老魔头,阴谋算计信手拈来、近乎本能,一时间未及深思,就故作惊怒之状,说了那么一句既示敌以弱又暗含威胁的话,以骄刘屠狗之心,权做缓兵之计。

    他本也没指望单凭一句话就能息事宁人,只是想着能让这位黑鸦都统心有顾忌,失掉方才悍不畏死的锐气,可以让自家辗转腾挪,后续自然有千般手段慢慢炮制,教这后生小辈知道何为高山之高、神通之妙。

    此刻见自家一句话出口,换来的却是猛虎更为凶狠决绝的扑击,忽就反应过来,却是悔之晚矣。

    他心知刘屠狗少年意气,最是受不得激,自己的言语落在对方耳中,不仅会被视为挑衅,更显得自家心生怯意,色厉而内荏,气势上便先输了一分。

    砰!

    又是一次两败俱伤的碰撞。

    羊泉子心中不由得大骂:“混不吝的夯货,难怪敢蚍蜉撼树,去撩拨鲁绝哀那老牛鼻子。”

    他见过当日刘屠狗硬抗刀气长河,知道此子正是朝气蓬勃、锐不可当的时候,一如二百年前与他同代的那几个人,甚至也包括当年的自己在内,都是如日初生、英姿勃发,修行破境如同饮水,遇大敌即摧伏之,绝不可以常理度之。

    真正比武决死,哪怕自家境界修为比夜祭那晚仓促提境之时强出太多,运用之妙、争斗经验更绝非刘屠狗这等后辈可比,却也未必就能稳操胜券,更别提还有镇狱侯等诸多变数了。

    羊泉子深知自己的行踪虽极隐秘,知道的人极少,却必定瞒不过诏狱,刘屠狗找上门来是早晚的事。

    是以他筹谋揣摩良久,对刘屠狗的性情和往日行事早已知之甚深,方与汝南王合谋,定下这灵感死斗之局,既可扬长避短、尽量减少变数,更能在事后堵住各方的悠悠之口,有汝南王和公西小白作宗师死斗的见证人,即便是吴碍也无法再在明面上追究。

    哪怕仍有些许后患,待他重回神通境界,也就尽数烟消云散了。

    只可惜刘屠狗还没进京就因为硬抗鲁绝哀而重伤,一直闭门不出,唯一一次入城,又与兰陵王和孟门搅在一起,实在难以下手。

    否则,哪怕刘屠狗不主动登门,羊泉子也定要找个机会,拉上汝南王与这位黑鸦都统来一出道左相逢,闹他个满城皆知,于众目睽睽之下一决生死。

    谁能想到,大朝会刚散,汝南王前脚才回府没多久,刘屠狗后脚就杀上门来,着实让羊泉子有些措手不及。

    幸而公西小白也一同登门,作为见证人,公西氏少主的分量勉强够格,总算省下许多麻烦,不至于落人口实。

    羊泉子算计无差,三言两语便将刘屠狗引入彀中,本拟只需费上一番手脚,便可将这个新生的神通种子吞噬,真正东山再起。

    谁知棋差一招,吴碍不声不响地落子在先,这刘屠狗又是烈火一般的性情,转眼间两人竟是真的陷入了硬碰硬、伤换伤的死斗之局。

    再次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亏,羊泉子心中再无侥幸,声音也变得平静,无半点喜怒在其中,叹息道:“后生可畏啊……”

    白骨鬼爪绿焰大炽,猛地一攥拳,将受损最重的五指指尖藏入掌中,随即更是主动迎着居高临下再次扑来的猛虎,逆冲而上!

    这一拳堪称推枯拉朽,先是将猛虎的一只前爪打得粉碎,继而余势未衰,极为凶残地自猛虎颔下贯入,直透入脑,与大佛狠狠拼了一记。

    碰撞的余波之下,猛虎轰地炸开,化作漫天的光雨,飘然下落。

    唯有一尊大佛盘坐,亘古永恒、万劫不磨的意境弥散开来,不知源自何处的锁链哗哗作响,定住了震荡不休的虚空,也定住了猛虎化作的光雨。

    反观羊泉子,一道巨大的裂纹在拳背上蔓延开来,亦是受创甚剧,令人触目惊心。

    “好一个现在法身!不愧是曾经的佛前护法大悲僧。传言吴碍入世,不惜成为天子鹰犬,招惹下无边因果,正是要一举贯通三世法身,成就佛门前所未有的天人之境?如今看来,传言未必只是传言。”

    羊泉子说罢,不等猛虎恢复形体,又是一拳飞出,直击大佛额头。

    拳风过处,不少光点随之熄灭,化为虚无。

    更多的光点则顺势向后飘飞,环绕在大佛周围,越聚越多,形如一条光带。

    嗤嗤!

    骨拳尚未触及大佛,已被光带所阻,发出剧烈的摩擦声响。

    这条看似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光带,竟比先前的猛虎还要坚韧,大出羊泉子的意料之外。

    被这光带略微一阻,缠绕在大佛身上的锁链陡然复苏,散发出捆缚一切的意境,向着骨爪延伸而来。

    骨爪倏然后退,暂避锋芒。

    毕竟以刘屠狗的猛虎为缓冲,打一个时间差,慢慢消磨反应迟钝的吴碍神意是一回事,主动寻衅,与真正复苏的神通真意硬拼,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见没了威胁,寄身于刘屠狗灵感之中的大佛并不追击,锁链随之再次沉寂。

    直到此时,羊泉子才猛然间发现,那由光雨汇聚而成的,哪里是什么光带,分明是一柄刀的刀身!

    只因这柄刀太过巨大,甚至远远超过大佛和骨拳,以至于光点显得有些稀薄,方才竟然没能一眼认出。

    此刻凝神看去,只见这柄刀横亘万里、血气滔天,既有先前那株灵根的璀璨纯粹,又如那头猛虎一般凶戾不可一世。

    这下,便连羊泉子这等见多识广的老魔也是大吃一惊:“灵根、猛虎竟都是变化,这柄屠刀才是根本?这是何等乱七八糟、却又何等可怕的灵感!天意垂青,竟能偏心到这个地步?”

    他惊疑之间,就见屠刀又起变化,刀身骤然缩小,不再追求大而无当的形体,反而极为凝聚,与骨拳相当。

    刀身澄澈如秋水,泛着淡青色,杀气纵横,远超先前,只是看一眼便让羊泉子生出锋锐透骨的错觉。

    大佛则如镜中花一般,映在澄澈的刀身上,只留下锁链连通内外,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刀身上,既是镇压,也是磨砺。

    “难怪方才击打刀身,竟能引得这锁链主动复苏。疯子!都是疯子!这等残酷凶险的法门,当真是闻所未闻。区区灵感,就不怕不堪重负,被神通真意缠死、压垮么?”

    眼见得刘屠狗图穷匕见,使出了全力,而自己已隐隐落在了下风。如此下去,恐怕只有两败俱伤甚至败亡一途。

    至于到底是刘屠狗先撑不住吴碍的神意,还是自己的灵感先被打灭?所谓拳怕少壮,起码在灵感境界仍是如此,羊泉子心中再无半点侥幸。

    胸中的不甘如烈火灼烧,他不由得恨声道:“吴碍贼秃,欺人太甚!老夫在此立誓,倘若今日不死,定教你佛门倾颓、道统无人!”

    他原本不过是一时气愤,随口发出这几乎永世无法完成的誓愿。

    谁知这在心湖之中,又是最为凶险纯粹的灵感死斗之时,任何一个念头都是纯洁无瑕、映照本心,与外面有着本质不同。

    这等本心大誓一出,骨拳绿焰立时便如火上浇油,呼的一下猛然窜起,滔天绿焰将大半虚空侵染。

    噼里啪啦的火焰燃烧之声中,骨拳上的裂缝尽数愈合,不可计数的赤红色羊角鬼面一瞬间就被炼化,但见骨质温润,毫无瑕疵,竟生出圣洁之意。

    羊泉子心意灵感之中二百余年都无法去除的杂质尘垢被灼烧大半,如回光返照一般,隐隐再现一位神通大宗师圆融纯净的心灵境界。

    这是谁都不曾料到的异变,天地大道、玄妙无方,老魔头竟于不可能之境地,再度上窥神通之境,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原来如此!”

    羊泉子既喜悦,又懊悔:“心中但存勇猛精进之心,一旦入得此棋局,不论正邪善恶,自有气运加身!可笑老夫苟延残喘二百年,本以为深谙篡夺吞噬之道,当真是坐井观天、贻笑大方了!”

    “择日不如撞日,老夫欲践此大愿,便从今日始!”

    骨拳忽的一下返璞归真,连弥漫虚空的绿焰都尽数收敛,整只拳头变得晶莹碧绿,宛如翡翠。

    接着,轻飘飘的一拳飞向屠灭刀,不带半点威势。

    虚空却随之剧烈震动起来,骨拳所过之处,碎裂之声不绝于耳,立成一片混沌。

    眼见得羊泉子来势汹汹,刘屠狗身处生死之间,胸中却是快意已极,大笑一声:“妙哉!”

    因着灵感交锋的缘故,羊泉子沉疴尽去、再度向着神通境界升华的感悟,他同样领略了几分。

    屠灭刀一横,但见刀光璀璨!

    人道神通之威不可敌,我刀自向神通去!

    赫连明河曾对刘屠狗说:“世上事可再一再二,若是再三再四便要过犹不及,我的第三刀,只用在分生死之时。”

    刘屠狗原本也有三刀,然而自当日硬抗鲁绝哀一刀之后,便只剩下了一刀。

    这一刀,叫山崩也可,叫大河登岸也罢,实则刀招本无名姓,只看刀意如何。

    二爷的刀意很简单。

    这一刀,杀善恶、了恩仇、分生死!(未完待续)

第一一一章 秃鹫

    时近正午,天光晴好。

    不久前那引动无穷异象,令天地众生噤若寒蝉、多少英雄豪杰都黯然失色的天人一剑,此时再不见半点痕迹,恍如一梦。

    龙相堂外的小院落中,有两人相对而立,王府老管家则站在门前台阶上,背后正对着那尊狰狞凶恶的菩萨相。

    两人之中,一个是身着银灰色金纹青蟒袍的年轻宦官,容貌妩媚阴柔,双眼却是淡漠无神、平静如死水。

    他将双手插在袖中,略显单薄纤细的身躯挺拔如青松,雍容沉静之中带着一丝倨傲,正是大内御马监总管太监——杨焰婵。

    另一个,五官野蛮粗犷、肤黑如炭,身上一袭淡青色的锦袍被撑得鼓鼓囊囊,瞧上去便如一头直立的人熊,正是被二爷取了一个“赫连三刀”诨号的赫连明河。

    这两人站在一起,反差极大,直让人忍俊不禁。

    二人也不知来了多久,原本是沉默不语,忽而皆是心有所感,先是对视了一眼,随即齐齐扭头朝龙相堂的方向望去。

    片刻之后,这两人又齐齐转回头来,神情各异。

    赫连明河砸吧砸吧嘴,声音依旧是尖利刺耳,揶揄道:“不愧是曾经的大宗师,二百年前的死灰都几乎复燃。”

    杨焰婵则摇了摇头,颇为遗憾地道:“大道亘古长存,人心却脆弱易变,修行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辈修妖魔道的就更是如此。只可惜,他醒悟得太迟了……”

    赫连明河闻言,脸上横肉抖动,露出一个绝称不得良善的笑容,很是不屑地道:“好好的一匹饿狼,一朝缩卵成了牧羊人,虽不再时刻饱尝饥饿之苦,却也失去了最为要紧的野性。这个放羊的虽然出身草莽,曾经却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大宗师,这样简单的道理又岂能不知?只可惜,道理摆在那里,有几个是真的懂了、悟了?又有几个能奉行不悖、从无懈怠迟疑?”

    杨焰婵讶异地看了赫连明河一眼,却是没想到这位容貌丑陋得能吓死人,尤其长了一口兽齿般锋锐尖牙的罴蛮少主,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

    就听赫连明河话锋一转,继续道:“话又说回来,这岂不正合了你的意?若是让羊泉子吞了刘屠狗,你未必有做黄雀的本事吧?眼下吃个现成的岂不美哉!啧啧……”

    他微微停顿,忽地好奇问道:“杨总管见过秃鹫吗?”

    杨焰婵面色立时一变,阴冷地斜了赫连明河一眼,转身向龙相堂走去。

    见状,赫连明河咧了咧嘴,嘿嘿一笑,不慌不忙地迈步跟上。

    他边走边道:“我说杨总管,本少主还道你是阉人里难得有灵机志气的,不想也沾染了那些个穷酸的迂腐之气?练个把魔功、吃个把活人死人,很见不得人吗?还是你看不起秃鹫?”

    杨焰婵的脚步陡然放缓,并不回头,只是冷笑道:“赫连少主说笑了,上一个被我拿来练功的人说我是阴沟里的老鼠,我深以为然,又岂敢瞧不起秃鹫?”

    原本挡住龙相堂门户的老管家侧身让开道路,引着两人步入堂中。

    堂中虽已有四个人,却安静得过分,落针可闻。

    只见汝南王姬天养和公西小白站在各自的席位前,均是紧紧盯着场中两人。

    刘屠狗与羊泉子则以一个极诡异的姿势抱在一起,都是闭着眼,如塑像一般纹丝不动。

    姬天养神色略显阴沉,看了一眼进入堂中的三人,微微摇头,三人便也站定,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又过了片刻,见场中还是毫无动静,赫连明河就有些不耐烦,他与汝南王是各取所需,并无上下尊卑之别,当下便开口道:“我说病秧子,差不多就行了,不就是吃了顿好的么,回头一个人再偷着乐罢。这么多人在此,可不是要等你消化完看你屙屎的!没瞧见宫里来的这位还饿着吗?”

    这话说的着实太糙,一时间人人侧目。

    尤其是杨焰婵,原本平静无波的双眼中已现了一丝怒色。

    他趋步上前,向汝南王行了一礼,轻声道:“殿下,奴婢今日不请自来,只因这羊泉子与一件宫中旧案有关,身上更练有一门干系极大的魔功,这才不得不厚颜登门,向殿下讨要此人的尸身。”

    汝南王的目光在杨焰婵的蟒袍上流连,眉头皱起复又舒展,摆摆手,笑道:“前些日子就听说杨总管受上命执掌御马监,不想竟得父皇如此看重,还被御赐了蟒袍?管家,为何孤王竟不知晓此事?王府可曾送上贺礼?”

    最后两句问话,却是对老管家说的。

    侍立一旁的老管家连忙躬身,告罪道:“老奴亦是不知,且未经王爷允准,亦不敢擅自与大内宫人私相授受,失职之罪,愿领家法!”

    杨焰婵听了,当即轻笑道:“殿下可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刑余之人、陛下家奴而已,怎敢劳动殿下以堂堂亲王之尊垂念下顾?这身蟒袍,是陛下才赏的,给宫中奴婢们的尊荣而已,并未行文明诏天下,老管家无从得知,又何罪之有?真要说起来,总归是奴婢久不来府上请安的缘故,还须请殿下恕罪才是!”

    姬天养哈哈一笑:“杨总管言重了。”

    他向场中一指:“不想此人狂悖不肖至此,竟还惊动了杨总管,这却是本王失察了,杨总管且自便,孤王概不干涉。”

    杨焰婵闻言又行了一礼:“多谢殿下体恤!”

    冷不丁却听赫连明河传音道:“啧啧,再磨磨蹭蹭的,当心屎都吃不着热乎的。”

    杨焰婵眉毛一跳,毫不客气地传音回去:“或早或晚,少主也难免要从秃鹫口中走上一遭,又何必急于一时?”

    他眸子中忽地多了几分赤意,猛地一挥袍袖,展开的袖口上,金纹青蟒鲜艳亮丽、栩栩如生。

    杨焰婵顺势一爪探出,但见指甲殷红如血,裹挟着一股阴风,径直抓向羊泉子。

    “且慢!”

    公西小白后发先至,拦在杨焰婵身前,猛地一拳击出。

    这一拳直来直去、平凡无奇,然而力道极为雄浑,甫一出手,便仿佛北方原野上冬日之风,凶猛霸道、无可阻挡,将杨焰婵爪间的那股子阴冷之气尽数冲散。

    杨焰婵将蟒袖向回一甩,挡住肆虐的拳风,血色的指甲再次隐没于袖中。

    公西小白也不为已甚,一拳建功就再无后招,反而主动后退一步,笑道:“一来宗师死斗尚未结束,还请杨总管稍候,再者,羊泉子似无后人亲眷,他的尸身,当由刘都统处置,杨总管不告而取,总归是不妥。”

    杨焰婵低头整理好蟒袖,才要说话,忽有所觉,抬眼望去,恰见刘屠狗正将扛在肩上的羊泉子两臂轻轻放下。

    只听刘二爷笑道:“是哪个要动二爷的东西?”(未完待续)

第一一二章 身死债销

    刘屠狗轻轻地将羊泉子的尸身放平,独自蹲在地上替他简单整理好遗容。

    老魔头曾也是凶威赫赫、跋扈乖戾的一代巨擘,此刻却神态安详、戾气全无,依稀还能看出属于原本那位放羊娃的稚嫩模样。

    二爷最后细细打量了一眼,不由得叹息一声:“人死了,总归都是一样。羊泉子,你跟黑鸦的恩怨,销了!”

    刘屠狗在打量羊泉子,龙相堂中诸人则在打量他。

    此刻这位黑鸦都统的气息颇为古怪,若有若无,连寻常人都不如。按理说,这自然是剧斗之后损耗颇重所致,甚至可能还有不轻的内伤在身,然而表面上又丝毫看不出虚弱之态,反而一举一动之间,另有一种极为独特醒目的韵味在其中。

    就如同猛兽在侧,哪怕并无伤人之意,依旧让人心生忌惮。

    或许,这位黑鸦都统心中,并不像面上这般平静。

    杨焰婵悄然上前一步,浅浅一笑:“咱家与刘都统真是有缘,才刚在宫中照过面,不想又在汝南王府遇上了。哦,还未恭喜,听说镇狱侯对都统青眼有加,今日不过是头回见面,就以诏狱南衙的重任相托,也难怪刘都统看不上咱御马监的八骏都统之位了。”

    他话里透出的意思很是耐人寻味,尤其是所谓的八骏都统,与今日大朝会上天子将曲水河谷作为养马地配属御马监的诏命暗合。

    汝南王若有所思,公西小白更是心生警惕,毕竟今后落霞公西氏就要与御马监做邻居了,如何应对,还需尽快赶回族中禀报家主决断。

    刘屠狗站起身,看向杨焰婵:“我道是谁,原来是杨总管,似乎你已经不是‘内诏狱’的人了吧,怎么还来干这拿人的差事?今儿个是诏狱南衙办事,这人犯的尸身,就不劳杨总管费心了。”

    这就有些话不投机,杨焰婵脸上的笑容淡去,不冷不热地道:“听说羊泉子此人与黑鸦卫,哦,如今是黑鸦军了,曾有血仇?刘都统留下这尸身,想必是要带回去挫骨扬灰、祭奠英灵的,如此固然解恨,却于事无补。不如这样,刘都统开个价,将这具尸身转卖于我,给手底下的兄弟们挣些抚恤银两,岂非更好?”

    刘屠狗闻言,摇摇头道:“羊泉子虽然作恶无数、死不足惜,但毕竟于求道路上先行了一步,是我等前辈,如今既然已经身死,往日种种也随之烟消云散,就不要再作践他的尸身了。更何况这具尸身,本是他夺舍而来,原主尚有宗族在,我黑鸦卫自当完完整整地送回去,教他入土为安。”

    刘屠狗说得恳切、不似作伪,更何况他凶名在外,也不像是沽名钓誉的伪善之人。

    在场诸人除去公西小白对他的性情知之甚深,其余几人都很是有些意外,传言刘屠狗睚眦必报,却没想到还有如此仁义大度的一面。

    尤其杨焰婵是个阉人,听到“完完整整、入土为安”一句,更是动容。

    他默然良久,拱手道:“都统高义,杨某万万不及。只是这具尸身蕴藏羊泉子神通真意,就这样送回去,平白惹人觊觎,年深日久,更可能发生诡异的变故,非但无益,反而有害。杨某厚颜,还请都统允准,就在此处,由我将尸身上残余的魔功灵韵收回,其余气血骨髓,一概不取,亦绝不毁伤其半分,如此可好?”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哪怕原本不知或是故作不知,此刻都是了然,心道原来杨焰婵所修功法,与这羊泉子颇有相似之处,甚至可能渊源极深,也难怪要迫不及待地赶来,还如此执着地讨要尸体。

    再回想起方才赫连明河所谓“宫里这位还饿着”之语,均是不禁莞尔。

    杨焰婵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所言又极有道理,更不惜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家魔功吞噬他人的大秘,刘屠狗也不好再阻拦,否则就真成了阻道大仇了。

    于是他点了点头,退到一旁。

    杨焰婵感激地一笑,走到尸身跟前蹲下,一掌轻轻印在尸身额头,将某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从尸身上抽离。

    渐渐的,他的指甲上泛起粘稠如血的艳红色光芒,且愈来愈盛,映衬着他越发俊美的容貌,直如妖魔。

    众人看了两眼,这才掩耳盗铃一般扭过头去,以示避嫌之意。

    刘屠狗与公西小白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赫连明河则瞪眼瞧向二爷,似是有些跃跃欲试。

    刘屠狗觉察到赫连明河不怀好意的视线,扭头看去,不由得咧嘴笑道:“再叫俺病秧子,本都统就一刀剁了你!”

    赫连明河丝毫不惧,反而幸灾乐祸地道:“哎呦,可笑死你家赫连爷爷了!你吞天病虎的名号,京师里已然都传开了,再怎么呲牙,还能让天下人全都闭嘴不成?当日在庄外,若不是看你一副快断气的模样,老子早就用出分生死的第三刀活劈了你了,哪还能让你站在这里叽叽歪歪?”

    然而他嘴上说得嚣张,却终究没再提那三个字,蛮族最是敬重英雄,一次还可以说是调侃,两次就是真的侮辱人了,他赫连明河自然不屑如此。

    于是,这位罴蛮少主大手一挥,很是大度地道:“今日你已大战了一场,老子才不会趁人之危,等哪天心情好,再跟你比划比划。”

    他停顿了一下,又瞪着大眼补充道:“先说好,下回不许让你那几个灵感境的部将帮忙,若是逼急了老子,真当我罴蛮无人不成?”

    这位罴蛮少主形貌虽恶,却当真是个妙人,被他一打岔,龙相堂里原本有些凝滞肃穆的气氛顿时松快了许多。

    片刻之后,杨焰婵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刘屠狗一眼,赞叹道:“刘都统好霸道的刀意,杨某此来,当真是只能吃些残羹剩饭了,好在最根本的灵韵尚存,总算不虚此行。”

    他微微点头致意:“承蒙天家优容,教御马监悠游度日了二百年,如今正是百废待兴,所谓八骏,不过草创,精骑二字更是无从谈起,刘都统他日有暇,不妨来指点那些小子们一二,好教他们知晓个天高地厚。”

    于这位御马监总管太监而言,释放这种程度的善意已是极限,至于这份善意能保持多久,只能说诏狱与实际上承继了内务司衣钵的御马监之间,注定不会和睦。

    刘屠狗点点头,算是接受。

    杨焰婵又向汝南王行了一礼:“殿下,奴婢改日再来府上请安。”

    姬天养颔首笑道:“宫中事务繁忙,孤王就不强留了,杨总管请自便。”

    杨焰婵躬身后退几步,才要转身,忽又看向公西小白,妩媚一笑:“公西少主体魄雄健、灵感境界之中罕有其匹,着实让杨某见猎心喜,今后你我两家比邻而居,有机会自当多亲近才是。”

    见此情景,公西小白且不提,诸人却都是浑身一震,均感心中滑腻、头皮发麻,赫连明河更是放声大笑,尖锐刺耳、有若豺声。

    唯有那尊狰狞凶恶的龙相菩萨,始终寂寂无言、怒对众生。

    或生或死、一视同仁。(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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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狗介绍:
传说上古有屠龙氏,嗜食煎饼卷大葱,以黄龙皮为饼,青龙筋为葱。 刘屠狗咂咂嘴,很是羡慕这副好牙口。 面对这个利益至上、弱肉强食的世界,不管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庙堂枭雄,还是仙气盎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江湖剑仙,二爷只想好好地讲一讲道理。 他常说:“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与人为善,该杀就杀!” 于是,布衣麻鞋,艳压锦绣,遍问同代,无人应声。 问天下头颅几许,看二爷手段如何!屠狗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屠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屠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