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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76.第76章 ?天湛湛处有雷声(一)

    洛阳的清晨是这样的,天未亮时,各坊的更夫就打钟报晓,步广里等勋贵士大夫云集的大坊更是早早响动起来。

    马夫要备马备鞍,使女要预备热水和含药,预备家主起身净面清口,入禁中朝参。灶下的伙夫与烧火丫头也要准备粥饼齑菜一类食物,免得家主在殿上失仪。

    官人们固然要在鸡鸣入殿前打理好一切,在宫门前待朝。洛阳几处城门前,也差不多挤满了人。

    广阳门外是运粮米、薪柴及诸州郡行货的大小车队;开阳门外,是意欲入洛的官吏士人与清白家世的白身士子;小苑门向来是骡马与牛羊这类肉用的牲口走的地方;也就小耗门特殊一点,只有粪车和猪狗这类贵人不肯吃的所谓“秽肉”,才打这里通过。

    但是今天的城门口前,俨然有了些不大一样的地方。

    拜这两天的天降祥瑞大潮所赐,一**的谣言已经止不住地散播开来。不管是卖菜的老翁,还是送炭的车夫,见着熟人都免不得一脸八卦地凑上来。话题么,自然是这两天已经传扬的沸沸扬扬的异事。

    “我可是亲眼见了,那日天蒙蒙亮,便有一个高冠古服的老先生,带着几个漂亮侍儿走入了洛阳署。将一枚玉璧种在了堂下,不久之后你们便知道了,天降祥瑞,洛阳署中生出一个大瓜来。乖乖可了不得,这是神人从海外取来了老仙家安期生的仙瓜,天子吃了它,延年三百秋,奸臣吃了它,穿肠又烂肚!”

    “宫里有一个名字带着弓长张的老公公,觉得自己是天家近人,老存了一份体面,也涎着脸讨了一块瓜来吃。这一吃下去,你们猜怎么着?拉稀吐血还跑肚,已经抬回府里,说不得,只剩下几天好活啦!”

    “你问我是如何知道的,可知小可家姨丈的三小子的岳家,是在马市坐堂的医家,他上张府问诊,这事还能有假?”

    “你那姨丈三小子的岳家明明就是在马市给牛马看病的牛医生,张府自有御医伺候,要你家老牛医生去看些什么!”

    “瞧瞧,不是久居都门的人就是不懂行不是?张府也是养着几匹西域贡来的汗血宝马,没有我姨丈家三小子的岳丈这样马师皇在世的牛马医生,哪个来料理他府上的宝马?”

    “马师皇?你姨丈家三小子的岳丈也不敢自称是牛马医生的祖师爷在世吧?”

    ……邻近马市的小苑门是这般热闹,广阳门那里也不遑多让。这般年月里,不论是走商帮的建制派,还是走游商的游击派,都是胆子大而眼光远的角色,里面那些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里,身后也未尝没有站着南阳那些世勋大族的影子。

    虽然自秦用商鞅之策,而列商贾为素封之民,不得为官封爵。但是东汉以来,南阳大贾输财力相助刘秀兴复汉室,商贾的地位也因之有所提升。这个时代,读书不成的寒士、家业承袭无望的庶子,大多从事商贾之事。

    这些多少也通些文儒之事的商人,看待这番洛阳城中的祥瑞大潮,便较那些都下的平头百姓,眼光更深了一层。

    “京都太平道的道坛之上生出灵芝,这事你们不知道吧?据说祥瑞天降那日,除了嘉禾、嘉瓜,还有好几株西域白茉莉天生成文的瑞应……”

    “瑞应?孝宣皇帝即位前,上林苑有虫食叶成文,为公孙病已立五字谶言。结果上书谈谶语的那位不还是以妖言惑众的罪名被斩首了……”

    “那纯是那上书的议郎学问不精,公孙者,刘公之孙耳,却说什么公孙氏当为帝,不是呆子是什么?”

    “你却道是学问不精?议郎眭弘那是议立孝宣皇帝,犯了大将军霍光的忌讳。”

    “你们几个也真大胆,不怕议论起来也犯了什么大人物的忌讳?”

    商贾富而无实在名位,谨慎二字那是切切挂在心上的。然而开阳门外就读太学的那些世家子弟,却又是一番别样风貌。

    较诸后世国子监诸生,因为科举制度的铨选规则已定,并不甚为人所重,乃至渐渐沦为杂流官的培养基地。而在汉时,太学便是为国储材、汇聚天下英才之选的清要之地,隐隐的都有些明清年间小翰林、小科道的意味。

    除了少许大族的嫡长子弟能靠着家世与清议品鉴,直接走了察举征辟的路子,大半大家子弟想要出头,太学就读这一关便少不得要走一遭。毕竟太学生不论是入郡国为官,还是入大将军、三公等高官府下为幕僚掾属,都比常人容易许多。

    因此上,考察汉时士风,也就是这些官僚预备役的太学生在历次政治活动中最为显眼——上书、叩阙,什么容易博眼球就搞什么。某种意义上,太学生这个团体,就是党人一派联通朝堂、士林与民间的最大喉舌。

    今日还是赵氏老店,还是那么一群太学生,气氛比起往日,却多了三分的凝重。不为别的,只为今日太学中授课,不讲别的,却是讲起了董仲舒的《天人三策》——

    虽然后世从宋儒起,揭批董仲舒的呼声就一直不断,加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黑账,最后直接把这位喜好设坛招龙求雨、说是儒家宗师却更像是道门领袖的汉儒领军人物踩得不能翻身。然而董仲舒的“天人交感”理论,却反而被儒家出身的文官集团们继承沿袭了数千年而不肯放松那么一丝半点。

    远的不消说了,如今筑三峡大坝,也有一班通身满清僵尸气味的名人,大喊灾异示警,就足见得这套理论的深入人心和强悍生命力了。

    文官士人对董仲舒这套理论青眼,也不是真的对鬼神玄异之事有偏好,只因为在整个漫长的封建时代,帝王的权威随着中央集权制度的愈见完善,使得文官士人集团再没有了春秋战国时代的相对自由。于是,天人交感,帝王有道祥瑞现世,帝王无道灾异频发,这一理论,就成了文官士人集团仅有的制约皇权的武器。

    这也就是汉代大儒在治经之外,往往热心于纬书图谶创作的根本动机。原因无它,只在于文官集团要掌握住对于“天意”的解释权耳。

    然而一套理论想要切实变成制约皇权的套索,靠这理论的伪信徒可远远不成。走江湖的骗子骗人,还讲究一个先骗住了自己,再去骗别人。汉儒大讲谶纬灾异,骗住了几个昏君诚然有的,汉武帝、汉光武帝这样的英主,对这玩意也不免有一点半信半疑,然而纵观有汉一朝,对这套谶纬神学最为热衷的,却是儒生们自己。

    翻开厚厚一部两汉史,农民起义之外,还有一个甚为奇葩且层出不穷的分支,名为儒生造反。原因无它,很多钻研谶纬一辈子的老儒生,偶然获得一部偏门纬书,得了上面某些“何人当王”的预言,就立刻当成是天降神谕,欣欣然地公开自立为帝。当然,这样的糊涂皇帝就像后世二三片警就剿灭的那些个乡村王国一般,基本上都被当地的亭长乡老就近镇压了。

    虽是如此,却也足见汉儒好谈谶纬灾异的风习是如何的深入了骨子里。

    这可不是后世小年轻玩的星座、命宫之类流行花俏的占卜游戏。倘若后世的星座周刊、高人卜算节目里说什么火星犯白羊宫,大不吉利,那位合肥出身的宰相合该下台滚蛋。且不说这节目要立刻被拿下,连观众也深觉遇上了邪教的神棍,非要唾一口唾沫去去秽气。

    然而在此刻的大汉,要有了客星犯太微、城门涌赤泉这样的亿兆,惹动民间惊恐、士林清议,不要说丞相滚蛋下台,就是大汉天子,也要避朝以示虔心的。

    就在这样的一种风气里,诡异的祥瑞潮一波一波地出现,对于识字无多的寻常都门民户,祥瑞降世,不过是多了三分惊异,三分诧异,余下的也就是谈资而已。祥瑞这东西,皇帝天家看重,对寻常民户,却未必有什么积极意义。

    可是对朝堂上的入臣,士林中的儒士,这凭空而来的祥瑞大批发,带来的便是猜疑,便是忧惧了。

    今日在太学讲《天人三策》的乃是经学名门汝南袁家的门人,姓张名津,也挂着太常寺五经博士的官衔。

    像张津这样的五经博士,大半都是极讲究礼法尊卑的,孔老夫子云“割不正,不食”,又道是“食不言,寝不语”,酒肆这种地方,实在与五经博士这样的正统士大夫大不合宜。

    不要说此时,就是后世北宋汴梁,有身份地位的正途士大夫从酒肆沽酒买菜待客,仍然是一桩不体面事。

    不过如今士风经过两度党锢狱摧折,已然大坏,五经博士入酒肆饮酒取乐,倒也不算罕见。

    论年纪,张津不算大,三十许人,风仪也不坏,面上总保持着三分笑意,叫人一望而觉可亲。他就这么在酒肆正中主位坐了,环顾了一圈四周,洒然朗笑道:“李生、樊生,今天你们做东,我便向你们讨一杯酒喝。”

77.第77章 ?天湛湛处有雷声(二)

    身有五经博士的位分,张津便有一分师长的情面在。何况张津身后立着的是汝南名门袁家,对太学生中那些领头人物,也算是看顾有加,这几重关系算下来,张津扰学生们一顿酒菜,又有什么说不过去处?

    赵氏老店今日是被李垣、樊翮两个大族子弟包下来了,酒水用的是仿着禁中尚食方子酿出的桃花甘醪,一应按酒的干果蜜饯、鲜脍肥鲊之类,更是摆满了几案。

    南阳大族豪富,于此可见一斑。

    然而这样游宴陈设之下,与会的诸人却都是沉默无言,只有李垣、樊翮二人,执壶向张津斟酒为寿。

    张津仗着与在座诸人有半师之分,点头笑着受了,随即一执杯,向满座的太学生开口道:“诸君皆一时英华之选,早晚必为庙堂栋梁,作此南冠之态又是何苦?既成高会,则请诸君满饮此杯!”

    有他带头,满堂的太学生就是再郁郁,也不得不举杯虚应一番。

    酒过三巡,传菜数道,纵然人人心思都不在这饮宴上面,摄入的酒精也隐隐冲上脑门。大凡饮宴到了此时,脑子就不大管得住口舌了,席间众人起先还只是议论些文章学业,后来这话题却是不约而同地奔着褒贬朝政去了。

    虽然只是大汉年间的酒桌朝议,然而太学的地位几同于后世的京畿党校,这议论起来,也就分外地见水平:

    “孔子尝云,‘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戴礼》又云‘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是故公羊传云‘季姬归于鄫,雷电击夷伯之庙’,此即天人感应之义。”

    “董子又云,‘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戾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

    这是援引先圣先哲之言,提纲挈领的。

    “两番党锢,正人不朝,君子处于山林,此即刑罚不中也。天投虹霓化为黑气,青蛇阴质踞乎帝座,此怨恶畜于上而妖孽生者。”

    这便是拿着之前的老账做计较的。

    “数日以来,都门有嘉瓜瑞兽之异,然而嘉瓜入朝,无故自裂,杀黄门内监数人,瑞兽瑞禽则大半死于走卒愚氓之手。此非瑞也,是西狩获麟而素王梦于两间,实为凶异之兆!”

    “更有绣衣童女,传童谣于街头巷尾,俄而隐沦无踪,此实火星荧惑之精,示现灾异之相。其歌略云,灵芝秀,白花开,此金德用事之兆也。赤乌死,赤鹊醢,此赤德不继之兆也。更有双蛇走,上天来之语,《汉书》曰,皇之不极,是谓失德,则有蛇孽……这实实的是大凶之兆啊!”

    这样引经据典下来,已经有气血尚盛的太学生在那里拍案而起了:“我辈入读太学,以志操士风相砥砺,所为者何?正在‘报效国恩,守正诛邪’八字上,阉竖乱政,正鼓而攻之可也!”

    这些太学生正在愤愤然热血冲脑头上,冷不防坐在主位上的张津冷不丁来了一句:“诸君胸怀高义,志操忠愤,然城狐社鼠,与宗庙相始终。诸君鼓而攻之,是欲蹈陈蕃、范滂、李膺诸君子后尘乎?”

    只一句话,就噎得众人则声不得,只能噤声。

    不料这位五经博士只是微微一笑,伸箸挟了一片鱼脍送到小碟里蘸了蘸调料,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品了品,方才放下漆箸,点了点李垣、樊翮这两个隐然为太学生领袖的角色。

    “郑伯克段于鄢,所恃者何?多行不义必自毙,诸君,姑其待之,且为大汉留此有用之身。”

    ……

    ………

    太学生们在赵氏老店中慷慨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时节,步广里张让在宫外的大宅也是好一通扰攘。

    要论自奉之厚,刘宏这荒唐贪财天子算是做了初一,张让这个内宦里的班头加天子阿父就做得了十五。张让在步广里的这处外朝居所只是他方便退值歇脚之处,只占了个紧邻宫掖的好处,然而也是旧年宗室大臣府邸,前后二十进,庭院深深,与洛阳市朝隔离成两个世界。至于洒扫驱使的仆从婢女之类,少说也有数百人。

    至于他修在城中的正宅,更是按照宫中规制构建,禁中楼台殿阁一应俱全。这种犯忌之事,无论放在哪一朝,都是抄家灭族的罪过了。然而遇上了刘宏这个皇帝中少见的奇行种,只要张让等主持的种种聚敛大计,能奉养得起天家,奉养得起裸游馆里那一群群的光屁股俏娇娘,让刘宏能侍弄得起望舒荷、夜光苔等等海外贡来的奇花异草——

    臣下造屋违制又算什么?

    虽然朝野很有些传言,道是张让进言,天子不可登高,以免冲犯恶气。而天子也信了张让这一套,所以从不登高远望,以至于看不见张让那违制的府邸。

    这样传言,谁信谁是二傻子。不过是刘宏这贪财贪出境界的皇帝,看在张让应奉天家得力的份上,装傻乔痴不去理会罢了。

    有这样的圣眷,张府下行走的角色,那气派也便格外与众不同起来。

    因为护送祥瑞入宫,张让被某个仙术士恶意改造过的那颗大号西瓜炸弹扫着了台风尾,左臂给爆射而出的瓜子开了个洞。受了这样皮外伤,要是壮年人犹可,可张让也是历经二朝、奔六十而去的老头子了,就算有宫中医官看诊,当今天子又将宫中许多名贵药材如流水般赐下来,照样架不住张让虚耗了如许多的元气。

    张府上下,上至一班仰赖张让也混了个官身的亲族,中到一众腆着脸送上门来投效的门客,下及那些也仗了张府势力耀武扬威的奴仆,谁不晓得这老太监才是大家的擎天玉柱、衣食父母?迎着老太监就要回府静养,一府上下,甭管是出外为官的子侄辈,还是打理田庄的亲族中人,一个个拿出学习二十四孝的狂热劲头,奉汤进药,忙了一个衣不解带。

    至于那些奔走张府的门生故吏,此刻活动更切,举荐名医的,敬献补药的,就是排起长队也只见得寻常。要说起来,还是阉党中那位城门校尉最有创意,就立在张府门前,将裤子剥了去,着人备好棒疮药,又寻了一个杀猪宰羊以快刀著称的屠夫,就这么硬割了三两大腿肉,献了上去。

    城门校尉可以白着脸咬牙强撑,只道是师法孝子割股疗亲旧例,请张让老大人吃啥补啥,早日将养好了身体。但是那一大块带血冒油的大腿肉,就算是张让这样从宫闱里步步是血杀出来的强者,见到了也只有想吐的份,绝不敢下口。

    城门校尉在张府上大表孝心,割股疗亲后也只能告病回家先调养起来。他的副手,城门司马安陵,却也不能将城门校尉的公务接替下来,只能打发各城门候自行理事。原因无它,要论起亲戚来,安司马算是张让家母族出身,天生的阉党,没得选边站。何况张让吸取了当日陈蕃、窦武教训,城门校尉、城门司马,都是安插任用的私人。

    说起来,这位忝为副手的安司马,反而是张让交托信重的关键角色。

    一般说来,太监家的亲眷,大抵上都是才具有限之辈,要真是正经人家,也不会送家中子侄入宫当太监的。安司马算是矮子里面挑大个,也能办事,除了性子操切一些,也算是张让亲族里不可多得之人了。

    须知道,党人与阉党斗法这些年,这些跟着大貂珰鸡犬升天的亲族子弟,从来就是头号突破口,张让的老同事、中常侍王甫,就是栽在这帮猪队友亲戚手里。比起来,张让这个外甥已经算得十分少见的得用之人了。

    安陵也对张让这个老娘舅十分地尽心,张让在靠近禁中的这处居停疗伤将养,他这个城门司马就兼着了联络内外、统合人心的职责。眼下,他就立在二门耳房处,拿眼一扫那些趋炎附势之辈送来给张老常侍问安的礼物:

    “这瓜蔓珠纹锦是哪个送来的?如今老大人最忌讳的就是一个‘瓜’字,立刻连名简一起退回去!只把他职分、名字记下,待老大人精神好些,就打发他到西北吃沙子去!”

    “送麒麟竭?不要留,老大人的伤就是献祥瑞引出来的,这些麒麟凤凰之类,都是忌讳!一概不收!”

    “河南尹、洛阳令求见?传话过去,就说老大人正在静养,不见外客,尤其不见洛阳署的!”

    安司马这样指挥若定,俨然也有一军将主气度,张府这些管事的也莫不折服,手头上有几样差遣的,都要向安陵报过才好理事。只一样不好处,就是安司马管着洛阳城四面十处城门,八百多门吏士卒,这丘八兵痞习气也是深重,一言不合,就立刻抡马鞭抽过来了。

    就比如现下,就见一个内宅管事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后宅闹起妖怪来了!”

    还没站稳,这管事脸上就吃了安陵一鞭子:“光天化日之下,说什么鬼话!”

    吃了这一马鞭,那管事的脸上就是一道血印子,他也不敢拿手去摸,只能呲牙咧嘴的硬忍着,垂手禀报道:“小人说的句句是实,宅子后园地上,凭空生出许多怪鱼来了!”

78.第78章 ?天湛湛处有雷声(三)

    天下事,从来都是怕什么来什么。一场天降祥瑞,阉党从头到尾心热无比,极想借着这番异兆将之前党人一派到处传扬的蛇踞御座、天投虹霓这些灾异打压下去。须知道,祥瑞来朝,这是君王圣德,上天嘉护的好兆头,足可以塞住蔡邕等一干清流借灾异谤讥朝政的影响。

    你们这些自命清流的酸儒,总是借着灾异诋毁我辈阉党,如今天降祥瑞来献,你们那些“奸佞当道,君王失德而灾异频出”的废话,也不好意思再提了吧?

    愿景这般美好,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各种祥瑞,瞬间就变成了凶诡妖异之事——经史所载,山海经、白泽图所传,有妖物变怪,有鬼魅惑人,可听过西瓜爆炸杀人没有?

    要说凶兆,这可比什么青蛇盘踞御座之类凶异得不知多少倍,险而又险的就差点让十常侍变成了九常侍!

    因此上,安陵这一众张让的亲族内眷,对于这些**以外鬼神之事,那可说是慎而又慎。安陵甚至直接从宫中招了几个祠祝令署下的咒禁博士出来,就分成三组,昼夜无休地看顾张让这处居停,保证再无什么妖神鬼怪之类物事混进来,惊扰了大家这位真正的大靠山。

    就是这般千防万防,没成想还是出了这样神神鬼鬼的破事!

    安陵也不愿意多搭理这传信下人,直接就奔着张让这处居停的后宅而去。

    他从耳房处奔走而去,却是纯然急着去后宅看视,混没料到张让这居停之外,还有不少人物都等着望门投简——这些钻营到了太监私宅门口之辈,可都是少说也有千石官秩的人物。

    十常侍炙手可热,加上党人一派名高望重的领袖人物不是下狱论死,就是追夺官身回乡啃老米饭去也,如今洛阳朝堂之上,倒是没什么操守的投机之辈占了多数。

    虽然张让这次真的受了伤,老太监身子本来就偏向气虚体弱,和寻常老儿相比起来就更显得先天禀赋不足,闭门将养的时候,除了真正腹心,是断然不会接见这些人物的。这一层事体,这些差不多就在张让这宅子前面搞出朝会站班规模的角色,也都是心知肚明。

    可知道是一回事,在这儿有没有摆出足够恭顺的态度,又是另外一回事!虽然这几年阉党用事已久,犯不着再大搞什么党锢狱来树立权威,但是天子西苑的卖官榜,尚书台的百官妖,两处绝大的人事权,都在张让手里攥着。要是只为节省这几天功夫,让人家生出什么误会——

    君可记得当年贾长沙乎?若是张常侍真择一边僻瘴疠之地,做了自己出掌郡县之处,那可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出于这种种不足为外人道处,就在张家别府门前,这些盛具朝服的官儿们早令随行从者备下软席步障,就这么郑重其事地分列文武班次,就这么守着一个阴微阉人的门口,不肯走了。文班的二梁进贤冠,武班的雉尾武冠,一丛丛一簇簇地,也真是难得一见的光景。

    这些人堵了张府大门,也是不停彼此传着消息,同时耳朵还不时听着张家别府内里动静。如今这里都是张老常侍那个母家外甥用事,千石官秩的城门司马比起在座大半人等都有不足,可架不住人家有个手眼通天的老娘舅,就是中二千石的官秩,到了这门首,也要听这厮鸟的摆布!

    就是心中不满,这打混在庙堂上的人物也都有一份灵醒,交谈寒暄之间,时时都要竖着耳朵探听府门中的动静。安陵这厮又是个向来口敞的,从不知嘴上把门、手下留德,他那里一声声的咋呼,隐隐约约地都能从二门耳房直传入门首诸位文武官员耳中。

    所以当他忙着喝呼从人,赶去内宅查看究竟,这门首替张让站班的一干文武,听着内里传声也是面面相觑。

    这天降祥瑞事,几天来已经闹得整个洛阳的风气越发显得诡谲难辨了,怎么还有?还偏偏闹进了张让这大貂珰养伤的居停!皇天后土,东王父,西王母,这般喧杂,到底是怎么处置见机才好?

    等着内中响动渐低,便有人低声议论:“这些日子以来,这天降异兆事,果然来得不怀好意!”

    ……

    ………

    旁观之人可以这么轻巧地议论,实实撞上这等事的人,那可是满心的沉重,连议论之心都不起了。

    安陵算是半个张家人,和张让也算是情分深厚,向来在张让内宅来去无忌的。他过了前面几进宅院,就由内宅仆妇引着,直奔着那出了妖怪的地方赶去。一路上,却见着一班丫鬟使女,仆妇管事,哭的哭,叫的叫,只没命地朝前宅乱跑。

    安陵本来心中就烦,见到这般混乱,更是火上浇油。他索性把马鞭抽出一朵鞭花来,见人乱跑就抽,直给好几个吓得都发了狂的丫鬟破了相,才算是镇住这些仆妇。叫了几个老成婆子引了这些使女去厨下安置,安陵就带了两个胆子还算大些、也会几手拳棒的家人,直接奔了后宅园子。

    张让这处居停规制不小,后宅园子占地也颇大,只引了洛水流进来造的荷塘就是近百亩,至于花圃、竹林,占地更广,虽然不是正宅那边可比,也着实衬得上张让如今权位了。

    然而安陵带着家人入了园子一看,却是刹那间就怔在原处,再也做声不得。

    天还是那天,青碧瓦蓝,地还是那地,厚重载物,可就在这朗朗乾坤之间,艳阳笼罩之下,展露在安陵眼前的,却是一派迥非人世景象!

    竹林间,老竹露根处,花圃里,芍药新芽前,甚至草丛中,苔痕上,荷塘深处,都是一片片独株怪草!

    说是草,犹有不妥处,茎粗过指,叶肥如掌,独株而生,绝无分蘖。这也就罢了,这处居停向来少得用处,灌园的家生子躲懒些,以致生些无名怪草,不是异事。

    然而这些草却都结了花托,只是花托上生出的却不是花!

    是鱼!

    起码长过一尺的肥鱼!

    不是鲫鱼,鲫鱼没有这么肥健粗壮的身躯;也不是鲤鱼,鲤鱼没有这么细密洁白的鳞甲,更不是青鱼,青鱼没有这般分叉如纱的交叉鱼尾;更不是胖头鳙鱼,鳙鱼的头上可没有鲜红似血的一大团肉瘤,直似把整个鱼头都包裹起来!

    而这些鳞甲鲜亮,透出红白两色的肥鱼,还都似是活物,在花托支撑下不停摆动鳍尾,身躯耸动如在水中,鱼嘴更是一张一合,那双闪闪有光的鱼目凸出在外,不停转动。似是听到了的脚步声,这满布园中的红头白鳞肥鱼,更是不约而同地朝着安陵这一行人望了过来。

    随之,便是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嘎呜呜呜呜嘎嘎!!!叽叽叽叽哦哦哦哦!!!!”

    紧随着安陵的两个家人,再经不住这非同人间的可怕刺激,就这么眼一翻,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79.第79章 ?天湛湛处有雷声(四)

    普天之下,从古至今,有道是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孔门七十二贤中就有一位通达禽言兽语的公冶长。

    再朝前追溯,轩辕黄帝的乐官伶伦,师法凤鸟之音,定十二音律。

    但是谁听说过鱼也会鬼吼鬼叫?而且叫得如此高亢,如此凄切,听得人寒毛一根根耸立起来,简直像是落入了冤鬼间的诉苦大会一样。

    就算是安陵这个城门司马,掌着都下十二门旅客商货出入,喝呼门吏兵丁扣货拿人都是家常事,遇到这么一场诡谲阴邪变故,也是一时呆愣当场,手足无措,只觉得手脚冰凉!

    也亏得是安司马胆气粗壮,好歹还是站住了,没有像这两个家人一般直接吓晕了过去。饶是如此,他手里的马鞭也有些拿捏不住了,只觉得遍体生麻,像是这个身子,都不是自家的了。

    他一时怔忪,却有人在他背后冷哼一声,唤着他的表字:

    “子阜,何至于此乎?”

    这声音不大,还带着几分老年人特有的中气不足沙哑意味,然而落在安陵耳中,却不亚于是听到了谕旨纶音一般。

    他一回头,就见着自己这位老娘舅只穿了一身素绢中单,披着一袭青锦袍,就这么立在自己面前。左臂早用透气性极好的绸纱包裹着,透着一股浓浓草药味道,粗看上去,张让的样子倒还康健,然而面上的寿斑颜色却比往日更见晦暗一些,显然是元气亏虚得紧了。

    但就是这么一个通身都透出那么一丝不吉意味的老头子,对着这园中满坑满谷的怪草怪鱼,依旧地容色镇静,不带丝毫慌乱处。

    所谓内宰风度,当如是也。

    张让朝前慢走两步,立到安陵身前,安司马这才灵醒起来,紧紧地跟随在后,把自己处在了随侍位置上,耳朵更是早就支楞起来,就听着自家这位真正尊长吩咐。

    果如他所料,张让将右手一伸,就到了安陵眼皮子下面:“子阜,将你的剑解下来与我。”

    城门司马是武臣班次,佩剑以壮威仪是素来少不得的,安陵忙一点头,将腰间佩剑丝绦解开,双手捧着剑,就这么权充了一个奉剑的侍童——就是年岁实在老了些。

    张让也不看自家这外甥那还有些颤的手,自己一伸胳膊,就将剑拔在手中,猛地朝下一斩!

    剑锋过处,离他最近的一株怪草就被一斩两段。那草顶上的红顶细鳞的肥壮怪鱼目标本来就大,这一来,更是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斩,鱼头与鱼身顿时分开,一抹沁凉带腥味的血珠随着剑锋轨迹,就这么挂上了安陵的鼻尖。

    随着剑锋垂地,张让一脚踩上了还在微微震颤的鱼尸,剑锋剖处,露出怪鱼鳞甲下淡粉色微带油脂光泽的紧致肌肉。只是看不见鱼肠,也不见鱼腔子,鱼身就像是一块咸腌熏猪腿,只有那么一根大骨贯穿鱼身,余下的都是肌肉,丝毫没有内脏可见。

    张让的声音还是那么中气不足,但是话中不满之意已经分外明显:“可看清楚了?就是些肥鱼而已,不会咬人!”

    ……

    ………

    “放心放心,不过是条肥鱼而已,顶多就是叫得难听些,可不会咬人!”

    旧神祠的丹房里今日分外热闹,魏野寻了两条褙带将青衫整个扎起,手执着桃千金,一副精于烹调的厨子模样。

    错了,应该是假冒成蓝翔学校毕业的厨子模样。

    桃千金再怎么说也是一口祭炼过数道的法剑,拿它来客串厨刀,也就是外行二把刀如魏野这般,才干得出来。

    而他面前桌案上,横摆着一条二尺长,一尺宽的肥鱼,那朱砂红瘤顶,银白细鳞,火色石榴背,分纱短尾,恰好就像是正在困扰着张让居停的那不知是鱼是草的怪异物事。

    “叔叔,”司马铃站得远远的,侧着头看着案上那还微微呼吸颤抖的肥鱼,“虽然比一般鲤鱼都大了些,但这仍然还是条金鱼好不好?还是金鱼里有名的红顶狮子头,这玩意能吃么?”

    “不管什么龙种金鱼蛋种金鱼,说起来都是利用朱鲫和金鲫人工驯化的品种,肉味就和鲫鱼没什么区别啦。不过锦鲤和金鱼一般来说,小刺比肉用鱼多一些就是。”

    “二师公,你转移话题的本事真是一级的好,这样从地里种出来的兰寿狮子头,吃不得吧。”

    魏野挑眼看了看苗家汉子怀里抱着的朱蛤,摇了摇头道:“总比你养的玛乖强些,起码吃下去不会中毒。”

    理所当然地,魏野收获了朱蛤不满的一声“呱”。

    满不在乎地执定桃千金,在鱼头上比了比距离,魏野才说道:“这玩意介乎鱼类和植物之间,原本也不是人间所有,按照封岳的说法,这应该是地府与人间交接之处野生的一种生物,经过有心人改良,才成了现在这种模样。不过以我仙术专门科的眼光看来,这家伙算是汲取地脉玄阴之精才得发育为成熟体,趁这个时候服食下去,对半妖和修炼旁门邪术之人都大有好处。”

    一提到半妖和邪术,魏野立刻招来某两个坐等着吃饭的家伙有志一同的反击:

    “我才不是半妖!”

    “苗家的仙,鱼唇的中原人不会懂的,二师公你信我好不好咯?”

    魏野也懒怠和自家侄女和雇佣兵闲磕牙,桃千金一翻,“乓”地一声,就给鱼头来了记猛拍,眼瞅着这异种金鱼给拍晕过去,这才横剑在鱼身上一划:

    “这玩意儿,说是鱼,倒不如说是成了精怪的异草,也有骨肉,也有自我意识,遇到大难时还能自己离土奔跑。要吃它也有讲究,寻常人可不能随便下口,要先将它血放干净,褪去阴气才成。要拿它直接下火烹煮煎炸炒,阴气与阳气冲犯,就变成了一锅臭泥;要是做鱼生鱼脍呢,人吃下去就和吃了古墓深处阴气所凝的青膏泥差不多,少说也要闹好几天的肚子。”

    正说着,魏野剑锋一翻,刺入鱼皮和鱼肉之间,就这么用力朝上一挑。

    ……

    ………

    张让别府这桩鱼草妖变的始作俑者有心情脔割鱼腩以为高乐,但是张让别府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对于人类而言,未知之物,永远是最大的恐惧。虽然有张让亲手斩了一条怪鱼做示范,在张府中奔走的下人们还是战战兢兢地,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小安司马进了后园。

    唤来的这几十个壮健汉子都有过做农活的经历,安陵于是一人给发了把割草的短镰,也不要他们打妖怪,就像割麦一般把这些怪草都收割下来就好。

    这活计光是用说的,倒也听上去很简单,但是真正做起来,那就是一桩可称得上是酷刑的折磨。

    你低头去割草茎吧,那肥鱼就能扭过头来,一双大眼死死盯着你,让你手足冰凉。

    你弯腰去挖草根吧,那肥鱼就敢挤挤挨挨地用鱼唇、鱼尾在你头脸上,耳朵旁,一味地挨挨蹭蹭,那股微带鱼腥味道的冰凉滑腻感觉,简直就让人浑身汗毛就是一竖!

    才割了几十株古怪鱼草,已经是人人一头冷汗,连脸色都是乌青乌青的。幸好都是壮汉,没什么心脏上、胆囊上的毛病,不然很可能当场就给吓死一个两个!

    要光是这样也罢了,问题是这鬼玩意还会叫唤,也不止是大声叫唤,也有的发声细碎,几类鬼哭,还有的其声悠长,如泣如诉。就是收割下来堆成一处的,也是不停扑挞,发出漏气风箱一般的喘息声,听得小安司马脸上都是一阵阵地抽搐。

    忍耐着这等泰山般大、云梦泽般深的心理压力,这总算是在园里清出一小块干净地方。堆在小安司马脚边的古怪鱼草,也几乎堆得像草垛一般高了。远远看去,还依稀有点渔获丰收的富足景象——只要不看人人那发青到快成酱紫色的脸的话。

    小安司马也是有点招架不住,用手指点了点几个精明伶俐点的家人:“你,你,还有你,去厨下讨一釜油来,把火石也带上,现在就把这堆鬼物事烧了去!余下的人,接着收割,手底下活计都要快着些,懂了吗!”

    他这里正在安排统筹,正深恨这别府里可用的家人少了些,却未成注意到,就在他指挥分派的当口,许多古怪肥鱼都将目光彼此对望一眼,鱼目拨转处,透出一股子更古怪的阴森气氛来。

    小安司马没有注意到,余下诸人,恨不得做这活计的时候都是闭上眼睛才好,更是不会关注到这一点上。只管低着头收割草茎,余者一概当做不知。

    就这样人人都强捱着,却听得那些领命而去的家人上赶着道:“油来了,火来了,牛油火炬都是现成,司马,咱们烧吧?”

    这个“烧”字方一响起,却听着满园里都是一声凄厉惨叫!

    那些似鱼非鱼,似草非草的物事,齐齐地发了一声喊,鱼身拱动着,根须从土里扒拉出来,就这么一拐一跳,像是受了惊的长脚鹭鸶一样,歪歪拐拐地朝着前宅狂奔出去!

80.第80章 ?天湛湛处有雷声(五)

    只不过呼吸之间,张让别府后宅就闹了这么一出恶鬼戏出来,简直比起元日时节,宫禁中所行方弼驱傩之礼还要热闹数分。只可惜这别府重重院落,隔得委实有些远了,还守在门口扮演坚贞阉党同志的一班文官武臣,硬是没有察觉那些异状。

    大凡能投到阉党门下的,都是已经不要大臣脸面的强者。在财货的嗜好上,也差不多和天子、张让、赵忠们有着共同语言,在自家享用上,更是不肯短缺的。就算是在张让的门口作虔心慰问状,这些少说也是千石官秩的京官也不肯让自己辛苦了。

    西羌来的毡毯,仔仔细细铺在地上,上覆着龙须草的精洁席子,软垫一概都用彩锦为面,内里絮了丝绵,步障少说也是绸纱的,要是只用茧绸,这场面上不用别人嗤笑,自己就能羞愧得下不了台。

    然而他们这种种用具越是考究,放在明眼人那里就越发不堪,这等煌煌冠盖齐聚之处,不是殿上朝会,不是岁祀年祭,却是一内宦门前,问病侍药而已!

    大汉四百年名臣济济,熏灼权臣也是济济,可哪怕霍光、梁冀这等谋划废立的权臣,见到如此景象,也只能捂脸自承不如——原因无它,到了这桓灵二朝,士风被党锢之祸败坏得差不多了,还留在朝堂上的诸位大人先生,就******这般不要脸……

    文班这厢,为首的是太中大夫张喜,此公乃是三公之一司空张济的胞弟,也和袁家一般出身汝南。汝南张家祖上历有出仕为显宦者,也算是经学传家的名门,张济与天子刘宏亦有些师生情分。然而这样清贵家世,却着不住这一家子全都是铁杆的阉党,张济、张喜两兄弟,一任司空,一为清要之选,偏偏捧起阉党臭脚,比旁人还着力了十倍。

    此刻,张喜这位太中大夫也算朝中有数的经学大家,就如众星捧月一般受着他们一党中人簇拥,不时嘴角含笑,轻抚长须,一派轻裘缓带的神仙中人模样。

    可再有派,这不照样是一个老太监的别府门口?司空张济位列三公,要也这般撕脱齐整地不要脸皮,多少还是有引得清议骇然的可能,于是一应与阉党中人往还诸事,往往就由他这胞弟顶缸。

    反正一笔也写不出两个张字就是。

    这位代兄行事的太中大夫坐得端谨,然而议论的却不是什么端谨事:

    “元日时候,禁中有诏,令司隶校尉总理天下郡县守臣不法事,这是天子圣聪不蔽于云翳,且又有尚书台诸公补阙拾遗,大家尽了臣子的忠勤本分也就是了。实在要让下官分说个一二,那下官倒也有一得之愚。”

    说到这里,他面上带笑,话里却是不尽阴恻之意:“诸外州常有守臣弹章送入尚书台,尽是诬告张、赵诸位老常侍子侄外放郡县不法事,所谓‘桀纣之犬,吠于尧舜’,则可知此辈心险而狭,非是守土牧民之选耳。以下官的浅见,不若就以这些弹章的署名为据,列一个奸邪名单,上报天子,诸公以为如何?”

    这就是妥妥的混淆黑白了,阉党用事这些年来,似乎是为了补偿胯下没有子孙根的缺憾,天下十二州,郡、国、县、邑数百,大凡通衢大郡,富庶上县,几乎都被那班老太监的子侄辈安插过。这些仗着太监亲长的关系,一朝平步青云的劣货,其抚民理政的水平如何,不问可知,就是做官混官场的成色也是等而下之。

    张让的老战友、大太监王甫怎么倒的台?就因为他安插在沛国相位置上的义子王吉,竟在辖区内以杀人取乐,尤其嗜好擒捉数十人,绕行郡县,沿路凌迟,直至死者腐烂仍不罢休,以绳索穿亡者骸骨,招摇闹市。在任不过五年,沛地人烟几空,直直地少了万余民户,放在欧洲中世纪,这也算是平灭一国的战绩了。

    知道的,清楚这太监家出来的都是脑子有恙的武疯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汉治下来了什么异界恶魔燃烧军团,担任沛国相的是个专爱召唤骷髅兵的亡灵大魔导。

    有此辈为榜样,这些幸进出身的阉党子侄辈还能有什么好?虽然后来党人一派借此发难,很是下了些狠手,连王甫都被葬送。可很快地又被张让找回了场子,在京中大行株连,党人领袖和宗室大臣坐罪论诛者不在少数。

    有了这番洛阳城里处处人头落地的立威,地方上这些妥妥的阉二代,就更加威福自专。中枢这些阉党对玩起党争来,也越发地没有下限。

    更何况如今党人一派大半依托地方世家为奥援,抵抗占据了中枢名分的阉党打压,这里面,又多了重一般帝国里最为久远的地方与中枢矛盾。这党争就更加地蓬勃发展,要将大汉帝国的所有政治力量都拖入这个燃着硫磺的漩涡中去。

    局面至此,什么国事政事,都要为两股政治势力间的厮杀避道,就算其中有一方侥幸获得惨胜,整个国事却再也难以收拾。

    不独东汉如此,唐末牛李之争,宋时新旧两党混战,晚明东林复社乱象,君子小人地乱战一场,先给拖垮的反而是政权本身,最后莫不是国家沦亡,山河破碎的结果。

    就算是靖康年间,所谓旧党清流们红着眼睛把蔡京为首的六贼挂了路灯,然而这时节女真鞑子兵锋也早已经陈列汴梁都下,国事却早不堪问了。

    而这般下限党争手段趋于大成,还得说是此刻这班阉党中人的本事。

    张喜此计一出,顿时就是四周一片的议论声:

    “此计好,大好,却见我辈入掌中枢的大义所在!”

    “一班党锢余孽,不是仗着与南阳、颍川大族联系,诽谤朝政,就是去凑扶风、弘农旧族臭脚,妄议公卿。此计一出,他们地方上的爪牙立去,却是来了个断根也。”

    “此计送至张公面前,必然是要得用的,公与张公皆少昊氏之苗裔,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将来青史历历,又是一番佳话者。”(少昊氏第五子,作长弓,修武德,遂以其为号,张姓即始于此,盗泉子按)

    “只是朝中尚有几个厌物未去,此事却需选派得人。不瞒诸位说,于刀笔一道上,某还是略略有些心得……”

    这般议论着,谋划着,善颂善祷着,这班大人先生,却是浑然不管,在这两党相争数十年间,再玩这么一手下作手段,到底会引出什么祸患来。

    而张喜这个始作俑者,此刻却是洋洋自得,手抚长须,将一众阉党中人的奉承全数照单接收。

    正顾盼得意间,却听着张让这居停的二门内就是一嗓子怒喝:

    “本司马就是拼了你的命,也要守住这厢,绝不能让它们冲过去!”

    这声音耳熟,张让这老太监家的外甥,现任着城门司马的安陵安子阜么。卖身投靠阉党,时时奔走于张让门下的诸人对此君也算是相交一场,知道这位虽然也是根正苗红的阉二代,办事多少还算靠谱些的,就是性子操切了些,一着急上火就容易犯痰气儿罢了。

    当下张喜就笑着对周围一圈一党中人言道:“安子阜倒还真是个真性情,这治家也用军伍成法,可见将来鹏翼高展,何尝不是又一个马伏波、班定远?张公有子侄辈若此,实实地让我辈羡煞——”

    他一个“煞”字还咬了个尾音,就听着张让居停内中,有人哀嚎一声:

    “司马,俺们、俺们顶不住了啊!”

    就像是要给这句话做注脚一般,张让这处居停那两扇阖得谨严有法度的大门已经颤抖起来,门首一对隐带古绿铜翠的衔环饕餮,像是畏惧着什么物事一般,急切而又不安地扭动着身躯。

    这般异状也就是片刻间事,高设步障、蔺席、锦褥、毡毯,直把这老太监居停当做长乐宫前的一干阉党中人,还昏昏然不知道内里出了什么状况,只是本能地朝着门首一望。

    “咿——呀——!!!!!”

    就在不知哪个使女这尖锐的惨叫声里,那对朱漆门板乍然飞起,而紧贴着门板飞起的,却是无数朱顶白鳞、长过二尺的肥健怪鱼!

    说鱼或许还不太对头,在仰头望去的张喜眼中,恰正好看见了这无数肥鱼肚腩上连着的花托,下生着数尺高的草茎,叶片、根须,一应俱全!

    这不像是白日昭昭之下景象,反倒像是陷入了最深层的睡眠里所遇到的噩梦!

    在张喜眼中,他似乎看见了这些大且极有痴肥嫌疑的鱼低头朝着自己看了一眼,那凸出在鱼头两侧的眼睛极大,鱼睛却偏生很小,这古怪地不停转动的眼睛里,却都含着满满的恶意——

    这一瞬之间所能看到的景象让太中大夫张喜忘记了所有事,直到一片黑影在他的眼中飞快地放大!放大!

    随即他整个人都陷入了黑暗里,最后的意识在涣散之际,只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呼:

    “不好啦!!!太中大夫被压死在下面啦!!!”

81.第81章 ?斩蛇人,今何在(一)

    在汉书和后汉书中,有一个专门的章节唤作五行志,专门用来记载有汉一朝的各种超自然现象。当然了,这些超自然现象里,一多半都被人认定为了的凶兆。

    而汉灵帝刘宏一朝,尤其是各种不祥预兆集中爆发期,就这一点,不但写《后汉书》的范晔不为这位荒唐天子避讳,魏晋以来许多文人修的野史笔记里,这类灾异更是只多不少。

    按照两汉的政治传统,每每出现这类凶兆,宰相不用说,肯定要鞠躬下台。执政的高官也得下去几个,连皇帝也要端出个孝子贤孙模样,做深刻反省状。

    如此说来,刘宏也算是个心理素质异常强大的主儿了,自从他登基以来,党人一派平均每个月要报上三起灾异凶兆给自家这位皇帝看。而刘宏的反应,往往就是笑笑不做声,然后一头钻进他的裸游馆里,和那些没名没分的宫女们玩天体营play。

    这种摆明车马耍无赖的昏君行径,固然有股轻易率性劲儿,但是刘宏这望之不似人君的德性,也实在让给刘家打工,还有些振作志气的人们深感绝望。

    但是歌里是怎么唱的?“大汉光和五年,这是一个春天,有一个老太监在自家的院子里遭了一场大变……”

    这变故真的不能算小,头一样就是满洛阳城里乱跑的那些妖怪般似鱼又似草的怪物。整个洛阳署紧急加派了近百差人,跟着北部尉到处剿灭妖草并民人妄论朝政事,人人都累得像狗一样不说,这底下的议论反而更加地喧腾不止。

    两汉之时,谶纬灾异之说,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深层的社会心理定势。上至公卿巨族,下到平头百姓,都乐意将灾异祥瑞与人间祸福相联系,这种态度,也和后世南甜北咸两大豆腐脑党派都承认的“豆腐脑就是要吃热的”一般,成了常识,成了金科玉律。

    而如今张让这十常侍头子府中出了如此怪事,莫不是这老太监头子要坏了事了?

    这样的议论,渐渐地就在差人间传扬开,办起差来,也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敷衍。

    然而北部尉秦风,却像是浑然没有将这些议论放在心上一般,上峰让他办案,他就差遣人去办,至于议论什么,他也就当是没看见。

    体制内的人物,还是如此表示,则都下的议论,就更加地汹汹然。

    洛阳都下之民,总也是生活在这个时代最文明也最强大的帝国中心,文教科技都非其余刚开化半开化地方可比。虽然汉代社会中犹然有着人身依附的奴隶制残余,但却也早超过了号为帝国,却不过是率兽食人的罗马。何况曾经满欧洲拿活人钉十字架的罗马帝国,随着五贤帝中最后一人的谢世,如今内囊是全上来了,反智主义的闪米特一神邪教横行在内,西迁而来的游牧蛮族作乱于外,也只能一步步朝坟墓里走了。

    而大汉帝国虽然中枢地方、阉党党人斗争数十年,总还维持了对西域、辽东、交趾的总体压制。事实上,若不是随着中枢政争一次次拉低下限,以至于各地实力派得以自立为诸侯,有了那绵延近百年的割据纷争,以至于整个民族元气大伤,也不会有胡风入洛,五胡乱华之变。

    然而就在将来的血色末世未临之前,洛阳城中,依然是一派平安富足的景象。

    而马市上、金市上,客商行旅往来络绎不绝的城门口,洛阳附郭的客舍酒肆中,传来传去的,都是最近那一件令人侧目的凶异之事。这里面,未尝没有党人一派的默许放纵,乃至推波助澜在内。

    但是比起往日,这一回传言的速度,也未免太快,其中要是没有旁的人在暗地里有心拨弄风云,那是谁都不信的。

    这样的风潮,不用半日,就连某个仙术士寄寓的旧神祠四周,也未能免俗。这个时代,娱乐无非就是歌舞说唱乃至元日驱傩大典而已,对乡下地方,固然是稀奇得不得了,对于洛阳都下中人,这新鲜劲未免就有些不足。

    于是议论时政,就成了都下民人的最爱。何况寓居在旧神祠的那位魏书办,不知从哪里贵人那得了好处,从来带着些穷酸样的人,如今手面却也阔绰起来,在神祠前摆起了水席。

    虽然荤菜只有鱼肉丸子一味,剩下的不过是菘菜、萝卜之类,但油和作料都下得分外足,也足以让街坊邻居们感激盛情。

    旧神祠前院子占地不小,足够轩敞,容得下不少人。不知从哪家客舍请来的掌厨师傅,就着刚垒砌好的三眼灶台,片菘菜,切萝卜,又将熬油剩下的油渣和切得只有指甲盖大的牛油丁烩起来,这股香味,顿时就引得满院人都不住吸气。又有帮厨的小工,把一碗碗汆汤鱼肉丸子配着几碟子咸肉送上案来,惹得人人夸赞。

    然而这席面虽说还看得过去,请客的主家未免就不通礼数,挨个请了杯酒,便托称要再去采买些酒菜,就这么径直去了,惹得一些人暗骂书呆子不晓得礼数。

    好在这酒食还多少入得人眼,人人放开一些怀抱,就这么大嚼起来。有些家计确实清寒些的,还揣了几张干荷叶,把案上肉食包裹起来,预备带回去给老婆孩子见见荤腥。

    除了这些正菜,倒是备了不少杏干枣干栗子榛子这些按酒之物,掺了水却还带着股酒香的薄酒也是管够,院墙下排了二十多个大肚酒坛,只怕你喝不够。

    说起来,魏野这侍中寺书办当的是名实不符,与四周住户也不大有来往,今日里摆酒招待邻里,也有许多人连认识都不认识。

    既然主家都不来招呼,这席面吃到后面,大家也略脱了形迹,酒精上脸之余,就开始互相攀谈,说些从古至今未曾变过的酒桌******话题。

    这旧神祠周围人家,都算是有个正经营生的,有不少还是在朝官家中帮佣的,这眼界就不是旁的地方可比。议论起来秘辛,也比别处更加真切了三分。

    “不瞒诸位,我那个浑家一直是在贵人府上帮厨,昨日恰正好收拾了一尾鲜鱼,要送到府上做羹。却是她运道不好,正赶上那伙鬼怪光景——回家来就有些不舒服,亏得麻老爹与这里主家魏先生相熟,讨了个朱砂安神汤给她灌下去,才见好些。”

    “你们却是没有瞧见,那鬼怪妖精满城乱冲的模样,真正是泰山蒿里跑出来的恶鬼也似。虽然有个鱼样子,却是又哭又嚎!舍弟就在广阳门当差,听他讲,有几个害了馋痨的小厮,却是捉着一个,也学人要吃鱼脍,不想才吃几口,就疼得满地乱滚,拉稀跑肚。送到医馆去时,眼看着就险险去了半条命了。”

    “运头不好,家出妖孽,这实实在在的大凶之兆。以前也有些高门贵家,兴旺时候,也都是金山银海,气焰熏灼的大门户,但是等到运道败落时候,也出过这类异事。白天有鬼哭,狗穿衣服上房,羊在半空走道,都是有的。”

    “可就算凶兆是出在贵人家里,又关我们这些小门小户什么事了?怎么那鬼怪散得到处都是?我家老三是在马市赶车的,听他们讲,连马市都跑了许多,这却得怎么处?”

    “总还是麻老爹的主意老成,了不起,多囤些粮食咸菜,咱们也在家猫些日子好了!”

    ……

    ………

    这一番番的对谈,声音都不高,出我之口,入你之耳,连旧神祠的院墙外都传不出去。然而神祠后面,有人单手端着竹简式终端,却将这些寻常人家的议论,句句不漏地听着了。

    “人心已乱啊,治安工作就不好做啦。”魏野感慨一声,将竹简式终端塞回袖囊中,却又摇了摇头,“只是这人心还不够乱,不到是官是民都慌起来的地步,可不算热闹!”

    这般说得狠话,魏野剑指一引,手边立在一个颇深石臼中的桃千金就剑柄在下地轻轻朝上一跳,随即重重落下,发出一阵阵杵蒜泥般的响动。

    司马铃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本彩页装帧的菜谱,摇了摇头道:“阿叔,手打鱼丸要将鱼肉捶成细细肉泥,起码要捶一万下,才达得到爆浆濑尿牛丸那样的口感,还有一千下,你加油。”

    甩了甩因为不断掐诀而有些抽筋的右手,魏野笑着一摊手:“不妨事,慢慢捶就是了。等吃完了这顿手打鱼丸,再去给大人先生们来些夜间特供宵夜都来得及。”

    只有一句话,他在心中憋着没说:“只不过送去的是标准的黑暗料理而已。”

82.第82章 ?斩蛇人,今何在(二)

    无官无职的书吏摆流水席面宴客,用的还是自家亲手捣出来的鱼肉丸子,外面席间一众宾客对于如今轰动洛阳的妖草鱼怪事议论纷纷,暗自戒惧,却不知道主人家端上来飨客的汆汤鱼肉丸子,却就是拿了那怪鱼的鱼腩料理出来的。

    待得日头偏西,人人吃得满面酡红,由着自家小子半搀半扶地去了,尚不知赴了一场怪鱼宴,纵然对不知礼的书呆子尚有些议论,也多少承了些情分。临去之时,这班人倒是都向代魏野延客的老麻头说了不少的亲热话头。

    然而这席面的真正主家,却是一身青衫,提了个食盒,就这么安步当车地奔着永安里去了。

    永安里侍中张说府上,这时也正是热闹时候,平常少人往来的府邸前,却多了不少车马与亲随、马夫一类角色。不过细看去,那些车驾间的包漆、刻花都很见年头,马的年齿多半也都不小,一派外面硬撑着架子不倒,里面内囊全翻出来的财用窘迫味道。

    看这似富贵实穷酸的排场,不用说,便是那些自命士林清流一派人物的首尾了。有汉一朝,大臣官俸未必有后世赵宋优待士大夫而那么丰厚,却也没有像脑子有包的明太祖朱元璋治下那么不堪。地方上的守臣,更有公田禄米与各种官场潜规则的灰色收入,穷酸大儒一朝入仕,求田问舍立刻变作足谷翁也不是难事。

    但是洛阳都下,就要稍微不同一些,好田好地,都下的大族占了三分,天家皇庄又占了三分,近来阉党用事,又占了四分,绝不将出一口汤来让向来与他们不对付的清流文臣分润。有土斯有财,没地就只好当天家的打工仔,以洛阳城的高消费,一个官秩不过数百石的文官,要是再不曾掌握什么可揩油的肥缺,一年下来,光是置办寓所,养活家人,应酬往来,就足以将宦囊榨干!

    要是再不巧是铁杆的党人一派中人,那就妥妥的是给阉党打入另册,有油水不咬手的实职等闲间绝对轮不上的。天下事,挡了财路之仇往往更胜杀父淫母破家之恨,也不要怪党人一派非得要和阉党见一个不死不休。

    宅中厅上,侍中寺里一众和党人一派带些香火情分的角色来了好几位,都是神色庄重,一派士大夫矜持姿态,然而跪坐在那里,眼中就带了许多企盼。

    张说这老先生在士林里一向以治《易经》知名,甚至有人目之以本朝京房以下第一治《易》大家。最近这些日子,一向精神健旺,于保养调理一道上知名的张说,总是告病不来。侍中寺是个清贵而又清闲的衙门,最近这几年,那位性子荒唐轻易的天子,也就偶然从侍中寺召几个善书擅画的人物入裸游馆奏对。

    是奏对还是帮闲,甚至干脆就是君臣同乐,不拘俗礼,一起玩天体营play,那都是大家心中清清楚楚的事情。张说老先生的士林清望在这里现放着,不想应奉天家这等龌龊事,拉皮条扮龟公,那是理所当然之理。几个年纪少壮,尚有心于经济仕途上用力的侍中,也巴不得没有这个前辈从旁掣肘。

    然而如今隐隐有洛阳风云搅动之象的当口,这些少壮派人物才猛然发觉,没了张说这样士林久知其名的人物领袖,他们要行事却是连个旗号都打不起来!没有博学鸿儒做旗号,侍中寺这些文学侍从官又怎么响应朝中党人一派角色?

    说实在的,侍中寺中一多半人,大都也是和刘宏王八看绿豆——对眼了,说不好听些,也总是幸进之辈。更不要说那些靠着书道画艺之类本事,支应皇帝冶游的货色了,也和日后宋徽宗画院中的待诏弄臣们没什么区别。

    然而此刻上门来求张说,张说又如何轻易肯来当这个出头椽子?须知道,这老头子以善治《易经》知名,也就是说最善于观风望色,明哲保身。安安稳稳地居在侍中位置上,以备天子垂询,只要大汉一日不倒,总少不得他这样德高望重的儒臣一份荣宠安养!

    话又须说从头,要不是侍中寺中诸人少有一言而动帝心人物,谁有愿意来张说这里当说客?

    与张说有些七转八拐的香火情分的闵怀业、楚子卢二人,已经为张家老仆引着到后堂去探望张老侍中病情了。余下这些轻裘缓带、望之俨然衣冠君子的角色,就是不住地想要探头到后堂去看一个真切——皇天后土,让张老侍中早些点头了就罢,须知道,这一遭不同以往,真的是我等党人君子千等万盼而来的一个扳倒十常侍一党的机会!

    此刻张说延请闵怀业、楚子卢二人入了后宅。张老侍中自称自上巳日以来,一直身子不大好,起不了身,及至太平道流露不法情状、为北部尉和西园禁军告发后,勉强入宫奏对一番,随后就告了病,镇日在家,绝不出门。

    这真的是张老侍中病得不起?根本就是借着告病,躲这洛阳朝堂之上将来的绝大风雨!

    张说的卧房倒也不脱一般儒臣的本色,四周绝少陈设,入室绕过一屏,就见面南设一矮榻,榻前陈矮几一条,上置青铜小彝一尊。除此之外,就无它物。

    张说就以白布包头,靠在榻上,手中只展开一卷淡青色的素缣帛书,正在细细品读。张说这幅病中散淡做派,倒不像是仕途中人,反倒似是独居庄园,诗酒为乐的老乡绅。

    看见两个侍中寺的后辈进来行礼,张说淡淡一笑,将手中帛书放到边上,对这两个仕途晚辈笑道:“怀业、子卢,非是老夫慢待你们,实在是病中身困神虚,只得服老则罢,在这里与二君一会,请莫要多想才是。”

    闵怀业知道面前这老先生那说好听是大隐于朝,说不好听就是袖手在岸上不肯下水的性情,能缓颊相见,已经是看在同在侍中寺为官的情分,要想回转张说主意,就只在今时一会。开口客气寒暄了两句,这位从来就是性子急切的闵侍中就开篇明义,有什么便说什么:

    “国朝苦十常侍辈乱政久也,今洛阳城中,狐鬼妖变,灾异连连,阿附阉党的太中大夫张喜,也应天谴而亡。上天垂示灾异示警,我辈正人,岂不正当鸣鼓而攻,一举振作,令小人避道乎?陈蕃、李膺、范滂、阳球诸君子未完之事业,正应在此时耳!张老侍中,您是天子都信重的治易大家,但使您有只言片语,传入陛下之耳,则国事振作,尚可待也!”

    张说听着这番慷慨激昂说辞,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置一词。一旁楚子卢见状,生怕闵怀业这开场白不够感人,当即就起身直至张说榻前,躬身就是一个伏拜大礼:

    “几番党锢,士林逢劫,此辈奸狭阉人摧折我辈士大夫,今日已可见士风大坏。说不得,早晚此十常侍辈就要学赵高行指鹿为马事!张公张公,纵然有巢父许由之逸志,只愿为钓台子陵,也请为汉家天子计,不要蹈了秦二世的后尘!”

    被楚子卢这么一出哭拜一逼,张老侍中也有些招架不住,只能连声安慰,免得这位再玩一出申包胥哭庭出来。

    就在闵、楚两个侍中这般闹嚷间,张说家的苍头却又来凑热闹:“阿翁,门外有您门下行走的那位魏三郎求见,不知阿翁可愿见他一面?”

83.第83章 ?斩蛇人,今何在(三)

    听得苍头这样来报,张说反倒像是放下一桩心事一般,略微点了点头,低声一笑:“此子倒还算是有心了,他这次上门来,可有什么话说?”

    张家的苍头算是几代相随的世仆,虽然张府上下都是张说带出来的风格,惯会装聋扮哑,于这大事上却又独占一份灵醒。当下这苍头就禀道:

    “魏三郎说是近来得了别的进项,得了些都下不易见的好河鲜,这样河鲜,放在寻常庖厨手中也是料理不得的。因此上魏三郎亲督家人制了些鱼肉丸子,亲自带来,要与阿翁进补进补身体。”

    听着“鱼肉丸子”四字,张说微微将头摇了摇,沉吟片刻,方才道:“此事,他倒也算是有心人,在这样时刻,还记得这段情分。将礼物收下便罢,老夫近来身困神倦,就不与这狡狯小子相见了。你且去老夫书斋,将我所收的壬、癸两个标记的书架上那几卷素缣帛书取了,并老夫前日写的那封书信,一并交给他便罢。就说老夫此后并无用他之处,叫他不必再上门来聒噪了。”

    这样吩咐停当,眼看着苍头领命去了,张说方才倦然在榻上半靠,轻声细气地道:“为小儿辈所累,总是放心不下,倒让二君见笑了。至于二公所托事,说何人也,虽蒙天家厚恩,陛下信重,却没有在朝政大事上胡乱置喙的道理。”

    这话说得义正词严,然而口气却是松动了些,楚子卢和闵怀业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喜:

    甭管你再怎么装清高,只要愿意谈,那有什么条件不敢开的?

    闵怀业当下就是一拜:“天下苍生,苦阉宦辈乱政久也!张公能使片言达于天子面前,使奸邪罢黜,君子得用,此功得酬,当不在诛除诸吕的陈献侯之下!”

    陈献侯就是西汉开国功臣,至汉文帝时犹处相位的陈平,连这种条件都敢开,党人一派也的确是被数十年的压制搞得有些急红了眼。毕竟这党锢之祸兴起,这一党中侥幸免死的老成领袖人物都已经离开庙堂这个权力中枢好些年了。要是再寻不到转机,一代人物都被雨打风吹飘零去,党人一派可就真的要玩完!

    事实上,党人一派久被压制,这股郁郁之气凝结,也一直伺机反噬。原本历史上,党人一派几度借助地方实力派,连效法伊尹霍光行废立天子事的主意都打起来了,如今给张说许一个事成为相的愿,又算得什么!

    张说还是神色淡淡地,不置可否,就这样静静听着闵怀业、楚子卢卖弄他们党人一派的那些风云。

    看上去,今夜还长着,总有许多时光要虚耗在这上面了。

    张府门外,魏野双手负于身后,也不进门了,就是一派静等消息的士子派头。假若不知道他的真正底细,就真叫人以为是张说的子侄学生辈人物。

    等了不多时候,张府上那个苍头就出了门,恭敬一作揖:“却累魏郎君相访,我家阿翁如今正有同僚探问,不便相延郎君入内。只有一份东西,是命我等交给郎君的,郎君若是尚有要事,不若先请在耳房内再等片刻,我们再入内通报便是。”

    魏野一笑:“老师如今有些要紧事务推托不得,我何人也,却敢在此刻相烦?再度通传就不必了,我辈做学生的,日后风停云静之日,总有在上老师府上叙话之日,就此领了老师厚意也罢!”

    见魏野如此说,苍头也觉得这书生惫懒是惫懒了些,却还知机,知道此刻不是混闹时候。不然,若是这人再扰嚷起来,就此微妙时刻,若是引来有心人的关注,又不知要多几许事端。他少了一份责任要背,不觉对魏野多了几分好感,忙将身后捧着一个小书箱的仆人朝前一推,自己将书箱双手捧起,赔笑道:“既然如此,便请魏郎君收下我家阿翁这赠礼,天黑时分就有宵禁,郎君也早些回去歇着,撞着巡城兵丁,总也是个麻烦。”

    魏野也是一笑,将书箱接过,就这么一手提了,告辞而去。

    ……

    ………

    出了永安里,魏野寻了个僻静地方,却将书箱打开。里面躺着的几卷青素缣书,魏野是眼熟的,自己对这套宫崇版《太平清领书》的心思,张说也不是不知道。这次却是大方给了自己,看起来,张老侍中也不是不清楚此刻风云里有多少是自己在一手搅动。

    除此之外,还有一轴用丝带扎捆起来的茧绸,魏野将它拿在手中,慢慢拆开,刚看了两眼,便不由得微微哂笑,一派变戏法被人拆穿的模样:

    “……魏三郎,魏胜文,魏野魏郎君,老夫告病,小儿辈却做得好大事!荧惑星精,邀宠尔之膝前,天降嘉瑞,悉出尔之灶下。茉莉符谶,效孝宣之故智;鱼草妖变,张京房之伎俩。都下物议,为汝小儿辈一手操弄,风云既发,则龙蛇并起,已不可得措手处矣!若非尔天良仍在,进鱼于老夫,暗泄机宜,则老夫又何惜一纸首告文书耶?炎汉受命,运数穷通,非君子所宜问者,子亦非宣明殿上客,何苦热切如斯耶!

    “城门失火,池鱼有涸辙之忧,宫室倾颓,野狐无首丘之幸。何以昂昂之鹤,却师蓬莱池上骛,为若辈苦苦觅芝草?风云起处,非处士所宜托身,况子神清而骨峻,其清其峻,置诸山林则仙,置诸庙堂,则死无地也。骊龙不寐,则羡珠何为?持吾片语,自洛而西,相从赤松有分,不纳斯言,纵保全首领,则沉沦下僚,岂尔之志乎?言尽于斯,云泥两隐,书具不名。”

    虽然其中多有责难之语,然而魏野脸上还是带着笑,就这么点了点头,将这封写在茧绸上的书信,珍而重之地重新卷好。

    张公他老人家,到底还是认了这个学生啊。

    想想也是,原本的历史上,张说这位治易大家就轻易躲过了汉末一次次的党争,就连董卓作乱都中,羌军大杀公卿,也没让张说沾上半点麻烦。及至曹操相汉,拥立汉献帝于许都,张老侍中更以数朝元老的汉家老臣身份,安然尽享一份重臣荣养,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尽天年而终。南华庄子善处于材与不材之间的护命之道,于儒臣之身而尽矣至矣!

    相比后世被吹嘘得神乎其神的贾诩,不说身后尚有一个“毒士”之评,生前更是半身困顿,欲求安养而难得,更有千年谤议相随。这保身之术,真正还差了点火候。

    这半师之分的老人家,尽有手段从风云诡谲的世道中自安保全,魏野也不大担心的。反倒是这封信里,最后几句话,含义颇深。

    所谓“相从赤松有分”,是当年留侯张良急流勇退,从赤松子游,成真了道故事。再加上前面“自洛而西”四字,分明就是在暗示什么。张说是易数大家,既然这样说,必然有其道理在。

    魏野低头默默想了想,还是盘膝坐下,凝神运气,手拈剑诀在眉心一划。

    这是方家中最粗浅的望气之术,往往用在行伍中,可占军气衰旺及兵火预兆,然而更近一步,观察人间祸福乃至贵贱生死,就要差了一筹。冥冥观照中,魏野却只见自家神气虽然略有不足,仍然不见晦色,只是周身却有一股英煞之气无端而生。

    这股暗藏英煞,恰似太阿出鞘,一剑独出,譬如龙门独石,凭河傲然,又若建木高耸,藐视群伦。

    以气相而论,这样峥嵘之相,要是在太平之世,倒是蹭蹬得多,通达的少。前有陈涉,佣耕佃户而已,纵然有“燕雀不知鸿鹄”之叹,人家也只当笑谈,后有刘邦,未逢乱世,也不过就是沛县里一个和县吏们交情好些的亭长罢了。至于后世那些偷狗的郭威、乞食的朱元璋,不得其时,也只能落魄终老罢了。

    但就是在乱世之时,这样气相,若得为一诸侯,威福自专,也就罢了。要是投入别家体制内,少不得就要猜忌之,摧折之,削刻之,调伏之,甚至诛杀之,实在不是个堪入仕的材料。

    要说这气相宜于入道?太平道与天师道,皆自设有道官制度,道律森严,更是遍及阴阳,未必较大汉体制好到哪里去。投黄巾,投张家,都未必然耳,何况天师道张家和巴蜀鬼道此刻斗争正酣,也不是什么好投靠的选择!

    最后,魏野还是放弃了自己望气推演休咎,干脆将竹简终端取出,对着张说这封书信一扫:

    “星界冒险者魏野,申请对这封书信进行因果律观测。”

    “哔哩哔哩,您的要求已被受理,请给与临时授权,并支付观测费用,通用点券五百点。”

    “——您已同意临时授权,并支付观测费用……请在终端发出哔哩哔哩声后,取得您想要的结果——哔哩哔哩,你申请的观测结果受到不明屏蔽,您的冒险者等级不足以动用更高级权限进行因果律追溯。感谢您的支持,星界之门一如既往地为您提供10分满意服务。现在评分,您可以获得客户等级经验值1点。”

    捏着竹简式终端,魏野黑着脸,好险没有把这玩意摔到地上去。

84.第84章 ?斩蛇人,今何在(四)

    星界之门营运方的服务永远是这般靠不住,权限不足,什么事都处理不得。

    所谓因果律观测,也就是通过冒险者个人在某个时空的存在为基点,从而窥视冒险者所联系的因果律线条。

    听上去是个无比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服务,然而一到现实应用中,这个技术的鸡肋之处就立刻全暴露出来了。

    既然是以冒险者为观测基点,冒险者在因果律线条中所处的位置就分外关键起来。佛家对于因果之说,有个著名的定律,叫做“圣者畏因,凡夫畏果”,因果律追溯上,也贯彻着这条似是而非的定律,以冒险者作为基点的观测中,以冒险者的行动为果,去反向追溯冒险者一系列行动的因,毫无技术上的难题。

    但是反过来,以冒险者为因,去观测因冒险者而成就的果,难度就要高出不少。

    如果单是这样,还可以通过支付通用点券,用烧钱的方式不计代价地观测。

    然而,如果冒险者要观测的因果律中,有冒险者自身所处境遇所难以接触的存在,那么因果律追溯就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干扰。

    举个例子吧,某位活动在明中叶的冒险者李虚江,他作为苏州府杂流官的时候,试图通过因果律追溯自己上峰的活动,那么就算他把自己全部点券都烧干净了,也只能获取巡抚知州等人的有限活动,对于京城内阁的情报就只得只言片语。

    原因无它,苏州府的杂流官吏,能量再大,在官场中,也只是处于基层地位,高层和基层之间,因果律联系就太过脆弱。与其花这样大代价进行因果律追溯,还不如去买个家用小型间谍机器人什么的更方便些。

    同样的,魏野要是动用因果律追溯去调查自己要去镇压收服的那些未成气候的妖精鬼怪底细,那保证也是一查一个准。但是要想对什么威灵昭然的山川地祇,名列仙籍的福地仙家也进行调查。对不起,作为观测基点的魏三郎自己也不过是个略通道术的方士而已,位格与仙家、大神,都差得太远,被屏蔽掉了也很理所当然不是么?

    自然,星界之门有关部门真要想查,那自然有的是法子,可这种权限,就不是魏野一个普通冒险者现下能接触的了。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

    张说这封书信上确实关系着一份货真价值的仙家情报。

    至于张说能以占算之道推演出一二,魏野动用星界之门的高端上档次技术,也只获得一个模糊确认……

    谁叫你的冒险者等级太低,权限不够?

    摇了摇头,魏野还是将竹简式终端收回袖囊内,掉头而去。

    洛阳都下这出大戏尚未演完,什么事都待尘埃落定时再说。

    ……

    ………

    就在一个不起眼的侍中寺书吏正在考虑些飘渺玄远之事的当口,在号称三公之一的司空署中,那些对飘渺玄远之事毫无兴趣的人,就这么在一处昏暗的偏厅内相对默然。

    这地方本来就采光不良,很有点是司空署收藏诸般图纸的仓库改成的嫌疑,到了这快要入夜时分,只凭着几上青瓷卧羊烛插上一点如豆火光,就更觉得莫名阴暗。这一点微弱光源,照在几个人的脸上,便更不见好,只见一片片的阴沉晦气脸色。

    坐在主位上的人物,也算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三绺美髯梳理得整整齐齐,根根透风,望之俨然一派国家重臣气派。此刻,却是愁眉苦脸,也不说话,就将目光放在那烛火之上,一个劲儿地发愣。

    他右首客位上,却是坐了一个面团团似蒸饼样的内监,一派笑呵呵的和蔼模样,就这么端坐一旁。他的对面,却是位满脸忌刻之色的半老宦官,青玉带钩、黑锦大绶,正是如今暂时署理诏狱事宜的钩盾令周斌。

    在场这位生得一副好皮囊的仁兄,就是刚刚出了意外而不禄的太中大夫张喜的胞兄,如今官居三公之一的司空张济。胞弟在张让居停处意外身亡,而且还是个被妖鱼挤破大门,活生生被门板砸下,妖鱼群踩踏而死的丢脸死法,就已经很伤他这位兄长的心了。

    以他司空地位,想在朝臣中寻一个书道、文字都有名望的名士,作一篇可传后世的墓志铭,谁料想那些于此道上有些名望的角色,面对张府来人的厚辞请托,一个个都是推托了再推托。几个死硬的清流,更是梗着脖子捎话回来:“士君子死则死矣,死于王事,死于孝义,皆百代而有可称者。未知太中大夫张公,死于宦者门首,为妖鱼所毙,公欲我辈,从何处下笔也?”

    面对这样落井下石之辈,张司空也只能咬着牙记了黑账,预备日后仰仗十常侍再兴大狱的时候,一并拉了清单。至于到时候是杀全家还是挂路灯,就看张大司空的心情如何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自从刘宏陛下开了卖官恶例,连三公都是价高者得,要么就如张济张喜兄弟这样阿附阉党而得位。士林鄙薄捐班,这是千年来的传统,至清末那种混蛋官场都不例外,张济空挂了个司空名义,这官场上的号召力,反而不如从前时候。这也是十常侍的老问题,虽然阿附他们的阉党辈不少,中枢里多有安插角色,却碍于刘宏的平衡手段,多少总有些掣肘之感。

    张济心中还在暗恨那些清流,冷不防地耳畔就响起了周斌的尖利嗓音,中间还夹着一股子诏狱里带出来的湿冷气息:

    “张司空,我与蓝大监都是奉了张常侍意思,来与你通气的。太中大夫因公故去,诚然令人痛心,然而令弟这遗策,却是分外高妙。张常侍说了,此时风向有些不对,那一伙党锢狱遗下的余孽,都有跳出来的意思。务必要通过此策,将他们的气焰狠狠打压一番,叫他们认清大势,则这庙堂之上,你我还有五十年的太平尊荣可享!”

    按照张济三公身份,在汉家文官体系之中,已经是贵盛已极的高位,放在几十年前,不要说是区区六百石的钩盾令,就是中常侍、大长秋这类内官中的领袖人物,也绝不敢在他面前如此跋扈!可张济这个司空,基本就是靠抱张让大腿混来的,对于周斌这样一介寻常内官的训斥,也只敢唯唯而已。

    周斌冷哼一声,他这几日问案依旧没个头绪,眼看着朝中风潮又生出端倪,已经是不耐烦地狠了。当下就将眼光朝对面的胖大内监一瞟,意思是“还是你来办,某家不和你争就是”。

    那胖内监得了这个退让,承情地一笑,方才开口道:“司空,此举不过是将十二州中一些守臣夺职罢官而已,又不是将他们统统下了诏狱论死族诛。这些地方守臣虽然身后也站着些世家大族,然而这些世家大族也都是多少代人经营起来,一向都是以求稳为首要宗旨,轻易绝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就算罢了这些守臣,地方上察举茂才孝廉,不还是由着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说了算数么?司空只管大胆去做,这朝中之事,上还有天子,还有张常侍,绝不容那些酸子翻了天来!”

    这胖内监说得利害分明,然而张济却还是不住地摇头:“不成啊,不成啊,如今此辈得了洛阳城中种种异象之助,清议都是向着他们去的。要是此时贸然丢出这么一桩大事,此辈要是再闹扰起来,却是如何是好?陛下虽然圣德,遇到此种事,少不得又要启用一二如阳球辈,到那时,张老常侍固然不惧,则如我辈何?”

    这位张司空倒也看得清楚,如今的洛阳隐隐的就有些不稳,要么就如张让之计,赶紧地釜底抽薪,将这股风潮极快地打压下去,要么就得眼看着清流党人辈借机发难!

    但要是这条釜底抽薪之计出了什么岔子,被阉党一派顶在前头当盾牌的,只能是张济这个阉党大将,到那时,再出了什么状况,就是谁都说不定的事情了。张济年纪还不算老大,功名之心还是火热,所以才一头投奔了阉党。可要阉党让他功名路断,从此只能致仕荣养,甚至替阉党背了黑锅,那他投奔阉党,所为何来?!

    周斌眼见得张济还在这里首鼠两端,他也不顾什么了,径直起了身,一把握住了张济手腕:“如此大事,都是极要紧的,张司空就不为令弟遗愿,也要为贵府上下多加些考虑,却道张老常侍满天下就找不着想做司空的官儿么?!”

    都已经到了这样明火执仗威胁地步,张济这本来就没什么儒臣风骨的司徒已是目瞪口呆,还有什么话说?

    只能眼看着面前这面目狰狞的死太监,勉强一点头:“既然张老常侍都是这个意思,那下官还有什么言语,一切就如二位内使所言!某这就去联络众臣,准备上表议论此事。只要能为张老常侍出力……下官、下官就是免官夺职,也是心甘情愿!”

85.第85章 ?斩蛇人,今何在(五)

    光和五年这个春天,看上去诸般变故接踵而来,很让都下诸人有目不暇接之感。然而总结起来,无非二件事,一是惊动禁中的太平道行不法事,二是搅扰得都下骚乱、朝堂不安的天降祥瑞并灾异事。

    然而这两件事仔细看来,从头到尾却皆非朝中大人物掌握,甚至不客气地说,两件事都是自下层突兀而起,朝中各方势力,不过是从中看到了为自己一党争权的机会,而主动投入进来罢了。

    这也算是在党争日常化的庙堂之上,所有势力的本能反应,任何行动首先针对的,就是自己一党的敌对势力。在这方面上,阉党的所作所为,差不多刷新了自春秋至今的下限。明明自黄巾起义爆发时,无论阉党还是党人,都必须团结在大汉帝国这条船上同始终,然而张让在灵帝刘宏任命党人一派镇压黄巾起义之后,却都玩了些什么花样?

    克扣粮饷、扣押前线将领的奏章也都算小意思了。前方战事紧张,把大将免职甚至下狱,这种事情,日后也有刘宋、赵宋的一堆王八蛋皇帝如赵构之类阳痿男去继承。但是明着暗着向黄巾军暗通消息,传递情报,生怕前线有捷报传来,华夏五千年来也只有灵帝刘宏的中枢才敢这么玩……

    孔子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说得差不多就是这班死太监了。他们做了初一,最终完成了与地方实力派彻底结合的党人一派就做得了十五,最后洛阳宫变,伏尸数万,张让辈通通投河自尽,九族夷灭,根子就在此刻了。

    然而真正在暗中措手布置的人,未尝对这没下限加神经过敏的党争生态,有着如鱼得水般的好感。

    身为洛阳如今乱局的主要操盘手,魏野一身青衫,就坐在洛阳城中引洛水而成的一条暗渠边。这条暗渠本来是围绕禁中宫墙的通水渠道,却被张让府上相中,改道入了张让正宅的后园。

    没法子,张常侍的后园也是洛阳名园了,仿着宫中园林而成的桃花堂皇、杏花堂皇之殿,在公卿间也算是大大的知名。这样的园林,水道湖泊皆不可少,从宫墙边引一道水渠入了张家后园,又值得什么?

    但对魏野而言,也得亏张让这老太监对于修园子有着不输于康熙老麻子、乾隆败家玩意儿般的趣味,倒是让他省了不少事。

    当下他就一侧头,朝着渠道下面低低喊了声:“铃铛,水道下面那铁栅栏处置好了没有?”

    水面下,司马铃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叔叔,栅栏不算什么,可栅栏边上有人埋了镇宅石,我被挡着过不去……”

    “过不去没事,反正今夜主角也不是你我,上来吧。”魏野说着,就手伸入河渠中,掬了一捧水。

    晚春静夜的河水,隐隐还有一股温软薰然的暖意在内,抬起手,水流一线,正映着头上清冷月色,就这么在河面上溅出一片氤氲水雾!

    然而魏野的口气,却一点没有文人捞月自赏的潇洒气在,反而只有一股冷然语调:“张老常侍的这园子,今夜里也是保不住了,这时候去是看它又能怎的?”

    他话音未毕,身后却有人喝问出声:“什么人?遇见我们巡城武侯,还不老实答话!”

    但这喝问也就是一响而已,紧跟着传出的,只有两声人体扑倒之声。

    从两具尚未冰冷的尸身上,两条长不过二尺的小蛇缓缓游走而下,只留下尸体上的那一排牙印,还流着黑血。

    说是蛇,倒也不恰当,两条小蛇尖头方喙,蛇头周围生出一簇肉鬣,还隐隐有似鳍似蹼膜的肉翅长在肉鬣中间,说是蛇,倒隐约有一点蛟相了。

    待得它们靠近了看,则两条蛇一条通体赤鳞,微带火光,一条却是一色纯黄,鳞甲鲜亮,都是天生的异种。

    魏野低着头,伸手去抚了抚赤蛇的额头,那蛇居然也不动怒,就这么极温驯地由着魏野抚摸,蛇眼微闭,倒不像是蛇,而是养熟了的猫儿。

    仙术士也不抬头,就这样对着不知何时打着一双赤脚站在自己面前的艾黎说道:

    “今夜是协议里最后一项工作了,事情重大,我只怕也掩护不了你多少。总之场面上的意思尽到了就成,完事了就赶紧走人,这洛阳城里的兵丁也追不到星界之门去。”

    他说得直白,艾黎也只是一笑:“都是没什么危险的活计,二师公,我信你哩。只要这次不死,艾黎在星界之门等请你酒。”

    眼下之意,要是害得人家死一回,复活费用,也就某个大户全包了。

    魏野一耸肩,目光从苗家小哥套着银钏的脚踝一直望到对方脸上:“再说吧,小生总有个预感,以后大概我不会再自掏腰包请你们雇佣兵来办事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就没有打着“特殊活动经费”的名义,从太平道那里搞来额外款子一样。

    废话说尽,魏野一翻身,探手入了暗渠的水下,一使劲,将一团**的落汤团子硬拽了上来,就这样抱着化为猫形的司马铃,浑然未觉前襟湿了一大块。

    “我和铃铛去找最好的特等包厢看戏,表演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仙术士抱着自家侄女,洒然而退。至于在如此紧要的夜晚,他真能如说的那般稳坐钓鱼台,旁观这场大戏的又一场**,那真是连魏野自己都不大信。

    ……

    ………

    仅仅是一墙之隔,便是两个世界。

    墙外面,谈不上什么出身的寒微书吏,算定了朝局的步步动向,以寥寥数人之力,轻易搅动了洛阳风云;墙里面,权势早已薰灼至极的当道大佬,却还身在局中,自道是“一切尽在我军掌握”。

    张家正宅堂皇富丽几如皇宫,甚至许多精致考究处较宫禁中还要胜出三分,这都是洛阳都下公开的秘密。要论奢华富贵处,也就是刘宏长居的裸游馆差可与之比拟。

    靠近宫禁那处的居停中出了妖草怪变的异事,半鱼半草的怪物跑得满街都是不说,还搭上了自家党中一员大将,这已经是晦气事了。赶上门来听用的太医又说什么老常侍应当静养,让张让这老太监住进了避风内室里,更让这老太监卧榻静养之时,一阵阵地气闷。

    虽然陈设富丽无双,宫中内藏都比不过的火红珊瑚树、整片云母磨成的大幅屏风、西域香木制成的香榻,哪一样都是千金难求之物,然而此刻落在张让眼中都是累赘。

    不耐烦地挥手赶开了替他朝药汤里调蜜的美姬,张让半躺在榻上,眼瞧着各处捧着痰盒、拂尘、障扇等等应用器物的内侍侍女,却是完全没有好声气:

    “周斌、蓝宜他们传话给张济,可有回话?张济胆子太小,任事上差了一些,你们去尚书台守着,一有众臣奏事文牍到了,你们先过一遍!前去联络赵常侍的人回来了没有?再去人给赵常侍带话,封谞那里务必牢牢盯着,这几日我思前想后,就是他那里最不对劲!”

    不得不说,被魏野之流悄悄算计至今,张让虽然想破头也想不出一个在他面前连蚂蚁都不如的书吏,能从背后操持出如斯一场渐渐就要席卷整个洛阳的绝大动荡。但是几十年党争练就的那政治敏感度和党争水准,却不是假的,当下虽然完全摸不着这一连串变故的来路,却也将与他敌对多年的党人一派提防到了骨子里。

    这份党争本事,可就是魏野多久也学不来的了。

    一通吩咐下去,在他跟前伺候的内侍一个个都忙了个两脚离地、火烧屁股。张让半躺在榻上,手端着一碗温补汤药,也是不住长叹:“年纪大了,精神头不如以前了,胆子也小了。这一连串的异事,总像是有什么人措手安排一样,若真是如此,那后面必然还有绝大后手。不管如何,先将各处安排妥当,只要自己有备,总不怕那群儒臣闹到了天上去!”

86.第86章 ?斩蛇人,今何在(六)

    张让府邸里,各种吩咐一条条地派下去,当差的内宦和小黄门一个个奔出来,人人都是一脸硬绷着的神色,不见丝毫倦意——为张老常侍奔走,这可是难得机会,大家都是没了下半截的人了,想要有点出息,也就全指着老常侍手指缝里给大家漏一点出来罢了!

    还在张让榻前听用的姬妾内侍,则是一个个都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老太监本来就是个喜怒无常的,平日里就分外地不好捉摸了,如今赶在这晦气劲儿上,真要犯了忌讳,那真是打死了都算白饶!

    这样压压抑抑地苦捱着,人人都是低头伏首,眼光都不住地朝着计时的龙首滴漏那里偷瞧:

    苍天怜见,这时候已经不早了,老常侍便早些歇息了便罢!这样陪着老头子伺候一夜,可要虚耗我等多少年的寿数!

    就在这一团谨小慎微的内侍姬妾拱卫当中,张让冷着脸,半靠着软榻,闭目听下面为他奔走的内侍,一样一样地禀报四处收集来的风声,还有从宫内禁中的盟友处传来的情报。

    首先就是天子刘宏那儿的动向:

    “陛下今日游兴颇高,恰逢苑中莲叶初成,陛下亲采莲叶,为侍酒美人编为小衣。封谞封常侍服侍陛下服食了一枚房中丹药,此刻陛下命美人牵车,择人宠幸去了。”

    既然刘宏这皇帝还是一派荒淫模样,张让也不以为意。至于封谞献什么壮阳丹药入云丸以邀宠,也不过是媚上小道而已,须知道,替天家打理财计、政务,由着那荒唐天子靡费享用的,可是他张让。封谞那点斤两,在他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后世提到昏君奸臣,往往就拿着古书上夏桀商纣那种贪着男女爱欲又很有虐杀性癖的形象当模板。但这样的奇葩昏君,也只两晋南北朝这个时间段多一些。里面还要扣除石虎、石勒、赫连勃勃之类以杀戮为乐、根本没有进化的古猿类生物。更多的昏君,倒是因为**较旁人更大,且又占据了一个可以满足自己**的位置上。

    刘宏这个捞钱皇帝就属于小时候苦日子过怕了,于是拼命捞钱、拼命花钱的典型补偿心理。而张让恰好又是一个极其善于聚敛的死太监,比起一般太监的贪财好货,张让对于将出钱财补贴刘宏花用,又极为大方。刘宏那句著名的“张常侍为我父”,仔细考究起来,说不定就像是每日领到大笔花用的豪门败家子,对自己打理财计事的老管家表示情热的话头而已。

    只不过,这句话放在汉代这样中央集权制度已经十分完善的背景下,天子这句无心之语对帝国体制的破坏力也是异乎寻常地大。

    不过宗室里贫寒小户出身的刘宏有这种轻薄不似人君的言行倒也正常,又不是随便捞出几个贫寒出身的宗室,就能和自幼在长安城中受过良好精英教育的孝宣帝刘病已那样成为汉家中兴之主了。就是季汉再续宗庙的刘玄德,那也是在黄巾起义之后,几经沉浮,才显出英主气质。至于如今的玄德公,还是个游手好闲的不肖子弟罢了。

    张让用事多年,对刘宏这种小门小户养出来的轻易心态,自是把握得极稳。这位皇帝虽然也学了一点刘家祖上传下来的多方平衡、异论相搅的帝王心术,但是那轻易荒唐的本性,却实在是个老大的破绽。不过刘宏临朝也是好些年了,对他这位皇帝的帝心进行揣摩的人也不少,都知道十常侍的权势,全靠依附皇权而高张,想在这上面做文章的人更是在所多有。

    何况如今自己头上出了如此令人苦手麻爪的大问题!

    一想起自己养伤的居停里,居然闹出那么一出光天化日之下妖怪横行的闹剧,张让自己心里说不紧张,那都是假的。要是一开始能强压在自己后宅里,凭着数十年用事的积威,这事便是了无声息地按了下去,再不会有一点风波。

    但偏偏这事没有按住,还闹得当场死了一个自己一党的太中大夫。众目睽睽之下,这事就实在难以按下去了——十常侍的威权虽大,但是还不到一手遮天程度,如之奈何?

    至于说鬼神之说,那都是虚无缥缈**外事。只要一日还是如今地位,不管是天降灾异,还是家里闹鬼、园子里闹妖怪,又能将执掌中枢如我辈怎样不利么?

    这才算是张让的真实想法。

    鬼神这玩意,只要没有白昼显圣、分开红海、当场运雷劈死一国皇帝这样的大能。那也就只好吓唬吓唬底层淳朴的劳动人民,让他们平白担心,今天露天晒裤衩,死了要被判官拿去舂磨。

    话虽如此说,张让还是费劲地一抬手:“安陵呢?不是叫他拿了老夫的手书去太常寺调人么?怎么还没回来?”

    他在软榻上面咆哮,底下亲近些的内侍小黄门就只能趴地恭谨回报:“小的该死,安司马已经带着太常寺几位博士回来了,正在宅子左近巡护。小的这就请他过来。”

    这答应得还是有点慢,张让劈手就把药汤碗摔过去了:“还不快去,我等着见他说话!”

    ……

    ………

    安陵这位城门司马进了张让静养的房间,就见得这一片森然气象,他也是一愣,拱身一礼,在张让榻边上恭谨跪坐了,这才小意问道:“阿舅,这些侍奉人不伶俐,换一批就是了。阿舅是朝中的擎天玉柱,身子贵重,何苦和这等人置气?”

    在自己爱重的这个外甥面前,张让倒是又恢复了一脸雍容气度,轻笑一声,缓缓说道:“子阜,这样小事,不需老头子我操心,你和我内宅几个管事商量一下便是。我且问你,你把来的那些博士官,四下里都看过了?”

    安陵连忙正了正容色,朝前膝行几步,附着张让耳朵小声道:“阿舅放心,外甥将着他们四下里都望过,并没有恶气冲犯。外甥为求稳妥,便令他们分作几队,巡守前门后园去了。”

    太常寺的博士官,虽然官秩不高,但也是清贵之职,但就凭张让府上一句话,这些平时清高贵重的博士官,就要屁颠屁颠跑来为个老太监值夜,客串起了阉人家丁这一相当没有前途的职业。这样情形,也只有秦末赵高用事的年月,可以差可比拟。

    但是张说却丝毫不以为意,点了点头,拍了拍安陵的肩膀,叹了一口气道:“还算子阜你是个用心办事的。我们这几家府邸,出来的子侄辈里,多半都是不会办事的,打发他们出京,就任郡县地方守臣,不过是牵制那些党人余孽。你却和他们不同,才具气度都有,好好做,将来阿舅必为你保一个大将军的地位出来!”

    张让待安陵这个子侄辈素来亲厚,也算是很见重用,甚至都安排到了洛阳城门司马这样紧要地位上。但是,要说什么保举至大将军地位,那就有点不靠谱。大将军一职实在太贵太重,就是在十常侍诛杀窦武,最见刘宏信重之时,也不能得此位,却给安陵许这个愿出来?

    说白了,就是这老太监看似对那突兀而来的灾异浑不在意,可前有怪瓜爆炸杀人,后有家中妖鱼怪草横行,心底下那点情虚终于还是翻上来了。

    不过此刻安陵也是不敢在这上面多说,就是双目含泪,一派“为老娘舅服务”的表情。

    就在这对舅甥巩固情分的当口,却听得堂下又是一连串的惊叫:“蛇!蛇!好大的蛇!”

87.第87章 ?斩蛇人,今何在(七)

    把时间稍微朝前拨几拨,放在张让和安陵玩这恶心人的家族情感剧之前,说是要找个看戏头等包厢的魏野,却是抱着司马铃七转八拐,在张让宅邸所在的左近绕了一圈。

    半夜里在洛阳转悠,首先要躲着巡夜的武侯,现在还要躲着北部尉吏员。某位仙术士和北部尉衙署间几番来往,彼此好感度早就刷成负值的了。

    在魏野看来,北部尉衙署这群捏着鼻子装出个忠臣良吏风范的货,很有点罹患了“时空冒险认同障碍综合症”的征兆,简直忘记了自己冒险者的身份,急需强制送进杨氏永信人类精神文明电击疗法研究所进行电击抢救。

    可在北部尉衙署从部尉秦风到下面的基层人员看来,某个仙术士踩钢丝般地游走在几大冒险者势力之间,几次三番地给北部尉衙署下绊子不说,前面还好得像和太平道洛阳分坛穿一条裤子,后面就转手帮着大枪府活捉了太平道的神上使马元义,这变脸如翻书、有了通用点券六亲不认的无节操,才真正是人类精神癌变的鲜活例子。

    好吧,反正都是相看两厌,见面就只有相杀一个选项,谁是谁非反倒不重要了。

    然而不知道是最近几日的天降祥瑞事分去了北部尉太多的精力,这一片坊市竟没有安排人马巡守,倒是便宜了魏野,轻轻易易寻了一株离着张让正宅不远的老树。这树像是被雷劈过,树干上为雷火掏出一个空洞,然而树杈仍然四面抽枝,使得树冠下面多出一个五指张开样的分叉,正好方便人安坐上去。

    或许是这树畸零余生的模样,使得张让这死太监动了物伤其类之感,所以容它在宅旁生长。今夜倒是便宜了魏野,给他留了个不错的落脚处。

    司马铃还是变化成团子般的猫儿形状,哼哧哼哧地抢先爬了上去,魏野将袖子衣摆都裹起来,跟在后面手脚并用地也上了树。这对叔侄,虽然身手不够伶俐,做飞贼都要被人嫌弃身段榔槺,爬起树来倒是没多大动静。

    魏野上了树,选了个结实位置,就这么盘膝坐下,也不看张让正宅里的动静,反而探手入了袖口,从袖囊里抓出几样零碎物件来。

    一方白瓷墨盒,一根掉了不少毛的狼毫笔头的仿古扫描笔,再有就是两条轻飘飘、圆筒样的东西——

    是两条蛇蜕。

    将两条蛇皮交叠成了个十字放在身前,魏野左手托着墨盒,右手拈着狼毫笔,也不找什么水盂笔洗,就在舌尖上沾了沾唾沫,随即就在装满九转灵砂的墨盒里一抟——

    一点点微红灵光随即附上了狼毫,魏野却是忙不迭一抬袖子,正好将这点微光掩住了:

    “这时候可玩不得什么灯光特效,无形无相,才见得我的高明好不好?”

    他这样自问自答了一句,饱蘸了九转灵砂墨的狼毫就在蛇蜕上一点,毫尖灵光顺着赤红的九转灵砂,蟠蜒成一行古拙篆文。

    正是混元如意石的根本符篆,“变化无极”四字。

    起初只是一行古篆,然而随着魏野笔尖转动,蛇蜕上的篆字像是从冬眠中苏醒的蚁群,飞快地爬满了两条蛇蜕,让它们看起来就像一对烧红了的烙铁。

    这对蛇蜕,是魏野朝艾黎讨来的,便是艾黎养的那对异种灵蛇蜕下的皮。蛇蜕又名龙衣,入药后很有疗伤灵效,然而魏野却不是拿它来合药。

    混元如意石的祭炼之术分为内外两道,于外是祭炼法器之用,于内是变化之术。既然以如意为名,这部法术的特点就在于大小轻重变化随心四字上。只是有一点魏野还吃不大准,这法术是只能应用在死物上,还是对活物一样变化如意?

    然而为了保险起见,魏野还是不敢直接拿了别人家的灵蛇做这种实验,只能别走一个取巧的法子。在道门变化之术运用中,有一类极为有名法门,号为借物代形之法。说起来这类法门,依据的是自原始宗教就有的偶像崇拜理论,在各个文化圈中,这个理论都有不同应用方向。

    偶像崇拜理论说起来倒也简单,大略说来,无非道门中有名的“借假修真”四字。古代宗教中,造一神像以接引神力依凭的开光、装经仪轨算是一种。更原始的萨满巫师在岩画上刻画猎物、敌人被击败的图形,借以进行咒诅,也算是一种。至于旁门左道的埋木偶、剪纸人以摄敌人真形,行那类勾魂摄魄的邪术,也算是这类理论的滥觞。至于某些所谓竹山教、大阿修罗魔教那类邪派修士所祭炼的三尸替身、化血分身之类,也算是基于同样理论的特殊运用。

    当然,借物代形之法在道术中发展到后来,与禁制之术结合,而成一个新的类别,几乎演变为对城、对军类大规模杀伤型道术,那就不是魏野这样的初哥仙术士玩得起的了。

    眼见得两条蛇蜕似是活物一般在树枝间蠕蠕而动,魏野知道,这是这双蛇蜕与它们原身之间已经彼此有所感应。当下再不迟疑,狼毫当空虚划一个敕字,虚虚朝下一点——

    就在魏野行法之时,也有人正在张让的正宅中慢吞吞地巡逻着。虽然并非是张让这死太监家里的家生子,也没有给张让签什么卖身文书,相反的,这人还是有着清贵身份的太常寺博士,却对执此贱役而甘之如饴。

    这人说起来,和魏野的缘分也不浅了,怎么说也都是曾在洛阳诏狱署当中一起共事过。或者说,魏野曾被这人指派过杂务。

    没错,就是太常寺那位不得志的博士官杜岚,却不知道今日他怎么又被安陵这个张让外甥抓了差,跑来张让宅中权充一名巡夜人。

    对于这个差遣,放在几十年前,士林出身的官员还牢牢占据仕途的时节,就算不是怒而仗剑喋血张宅,起码也要当着老太监的面一通臭骂,骂得张家三辈先人都在地下翻了身。但是放在如今这个时候,杜岚只恨自己于易算占卜之道上不够精通,得不到张家人更多重视,无处为张家人奔走。

    要叫魏野说,汉桓帝汉灵帝在位这段时间,大汉帝国的各项制度虽然被一群败家玩意破坏得差不多了,但汉室威信尚在,帝国基层还有一定的自我纠正能力,也都还有振作指望。然而中枢的文官系统却在几个老阉货的操弄下,给玩得基本残废,留下的大都是办事无能、党争有术的货色。

    至于洛阳都下那些百来石官秩的中下层文官,更是大批出产些既无骨头又无本事的货色。像杜岚这样的,虽然也一样地阿谀奉承太监不要脸,但还肯为太监巡夜,居然也能算是能吏了!

    所谓的王朝末世之象,知识阶层的节操通通欠费,可说是一个重要特征。汉末好歹还有党人一派不甘束手,几度抗争,同入烽火。到了北宋钦宗靖康年间,就出了一堆堆投鞑带路党。至于明末,钱谦益大喊水太凉头皮痒,剃头事鞑也就不去说了,顾炎武、黄宗羲等大儒也照样应了康熙小麻子的博学鸿儒科,深觉皇恩深重,其间士风,不说上追两汉,连弱宋都不如。

    至于后继之东林衣钵、民意领袖,鼓舌弄唇,人那是为名为利为来历可议的海外特殊基金补贴去的。虽然这等人谈不上什么士风,但起码十分地有职业道德,拿人钱财,忠人之事,甚有古时黑道游侠儿之风,这便可存而不论了。

    杜岚杜博士没有魏书办那样纵贯古往今来多少个闲年的眼光,然而对于如今的洛阳官场却是有一分朴素又直观的见识。

    什么巴结这个老公,奉承那个太监,全是用不上的白费劲。只要将张老常侍巴结好了,能记得自家这份熬夜巡宅的苦劳,那真比什么叙功叙劳都管用!

    这样一想,杜博士顿时就是满心火热,走起路来,都带着股高冠大绶般的气度,也不顾背后一干安陵配给他的家生子如何指指点点了。

    现在他满心里想的就是一件事,皇天庇佑,让张老常侍早点康复起来视事便罢!俺也早想换一个六百石的位分了!

    就这样兴高采烈间,脚下的路也看不分明了,脚尖一偏,却像是踩到了一根甚为光滑的树根,好险没有滑倒。

    后面那些张让府里的家生子,多少也知晓事体,忙过来要扶他,上赶了几步,便有一个眼尖的家人不由得大叫起来:“是蛇!”

    他不叫还好,这一叫,几个手里执着环首刀的家人借着火光就看见了那条被杜岚踩了却似浑然不觉的黄鳞小蛇。有个胆子格外大些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蛇头三寸就是一刀!

    刀刃磕着蛇鳞,却是一声金铁交击之音,火花乱迸间,杜岚只见脚下那条蛇吐着信子,通身却冒出红光来。眼见得这蛇通体为红光包裹,见风便长,转眼已有水桶粗细,杜岚连惨叫都来不及,就这么“吱儿”地一声,彻底昏了过去!

88.第88章 ?斩蛇人,今何在(八)

    杜岚运气好,昏倒得正当时。还醒着的人,面对着如此恍如在噩梦中的情状,那就是想求一个昏倒也不可得了。

    还有几个忠心过度的家伙,自觉得勇力武艺都还来得,居然就这么一挽袖子,挥着环首刀就冲了上去,边冲还边大吼出声:“快去前宅喊人,我们先来拖住这妖孽一阵!”

    还有的就干脆喊一声:“带话给俺老娘,俺这条命,就给了张家,只求能帮俺老娘养老!”

    有这等不要命的夯货在前面抢着送死,余下的人也乐得赶紧跑路,这有用之身,还留待给宅子里报信呢!至于那已经吓昏过去的什么杜博士,对不住,大家的命都只有一条,谁也没有多的好挥霍,就只好请您躺在那自求多福吧,日后就算诈尸闹鬼作祟,只求不要找到俺们头上!

    后面的人一窝蜂地玩了鸟兽散,前面的人仗着一时血勇朝上冲,可这转眼就长大近百倍的黄鳞异蛇却不急不怒,只是缓缓吐着信子,一双蛇瞳微眯,像是还不习惯这突然变化的视角。

    要是这些围着它想要拼命的人稍微有点生物学知识就知道,大凡蛇类,眼神都不是太好,倒是靠着舌尖信子捕捉的气味协助感知的时候更多些。

    换言之,这条颈上生出肉鬣的异种灵蛇,到底算不算生物学意义上的蛇类,还是没定论的事情。而不能算是普通意义上的蛇,那么很多对付蛇的手段,比如有名的“打蛇打七寸”的说法,未必然就能派上用处。

    这样的知识,这几个握着环首刀就知道蛮干的汉子自然毫不了解。为首一个看起来就格外粗蛮些的汉子,也不管面前这异蛇是妖是怪了,抡着刀就朝着蛇腹软鳞上一斫!

    张让身为如今大汉帝国中枢的实际首脑,拿来安排自己家人守夜的家伙事儿都不坏,这环首刀也是从宫中武库调拨来的,都是尚方署的良工以夹钢法打造,刃口全是真正好钢。这样的利刃,放在天下十二州的太守、刺史那里,也未必有财力给自己亲卫全配上一套。

    说起来,汉代的冶铁技术也算是傲视西边那个也正朝着崩坏路上走的罗马帝国了。至于早被打得四分五裂的匈奴,那是从冒顿单于算起到如今就没什么技术水平可言的游牧民族。东边那个成天地震加火山爆发破岛子上,还处在所谓绳文时代的氏族神权社会。南亚次大陆的婆罗门只专心沉迷于自虐的苦行,不论贫富贵贱人人有了俩钱就全糟践了拿去养秃驴。至于朝鲜半岛,日后的半万年属国如今还只是大汉扶余郡,什么檀君子孙,宇宙大国,历史源头,全部都休提思密达。

    然而近日来张让府上真正是一气行霉运,全都走背字,就在刀刃与蛇鳞将触未触的那一瞬,张让府邸外面,某个堪称是近来都下种种变乱真正幕后黑手的家伙,正挠着下巴直嘀咕:

    “要是不闹得全洛阳没睡觉加失眠的人都能瞧见的地步,后面事情怎么还热闹得起来?不妥不妥,常言道多就是好,大就是美,还是再美些吧!”

    一语未毕,魏野拈着狼毫笔,导引元气在蛇蜕上又是一划!

    树上仙术士一笔划下,园中那粗蛮汉子恰正好一刀斩在实处。握刀的手却感觉不到刀砍到了鳞片,倒像是砍着了一面光滑无比的圆盾,刀锋根本没下力处,不由得一怔,手下慢了一丝。

    这一怔一愣间,却有一股大力贴着刀刃反崩上来,这粗蛮汉子还握着刀不知收回,就听得“锵锒”一声,刀刃崩断,倒射而出!

    这汉子只觉得耳畔一冷、一麻,随即就是一股**辣的感觉,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脸上一片黏糊糊的东西在流淌。他下意识伸手要摸,却抓着了个软而略有弹性的东西在手内,低头看去,却是一只耳朵。

    一股子钻脑痛楚,顿时就直冲太阳穴,这莽汉吃痛大叫一声,一抬头,却发觉面前这怪蛇又迎风长大许多,蛇身差不多有几人合抱般粗,一个硕大的蛇头更是高出院墙房檐数丈多。正猎猎吐信,像是无比好奇地打量着周围改变迅速的环境。

    就算是傻大胆,这时候也没了什么拼死争勇的意志,留下的这些人,发了一声喊,手里什么上好尚方署造的环首刀,也都胡乱一丢,手脚并用地就朝前面宅子跑!几个落在后面些的,鼻涕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出来了,说不得,裤裆里还有一股湿湿热热的骚腥味道!

    家主,老常侍,不是我们这些下人不肯用命,就算用命了,可值得人家一口吞的么?这样囫囵嚼吃下去,只怕连个饱嗝都不稀罕打的!

    他们这算是多顶了几息功夫,比不得前面报信的那几人,边跑边鬼叫,这时节,整个张府,从厨下烧火的小厮,到门房包养的丫头,几乎人人都已经得了这个凶信!

    那些早就被前头妖鱼杀人事情,弄得很有些神魂不稳的使女姬妾,就是头一个吃不住吓的。这些张让养来服侍暖脚的女子,多半还在青春年少时,被张让养着,虽然没有雨露滋润,但也算是笼中的金丝雀,根本就没有遭逢过什么大事。这时节,却是她们先奔出来,头上花钿钗环都撞乱了,几个梳了堕马髻,平时多有受宠的妾侍,更是披散了一头长发,就这么慌不择路地奔了出来。

    这样跌跌撞撞之下,很有不少女子头发都撞乱了,一眼望去,恰像是东岳泰山开了禁,扑出来一群披头散发的女鬼!

    有个跟着张让有些年头的老仆,强撑着胆气,手提着羊角灯,正要冲到张让养静的精舍那里去护主,不想半路上却见到这样一群吓疯了的妾侍。他见着一群长衣服都扯乱了的女人,赤着白足,满脸苍白,眼神尽赤,长发披拂地狂奔而来,当下也是一声悲呼:

    “女鬼索命啊!!!!!!”

    就这么口吐黄绿胆水,一头栽倒了下去!

    他一个人去死还不要紧,这一歪倒,却正好将手中的羊角灯笼打翻在地,顿时火就着了起来,转眼就是火星飞卷,窗棂窗纱,一并燃烧起来!

    张府上下转眼就是一团混乱,张让养病的精舍处,却是仍见镇定。老太监也是在宫禁之中那等吃人不吐骨头的所在杀了个七进七出的狠角色,听了下面人传警,也只是脸色微微白了点。就这么坐在软榻上,将一柄他常佩服的玉柄玉具剑交给了随侍他的外甥、城门司马安陵。

    老太监单手捉着剑身都有些拿不稳,然而交剑的时候,那语调森然处,反而叫安陵这骑得烈马、开得硬弓的斗狠人物都是浑身一冷:

    “子阜,拿着老夫的剑去帮老夫弹压一下后宅。凡在此刻扰乱人心者,也不要顾及什么,你一应都军法从事便是!”

    安陵不敢多说,忙把玉具剑接过,向左右吩咐一声:“照顾好俺老舅!”就要去替这老太监弹压后宅。

    孰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张府后园水道通着外面暗渠的所在,有个看上去眉目很阳光讨喜的苗家汉子,正横着一支木瘿长笛,奏出了一段常人听不见的诡异音律。

    就在张让的养病精舍侧近,地面猛地一跳,地板随即裂开,窗棂、门框、嵌玉屏风、珊瑚珠树,跳动着,摔在地上,碰个粉碎。而一道巨大修长的身影散发着红光,有若红宝石柱一般,从地下窜上天空。

89.第89章 ?斩蛇人,今何在(九)

    在刘宏当政这些年来,都门中的法令其实早已经败坏地差不多了,也就是现任洛阳丞入仕这几年来,才稍微振作,有了些微好转。然而这样政绩,让洛阳丞并不太满意,原因无它,人们说起洛阳这两三年内的刷新气象,却并不归功于洛阳丞的治事才干,而全是归之于他的姓氏上去。

    谯县曹家,老一辈的家主曹腾,官至大长秋,算是做到了内侍的班头,连张让这一派阉党人物都要礼让几分。要不是有这一层关系在,曹腾这个孙儿,又如何能在洛阳丞的位子上安安稳稳地打开一片新场面来?

    “阉党出身”四字,就这么成了洛阳丞曹操这位仕途新锐头上摆不脱的魔咒。然而只要是明眼人就看得出来,阉党头目如十常侍一流,都是阿附刘宏这混蛋皇帝而得势。

    这班死太监也都是绝户绝嗣之人,不像曹腾这个靠着过继养子隐隐转为簪缨大族的老太监,实在是个难以复制的奇迹,如权势熏灼似张让辈都再难打造一个世家大族出来。也正因为绝户绝嗣,所以这群太监也就缺少下限,倒行逆施起来就分外不在乎,真正铁了心给天家为爪牙了。

    而曹家子孙都是走的正经仕途,一心要再成一百年世家,早看不上投靠阉党这风险大又不长久的路子,只一味要朝党人队伍里挤。曹家几次卑辞厚礼和那些号为名士清流的党人中坚往来,哪怕被一次次地当众打脸,也甘之如饴,这样坚持多年,才总算让第三代的曹操在党人清议中混了个好声望——

    也没好到哪里去,“治世之能臣”也就罢了,那“乱世之奸雄”,真当是什么好话不成?

    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的洛阳丞曹公,生得并不出众,个头不高也就罢了,偏还是天生一张黑脸,怎么看也不像是大族出身的贵公子。

    这点上,北部尉秦风算是最有发言权的了,论年纪,秦风还比自家上司略大一些。但是经历风霜绝对不比许多边关老将少了。相比起来,自家这个不到三十岁的上司,却还带着一股子游侠儿般的变了味的文青气息。休沐日的时候,出洛阳东门行猎,柳荫下垂钓读书,都是常事,却让秦风微微摇头,这样作风,谁能和后世一般人印象中那个对外用兵老辣圆融、对内揽权滴水不漏的千古权臣楷模联系起来?

    要是换了魏野当面,说不定就要把后汉书、三国志连着孟德年谱之类,当飞镖丢了秦风一脸了。如果不是北部尉这帮家伙介入过早,让这位未来权臣没有像原本既定历史中那样,几经政争风浪,丢官、辞官、亲友株连被杀、自己隐居荒野、老父避祸遇难等等的历练,又怎能打造出未来那一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汉魏王?

    如今看来,使秦部尉遇曹都丞,也不知道是这位未来权臣的幸或不幸?

    只应了那句释迦牟尼少有的老实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时节,张让府上被某些用心不良之辈搅了个沸反盈天,洛阳署丞却正和自己的部下,北部尉秦风在自己宅中小楼上饮宴。

    说是饮宴,秦风从来自奉菲薄,未来的曹丞相如今也带着一点年少时候飞鹰走狗的恶习,从来钱到就使,从不使俸禄存过夜。这样子一来,这夜宴的酒菜就寒素得很了,几碟干果,一壶淡酒,倒像是魏野那个档次的书吏受用的。

    然而此刻,不论是洛阳署丞还是北部尉,都没有碰一碰杯盏的兴致,而一道从席上立起,就着小楼的窗户,直望着北面那一片达官显宦府邸所在之处。

    夜色中,虽然大部分贵家府邸和民户屋舍都有微微的灯光透出,却完全不能改过那一片璀璨得,像是用无数波斯红宝石和黄玉点缀了身躯的巨蛇身躯。而这两条巨蛇,还在不停地翻滚撕咬,将张让府上的亭台花木,全都遭了殃。

    而在宝石般的巨蛇身躯上,还有大片的红光散发出来,映衬着已经燃烧起来的张让宅邸,却不带丝毫的烟火气。

    秦风只是冷眼瞧着,不用说,这手段肯定是太平道暗处造势布局的最关键一环。从阉党头目家里闹妖怪开始,到张让正宅出了这么一场龙蛇斗,那是早已步步算计好的。就算十常侍再有势力,能把前面的种种灾异乃至妖怪昼行都一力压下去,这龙蛇夜战,那就是谁都压不得了。

    谁不知道,高皇帝刘邦起家,就是以斩白蛇杀白帝子为号召?如今一赤一黄两条似蛇似蛟的巨蛇在张让宅中相斗,都把张让府邸一并烧着了,就算是昏庸混蛋如刘宏,也不得不正视这个情状。而党人一派,也绝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

    就算是那些研究了一辈子符瑞谶纬的清流中人,对这一出接着一出的祥瑞灾异事,有着不小的怀疑。但到了这个当口上,再心有疑虑,也要当不知情,不存在,闭着眼睛先朝着这个坑里跳下去——

    阉党已经掉下去了,不趁着阉党摔得七荤八素的机会,跳下去把他们彻底咬死,难道还要等着他们爬出坑来,用党人一派挡灾不成?!

    至于这事为什么紧跟着太平道谋逆事案发后,就爆发出来?为什么一时间洛阳都下人心惶惶,是否有人暗中操弄?是否与顷刻就消失在都下的一众在逃的太平道祭酒有甚关系?对于此事,是否要做什么预先筹划,以备不测?

    就没有人会在这党争的紧要关口考虑这个的!

    不得不说,暗中掌控此事的人,对大汉庙堂上的生态看得分明,看得实在。丢出来的这个诱饵,更是实实在在地撞在了都门中人的心尖儿上,就是想不朝坑里跳都不得了。

    而秦风心中,未始没有袖手看着这场变乱生出来的打算。这个大汉,硬撑着四百年的体制,就像是一座四处漏风的破草棚,当裱糊匠是维持不了的,反倒是推倒了它,重新建一座,更爽利,也更合算些!

    然而这个重建工作,却是要北部尉一手捏在手里的。什么鼓动乡下人造反走暴动路线的无知邪教,什么勾结世家想玩光荣政变的兵痞部队,到时候就死一边去!

    秦部尉心中,一篇经天纬地的绝大文章正在铺陈。却不意身边又黑又矮的上司,却是分外激动地一拍窗棂:

    “这是真真切切的上天示警!彼人乱政,祸及社稷,这已经是明白不过了。明日朝堂诸君子必然上奏章弹劾此辈,陛下也再难保得住此辈!刷新朝政,振作国事,当此时也!秦部尉,请为操磨墨,我们一道上表,共襄此举!”

    看着兴冲冲、正气凛然的这个便宜上司,秦风却顿时有了一种捂脸长叹的冲动。

    说好的著名权臣呢?说好的篡国大盗呢?说好的白脸奸雄呢?

    ……

    ………

    就在秦风这位也算得尽忠职守的北部尉心中五味杂陈时候,张让府上,安陵对着已经倒了半面墙的精舍,却是只有一肚子苦处没处诉去。

    他的额角被倒下的房梁擦了下,血淌下来,让他那张本来就很凶恶的脸更显狰狞。也亏是有他挡着,张让这老太监才没有被砸个正着。

    如今他就将张让背着,又命几个命大没被砸死的内侍扯了些布条,将张让绑在自家背上,就这么握着那把玉具剑,朝前院冲。

    这时节上,张府里已经处处是火,处处都是乱跑的下人妾侍。安陵本来就是个凶恶性子,这时候被激得更见嗜血,见得前面有人挡路,他便就是一剑劈过去!

    就是一个灵醒些,想要跟着张让冲出去,自己又颇得宠的小妾,只不过近了安陵身侧,话还没说完,也被安陵一剑捅了个对穿!

    就在那女子软倒之时,还在哀哀呼唤张让,然而这老太监却绝不朝自己这心爱美人处看一眼,就白着脸,伏在安陵背上,一面喘气,一面仔仔细细地交代自家这个外甥种种机宜:

    “救火的事,放一放都不碍的。子阜,你只管朝前冲,我这就入禁中!等老夫入了宫中,你也不要管我府上这些事,叫几个没死的管事照看起来便罢!你却要赶去你的衙门里,将洛阳城这些城门都盯起来,就算天亮了,也不可开门!广阳门、开阳门这些地方,都遣你的心腹仔细看好!总之老夫就一句话,洛阳城里不能乱,这一句你须得记好了!”

    如此交代着,目光时不时还朝着正在自己后宅打滚一般撒着欢的巨蛇处瞧着,张让面上镇定,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哪怕是昏君,有些事情也是绝对容不下的,那就是对他皇位有威胁的人事物!寻常的各样灾异、符谶,都足够让那些权力欲旺盛的帝王大开杀戒了,何况是龙蛇相斗这种极为敏感又特殊,直接和造反称帝联系起来的!

    不得不说,这实在给了党人一派一个发难的好借口!只怕寻常把持尚书台,将党人一派的奏议压下去的那些寻常手段,这次也不好用了——

    那就只好兵行险招,先掌握住洛阳城门,隔绝了内外,再细细在天子面前下工夫吧!

    想到此处,张让一拍自己外甥的肩膀,连声催促道:“子阜,步子再大一些,再快一些!”

    不料这拍得劲有些大,扭着了他那被所谓“嘉瓜”爆炸而伤了的臂膀,疼得这老太监再也忍不住,就是“嗷”的一声痛嚎!

90.第90章 ?斩蛇人,今何在(十)

    光和五年春,一幕幕百十年不曾见的新鲜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冒了头,实在地叫都下的百姓大觉精彩,要是那些只知道耍乐之辈,没准还觉得意犹未尽。然而这事情发展到后来就越来越不是味,就算是爱私下议论朝政为乐的都门中人,也多少有些惴惴。

    特别是张让府上闹出白昼妖鱼群奔的乱子以后,虽然不齿这老太监的不少,对这位权势熏灼又很能聚敛享受的死太监,更是从小官小吏直到城门口扛活儿的,都有着一股有志一同的仇富心理。但是这样实实在在出现在眼前的鬼怪,人类的恐惧心理还是一时占了上风。

    所以都门中虽然说什么样怪话的都有,却都有些后怕,至于那些对易经灾异都有些研究的儒生,就更是愁苦。

    在汉儒奉为重要教材的《京房易》里,对张让家里那妖鱼群奔的一幕早已说得明白,鱼者鳞甲也,主武库,妖鱼群奔,那就是洛阳城里要动起刀兵,出了这由头的地方还是那十常侍之首的张让!怎么看去,都是都下要闹出大乱子的前兆,叫人怎么不担起心来?

    一辈对当年党锢狱有些印象的人,已经开始觉得气氛不对了,清流士林里面,生怕步了李膺范滂后尘的文臣也有些情虚。

    然而事情就来得如此突然,一夜间,张让府中起火不说,几乎人人踮起脚尖就看得到张让后宅,一赤一黄两条说不清是蛇还是龙的巨大影子在争斗不休。而张让府上,这火差不多就卷了半条坊市,要不是张让造宅子时对引渠修园子特别有兴趣,无形中多了许多防火隔离带,说不得张府早已经化为一片劫后残存的瓦砾场了。

    汉光武帝刘秀定都洛阳时,遍召儒士,以周礼所载东周镐京规制营造都城,然而较诸东周,许多地方都有改进,防火救火,洛阳署都有特别设置专人负责。虽然这一夜火起蹊跷,张让却还没倒台呢,洛阳署更是大把的属官极想抱上张让这条大粗腿,当下就把差役全派过来了。

    等到后半夜,张让入了宫中去见他那几个老搭档,就连皇帝刘宏都被惊动,把西园禁军也派过去救火了。就算救不了火,北邙山闹妖怪,还不是西园军扫灭的,去看看那是什么妖怪,顺道诛杀了也好。

    所幸这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好歹张府前半截的门脸还是保住了大貂珰的架子未倒。在这个木结构建筑为主的时代,能有这样结果就算是老天看眼,留下来主持这事的张府一众管事,都是长出了口气。张让好聚敛财货,但是花用起来也是豪奢,御下又不算太苛刻,这几个管事便先催促着还活着、能动弹的家人们在张府门前张罗起来,来救火的,不管的张府家仆还是洛阳署衙役、西园军士卒,都有两张胡饼,一碗热汤。

    几个体面些的管事,一面招呼,一面却是底下里彼此庆幸:“谢天谢地,这一场劫难总算是过去了,这一夜,回想起来真是把人吓杀。亏得家主福大,才得如此快收场!如今老常侍去了宫里面圣,待回来时,还不得有些犒赏?马蹄银是不敢想了,但是忠勤本分如咱们,还不是多少贯铜钱进账?”

    “犒赏什么的,也是不敢想了!能挣出来就是祖宗有德,还是先将些食水便罢,这一夜滴水不进,这嗓子里都是燎浆大泡……老常侍还没回来,大家还是执事勤勉些,不要再出了什么差错!现在想来,心还都是悬的!”

    这些张让府里得用的管事,虽然尚是奴籍,然而地位超然,寻常都门沉沦宦海不得出头的小官人们,官面上的脸面还未必及得上他们。后世说相府门前九品官,这张让府上亲厚的管事,少说也是个小九卿的体面。如今看他们这样苦熬着操持起来,在军饷上没少被张让辈刁难过的西园禁军一伙军官,就有些扬眉吐气之感。

    这次带队来的是羽林郎柳叶飞——除他而外,毕永是个大嘴巴的,释天鹏造型上就是扎眼的非主流,明明狗肉都啃得,却死活不肯蓄发,都没有到。

    但就是这位羽林郎,此刻却也不在张府门前,只是牵了一匹马,与一个青衫负剑,像道士多过像书吏的小胡子家伙并肩走着。

    倒不是他主动来寻这喜生事的家伙,而是某个书吏居然也混在救火人群里,出工不出力地蹭着。柳叶飞见着他时,这位仙术士正毫不在乎地蹲在一群洛阳署衙役群里,一手端汤,一手捏胡饼,吃得高兴呢。

    至于有没有在袖囊里多藏几张饼带回那旧神祠去……柳叶飞的下限还没有低到那种地步,节操也没有换了通用点券,那是根本没有想过。

    这时候,柳叶飞就听着他身边这家伙一面走,一面轻轻哼着小曲:

    “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耐着心思听他操着弋阳腔把这段唱词唱了个七转八回,柳叶飞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时机:“张府的火,你放的?”

    “喂喂,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假传天意的手段,我尽来得,然而放火烧屋这档次太低了,直接把入云龙公孙胜降到了黑旋风李逵的水平,你看,我像是李逵那种浑人么?”

    对于魏野一贯转移焦点的插科打诨,柳叶飞就像是没听到,直接问了一句:“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魏野听着这个问题,挺无赖地一摊手:“这话你找太平道问去,不过估计最后语言的交流,总会变成武器的交流吧。没法子,何茗那小子脾气不好,就像是本门祖师爷的胯下护法尊神,见了红旗就要冲动起来。”

    “何茗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你大概对他有什么误会。嗯,或许是他对你有什么误会?”

    “要是我那一夜是一箭放翻了赵府主,接着让赵府主关在诏狱里,享受拶子、板子、夹棍每天一打一个全套的待遇,你要怎么对待我?”

    柳叶飞不假思索地答道:“先砍了你,再守在星界之门肉身修复服务站,继续砍了你。”

    魏野耸耸肩,很了然地一笑:“……好吧,这个话题就当我们没说过。赵府主对张让府上这火,这双蛇斗,有什么看法没有?”

    柳叶飞没有接话,而是反问了一句:“先生你怎么看?”

    “如果你们要当这是双龙斗呢,纬书《考异邮》说,龙斗为君王易位之象。”魏野摇了摇头,就自己否定道,“这话题太沉重,而且方向偏了。要是双蛇斗呢,纬书《地镜》说,蛇交于市,不出三年,国主必亡。《礼记威仪》则言,蛇入都中,贱民为君之相。《汉书》的说法比较隐晦,天子不德,则有蛇孽。至于刘邦斩白蛇什么的,汉应火德为赤什么的,赤蛇和黄蛇交战什么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不知道?这明显是知道得太多了。

    柳叶飞摇了摇头,一翻身上了马,身后,魏野懒洋洋地多说了那么一句:“赵府主不管有什么想法,我就多提一下吧,大汉四百年体制还没到完蛋时候呢,想想那个死了被拿去点灯的董卓,想想某个爵封魏王、加九锡、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的大汉丞相,到死也只道是‘吾为周文王’,你们大枪府就多想一想再动手吧。”

    柳叶飞顿了顿,朝着魏野一笑:“多谢提醒。”

    “谢就不必了,盛惠咨询费五十通用点券。”

    破坏气氛这种事情,仙术士真的做得太顺手了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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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仙踪介绍:
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