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1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六)
金河转眼透土而入,老僧面上表情依然无喜无悲,身前身后,都是光明洞照。
老僧脚下,隐隐有暗影起伏,在地面上不甘地蠕动着。
智明和尚对蠕动着的黑影,只是低喝一声道:“魔物,昔日魔主欲坏菩萨戒行,于荒郊野地、享殿宝顶、山峦峰头行了三次魔考,犹然被菩萨喝破,何况你等暗魔眷属,安能坏我禅心!”
可是一转眼间,智明和尚面色发青,却是另外一种模样,眉角之间似是隐隐有鳞甲生出,怪笑一声道:“和尚,你毁我洞府,坏我真身,要借俺身上一点天龙血脉,助你炼成俱利伽罗龙王法相。结果还不是卖身投靠给旁人,才勉强借暗魔地狱之力压下俺来!你却不要忘了,你不过是他们教内一个承光罗汉,还不到焰光菩萨果位!俺这暗魔眷属毒龙魔身,却正是你的对头,明暗相缠,直到你修成无上光明法身之前,休想降伏诛除俺!”
这段话说出来,转眼间智明和尚额头又是毫光大放,面色重又回归了那个沉静老僧的样子。他望着自己召请而来的菩萨宝相,喃喃诵念道:“无上明尊法王子,能消世间诸罪障,此恩今当加我身!”
在他虔诚的持诵声里,菩萨宝相满面慈和,天女手捧琉璃宝瓶,香膏仍然一滴滴地滋润着菩萨的赤脚。
……
………
年轻的猎户们正站在了桃花村前那一架板桥上,夜色里,仍然能见着屋顶上不曾完全熄灭的炭火,风中传来了呛鼻的烟气。
牛皋伸着脖子望了一眼,骂了句:“直娘贼!这村子怎么烧得这样惨?幸亏俺们没有在这里借宿!”
他话没说完,村子里又是一片跪拜叩首声音,牛皋嘴巴快,把头摇了两摇道:“可是作怪!屋子都被烧了,这些鸟人还忙着求神拜佛!”
话未说完,却见一个苍髯大耳的老道人,摇着蕉叶扇走到板桥前来,向着这几个年轻汉子上下打量一眼,拱手道:“列位,我家山主曾劝告你等,此处不是善地,要列位早些避开这场是非,怎么又回转过来?”
许玄龄这番话说出来,旁人还没有怎样,牛皋已经嚷道:“这先生,你们这些道士都是盐酱口,说地方不善,这村里就生起火来!莫不是你们身上这道袍是个假的,却是一伙大盗,扮成道人作那没本钱的买卖——”
这话才说了一半,就被为首的青年打断:“牛蛮子,先生面前,你口中胡攮些什么!”
许玄龄听这蛮子满口胡柴,正要分说两句,背后却传来了自家山主的笑声:“大盗自然是大盗,不过有的大盗,光着脑袋,背着口袋,只顾拐卖人口。魏某却只是个厌烦屋子破烂,专做拆迁翻新生意的,路数可与他们不一样!”
牛皋嘴巴大,接话更是不过脑子,只点头道:“那比别的贼人更狠些!”
这话一出,只换来自家哥哥不着痕迹地踹了他一脚。
及时压住了牛蛮子胡说八道,隐然是这一行猎户头领的年轻汉子已经不动声色地向前踏出一步,抱拳道:“白日里先生指点俺们得了落脚地方,这情分俺记在心里,夜里见着这村子走了水,俺们怕先生有个万一,特地赶过来看看情形。见着先生们无恙,俺们也算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番言语听起来倒比牛皋客气许多,但里面还是有些若有若无的试探意味。魏野却是全不在乎,只是将目光落在了这青年身上:“见着桃花村火起,还敢上前来,不说别的,起码也算有些胆气。只是这位朋友,你可知道这桃花村是什么所在,就这样莽莽撞撞地赶过来?”
这领头青年肃容应道:“先生将某等看作是什么人了?走了水,俺们便是过路,也该帮一把手,却不是那等趁火打劫的下作货色!”
魏野偏了偏头,扫了身后桃花村一眼,哼笑道:“只怕这里的人,倒不要你们帮忙救火,只要你们做个三牲福礼,拿来祭鬼,倒是合用!”
仙术士这一贯的嘲讽口吻,要换了旁人,说不定就要跳起来了,比如牛皋此时一张黑脸就已经沉下去,很有一点想在魏野脸上开个染料盐酱铺的意思。
但是为首的青年却顿时动容,北宋一朝,看似繁华安定,但是荆襄、江南诸路还带着蛮荒气息,泉州等地又有大批从天方等地而来的夷人,带着那些只配称作邪教的异端信仰定居。北宋与西夏、辽国的长期对峙中,原本在唐武宗、周世宗时代就已经差不多死挺了的唐密末流,也隐然沉渣泛起。看似宽容的宗教政策,换来的却是各种各样秘密宗教的横行不法。
道海宗源扫灭的那些清代教门,不管是收元教还是清茶门,虽然教师爷们都往往客串着江湖绿林的身份,偶尔也干点没本钱的买卖。但是比起宋时这些教门,收元教之流简直就人畜无害得像个小白兔了。
不管拜的弥勒佛还是无生老母,教师爷们讲的还算是有三分歪理,包括他们后世的一点孑遗,如******、女先知之类,也不过是兜售些“生病不吃药”之类蠢话。有宋一朝的秘密教派,却是货真价实要吃人献祭的!
在汴梁,那些猫在下水道里的“逍遥洞主”们昼伏夜出,绑架落单行人,然后用滚油把活人一点点地浇烂,去拜五通神。在湖广闽粤等地,七八品的地方官被劫杀祭鬼都不算是新闻,被教徒们吃掉内脏血肉的尸首,化人场哪天不烧埋掉几具?
不独社会下层如此,当年艺祖赵匡胤开国时候,那一班开国勋贵里,雅好吃人的就有不少。李处耘、王彦昇这些受赵大爱重的所谓“名将”,还只是吃了些俘虏的心肝耳朵,而赵大宠爱的国舅王继勋,却是干脆拿人肉当饭吃——
而素来号称“仁厚”的赵大,也就让自家小舅子过了十多年活吃人肉的幸福岁月,甚至在洛阳长寿寺里开起了活人筵席。最后还是自命英伟的赵二实在受不了自家有这么个披着人皮的妖怪当亲戚,把这伙食人魔统统处死了事。
而后历经真、仁、英、神、哲五代皇帝与大批文臣的努力,总算在赵宋勋贵与士大夫这里,看不到什么食人魔的遗风了。但是民间的食人祭鬼集团倒是随处可见,算起来,十字坡开黑店的孙二娘,还肯把人肉做了馒头馅儿,居然算是一个很文明的食人魔了。
可如今毕竟已经不是艺祖、太宗那个犹有五代十国遗风、一片地狱变景象的年月了。除了那号聚啸山林的“好汉”和猪油蒙心的邪教徒,也没人觉得杀人祭鬼是个很正常的事情,真要拿住一个实在的,那便是立功受赏的好机缘!
领头的青年面色一肃,向着魏野叉手行礼:“先生说这里有杀人祭鬼的妖人藏身?在下相州汤阴县人,奉县尉钧令行缉探事的弓手唤岳飞的便是!妖人何在,烦请先生领俺们去捕拿他们见官!”
相州。
汤阴。
是做缉探的弓手,约等于后世所谓“联防队”或“朝阳区群众”,这么一个半官半民的身份。
还有这个名字——岳飞!
魏野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青年,点了点头道:“汤阴县,姓岳?是岳和岳员外家的公子?令尊身体可好?令堂姚安人,如今可还健朗?”
一旁牛皋本来就厌烦他们文绉绉的说话,此时一听见魏野的问题,顿时大怒道:“直娘贼,你这泼道士也不过比我岳家哥哥年长个几岁,却没大没小喊俺岳家伯伯与伯母的名讳!岳家哥哥敬重你是个出家人,俺却不认得什么天尊菩萨,先教你这个泼道人吃俺几拳再说!”
他这里发了一声喊,岳飞却是抢先一步拦在他前头:“牛蛮子,不得无礼!”
拦住了牛皋动粗,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先生认得家严?”
魏野弹了弹舌头,望着面前这个虽然举止还有点稚嫩青涩,却已有老大一股沉稳劲儿的青年,心中微微一动。
祖籍相州汤阴县,父亲岳和,母亲姚氏,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有这个名字。
岳飞!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岳飞!
与君痛饮,直捣黄龙的岳飞!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却等来十二道金牌的岳飞!
风波亭……天日昭昭……青史碧血,留后人痛了无数岁月,恨了无数岁月,也骄傲了无数岁月的鄂侯、岳王!
而如今站在面前的岳飞,没有几度从军的经历,没有驰骋疆场的战史,也没有含恨西子湖畔后,异化成一个注定要被小人文痞们代代诋毁的民族精神符号,就是这么一个活生生、野泼泼的年轻人。
虽然举止言行带着三分土气,五分沉稳,还有些许戒备与谨慎,哪怕还做着与协警差不多地位的缉探弓手,却已经透出一股天生的军人气质来。
这些念头不过是转瞬之间,仙术士已经笑道:“十多年前,正是大宋崇宁二年,魏某在洞光灵墟静极思动,正打算去拜访一位隐居西岳的老先生,却见这老先生扮作游方道人,到汤阴县尊府门前化斋。那老先生见了令尊岳员外,正巧岳小哥诞生,便替岳小哥取名岳飞,表字鹏举,是也不是?”
说起希夷先生的这些旧事,魏野自己也是一笑。
岳飞早年的经历,最有名的段子就是岳飞降生之时,扶摇子陈抟正好路过岳家,替岳飞取了官名表字不说,还顺便在一只大缸上画了辟水符,为岳飞一家化解了黄河溃堤的没顶之灾。
可这十几年来,相州从没遭过水灾,自然陈图南也不至于闲着没事在岳家里留下那画了辟水符的大缸。随着天关地锁日益被大欲界天狗道流出的死寂之气封固,飞升之途日渐断绝之时,这位五代得道的睡中仙,能在飞升前还来看一看岳飞这个未来将种,就足感盛情了。
至于后世某些“岳王乃佛顶大鹏明王下世”、“秦桧是铁背虬龙报冤”之类鬼话,差不多就没半句真的,如今岳飞就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也丝毫不见什么佛门大能重入轮回后,那些龙象随扈、诸天顶礼、足下生莲之类的殊胜瑞相、福德资粮。
同样的,打从自家闯入这方天地,破天关,撞地锁,把辽国供养的一众阿罗汉都送去涅槃后,别人不论,乌灵圣母和她那小儿子铁背虬龙明面上可是老实得很。当然,这头老乌龙和她那儿子似乎是抱上了某些大能的大腿,如今已经狠心丢下千锦洞的家业跑了个干净,当然也不可能让自家儿子转生成秦桧秦长脚这么个腌臜货色……
他这里习惯性地走神,牛皋已经哼哼唧唧地说道:“岳家哥哥这件事,俺们庄子里头人人晓得,也不知道你这道士是不是在俺们庄子里讨过吃,听人随口说起过,所以跑来蒙骗俺们。须知道,俺们不是没有见过你们这些走江湖的花头!”
牛皋这里嚷嚷,岳飞却是摇了摇头道:“先生莫听我这个兄弟乱说乱道,当年俺落地时,确是有位过路老先生,与俺起了官名表字。可这等小事,除了俺家大人,没谁记得,不想今日却遇见先生,倒是俺的福分——只是先生,俺领着缉探差遣,正勾管着捕贼事宜,先生说这里有杀人祭鬼的妖人,可有人证物证,俺们也有个回报衙门的凭据!“
这话说着客气,其中多多少少还是透露出一些怀疑来。魏野却不管他,只转过身朝里面走去,将手朝着桃花村里划了一个圈:“人证、物证,这田庄里都有。只不过后面的事情,恐怕是险恶万分,便看你岳鹏举敢不敢趟这潭浑水?”
魏野这样说,岳飞却是一笑,跟着魏野走进去:“俺做着缉探弓手,便没有想着回头这等事!”
第692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七)
见着魏野又弄了几个壮健青年进桃花村,还好死不死,偏生是本地管着捕盗差事的缉探弓手。刘太公是知道这些半军半民的弓手,都是些不好对付的泼皮游手充任,偷鸡摸狗、无风起浪的本领,比起那些贼配军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今桃花村里落了个“勾结妖人、杀人祭鬼”的罪名,又被这些缉探弓手给抓个正着,说不得就要被狠狠讹上一笔,才有指望从这种大案里脱身。
然而现下是形势比人强,放着魏野这么一尊不能得罪的活神仙在,刘太公也也只得陪着小心过来一一见礼了,又打发家人赶紧去烧水煮茶,大家就着刘家那没了房顶的堂屋坐了。
到了这个时候,刘太公也就是个污点证人的角色,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但还是被魏野强着在上面坐下——桃花村里这些人,还是这老头子指挥得动。
除了刘太公,鲁智深不用说也是有一个位子,再就是岳飞。作为这几个缉探弓手中的领头人,又有点官面上的色彩,兼之魏野重视,也在鲁智深对面坐了。
一道一僧,一老一少,大家团团坐下,魏野就直截了当地开了口:“鹏举是初来乍到,不大清楚此间情形。魏某虽然斩了对手寄托在这里的外道元神,但也不清楚这件事的虚实,还得刘太公你来说一说,这桃花山上的山贼,怎么就成了杀人祭鬼的妖人?”
刘太公皱着老脸叹道:“我这桃花村位置偏僻,也不是过往正路,从来僻静得很。去年开春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两个大王,他一身拳棒功夫厉害,又弄了五六百个喽啰,修起寨门栅栏,偶尔下山打劫过往客商,平日里,就向桃花山下几个村子寻供奉。俺们不敢得罪他,只好按月送些粮米、肉食与盐菜作孝敬,那两个大王收了孝敬,便约束喽啰们不到俺们这里搅扰,大家也还算相安无事。”
鲁智深听了这话,点头道:“这倒还算他们是些有体面的贼人。”
刘太公听了,扁了扁嘴,没敢说什么,只好接着说道:“只是今年春天,俺们这里来了一个半疯不疯的老和尚,拿了个化缘簿子来小老儿门首求布施。小老儿素来信佛好善,见他一个年迈人,还这样有虔心,便请他到舍下吃斋,还想与他些银钱做功德。不想那和尚吃了斋,却不要银钱,只要俺在那化缘簿子上签押。”
说到这里,刘太公擦了擦眼睛道:“谁知道那化缘簿子上写的是‘募化桃花村上下人等四百户往生净土’。俺看了这化缘簿子,才知道这和尚竟然是个疯子,便要赶他出门。不料那老和尚也不急,也不恼,捧着化缘簿子笑着说‘你们这般愚人,被无明迷了本性,不识得吾佛慈悲,这也算了。可一村人不肯布施,便布施檀越家一个女儿也好。’俺膝下只一个女儿,才交十九岁,还指望招赘个女婿上門,与俺养老送终,怎么肯舍给这个疯僧?当下俺就叫了一班庄客,将这和尚打出村去。”
魏野道:“这化缘的和尚化不到一村人,连老人家的女儿也化不到,只怕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刘太公叹道:“先生见得长远,俺们只道是个疯和尚,将他乱棒打出后,只当笑话来讲。不想半月后,那和尚领着桃花山上两个大王又到俺这里来,把身上衣服换了一套素白袈裟,骑了一匹白马。俺们本以为这和尚与大王们做了军师,又怕他记恨在心,与我们有些不妥当。小老儿没奈何,寻了些银钱绸缎,用盘托了,与他告饶。那和尚却冷笑说:‘檀越又记差了,当初老僧不要你的银钱,现在又怎要这些阿堵物。这番来,还是与檀越结个善缘,要在这里修座佛堂做功德。’说罢,便叫两位大王率喽啰们修了那座佛堂,又将一幅画供在堂上,方才去了。”
听刘太公说到这里,魏野掌心一翻,竹简式终端上浮出了一幅画卷虚影,正是那幅不伦不类的如来说法像:“这画里寄宿着外道元神,亦妖亦鬼,不是什么好东西。那秃驴将这幅画留在桃花村,难道不曾闹出乱子?”
刘太公叹道:“我的皇天菩萨!岂止是乱子?自从修起了那佛堂,每逢月初月半,俺这桃花村中便不安静。起先是村里的猫儿狗儿,平白丢了不少,俺们以为是过路花子偷去吃了,还不曾在意。到了两月后,却是连着丢了好几个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闹得大家人心惶惶,只得打发年轻汉子,夜里不睡,四下走动。那一夜正有人从佛堂前过,却听得佛堂里有响动,他是个精细人,不敢自己上前,却喊了七八个人跟着来看,却见佛堂里画上那佛爷走了下来,正伸着许多胳膊,抓着一个活人正从脚上啃着吃呢!”
鲁智深拍手道:“那怪物俺们是见过的,本事也太稀松,被魏先生寸斩成灰,不见有什么大神通。洒家见太公你的家当也是几辈子受用不尽,何不请个有道行的法师来,就将这怪物拿了去?”
刘太公叫道:“佛爷,你们乃是个真仙下凡,岂知俺们庄户人家的苦处!俺们这地面上,有座观音庵,庵里有个法师,俗家姓龙,家里排行十二,是个火居的和尚,因为生得一副肥头大耳的好佛相,俺们素来都说他有道行的。俺们便备了花红酒礼,请这龙十二与他家佛嫂一同过来捉妖。那龙十二在俺庄上连做了好些天的道场,小老儿家里的嫩鸡肥鹅、甜酒馒头,不知被他吃了多少,只把《般若心经》颠三倒四地念到俺们耳朵起茧。到了十五夜里,他拿了一柄木剑,一口戒刀,说是佛祖传下的如来神兵,善能捉妖降怪,便去寻那怪物的晦气,却让那怪物肥腻腻地吃了一饱,倒是叫俺们消停了好几个月。他那佛嫂,还要告俺们谋害她男人,与了她许多银钱还不罢休,没奈何,俺们也只得请她到佛堂里住一宿了。”
听到这里,魏野终于绷不住笑道:“老人家这么杀伐果断,若年轻几岁,怕不得是贾诩一流人物!奈何桃花山上一班山贼有眼不识泰山,怎放着这么一位大才在眼前,还要请那妖僧当军师,真是可惜可叹。”
刘太公只得陪笑道:“俺们也是被逼无奈,最后只得去求那和尚开恩。不料那和尚却不肯收了这画,只和俺们说,若想要安分过日子,就得每年拿二十四个活人来祭那画。若是秀才、举人与有官身的相公,那画吃了一个,便能安静三年,若是有道行的修行人,那画吃一个就安静两年,若是聪明俊秀的处女童子,吃一个却能安静一年,却都比寻常俗人强了不少。”
魏野向着岳飞说道:“杀人祭鬼的妖人,是本朝艺祖赵大做官家的时候便有的。赵大官家宠爱国舅王继勋,那王继勋却与一班妖僧胡混,以活吃人肉为乐。因为他是天家亲眷,赵大官家也不理此事,直等到太宗皇帝登基,才将这伙妖人问斩。仁宗皇帝时候,汴京又闹出过这种案子,却是汴梁恶少绑票良家子弟,用滚油烧烂祭神,被包孝肃奏禀官家,从此定下‘杀人祭鬼者凌迟’的律例。后来这些人逃亡各地,尤其荆襄、闽粤地方最多。那杀人祭鬼分三等的规矩,也是那时候有的。大抵此辈最恨读书做官的人,其次却恨修行人弘扬善法,坏了他们杀人祭鬼的规矩,至于俊俏聪明的童男童女,才是他们杀人祭鬼的牲礼。”
说到这里,魏野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但是这百多年来,不管是王继勋还是旁的杀人祭鬼妖人,都没有像桃花村这里的人物一般,有这种兴妖作怪的本事,顶多是荆南闽粤的土豪与巫祝勾结,犯些案子。可这妖僧身边还收服了一班山贼引为奥援,气焰嚣张之处,可是荆南的那些土包子比不了的。现在虽然看着还像是结寨自保,但少加时日,只怕就是在贝州借弥勒教起事的王则之流……”
贝州王则当年据守州城叛乱,可算是北宋最有名的叛乱,王则以“弥勒下生”为口号,蛊惑了大批亡命,仗着贝州坚城抵抗多时。受命平乱的文彦博,最后只能用钱砸出了一道围墙,死死把贝州城围起来,耗时一年多才算是勉强平了这场乱子。
当年贝州王则之乱,大宋还拿得出这么一笔钱来修围墙,好歹还有文彦博这样肯干事的名臣。但如今的大宋,四方财赋如流水一般朝着汴梁汇聚,却都化作了艮岳的花石草木,一座座堆金砌玉的宫观,大人相公们则是忙着捞钱,捞钱之余则是继续着党争大业,平乱这种事,哪里能够指望得上。
相州离着如今改名恩州的贝州也不远,都是河北地方,岳飞如何能没有听说过王则造反的旧事?魏野说得一派风轻云淡,岳飞的神色却是越发凝重。
岳飞沉默不语的时候,魏野就先开了口:“鹏举,你们既然是缉探弓手,干的是打探贼踪的活计,魏某也不强留你们在这里。当下这个情形,总需有人报信给衙门,一事不二烦,就劳你们兄弟几个,替咱们跑一趟?”
这话说出来,堂下支着耳朵听话的牛皋顿时就跳了起来:“这敢情好!岳家哥哥,咱们出来一次,却遇上这样大功,说不得也要支领许多犒赏!”
然而岳飞却是望着魏野摇了摇头:“先生,俺既然是缉探弓手,便该得个贼情虚实。只听先生与太公言语,没有见得实情,那便算不得数的。便真有什么狼子野心的贼人,先生是出家人,这桃花村又只是些庄户人家,却拿什么来抵挡,俺们还是留下来的好。”
鲁智深听了,把岳飞上下看了两眼道:“小哥好心肠,好胆气,但俺说与你听,俺们不是那等吃斋念佛的出家人,洒家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因打死了一个鸟泼皮,方才出家来做了和尚。俺这位魏先生,也不是那等烧黄纸、耍木剑的道士,有俺们在此,不要说四五百山贼,便是一二千个大虫下山,也不必怕它。”
牛皋还是在下面嘀咕:“直娘贼,我便说这和尚道士,都看着不像好人,果然是一说便中!”
这次不用岳飞喝令,他身旁几个兄弟就纷纷扑上来,捂嘴的捂嘴,扯腿的扯腿:“牛蛮子,你这厮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子!”
魏野便不去管这些小事,从袖中一抖,便将丹天流珠旗取出。许玄龄眼明手快,忙上堂来将丹天流珠旗接着,正等着魏野发令的当口,桃花村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管事刘瑞带头,桃花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能出力的,都忙碌起来。虽然魏野只是烧了屋顶,聊加薄惩,但是大家不赶紧拾掇起来,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那真不知该到那里住了。
这一夜变故,太怪太奇,要不是桃花村的人,现放着那吃人佛画的缘故,早就神经粗似缆绳,只怕此刻除了烧香磕头,也做不了旁的事情了。
刘瑞忙前忙后,热的一身是汗,他也不管旁的了,拿了个木瓢,自己跑到村中井台边上,打了一桶水,舀起水来就喝。
一面喝,这桃花村刘家管事心里还是忍不住抱怨:“这桃花村,遮么真是风水不利?又是山贼,又是妖僧,如今又来了这些得罪不得的道士!瞧那为首道人的模样,也不像是什么面团团的慈悲人,倒是好一身威风煞气。只怕这一回,大家要破钞不少……”
正在他心中碎碎抱怨的时候,正举着木瓢的手却是停了下来,呐呐自语道:“直娘贼,这水里怎么一股子臭味?”
正纳闷的时候,他的视线却是猛地下落,就这么朝着黝黑的井口中坠下去,最后一个留在他视野里的画面,是井口旁,一具无头的尸体,被黑色如泥浆般的物事,转眼吞噬殆尽!
第693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八)
粘稠的黑色泥浆在刘管事的尸身上蠕动着,渐渐地将衣物、毛发、皮肤、血肉、骨骼,都销蚀成了同样的黑泥。只有淡淡的光点,从黑泥中解脱出来,像是受惊的萤火虫一般,不知所措地在井台上飞舞。
点点萤光间,有灿然金光从天而降。
那点点破碎萤光,像是带着怯意,微微颤抖几下,不由自主地就朝着金色光柱投来。
光柱中,人形分化而出,脑袋油亮,不带寸毛,面色黑如锅底,手中提着一柄朴刀,肩上袈裟却是如扎肩带般,在身上缠了一圈。这“人”正是智明长老座下那四个净土接引使者之一的黑脸和尚,他看了看那被不由自主吸引过来的破碎萤光,满不在乎地张开阔嘴,转眼间就将那点萤光一口吞下。
随着他将萤光吞入嘴里,依稀还能看见这黑脸和尚的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隔着皮肤微微抖动了几下,却是终于消失无踪。
这和尚拍了拍肚子,咂舌道:“这样凡夫俗子,一生为衣食奔波,也不曾读书养气,也不曾参悟修行,连娘胎里先天带出来的灵秀禀赋也没有多少。这样的货色,能有多少光明自性可以引渡到俺这里?也罢,这桃花村不过是个添头,那什么胆大包天来捋虎须的散仙,才是这回的对手。也不知道,那散仙的光明自性又是什么样的成色!”
他话还没有说完,神色却是猛然一动:“那两个山贼还是那个德行,不分深浅就撞过去!”
就在这和尚念念有词的当口,刘太公大宅前,恶风无端乍起,堂前桃树转眼就被整株拔出土来。
恶风起处,冷光照破暗夜,一条人影随着无数似有似无的暗影,从虚空中一步踏出——
暗夜中,不知有多少分不清本来模样的影子,纷纷尖声发出一个调子,似梵音,似胡语,让人听不明白,却又转瞬就了解了其中含义——
“五等光明佛子引渡使,护持初祖佛身坚牢院,妙风吹拂诸魔皆拱服,无明秽染国土有情众,和南伏地速发皈依心……”
梵唱声声里,夹杂着一阵阵直贯脑宫的啾啾鬼哭,转眼间就见冷光盘旋中,一个鬓上插了朵绢花的汉子,身上一件绿绸袍上满是油腻,拖着一根长枪,大步向前走来。
他一面走,一面大声喝道:“刘太公你个老驴,却弄什么花样,敢寻了道士来与俺们为难!不要走,今日俺也顾不得与你往日做邻居的情分,都一发度脱了罢!”
刘太公见着来人这个模样,顿时就哧溜一声从椅子上滑到地上来,只是抱着魏野的靴子叫道:“这就是桃花山上的二大王,神仙救救俺们则个!”
魏野将丹天流珠旗放到许玄龄掌心,一面看了眼竹简式终端上调出来的《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才向着岳飞笑道:“这厮八成就是桃花山上的二头领,名唤周通,江湖上号称‘小霸王’,也算是个要犯。武艺如何,魏某倒不大清楚,鹏举,可愿意捉了这厮,取个头功来?”
可还不待岳飞答话,鲁智深早已跳了起来,将靠在一旁的玄铁禅杖一舞,就冲了上去。
鲁智深这厢冲出去的时候,站在堂下的牛皋早已按捺不住,手中猎叉一挺,骂了声:“直娘贼,这是什么鬼怪,吃你牛爷爷一叉!”
牛皋动手得快,然而猎叉还没有逼近面前这簪花山贼身前,却只听得金铁交错之声无端响起,转眼间就将牛皋手里猎叉削成了七八段,连铁叉头都断了三截。
旁人看不明白,许玄龄精修飞云九变真诀,却是瞧得一清二楚,那鬓旁插花的山贼周身气流飞旋,就如同一道道流风结成的飞剑一般。不管是谁,只要靠近了这一环风刃之中,就只有被风刃乱流分尸的下场!
许玄龄低喝一声,手中阆风玄云扇正要挥动,却被魏野一抬手拦住:“玄龄,慢来,我祭炼的这柄扇儿,一搧净秽,二搧逐邪,三搧退病,是炼魔济人之宝,却不是正经的杀伐之器。那牛蛮子可是生来便有厚福的主儿,到哪里都遇贵人,不怕他出什么岔子。”
说话间,鲁智深禅杖一提,猛地一旋,掺了玄铁打造的沉重禅杖上爆出点点火星,却是丝毫没有留下半丝伤痕。
不但如此,那一柄沉重禅杖在鲁智深的手中却是舞动如龙,上挑下拨之间,只见着一团黑影,纵是风刃旋,也不能抢进鲁智深周身半点,只有风刃磕着玄铁禅杖被撞散的杂音不断响起!
魏野依然坐着不动,眼里却是全然地欣赏,还向着许玄龄说道:“瞧见鲁大师这个气势没有?这就叫力量敏捷双满值的英雄啊。”
对自家山主喜欢胡说八道这点,许玄龄也算是免疫了,只好点头道:“山主所见的是。”
这里谈笑间,岳飞站起来道声:“俺去助这师父一阵!”
一旁王超、李渔,都有眼色,见自家主公对这朴实少年人多有青眼,唯恐他出了什么岔子,忙拦了上来。
蛤蟆王超口舌便宜,在广州享受了好几年太平日子,也听了《说岳全传》,看了什么昆腔的《精忠谱》、徽班的《八大锤》之类戏文,心下有些了然,当下就摆手道:“这位小哥,且听和尚一句,鲁大师手中玄铁禅杖,可不是寻常兵刃,乃是混了玄铁精英锻造出来的,便不算神兵,也是个宝器。你们这兄弟几个,什么牛角弓、生铁叉之类,打个狍子,叉个狐狸,倒还使得,和这样懂法术的人物厮杀就差了一筹。不如……”
这石蟾精脑子也转得够快,却将自己挑担的竹杖抽了出来,朝着岳飞手中一递:“和尚挑担的这根竹子,乃是岷山深处白犀潭福地中所生的五百龄阴沉竹,质地坚固处,也不在玄铁之下,小哥拿去当枪棒使,想来也不差。”
岳飞见这竹杖入手沉重,通体如墨,隐带绿意,似是上好墨玉一般,竹节却作八棱,上面隐隐透出些似篆非篆的蟠曲字形,也绝非凡物,顿时精神一振,向着王超道了一声谢,随即就抖个枪花,冲了上去。
王超将阴沉竹杖借给岳飞,心中却暗道:“送了这竹杖给这岳飞,俺就没了棒弄。想来主公也知道俺不是个上阵厮杀的材料,便让那鲤鱼精与许老道出力去,俺正好躲了这个差遣。”
正暗自盘算间,却听得魏野向着李渔说道:“既然这小霸王周通号称是什么五等光明引渡使者,少不了还有同党在。李渔,你和王超都识水性,便去水中巡查,看有什么妖人潜伏,便捉来见我,去吧!”
李渔道一声“谨遵法旨”,随即也不管王超乐意不乐意,见着刘太公堂下有口小井,拖着这蛤蟆和尚就一并跳了下去。
魏野这里慢条斯理地一一分派下去,岳飞挺着阴沉竹已经加入了战圈,他也不上前抢攻,只是遮护着鲁智深左右,使竹杖如大枪,将一道道风刃纷纷挑开。
鲁智深得了岳飞援手,大叫一声“痛快”,玄铁禅杖抢进间,便朝着周通头上一杖打下!
周通见着这莽和尚如此悍勇,忙将长枪朝上一托,那一杆长枪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居然硬顶住了玄铁禅杖,可是他的身子却是猛地朝下一沉,两条腿都没入了地里!
这一下重击得手,鲁智深骂一声:“这鸟人,还杀人祭鬼来,今日却要祭了洒家禅杖,着打!”
这时候,周通也顾不上旁的,大叫一声:“大哥救命!”却被鲁智深抡着禅杖,一铲拍在脸上,顿时打了个牙飞碎玉白、鼻涌醍醐红,一面拍,一面却骂道:“便你这样腌臜泼才,也晓得喊大哥,你喊大哥,俺却要连你大哥一发打个结实!”
说话间,鲁智深又是一杖拍下,却是直接打在周通顶门上,将一个小霸王身子都陷在土里,只留个脑袋还在外面。这小霸王变了土霸王,只是怒叫道:“打得好!打得好!秃驴,你且等着俺大哥……”
话没说完,又被鲁智深一顿禅杖乱拍下来,啐了一口道:“莫说大哥,便三哥四哥,爷娘祖宗,生下你这样个物件来,俺都要叫他们试试洒家的禅杖来!”
只是这样一顿乱拍,直把个周通脑袋揍成了猪头,这人却是依然叫骂不停,牛皋不由得讶异道:“这厮脑袋好硬,换了常人,只怕挨了一下就得开了瓢!”
魏野这时候,挣开了抱他大腿不放的腿部挂件刘太公,向着许玄龄笑道:“这小霸王如此抗揍,只怕也不能算是凡人了。这样稀烂的不坏体、脓包的不死身,倒也是个稀罕玩意,玄龄,用玄霜青女真符压住他的泥丸宫,用六甲箭穿了这厮的琵琶骨,洞阳符令锁了他周身窍穴,不怕他走到天上去!”
许玄龄听了,便从袖中取出一只镌着玄霜青女真符的寒铁简,连着几支炼入了洞阳剑祝的六甲箭,走下堂来。
这小霸王周通也是倒霉,他自以为得了智明和尚请动甘露度命菩萨法相,赐下护身神通,想要将什么散仙一网打尽,也是轻易。然而他抢先到了桃花村里,对头还没有动手,就被几个凡夫俗子搞成这个德行。
这时候见着堂上那个苍髯大耳的道人从袖中取出铁简、铁箭,他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物件,但见那铁简铁箭上都隐带灵光,还没靠近就让他本能地觉得不是什么好玩意。他脑子动得快,忙喊道:“莫动手,莫动手,俺这里有些事,你们未必知道,且听俺说了不迟!”
魏野摇头道:“你们的底细如何,只怕你知道得还没有魏某多,说与不说都是一样。你周身风刃环绕,还有神力演化的禅唱之声,说什么‘坚牢院’,说什么‘初祖佛’,又说什么‘妙风吹拂’。这路数,就是波斯国的摩尼教。摩尼教的教义里说,大明尊创造初祖原人,这初祖原人,就是那劳什子的初祖佛,又有水、火、风、明、气五明子变化甲胄,护持初祖原人。这六尊胡神合成一部摩尼教坛城,便是五明佛衣曼荼罗,又名五佛神甲坚牢院,你小霸王周通现下里就占着五明子里妙风的位置。啧,真是卖队友都卖不了个新鲜的,要你说些废话有毛线用处?”
说到这里,周通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骇然神色,还想要挣扎时候,就被许玄龄将铁简压在他顶门上,转瞬间就有一股冰寒之气带着封禁生机之力,将他脑宫整个封冻起来!
不去管那变成个冰坨子的周通,魏野手一翻,紫鸦飞火葫芦在掌心闪现,随即悬浮半空,塞子不拔自开,庞然吸力生出间,就见着四周仿佛有阵阵阴风,挟着道道虚渺鬼影,向着葫芦中投来。
魏野望了一眼紫鸦飞火葫芦,却向着岳飞说道:“周通这个占了妙风明子位的货,本领稀松得很,可余下几个家伙,可未必这样好对付,鹏举,可还能战否?”
对魏野的问题,岳飞只是一叉手:“先生仗义相助,俺们哪里肯落在后面?”
仙术士点了点头,却又是一蹙眉,将紫鸦飞火葫芦一招落在掌心,说道:“既然有五明子,自然有五类魔,妙风对应的是阴风,余下还有火、水、明、气四明子与四魔类,只怕要棘手得多。单凭阴沉竹杖,可是不好降伏他们,鹏举似乎善使大枪,便将这物事拿了去。”
说着,魏野取了一支火铜炼造的长杆洞阳炎光箭,掌心炎劲一吐,顿时整枝火铜法箭形状一转,却化成了火铜枪头,正好安在了阴沉竹杖上。
产自岷山白犀潭的阴沉竹,天生就是受地脉阴华滋养的灵物,洞阳炎光箭化成的火铜枪头,却有洞阳离火之妙。两种物性彼此相克的物件一相逢,顿时爆出连声锐响,然而魏野只是将手在火铜枪头与阴沉竹杖卯接处一按,却是留下了一环指痕。
随着指痕印下,阴沉竹与洞阳炎光箭的冲突顿时消停下来。
魏野望着这根急就章造出来的竹枪,还是向着岳飞告诫道:“鹏举,这竹枪只能算是个半成品,等到这环指痕通红如火的地步,你千万要记得,把它丢得越远越好!”
第694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九)
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阴沉竹中的阴华之气,与洞阳离火相冲。虽然魏野暂时借玄霜青女真符的封禁之力,将两者隔绝开了,但也只能算是治标不治本,一旦这点封禁之力化去,这竹枪就等若是一只道术版的定时炸弹,说不得威力还有过之。
可除了阴沉竹这类灵物,寻常枣木枪杆、白蜡枪杆、哪怕加胶浸油的槊杆,一挨着这火铜枪头,也只有转眼化成一捧炭灰的下场。而寻常的木杆,也未必承受得起玄霜青女真符之力,如今这么个法子,也是个权宜之计。
做完了这一手,魏野还是向着岳飞歉然一笑道:“鹏举,魏某身上,道服法剑之类的倒不少,可在枪这类兵器上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货,只能请你暂时用这玩意将就一下了。等得空,不论是什么圣戟、神枪,总要给你淘换一件来!”
岳飞握着竹枪盘了一个枪花,道一声:“先生赐枪,飞生受了——”
正说话间,只听得外面又是一片庄客们的哭喊声音:“活佛,菩萨,搭救俺们则个!”
哭喊声中,更有如老鼠啃食骨头般的碎响,混杂着大群软体动物在地面上爬行的响动,混杂成了一片异样声音!
黑色的烂泥,像是有生命的黏菌一样,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这些如沥青般粘稠的黑泥,不停地蠕动着,还有一个个气泡从它们当中浮出来,又炸开。爆开的气泡中,又涌出了墨绿色的瘴气,渐渐笼罩了整个桃花村。
朝着刘太公大院跑来的庄客们,自己还无所觉,便已经吸入了这些墨绿色的瘴气,随即口中喷出一口黑血,就这么一头栽倒下去。
从黑血中,有淡淡萤光飘动出来,转瞬不见。
而那些黑血却是在萤光脱离之后,变成了大滩粘腻的黑泥,转眼就将那个还不曾死透的庄客彻底吞噬下去。
和强酸腐蚀血肉不同,而是这庄客转眼间就被黑泥所同化,化作了粘稠如沥青般的东西!
这样的场面,哪怕是噩梦里,也不曾有的荒诞场面。
岳飞以下,牛皋等人都张大了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却是鲁智深骂了一声:“直娘贼,这是什么邪法?”
他这里大骂出声,许玄龄已经快步上前来,手中阆风玄云扇向前用力一挥。蕉叶扇挥动间,一股流风带着净秽之力,顿时将弥漫开的瘴气都倒逼回去。就连那些沥青般的黑泥,在净秽清风吹拂下,也不由得倒退了好几步。
许玄龄这一扇逼退了瘴气,剩下的庄客也好,他们的父母妻儿也罢,顿时只管手脚并用,就朝着刘家大院爬也爬了过来!
这个时候,许玄龄还不忘请示魏野:“山主,这些怪物似是秽恶之气凝结出来,可要弟子继续施法净秽?”
魏野白了他一眼,一指外间动静,反问道:“这样的一片恶秽黑泥,阆风玄云扇虽有炼魔净秽之力,你又能遮护得完全么?拿起丹天流珠旗,五方烈火阵,起阵!”
一声令下,许玄龄忙将丹天流珠旗朝天一举,左手阆风玄云扇平展向前一挥,净秽之风吹拂之处,水土俱净,即成立坛之地。
随即他袖中飞出五道洞阳火符,正按着五方之位,燃成了五朵赤红火莲。
符火化莲之时,魏野身形瞬动,足下虎啸声起,正落在中央火莲之上。
一脚虚踏火莲盘了个散如意坐,仙术士目力所见,尽是黑泥蔓延,秽气遮天盖地,恍如三界恶业,蚁聚桃花山下,尽遮月华星光!
面对这样几如地狱的景象,魏野冷笑一声,顿时传音四野:“果然是佛门、祆教与十字教串秧子出来的板凳狗。这一片黑泥演化的,又像是佛门十恶黑业,又像是祆教世间万罪,又像是十字教放逐撒旦的深渊异象,好一个山寨铺子!这片黑泥,就是你摩尼教里的暗狱么?暗狱化形,靠的是与‘水、火、风、明、气’五明子对应的五类魔元,周通那厮带来的阴风已经被魏某收了,余下的不过是毒水、黑火、暗秽、魔瘴四类魔元,五明佛衣曼荼罗这‘五明在上,五暗在下’的格局不在,魏某倒要看你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来!”
仿佛被魏野这句话踩着了痛脚,黑泥之中万千鬼哭之声再起,鬼唱梵音,声声句句,凄厉万分:
“赞叹护法诸明子,行游世间自在尊。降伏暗狱诸魔类,能破鬼邪诸魔法。能消一切浊秽业,能引明性受圣恩。今下法界于斯土,诛罚恶业外道众!”
禅唱之声不但从黑泥之中传来,更从桃花山上的寨子里,端坐的老僧智明口中传来。
老僧身上披拂的袈裟依然素白如银,然而就在他口发禅唱之时,袈裟的一角突然由白转黑。随即,却有一团赤红火焰从变黑的袈裟上窜了出来,将那大块袈裟灼烧得连灰都不剩!
智明和尚面色不改,只是口中微微翕动,引导着黑泥中无数鬼哭之声,继续着礼赞:“无上光明诸明子,诸佛眷属法王子,破灭诸魔及暗种,欢喜正法令无畏……”
在礼赞声里,一道光在黑泥聚成的海面上延展,像一道金桥般朝着桃花村中冲来。
光桥之上,有骑士白马金甲,挺着银枪,看上去威势赫赫,又气势凛然,恍若神使来到人间。
来降伏阻挡他们脚步的散仙,来惩罚否定他们行径的凡人,来诛杀一切他们眼里的外道!
便在此刻,魏野肩头一动,桃千金猛然出鞘!
桃木法剑出,足下火莲绽放千瓣,而桃花村里,又是别有一番景象——
缩在堂上供桌下的刘太公,突然发觉堂上亮了不少,他桌台上供着的瓷观音前面,那盏长明灯猛地爆出了一团灯花,随即光明大放!
而后,刘家大院里的一盏盏油灯,一根根蜡烛,无人去碰,却同时燃起了通明灯火!
不仅仅是油灯和蜡烛,从一户户没了房顶的民宅里,火把、油灯、蜡烛,纷纷燃烧起来,光与热,带走了黑夜里的一切不安。
在这一片灿然灯火中,从瓷炉的香灰里、灶下的余烬中,更多的火星飘飞而出,随即就燃成了朵朵火莲,在这片土地上飞旋!
此是洞阳之火,此是焚邪之火,此是火祖燧人氏留与世间,去腥除臊、陶铸百器,福佑万民的人间之火!
千百洞阳离火化成的火莲间,桃千金猛地从空中斩下,正劈在光桥之前,将这条光桥一剑斩断!
光路骤断,魏野不客气地断喝一声:“光暗双分的把戏不用玩了,什么明子、神使,也该显出你的本来面目——”
喝声里,千百火莲穿梭如电,在空中带起玄奥轨迹,在地上留下灼热火痕,恍若千百柄带着高温的长剑,将这片土地,切割成了百千份!
五方烈火阵结成诛魔法网,被切割的又何止是土地?如潮涌来的黑泥,在火莲灼烧下,不由自主地纷纷蜷缩抱团。
黑潮,就此被彻底分隔开来。
光桥上的骑士,在五方烈火阵的威压之下,也顿时露出了本来面目。
鲁智深提着玄铁禅杖,正瞪着双眼望着那骑士,突然怒喝道:“打虎将李忠,怎却是你这厮鸟?”
魏野立在火莲之上,心中却只是吐槽道:“小霸王周通都成了摩尼教的护法,能和这厮作伙的,除了打虎将李忠,还会是哪个?照这个势头,等不到梁山战方腊,什么天罡地煞一百零八魔星,就有一多半成了方腊这个摩尼教头目的下线……”
李忠望了眼鲁智深,怪笑一声,也不答话,直将马一催,就朝着鲁智深冲杀过来。
鲁智深怒喝一声,猛地将玄铁禅杖一抡,就朝着李忠直迎上来。
然而还不待两人相接,那些半道上蜷缩起来的黑泥,却是猛地一抖。像是雏鸟破壳一般,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钻了出来。
最先从黑泥钻出的,是洁白的骨骼,随后是筋肉、血脉、皮肤,一层层地盖了上去。
转眼间,就见着一个个似人又非人的物事,衣甲整齐地站了出来,密密麻麻的,不下于一支大军!
“山主,这些是?”
“摩尼教的说法,一切众生都是魔主创造,人身骨筋脉肉皮,便是五重魔种,这些货只管超脱众生光明自性,人身至秽,自然是诛杀消灭干净才好。不要看这些货还留着些人形,本质上,都是摩尼教中魔类眷属,连思维也近似外魔一类,不能算人,只能搞他个大熊猫的!”
面对着成形魔军,魏野还是习惯性地要加几句嘲讽:“五方烈火阵下,原本的魔元却不得不显化出这种似人非人的模样。说明五方烈火阵对这些货的压制可是不小,逼着它们非得转成人身,才能抗拒一二。这样的优势,可比得上大寒冥国的世界杯,主场加黑哨,咱们这阵要是还赢不过去,非得你家山主我亲自下场,那就太丢人了些。”
第695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
五方烈火阵起,制群魔,镇邪气,销毒氛。
光明正大挂起了黑哨的牌子,魏野是老神在在,可是作为他临时队员的人们,可未必全对他有十分的信心。
岳飞此刻已经横枪而出,牛皋跟着也冲了出去,与他们同来的王贵与张显,也不肯落后。四人配合默契,向着另一头冲杀。
魏野替岳飞临时打造的竹枪,本就是洞阳炎光箭化成,在五方烈火阵的杀伐变化间,遥遥与阵势相呼应,朵朵灼热火莲,自然而然地就飘飞在他们的头顶。
明明火劲绕身,自岳飞而下,却是人人不觉丝毫热气。但他们不觉得燥热,那些试图靠近他们的魔军,却是转瞬浑身起火,皮焦肉烂,露出惨白骨骼。
此是沾衣不燃莲花雨。
此是吹面不燥祛邪风。
但五方烈火阵引动焚邪之焰的同时,更多的异形魔军,却是依然悍不畏死地迎了上来。那些形状最不似人的魔军,固然是一个照面就被烧出原形,但随后更多的魔军,身上却无端多了一层甲胄,洞阳离火灼烧之下,却是一时不得建功。
牛皋却是一面乍舌,一面嚷嚷:“直娘贼的,这怪物恁多!还都是披着甲,叫俺们怎么杀,那先生,你只与俺岳飞哥哥一杆好大枪,却不管我们!”
正嚷嚷间,便见黑甲魔军蜂拥而上,无光黑刃交错处,他却只得一根猎叉招架。
黑刃乱斩之间,牛皋周身火光猛然迸射而出,结成一层火光护壁,似钢盾,如铁墙,魔军斩落处都不由得一偏!
觑得这个便宜,牛皋怒喝一声,猎叉横扫一圈,却见叉尖处洞阳离火迸射,竟是轻易地撕裂了魔军衣甲,引导着焚邪之力灌注进去。失去了黑甲隔绝洞阳离火,转眼间,又是好些魔军五内炽燃!
直到此刻,牛皋方才叫了一声:“这般厮杀,好生爽利!”
牛皋大笑声起,他身后的张显却是叫了一声:“牛蛮子,留神前头!”
一句话没喊完,就见着远处黑甲魔军中,有个身量格外长大的角色,手中握着一张不知道用什么动物的长肋骨弯成的骨弓,朝着牛皋开弓如满月,猛地一箭射来!
白森森的骨箭离弦而出,却在脱弓之时,化作了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水靠里的侏儒,手中握着一柄隐带血光的长剑。剑锋吞吐如毒蛇长信,哪怕对术法一窍不通之辈,也分明能看得出来这口剑不是什么良善货色。
魔军,邪剑,双双贯空而来,牛皋欲避已迟的当口,一杆通身墨绿如玉的竹枪已经从他的身旁直抢出来!
火铜枪尖,血色剑锋,就在半空相撞,爆出了漫天火花!
一招未老,那侏儒剑客身形一转,剑锋贴着火铜枪尖,就强行转了剑路,向着枪身斩下!
平心而论,这侏儒剑客的变招不能说不够灵活,更是抓住了一瞬战机,但是血剑下斩,却是对阴沉竹斩之不动!
就在这一斩瞬间,岳飞手中竹枪如逆鳞之龙,猛地朝前一攒,顿时就破开了侏儒的胸口,枪锋直挑,自背心而出——
便在岳飞枪挑侏儒剑客的瞬间,这矮小魔军的身躯中却有一道色作深碧的光华猛地脱出来。
碧光离体,侏儒转瞬成灰,而那道碧光随即又转入了又一名黑甲魔军的躯壳之内,猛地跃起数丈,朝着岳飞头顶一掌拍下!
面对如此奇诡招式,岳飞腕子一缩,掌心在枪身上后退半截,单手攥着枪尾,枪尖却是朝天一冲,正对着对手面门!
火铜枪尖直奔面上而来,更有洞阳炎光符令暗藏枪锋之内,等着一击灭魔,那魔军似乎也晓得这枪厉害,身子在半空猛地一翻,收掌换腿,一脚踏在枪杆上侧,猛地倒飞退开!
不过数招来回,便是如斯险恶,是阎王鼻尖踢绣球,是判官笔上翻筋头。
然而这魔军落地瞬间,地面如社鼓擂动,猛地一抖间,一道水柱带着庞然大力,就从地下直冲上天,迫得他立身不住。
李渔从水柱中显出身形,手中擎着一柄寒铁如意,对准魔军头颅便是当头砸下!
魔军头颅被寒铁如意击中瞬间,顿时爆成一蓬血雨,血雨中,一道碧光见势不好,又离体而出。
隐隐约约间,还能看到这道碧光是个头戴皂色道巾的道人模样。
这时候,就见蛤蟆王超从水柱喷出的地方冒出半个头来,他朝着岳飞叫了声:“岳元帅……不对,岳家小哥,这些黑泥都是这藏在水脉中的妖道作怪。这妖道叫什么飞天夜叉,有借形转命的本事,逃命起来可是颇难拦截!”
这一声喊罢,王超把头一缩,又钻回地里,分明是打定了个绝不出头的主意。
这厢是岳飞、李渔,双战飞天夜叉。
而在另一旁,鲁智深与打虎将李忠,原本只因为鲁智深爱重九纹龙史进,才勉强与李忠这个史进的开门师父结交。鲁智深性情豪爽,李忠却是个跑江湖卖膏药、素来有名的悭吝人,也算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如今李忠化为异教魔人,鲁智深索性就放下往日交情,玄铁禅杖再开杀戒!
在李忠,本以为自己如今也算是得成正果,原本不把鲁智深这半路出家的莽和尚看在眼内。但是两下里长枪、禅杖一交接,铿然作响间,反倒是李忠胯下白马嘶鸣一声,载着李忠倒退数步。
李忠使着裆劲,竭力维持着自家身形,却不料鲁智深丝毫不管不顾,猛地跳起,又是一杖拍下。
见着鲁智深这么个凶悍路数,李忠勉强提起枪招架起来,却是叫道:“鲁提辖,俺们都是史大郎的相识,何苦这般自相残杀?”
鲁智深呸了一口,大骂道:“休得提起史大郎,史大郎是个光明磊落的好男儿,却不与你这卖狗皮膏药的腌臜泼才相干!”
几句话的功夫,枪杖交接,李忠虽然还能应付,但他本来枪棒功夫就不怎么高明,已经有露出败象的兆头。
到了这个时候,他索性也发了狠,大叫道:“鲁达,莫以为俺就怕了你,你使着凡铁兵刃,哪里能伤得了俺的不坏金身!”
话没说完,李忠就被禅杖的铲头拍了脸,五官都给拍得错了位置,整张脸都转到本该是后脑勺呆的地方。
然而便如周通一般,李忠的肉身也分明经过神通加持,变得可塑性极强。鲁智深这几禅杖打下,哪怕打得他五官错位,却是照旧活蹦乱跳。
尽管已经落到这般惨样,李忠还是尖声叫道:“鲁达,鲁达!你这凡夫俗子,你伤不了俺!俺早已不是人了,俺是神仙,神仙你懂不?俺看你还有什么手段,且拿出来!”
他这里尖声怪叫,魏野守着五方烈火阵的阵枢,正好将目光朝着这边转来。
见着李忠这个模样,魏野摇了摇头,感慨道:“这什么打虎将,本事不济也就算了,天罡地煞一百零八魔星里,真论得上武艺出色的,也不过七八人。但是这心性,也实在太差了点,不要说英雄、魔头,便是有志气的贼,都少见这个德行。”
他这里品头论足,侍立一旁的许玄龄忙应道:“山主,这妖人看起来技仅止此,也没什么可看的,要不弟子也上前去助鲁大师一阵?”
魏野笑了一笑,却不置可否,只是抬起手来,书空数字。灵光随指尖点画间,篆形相结,却成了一道许玄龄认不得的符文。
那一道道篆形蟠曲间,结成了一个骑在马上、横槊长驱的军将虚影。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大略轮廓,许玄龄还是依然能感觉到,这符篆合形间,气脉流走,生机勃勃,更透出一股杀伐之意来。
许玄龄自然不认得这道符篆,因为它原本就是根正苗红的兵家秘术,不算在魏野搭起个粗略架子的道海宗源术法系统之内。就在道海宗源内部,获传这法门的人物也不过一甩手的数。
由东方朔以丹青妙笔留其真意,传自冠军侯霍去病的独门秘法“骠骑心印”,此刻魏野却是全然以书符之法描摹出来,化心印为符。
当初魏野得到东方朔所留的骠骑心印妙诣时,尚在感慨东方朔以笔墨丹青留印心识的手段。而如今在符篆之术上,魏野如今也有资格当得起一句“宗匠”之评。
心印化符,仙术士掌劲猛吐,向着鲁智深那边渡了过去!
……
………
不论吃了几记禅杖,是拍扁了脸,还是砸凹了胸,都是不痛不痒的李忠,还正待在嘲笑鲁智深几句。
然而就在此刻,只见面前这莽和尚周身猛然腾起一片光焰,似乎还有道道青蓝电流在他的周身游走,其间气势威煞,竟像是转眼换了一个人一般。
这样异象,让李忠本能地戒备起来,然而他的嘴巴还是不由自主地叫骂道:“鲁达,莫弄什么玄虚,你杀不了俺,杀不了俺!”
而这个时候,回答他的,只有那一杆也被光焰染成一片灿然的玄铁禅杖!
第696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一)
在李忠身后,魔军如潮。
在李忠面前,禅杖生光。
似乎本能地察觉到情形不对,李忠一声大喝间,不知多少魔军蜂拥而上,欲一阻禅杖前路。
然而在这柄看似寻常却光明灿然的禅杖面前,这样的阻碍就像是投入大河里的一块卵石。
一名魔军冲上来。
粉身碎骨。
十名魔军迎上来。
身首异处。
百名魔军堵上来。
只得血如飘雨肉如泥!
禅杖之前,不留活口,哪怕是自诩金刚不坏的李忠,此刻也生出了想要扭头便跑的冲动。
然而还不等他将冲动化为行动,禅杖铲头已经顶在了他的胸口上。
明明是得了智明和尚保证的不死之身,但是在这一刻,李忠感受着铲头顶着胸骨的感觉,心底却是无端地一阵紧张。
俺是吾佛教下引渡使者,得赐了不死金身,俺为什么要怕,俺怎么会怕?
惧意一起,心中杂念丛生的李忠,还是勉强仗着对不死身的信心,硬接禅杖之锋。
虽然一直用裆劲夹着马腹,此刻再吃不住对手雄沉大力,李忠身子后仰间,已然落下马来。他双脚还不曾站稳,就被禅杖推着,不断朝后退去。
一步、二步、三步,不过数步间,李忠却听见了胸骨支撑不住冲力,传出的哀鸣声。
再向下看时,李忠却见到自己那表面裹着一层圣洁光芒的引渡使者金身,正在一点点地破碎。
甲衣迸,皮肤绽,骨骼裂!
随着禅杖向前,自家后退,那神圣的光芒也在一点点地破碎开来,朝着夜空中飞逝而去。
李忠眼里只剩下了疑惑,俺怎会死?俺却要死?俺不想死啊!
心念纷杂间,李忠感到自己似乎飞上了云霄,然后重重地落向地面。
……
………
打虎将李忠死去的瞬间,李渔轻喝一声,掌中寒铁如意一旋,向着那道碧绿光影凭依的魔军当头照下。
如意带起冰寒气机,转眼就将魔军全身封冻成冰,岳飞大枪一挑,正中魔军咽喉。
一声惨厉痛嚎声中,魔军肉身连同碧绿光影转眼爆碎,一个头戴皂色道巾的道人落在地上,七窍流血,眼见是不活了。
两处战场,一场杀局,魏野扳着指头算着人头:“火、水、风、明、气五明子里,小霸王周通被拿下,打虎将李忠授首,那飞天夜叉也死透了,说起来五明子还差了两位……”
他这里算着人头,刘家大院里面却又是一声断喝:“刘太公老驴,你引来妖道害了俺这许多兄弟,还往哪里跑?!”
说话间,就见一道金光中,裹着个黑脸和尚,手中提一柄朴刀,朝着躲在供桌下的刘太公狠狠砍下!
然而朴刀落处,却是落在了一只小小的手里。
白衫绯袴的少女一只手捏着那和尚的朴刀,不满地扁了扁嘴:“真是麻烦啊,叔叔,为什么每次你都在这些小处这么不精细,还得我替你补漏子?而且还是这样的怪大叔,一点都不符合我的审美啊喵!”
一语未毕,司马铃手一提,竟是连着握朴刀的和尚一并举了起来,朝着魏野就丢过来。
这一手丢出去,却见那和尚在半空中猛地翻个跟头,通体化作一道金芒,竟是朝着桃花山上奔逃而去!
魏野望着那道遁光不似遁光的金芒,也愣了一愣:“这是啥?纵地金光法?”
但他无关紧要的感慨还不曾发个完整,却见那道金光在半道上撞着一道透明屏障一般,又发出一声惨叫!
随即金光散去,那黑脸和尚半飘半落地朝下落,最后落在了桃花山上那条陡峭山路之上。
山路尽头,有人扶着锡杖,缓步朝着山下走来。
那人远远的看不出他的模样来,但是随着他一步落下,便有一点光明留在山道上,照亮夜空,显得无比圣洁清美。
那是个身披素白袈裟的老僧,然而那件袈裟有大半都化成了被大火焚烧后的余烬。随着他一步步走下山来,被烧毁的袈裟就化成了一片片黑蝶,随风舞动。
黑脸和尚躺在山道上,虽然已经跌了个五劳七伤,倒还没有摔糊涂,望见那老僧远远走来,不由得高声叫道:“智明长老,大师,罗汉,俺的佛爷,快救俺一救!”
然而智明长老看都不看他,只是扶着锡杖从他身旁走过去。
就在智明长老一脚迈过这黑脸和尚的身躯时候,黑脸和尚浑身一抖,随即就爆成了一滩碎肉。
黑脸和尚死,殖民占领身上那件素白袈裟,也全数化灰。
不知多少萤火般的光点,就从碎肉间飞出,转瞬都到了智明长老脑后,化成了一轮四色佛光。
似乎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顶着脑后佛光的智明长老站住脚,朝着魏野合十一礼:“吾佛教下承光罗汉智明,这位仙家,有礼了。”
魏野望着智明和尚,微微一笑:“妙风囚,妙火、妙水死,余下的两明子,便是明力与清净气。所谓明力,就是光明,而清净气却与余下四明子不同,地位隐隐超出他们一个头来。所谓清净气,便是你摩尼教光明净土的根本元炁,又算是光明净土这个空间本身,地位之高,还在风、火、水、明四明子之上。想不到执掌清净气的,不过是个罗汉?该说是贵教太吝啬呢,还是你这清净气本来就不正宗?”
被魏野这通嘲讽,智明和尚面色淡然,合掌道:“任仙家如何说,老僧便是如何罢了。”
然而他打了这个机锋,魏野却丝毫不理,只是望着他脑后佛光,继续问道:“和尚,你乃是摩尼教的师僧,不是正经佛门中人,脑后佛光从何而来?”
智明和尚不愠不恼,仍然平静答道:“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佛光本是外相,佛性光明才是本来面目,此光乃从众生来。吾佛慈悲,愿令众生入净土,愿令众生成正果。”
话音中不尽慈悲之意,魏野却是冷哼了一声,冷笑道:“此光不从你修持上来,不从你福报上来,这是众生先天一点灵明,被你化作光明种子,炼成了这山寨佛光!”
第697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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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魏野一语道破机关,智明和尚面上依然平静安忍,慈悲莫名,赞叹道:“仙家慧眼无差,果然与吾佛有莫大善缘,能证入甚深般若。老僧能引仙家皈依吾佛,何幸如之。”
从好里说,这真是“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的好风度。虽然这位智明和尚早就把佛门三法印与三皈依的戒律丢去喂狗,可这高僧气派还是一丝不掺假。
但在魏野看来,这就是明白无误地耍无赖了——反正俺做也做了,你能把俺咋的?就算你看不惯俺,也要捏着鼻子和俺一起建设伟大明尊领导下的光明佛国。
魏野没有捏鼻子,只是立在火莲之上,微微摇头:“这种只能称为‘谜之自信’的心态啊,真是让魏某无话可讲!”
智明和尚微微一笑,伸出左手,一掌向前,似劝解,似教诲:“菩萨甘露度长生,劝君莫参话头禅。”
佛言动处,声音隆隆如云雷嘶吼,顿时黑夜中一道清冷光明乍然升起,仿佛一颗新诞生的皎洁银月,照亮了桃花山数十里方圆地界。
月轮之中,原本披散长发如苦修士的甘露度命菩萨宝相,头上多了一环荆棘编织的王冠,从他的双手与赤脚上,浮现出被锐器刺穿所留下的伤痕,鲜红的血液如流动的红宝石一般,一滴滴地滚落地面。
在菩萨身前的胁侍天女,收住了手中满盛香膏的宝瓶,满是哀伤地望着菩萨那温柔无比的面孔,合掌跪在菩萨足下,捧着菩萨的赤足,低声吟唱道:“永生之父,我把你挚爱之子,圣子与救主的圣体,圣血,灵魂及天性奉献给你,以补偿我们及普世的罪过。”
其声清越,哀而不伤,似乎在月光之中,有无数雌雄莫辨的童音跟着应和起来:
“因人子的悲惨苦难。求你垂帘我们及这个需要拯救的世界。”
听着这略带几分空灵,充满用羔羊奉献于神般的献祭之音,魏野的脸微微抽了抽,不确定地说道:“唱诗班的赞美诗吗?”
但很快地,歌声中就给了他明确无误的回应:
“因他的悲惨苦难,求你垂悯我们及世界。至圣之父,至圣至上之父,至圣长存之父……”
在这赞美救主的赞美诗中,魏野一蹙眉,感慨道:“还真是赞美耶稣的圣歌啊!”
不过他马上就耸了耸肩:“摩尼教把耶稣当成前任教主与最终救世主,也算是老传统了,倒是魏某少见多怪!”
说到此处,仙术士目光一凝,却见如玉珠,似宝石般的血液,带着无可比拟的光华,一粒粒朝着桃花村里坠下!
在十字教各个系统中,不论是梵蒂冈公教会,东方正教会,还是英国圣公会,被称为誓反派的新教福音教会,有一个共同的认识,便是耶稣的血,乃是拯救灵魂的代价。
在十字教内部,对这被誉为“宝血”的救世主弥赛亚之血又有着不同的看法。公教会与正教会,都相信这神子之血便是来自神明的救恩,唯一的分歧只在于大家拿来象征神子之血的东西,到底是葡萄酒还是葡萄汁。而到了福音教会那里,圣血也好,宝血也好,都被上升到灵性象征的程度,也就少了许多由神父住持的仪轨。
但是有一点总不会错,那就是来自耶稣的宝血,是赦免人类罪恶的神恩,显露于外的形象。
而这神恩的又一个象征,就是将赦免者从死亡中拯救,给与永生。
魏野立在火莲之上,喝道:“和尚,此圣何名?”
智明和尚满面慈悲之意,和声答道:“大慈大悲、诸行圆满、甘露度命菩萨。”
然而魏野此刻却是继续喝道:“和尚,此圣何名?”
智明和尚面色不该,继续答道:“大圣大愿、寻声救苦、暗狱解脱帝君。”
魏野第三度喝道:“和尚,此圣何名?”
智明和尚面上无边光明威赫,朗声答道:“无上无等、未来下生、光明夷数世尊。”
三番应答,魏野断喝道:“甘露度命,是耶稣传道,死于耶路撒冷骷髅地的法相。甘露即圣血,度命即永生,此法相是过去人子相。暗狱解脱,是未来世时,耶稣下降,号称救主,最终审判断定善恶的法相,是未来法王相。光明夷数,是耶稣本来,当下世尊,现在光明相。”
说到此处,魏野冷笑一声:“过去相、现在相、未来相,此是摩尼教中耶稣三际法身。你不过修成过去相菩萨法身,却少了未来相帝君法身,现在相根本世尊法身,三际缺二,妄谈什么度脱魏某?”
一语说破,漫天赞美诗的咏唱声猛然一窒,智明和尚心神微微一动间,只见一道剑虹经天而起,如赤瑛筑就长桥,猛然间已经杀到面前!
便在此刻,智明和尚显化而出的耶稣菩萨法相前,那胁侍天女将手中琉璃宝瓶朝前一递。
琉璃宝瓶飞旋而出,瓶中香膏翻涌如波澜,正迎着桃千金剑锋而来。
魏野将桃千金剑势一偏,欲让过这件光明结成的法器,然而从琉璃宝瓶中,却有澄澈入水又粘稠如油的香膏飞溅而出。
香膏在十字教系统中,也别有含义,所谓“王者受膏礼”,便是古代犹太人领袖向其主神耶和华宣誓忠诚,而后由祭司涂抹香膏的仪式。
换言之,这些香膏就算没有耶稣宝血那般的赦罪之力,在摩尼教这个万教同修的怪胎魔改版里,起码也有度化外道之妙——
知道这些香膏内中暗藏玄机,仙术士又哪里肯让它有一滴半点沾身?
剑锋飞旋,身形瞬动之间,魏野双足踏风,虎吼声起,左手拈出一枚白藏珠,猛然弹指击出!
法珠飞出,直叩在琉璃宝瓶之上,顿时宝瓶飞旋之劲稍泄,魏野腕子一抖,剑锋正贴住琉璃宝瓶底上。顿时宝瓶止住旋转之势,就这样被魏野一剑挑起。
以桃千金托住琉璃宝瓶,魏野依旧忘不了嘴坏一句:“香膏宝瓶,这胁侍天女是抹大拉的玛丽亚吗?啧,也是可怜,在《达芬奇密码》里不是讲抹大拉的玛丽亚是耶稣的妻子,好歹在摩尼教里也该是个明妃、佛母的位置,怎么就变成了胁侍天女?你们摩尼教也实在是埋汰人!”
他这里揶揄间,桃千金上琉璃宝瓶猛然一震,瓶中香膏如怒泉喷出,层层香膏间,涌出一株满是金玉珍珠镶嵌的雪松来。
在雪松顶上,一颗明星骤然放光!
就算是魏野,迎着这颗明星的光明,也不由得有刺目之感。
“抹大拉的玛丽亚之后是圣诞树,你们摩尼教真会玩!”魏野抱怨一声,剑势向上一绕,将琉璃宝瓶一剑挑飞,足下风虎啸声再起,直接向着智明和尚一剑斩下!
剑光映秃颅,锐气砭肌肤,智明和尚单手竖掌胸前,不闪不避。
然而魏野一剑劈下间,却见白羽飘飞,不知多少背生双翼的羽冠武士,手持短剑、皮盾,层层遮护在智明和尚身前!
桃千金劈斩之下,只见短剑碎,皮盾破,羽冠武士身形转眼解裂,然而剑势亦随之穷竭。
智明和尚便抓住剑出剑返一瞬之间,手中锡杖猛地朝上一捅,正撞在魏野胸口,反倒将魏野反推了回去!
……
………
月轮光明无限,桃花村中,不知道多少人在紧张地注视着这场玄奇之战。
牛皋小心翼翼地,任由着司马铃踩在他肩膀上,手搭凉棚注视着魏野与智明和尚之战:“诶呀,叔叔刚才吃了个瘪,真是难得一见!”
听着司马铃这般说,许玄龄连忙道:“司马娘子,莫不是山主有难?可要弟子去为山主在旁掠阵助威?”
这表忠心的话,顿时换来司马铃一个白眼:“助什么威!那和尚自家的修行,比起阿叔还差了不少,只不过他接引了一股神力下降,叔叔现在不是和他厮杀,是和这股神力做对头。换你上去,稳死不活的好吗!老老实实在这里护持五方烈火阵,就不要给阿叔添乱了!”
鲁智深望着那月轮之下的厮杀场面,却是急躁道:“直娘贼,这样看魏先生厮杀,好不急人!”
司马铃听了,只是不以为然道:“叔叔和人斗法,从来都是慢慢磨出来的。不把对手底牌一个个逼出来,这一时半会地可是搞不完的。所以说啊,这种研究对手路数的嗜好真是要不得,明明砍了那老和尚,砸了他召唤神力的祭坛,什么事都干净了!”
听着这话,岳飞却是眼睛一亮,正要开口,却被司马铃一眼瞪上:“岳飞是吗,你是重点保护对象,让你在这里出事。嘿,让我家阿叔知道,嘿,那乐子就大了!”
她这里还要多说两句,一旁鲁智深眼神一亮,道一声:“这小哥,你可是有什么见识?”
岳飞见这大胖和尚问话,道一声:“岳飞也没有什么实在见识,只是这位小大姐说……”
他话没有说完,鲁智深大笑一声,一把就把他背起来,朝着桃花山上就跑:“既然有法子,咱们就去助我那兄弟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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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8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三)
五方烈火阵隔绝了那些圣洁光明,那些赫然神威。
但是当鲁智深踏出五方烈火阵的时候,风中只得无边清凉意,顺着月轮,丝丝毫毫灌入毛孔之中。
这清凉意中,让人感觉浑身的热气都从毛孔里被抽出来,转眼间就像是落入冰窖之中!
鲁智深一时还能撑持住,岳飞却是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察觉到背上青年明显抖动了一下,鲁智深立刻停下脚步,猛地将身上直裰扯下,一把盖到岳飞身上,叫声:“小哥,这直裰是智真长老赐洒家的,你且披着它,俺们边跑边说,你有什么主意能对付了那老秃驴?”
直裰上身,岳飞只觉得一股暖气如蒸,可是鲁智深脱了这直裰,精赤着上半身,转眼间就起了鸡皮疙瘩,他却是混不在意,只是朝前飞跑。
岳飞打点起精神,望着桃花山说道:“俺听那小大姐说,妖僧做法,也要立一个坛,才能与魏先生争胜。俺想行军打仗,断敌粮道最要紧的,那坛于这妖僧不也是如三国时袁绍的乌巢一般,是个囤粮之地,俺们打破那坛,便是替魏先生助一大功!”
这话说出来,连鲁智深都不由得点头道:“小哥好个见识,竟像是俺们西军子弟出身的了!可惜洒家如今出家做了和尚,不然定要荐你往老种相公门下领个差遣!”
……
………
山前仍然是光灿如昼,仍然是剑气纵横。
从智明和尚脑后佛光中,浮现出一片广袤国土,那株从香膏宝瓶中涌出的雪松,依旧一派众宝装成的豪奢气,却不知何时起,就移栽到了这片土地上。
在树冠顶上明星的照耀下,那些松枝间点缀的金银珠玉,如同一枚枚硕大的复活节彩蛋,不断生出,又不断落地。
宝石与金银熔铸的外壳随即破开,就有一个个头戴羽冠的白翼武士从中诞生,一手持短剑,一手持皮盾,源源不绝地冲杀而出。
虽然在智明和尚脑后佛光中,那国土,那宝树,那军势,都还嫌太粗陋,但是已经隐隐有了一派天**势的气象。
面对如斯军势,魏野将剑花一盘,桃千金脱手而出。剑锋飞旋如日轮间,洞阳炎光符一现即隐,化作道道灼热剑光,如雨,如雹,不知将多少羽冠武士斩于剑锋之下!
然而剑光连斩,白羽飘飞,却不妨碍更多的羽冠武士从佛光中化形而出。百剑出,千剑出,架不住羽冠武士浩浩汤汤,奔流而出。
那些飘渺而空灵的童音,兀自不忘在这个时候唱起新的赞美诗:“就是现在,就是现在,大明父的义人要成为救主的军队,夺取这世界!”
“再也无人,能阻挡我们,为光明之国的荣耀,赢得世界!何等伟大,何等奇迹,带领我们得胜!”
“燃烧吧,燃烧吧!蛾摩拉与索多玛!燃烧吧,燃烧吧!行邪术与不信者!”
“光明之父!救世之主!救恩已经来临,审判不可阻挡!”
“一支赞美的军队,正在这里兴起!一支赞美的军队,要胜过仇敌!”
对这首赞美诗,魏野冷喝一声:“闭嘴!”
喝声起,一道道剑影随桃千金而动,穿过羽冠武士们的阵形,带起一道道血花,收割一条条性命。
剑旋如龙挂,剑飞似惊鸿。
剑气游走判生死,剑光往来血飘红。
桃花山下,满目杀伐之景,仿佛置身无间地狱!
然而羽冠武士们依然向前,每当有人被火符凝成的长剑贯穿,倒地的尸身便化成了碎光点点,重又投入了智明和尚脑后佛光之中。
智明和尚面上神色庄严依旧,却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望着魏野:“任君神通广大,降龙伏虎,却不知吾佛法门微妙,更非外道所能知。仙家仙家,还不皈依,更待何时?”
对此,魏野将桃千金一转,朝着身后一扫,剑锋带起如火锋芒,数十羽冠武士顿时一剑枭首,方才嘲讽道:“你说皈依,魏某便皈依,这岂不是非常没有面子?”
“弃外道,舍小乘,顺向大乘,修无上道,终究成佛,岂不美哉?”
“啊呸!无耻之徒,你一个四六不靠的摩尼教师僧,也好意思说成佛?释迦牟尼有你这样欺师灭祖的不肖子孙,我便替他清理一回门户!”
“天关封,地锁闭,三十六天已远,雷音刹土难至,洞天福地,好似螺蛳之壳、珠蚌之贝,安能长久?仙家以生生为德,安能不知此间关窍?”
“那摩尼净土,光明佛国,似是而非,杂而不纯,熔铸百家糟粕,你这老秃厮却认作解脱大道,只怕堕落就在眼下!”
“固步自封,不听良言,玄门妙旨,不过如此乎?”
词锋如刀间,却不是纯粹骂战,而是试探彼此心防,一旦起心动念,便是道魔征伐紧要处。
……
………
桃花山只有一条路通往山顶,余下的地方,不是险峰就是陡坡。
鲁智深也不管旁的,背着岳飞,手中还提着玄铁禅杖,朝着山壁就是一杖捣去。
禅杖铲头凿入石壁,鲁智深便对岳飞道一声:“小哥,且抓紧了洒家!”
说罢,他猛地跳起在禅杖上,双脚使个缠劲,朝上翻个跟头,顿时凿入石壁的玄铁禅杖又被他带了出来。
鲁智深身形还不待下落,顿时禅杖又朝着石壁一凿,转眼间已经让他在石壁上连凿七八下,离地已经有十丈有余!
直到翻过这重山壁,鲁智深才扶着玄铁禅杖自己笑了一声:“直娘贼,这法子使出来,除了头略晕些,倒不见旁的伤损。想不到洒家如今,也使得出这样积年老贼的手段!”
说到这里,他还不忘问一声:“小哥,可还走得路么?”
岳飞在他背上,面色也算不上太好,却还是点头道:“俺路还走得!”
鲁智深望了眼峰头那军寨一眼,随即将岳飞放下,自己已经冲了上去:“洒家旁的不管,先将那寨子里的贼人都一一打杀了罢!”
第699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四)
破空声响。
岳飞手中竹枪一个来回,枪尖抖动间,就见着一个白衣山贼捂住咽喉,却堵不住汩汩而出的血液。
血迹散在了素白布料上,只见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寨子里号称数百喽啰,然而这些人在李忠、周通这等悍匪的率领下,或者可以欺负欺负那些军纪败坏、素质稀烂的州县厢军,但论实际本事,也差不多就是大哥莫说二哥。
虽然李忠在山寨里,也打造了些盾牌长枪之类,多少带着他们操练过。可是这点花拳绣腿,在岳飞这杆大枪面前,真是丝毫不够看的——
竹枪撞在木盾上面,转眼就能砸得对手从指尖到胳膊整个生麻,枪尖划过的地方,转眼就是一截黑炭般的断茬切口。
若是有人敢挺枪还击,岳飞只把枪杆一挑,就打飞了不知多少杆枪。那些木枪更经不起阴沉竹与火铜枪尖的摧残,半空中就断成了数截!
虽然是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岁数,但是在这样的厮杀中,却是老练又悍勇得不像第一次上阵一般。
鲁智深手中禅杖飞旋,见着他这个架势,也不由得喝了一声彩:“好大枪,居然像是俺们西军里将门传家的路数!”
喝彩声里,就见着十几个白衣山贼眼见得同伴被这两人杀得连连后退,也是急红了眼,不管不顾,扛起一根原本用来守寨的擂木,就朝着两人撞过来!
鲁智深见着他们扛起擂木撞来,将身一挺,就赶到岳飞身前,双脚扎稳马步,猛地用肚子顶住这根擂木。
只见擂木撞在他大肚之上,却是丝毫不得寸进,就听得这花和尚大喝一声,反倒顶着擂木朝前冲了过去。
那些山贼见着这个模样,都哇哇怪叫着,扑到同伴这里,一个个用力顶上。
转眼间,就见得近百山贼抱着擂木,后面一个个不畏死地用力,只是朝前推。而在他们面前,只得一个精赤着半身的花和尚,面色不该,神色不乱,只是大步向前,再向前!
那根擂木,在这两边大力冲击之下,却是渐渐发出了呻吟声,喀拉一声,就从中折成了两段。这上百山贼再吃不住劲,一个个朝后退的退,跌的跌!
然而不管山贼们是退是跌,只要还能动弹,却是一个个不惜性命一般,只是声声怪叫着“南无大明尊”,想朝前冲来!
鲁智深这个时候,也不管这些山贼是什么个路数,手中提着玄铁禅杖,乌光转动间,铲头过处,就是一蓬血光。断手断脚,都算祖上积了大德,更多的,却是整个脑袋都被一铲凿飞了去!
然而这样的血腥厮杀前,这些山贼依旧死战不退,踏着同伙的尸身,依然一个个冲杀上来——
鲁智深面色狰狞,迎着正冲上来的一个长大山贼,猛地一杖将他打翻在地,又飞起一脚,踹在他心口上。
那山贼怪叫着倒飞出七八丈远,早已不活了,那身子照旧砸趴下五六个山贼来。
趁着这个空档,鲁智深叫一声:“直娘贼!这些腌臜厮果然似魏先生所说,吃了那老秃驴的口水,一个个都蒙了心窍!小哥你莫管洒家,且进里面,好办正事!”
岳飞咬紧牙关,猛地一点头,一枪拨开前面空档,朝着山寨里面冲杀过去!
虽然还有几个悍勇能战的山贼,挥舞着朴刀、斧头,想要将这使大枪的年轻人留下来。但是在岳飞这杆毒龙般的竹枪面前,他们如何能够走过半个回合?
转眼间,就又多了数具咽喉被刺穿的尸体,倒在岳飞朝里冲杀的道路上!
就算是这些山贼早已发心皈依在智明和尚座下,心中畏惧之心难起,但是此刻也不由得生出些异样情绪,连连叫道:“魔将!这厮定是个魔将!”
鲁智深听着他们乱叫一气,更觉得腻歪,玄铁禅杖一抡就拍过去:“你们这些厮鸟才是真正魔崽子!”
……
………
一路冲杀向内,岳飞脚步不停,直闯到寨子里面,那一座原本知寨大堂上去。
那大堂空落落的,只有几个火盆摆在原地,四周都是一层层的长明灯,人还没有靠近,就觉得一股热浪逼面而来。
那大堂上首供养了一副画卷,只见一尊白衣如来,脚踏莲花,身后光焰色如虹彩,散成白毫光明。这佛像四周,只见一位须眉皆白、道貌古心的老者,头戴芙蓉冠,手持道扇,身旁仙真环绕,一名披发白衣、手持扁头十字杵的苦修士,身旁尽是羽冠武士,一尊身披袈裟、头生螺髻的佛陀,跟随无数僧尼,一个头缠白布,脸上挂着白巾遮住面孔的怪人,身后跟着些波斯胡商打扮的人物。
除了这四众人物之外,又见着四周有许多手拿经书的儒生、赤着身体的天竺婆罗门、手捧火盘的夷人,还有衣冠颇似唐人,却又似是而非的人物,手中挥动缀满纸片的小棍。
这画上人物肤色有黑有白,须发赤黄不一,却都面带虔诚,向着那尊白衣如来叩拜不止。
最可怪的是,那画面最上方留白处,隐隐有金光盘结成字,忽隐忽现:
“我等常活明尊父,隐密恒安大明处,高于人天自在者,不动国中俨然住。为自性故开惠门,令觉生缘涅槃路,巧示我等性命海,上方下界明暗祖……”
岳飞也不理这画上隐含什么微言大义,什么甚深妙法,只从堂上拿了一支松明火把,就着火盆点燃,就朝着这画上烧过去。
然而他举起火来,这张画却是丝毫没有燃烧的意思,反倒是画上人物越加生动,须发眉眼都如同光线编织出来一样。
似乎还能听见画中人物随着光线跃动,发出了礼赞那佛的声音:
“彼大威圣降魔将,是上人相常记念,令诸降魔伏外道,以光明手持善众。勤加勇猛常征罚,攻彼迷徒害法者。清净善众持戒人,各愿加欢及慈力!”
礼赞声声中,却见画面如同水波般涌起,从水波中,只见一条墨龙无端浮现在画面最上方,随即墨龙长吟一声,就挣脱了画纸的限制,直冲出来!
一开始,那墨龙不过比头发丝略粗一些,可当它游动起来时,就已经有筷子般粗细,等它冲破画纸阻隔,已经和一只大壁虎相差仿佛。
等到它整个身子都从纸面里脱出,已经是一条水桶粗细的黑蛟,在大堂上一盘,就将这大堂整个拆了个七零八落!
黑蛟脱困,挣碎大堂,岳飞却是丝毫不曾稍退半步,只是注视着这条鳞甲如墨玉,通体仿佛有黑色火焰燃烧着的蛟龙。
对此,黑蛟只是懒洋洋地环着岳飞,舒展着自己的身形,而后从蛟吻中发出了隆隆如雷的声音:“没有了那腌臜菩萨法相鎭压,智明老秃,你又能奈我何?”
声音响动,顿时黑蛟满身鳞甲间黑火跃动,反倒透出一股墨绿透青的妖异光芒,映照着黑蛟一身鳞甲,更是邪气森森。
岳飞也不管这黑蛟是什么来历,只是将竹枪一端,枪尖一抖:“你是什么怪物?”
被火铜枪尖指定,黑蛟微微一抖脑后长鬃,发出嘶嘶如蛇般的笑声:“汝这凡人,岂知道神龙变化的妙处,吾也不骗汝,吾乃西天大雷音寺不动尊明王座下,俱利伽罗龙王是也!”
这话说到一半,又换成另一个年轻汉子声口:“俺是什么?俺记得俺是延安府地界一个大田庄的庄主……”
随即又变成了隆隆雷响般的声音:“不对,不对,我乃是沥泉山九溪泉府之主,被那智明和尚暗算,坏了我千年修行,毁了我项下明珠!”
随即就是三个声音间彼此嘈杂无休:
“不对,不对,俺不是什么龙王,俺自小喜好拳脚枪棒,爱结交江湖朋友——”
“住口!吾乃明王座下龙王,当年随明王化成俱利伽罗剑,破尽世间事火外道一切神通,是明王座下第一护法尊者!”
“且住!我乃是沥泉山九溪泉府之主,仰仗福地之妙,即将化龙飞升,却中了那智明和尚的俱利伽罗龙王大咒,却演化出你这般借我天龙血脉假形而出的货色!”
“不,俺不知道什么龙王,什么佛爷,俺便是仗义放走了江湖上的兄弟,吃了官司,匆匆逃亡。那一日俺向那瓦罐寺借宿,却怎么落到这个地方?”
一张蛟口,三种声音,都不用配音,就冒出了不同口吻,活脱脱像是个精神分裂的现场。
岳飞也不知道什么叫精神分裂,只是一挺阴沉竹枪,断喝道:“俺不管你们是什么来历,俺只知要将那妖僧的坛打破!”
他这一句,却又换来了三种不同的反应:
那隆隆如雷的老者声口,顿时透出了一股欢喜之意:“要破掉那智明和尚的法坛?好好好!小辈,我与你讲,智明和尚此坛,看似佛门源流,却实是外道问圣之法,要破它不难,只要破了那《万教源流本始图》中根本光明意……”
这老者声口才说到一半,顿时就被那嘶嘶如蛇的尖利声音打断:“住口!住口!这无上光明意,便是不动尊明王根本,是无上般若之光,安住四禅之火,何人妄为,要灭这心火光明?吾不答应!”
这声口还不曾说完,又转回了那个年轻人口吻:“俺是谁,俺叫什么名字?俺记得俺使得一手好枪棒……”
三种口吻,三种意念,彼此纷杂而出,黑蛟身形更是翻搅不停!
到最后,却是那嘶嘶如蛇的尖利声音怪叫道:“外道妖人,不得乱说乱道,坏吾佛法!南无悉底悉底苏悉底悉底伽罗罗耶……”
真言声乍然而起,老者声音顿时减弱三分,只是叫道:“不好,又是俱利伽罗龙王陀罗尼!小辈,千万记住,这自称俱利伽罗龙王的货,乃是自老夫天龙血脉而出的伪物,此物不除,光明意不灭!”
话音未彼,老者声音已经全然被真言声压灭下去,随即却是年轻人口吻再度占据了主动权:“俺爱重江湖上的朋友,不惜毁家出逃,却遇见你们这些贼行货!俺今日须放你们不过!”
话音中,只见黑蛟长吟一声,周身黑火骤然一缩,龙形转眼间就化成了人形。
只见那人浑身笼罩着一层黑火,映照得肤色也如同乌檀一般,同样是上身精赤,手中提一杆长枪。
若是魏野在此,一眼就看得出来,那黑蛟脑宫中的“俱利伽罗龙王”与“九溪泉府之主”,彼此争斗,不过是个半斤八两的水平,谁也拿捏不住谁。
但是偏偏好死不死的,黑蛟脑宫中,除了“俱利伽罗龙王”与“九溪泉府之主”外,还有第三人的意识存在!
两者争斗之下,却让第三处意识窥得便宜,占据了对这具黑蛟身躯的操控权。
虽然皮肤黝黑如乌檀,头发也不簪不绾,只是披拂在后,但岳飞依然能看得见,那黑蛟化出的人身,是个身子精壮,满身轻悍之至的后生。看年纪,与自己也差不多大,生得俊俏英武,一身煞气更是丝毫遮掩不住!
最奇的,是他身上的花绣,却是九条通体燃着黑火的蛟龙,恍如活物一般,只这个卖相,就胜过岳飞着浑身不脱泥腿子气息的缉探弓手太多!
但岳飞是何等样人?他只是将手中大枪一盘,顿时喝道:“俺也不管你是何等人,既然与山下那妖僧作了同路,俺身为缉探弓手,便该将你拿去见官!”
猛然听到“见官”二字,那年轻后生怒喝一声道:“俺死不怕阎罗王,生不怕赵官家,要拿俺见官,且看你有没有这个手段!”
喝声里,两人将枪一挑,就对了上去!
长枪挟着无名黑火,火铜竹枪隐带净秽之光,恶狠狠地撞出大蓬火星时,鲁智深正提着染满鲜血的玄铁禅杖闯到了这山寨的中心地界来,恰见着两人拼斗的场面。
然而这莽和尚却是没有大呼一声冲上来助战,反倒立在原地,叫了一声:“那人,可是俺鲁达的好兄弟,延安府的史大郎?”
第700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五)
鲁智深一声喊里,黑火炽燃,火铜放光,一错身间,枪刃交迸星火!
若不是那肤色如乌檀的汉子,将握枪的手下收了半寸,岳飞刚才这一下,就能将他手指削下来——
而此刻,他只是茫茫然问了一句:“史……大郎?”
……
………
“史大郎——是九纹龙史进!”
“哦,仙家认得老僧座下守坛神将?”
山上山下,相隔数里之遥,然而桃花山上发生的一举一动,又哪能瞒过魏野与智明和尚?
寥寥数句间,魏野身立羽冠武士大军之中,一指向天,虚悬身后的桃千金分化火剑如竹扇开面,如孔雀怒屏,飞散而出!
火剑怒斩之下,不知道多少羽冠武士被斩成一滩血泥!
这一回魏野是动了真怒了。
别人不清楚,他岂能不晓得,鲁智深看似个没心没肺、随心自在的禅僧,本质上还是个重情重义的武人。而在这莽和尚心里,九纹龙史进便是少数几个能算得他知己的人物。
就凭这一点,史进也不能这般轻易、这般糊涂地陷入这死关里头!
然而魏野一个犹疑之间,智明和尚已经发出一声大喝,竟是用上了禅门狮子吼的功夫:“咄!爱慾忧惧,得失取舍,即生挂碍心,便生大恐怖!”
一声狮子吼间,智明和尚那变了味的深厚禅念,连同一股深沉魔意,顿时化为滔滔浊气,朝着魏野笼罩过来。
连常人也能见到的深沉黑气,仿佛牢笼一般,罩住了桃花山下这片修罗杀场。
禅念伴随黑气,在魏野的眼前飞快放大。
所谓黑气,本质上是无数黑色的尘埃、黑色的墨点、黑色的秽物,聚集而成。
而此刻,黑气笼罩四野,而魏野眼中所见,却是种种世间事,种种人间态。
骨瘦如柴的流民,吃力地在树皮都剥干净了的树林里爬行着。
魏野便立身在这片树林里,想起了当初贺兰公借佛门之法,演化而出的罗刹国土、八方寒林。
见到魏野,这些饥民虽然像勉强还能活动的僵尸,却是不由自主地朝着魏野爬过来。
在他们仅存的眼神中,只能看到幽幽的绿光,让人想起饿了一个冬天的狼。
魏野身不动,影不动,足下便有火莲涌出,转眼间,寒林化为火林,饿鬼尽成焦尸,火力再催,便化为了点点碳化结晶,铺遍这片土地。
火海之中,魏野冷喝道:“妙语殊胜神通,演化妄念如实,以六欲浊气,演化六道,好手段!”
“演化六道,如何能当?老僧只能演化这饿鬼道相,还望仙家再品鉴一二。”
两人对话间,满地焦黑碎晶间,却有无数鬼影,如草种破开种壳,来到地面,又像是幽冥地府里,从判官到阴差,全部跑去享受劳动节、青年节,留下大群的恶鬼,翻过了奈何桥,预备重返人间狂欢。
魏野只是冷眼注视着这些饿鬼再度化生,听着那非人间的哀吟、嚎哭,充满双耳。却是向着隐没自己身形的老僧发问道:“虽然是六欲浊气演化妄境如实,这六欲浊气从何而来?你这老秃厮,若还留着这么多的六欲浊气,哪里还能修到如今地步?”
魏野发问,智明和尚淡淡而答:“吾佛法旨,引渡众生光明自性入我佛土,然而六欲浊阴,皆是暗魔秽种,安能入佛土,受享光明净土?自然是留与暗魔诸狱,对治一切外道如仙家者。”
这话理解起来有点复杂,但是魏野哪用得着逐字逐句考证,直接就喝道:“原来如此,引渡众生先天一点灵明,剥去众生后天六欲妄想。前者做了你的佛光,后者做了你的魔军,那骨筋肉脉皮,不过是六欲浊气寄托之物。好便宜的无本买卖,好环保的运用方式,你也是佛,你也是魔,真个是佛魔不二!”
一声道破机关,魏野一抖手中桃千金,左手剑诀一引,搭上了剑脊。
指腹过处,桃千金上正反两面,一者赤红中流动着黄金熔炼般的色彩,一者在清冷寒光中隐带着一股凌霜意,两道截然不同的光华同时生出。
魏野剑诀再催,顿时这口桃木法剑长鸣一声,脱手而出,直刺向地。
一剑入地,顿时桃木法剑之上赤光流泻,恍惚间,仿佛参天巨木,随风舒展枝叶,撑天拄地,显化人前!
神木冲天而起,却是金花含苞,将开未开,也不见金乌、火鸦,枝头雀跃,只有一头似凤非凤的灵鸟高踞树冠顶上,昂首轻啼一声——
“喔喔喔喔喔喔喔——”
此是洞阳八炎变,此是扶桑金乌变,然而此刻却又演化第三重变相!
度朔山上有神木,名曰桃都,蟠枝相去三千里。
上有天鸡,日初出,照此木,天鸡则鸣,天下鸡皆随之鸣。
天鸡啼鸣间,神木之上,隐隐似有煌煌大日将出。
日光将出未出,万千饿鬼,哀号悲啼,它们生前或许是喜欢光与热,喜欢那温暖的日出的,但是此刻,听见天鸡啼鸣,却是惊惶万分,只想要寻一个能够庇荫的所在,让它们能躲避那煌煌大日,躲避又一轮的粉身碎骨。
便在此刻,神木东北方向,有一枝长枝突然朝下一垂。
看似细瘦的枯枝,此刻却仿佛化作了一条通天大道,遥遥尽处,似乎隐隐有星光、有雨露、有芳草鲜美、有落英缤纷。
仿佛桃源在斯。
万鬼惶惑,万鬼犹疑,万鬼惊喜。
起初只是一两只饿鬼,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根细枝,随后便是一头头、一只只,争先恐后地朝着那细枝而上。
这其中,还有些自恃身高力壮的饿鬼,试图挤开同伴,抢先朝着那个仿佛能逃离无端苦楚的乐园飞奔。
然而在这条细枝上,却有虎啸声起,苇锁如链,猛然将这些加塞的饿鬼捆缚起来,随即吞噬无形!
恩在前,罚在后,两重威慑之下,群鬼顿时被震慑得安分不少。随即,一个个饿鬼,朝着细枝尽头而去,每向前走一步,原本那细颈阔嘴、针喉大腹,却又骨瘦如柴的鬼形,便圆润一分,终于消失在了细枝之上。
这些饿鬼,不过是被智明和尚度化而死去的人们最后残留的六欲之念。对智明和尚而言,这些六欲残念远远比不上先天灵明来得重要,便以这似佛门、似外道的法门,驯化为这山寨版的饿鬼道。
说是饿鬼道,倒更像是六欲阴魔一类,成了群非鬼非魔的变种。作为智明和尚暗魔地狱的一环,这些残留着人类欲念、却又丧失了先天灵明的的饿鬼,承受着这山寨饿鬼道中的深重痛苦,却还保留了一点趋利避害的本能。
哪怕只是一霎那的解脱,一霎那的安乐,也足以吸引这些饿鬼踏上了那根树枝!
万千饿鬼,浩浩荡荡,朝着那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细枝前行。
如此景象,让隐蔽于这山寨饿鬼道深处的智明和尚也不得不发声道:“仙家乃杀伐果断之士,竟也识得慈悲?然而登桃都之树,入东北鬼门,仍然为鬼物,不得最后解脱,这是小慈悲,却不是大慈悲。”
听着智明和尚说起慈悲,魏野皱眉道:“魏某几时与你们一般,讲起慈悲?饿鬼入鬼门,不过江河东入海,自然而然而已。”
一句“自然而然”,却见神木顶上,大日煌煌间,却有一轮明月,灿然而现,月光清冷处,便成一道青光长桥,直贯天幕。
黑气笼罩的天幕被穿透了好大一个口子。
而随着这破口,却见一道道流光,如月华凝成的小剑,纷纷散射而出!
这些纯粹以阴华之气结成的小剑,却让智明和尚看得寿眉一抖:“这是!”
作为这山寨饿鬼道的掌控者,他分明感应得清楚,那些再纯粹也不过的阴华之气,原本便是这些六欲浊气催生的饿鬼!
……
………
桃花山顶,黑火蔓延而出。
史进身上那九条花绣般的黑蛟,不断地在皮肤上游走,时不时地吞吐出一朵朵灯花般的黑色火焰。
看似是火焰,然而这些黑沉的火舌,却有着阴寒的气息,只要人稍微近前一点,就会感到气血都仿佛要被它们抽吸个干净!
哪怕骁勇如岳飞,披着鲁智深那件智真长老送的直裰,也渐渐感觉到有些撑持不住。
何况,这场厮杀,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场混战。
鲁智深抡着玄铁禅杖,与史进厮杀在了一处,只是没口子喊道:“史大郎,还记得俺们当初在延安府吃酒时候?还记得俺们讨教枪棒时候?”
然而史进眼神只是稍稍迷茫片刻,就是越加狂性大发!
他身上那九条黑蛟游走,更是不停地朝着这莽和尚身上喷吐黑火,转眼间就留下不知多少处或乌青、或惨白的伤口。
不光是鲁智深身上挂彩,整个桃花山寨中,已经处处燃起了黑火,只有那一幅《万教源流本始图》,兀自光明大放,悬于半空。
这一片看似慈悲万分的光明意里,就只有史进的狂怒吼声:“你们这些贼行货,俺偏不饶你们!”
岳飞、鲁智深,就算能与史进厮杀,然而满地黑火,却是防不胜防,此刻两个人都是满身带伤。
岳飞眉骨处也被黑火燎了一记,血止不住地涔涔渗出,倒好像眉骨上的毛细血管失去了迅速止血能力一样。
鲁智深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身上血迹更多,不停地朝外渗出血来,根本不见血液凝固的迹象。
再这么流下去,不用史进下手,他们两个就要失血而亡。
岳飞只能喊一声:“鲁大师,俺们须得速战速决!再迁延下去,莫说救不得贵友,便俺们俩个也非搭在这里不可!”
鲁智深一禅杖架开史进的长枪,头一偏,让过一朵黑火,大叫道:“直娘贼,这事怎落到这样的地步!”
他这声喊,也起了性,猛地将禅杖朝地上一丢,合身朝着史进扑过去,一把就将史进抱了个满怀。身子一转,就架住了史进双肩,那一双胳膊仿佛精铁打造了一副大枷,扳得史进手臂再难动一下。
可是这一下,史进身上那九条黑蛟却是朝着鲁智深拼命喷吐黑火,转眼间就不知道留下多少伤口!
鲁智深架住史进,也不管身上多少伤处,大喊一声:“岳兄弟,你快把大郎砸昏。带他去找魏先生!”
听他这样喊,岳飞也没有时间迟疑,舞动竹枪猛地就要打下——
便在此刻,突然史进眼中红光迸闪,却是瞬间换了那嘶嘶如蛇的尖利声口:“不好,九大龙王,快护住《万教源流本始图》!”
叫声中,只见天际月华如朝,万千剑光直射而下!
史进身上那九条花绣般的黑蛟长吟一声,也不顾旁的,居然轻而易举地透出了史进乌檀色的皮肤。脱出史进身子后,这九条花绣黑蛟化作九条似蛇似龙的巨蛟,向着万千月华剑光迎上!
然而黑蛟群起之间,只见得鳞甲纷纷被剑光斩碎,血落如雨,只一瞬就纷纷被斩落在地,半死不活地哀鸣着。
失去了黑蛟护持,那幅《万教源流本始图》再无遮掩,就暴露在了万千剑光之下。
这个时候,史进,或者说那占据史进躯壳的“俱利伽罗龙王”,再也顾不上旁的,张口一啸,只见一头黑龙,口中衔着一柄密教金刚杵为柄的长剑,直飞而上,正盘绕在《万教源流本始图》左近。
它口中那柄金刚剑,亮起灿然火光,似霞彩七色,化为无数金刚小剑,正与月华剑光针锋相对地迎上!
只见半空之中,两种截然不同的剑光,厮杀成了一天火星,四散爆出!
而就在此刻,岳飞握着手中的竹枪,却发觉不知何时起,那一杆阴沉竹枪竟有些微微发烫。
他目光一瞥,却见火铜枪尖下,那一环指痕不知何时起,已经透出火炭般的红光。
此刻岳飞抬头望一眼那《万教源流本始图》与那头“俱利伽罗龙王”,再不假思索,猛地抬起手臂,将全身力气都灌注在枪杆上,朝着那头怪龙,那些金刚剑,那幅妖异画卷,狠狠地投掷过去!
第701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六)
竹枪龙剑喜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俱利伽罗龙王”不假思索,龙头一转,金刚剑与火铜枪尖一触!
金刚剑、火铜枪,彼此平静了还不到百分之一秒,便是光的冲突,热的袭击,大气的扭曲!
洞阳炎光符,在魏野这一脉相承的洞阳符法之中,不似朱明玄晖真符,有阴阳相生之妙,也不似洞阳剑祝,纯以焚邪火性见长。洞阳炎光符,拟象于金乌扶桑,隐带一丝煌煌大日的光明意,而在魏野创出扶桑金乌变后,更是于其中增加了一股暴烈威煞之气。
而这股威煞横暴的力量,被魏野以玄霜青女真符封固、压缩,又加上阴沉竹与黑蛟邪火不停地挑逗。这就像是在一个强化了再强化的反应炉,不断地进行着强氧化反应,终于,当反应炉到达极限的一刻,那就只能是——
爆!
灼热的火焰在半空扭曲成一片高热如焦狱的死亡区域,那幅《万教源流本始图》根本经不起这种毁灭性的力量摧残,转瞬间已经化作了飞灰。
只有那条黑龙,依然忠心耿耿,大口张开,竟是悍不畏死地一口就吞下了阴沉竹杆,想要将这支长枪整个吞噬下去!
但随之而来的,是洞阳离火带着拟象大日的光与热,化作一道道剑刃,在它的体内不断冲折,不断切割!
凌迟之苦,亦不过如此。
哪怕是已经粗具真龙之形的俱利伽罗龙王,在这样的痛楚中,也只能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嘶嚎!
……
………
龙吼声起,透过那虚假的饿鬼道,透过那虚假的黑沉天幕,响动这孤独的鬼域。
在这龙吼声中,原本深沉如海的黑气波动着,从黑暗中透出一个人影。
道道带着佛门气息的精妙微光,笼罩着智明和尚全身,身下有金莲绽放,更有四轮佛光集于脑后,显化如光圈。
四面八方,处处见佛光。
有佛光处,便有智明和尚。
莲台舒展金叶,老僧满面不尽慈悲意,左手持一朵白莲,右手结成说法印,口中禅唱再起:
“吾佛自性妙吉祥,众宝供养诸龙象,唯愿智慧共无畏,大悲传灯光明藏。”
面对着如此神圣庄严的老僧,魏野依然保持着一贯的嘲讽脸,只抬起了右手,剑指向前。
身后,桃都神木无风而动。
饿鬼道中,赤芒忽显!
这道赤芒,从天而来,从地而来,从东西南北而来,从**十方而来,遍扫这虚伪的饿鬼道。
便如朝日之升,无比温暖,无比温柔。
噗地一声轻响。
一声起,百声起,千声起。
智明和尚的脸上带着来不及收起的慈悲意,带着不可思议与骇然,就这么慢慢地看着自己的头颅与身躯分了家,一个个掉了下来,像过度成熟而已经腐烂的果子。
头颅落地,随即就被一朵火莲托起,转眼间就燎成了一片虚无。
便在此时,五台山上文殊院中,智真长老正广集众僧,宣说禅门精义。
正说到关节处,智真长老举起手中拂尘,向着桃花山方向一摆,正色说道:“大众,你等须把住此心,莫向外寻,若不然呵,岂止是须眉堕落,更将大好头颅,没处施舍。眼下,便有个智明和尚,翻作了大安野狐。”
满堂禅和子,听着智真长老言语,只不明所以,莫名其妙。
只有几个年纪大的,依稀记得智真长老有个师弟智明,从来在五台山下秘魔岩修行,这些年来,却说要去沥泉山驻锡,寻个成佛作祖的真功果。智真长老此刻提起这个师弟,却是个怎么样的用意?
……
………
桃花寨到了此刻,已经不能算是个寨子,只有满地半炭化的碎木片,还表示这里曾经有着人类建筑的痕迹。
魏野走在这片废墟中,看似不徐不疾,然而他走过之处,只见木片瓦砾倒退似落潮,露出了地面上一具具残肢断骸。
旁的那些山贼死活,魏野是丝毫不在心上,但是岳飞却不能出一点事情!
虽然隔空御剑之时,仙术士差不多将洞阴玄晖剑符的操控入微水平发挥到极致,甚至分出几道剑符去护持岳飞与鲁智深的安全。
但是洞阳炎光符爆炸之威,却至如斯!
本该是那俱利伽罗龙王与《万教源流本始图》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个数丈深的大坑。
而周围除了瓦砾块与碎木片,岳飞、鲁智深,你们人究竟在哪里?
就在魏野脚步走过的时候,却见一块大石上,岳飞和鲁智深并排躺着。
身上虽然都受了不少皮肉伤,不过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碍。就是鲁智深身上那些被黑火灼伤的地方,也被人细细包扎过了。
这看起来都很好,唯一有问题的是,在一旁站着一个肤如乌檀的年轻汉子。
在这汉子身上,九条黑蛟满身是伤,鳞甲半残,有气无力地游走着。
正是九纹龙史进。
魏野盯着史进那张能让怀春少妇心神动摇的俊脸,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丝不属于人的墨青之气一闪而过。
两人目光相对,魏野冷冷地先开了口:“看起来,那所谓的俱利伽罗龙王身已经完蛋大吉,如今占据九纹龙身子的,又是何人?”
面对魏野目光,“史进”却是猛地拜倒在地:“小龙乃沥泉山九溪泉府之主,拜见真君!”
对这个回答,魏野显然是不太满意的,冷笑道:“魏某只晓得,沥泉山中有口灵泉,名唤沥泉,山因泉名。魏某也只知道,那沥泉山中有条千年蟒精,仰赖灵泉之气修炼,却不晓得沥泉山里有什么神龙!”
“史进”拜倒在地,看不见魏野手指在竹简式终端上一抚,关闭了《说岳全传》第四回“沥泉山老蛇怪献枪”的窗口,只是用尽量谦卑的口吻道:“真君法眼无差,小龙本是一条墨鳞云蟒,因小龙血脉中隐带一丝天龙血脉,所以天生灵慧,与凡蟒不同,一旦寿过一甲子,便头生独角,满身墨云青章,二百年后,便能化去口中横骨,能通人言。三百年后,便得通灵变化,能大能小……”
他这里自报家门,魏野却没耐性听了,喝了一声:“讲话讲重点!”
被魏野喝了一声,“史进”浑然没料到这位耐性如此之差,吭哧了几下,方才道:“真君容禀,小龙一向在沥泉山中修行,已经炼成项下龙珠,即将化龙升天。不料数年前,有个智明和尚从五台山秘魔岩来我沥泉山,在山中结了一个草庵修炼。小龙只道他只是个有修行的高僧,也曾化成老翁模样,与他送些素食供养。不曾想,那智明和尚见我身具天龙血脉,又行将化龙,竟然起了个不良之心,他在五台山秘魔岩,得了前唐密教大士金刚智的一部贝叶遗经,名唤《俱利伽罗龙王品》,乃是教人修成明王法相的无上神通。”
说到这里,他偷眼看了一眼魏野,见魏野没什么表示,方才继续说道:
“然而这样佛门神通,等闲难以修行,一旦修成明王法相,便是佛土有名。那智明和尚修行不到家,本来难以修行这部贝叶遗经,只是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老道婆,到那智明和尚庵里谈经说法,临去时候,传了智明和尚一卷经文,号称是佛门外道问圣的妙法。智明和尚得了这经文,日夜勤修,却从中悟出了一个修炼《俱利伽罗龙王品》的取巧法子,便是以小龙一身天龙血脉为本,炼成一口俱利伽罗金刚剑,再用小龙灵识孕养成一件佛门法宝。他借着这口俱利伽罗金刚剑为根本,演化成明王法相,便得圆满。”
魏野听到这里,方才一点头:“是了,那智明和尚收伏了你这头将要化龙的蟒精,又炼成了俱利伽罗金刚剑,却不料那所谓的‘外道问圣妙法’,却是摩尼教的根本法诀。智明和尚依着修炼,便等若一步步修证在了摩尼教法之内,不用强制引渡,自己就先变成了摩尼教的师僧,想再回头也难了。也正因为如此,他原本佛门根基,连同俱利伽罗金刚剑,与你这老龙一起,都带着佛门气息,反倒于他大有妨害,索性就把你们切割出来,算作是他麾下魔将了。”
魏野这样说,“史进”叩头道:“真君见得是,还望真君怜悯小龙……”
话没说完,魏野就断喝一声:“智明和尚已经被魏某斩于剑下,俱利伽罗金刚剑也已经毁去,你还流连在此,占着史大郎的躯壳,是个什么道理?”
这句话喝出,“史进”忙将头一低,连看都不敢看魏野一眼,连声道:“小龙哪里敢附体人身,行夺舍之事!这位史郎君当日在桃花山旁瓦罐寺里投宿,被智明和尚收服的崔道成、丘小乙这两个僧人道士看中,将他绑上山来。智明和尚见史郎君一身血气不类常人,正好小龙与那俱利伽罗金刚剑,都缺了肉身寄托,不得涵养灵妙,所以就将小龙与俱利伽罗金刚剑种在史郎君身上,以他血气神魂为食……”
话没说完,“史进”就觉得脖子冷飕飕的,赶忙叩头如捣蒜般道:“真君且慢动怒,虽然史郎君神魂稍有受损。然而这位史郎君神魂也不似凡人,坚固非常,小龙又心下不忍,时时替他遮护住俱利伽罗金刚剑的侵蚀,否则如今史郎君早已成了半痴半傻之人,哪里还能与我和俱利伽罗金刚剑鼎足而三?照小龙看来,只要让小龙寻个灵气充裕之地缓缓修养,这位史郎君也能大有补益,他的神魂不出三月便能恢复完全……”
他这般说时,才觉得那股森冷杀气收敛了好些,方才敢抬头去看魏野。
只见魏野面上似笑非笑,却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智明和尚炼成的那口俱利伽罗金刚剑,如今何在?”
听见魏野口气变得和缓些了,“史进”忙跳起来,从大石后面扯出一条长家伙,双手捧过头顶道:“真君请看,那俱利伽罗金刚剑,如今就在此了。”
只见他双手捧着的是一杆长枪,通体色如乌金,暗沉沉中却有金芒如火纹,遍布周身。枪头之上,似有一条黑龙,潜伏在内中,对月光一照,就轻轻游动起来。
“史进”高举这口枪过头顶,讨好道:“真君请看,真君的火铜枪与俱利伽罗金刚剑撞击之后,火光迸射间,却将两者熔铸在一处。这其中邪气都被炼化干净,又得智明和尚生前修成的佛门金刚不坏意,连同俱利伽罗龙王真言在内,真正炼成了无上神兵!”
一手抚过这杆乌金长枪,感受着枪身那阴沉竹与金刚剑混铸后的物性,魏野轻笑一声道:“这算不算事有定数?不管如何,岳鹏举都该有这样一遭际遇,沥泉山的老蛇怪也该向他献上这么一杆神枪!”
魏野这里轻笑,“史进”低着头只是陪笑。
然而魏野的笑声却猛地刹住,淡淡道:“便算你献枪有功,然而史大郎与我这做和尚的朋友情同兄弟,你占着他的身躯,这事总要有个说法。”
被魏野这么一说,“史进”顿时把头又低下,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魏野也不管他,手中竹简式终端在史进脑宫一拂,顿时一排排数据从仙术士的眼中飞速流动而过:
“九纹龙史进,龙虎山伏魔殿所鎭压的一百零八魔星之一,受俱利伽罗金刚剑刺激,扰动魔星杀伐之心,已成天杀星一流人物。所幸脑宫内尚有天龙血气安抚,在五十日之后,将恢复原来面目。”
拿到了这段信息,魏野面色稍稍缓和下来,望着面前的“史进”道:“你这老龙倒是没有说大话哄魏某,可是让你占据史大郎的脑宫也不是个事情。魏某想了一想,既然史大郎如今还需要你反哺天龙血气滋养,也不能现在就把你赶出去,总要想个万全之策,又能帮助史大郎,又能给你一条前路为好。不如,就和魏某签个契约吧!”
第702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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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和我签个契约吧”的角色,未必都是爱与正义的朋友,也有可能是打扮成长耳大尾巴的妖兽、专业诱拐无知少女的死亡业务员。
但在那口灿然生光的桃木法剑面前,这头老龙也实在没有旁的路可以走,只能老老实实听教。
展开竹简式终端,魏野在星界之门数据库提供的通用缔约文件里翻找了一通,最后指尖一点,便有一道流光朝着史进额心一渡。
这种编号为a型的缔约文件,是专门为具有南亚宗教特征的超自然生物量身打造。不管是婆罗门教还是佛教,都免不了与密教系统有所勾连,在密教中,降伏妖魔鬼神后,缔约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过程。而缔结誓约之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被降伏的妖魔鬼神,向新主人献出自己的根本命咒。
所谓命咒,便是鬼神妖魔的存在之本,是它的真名,也是它的力量本源。既然名之曰“咒”,自然也和密教中“身、语、意”三密相结合。若以道门法度观之,所谓“某魔王、某夜叉献上命咒,发誓皈依”,即是鬼神将自身真形与真名献于法力僧,同样的,法力僧为其授戒,将外道鬼神从此转为佛门护法。
而献上命咒的这类外道鬼神,就像被犹太秘仪之类契约魔法夺去真名的恶魔一般,沦为仆从一流。便是当初收伏它的法力僧圆寂往生,只要以它的命咒为基础所撰写出的真言修法仍在传承,这类鬼神也不得不继续留在法力僧所在的山门老老实实当护法。
至于大神通之士谢世之后,将自己降伏的护法神留与后代子孙的传闻,更是记载不绝。那些密教僧院里,总少不了几尊祖师爷降伏的凶神镇守山门、护持法嗣,号称“不共护法”,纯属宗派私产。便是那些招鬼弄狐的旁门左道,也少不得留下些狐精、山鬼之类,遗泽给后世子孙。
至于旁人中人留下的那些千岁狐精之类妖物,和自家子孙闹出些“全家桶”的桃色新闻,成为“我家有个狐仙大人”之类恋爱小说的取材对象,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了。
流光承载缔约文件渡来,一条条繁琐规章,团结如宝珠,没入“史进”额头的瞬间,却让“史进”低低呻吟一声,头上热气如蒸。随着圆珠没入额心,随即便有一道似龙似蛇、似篆文又似梵字的符令反馈而出。
仙术士将手一招,这道符文入手间,魏野眸光一动,便见着那符文之中,仍然有一道几乎磨洗不去的晦暗印记,交缠如地坑中的蛇群,带起一股仿佛要引诱生灵沉沦之意。
这股气息,魏野几番与摩尼教的师僧交手,倒是认得再清楚不过,正是这条老龙身上几乎摆脱不去的暗魔狱界印记!
也就是说,只要这老龙一日不能自己摆脱这暗魔印记,它就仍然等于是那条被智明和尚打下魔狱的妖龙,永远沉沦于摩尼教光暗双分的下方暗狱法界,成为狱界魔将,不能解脱。
但是魏野曾经以符篆真形之术描摹过摩尼光佛法身,对于这样伪造掺假摩尼教气息的活计再熟悉不过——
他手一翻,一枚通体如火的玉珠浮在掌心,这枚火玉丹珠可不是风月堂论斤卖的火玉原石,而是朱明山房灵穴之中,从炎凤赤玉柱下凝结而出的丹玉火髓,天然有养护神魂、辟恶净秽之效。
魏野将手一推,这枚玉珠就嵌在了史进额头上,转眼间,玉珠就化成了一点朱砂记,似是一条小龙蟠曲的模样。
然而这条朱砂小龙,却是隐隐透出一股慈悲无限的光明意,一双龙眼恍如日月并行,一开一阖便是一明一晦。龙尾似莲花,龙身细鳞,恍如万千星芒下落。
不要说旁人,就算是智明和尚复生,眼中所见,也是再纯正不过的摩尼诸佛光明,只能将这条龙当成是护法神龙看待。
可只有魏野与这条老龙自家明白,这层仿佛如假包换的摩尼光,只是魏野以书符拟形之法,涂上去的一层漆,在这层漆下面,依然是暗魔印记。
但是摩尼教这样将善恶、光暗双分的二元论教义,本来就有光在上、暗在下,明暗双分的法理。但除非是修到了超凡入圣地步,修成光明法身,否则摩尼教中人物,身上总有不净暗质残存,只看多与少而已。
而魏野用丹玉火髓封住暗魔印记,伪造成摩尼教无上光明意,除非是有高人能破去丹玉火髓与魏野符法封禁,否则也等闲难以看透。
留下了这点赤龙符印,魏野方才向着“史进”道:“你如今这样子,倒让魏某有了些新的想法。眼看着摩尼教似乎很有想法,魏某与他们也不是头一回交手了,怎么看也该回敬他们一二。虽然智明和尚已死,桃花寨这条线却不能断,你且附耳过来!”
……
………
桃花村,刘家大院。
岳飞悠悠醒转的时候,就听见牛皋的大嗓门扯了起来:“好!好!这药真灵,俺岳家哥哥只睡了一天,便这样龙精虎猛,连伤口都养得差不多了!”
他这里叫,岳飞动了动嘴唇,喊了一声:“蛮子。”
还没说完,牛皋就扑了上来,一张丑脸挤到岳飞面前:“哥哥,俺在这!”
可还没等他听见岳飞说话,就被一旁的张显挤了过去:“岳大哥还要静养,牛蛮子,你少在这里吵嚷!”
牛皋被张显挤下去,只是呵呵傻笑一下,又去拉着身后许玄龄的手,连连道:“好先生!老先生!你的棒疮药真有灵验,若到了俺们那里坐一个医馆,半辈子都不愁吃喝,俺再给你说一房好闺女,岂不强如在外行脚!”
他这里越说越不成话,一旁王贵倒还知道礼数,一把捂了他的嘴,把自家这个兄弟扯了下去。
许玄龄是常和大施主往还的人,人情世故上也算练达,不与牛皋这蛮子一般见识。他笑了一笑,自己走向前来,先替岳飞把了脉,见这年轻人没什么大碍,说了些场面话,方才退了出来。
出了这病房门,许玄龄正见着魏野与鲁智深在树下石桌旁坐了,刘太公在一旁作陪,忙走上来道:“山主,岳小哥身上的伤势已经无大碍。只眉骨上一点伤有些棘手,恐落个大小眼的毛病。”
魏野端了酒杯,望了他一眼,摇头道:“玄龄,你就是这点不好,在我家程妹子那里学了这么多年医术,这点小事情哪难得了你?何况我洞光灵墟别的不论,天下间的灵药这些年栽植下来,也差不多有百多种,哪里治不好一个破相的小伤!这样拐着弯地邀功,不觉得器量小了些么?”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许玄龄忙将头一低。
魏野摆了摆手,随即向着刘太公道:“这事情虽然告一段落,但有几件事,魏某还是要提一提。”
刘太公这个时候,就和个面人差不多,忙道:“大真人乃是天降的神仙,有什么事吩咐,俺们便破家,也要办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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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3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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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公这个态度,魏野倒还是颇为满意的。
如桃花村刘家这种地方上的乡绅,在太平年月里,多少还有个稳定地方的作用。而在北宋年间,地方官拿着公使钱,宁可把精力都花在宴饮上,也少有心思把目光从自己的治所移开。
这种情形下,如刘家这样尚算知书识礼的乡绅人家,就成了实质上的村庄管理者。起码许多事,有这样的地头蛇肯合作,也比没有强。
而桃花山这样地势险要之处,又在河东边地,在辽东女真渐渐兴起,辽国眼看就要溜檐的当下,就是预先布子的最好地方——
魏野将酒杯放下,向着刘太公道:“桃花山上这伙山贼虽然已经授首,不过检点一下贼人首级,除了那些被魏某与妖僧斗法,化成焦灰的,还有三百余级面目可辨。除了李忠那几个头领的首级,还留了一个周通做活口。”
鲁智深在一旁扯着酱鸭子吃得尽兴,这时候也插了一句话:“依着熙宁年间的规矩,如岳小哥这样弓手拿了贼人,也该如军汉一般叙功。这三百多首级与大盗首级,起码也可以换一个三资转迁的前程回来。只是这事情,非得太公你出面做个证人才好。”
刘太公忙点头道:“这等事体,自然是小老儿该当着的。只是大真人与师父却将这好处都让于那岳小哥,不免有些可惜。”
他扳着指头道:“岳小哥兄弟几个,便换个三资转迁的功劳,也是个没品的军头,顶多做个虞侯罢了,仍然是个赤佬。若是大真人与师父领了这功绩,如今官家好道,便不请大真人上京面圣,也该封个官号,让本地州县恭敬供养。”
说到这里,刘太公陪着笑道:“依着小老儿的见识,不若俺们在桃花山上为大真人与师父起盖观宇,再与左近村社一起布施些上好水浇地,再上个万民书,与大真人们向官府表功。待大真人见了官家,荣归桃花山,从此便在此养性修真,福佑俺们桃花山前后人家,岂不是好?”
鲁智深听着刘太公这番言语,只是拿着酒碗仰脖就喝。
魏野却是大笑道:“太公打得好精算盘!魏某若在这里结庐立观,你们又去向官府表功,不必说,汴京城里那位官家少不得要见一见魏某,那这桃花山上的观宇自然也要改个‘敕建’的牌匾。有了敕建宫观,便该有田亩供养香火,那桃花山下的田庄从此都换成了观里田地,免了一应劳役田赋。魏某又看不上诸位地里刨食的那点出息,自然都落在太公院子里,岂不是好?”
被魏野一语道破,刘太公老脸羞得通红,只好捧着壶来与鲁智深斟酒。鲁智深头也不抬,只是抓起酒坛自己大口灌起来。
见刘太公这个模样,魏野也不继续放嘲讽,一指那桃花山说道:“太公你请魏某在此立观,也是发自一片诚心,魏某怎么好拂逆长者美意?”
这话说得刘太公面皮一抽一抽地,心说:“你不拂逆老汉美意,哪来这么多怪话好讲?”
然而他面上还得陪笑,不住地点头称是,就听得魏野继续说道:“魏某看来,这桃花山地势险要,又当着河东要地,上面本来也是前人修筑的军寨。只是如今军制也大坏了,反倒让此地成了山贼聚啸之地。所以太公你宁可破钞,请魏某在桃花山上建立观宇,也不想再引来什么山大王。”
被魏野说中心事,刘太公也顾不得刚才挨了他一通嘲讽,连忙道:“大真人愿意垂慈降恩,这是小老儿一庄人多少年积修不来的福分!”
魏野向着一旁侍立的许玄龄道一声:“去对李渔说一声,他奉命查探桃花山左右水脉,可有没有结果?若是准备妥当,今晚便准他便宜行事。”
……
………
夜已深沉,桃花山头,魏野立在早成一片瓦砾的桃花寨前。
身后,蛤蟆王超抱着荷花缸,李渔手持如意,都是一派恭谨侍立的模样。
魏野一指桃花山四周山势,向着李渔道:“此地山中已经没了山神,也不知道是给那智明和尚强行度化,还是被他给打杀了。既然山中无山神驻守,魏某便将此地交托给你。你既然驻守此山,山势所在,招风云,施甘霖,便是你职责所在,却强如那不尴不尬的河道总管。”
他这里发下话来,李渔忙将身一伏,道一声:“小神谨遵真君法旨!”
然而他还没有伏下去,就被魏野虚虚一抬手扶住:“且慢下拜,你乃是白鲤成道,来做山神,未必就有河道总管那么顺手。这桃花山,魏某还得整改一下,你执掌时,魏某才放得下心来!”
话说到这里,魏野肩头一动,桃千金铿然一响,剑光直冲而出,直刺入地,剑痕直入山体数十丈!
桃千金削、剜、切、斩之间,转眼间,桃花山主峰山体,已经被切削而下,原本险峻奇峰就变成了中空石笋一般。
魏野靴尖朝下踏处,洞阳离火之气随即缘着剑痕直贯入地,灼烧起山体石心。
只见剑痕之中,灼灼赤光涌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桃花山要变成了一座喷吐熔岩的活火山。
就这样烧炼了数刻时候,魏野剑指书空间,一股寒意又生,清光中玄霜青女真符骤然而降,沿着剑痕直贯而下!
被洞阳离火烧炼多时,此刻玄霜青女真符再降,烈火寒冰两磋磨,岩石再难承受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滋味,纷纷爆开!
魏野道一声:“时候正好。”剑诀再催处,桃花山上夜露闪动,受他指诀勾招,纷纷自花叶间飞腾而起,千珠万珠,勾连成了混元如意法箓根本符令。
转眼间,这道根本符令重又散成千万露珠,沿着剑痕涌入桃花山深处。
桃花村里,人们只听得山鸣阵阵,彻夜不休。
……
………
翌日清晨,刘太公一爬起来,便来向魏野请斋,然而他一双老眼闪动间,却全是不安神气。
魏野也不管他,手中把玩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玉斗,那玉斗不过巴掌大,里面满盛着青绿石子,看着也不怎样出奇。
等到魏野把玩够了,方才懒懒一挥手道:“你们既然好奇,何不上山去瞧一瞧?反正那桃花山上山贼已经死得一个不剩,也不怕闹出什么乱子。”
刘太公想了一想,也只得赔笑道:“大真人说得是,小老儿此回想得差了。”
这里安顿下魏野用斋,刘太公自己出了门,带了几十个庄客,就朝着桃花山上走去。
然而走到半山坡上,他便隐隐觉得不对,这桃花山上,从来都是乱世堆积,就有些泉水小溪,也不成规模。怎么如今才走到半山腰上,就听见水声嘈嘈,倒像是大瀑布的声响一样?
前面被他打发去探路的庄客,此刻却是跑得屁滚尿流一般,大老远地便叫道:“太公,太公,山上……山上……”
不知道是他跑得太快,还是讲话大喘气,半天也没有说个明白。刘太公也管不得他,只是催促随行的庄客掺着自己快走,这样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到了山顶之时,却见得原本被山贼据守的山头,不知何时,已经陷为一片山顶深湖。湖面被一条石堤从中二分,却如同两仪分形,一高一低。
他们半路听见的嘈嘈水声,正是那高处的湖水漫出石堤,朝着低处下落的声音!
一夜之间,桃花寨陷沉为湖,就算是刘太公这样自诩见多识广、人老成精的人物,也不由得莫名感到一阵敬畏,顿时双膝软倒,跪了下来。
此刻,却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一贯的嘲讽语气说道:“太公,不过一片高山湖,却哪里值得你这个样子?”
听见魏野说话,刘太公肩膀抖了抖,却是向着魏野道:“大真人,这桃花山怎么变成这个模样?”
魏野也不答话,只是走上前来,向着湖中喝了一声:“下元太渊宫坎部仙官,白鲤君李渔何在?”
喝声中,只见水中波涛如群峰涌起,露出大群鱼头虾壳、龟背蟹甲的精怪,这大群精怪组成的仪仗后面,李渔头戴银冠,身披素锦氅衣,手持白玉笏板,两个青衣童子,各捧玉炉、金盘随侍,俨然是一方水府之神气象。
然而李渔见了魏野,仍然是毕恭毕敬,先向着魏野行了叩拜大礼:“小神李渔,拜见下元太一君,伏愿君上圣寿无疆!”
他这里一跪,那些水族也乱嚷嚷跟着跪下,也有喊“老仙”的,也有喊“大帝”的,也有喊“天君”的,也有喊“大神”的,也有喊“活佛”的——这最后的不用说,肯定是辽国原产的水族。
魏野听着这些水族乱喊,不由得一挑眉,向着李渔吩咐道:“白鲤君,魏某拨了这些水族充为你新建水府执役,看来还要你多加調教了。此山此水,一方万姓,令尔护持,庙食千载,莫忘初心,尔其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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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4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九)
魏野用到了“尔其慎哉”四字,那便不是平常不靠谱地扯淡、说冷笑话。话音落处,李渔脑后顿时浮出一轮清光,清光中,当初授予他的太渊宫符印一闪即没。
魏野从袖囊中拈出绿玉瓶,将玉符塞拔开,倾出一滴流霞水母。
日光映照之下,这粒凝结太阴月华而成的流霞水母,在半空结为一粒灿然宝珠,幽幽月华随日光激发而起,映照在湖面上,闪动千倾银鳞。
粼粼水光间,云烟漫卷,似造化神秀,又恍如玉女投梭,转眼间水云飘拂间,巧织层云如锦。
锦云弥天处,魏野一脚踏空,虎吼如啸,正望着李渔双眼,身后下元太一真形图缓缓展开,隐隐显出云阙琼楼,千真万圣之影。
便在此刻,那一粒流霞水母化成的宝珠上,月华凝如长虹,直投入下元太一真形图中,引着一片鹤影排云而出。
只见丹顶白鹤双翅如轮,鹤背上坐着一个皓发老翁。
老翁头戴墨玉冠,身披玄鹤氅,手捧帛卷,老翁身后,有白兔负笔,玉蟾背砚,自有一派不凡气象。这玉冠老人先向着魏野行了一礼,随即便展开手中帛卷,那随侍他身后的玉蟾解下背上紫石砚,研出满池银墨,兔儿忙将玉管龙毫饱蘸银汁,捧与老人。
老人将龙毫拈起,向着李渔道:“下元太一君符命已到,水府小吏李渔,曾受职为燕地拒马河都总管,传文牒于河侯之所,奏书状于水官之庭,本洞阴之波臣,实鳞介之使者。丹箓有分,蒙纶恩于穷途,青籍留字,受玉诏于歧路。分茅土,桃花山以宅为府,建牙旗,玉波池聚族成军。呜呼!一介微员,膺斯上宠,实为异数,但竭尔诚,以报殊恩。”
这是过场,也是仪式,李渔将头抬起,秉笏大声应道:“小神谨受敕命,稽首再拜,一片丹心,誓于下元太一君道前,伏愿天地证盟,以鉴小神笃诚。”
老人点了点头,龙毫笔走如龙,转眼间便将这几句誓言抄录下来。他这里笔尖落处,锦云之上,随即有月华凝结成字,却是将李渔誓言分毫不差地拓印在了云间。
李渔随即立誓道:“小神愿护持道、经、师三宝,助真君阐扬教法,化育一方黎民,若违此誓,真性膏乎魔吻,长劫沦于幽冥……”
这誓言隐隐扯到外魔上去,魏野微微一动,轻喝道:“且住!”
一声轻喝,执笔的老翁顿时停下笔来,那尚未说完的誓言随之消散于锦云之间。
被魏野打断誓愿,李渔也是一脸不解,却见着魏野摇头道:“道宝先天地而生,任尔千劫万劫,末法末运,大道依然在;经宝乃真文结于太空,先天敷演成书,生生造化于无穷——这皆非你护持它,实在是它护持你。这样大愿,若是那等号称‘与世同君’之辈口中说出,倒还使得,落在你嘴里,却是个画虎类犬,大言欺人,平白地把自家预约给魔头受用,这咒誓魏某不给你见证,还不换一套来!”
李渔没有法,只好重又叩首立誓道:“小神愿普济此方黎民,若有黎民饱受贫苦、鬼邪、蝗瘟、水旱诸多苦恼,小神愿为众生护持,救八难,度八苦,远灾殃。”
魏野听了,向着执笔老翁笑道:“这回倒还算实际些,然而你且不要落笔,我再问一问他。”
说罢,魏野却向李渔道:“你说发愿普济一方黎民,我且问你,若有人贫苦交迫,你要如何救济?”
李渔这次先想了想,方才答道:“小神司掌水府,水府所产珠贝、金玉之属,可用来布施他们。”
这回答,在李渔,是说得足够四平八稳了,却见魏野只向着执笔老翁吩咐道:“誓言里‘贫苦’这两字可以删去了。”
见着魏野不甚满意,李渔忙道:“若有邪魔横行,小神当率水府兵卒,扫平祸患,还人间清平。”
魏野翻了翻白眼道:“俗子无知,不晓得邪魔在何处,便有你率着兵卒剿灭,人家未必领情。”
连着被否了两条,李渔只得苦思片刻,方才道:“若有蝗瘟肆虐,小神愿显化人形,传授世人捕蝗、治瘟之术。”
说到这里,魏野才算是点了点头:“这条还算是有些见识,但还算不上施政纲领,权且不删,以观后效。”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渔终究不是笨伯,应声道:“阴阳晦明,天运之所变化,小神虽能致风雨,亦不过借势而成。水旱之灾,因天时,就地理,小神愿领此方黎民,兴修水利,不复受地理所制。”
魏野听了,点了点头:“若能行得此事,你倒真有资格在此享受千载庙食!只是这是件细活,不可急功近利,更不得仗着神通蛮干。魏某遣你牧养一方百姓,却不是叫你牧猪放羊,养出一伙只会烧香拜神、万事不管的废物。凡夫牧猪放羊是打算杀了吃肉,养出这般无智无识的废物,又能派什么用场?”
……
………
史进醒来了。
说是清醒也不大对,他只觉得耳旁传出一阵阵不知什么猛兽不断嘶吼的声音,震得他太阳穴处一阵阵抽痛,浑身上下更是提不起一丝力气,连睁开眼也做不到。
他又不知躺了多久,只觉得有人拨开他的牙关,将一粒大如杏核的物事塞进嘴里。那物事一遇着口中津液,就化成一股清甜浆水,丝丝沁入喉咙。说也奇怪,自从浆水入喉,虽然耳畔还是不断地传来一阵阵怪吼,但是抽痛感却在渐渐地减轻,只是依旧软软地提不起劲来。
这样的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见几个人在他身旁说话,起先是个老儿声口的发问道:“大真人,鲁师父,贵友这身子看着也大好了,怎的还不醒来?”
又听到有人带着些嘲讽语气说道:“史大郎身子虽然无碍,但是神魂损伤却不小,睡了这几十日,那都算是正常。有些倒霉鬼,神魂受创后,一躺几十年,直躺到寿终正寝也是大有人在。算起来史大郎实在是运气好,也得了大机缘,才能恢复过来,不信你们看,这几日只要身边有响动,他的眼皮就微微跳动,这说明他对外界的感知还不曾断绝,只不过神魂受创,尚需休养,所以一时睁不开眼罢了。”
这人讲论不休,史进只是听得似懂非懂,又听那老儿问道:“只是这位尊客许久不曾进食水,这般卧床干躺下去,就是个铁打的汉子,久而久之,也得变个病秧子。如今大真人要向汴京去,俺们庄户人家,不懂得岐黄之道,只怕弄坏了。”
那人随即笑道:“只是魏某本来就该启程向汴梁去,何况魏某遣门下白鲤君镇守此地,刘太公又有什么好担心处?至于史大郎的伤势,如今也无大碍。我那老徒弟开的药方,你们按时配了,熏蒸他的周身窍穴,疏通血气,等到时日完足,自然神魂凝固。魏某先前与他服了一丸华山大灵豆炼成的绝粒丹,助他辟谷巩固元气,等魏某这枚绝粒丹的药力用尽,他肠鸣腹饥时候,神魂也差不多养复完全,自然要醒转过来。到那时候,老太公莫忘了备下酒饭款待他。”
说到这里,那人又说道:“待史大郎康复,要往哪里走,只管随他。老太公若放心不下,遣人上桃花山顶新修的那间水龙祠中去报个信就是。”
这人与那老儿数黄道黑、说个不停,史进却没耐心细听,只架不住这两人喋喋不休,又一句句传入他耳中来,不觉得有些焦躁,却听得一个格外熟悉的声音道:“太公,洒家晓得你是个俭省做家的人,管待若久,足感盛情。如今史大郎身子也将养得好了,洒家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也该随魏先生向汴梁去,在大相国寺讨一个执事僧做,瞧一瞧那东京的风物,比起陕西有什么两样。洒家料太公是个好善的长者,必不会慢待俺这史家兄弟。”
听见这人声音,史进心中一震,只一个念头遏制不住地涌起来:“莫不是俺那做提辖的鲁达哥哥!”
然而史进这个念头才起,那一片兽吼之音再度贯穿脑海,转眼间又是一片昏沉黑暗,拖着他朝更深的地方沉下去。
黑沉中,史进眼前所见,只有一条通体鳞甲恍如黑曜石,顶上生着赤金独角的异兽,似龙非龙,带着浑蒙墨气,在一片浑浊无比的烟海中恣意嬉游。
除了一阵阵墨龙鸣啸,又有一阵阵长号小铙、摇铃击鼓的声音,一阵阵地穿插在墨龙吟啸之间,带起梵呗声声,莫名地多了一股庄严莫名的气息。
随着龙吟梵呗,烟海中似有一处处村寨城廓,数不清的人物在其中来来往往。
史进不知何时,已经置身在这样的一片村寨中,正见着一个身材精悍的壮汉,肩上挑着个担子,跟着一匹老马走路。那老马背上,驮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两个人都是满面尘垢,一副逃难模样。
史进望了一眼,认得是他数年前认下的枪棒师父,在汴梁禁军做过教头的王进。他此刻心思昏沉,突然见着王进,不由得脸上一喜,赶了几步上前,喊一声:“师父,可还记得小弟?师父说奉着老夫人去投老种相公,怎的到了此处?”
他这里叫,王进却似乎全听不到,只是随着马朝前走。
史进赶前几步,却发觉四周景色格外眼熟些,仔细一瞧,却大惊道:“这莫不是俺那史家庄么?当初俺被华阴县做公的扣了通匪罪名,只得烧了这庄子,在江湖上厮混,如今怎么又到了这里来?”
说话间,史进望见前面王进引着老母走了几步,正到了自家旧宅门首,本该亡故的老父从里面迎出来,将王进和他老娘请进去。史进心中疑惑更甚,追前几步,贴着门钻了进去。可是不管史太公,还是王进母子,都活脱脱没有看见他一样。
朝里紧赶几步,却见马厩前立着一个好生面善的俊俏少年,光着脊梁,露出一身壮健皮肉,上面纹着九条青龙。
那是几年前的自己。
鲁莽不知深浅,学了些庄稼把式便以为天下无敌,结果被师父王进一招打服。
轻狂不知世事,与做了山贼的朱武等人论交,却被山下猎户轻易看破关窍,告到华阴县里,不得不破家逃亡。
短短几年间的种种经历,此刻转眼如走马灯般一样样转过。史进眼看着王进去了延安府,史太公转眼一病不起,眼前自己与朱武这些结寨的山贼称兄道弟,却走了风声,不得不砍了那首告的猎户与两个华阴县都头,一把火烧了史家庄,在江湖上亡命。
可面前这小厮要是俺史进,那俺又是谁?
先天灵明之所以可贵,便在于智慧生命在漫长的进化中,有了这样清晰的自我意识。这一问“俺又是谁”起处,这一片烟蒙蒙的地界中,那些村庄,那些面孔,那些过往,似乎更加模糊不清,但又似乎更加清晰鲜明。
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中,龙兽鸣啸贯穿烟海,如虹挂天般的长阔龙身,直落在了史进面前。
按常理讲,这样一条庞然大物落地,就算不撞个天崩地裂,也免不了一场地动山摇,然而龙身触地瞬间,那些黑曜石般的鳞甲转眼间就化作片片鳞光,飘飞旋转间,显出一道高大人影。
史进望去,但见这人满头白发如雪,寿眉似剑入鬓,一部修髯恍如千条银线飘拂胸前,看上去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寿数,只觉得这老者气度俨然,举止闲雅,仿佛与画上仙翁一般。
再看他头上戴了一顶精铁锻造的高冠,上盘着双龙捧日之图,冠身簪着青玉横簪,玉簪两侧垂下冠缨,更透出一股威赫庄严之感。史进不认得这是古时诸侯所戴的委貌冠,只是想道:“这老先生脖子倒是有气力,撑得这样沉重的大帽子!”
老者身上,原本只穿了一件皂布长衣,然而龙鳞飞旋间,却是片片依附在布衣上,化作了一件黑底玄边、满身火色的朱锦法衣。老者双肩更多了一领异兽皮毛织成的云肩,无端更多了几分华贵气息。
只听这老者口中吟哦道:“拈花灵鹫谈空,点石虎丘说有。常发天龙啸,更胜狮子吼。曾借龙树华严藏,堪笑铁塔金刚手。”
吟哦间,老者一手拄着根翠玉琢磨的龙首短杖,走到史进面前,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方才笑道:“不想你这少年郎,经历一番劫磨,今日终于到了灾满脱难之日,可喜可贺。”
史进见着巨龙化形成人,又见这老人虽然须发如雪,却面色润泽如白玉,不要说老人面上的寿斑,就连皱纹也不见一丝,真应着鹤发童颜的老话。他也不觉害怕,叉手道:“老先生,俺一身好手好脚,怎么说俺灾满脱难?”
老人摇头笑道:“九纹龙史大郎,你在瓦罐寺里借宿,却不知道那瓦罐寺里的主持和尚崔道成,江湖外号‘生铁佛’,与他那师弟飞天夜叉丘小乙,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妖人。他们趁夜里对你下了闷香,要用你生祭邪神炼那妖法,若非老夫出手,你此刻早已魂飞魄散,连身子都被他们做了馒头馅儿吃下肚去!如今你神魂复元在即,眼见得又是条生龙活虎的好汉,自然是灾满脱难了。”
听着老人这样讲,史进想了想,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这样一件事,却是没什么深刻印象。可想明白了,他也不含糊,当即一礼道:“老先生搭救,此恩此情,俺史大郎没齿不忘,日后老先生用得俺史大郎处,便只管吩咐,俺豁命为老先生去办便是了。只是不知道老先生尊讳,仙乡何处,俺日后没处去找。”
老人摆手道:“些许小事,大郎何必在意?老夫乃沥泉山九溪泉府之主,俗家姓李,名孤竹,道号玉京子,大郎唤吾一声竹翁便可。也不瞒大郎,老夫本非凡人,已在沥泉山修道千年,将来有化龙飞升之望。此番救下大郎,不过适逢其会,老夫更非施恩图报之辈,何必言谢?”
史进听得对方自承非人,不由得想道:“这老人自称是龙神,莫非这里就是龙宫了?俺听说书的瞎先儿讲,海中有个大蚌壳,本是雉鸡精变成的,张开壳来吐出蜃气,就成了一片迷眼的水雾,变出这怪样来。俺想那蜃气总归着龙王管辖,莫非方才所见的景色,都是那蜃气作怪?”
似乎看出了史进疑惑,玉京子将手中翠玉杖点了点地,道一声:“大郎,沉眠多日,绝粒丹药力将尽,还不快些醒来?”
一句“还不快些醒来”,史进只见老人身形转瞬消失于面前,剩一片白茫茫烟云入眼,他还待问话,人已经不觉睁眼坐起。面前所见,只是一间素净客房,桌上放着一面铜镜,正对着他的脸。
镜中,史进额上一点朱砂龙纹,显得格外鲜活抢眼。
第705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二十)
望着镜中的自己,史进疑惑地伸出手来,在额心摸了摸,却什么都没有摸到。指尖摩挲的地方,只有光洁一片,连花绣匠人下针的痕迹都一点不存。
正疑惑间,门外吱呀一声轻响,只见一个管事模样的汉子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半大小子,捧着一只漆盘,上面盛了一碗羼肉末的豆粥,一碟醋渍芜菁,一碟盐水豆腐,连着些酱瓜酸豆角之类。
那汉子见了史进,愣了一愣,方才陪笑道:“尊客可算醒了?俺们太公自送了魏真人、鲁师父走路,成天价都在说起尊客,不想今日尊客身子果然大好了。俺们每日送餐,都是囫囵个来,囫囵个走,今日却总算有个结局了。”
说着,这管事招呼那小子将肉末豆粥与几碟子小菜放下,史进闻着那粥饭香气,顿时饥肠一阵雷响,也不与那管事答话,拿起碗来就吃。管事的汉子见他吃得香甜,朝着那半大小子使个眼色,后者会意,走出门去。
不多时,一只满盛肉末豆粥的砂锅便被送到史进面前,下面还用几块已经不冒明火的火炭温着,显然早前便预备好了的。
那管事的汉子安排好一切,向着史进躬身道:“尊客大病初愈,如今还用不得浓油重酱的吃食,且请点一点饥,俺们太公正在前面花厅相待。”
说罢,这汉子就站到一旁去。
史进也是做过庄主的人,对这样管待毫不在意,直把满砂锅肉末豆粥吃了一空,方才站起身来,向着那汉子道一声:“且引俺去拜谢你们太公。”
他发了话,那汉子忙侧着身子替他在前引路,不多时,就与正等在花厅里的刘太公见了面。一老一少,彼此分宾主坐定,一旁小厮煎了两盅胡麻榛子茶送上,大家先报了彼此姓氏籍贯,又讲些雨水天候的闲话,方才说起桃花山上一伙山贼杀人祭鬼,却被魏野率人剿灭的事来。
刘太公人老嘴碎,絮絮叨叨,说了盏茶时候,都在赞誉“魏真人法力无边”,直说过了“魏野飞剑斩智明”一节,方才向着史进道:“鄙庄上此番遭难,多亏了皇天怜见,使一位真神仙、一位活罗汉下降,真个是救苦救难、度生度厄。那一日,小老儿见鲁师父浑身都是火燎伤口,焦烂一般,却是将尊客抢出了那桃花山上贼窝,可见尊客也是个有后福的人,才有这样菩萨心肠的罗汉爷爷来搭救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史进听着刘太公言语,神色大变,只觉得太阳穴又像针扎一般剧痛,不由得抱住额头,身子一抖,就将手旁茶盅打翻在地。
一阵阵的刺痛中,史进只觉得眼前景色大变,眼前似有一幕幕画面流水一样过去,最后定格在黑夜中,自己浑身冒出黑火,却被鲁智深从后紧紧抱住的时刻。
刘太公顾不上心疼那摔碎的茶盅,只是赶忙上前问道:“尊客,尊客,你这是害了什么症候?”
不待他问完,只听得史进怒啸一声,就这么冲了出去。
刘太公本来就上了年纪,哪里拦得住猛虎一般的史进,只是看着地上碎茶盅叹息,末了倒还不忘吩咐管事的道:
“这史大郎怕是尚有些风症,此刻跑了出去,若道上摔着、河里淹着,将来俺们与魏真人面上不好看。你且将魏真人与鲁师父留与他的那一包盘缠取了,寻一寻他下落,若他还害风病,便等他睡时,带些庄客,将他抬入水龙祠里,请湖神老爷看护。若他风病好了,便将那包盘缠与他,叫他也上汴梁去寻那相熟的鲁师父。”
刘太公的絮叨,史进此刻是一点不知,只是朝前疯一样地狂奔,昏昏沉沉中,只是一个念头循环往复:“俺伤了鲁大哥,俺伤了鲁大哥!”
也不知狂奔到了何处,只见面前一片茫茫野地,草深过膝,却有人头戴铁冠,身披朱锦法衣,扶着翠玉短杖,立在史进面前,正是道号玉京子的孤竹翁。
见着玉京子,史进双膝一软,就跌坐在地上,只是望着玉京子道:“竹翁,竹翁,俺却害了俺那鲁大哥。”
玉京子低头看了他一眼,反问道:“鲁智深又不曾死,也不曾怨恨你重伤了他,与老夫说这个又有何用?”
史进摇头道:“竹翁是嫌弃俺,俺落魄江湖,是鲁大哥与俺帮衬,俺不但没处与鲁大哥出力,却还害得鲁大哥重伤一场。俺史进自诩是个好汉,却不想如今这般无用,只拖累得兄弟为我吃苦!”
玉京子摇头道:“非也,在老夫看来,大郎身在局中,又没有炼魔伏妖之力,不过他人之傀儡,如何都怪不到你的头上。”
史进还要争辩,却被玉京子一顿翠玉杖,打断道:“大郎心下歉疚,说起来,不过是愧对鲁智深,恨自己无能。这是心病,还要心药来医。说来说去,终归是大郎你的本事太过低微,才惹来这样一场魔劫。”
史进不是个笨人,听到这话,顿时福至心灵,猛地朝玉京子叩首道:“竹翁,俺知道你是个神仙,还望竹翁你指点俺一二!”
玉京子点了点头,语调淡然:“如此,老夫便指点你往江南一行,自然有机缘遇合。再传你一部口诀,留心印在你元神之中,时刻调护指点与你,便不啻于师长随身了。你且附耳过来——”
那桃花村刘家的管事,直寻出村外来,见史进跪坐在路旁,两眼瞪着空气,似与什么人说话。这管事的暗自叫一声:“苦也,苦也,好端端一个汉子,如今还是疯了。”
他也不敢上去和疯子搭话,等史进站起身来,方才壮着胆子喊一声:“尊客,俺这里有鲁师父备与你的一包盘缠,且请尊客取用,俺这就回去禀告太公。”
说罢,丢下包裹,站远了十几丈开外,只是望着史进却不肯走人。
史进走上前去,只见里面装了些衣帽鞋袜与一口青钢刃口的雁翎刀外,压分量的都是金饼子,掂量起来也有十几斤重。那包裹看似粗布,却格外厚重细密,包了这些物件,丝毫不曾开线。他将那包袱里的范阳笠戴起,一手提了雁翎刀,只朝着南路走去。
那桃花村的管事也不敢追他,只是在后面叫:“尊客,尊客,你要往哪里去?”
史进头也不回,只是大声应道:“俺要往江南诸路走一遭,替俺答谢你们太公,俺史大郎多谢他管待!”
……
………
“史大郎离了桃花山,将身来在大路前,欲将本领寻指点……”
哼着走偏了的西皮腔,魏野手拈着扫描笔,UU小说丝毫不停,腕子一抖,就是数千蝇头小楷转眼落在竹简上:“凡射法,箭摇头,乃是右手大食指扣弦太紧之故。其扣弦太紧之故,是无名小指松开之故。学射者有此病,射时用小草梢一寸,用无名指、小指共拾於手心,箭去而草不坠,即箭不摇摆矣。凡对敌射箭,只是个胆大、力定、势险、节短,则无不中人,无人能避……”
一面将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与《练兵实纪》一篇篇抄录下来,再搀和进《武经总要》、《历代兵制》、《守城录》之类宋时兵书,删改掉那些宋以后才出的物事,增益翻写之下,也是几十万字的内容。
除了这些传统的兵学著作,还要再添上那些古典时代的操典、手册。这其中还有一卷《肘后备要》与《军中卫生条例》的合印本,是魏野格外看重的。虽然扉页上的作者署名是“皇宋礼部尚书,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齐国公韩冈”,可里面的内容,怎么看都像是古白话本的《赤脚医生手册》。
这么编纂下来,若真用竹简作为载体,起码能装一屋子有余。但是魏野下笔之后,方才写在那一卷竹简上的数千小字转眼就化成了一个玄奥古篆,若在旁人眼里,这卷竹简上,只有一个个无法辨识的鸟篆异文。
这竹简是魏野粗粗祭炼过一遍的咒具,别的妙用一概没有,也就是强化了竹简材质,防火耐用而已。但上面鸟篆却是魏野以骠骑心印为灵引,特制的密码锁。
除了魏野传授了骠骑心印的人物外,旁人看到这卷竹简,只见着满篇鸟篆,不知所云,哪里知道里面是一部合集版的兵书大全?
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虽然在小清新眼里,赵宋是一个政治清明、风气开通,从不因言罪人,非常有灯塔国风范的美好朝代。但这些“政治清明”、“风气开通”的宽松环境,是专门给士大夫享受的,至于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可没有士大夫的待遇,莫说什么言论自由、私财神圣,就是生死也一般地系于人手!
而在号称政治清明的北宋,士大夫之家私藏谶纬、天文、军阵之书,照样是足够惹动牢狱之劫的祸根灾种。
何况将要承接这一卷竹简的年轻人,家里与相州韩氏多少有点人身依附的关系,在这件事上就更得小心谨慎。
没法子,相州韩氏先出了一位遍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名臣韩琦,其子韩忠彦又是如今赵佶登基之初的宰相,就连蔡京大张旗鼓地立元祐党人碑,整治旧党名臣,也没能将反对新党的韩琦父子彻底打翻在地。就算在眼下,韩琦当年所筑的昼锦堂,差不多就彻底取代了相州的知州衙门。
如此阀阅之家,算得上是赵宋天水一朝少有的异数,虽然如今看着内囊有些上来了,也实在不是一个乡间的小康人家可以拂逆的庞然大物。
而对相州韩家而言,依附他们的庄户人家,有几个好勇斗狠、以敢战善战闻名的汉子,并不是件坏事。就像聪明的农夫绝不介意自己的看门狗有多么凶狠那样,相州韩氏子弟,也不介意收容一些彪勇轻悍之士为门下爪牙。
但如果是寻常庄户人家,却收藏兵家阵策之典,那问题可就严重得多了。对这样历代仕宦的豪门而言,“不安本分”四字,已经是个极重的罪过,足够生出太多的事端。
虽然一个相州韩家,还不放在魏野的眼里,可到了魏野这样的地步,已经懒得和一个靠祖上遗荫当守户犬的所谓大族置气了。何况几年后,女真人挟着通古斯的寒风大举入寇之时,还有谁顾得上留心你韩家祖上出过一位“立二帝、仕三朝”的老爷子!
也就只有重情义又善于搞内部团结的岳王,还能在韩家子弟落魄之后,还对这些靠南宋小.朝廷恩养接济的货,谨守部曲之礼……
将最后的治水兵篇化成形如水鸟涉江的篆字,魏野将这卷竹简一抖,卷在掌心,想了一想,自己先笑道:“这算不算是魏氏特制的《无字天书》?不对,不对,这上面都是鸟篆,怎么能算是无字天书——”
“干脆叫《武穆遗书》好啦!”
“传《武穆遗书》给岳鹏举?亏你想得出来!要这样,还不如我直接落题为《兵甲武经》更体面些!”
魏野和司马铃闲磕了半天牙,结果最后选中的,却是《军道》这么个毫无新意的名字。
这还算是这对叔侄女稍微拣起了那么一点节操,才忍着没给“军道”后面再添上“杀拳”两字。
他们两个在屋中编篡《军道》,屋外却是一片热闹喧嚣的景象。
弦鸣声声中,张显拉开牛角弓,十余支长箭在三十步外的箭垛上攒成交叉的两条线,上平下直,竟是像用墨线比着钉下去的一样。
鲁智深将直裰脱了,露出精赤上身,抱着臂喝彩道:“好箭法!这样的射术,便在西军,也能争个都头回来!”
牛皋听着鲁智深喝彩,不服输道:“大师父别只爱重张显这小白脸,俺牛皋的武艺也比他不差什么!”
鲁智深哈哈一笑,指着箭垛下面那两个石锁道:“你不是这等善射的人才,倒是真有一把子牛力气,来来来,试试这两个石锁,你能耍得动不?”
牛皋听了,跑过去就一手抓起一只石锁,加起来近百斤的石锁,就被他两手抡起。鲁智深是个积年的老军出身,一眼就看出来,这牛蛮子使得却是一套锏法,大开大阖之外,更有森严法度在内,攻守之间隐隐有滴水不漏之感,那路数也极似西军将门家传的武艺。
鲁智深不由得感慨道:“这等好汉子,好武艺,奈何却是在相州这等地方土里刨食,只与那些打草谷的契丹狗见阵,若在关西,早能做到了洒家当初地位!”
这在鲁智深,已经是格外的褒扬之语,他身旁立着的岳飞听了,只是谦虚一笑:“鲁大师过奖了。”
就在此刻,有人已经在后面插进话来:“鲁提辖,莫诓鹏举他们这些少年人。西军成军百余年,几代将门传家的门第比比皆是,早已是犬牙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若没有能说得上话的姻亲、师友相援引,哪里有出头机会?只怕鹏举他们投了西军,一辈子也就是个不入三班的小使臣,岂不是埋没了这样一块良材璞玉!”
说话间,魏野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握着那部新鲜出炉的《军道》,向着岳飞点了点头。
岳飞性子谨厚,见着魏野,忙一叉手道:“先生,鲁大师也是为俺们几个打算,只是岳飞家中尚有高堂妻儿,这投军陕西之事,总要问过家严的意思。”
魏野摆了摆手,先把岳飞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下嘀咕道:“令尊岳和与令堂岳安人,也算是难得一见的英雄父母了。你几次投军,都是这老两口在后面全力支持的,还留下一出‘岳母刺字’的戏文来。要被鲁智深这不爱说因缘,只爱说战阵的家伙撺掇起来,没准还真能叫你往关西去投老种小种……”
心中嘀咕,仙术士嘴里却说的是另一样话头:“天地既然有钟灵毓秀之气禀赋于斯人,岂无大任相托?自神宗朝拓边河湟,西贼已成釜底游鱼,不过只待授首之机罢了,只凭西军人马,已经足够。比起占据兴灵之地的党项人,北面辽国,经历耶律乙辛之乱,元气大伤,当今契丹国主又是个无谋之辈,北面女真部族时有异动,用不了多少时日,大宋便有了太宗皇帝之后难得的伐辽之机。鹏举,你将来功名,便要凭此伐辽之战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