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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81.第481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十五)

    然而治民也好,领军也罢,总还是末节,却有两件事,让桓典始终地放不下心来。

    沿途所见,凡是大股的流民,都有头戴黄巾的太平道徒为头领,引着流民就近安置。至于安置的法子,那便不要太过粗暴简单,吃大户三个字便足够概括。但有坞堡不肯出粮赈济的,也绝没有旁的说法,便是鼓动着流民冲开坞堡防御,抢一个干净,偏偏这些太平道徒中还混有手持螭虎牙旗的精锐武卒,对付这些坞堡的土围子那是一冲就开。

    桓典也是专门屈尊问过这些黄巾道徒,结果一问的结果却是让这位侍御史险些血冲脑宫,就这么直接魂归泰山而去——

    这些手持螭虎牙旗的精锐武卒,居然就是谏议大夫魏野派遣出来安置流民的亲卫,这攻打坞堡吃大户的法子就是他魏野的主张!

    如此行事,这到底是兵是匪?

    而更骇人听闻的还在后面,越靠近姑藏城,沿途的流民越多,口耳相传的只有一句话:“姑藏城在放粮!”

    放粮?

    一场兵火下来,能剩下多少粮食积储,那真是只能问鬼的事情。要开凉州的常平仓赈济,也不是魏野一个持节督战的使臣能过问的事情。

    何况凉州常平仓所储皆为陈年粟米,然而沿途流民口耳相传的,姑藏城放粮却是上好的麦饭!

    从凉州到三辅之地,五谷之中都以粟米为主,论价钱,也是粟贱麦贵,连凉州供给边军的粮食都是陈年粟子居多,又有谁能拿得出多少麦子来赈灾?

    更不要说他区区一个新进的谏议大夫,哪里来的那么多米麦赈济流民?这样放赈,也不曾上报中枢,也不是自常平仓调粮,那不就是以私财放赈,收买人心之举?

    流民面上那一点才萌芽的平安喜乐,落到了桓典眼里,便只有沉甸甸的心事拂之不去。以太平道宣扬声名,放赈济民以收买人心,行军打仗似乎也不是一窍不通,这三样加起来,哪里有为人臣子的意思?只怕凉州之地,羌乱方去,却又迎来了更大的祸胎!

    端坐高车之上,桓典目光远望渐渐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姑藏城,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留此人不得!

    而在这一队持节使臣的仪仗上空,一团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厚重白云,形如芝盖,缓缓地缀在车队后面飘着。

    云气之中,紫云降真车上,已经被桓典预先划入反贼预备役的仙术士把玩着手中冰雩爵,低低哼了一声:“开常平仓放赈?从番和到姑藏,这么长一段路途,转运起来,那要调遣多少人力,多少牲畜车马,一路上人吃马嚼,又有多少消耗?要组织这么大规模的运输,又要多少官吏管理,让他们揩多少油水,漂没几成?我夹袋里面可是没那么多人去干这个啊。何况对农耕社会而言,番和各仓的积储才是真正的硬通货,比金银珠玉之类有价值多了……”

    最后一句话,他却是一吞咽进了喉咙里:“通过星界之门的丰饶角商店街,从古埃及托勒密王朝运来的赈济粮全都是尼罗河小麦。谁叫古埃及作为地中海最大的产粮区,就只有小麦而没有粟米呢?搞得我想低调些都不成。”

    想起了那个自称“小妖精的面粉包配送中心”的半水晶龙裔巴德雷斯,魏野面前就浮现出这个粮业二道贩子每次进行交易的时候,对魏野提供的金银器和珠宝玉石的百般挑剔的可恶嘴脸。

    拉车的李大熊可没有这么多的想头,只是随口问道:“主公,我们为何不在公廨里等待使臣上门,安排了接官人等,怎么又要出来望风色?”

    魏野哼笑一声,一抬手阻住了李大熊后面的话:“这事不忙,还是先尾行着这位仁兄,看看他的来意再说。要不然,他持节奉诏而至,我持节的差遣却已了结。这在棋道上面唤作‘王见王,后王吃先王’,不但我手上那根节杖要交出来,连我这个大活人都得听他吆三喝六,那种处境是多么憋屈?一个不好,这位所奉的诏书,不是加官进爵,而是加罪进牢房,我找谁讲理去?——廷尉署的诏狱么,本官倒也去逛过,也不怕他什么。但是非逼得本官一剑劈开囚笼,杀到尚书台里和我那几位老相识讲道理,未免就太伤感情了些。”

    听着魏野不咸不淡地说着单口相声,李大熊一时也是没了话可搭,只能老老实实地迈着小碎步,缀着下面的持节使臣车队朝前走。

    紫云降真车遮掩在云头之后,缓缓向着姑藏城头飘去。

    ……

    ………

    驿路尽头,姑藏城正门之前,以顶盔掼甲的胡轸为首,稀稀松松的接官队伍正迎着持节使臣的仪仗队伍,躬身持礼:“末将胡轸等恭迎天使!”

    随着胡轸率着一帮子不上台面的小吏行礼,桓典一手扶着高有八尺的黄竹节杖,缓缓步下车。随着这位侍御史的步子,顶上那三重贯连的牦尾轻轻摆动在乍暖还寒的凉风中,大见持节重臣的气度。

    随着本地官员武弁行罢礼节,桓典微微欠身还了半礼,面上只是带了几丝笑纹,声音却是冷淡得很:“有劳诸位相迎,桓典乃持节使者,不能尽礼,多有得罪。待桓典卸了差遣,再与诸位赔罪吧。只是如今武威郡主事之人何在,为何不见他出迎?”

    这一番话,字字都冷得像冰,硬得像铁,抛出去都能在刚化冻的路面上砸出几个坑。那些原本满眼热切的小吏、乡老,顿时一腔如火热情就先冷了三分——本以为如今这位魏谏议就已经算得上是个不吃好草料的了,谁成想这位新来的使臣性子却是比魏谏议更没有人味了好几分,可怜咱们凉州官场上,怎么就招惹些这种瘟星上门!

    这些只能算是充数的路人甲乙丙丁心中暗自叫苦,然而此刻还大半沉浸在并州军大败解散这件事上的胡轸倒算得上是无欲则刚,面色依然如常,向着桓典伸臂一请:“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骢马御史桓公当面,馆舍已备下,请桓公随末将前去安歇洗尘。”

    桓典一手扶着节杖,也是将面前的胡轸上下打量了一番。胡轸身量高大,浓眉短髯,强干之余还透着些文气,一见之下,便让人心下喝彩,随即按了按胡轸的手:“洗尘不忙,想来足下便是武威胡文才了。只是文才兄乃是并州军将,为何却在姑藏城供人役使?如今主持武威郡诸事的魏谏议又在何处,为何不见他来迎接?”

    胡轸一想起某位谏议大夫那天老大、我老二的做派,顿时大感头疼。然而让他就这么禀报桓典,说某谏议大夫在凉州行事,一贯不按大汉成法章程,这样的背后小人他也是不肯做的。只是迟疑片刻,胡轸还是将手向前一让:“魏谏议心系凉州黎庶,百事缠身,一时不克前来,还请桓公先至馆舍歇息,明日再与魏谏议相见不迟……”

    然而桓典这样标杆型的士大夫,哪听得胡轸用这话搪塞,顿时将节杖朝地上一顿:“本官持节而来,便是代天宣诏,安有下臣不出迎、不持礼、高坐不出之理?纵然平乱薄有微功,然而朝廷的法度、圣贤的礼制都不顾及了么?胡轸,你须知自家乃是大汉的将官,不是他魏野的门下走卒!速速带人去告诉这位魏谏议,他不来城门亲迎,本官是断不会进姑藏城的!”

482.第482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十五)

    那杆代表着天子权威的黄竹节杖,还在桓典手中握着。

    三重牦尾迎风微动间,桓典的目光便从接官队伍一个个扫过去,一直穿入了姑藏城的大门。

    被这位有名的骢马御史一眼眼看过去,那些原本心头一片火热的杂佐官吏,只是恭敬低头,心中却早已是一声声大骂:“都是官场中的人物,怎么就不能和气相处?持节使臣找持节使臣的麻烦,这还真是新鲜!可你们两尊大神斗法,可千万不要牵连到大家身上,咱们身子骨单薄,可奉陪不起这个!”

    桓典当了多年的侍御史,虽然仕途不得寸进,然而官场上的套路,反而比面前这些风尘俗吏更精通许多。只不过身为有名的清流谏官,他从来都是个方正得眼里难容砂子的脾气,尤其魏野明知道持节使臣到来,做出了逢迎天使的姿态,反而不肯亲身来见,摆出了一派居功自傲的架势,更是让早就对这位幸进的谏议大夫深恶痛绝的桓典心中更深恶之。

    有不臣之心,有不臣之迹,如今又是这么一派居功自傲、毫无为人臣子的举止,这种厌物、祸胎,怎么就放到如此紧要的位置上?洛阳又是一场宫变,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对头,中枢议事,几乎谈不出个所有派系都能点头的章程,却让地方糜烂成这个模样!

    痛切之余,面对着面前胡轸,桓典这位骢马御史就更没有了好声色,只是一拂袖:“朝廷遣使持节,安抚凉州军民,总理善后,记功定罪,此要事也,还在拖延什么?!”

    对桓典的这等御史面孔,胡轸也只能强自忍耐,唤了一名亲卫近前,匆匆吩咐几句,打发人去了。

    而在胡轸身后,大家都是黑着脸,低头静等着这位持节大使抖够了威风再说其余。

    这样早春时候,日头已过中天,不消多时就是寒气回潮时候,大家都是冠服俨然,虽然也在贴里穿了羔皮裘袄御寒,但终究不耐这么良久静立,只觉得身上热气一时一刻都在朝外面跑,不由得心里更憋屈了些。

    两位使臣斗法,那你们只管自家斗去,打出个一地鸡毛都没人有闲心理会,现放着魏谏议不管,只折腾我等算是怎么回事?

    再想一想这些年来大家办起差遣来,上司强压、豪强硬顶、祆教恐吓,真是受够了夹板气。如今又是这么一套强龙斗法,倒把自家挺在当中吃苦受罪,有些年纪偌大、仕途上进无望的人物,都不由得生出告老归田的心思来。

    且不论这些杂佐官吏心中那五味杂陈的官场诉苦经,便在姑藏城头,一朵厚重如芝盖的白云轻飘在半天上,云气遮掩间,仙术士歪坐在紫云降真车上,半倚着车轼,微微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瞧见了吧,洛阳我那几位旧相识,正面冲杀的本事差了些,然而这背后搅杆子的功夫可真不小。专门打发这么个有名的刺头谏官持节凉州,这是来给你主公我封赏来了,还是上眼药来了?”

    魏野的话中尽是懒懒不想动弹的松懈劲儿,当中还带着一些惫懒,然而李大熊这个时候却只能将捧哏的角色尽心尽力地扮演起来,硕大的熊头微微一点道:“若只是按着官面的文章,这位御史手持节杖,主公你确实应付不来。可要是就这么一剑把他斩了,这凉州官场毕竟还没跟着主公你一个姓,只怕后面又要多出无穷的手尾,非得一场好杀下来,才算是能了结干净,只是这般做好处没有几分,麻烦倒是不小,某窃为主公不取也。”

    听着李大熊这般说,魏野哼笑一声,拇指在冰雩爵上微微摩挲一道,方才开了口:“怎么在你们口中,本官就像是个只懂得打打杀杀的莽汉一样?桓公雅要演官斗戏,那本官就陪着他唱一出就是了。不过是不是唱‘徐延昭铜锤打奸臣’,那可就不好说了。”

    徐延昭铜锤打奸臣,那是京戏里的戏说,魏野也不指望李大熊听得懂自己的段子。说着话,仙术士一手持定冰夷爵,似向着下方泼开一片酒液一般,猛地将玉爵流口一倾。

    玉爵微斜,寒气流泻间,云层四周,便有一丝丝的水汽受到冰夷爵勾招,向着云层之上聚拢而来。

    不单是水汽聚集,紫云降真车所收拢的这一片云气也骤然变大了数分,黑云在芝盖般的云朵边缘层层卷起,隆出。

    随着冷气的蔓延,地面上那一丝早春暖意不由得腾起向上,引得冷风渐渐而起。姑藏城左近,只听得风声呜呜,一道道的冷风不客气地从人们的头脸上突袭过去。就算是最能持礼如木偶、坚决贯彻明哲保身信条的杂佐官们,也只能抬起袍袖,勉强护着双眼口鼻。

    随着云气蔓延,整座番和城都落入了一片幽暗之中,只有单手扶着节杖的桓典,依然是双目炯炯地盯着城门那头,静等着某人正冠具袍、出迎谢罪的那一刻。

    冷风算什么?对待此等暗怀不臣之心的小人,便要以大义压逼之、正气凌迫之,方才能明其罪,发其奸,为大汉除此祸胎!

    就算此人尚有一部军马在手,然而只要他今日面参在节杖之前,便是定下了君臣大义名分,那等仓促成军的丘八,便也先落了胆,再不敢依附此人倡乱在后。

    此后,便无非是自己随行贼曹、法曹一二狱吏的细务罢了!

    便在桓典满心皆是前代名臣事迹,不由得心怀激荡间,还是胡轸不识趣地走上前来,向着他一拱手:“桓公,此刻突来黑云,想是马上要变天了。文才斗胆,还请桓公先往馆舍歇息避雨为好。”

    桓典冷冷瞧了一眼胡轸,哼了一声:“本官持节而来,地方守臣、奉诏官员,皆不得诡词拖延,尔何人耶,却敢为他人设辞拖延!还不退下……”

    一声“退下”,胡轸还不曾有什么举动,突然一滴雨滴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落在了桓典那张极方正古板的脸上,雨点与皮肤相触,发出轻轻的响动。

    桓典本能地想要抬头去望,却只见阴暗的天空中只有无数雨滴划出的白线,毫不客气地朝着他的面上倾泻下来!

    不是那种轻柔的杏花雨,而是大如豆粒的水珠像是欢庆自己终于逃出了那座名为“雨云”的监狱,正在以集体蹦极的方式进行狂欢!

    只不过一转眼,桓典这位持节御史,从头到脚都被浇了个通透,一身袍服紧紧地贴在身上,一股股的寒气沿着湿透的衣衫直朝皮肉里钻。那张古板方正的脸,更是被淋得胡子不是胡子,眉毛不是眉毛,倒是看着格外地滑稽些。

    暴雨无端而降,那些充数的杂佐官儿反应倒是比这位持节御史快得多,顿时一股脑地都冲到了城门门洞下面,倒是免去了这样的尴尬场面。虽然大家都不免要讲个官箴官体,不过汉代又不是满清,没有这等为了逢迎天使就把自己淋成落汤鸡的自虐精神。

    随着接官队伍卷堂大散而去,陪着桓典没少淋雨的胡轸,还是不得不护着桓典,手忙脚乱地先上了车。就连那根代表天家权威的节杖,三重牦尾也都被雨水浇得软塌塌不成个模样,再难见一丝持节使臣的气度了。

    到了这个份上,胡轸也不想再征求桓典个人的意见,瞪了一眼车夫:“还愣着作甚!快护送桓公去官舍休息,我这便差人去送热汤、药物!”

    这一句喝终于将车夫喝醒过来,一甩缰绳,也不顾什么前面后面该有什么车骑护卫的规矩,就直接朝着姑藏城内疾驰而去。

483.第483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十六)

    突然而至的暴雨,让整座姑藏城都笼罩在一片昏沉沉的雨雾之中。天与地,只不过是水在朝下落,还是水在横着流的区别。

    不管是被兜头盖脸浇了一身的杂佐官们,还是本来就是靠着官府放赈救济的难民,大家都是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低声抱怨着。

    一入了夜,雨水少不得就要凝成冰,这一来,原本就是勉强挣命的流民就更受不得寒。好在刺史府里已经传出话来,今夜多舍一道热粥赈济,另添柴草给流民御寒,省的这些流民没有死在羌贼手里,反而断送在这场暴雨里,未免有伤某人的令名。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虽然姑藏城公廨传舍,已经被羌军糟蹋得不成样子,但是给桓典一行选一处清静宅院作为落脚的下处,倒还不算为难。尽管姑藏城现在调拨不出分管传舍的啬夫仆役,然而抄了大批叛军余财的魏野,也懒得在招待桓典这些小事上着意简慢什么,虾须簟席、朱漆胡床、错花毡毯、蜀锦绣被,一股脑地调拨过来。流民中有些豪族门第使唤的使女、厨子也都以应役的名义调来服侍这位极有清望的骢马御史。

    可是这落在桓典眼里,便又成了某个幸进小人心中有鬼,意图行贿的罪证。

    在家中部曲服侍下,桓典换了一套干爽常服,用了避寒的汤药,草草用过膳后,便差人冒雨出去,半请半强地硬是将胡轸强邀了来。

    双方分宾主坐定,桓典也不绕弯子玩什么旁敲侧击了,直接就开口道:“文才,如今那魏野率军多少驻扎姑藏城?”

    胡轸不知道这位骢马御史到底想动问什么,听着问话,也只是照实回答道:“魏谏议收复姑藏城,领军一千三百有奇,其中马军五百,步卒六百余。其中马军大都编成小股探马散了出去,协防各县是否有羌贼余孽死灰复燃。余下六百步卒,交由末将统带,镇守姑藏城……至于董刺史所领并州军,自从听闻家乡遭难,军心已然不稳,番和一役后,便为魏谏议厚给饷钱,解散归乡而去,末将身边得用旧部,不过三百余人而已。”

    听着胡轸禀报姑藏军情,桓典却是目光灼灼:“则即是说,姑藏守军,已有半数在文才掌握之中?好,好!文才,明日我便要与那魏野交接差遣,收缴他所持的节杖,此公事耳。然而姑藏守军若受有心人鼓噪,则又是一场乱事不免,文才在西凉军中素有威名,便请你明日率军谨守城防,不得使兵卒勾连喧乱,让这场交接无风无浪地度过去,则功在朝堂,功在社稷!”

    说着,桓典站起身来,行至胡轸面前,竟是一礼拜下去。

    桓典做出这个姿态,胡轸便是想辞让都不得了,只得侧身立起,避开这一礼,随即半跪着将对方扶住:“桓公岂不是折杀胡轸?某为将官,治军严明乃分内中事,断不会引动兵卒哗变,至于其他,非某所敢闻!”

    一来一往,这便是划下了两人各自的底线。于桓典而言,最怕的还是胡轸这位统兵将官真的与魏野勾连一处,万一自己接下来行事引得魏野激烈反应,发动兵变,再反手把“赏罚不清、激起哗变”的罪名朝自己头上一扣,再报个“身中流矢,伤重不治”的死因上去。

    这说起来像是匪夷所思,一位区区六百石的谏议大夫有何能为干出这等事来?然而桓典也好,洛阳的各路明眼人也罢,都看得清楚,番和会战全歼羌军的战果之下,是死了一位并州刺史,捎带着凉州所有大郡的太守一起壮烈殉国,偏偏守城的谏议大夫魏野,捎带着农都尉吴解得了头功,连刘闯都保了个转运后勤的嘉奖。高官差不多死绝,倒让一群不到千石的货啖了头汤,于常理思考,这可能么?

    但这事一旦往细里想,那便是越想越让人心惊胆跳,便不由得桓典这般如临大敌。若他桓公雅是个向来明哲保身、混官场从不得罪人的角色,说不定就照着魏野报上来的那套说辞,全都捏着鼻子认了。接下来无非是验明功绩、为功臣加官、为将士犒赏而已。然而赫赫有名的骢马御史要只是这等浑俗和光之辈,中枢的某些人又怎么会遣他来办这趟差遣?

    但对胡轸这样凉州武人出身的将官而言,洛阳的政争、持节大臣的斗法,那和凉州将门是什么关系都没有。凉州豪族一贯的目标,便只有守住自己眼下一亩三分地,不要被关内世家摘了桃子。不管是魏野还是桓典,身上那关内世家、颍川南阳的标记都未免太晃眼,不管是谁都让人信不过,只随你们斗去,别牵连着咱们最好!

    但是又说回来了,魏野麾下马军可称精锐,步卒却是大半是并州军里的西凉子弟收编而来。番和一战虽然是天出异象、地震连连,到如今都说不清楚个究竟。但剿灭了羌军的毕竟是魏野这位谏议大夫,真要让他们去针对魏野,就算是他胡轸也还真未必能使唤得动了。

    现在他能做的,可做的,也就是作壁上观,静观魏野与桓典斗法的成败而已。

    这两方划下底线,桓典面上微有愠色,随即又极快隐去,轻声一笑:“武威胡文才,果然国士也。此番事了,武威太守之职,定然是文才囊中之物。将来武威胡氏,岂非又如扶风马氏一般,又是一门诗礼传家的大族!”

    听着桓典提起武威太守,胡轸也只是摇头一笑:“将来之事,将来再说吧。魏谏议行事虽然跋扈了些,然而平羌乱、安流民却是实实在在地立了大功,我胡轸的妻女亲族还多赖魏谏议搭救下来许多,不至于让我在世上做一个孤鬼。还望桓公行事之时,不要太过操切,总要为朝廷、为彼此留些体面。话已至此,末将身负城防之责,不敢叨扰桓公,便告辞了。”

    他这里叉手告辞,桓典的面上也没有了笑意,只是板着脸看着胡轸起身而去。

    也亏得他极有气度,直到估摸着胡轸出了大门,方才一掌拍在几案上:“西凉之人,果然不知忠义为何物!”

    随着他的喝骂声,院落中不知何处传来了清脆的猫叫声作为伴奏,不知怎的,总让人觉得那“喵喵”的叫声里,全然是一股嘲讽味道。

    ……

    ………

    一夜过去,暴雨渐渐缓了下来,随后便是一片片的雪花飘洒而下,寒风呼啸间,雪片碰着面皮就像是挨了刀子似的。

    灰蒙蒙的天还未见得多少光,桓典的苍头便已经爬了起来,先去厨下准备净面的热水、预备自家郎主的早点。

    虽然有魏野拨来供役的厨子张罗,但这几辈家生的苍头还是不放心,必得一样样都验看着才觉得妥当。

    这个时候,桓典也已经醒了过来,正听见苍头叩门,便叫人捧着热水进来,先仔细地洗漱一番。

    厨子备下的早膳,是依着本地大户的习惯,头一道是乳粥,次一道是掺蜜胡饼,配菜是蒸枣与醋渍蔓菁。因为不清楚这位京官的口味,厨子也没敢将盐酪、风干肉这类颇有胡风的吃食端上来。

    好在桓典在饮馔上也不是讲究的,只是随便啜了几口乳粥,用了几个蒸枣便叫人将早膳撤了下去。由自家苍头领着使女们,将浆洗烘干的整套冠服重新给他穿戴起来。

    一面将进贤冠、黑锦绶带一件件替桓典戴好佩齐,这苍头还是低声问了一句:“郎主,外面先落雨后落雪,路上都凝成了冰面,只怕是路不好走。是不是让小人去胡将军那讨些人手,将路面清理清理,郎主再出去?”

    “我为持节使臣,自然以王事为重,区区雨雪,又能阻得了我的路?不必多言,今日必要将魏野此人的功罪勘验个明白无误!”

    所谓兵贵神速,桓典也不愿再给魏野再留下什么应变的时间,向着苍头吩咐一声“备车”,便向着自己安放节杖的朱漆兰锜上望了一眼。

    只望了一眼,桓典却是瞬间就变得手足一片冰凉。

    那架朱漆云纹的兰锜空荡荡地,什么东西都没有,代表持节使臣权威的节杖,不知道去了何处。

    还没来得及走出房门的苍头回头望了一眼,却看见自家的郎主正瞪大眼睛看着他。

    一主一仆大眼瞪小眼,还是桓典先开了口:“节杖……符节……节杖安在?!”

    苍头这个时候瞪着双眼,已经傻了,听到桓典喝问,方才猛地朝地上一跪:“小的晚上一直守着房门,委实没有见着人进来过!”

    桓典只是靠着墙,缓缓地跌坐在地,随即面露狠色:“定是服役的使女盗走了节杖!本官的行辕看守严密,便盗了节杖也送不出去!左右,给我将这些使女仆佣全部拿下,严加勘问!好个鸡鸣狗盗,好个幸进之徒,好个魏野!”

484.第484章 ·寄语太液池上骛(上)

    便在桓典一叠声的命令发下去的时候,外面却是又一阵喧嚷扰乱,一个随行护卫桓典的亲卫差不多是连滚带爬地奔了进来,连鞋都忘了脱,就这么踩得泥水淋漓地进了房:“谏议大夫魏野率人包围了馆舍,说要求见御史!”

    听着魏野这瘟星上门,动作还是这样的简单粗暴,一直服侍桓典的苍头也算是见惯了政争的,看着这架势,不由得就想起党人与阉党厮杀最惨烈的那几年,双方大佬动辄调郡兵甚至宫卫抄家灭门的情形。

    一旦政争进入了要武斗不要文斗的时候,那什么上官威仪、钦使特权,全是虚的,只有刀子才是道理。

    想得越远,这苍头面色就变得越是铁青,狠狠地瞪了这亲卫一眼:“这个时候还通禀什么!拦住了那姓魏的,不要叫他带兵闯进来!郎主,我这就去将随行卫士调集起来,咱们先从后门冲杀出去,向安定郡走!”

    比起自家苍头的惶急,桓典反倒越见地镇定下来,轻轻除下头上进贤冠,他轻轻挥了挥手:“取獬豸冠来,为我重新整饬公服。其他人各安其位,司阍大开中门,本官亲自去迎这位平羌乱、立大功的魏谏议!”

    说这话的时候,桓典已经很干脆地将昨日自己立在姑藏城前,指名道姓地要魏野出迎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门前的闹攘声越来越大,原本还有随行桓典的亲卫试图阻拦,然而几名兵士手中提着宽刃长剑,也不砍,也不劈,只是横拍竖砸过去,就将这些人揍了一个鬼哭狼嚎。

    “别打,别打,大家都是出来当差,谁都不易!”

    “你们,你们是哪位将军统带的兵,这个装束我们可是从来不曾见过!”

    说没有见过倒也是实在话,这些闯门的人物,头上没有顶盔,身上不曾披甲,只是戴了一顶方士常带的露顶布帻,将发髻束起。露顶帻上施铁绀色方帛巾子,前窄后宽,折如屋脊,前后两面通用黄柏色的离象卦符为饰。身上穿的窄袖长衣也是一色铁绀,别加鹿皮护腕与鹿皮长靴,只在领口、袖口、腰间长带等处用的是黄柏色七星文作点缀。

    这身挺括爽利的装束,说是太平道的讲经道士,那未免太阔气些了,单看那铁绀色的深青布料也不是那些读书不成只好兜售符水的穷酸穿得起的。

    而这些又像武卫又像方士的人物,手中的阔刃长剑,既宽又沉,通体泛着紫铜色光泽,隐隐还带着一丝灼热气息,就更让人觉得邪门至极。

    也难怪这些桓典的亲卫认不得,来砸门的这些道兵,那是找遍整个大汉帝国,也就只有魏野麾下才有的兵种。他们身上的道服,手中的炎铜法剑,也都是星界之门某些道术工坊出品的制式附法装备。别的不说,单就是添加在炎铜剑里的咒炼火铜与钨钢合金,便不是这个时空里的出产。而那一身看似单薄的道巾道服,护御之力,也比大汉寻常小武臣那些家传好几代的札甲要强了不止数分。

    在这队砸门的道兵后面,陆衍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大宛马,好整以暇地从马上跳了下来。在他身后,马超一手扶着胯下栗色战马的缰绳,一手持着一面赤红大旗,旗帜上一头螭虎盘踞太极两仪图上,头尾分割阴阳,迎着寒风不停招展。

    分开了还在下狠手痛揍那些桓典亲卫的道兵,陆衍挥了挥手:“都让开!敢捋谏议虎须的又不是这些门下走卒,而是那位洛阳来的使臣,放翻这些洛阳子,也不是你们的能耐!”

    一声呵斥,那些道兵躬身一礼,收剑还鞘,一手扶着剑柄,直着身子就在这临时馆舍前列成两队。

    陆衍这才走到门首,沉喝一声:“持节督战凉州羌乱事、谏议大夫魏公,求见侍御史桓典!”

    说得倒是客气,然而陆衍连个“公”字都懒得往上加,直接把人家名字都喊出来了,里面那一股子轻蔑劲儿也就再也掩不住。

    喊过之后,又过了片刻,便见着大门敞开,头戴獬豸冠、身穿全套侍御史冠服的桓典缓缓从内堂步出,冷冷地朝着外面望去。

    在两排道兵列队后面,魏野依然是那身竹冠道服毫无官样的打扮,端坐在黑熊拖曳的紫云降真车上。他的身边还坐了个巧目倩兮的少女,鸦羽般乌黑的发丝梳成双环望仙髻,白衣绯裤的袾子装扮,倒是和魏野这一身道服格外相衬。

    说起来这也是两位持节使臣头一次见面,然而大家的神色却是彼此了然。

    魏野自然不用说了,而在桓典眼里,谏议大夫魏野,便理所应当该是这个奇服异行的非主流造型。

    双方遥遥对望一眼,还是桓典先拱手打破了沉默:“魏谏议,论我朝制度,你欲求见持节使臣,便应该先遣人将爵里刺投到本官门上。至于本官见与不见,也还是两说,岂有这样打上门来的道理?”

    听着桓典质问,仙术士也是淡淡一笑,端坐在紫云降真车上略略拱手还礼:“只是因为今早本官接到桓御史亲卫通报,说是贵官丢了一件随身紧要之物。魏某身系凉州防务大任,焉有坐视之理?所以过来看一看桓御史有什么需要本官效劳的地方——”

    说到这里,司马铃很乖巧地便将一对黄竹为身、牦尾为饰的节杖一手一根抓在手里,举了起来,由着魏野半歪着身子用手指指点点:“本官便很好心地问一句,公雅兄,你丢的是这一根持节督战凉州平羌事、诛杀叛逆安抚黎民的节杖呢?还是这一根勘问魏某于凉州恣行不法诸般情弊、罢职押入诏狱受审的节杖呢?”

    一言既出,魏野脸上还是带着很诚恳的笑容,然而门首列队的两排道兵,已经不约而同地面色大变,纷纷将手按上炎铜剑柄,铮然响动间,只见一口口炎铜法剑皆已出鞘半尺!

485.第485章 ·寄语太液池上骛(中)

    东汉一朝,经过历代大儒不断地于纬书之学上发挥想象力、大开脑洞的结果,便是人人都差不多知道“炎汉受赤符,当有天下”的说辞。而越是文风兴盛之地,便有越多的人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囊括了整个河西走廊的西凉之地,自汉武兴兵、卫霍建功之后,虽然已成了汉家旧土,却永远是属于武人的舞台,文风从来压不过武风。

    魏野麾下这些道兵,都是他最亲近的护卫转职而来,魏野带着他们自西向东一路冲杀,一路上武艺上、道法上不说是尽心传授,但也是认真点拨調教过的。魏野于他们,有君臣之分,更有师徒之实,所以魏野一声令下,带着他们来砸桓典住处的大门,没有一个人有二话——

    想孝武时候,酸儒侮辱侠客郭解,便有游侠儿仗义将那酸子斩头断舌。郭解不过是区区江湖大豪,说破大天去,也只是仗着小恩小惠收拢人心而已。然而魏野身为清贵京官,对大家这些亲兵,对凉州汉民,又是如何相待?

    当羌人在凉州横行不法的时候,是谁硬顶着官场压力,将这些贼骨头拿问下狱?

    当羌乱乍起的时候,张掖汉人被当成猪羊一般被劫掠屠戮的时候,是谁咬紧牙关、击杀贼酋,挽救了半城性命?

    当乱军攻占武威,半个凉州都沦入贼手,多少汉民被杀得绝了户,尸身被妖法化为邪鬼的时候,又是谁带着不过百来人的队伍,杀奔番和,挽狂澜于既倒?

    在大家咬着牙站在番和城上,对着一望无际的羌贼乱军、妖鬼邪魔,对着轰天动地的邪神降临,咬着牙死守着城头不退的时候,又是谁杀入妖穴,将罪魁祸首斩草除根?

    ……最需要朝廷的时候,朝廷在哪?治军安民一把抓的太守们又在哪?

    到了要抢功的时候,太守们来了!

    到了要人替罪顶缸的时候,朝廷的使臣来了!

    你们这个时候来了!

    握着掌中炎铜法剑,剑脊上的朱红符文淡淡亮起,所有人就等着魏野发号施令,然后就一拥而上,将这帮洛阳子砍个十截八段,丢到野地里喂狼!

    杀气弥漫之下,桓典却是面色依然如常,仍然是那素来有着铁面无私名头的骢马御史排场,望着车上的魏野。

    两人对视片刻,这位头戴獬豸冠的骢马御史淡淡说道:“桓某看过你的官籍,不经明经、察举正途,没有茂才、孝廉出身,却一出仕便在司隶校尉府任兵曹从事这等要职,可你偏偏又只是黔首家世,身上连民爵都没一个,如此幸进,也着实少见。然而自你出仕以来,不过半年,先平张掖羌乱,再败武威羌军,此等功绩,自光武皇帝以来,堪称本朝异数。仕途上,张掖太守段罔为首,地方二千石大员联名参劾于你,却是全被你报了战死,如此手段,堪称可畏可怖。用兵则士卒乐为效死,治民则流民称美赞颂,又有左道之徒,诈称神人显圣的谶言为你造势。但桓某不知道,足下率亲卫杀气腾腾而来,是否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取桓某项上首级,为你竖起反旗做歃血的祭物?”

    这一声声,一句句,都是诛心之极。要换了个人处在魏野这个地位,那立刻就得七情上脸,拿出可以拿小金人奖的演技,又惊又吓,指天顿地,毒誓发得连自家祖坟都捎带上,一口咬死自家绝无此意。

    而桓典这番话逼问下来,魏野为了自清,那也就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敢动他的。非但如此,还要好吃好喝,恭恭敬敬地将这位骢马御史如伺奉亲爹一样养起来,节杖也得原样奉还,恭请人家走路。

    虽然这么一来,桓典那雄心勃勃地将魏野问罪拿下的计划也就泡了汤,但起码在这一进一退之间,中枢权威总算是保住了,自家也算是从泰山府君鼻子下面绕了回来,总不至于步了那些事败殉国的使臣前辈后尘。

    可是这一番话说罢,魏野脸上不要说惊愕表情一丝不见,连个呵欠都懒得打。仙术士只是含笑点了点头,笑着问道:“桓公雅,你说完了?那便该我说了——今查侍御史桓典,奉诏持节,为臣不谨,遗失节杖。此罪非轻,故本官身为持节使臣,先将桓典拘管,嗣后上书洛阳,以彰其罪!左右,将犯官桓典拿下!”

    这一声令下,不要说桓典带来的那些亲卫,就是桓典自己,都是双目圆瞪,死死地盯着魏野。

    对于魏野的反应,自己的应对,桓典从换上御史冠服到行至魏野面前,已经想了好几种路子。但是却从没想过,这厮的反应却是这等混账之极。不说避嫌,不说退让,反倒是咬死了自己遗失节杖这个罪名,就是一门心思地要和洛阳方面撕破脸!

    难道他不知道,将自己拘拿下狱不要紧,这也就等于是昭彰了自身反迹,逼着中枢调兵来剿灭他?除了甫经羌乱的凉州、军力重创的并州,大汉尚有十一部州元气未损?!

    他正在飞快思索间,早有道兵冲了上来,运剑脊将他拍翻在地,顿时就捆了起来。

    身遭束缚,桓典这才回过神来,猛然大喊出声:“魏野!你竟敢囚禁持节使臣!你便对付得了桓某,可你如何抵挡朝廷大军!休看你如今在凉州嚣张跋扈,横行无忌,将来朝廷大军一到,便要你满门良贱尽受王法所诛,你这奸贼更是不知死所!”

    对于这满是丹心热血的高喝,魏野只是抬了抬手:“桓御史乃方正之士,不要让他失了体面——打昏了带走!”

    那边桓典被两个道兵架着,嘴里兀自骂声不停:“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岂能容此等乱臣贼……”

    最后一个“子”字还不及出口,桓典便被早按捺不住的道兵结结实实地一剑拍下,“吱”地一声就翻白眼倒在地上,他头上那顶代表御史分辨忠奸曲直的獬豸冠,也被炎铜法剑拍落在地,滚入半冻半化的泥水之中、

    魏野微微叹息一声,下了紫云降真车,将这顶獬豸冠拾起,擦去上面泥泞,随手就交到一脸看好戏表情的司马铃手里。

    此刻,除了偶有雪花落在树枝上发出簌簌声响,目睹这一幕的人都凛然不敢发声。只有冒险者私密频道里,叔侄女两个在进行着日常的相声对练:

    “这一家伙闹得,叔叔你还真想接过董卓老儿的大旗,当个祸乱大汉的权奸啊?”

    “什么话!我这样的修道人,哪里适合奸臣这种没有前途的职业?等着吧,洛阳那边的三a级忠臣认证过几天就到!”

486.第486章 ·寄语太液池上骛(下)

    柳梢轻上汉时月,汉月未照汉时人。

    清光浅浅浮在西园校尉府的庭中。

    夜早已深沉,这座府邸的主人却是半披着外袍,用两个指头拈着薄如纸、润似玉的白果杯,将杯中琥珀色的酒浆递到鼻尖下面去。

    淡淡的酒香在空气中流泻,伴随着庭园深处,初吐新绿的竹林流泉之间,绰绰约约的少女身姿,在月光下浮动。

    而在流泉汇集之处,却是一片大如车盖的异种青荷正随香风微微摇动,圆叶向着天上月光缓缓舒展而开。若是曾经在当今天子西园中执役的宫人,便认得出来,这些异种青荷分明是当今天子不惜万金命方士搜求的异卉望舒荷。

    据说这些望舒荷,本是汉昭帝时候广植在太液池的低光荷遗种。所谓低光荷,本是李少君献于武帝的一味外丹灵药,本是莲花中的神品,其形一茎分四叶,对生如伞盖,天性不喜日光,只受月华滋养,一旦日出,便莲叶蜷缩遮挡根茎,所以得名低光荷。

    然而它结成的莲子,却与寻常莲实不同,其形如玄珠,其质如白玉,不但是道门中人服食的上品灵药,便是常人服食,也有滋养形神、驻颜却老之效。仔细论起来,有些时空中的仙道门派所推重的天府玉莲、千岁雪莲子之类灵药,便是这低光荷的近亲了。

    只是随着李少君隐遁而去,栽培这味灵药的秘诀便渐渐失传,到了汉宣帝继位时候,太液池的低光荷差不多就绝了种。

    到了如今这时候,虽然又有三流方士搜求太液池低光荷的遗种,用心栽培出来,却也只保留了真正低光荷偏好月华、莲叶随月而开的特性。而一茎四叶的特征,连着花开时馨传十里的奇香、驻颜却老的玄珠莲实,都没能保留下来,只能算是个退化品种。

    而如今的大汉西园校尉赵亚龙,也只能将这片异种青荷当成了府上的歌女一展歌喉的平台。

    不知从何处响起了清浅歌声,随着赵亚龙手中白果杯中美酒,将甜美的歌声与甜美的酒香缓缓弥散四周:“商秋素景泛洪波,谁云好手折芰荷。凉凉凄凄揭棹歌,云光开曙月低河……”

    歌喉婉转,赵亚龙听得入神,正举起一只手,轻轻向着大腿拍下去的当儿,却听着月下风中,一个绝对谈不上动听的声音将最后一句给接了下来:“万岁为乐岂为多?”

    一声吐出,却见着一道人影在月下浮出,衣袂飘然,身背木剑,淡然下视。

    还不待赵亚龙自己有什么反应,西园校尉府中,却是乍然生变!

    那一片种满了望舒荷的莲田之中,水浪溅起,寒气幽深上涌!

    西园校尉府的灶下,朱红火焰腾空而起,灼灼热力吐涌无定!

    而远处修竹摇动,青叶绿枝,纷纷挺立而起,叶如剑,枝作枪,向着半空乘月而来的不速之客射杀而出!

    以水生木,以木助火,这座西园校尉府却是不知何时被高人布下了极为高明的一座五行杀阵!

    然而半空中的来人只是轻噫一声,足下依然凭虚踏空而来,身侧却是猛然显出数道赤红如箭光芒,向着西园校尉府各处飞射而出!

    火箭入莲田,霎时莲田水蒸似沸,那一丛丛好不容易从宫苑中移植出来的望舒荷顿时叶焦枝枯,倒伏于地。

    火箭入灶下,原本火柱腾腾的灶台,猛然爆发开来,写满了咒文的炉砖块块炸飞而出。

    火箭入竹林,朱火腾腾燃起,那一片极富诗情画意的竹林转眼间就变成了一片火场!

    而在此刻,这位月下来客与西园校尉府中守护阵势一场交手下来,那些还愣着的歌女,方才惊叫出声!

    来客也懒得理会她们,手向着后方虚虚一引,三支火箭引着熊熊烈火便向着他袖中投来,转眼间,只留下干涸莲田、焦黑残林,至于那灶台只剩下了一堆黑灰而已。

    做完这一切,来人方才拍了拍手心,望了还端着白果杯的赵亚龙一眼:“半夜里,放着人肉留声机,赏月品酒,老赵,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一套小资情调、文青习气?”

    赵亚龙望着面前来客,眉头微皱,随即站起身来:“啊哟,这不是我们在凉州立下了赫赫威名的魏谏议?大半夜的,你不在凉州好生参玄悟道,跑回到洛阳来做什么?是不是觉得我们大枪府的前途光明,所以专门来入伙了?”

    听着赵亚龙着许久没听着的江湖口,魏野也不由得一笑,依稀有些想起了当初在洛阳,自家带着司马铃这个小尾巴,到处收妖捉鬼、坑蒙拐骗的日子来。

    然而这点回忆情绪也不过是一时,仙术士随即一摆手:“老赵,你那套及时雨的花头,去对别人使吧。就算你赵亚龙是呼保义宋公明,可你看魏某哪一点像是入云龙公孙胜了?你们大枪府那套龙兄虎弟,哥哥来弟弟去的味道,我可是受不了。何况你麾下留个什么将官不好,非要留个少林寺的光头?这次魏某西凉平乱,可是没少吃光头的亏!”

    说着,他也不客气,将手一伸,便将赵亚龙手上白果杯勾了过来,一仰头,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魏野向着赵亚龙一笑:“酒不错,叨扰了。今日找你,本来只是谈些公事,然而既然不小心砸了你这府上的阵势,倒是我理亏了。今日来得不巧,先告辞了。”

    赵亚龙听着魏野要走,倒是忙将他的袖子一拉:“谈公事什么时候都成!你门都砸了,阵也破了,这可是我们大枪府花重金请星界之门的高手布下的护法之阵,你不说清楚了就走,回头传出去,还以为我们大枪府和甘祭酒她们要开战了呢!来来来,坐下来,谈清楚再说!”

    这话说得宽厚,然而赵亚龙心里却是在滴血,这水木火三行相生之阵,是聘请了星界之门有名的阵法高手,用了三件少见的一星上品法器布置下去的。按照那位阵法高手的说法,便是如今的太平道洛阳分坛合力来攻,都未必能破开三重杀阵一起催动之威。

    然而花了这么大价钱布置下去的法阵,却是连稍稍一阻魏野的脚步都办不到,这就未免有些太超乎赵亚龙的预料。

    这一定是示威,这肯定是恐吓,这绝对是在凉州受够了某个方正御史找茬的仙术士的迁怒!

    而如今这脆弱的三角平衡上,谁架得住再让甘晚棠一方得到这么沉重的一枚砝码?

    可话又说回来了,谁想得到不过一年功夫,这一向只以坑人钻空子见长的家伙,从哪里学了这么一身强蛮神通回来?北部尉的孔璋,回到了洛阳,对自己被魏野一剑斩了这事,也只是语焉不详,想来便是早存了将大枪府拖下水的心思——这等人形重炮,不能只由着他们北部尉一家得罪!

    就在赵亚龙心念电转之时,魏野也懒得理会这位老相识,只是将袖子一抖,将两卷书简摊到了赵亚龙面前。

    “再说废话逗闷子,就有些对不住咱们之间的老交情了,这里有两份文书。一份呢,是给老朋友们的,算是我的个人要求。另外一份呢,则是上奏给咱们那位陛下的,事先给老朋友们通个气也算是尽了朋友之义。”

    赵亚龙望了一眼魏野,狐疑地将文书拿起,却发现这两篇文书都是自己平日里读汉末三国史料绕不过去的奏疏。

    给自己的那份,是曹孟德写给关东诸侯的那封有名书信,只有寥寥数句:“今天子势弱,制于奸臣,未有昌邑亡国之衅,而一旦改易,天下其孰安之?诸君北面,我自西向。”

    而上奏给天子的那封就更简明扼要了,只有一句话:“刺史、太守,货赂为官,割剥百姓,以致离叛。可选清名重臣,以为牧伯,镇安方夏。”

    这是本该数年后由刘焉提出的刺史改任牧伯奏书,也是日后各地州牧割据地方的先声,却被魏野在这里抢先提了出来!

    赵亚龙看着魏野,却像是看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老魏,魏谏议,你这是什么意思?还嫌这世道不够乱?所以你还要朝里面再添一把火?”

    魏野望着赵亚龙,轻轻耸了耸肩:“太平道、大枪府、北部尉,难道就是戮力同心扶保汉室的忠臣?”

    一句话将赵亚龙噎得没了脾气,魏野一摊手:“你是头号买家,这个价我开出来了,买不买在你。不买,我找甘祭酒去,就是孔璋那厮,大家也不是不能商量嘛!”

    “什么商量!你这分明是要挟、威逼!什么‘我自西向’,你分明就是来讨凉州牧的地位,要当凉州王!”

    “那我走啦?”

    “回来!还有什么价,一起报出来,大家好好商量商量……”

    ……

    ………

    光和六年春,谏议大夫魏野平羌乱有功,迁凉州刺史,进号征西将军。同年夏,灵帝纳西园校尉赵亚龙之议,改刺史为州牧。——《新修两汉编年史。灵帝卷》

487.第487章 ·莫使东风度玉门(上)

    史书上对光和六年的情形,总是挑着最重要、最引人注目的大事件去记录。比起纷纷攘攘的朝堂之争,整个凉州,除了上任刺史辞官,新任刺史履新,居然再也挑不出一件值得史官费心的大事。

    至于组织流民归乡、督促农人春耕、转运边军粮草,皆是地方守臣的本等。大汉十三部州,凉州不是最富庶的,然而凉州刺史统辖的地方却一点不比别人少,事务由头更是繁杂。甚至连远在西域的戊已二校尉和西域长史府,如今也都归着凉州刺史遥制。毕竟,和西汉倾关中之力支援西域都护屯垦不同,东汉所设的西域长史权重而职卑,连同戊已二校尉一起,都要仰赖凉州支援,无形中便使得凉州刺史有了伸手西域三十六国的机会。

    只是西汉多雄杰之士,永不缺乏进取精神,东汉却盛产守土循吏,西出玉门关的班定远,只是个孤独的异数。

    从早春到初夏,派遣来凉州的使节来了一拨又去了一拨,或犒军,或恩恤,最后来的这位持节使臣,带来的是魏野官拜凉州牧的诏书。与诏书一同送到的,还有二千石贵官所佩的龟纽银印、征西将军所佩服的三采青绶,为了表达某些人的加恩示好之意,特许新任凉州牧于青绶上加饰玉环玦,这样一来也便和公侯所佩的紫绶没什么区别了。

    然而这点口惠不惠的嘉奖,放在正经儒臣那里或许要仰天大呼“天恩浩荡”,而在魏野这里,那下赐的白玉环玦就直接变成了司马铃的收藏品。

    至于张掖、武威、安定诸郡出缺的郡守一职,新任凉州牧言辞恳切地上奏洛阳,请选派贤臣出任。然而洛阳中枢对此等言辞恳切的奏疏,也不过放进库房里去请它们吃灰。

    大家都是做戏而已,何况如今的大事根本不在凉州边郡之上,哪有那个心思和你玩这种你来我往的公文游戏?

    只有孔璋发去了一封私信,煌煌大文,洋洋千言,颇见得这位谒者仆射的古文造诣不凡。然而在魏野看来,那上面反过来复过去,也不过只传达了一句话:“我们认栽,你记得放归桓公雅!”

    对此,新任凉州牧也不过哈哈一笑了事。

    比起渐渐平静下去的凉州,光和六年的洛阳,对当道诸公来说,这是一个看似一团和气却云波诡谲的地方。

    光和五年的宫变,终于将阉党这个盘踞东汉政坛百余年的传统势力全面排除出朝局。随着党锢令被取消,大批的清流党人重新恢复了仕途身份,窦武、陈蕃、李膺、杜密等士林清议所褒扬的“三君”、“八俊”中死难名臣,追赠美职,恩及子孙。

    用魏野的话说,此刻的洛阳,真说得上是“众正盈朝”了。但是在士林君子满朝堂的此刻,某些人、某些势力,便像是混在羊群里的哈士奇,不管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别扭,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股子想把这些黑皮四眼、像狼更多过像狗的家伙们赶出羊群的冲动。

    可是冲动归冲动,大家回京上任,谁带了兵来?如今的洛阳,西园禁军也好,宫苑宿卫也罢,甚至连司隶校尉与洛阳令的人马,都尽落那一班幸进小臣掌握。当年窦武、陈蕃为首的党人被阉党率军剿杀一空的情形仍在,谁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

    更何况,天子尚在他们手中!

    但就在现下,却是有一个极好的机会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去岁冬日凉州羌乱骤起,尽管官军和羌匪杀了个你来我往,最后的斩获清点下来,也是几万首级垒成京观,堪称自孝武皇帝之后,国朝第一等的战功。然而把持中枢的一干人物的举措,却是让人半点敬意也生不出来。

    先是谒者仆射孔璋持节并州,调并州刺史董卓入凉平乱,然而董卓连同大半凉州守臣,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战死番和城下。并州军马,更是被那位行事无法无天的凉州牧遣散为民。

    而后中枢遣侍御史桓典持节凉州,按验战绩。结果桓典才刚到凉州,就被当时的谏议大夫,如今的凉州牧魏野以“遗失节杖”的罪名,投入大牢,到现在都没放出来。

    区区一个谏议大夫,却是袭杀并州刺史、凉州各郡太守,凉州官场上面更是给扫荡了个底掉,又收编遣散并州军,现在更是直截了当地囚禁了天使!大汉定鼎近四百年,一面打着官面文章,一面干着谋反割据事业,如此丧心病狂的反贼,大家还是头一次见!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如今执掌中枢的人物,手忙脚乱地加封那位谏议大夫为凉州刺史,而后又改凉州刺史为凉州牧,进征西将军号——除了还顶着个汉臣的名义,这看上去也和傀嚣割据西凉的时候差不太多了。

    如此行事,便不得不让大家问一句:凉州部到底是大汉的疆土,还是蛮邦的封国?

    偏偏在这个时候,朝廷上还不愿意先和新任凉州牧破脸……

    为什么?因为比起区区一个凉州牧,区区一个年年赋税都是倒数,贼多乱多、早就被视为财政毒药的凉州部,朝堂之上更有不得不除的窃国大贼!

    又是一天清早,有资格上殿面君的大臣们朝觐了如今的大汉天子刘宏,缓缓列队退出崇德殿。

    身为执掌禁军的西园校尉,赵亚龙自然也在崇德殿中占有一席之地。然而每次他一上殿,收获的注目礼也是最多,这些目光里也从来没有多少善意可言。

    不过似赵亚龙这等能和魏野谈笑风生的人物,又哪会在意这个?

    离了宫门,回望一眼笼罩在朝阳中金碧灿然的洛阳南宫,只是叹了一口气,上了自家官车,自然有大枪府的成员将他保护起来。

    被魏野潜入洛阳,在西园校尉府大闹了一场,大枪府花重金请人布下的阵势全毁不说,好好一座府邸也被糟蹋得暂时住不得人了。如今赵亚龙就只好去西园禁军驻地暂住,而大枪府不但要把西园校尉府重新修葺起来,还要挑选上品望舒荷一百本,作为给某个仙术士消气的赔罪礼物。

    当然,魏野看重的并非是这些品种退化的望舒荷,而是打算试着栽培出真正的灵药低光荷来,这事就不需要让大枪府知道了。

    车马队伍浩浩荡荡地驶过洛阳城中,然而四周的环境却让赵亚龙觉得不对劲,倾耳听去,却是遥遥地有小儿在传唱着童谣:

    “两个守门,黄衫黑袍,一个看家,身穿红袄。殿上瓦落,河里鬼漂,北邙山无根草……”

    所谓黄衫,分明是指的太平道中人,而所谓黑袍,便是北部尉的人马,至于红袄——那不就是西园禁军将官的服色?至于后面那“殿上瓦落”、“河里鬼漂”,意思就更加不对,分明是有心人在利用童谣、诗谶造势。

    这童谣听得赵亚龙面色微微一沉:“都是老魏干的好事,现在这些人有样学样,倒是来得够快!”

    他一拍车轼,猛喝出声:“先不要去驻地了,掉头,去袁府上!这个时候,容不得他们老袁家再看风色,事情还是要早定下来为好!”

    ……

    ………

    谒者仆射府。

    孔璋端坐在书斋里,像一段呆木头。

    在他的面前,端坐着一个矮小道人。

    这道人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的模样,眉眼之间的稚气藏都藏不住,偏偏生得一双寿眉,五绺修髯,看着似少似老,形容古怪之至。

    他肩上背着一口冷光滟滟似秋水般明澈的长剑,剑身收在水玉琢成的剑匣中,依稀能见着剑身排列着七点如玉青星,正成北斗七星之形。

    若有精擅望气术的方士望去,便见得这古怪道人周身有一股活泼泼的生机涌动,形成一道罡煞悬于头顶,却是一条青鳞大蟒,头生独角,似有自蛇成蛟之相。

    孔璋伸出手来,中指上的白玉指环微微闪动异彩,投影出一道光屏,光屏中正见着有人竹冠道服,踏浪而来。随即剑光如火,向着岸边一众人等烧杀而至。

    投影至此结束。

    那道人却还不满足,又叫孔璋将投影重新又播放了好几遍,方才点了点头:“那火光路子十分纯正,乃是正宗的道门符火之术。然而这等修为,在星界之门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某所修习的雷法,也是道门正宗,要破去此人的符火之术或许差了些,但是要解开皇帝脖子上那个自爆禁制,到不费什么功夫。只是孔叔,咱们也算是多年的交情,我的规矩你想来是知道的,不用咱再多啰嗦吧?”

    “自然没有问题。”孔璋听着这道人做了肯定,忙点了点头:“你马东华毕竟是离尘宗内门弟子,所修的道法,哪是魏野这种野路子可比?只是比起那姓魏的,太平道留在洛阳的门人……”

    听着孔璋这话,这名叫马东华的道人也将脸一沉:“孔叔,我是感激你帮我找到了《金篆玉函》这部推演妙法,才答应出手助你一次。至于太平道的门人,那就不关我事。除非你还拿得出不输于《金篆玉函》的好处,否则,我马东华的身价你可是一清二楚!”

    孔璋被这道人呵斥一顿,面上倒是丝毫不见动怒,只是点了点头:“再多的好处,我个人是拿不出来了,不过你在这里暂待几日,容我们商量清楚,再谈也不迟。”

    ……

    ………

    北宫。濯龙宫

    原本濯龙宫是早已被天子刘宏废弃之处,然而自从光和五年宫变之后,这里就另外变了一个模样。

    当初扫荡宫中的宦官,总算还在可控范围内,除了那些亲附十常侍的宦者,大部分寻常内宦倒还保下了性命。

    至于那些入宫没多久的内使与宫娥,就被甘晚棠聚集到这濯龙宫来,办起了扫盲班。

    扫盲班的规矩是先识字,后学此刻开蒙专用的《急就章》。

    此刻,便有一声声诵读声,在濯龙宫的池苑之间回荡着:

    “……坐生患害不足怜,辞穷情得具狱坚。籍受验证记问年,闾里乡县趣辟论。鬼新白粲钳釱髡,不肯谨慎自令然。轮属诏作溪谷山,箛篍起居课后先。斩伐材木斫株根……”

    “……犯祸事危置对曹,谩訑首慝愁勿聊。缚束脱漏亡命流,攻击劫夺槛车胶。啬夫假佐扶致牢,疻痏保辜吓呼獋。乏兴猥逮诇谅求,辄觉没入檄报留。受赇枉法愤怒仇……”

    “……谗谀争语相抵触,忧念缓急悍勇独。乃肯省察讽谏读,泾水注渭銜术曲。笔研投筭膏火烛,赖赦救解贬秩禄。邯郸河间沛巴蜀,颍川临淮集课录。依慁污染贪者辱……”

    在这些摇头晃脑背诵急就章的内侍宫娥之外,还有一些早已读书习字,勉强算半个读书人的内侍,随着甘晚棠学习经义。

    在这些内侍中,有一个看起来颇为文弱的少年,却是鹤立鸡群一般,四周没有一个内侍敢于和他共坐。

    甘晚棠手中握着一部太平经的摘抄笔记,端坐讲坛之上,然而开口讲的却不是正牌子太平经义,而是史论:“当初新莽篡权,改国号为新,颁布下种种新政,结果却失败了。于是绿林、赤眉纷纷而起,光武皇帝趁势受符命,重立汉统。然而你们知道光武皇帝为何而兴,新莽为何而败?”

    这个问题着实犯忌,虽然如今太平道在洛阳,不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差不多有了半个国教的地位。可是这些阉人毕竟为奴为仆多年,而如今甘晚棠与马元义要维持洛阳格局,也不能放开手了鼓动起他们这些奴仆的破坏性,只能是缓缓措手。

    不过这个问题也不是向着这些内侍问的,甘晚棠说话的时候,目光就正对着听课的人群中,那个因为小宦官们的退避而分外显眼的文弱少年。

    这时,识字班的朗诵声再度传了过来:“……列侯封邑有土臣,积学所致非鬼神。冯翊京兆执治民,廉洁平端抚顺亲。变化迷惑别故新,奸邪并塞皆理驯。更卒归诚自诣因,司农少府国之渊。远取钱谷主平均……”

    这少年听着那朗诵声,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神色,站起身来答道:“是因为王莽所学不正,不是先圣的道理。而是以鬼神变诈,欺瞒朝野,所以上天降怒,令光武皇帝受符命,而让王莽死于贼手!”

    听着这回答,甘晚棠微微地笑了笑,看出了这少年眼底那一点不甘和反逆情绪,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倒也不算错,只是这些理由都太肤浅了些。王莽托古改制,乃便要先有人支持。只凭先圣留在儒门的典籍,这道理或许能说服一些潜心经籍的儒生,却说不了两类人。”

    甘晚棠话没说完,少年眼睛一亮,追问道:“女史,你说的是两类什么人?”

    “王莽井田改制,第一个不答应的,便是天下的世家豪强。王莽要改制井田,田土从何而来,从世家豪强的庄园而来。试想,庄园是世家豪强的私产,怎么会容许王莽强夺了分给世上的百姓?”

    听着甘晚棠解说,少年默默地思索了半晌,方才点了点头。

    又听得甘晚棠说道:“第二类人,便是天下的百姓。虽然百家之学,大半都将百姓视为下愚之人,可是下愚之人也是懂得最浅显的道理的。王莽改制,百姓可曾得了一丝一毫的好处?百姓得不到好处,那便不会拥护新朝。所以才有绿林、赤眉两军起事。所以天下的事情要成功,不得不先确定,谁是你的朋友,谁是你的敌人。对于王莽而言,天下的世家豪强便是他的敌人,只有那些得益于他改制的百姓,才是他的朋友。分不清楚敌我,才是王莽败亡的根子所在……”

    甘晚棠话说了一半,这少年懵懵懂懂,似有所悟。然而还不待他继续追问下去,便有一个头戴黄巾的太平道弟子,捧着一封密封的信笺向着甘晚棠赶了过来。

    甘晚棠接过书信,大略看了一遍,随即就将书信收起。随后望了望天,轻叹一声:“这盟约说到底,也只是仓促之间,被魏先生强逼着促成。能维持一年时间,也早已出乎我们的意料。既然如今天阴雨将来,鱼鳖都浮出了潭,那么之前的筹划,也该照着布置进行下去。”

    说着,她挥了挥手,那些听讲的宦官,听着这差不多是帝王术的讲学,早就不自在得紧了。见着甘晚棠散课,忙不迭地走了一个卷堂大散。

    只有那文弱少年,还立在原地,自己喃喃自语:“谁是我的朋友,谁……是我的敌人?”

    他正自言自语间,甘晚棠已经立在了他的面前,手扶着九节青竹杖,低下来身来,认真地望着他:“皇子,想不想随着为师离开洛阳,到冀州地方看一看大汉的民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

488.第488章 ·莫使东风度玉门(下)

    大汉帝国的民间是个什么情形?

    甘晚棠在对当今天子的长子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见惯了这般景色的新任凉州牧、征西将军、持节督战凉州平乱事的魏野,也正极有汉家商贾风格地,一来一回地跟人杀着价。

    “什么什么?《净光天女妙相成就经》?所谓‘净光天女’,那不就是武则天在佛门的尊号?封店长,这种老尼姑法门,你还是换个人来推销吧。说不定有些男身女心的家伙,还正急需你这部佛门秘典,完成不吃药、不做手术,从伪娘变真娘的最佳结果。至于魏某在下我,敬谢不敏!”

    “虽说这部佛门秘典中记载的法门名为‘净光天女十二品莲台妙相’,说起来确实和武则天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但是魏老哥你听兄弟我说一句啊,这也算是上乘的佛门秘法,修至现在劫次第大成之后,于心中现妙法莲华光明境,于身外现十二品莲台妙相,等若道门丹家一脉待诏冲举的阳神显化境界。以老哥如今的修为,不用一年便能直入过去劫四重次第,将皈依相、供养相、闻法相、天女相四重莲台妙相修成后,等若炼就了一尊寄托于外的身外化身,还用得着去买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么?”

    “封店长,如果你这里没有什么正经货品可以推荐,直说啊。大家都是聪明人,就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吧。”

    一句话塞住了封岳后面的话,魏野同时切换了通话频道:“文成公主啊,你的买卖上门了。听铃铛说,你这里刚收购了几枚木仙易鼎丹?对对对,是铃铛说的没错。听说你想要给铃铛一枚,助她脱去半妖之身,易换炉鼎转入仙灵血脉?知道知道,你被我家铃铛好一通猫拳,诶哟看不出啊,文成公主你还有受虐狂的天赋?不说笑了,我知道,木仙易鼎丹俗名‘仙灵化生果’,是木象仙境中才得生成的灵种,有助修道人移转炉鼎,也可寄托分神,炼成身外化身,正合我现下派上用场……”

    “我宁可自己用掉,也不会便宜了你!”

    “太遗憾了……”仙术士啧了啧舌,随即将通话频道重新切换回封岳那边:“封店长啊,不好意思,我那个预备役的侄女婿说是有几枚木仙易鼎丹要孝敬长辈。在魏某想来,木仙易鼎丹总比那什么天女妙相化身强些不是?就不劳你费心了,咱们下回再见……”

    “稍等一下,魏老哥啊,我刚刚联系了供货商,现在正有限量版本的化身型设备要出货。价格公道,效果还比木仙易鼎丹要强不少,你先看看再说啊——”

    “听起来蛮有意思的……拿来我看看。”

    ……

    ………

    陆衍与马腾抱着一卷卷空白帛书来到新任凉州牧公廨的时候,仙术士便拿着一只小小的剪刀,端详不已。而在魏野身后,立着一排四个恍如白木刻成的无面人偶。

    随侍魏野身边,自身青羊血脉又渐渐苏醒的当下,陆衍的眼光已经不是当初可比。然而在他的眼中,不论是魏野手中的剪刀,还是身后的四具白木人偶,看着却丝毫没有异样气息,只是这些物件的材质,却是非金非木,大见不凡。

    “老师,这是什么?”

    “从一位老友那里买下的人偶,这‘阴影之剪’便是这四具人偶的添头。”一手把着“阴影之剪”,魏野望着那四具人偶,向着自己的两个学生介绍道:“这是化身人偶……嗯,说起来,大概可以理解成是偃师之术的一种。如果为师将手指按住人偶的鼻尖,就能将人偶变化成我的样子,人偶内部则是无数智能终端组合模拟成人身骨骼筋肉心脉运作,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为师我的行事,连声音都不会变的。”

    魏野介绍得兴致勃勃,然而两个学生却是听得半懂不懂。

    仙术士轻声一笑,随即捏个剑诀,猛地在一具白木人偶鼻尖一点。

    随着魏野指尖点下,这具白木人偶周身随即有恍如液态的波纹缓缓蔓延至全身,在波纹延展间,繁杂的色彩从人偶的表面延伸出来。从头顶道冠的鹅黄竹纹,到身上青溪道服的水色光泽,莫不惟妙惟肖。

    转眼间,魏野身旁又立着了一位头戴竹冠、身穿道服的仙术士,向着魏野躬身一礼:“道友有何事托付于我?”

    魏野微微欠身,还了半礼,向着这位化身人偶拟态的仙术士说道:“魏某身为新任凉州牧,政事极繁,有碍修持,便要劳烦足下替魏某暂任凉州牧数年。”

    听着魏野下达指令,竹简式终端随即弹出一片光屏,对话窗口上浮出一连串的选择肢:“使用化身人偶过程中,请随时保持人偶与冒险者终端的数据联系。化身人偶在每个太阳日的工作周期内,会将工作日志存储于冒险者终端中,请确保每日工作日志签收的正常完成,以避免突发因素造成的不必要损失。”

    “请预先设定政务处理型化身人偶的施政模式,依据使用者的因果律通用点券进行分析,提供相关模版如下——”

    随着光屏上的数据流动不息,最后化为三个散发着微光的印记,头一个印记上是一只三足方鼎,在其下方标记着一行小字:“鼎之轻重,似可问乎?随着你斩断了汉末军阀董卓的天命,无形中却取代了董卓,在西凉军民中享有极高的威望。而随着羌乱被快速弥平,凉州元气尚存,虽然还不够称霸天下,然而亦足以为王业之基。”

    在这个印记之后,第二个显露出来的印记是一卷满布玄奥符字的道经,同样在下面也写着一段文字:“道临天下,教化万民。你与这个时空中的太平道保持着相对良好的关系,至少大部分知道你的声名的太平道徒,皆认为你是一位有道真人。随着太平道的勃兴,你的声望也随之越来越高,有希望在张角的天命结束之后,成为掌控这股宗教势力的后继者。”

    而最后一个印记,则是一口长剑,在剑身上束着一束谷物,有关印记的说明则这样写道:“开拓兴利,以剑为犁。在过去的数百年间,对凉州的开发力度依然不足。不论是农业还是手工业,在连续的对外用兵和蛮族叛乱中,都陷入了停滞不前的状态。这使得凉州一地可以作为割据势力的基地,却不足以对外扩张。因此上,发展生产,按兵观衅,才是一条明智之路。”

    望着这三个印记,魏野沉默片刻,指尖在光屏上轻轻一点,拖动着道经印记与长剑印记合并到了一起。

    随着仙术士的指尖移动,一段新的文字在光屏上浮现出来:“太平道的道法太执着于展露神迹、吸引信众上面。而凉州相对东汉其他部州恶劣的自然环境,制约了这里的生产开发。在担任凉州牧期间,由化身人偶代替本人,继续选拔凉州本地有资质的平民进入道兵部队,教授流水线式的简易咒具祭炼法,推广太平贴、六甲箭等简易咒具的生产制造,推动当地生产建设的发展,强化道兵部队在凉州军中的比例和作用,并以此作为凉州地区的核心发展方向。”

    随着这段话输入完成,魏野手指虚虚在光屏上一弹,顿时一个新的印记浮现出来,它的底端是展开的书卷,而在书卷上方是交叉的长剑与箭矢,一束谷物正立在长剑与箭矢中间。

    魏野手向前一推,这个印记随即就没入了化身人偶的眉心之中。

    完成了这项基本设定,两个仙术士相视一笑,魏野向着自己的代理人一拱手:“说起来,后面这第一个五年计划便先这么进行吧,有劳你了。”

    然而化身人偶望着魏野,却是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您的一五计划毫无问题。但是有一个技术性问题,需要您在离开之前解决它。我作为军用化身人偶,可以完成各种特种作战任务,但是对于超自然力量,化身人偶不具备学习的能力。”

    “这个嘛,不用担心。”魏野耸了耸肩,一扬手里的阴影之剪,“不是还有这个?”

    拿起这把剪刀,魏野向着陆衍与马超笑着说道:“说起来,这件阴影之剪算是件很不靠谱的特殊装置。它的原理是根据一个很吓人的故事而来的。在那个故事里,有位学士通过某种法术将自己的影子切割下来,使得它变成了一种介于影子与活物之间的东西。他就带着自己的影子四方旅行,直到有一天,这位仁兄对一位公主一见钟情。然而在这个时候,影子却变成了学者,反过来将学者变成了影子,取代了学者的身份,迎娶了公主,走上了人生巅峰……”

    仙术士一面讲古,一面握着阴影之剪走到了化身人偶面前,弯下身去,沿着化身人偶的脚底一面虚虚地开阖着剪刀一面说道:“这把阴影之剪也和那故事里的学者所使用的法术差不多,能够将物体的影子剪下来,化作一种介于阴影和实体之间的东西。而被它剪切下来的人与动物的阴影,也像是受符咒役使的精魄阴魂一类,可以完成一些简单的工作。”

    “但是……”仙术士说到这里,目光森森地在两个学生脸上一转,“被剪下了影子的人,最好确保自己在一刻钟内将影子重新收回来。否则,脱离了人身的影子就会渐渐夺取主人的位格,从介于二次元与三次元之间的虚体生物向着实体生物转化。相对的,原本的影子主人会随之渐渐从三次元降维到二次元,最后影子与主人完成了一次维度倒错,那就是很悲惨的事情了。”

    说着魏野环顾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学生,却是极为失望地看见陆衍认真地听着自己讲解阴影之剪的来历,而马超的表情,差不多就是有听没有懂。

    “为师我果然没有讲鬼故事的资质。”仙术士悻悻地嘀咕了一句,手中阴影之剪剪下了最后一截化身人偶的影子。随即,一道黑魃魃的虚影从化身人偶的脚下浮起,像一头白日现形的幽灵一般,出现在公廨里。

    绕着这具虚浮在空气里的阴影走了一圈,仙术士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然那种影子和主人交换维度的案件,一般受害者都是碳基生命体,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多少做些预防措施,也算是给为师的代理人多留一个杀手锏。”

    说罢,魏野伸出右手在阴影的身上虚虚地写下一道道火色符文,转眼间,原本是一片黑沉沉的阴影,就被一道道的符文如骨架般撑了起来。

    最后浮现而出的,不再是原本那扭曲变形的阴影虚体,而是头戴绛色武弁大冠,身披赤鳞之甲,外罩着烈火飞焰袍的持剑神将。

    这尊神将一手持剑,一手持着丹火葫芦,冠头镶着一枚拳大宝珠,珠光间一道离象卦符闪烁无定,正是魏野最擅长的离象神君真形符。

    被离象神君真形符入驻的虚体阴影,不再流露出那一股阴涔涔的气息,只是向着仙术士躬身一礼,却是开口出声:“小神拜见下元太一君。”

    魏野点头受了一礼,向着陆衍说道:“原本的阴影之剪,是将影子从二次元剥离出来,来到了三次元。但同时呢,在二次元便有了一个缺位急需填补。于是失去了影子的三次元生物,便会不由自主地遭受到降维打击,反而使得他在三次元的位格被与他最接近的影子所占据。现在为师我将离象神君真形符加入到影子的虚体当中,等于是将一部分影子重新逼回了它原本的位置,那么随着阴影之剪带来的降维打击,也就被无限期延长了——直到这影子中的离象神君真形符消散为止。”

    将阴影之剪朝袖囊里一收,仙术士望了一眼自己的化身人偶:“如何,有这尊护法神将协助,是不是就轻松了一些。”

    对仙术士的问题,化身人偶只是躬身一礼,随即就在那堆满了各种公文的几案后坐下,一手去过一封公文,一手拈起一支兔毫笔,细细地批阅起公文来。

    看着化身人偶已经进入工作状态,魏野也一拍手,自己拎起一个化身人偶就向外走:“好啦,你们两个也把自己的化身人偶留下,别让有心人看出破绽来。这一个,我还要送到你们铃铛姐那里去。记住,别让乌宗元老主簿和凉州刺史府的其他人看出破绽来,不然咱们这趟远门可就又要多花不知多少功夫才能走人啦!”

    ……

    ………

    就算魏野这般说,等到紫云降真车悄然无声地腾出凉州刺史府,落在城外驿路上的时候,也早已是星斗满天了。

    紫云降真车上挤得满满当当的四个人,连着魏野袖中蓝田玉香盒里的吞水石蟾精,车辕前负责拉车的李大熊,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还是魏野咳嗽了一声:“铃铛,两份临时进入星界之门的观光者申请书,审批下来没有?”

    “观光者临时护照两份,已经入手!”司马铃一举手,随即反问道:“叔叔,两栖类宠物输入证书、雇佣者暂入星界之门核准证,lhg那边核发了吗?”

    “发下来了,在我这。”魏野一挥手,“还有我这里的‘携带异种神力进入星界之门隔离检疫报告’也已经批准了。”

    说着,仙术士轻咳了一声,一道寒气刚涌上来,就被他调用离火之气强压下去,“再闹,我就把这项报告申请作废,让你这点贺兰公的残余神力在进入星界之门的时候净化个干净!”

    他这里发着狠,司马铃已经替他摊开了竹简式终端,一幅繁杂无比的星图从竹简式终端上浮出。

    叔侄俩的声音同时响起:

    “仙术士魏野,冒险者司马铃,申请回归东汉光和六年,四分历计时六月十七日晚二十三点,本人定位星象坐标,华盖。”

    ……

    ………

    “仙术士魏野,冒险者司马铃,于东汉光和六年,四分历计时六月十七日晚二十三点十五分,申请回归星界之门,所属住宅区定位星象坐标,青丘。”

    随着紫云降真车下降的声响,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猛地响了起来:“搭档,你们总算回来了!”

    听着这个多日未听见的声音,仙术士微微一笑,跳下紫云降真车。

    还不等他站稳脚步,就被那声音的主人一个熊抱:“养伤的这段日子,简直无聊死了。来吧,咱们再好好比划比划!”

    “松手!松手!要窒息了!”一边抱怨,魏野还是轻轻笑了起来,“我看阿茗你小子是没有在太一紫房受够教训,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稳重一点好不好?”

    魏野一记老魏家家传铁山靠,硬是将面前的冒失鬼连着他的铁箍般双臂震开,一面转过头来,对一脸诧异的陆衍和马超一笑:“小家伙们,欢迎你们来到多元宇宙的中心区域,星界之门!”

489.第489章 水龙吟.序章

    第三卷。水龙吟。序章

    这里是线性与环状的时间通道。

    这里是平行与交叉的空间中枢。

    这里是封闭与开放的宇宙门户。

    这里也是现实与心象交错的玄妙之城。

    一座充满着古希腊风格、以大理石巨人像为廊柱的云中神殿伫立在坠毁的星际航母之上,原本提供数百艘战斗飞船降落的宽阔舰桥,被因地制宜地改建成了隶属于云中神殿的广场。

    而广场又被后来者们切割、划分成为了一个个小小的市集,商贩们自发地聚集在这里,兜售着来自繁星一般难以计算的多元宇宙中的货物。

    这些物件式样极多,单就从武器而论,从最古拙的黑曜石打制的祭司匕首,到使用磁场能量凝结成等离子剑刃的绝地光剑,都能从这些路边摊上找到它们的身影。

    这些物件来自不同的时空,所依存的基本法则各不相同,如果进入了与它们的诞生地截然不同的环境之内,往往便只有报废一条路。然而在星界之门之中,不论是以何种基本法则为基础的多元宇宙中的产物,在这里都能得到原有法则的支持,得以完整地体现出它们的商品价值。

    自然,若是有眼神不好的冒险者,挑选了不适合自己将要前往的时空法则的货品,那往往也只能自认倒霉。

    而如何从星界之门多如繁星的路边摊上挑选出适合自己的装备道具,也是验证一位星界冒险者是否老练的试金石——

    “朋友,我看你身背双剑,是往哪里去?哦,原来是想去艾尔铁诺帝国的镇魔雷峰塔下,一寻日月星三贤者封印的《天魔经》?就我所知,镇魔雷峰塔下的护法禁制分为两重,那彩虹圣壁不过是神圣魔法的一种,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那十方血啮锁,收拢九天阴煞,尽绝方圆生机,很不好对付。不过那个时空,术法之学不兴,十方血啮锁也谈不上什么高明法门,朋友要是能请动仙道高人破阵,不要说是十方血啮锁……”

    “……我当然不是高人,不过朋友你看我摊子上卖的这太平贴。这虽然是用来包扎伤口的咒术绷带,但是上面所施加的却是再正宗也没有的道门符术,又是用精炼灵砂加工过。朋友你只需要将全身都用这太平贴包裹起来,那十方血啮锁的阴煞气机,便没有侵入之虞。朋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样子看着好像木乃伊?朋友,那镇魔雷峰塔本来就为艾尔铁诺帝国看管,塔下封印的东西,帝国上层更是一清二楚。你既然是去夺宝,藏头遮脸总比明目张胆要好,这可是老哥我的肺腑之言。想当年,我也是风门无冲派的供奉长老,就是因为出私活的时候没有蒙着脸,这才落到今天这个模样……”

    “喔,我这些太平贴,朋友你都包圆了?相逢即是有缘,这些太平贴,我给你个五折,半卖半送!”

    一笔生意谈下来,在这处舰桥斜街练摊的中年人极诚恳地笑了笑,头上那顶边角都磨开线的瓦蓝方巾半歪着,本应该垂于脑后的巾带挂到了竹布直裰上。

    对着购买自己货物的剑客,这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显得比方才更为客气周道:“朋友,你想去星界之门的中心区?那地方,走路是走不到的,不要说走路,飞行、空间转移也都没有用。在星界之门,移动的最快捷法子,还是心中所想,你看自己身后那座巨型方碑,不就是中心区的标志建筑——‘一切皆有可能的方尖碑’么?”

    “之所以叫一切都有可能,这意思浅白,但也清楚。”中年人一指那面高耸入云的巨碑,笑得很是瓮声瓮气,“每当一个时空点离开了它原本的路线,这座碑就要变一个模样,朋友你看,它如今又在变魔术了——”

    随着中年人的笑声,巨碑上腾涌出熊熊的火焰,火焰中,一座正在燃烧的宫城间,无数的人影正在晃动。

    依稀能看见一位头戴武弁大冠、身披重甲的武臣,一面护拥着一位脖子上套着铜环的帝王,仓惶奔逃在外。

    也能看到,一位寿眉长须的道人正在掐诀步罡的当口,被一方从天而降的巨石砸成了一滩肉酱。

    还有远远向北而去的车马,马车上的母子数人面色怆然间,全是对未知命运的畏惧。

    而最醒目的,则是在那座燃烧的都城上空,一条虚气凝结的赤鳞之龙,哀号一声,被巨力撕扯,化为一条条蛟首赤蛇,散入四方。

    战乱、兵戈、各种各样的旗帜在火焰中竖立起来,在帅旗上,“汉”字逐渐隐没,“赵”字、“曹”字、“袁”字……乃至更多没有姓氏,一片纯黄的旗帜,随着火焰散入八方。

    在这些旗帜当中,还有一面“魏”字旗高高飘扬,却不知怎的,其他的旗帜都隐隐回避着这面旗帜而走。

    被这片火焰与军旗改变了形态的方尖碑上,还有一行文字熠熠生光:

    “光和六年秋,谒者仆射孔璋联络清流党人,悍然发动了癸亥政变。随后由政变激起了太平道信徒的大起义,东汉都城洛阳因此毁于战火之中。太平道领袖甘晚棠、马元义,奉汉灵帝长子刘辩入冀州,于高邑称帝,史称北汉。同年九月,西园校尉赵亚龙、奉车都尉袁绍、左中郎将曹操、谒者仆射孔璋等人,奉汉灵帝刘宏出奔豫州,刘宏亡故于途,众臣乃于谯郡奉汉灵帝幼子刘协为帝,史称南汉。至此,正式拉开了汉末南北对峙、军阀割据、长期混战的序幕。”

    望着方尖碑上的内容,中年人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个谁都预想不到的结局啊,那么作为这场历史剧的缔造者,那位稳坐在凉州钓鱼台的人,又是什么样的想法?说不得,这次我李介生真的要厚着脸皮上门去了,只盼着这位老相识能看在大家相识一场的份上,开价稍微低一些吧。”

490.第490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一)

    不论一山一水或者一关一城,乃至一楼一亭,为它们定名的时候,总要有个依据。就像名山必有仙家灵迹,大川适合怀古咏史,关城的名目需要皇帝老儿御赐,楼台亭阁要缺了名士题咏,简直都不好意思见人。

    在星界之门,差不多也沿袭了这般传统。譬如魏野在星界之门临时落脚的月华树巷之所以得名,便是因为有赖一株名为月华树的灵木,也不知道是哪个附庸风雅的家伙移栽入星界之门的。据说月华树花开之时,形如重瓣桃花,在映照月华之时,却是片片花瓣皆如玉质。它的根系深埋地下,则有汇聚五方地气以厚养地脉的灵效。

    比起月华树这个略带几分逸气的名字,还有那些在月华树下发生的才子佳人故事,若是将目光放得更远一些,自然还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参观游玩。

    当人们走过月华树巷的重重云障迷阵,再越过钢铁王座街上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线条冷硬的蒸汽齿轮和铆钉铁甲,从一座浮空法师城堡大厅的壁炉后面钻过一条隐秘狭窄的矿山通道,横穿过地底伫立在岩浆中的接天古铜门,最后从一座形如哭泣寡妇的巨峰前绕过。在这位哭泣的山女脚下,渡过一大片深黯如黑天鹅绒的眼泪湖,便可以来到一座带着维多利亚时代英伦风格的小镇。

    椰壳蟹镇——

    椰壳蟹是一种生活在热带的大型寄居蟹,它们喜欢背着篮球一样大小的房子,忙碌地爬上椰子树去享用椰汁。但是不管从哪方面看,椰壳蟹镇似乎都和这个词关系不太大。事实上,眼泪湖和椰壳蟹镇最有名的出产是一种外形像黑色小水蛇一般的肉食性蚂蟥,它们有着锋利的六排牙齿和猎犬般的敏锐嗅觉,群体猎食的本能让这些眼泪湖蚂蟥喜欢攻击所有经过眼泪湖还带着野餐篮子的家伙。

    说真的,在星界之门,除了生物学研究者和制作魔药的各类工坊,再不会有人喜欢它们。

    椰壳蟹镇的建筑都带着古典时代那个著名的不列颠王国特有的青灰色调,看起来就像是用青灰色的砂岩雕琢出来的屋子。只有小镇中央的钟楼略有不同,它是用惨白的雪花石膏修筑起来的。在一片青灰色的墙体当中,这座从没响过的钟楼就显得格外森冷些。

    就像每个路过椰壳蟹镇的人第一眼看到它的印象,这地方气候湿冷,常年被一层层说薄不薄、说厚不厚的阴霾云层罩着,很难指望它能给这里的居民们一个晴天。

    在这地方居住不怎么舒适,差不多就只有阴雨绵绵和阴云密布两个选项,偶尔还会有狂风暴雨来做不客气的访客。就连星界之门那些差不多无孔不入的各式商业协会,一旦听到“椰壳蟹镇”这四个字,都只能是一副大摇其头的模样。

    不过可不要误会了什么,椰壳蟹镇虽然看起来冷清又僻静,连便利店都找不到一个,但却不是那种一般会被作为恐怖片背景的废弃小镇。甚至那些仿佛从《福尔摩斯探案集》里冒出来的老房子,都还能看见一些它们的主人近来打理的痕迹——

    比如一把被砍得崩了刃口的双手斧,刻满了漂亮的花体字,挂在黑色铁栅栏的上面:“访客须知:房主不是正在新战场奋战,那就一定在前往新战场的路上。”

    一堆被利刃精准切割过的老炮弹,静静地摆在窗台上,代替了花盆,替房主美化着环境。而占据了这些炮弹花盆的观赏植物,则是一些有着紫色萼片和巨蛇嘴巴的半妖化食人花。

    还有的宅院,则显得格外花俏一些,从门柱上装饰的石像鬼到施加了物体活化咒文的狮子门环,再到整个围墙上都被恒定舞光术的魔法喷漆画满了涂鸦:

    “犬牙大队总队长王秋,吃喝滥赌欠下了3。5个亿,带着他的学姐和小姨子们跑了!王秋你不是人!我们出生入死给你干了大半年,你不发雇佣金!你还我血汗钱!”

    没错,定居在椰壳蟹镇的人都是货真价实的星界冒险者,更准确地说,在椰壳蟹镇买房置地的,都是再标准也不过的星门雇佣兵。就像椰壳蟹永远背着篮球大的贝壳上树、下海到处冒险一样,椰壳蟹镇的居民,也都差不多带着自己全部家当,急匆匆地自一个时空点跳跃到另一个时空点,他们没有长远的计划,能在眼前的生意里捞到多少好处才是重点。

    因此上,椰壳蟹镇这里的廉价房就成了星门雇佣兵们的首选。反正对他们而言,这些维多利亚老房子,就只是他们在时空点中转时候暂时的落脚点而已。

    在这些临时落脚点里,被疯长的野草与杂树包围着的那座破落洋馆前,倭海棠树上一个个球果正散发着馥郁果香。总是一身大红色战袄的女武士苏澈,成了葡萄灰色的阴霾天空下,唯一一抹亮色。

    她跨坐在围墙上,将倭海棠树上一个个已经熟透的鲜黄球果摘下来。

    而在围墙下面,刚出师的死灵法师古瑞格斯,正举着一个用巨魔头盔改制成的果篮,接着苏澈抛下的果子。

    单手握着这种外皮光滑、果肉坚硬而带着浓香的果实,用惯了长戈的女武士就像是站在打谷场上端详劳作成果的老农一般感慨着:“今年的收成不错。”

    可惜这种丰收的喜悦,丝毫都没有感染到有着棕黄色长卷发和细瘦手臂的死灵法师古瑞格斯。

    没有收获到预料中的回应,让女武士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果实丢到头盔果篮里,她身子一转,轻巧地一个空翻落下地。

    “好啦,我知道,虽然获得了地狱之炬法杖,但是你这次的死灵法师等级考核又失败了。不过不要紧,比起大部分正统魔法师学派出身的死灵法师,拉斯玛教团的死灵魔法已经很实用了。”

    拍了拍学弟的肩膀,女武士扳着指头数起数:“有些学派的死灵法师,每召唤一具骷髅士兵,需要准备价值二十五个金币的施法材料。单就这些金币,就等于当地一个农场主家庭一年的收入,足够添置一件精制皮甲或者一柄军用长剑的。也就是说,当这些魔法师每使用一次死灵召唤魔法,光花费就可以全副武装起一个见习骑士来。”

    说到这里,女武士很是语重心长地把双手搭在了学弟的肩膀上:“不需要施法素材,哪怕只有死老鼠都能施展死灵魔法,没有法术位限制,保持魔力就有续战能力。虽然在魔法花样上没有那些学究派系来得复杂花俏,但是咱们吃雇佣兵这碗饭的,要的就是小古你这样的魔法师啊!”

    眼看着学弟的一头棕黄头发都像是久旱的韭菜一样蔫吧下去,苏辙扯了扯嘴角,眼珠一转,将左手护腕轻轻一转:“说起来,不就是那些拉斯玛教团的老骨头渣子嫌你的死灵召唤魔法等级低吗?咱们也去雇佣几个偏重正能量属性的施法者,帮你搞一个提升死灵魔法等级的宝贝回来,这样子,我看那些老骨头渣子还有什么话说!”

    “但是我们的身家不够……”

    “戆啊!这种事情怎么能去找同行?那些刚结束游历,又不知道市价行情的学究才是重点!”

    随着苏澈的护腕转动,一道光屏浮现在这对佣兵组合的眼前。

    “最近有哪些返回星界之门的施法者在发布临时组队邀请?”

    将这个问题输入进去,红衣女武士面前立刻出现了大片的名单,基本上都是各色的法师徽记与印章,作为那些施法者在星界之门社交网络上的头像。

    而这些施法者的临时组队申请也是各种各样:

    “本小队所驻留的时空点现急需秩序阵营开拓者,只要肯报名,便有开拓骑士爵位和封土送上,包吃住,包收埋!”

    “诚招调查员,假如是战斗能级在五以下的软弱家伙就请关掉这个页面吧。注意:拥有以下技能与专长的人物请不要应征,包括精神过度敏锐的艺术家、心灵感应类型的异能者、考古学与古籍解读专家。”

    “战争总在悄无声息间来临,比斯柯迪共和国、加雷特狮子团领主国、帕斯提亚修公国、圣哈尔瓦王国共同举办的弗洛尼尔德大陆全项目战争即将开幕。本人诚挚邀请有志成为勇者的年轻冒险者参加此次大陆全项目战争,请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施法者与武斗家踊跃报名!”

    “发现古代仙府遗迹,诚招志同道合的道友前往进行考古发掘。如有意者,请联系队长韩先生。”

    望着这一连串五花八门的临时队伍招募信息,就算老练如苏澈,一时间也有了眼花缭乱之感。然而在这些杂七杂八的信息之间,一个敷衍之极的便在苏澈的操作下不经意地弹了出来,在那个用满盛老酒的青瓷盏当头像的招募信息下,只有一串懒洋洋的留言:

    “仙术士魏野,正在为添置家具烦恼中,有没有愿意来当导购的兄台?”

    望着这条招募信息,女武士难得地卡壳了一下,沉吟片刻,才说道:“这名字怎么听起来好耳熟?”

    古瑞格斯连忙替自家学姐提示道:“好像是在我们才去过的那个三国时空点,遇见的仙术士的名字?”

    “啊,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看起来很没气派的小官!真是可怜的家伙,居然连家具都没有怎么置办,这种穷鬼,又是破邪型道术的专家,说不定正合适咱们的需求!”

    随着女武士一捶掌心,随即就向着这条招募信息发送了应募信息:“枪与诅咒组合,愿意竭诚为您服务!”

491.第491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二)

    月华树巷说是巷子,但论面积,差不多可以圈住大片的青山绿水。

    只是那些好山好水,差不多都被这条巷子里不多的住户们,用各种禁阵、云障、结界给收拢起来,只有云气飘卷间,依稀能给路人留一个“楼阁玲珑五云起,山在虚无缥缈间”的绰约影子。

    老魏家的宅院,在这片住户里算是不怎么起眼,前院的门楼,式样是苏州宅院园林惯用的元宝顶,前院没有照壁,而是以昆山石山为屏,一丛丛九节菖蒲就在昆山石的孔罅间生得恣意张狂。

    绕过昆山石山,便是前庭正堂,堂前碧梧葱茏,石子铺成的小路上,酢浆草、鸭跖草、车前子、通泉草们肆无忌惮地爬满了每一个能够让它们扎下根系的地方。还有许多齐膝高的看麦娘与竹节草,也尽力向着人伸展着它们的叶片。

    “这些野花比上次回来的时候更茂盛了。”

    说着不痛不痒的感想,身为一家之主的魏野坐在石凳上,慢条斯理地拈起一枚盐水豆朝嘴里一丢。

    在仙术士刚刚归来的汉灵帝执政末期的光和六年,这时候已经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凉州牧兼征西将军府,差不多就要被秋收占去全部精力。然而在星界之门,节气永远让人分辨不清,鸭跖草盛开着浅蓝色的小花,车前子长长的花茎笔直地朝着天空。

    陆衍和马超,捧着一个满盛着半黄半绿柑橘的丹漆陶盘,恭恭敬敬地放到仙术士面前的石桌上。

    “老师,这是我和师弟在后宅树上摘的果子。”

    “总算是自家地里的出产,阿茗,不要嫌酸,请用啊。”

    拿起一个半绿半黄的橘子,何茗露出了被迫啃白菜的狮子才会露出的厌恶表情。

    “我可是伤员,老魏你这个小气鬼就拿这种东西招待我?!”

    “我倒是想摆个四个干四个鲜的看盘、八个冷八个热的席面,可谁叫魏某宅子里没有厨子呢?不要说厨子一个没有,后灶我去看了,蘑菇倒生了很不少,可以直接改成菌类培育房来用。放着街边买的这点盐水豆不说,就这几个酸橘子,还是我两个学生爬后园那几棵柑橘树上摘来的——谁叫你在哪等人不好,非要在我这旧宅子守着?说起来,这些日子尝尽了宦游滋味,我都快忘了在星界之门还置了这么一处产业来着。”

    滔滔不绝地堵上了搭档的嘴,仙术从何茗手里拿过那个绿皮柑橘。魏野左手剑诀一转,指尖延展出一道赤线在柑橘周身一环,顿时将这枚老魏家自产的水果削成了八瓣。破开的果肉,被魏野凝成的离火虚剑灼过,恰好封住了柑橘那最容易流出橘汁的破口。

    随手把一瓣橘子朝嘴里一丢,魏野不由得眉头一皱:“酸!”

    在梧桐树上,司马铃轻轻地将一枚枚的五铢钱丢进嘴里,像是嗑瓜子,又像是吃话梅饼,压根懒得去看魏野闲扯淡,目光漫不经心地从远方云气弥漫的山峰轮廓,到根本无人打理的杂草庭园间转来转去。

    一抹红影,恰好就在此刻飘入了司马铃的视线当中。

    ……

    ………

    一手提着果篮,苏澈睁大眼睛在月华树巷那一重重云障迷阵间兜着圈子。虽然明知道这些一重套一重的云障迷阵中不会埋伏着什么杀手,但是属于武者的本能还是让女武士不由自主地做出了戒备的反应。

    便在她戒备心起的同时,一道圆滚滚的猫儿影子猛地落到了她的面前。

    “又见面了,在张掖夜袭叔叔的佣兵大姐头!”

    随着这声问候,司马铃的身影猛地从云雾间钻了出来,苏澈虽然是久经战阵,不至于被她吓着,手里的果篮还是本能地朝后一收。

    司马铃却是没在乎地直接扑了上来,就势将女武士的手臂一揽:“说起来我们家的家长,别的能耐先不去说,得罪人的功夫却实在是一等一的厉害。我还说这次回来星界之门,除了他的搭档,绝对没有新知旧友上门拜访呢。大姐头,快请进!”

    连请带拖地将苏澈朝着魏宅里拉,司马铃还不忘向着女武士身后的古瑞格斯打招呼:“小古同学对吧,对了,你那支萤石法杖还在不在身上,我对你和你的法杖可是印象深刻哟!”

    虽然面前的少女一派娇憨可人的模样,但是古瑞格斯一听到她提起自己的海蓝梦魇法杖,还是本能地做出了施放“白骨装甲”咒文的姿势。

    还不等司马铃将这对佣兵组合拖回魏宅,昆山石后,某个仙术士就一边咬着酸橘子,一边搭了腔:“天地良心,铃铛你这话说得,你阿叔我的方针一贯是‘与人为善,绝不惹事’。说到底,还是那些上门招惹我的人不对。”

    “叔叔的话,只听一半都能把人生搭进去啦!”

    “怎么把我说得跟那些卖心灵鸡汤的家伙一样——”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句,魏野已经站起身,迎了出来:“苏姑娘,古瑞格斯先生,张掖一别,久见了。两位上门造访已经很给魏某薄面,还拿着礼物做什么?”

    苏澈也算是佣兵行里摸爬滚打不少时日,打蛇随杆上的眼力总是有的,听着魏野打趣,她随即就将手里的果篮朝前一送:“听说魏从事回了星界之门,又有乔迁之喜,我们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一篮木瓜是我们园子里的出产,魏从事可千万不要客气!”

    听着苏澈仍然喊魏野当初那六百石的杂佐官称,陆衍面上微微一沉,却是没说什么。魏野倒是不客气地将果篮接了过来:“这光皮木瓜可是个好东西,放在书斋里做清供,果香经冬不散,醋泡、糖渍、炖汤、酿酒也算是佳品。我这如今正愁着没有什么像样果子招待好友,苏姑娘这篮木瓜倒是能让魏某张罗出一樽木瓜酒来。阿茗,酒我这里算有了,肉那边就交给你了——”

    听着魏野越扯越远,苏澈不待魏野与何茗搭档说起相声,连忙出声打断道:“我们听说贵府上刚刚落户,还没有什么家私,所以过来想帮……”

    “苏姑娘愿意当导购员是吗?”魏野很好脾气地笑了笑,随即将司马铃推到了苏澈面前:“正好我家这个丫头跟着我尽在战场上跑,很久没有享受过逛街购物的乐趣了。那么就麻烦苏姑娘你陪她逛逛街,顺便把我家这两个傻小子一起带上,去星界之门的商业区开开眼界?”

    原本是打定主意要和魏野套个关系,再请魏野帮着自家去夺取一件死灵魔法宝物,然而苏澈的盘算到了魏野这里,直接就被打乱成一锅粥。不是说要找导购员帮着添置家具,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带着小丫头傻小子逛街?

    苏澈只能把一应客套都省略掉,从怀里抽出一只画轴:“魏从事买家具何必在星界之门这些二道贩子手里挨宰,我这张时空点定位图,刚好可以带着你去添置些个家当,家具、书画、古董玉器,都是整套!”

    “哦?”魏野听着苏澈解说,饶有兴趣地反问道:“这张定位图什么价?”

    听着魏野问价,女武士本能地就报了价格:“通用点券三百五十整。”

    还不等苏澈反应过来,魏野已经向她提出了交易申请,冒险者终端之间的转账交易,只消一动念便能操作完成,而苏澈给这张时空点定位图报的这个价钱,还比市面上高出一成左右,怎么说都算是她赚了。

    可苏澈等到交易结束,这才一愣——谁要给魏野卖这张时空点定位图了?按照自己的计划,不应该是自己带着魏野去添置家当,顺便修复一下和这位魏从事的关系,好请托他跟着自己组个队,去枪与诅咒组合预定的那个地方,帮着古瑞格斯将那件死灵魔法宝物抢到手么?

    可现在,却是魏野拿着那张时空点定位图,向着何茗一招手:“刚才还说是有酒无菜,这定位图的地点不就正好是一家好馆子?阿茗,咱们正好沾苏姑娘的光,去这家酒楼喝一杯——苏姑娘,我家这些小鬼就麻烦你多照看啦!”

    说罢,魏野一手拉住何茗,二话不说就将定位图地址输入了竹简式终端,转眼间清光弥漫,人已不见。

    在女武士的面前,只有司马铃轻轻地握着自己的冒险者终端,向着苏澈招招手:“虽然叔叔人已经闪了,不过他的钱包我还是能用的,放心放心,我们老魏家不至于坑朋友的钱!”

    不过此刻的苏澈已经不在乎跑路的魏野,而只在司马铃的冒险者终端上死死盯着不放,在那上面,恰能看到账户主人最近的大宗通用点券收益表:

    “光和五年秋,张掖羌乱骤起,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魏野亲率义从兵阵斩尸林君,尽诛叛匪,安定地方。此举断去凉州羌乱半臂,使本应席卷西凉的灵帝末年羌乱只局限于张掖以东——以此功绩,冒险者魏野获得通用点券七千点。”

    “光和五年冬,持节督战凉州平羌事、谏议大夫魏野率义从兵于番和城迎战叛乱羌军主力,羌军攻城多日不能下。此役,魏野阵斩贼酋多名,一举搓败羌军主力,并于阵前尽诛并州刺史董卓、凉州部太守段罔、张规等辈。此举,断去西凉军阀董卓天命,并有取而代之的趋势——综上所述,冒险者魏野获得通用点券一万九千点。”

    “光和五年冬,仙术士魏野会同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散人左慈,合力斩落西凉鬼神之长、祆教战神巴赫拉姆、佛门大鹏尊胜明王贺兰公。至此,仙术士魏野于西凉地区伐山破庙、尽灭无道鬼神,合当仙传留名。因此,在太平道于凉州部获得良好传播态势的同时,西域三十六国与凉州部之祆教与佛教传播的兴旺之势,将受到毁灭性打击——由此造成的深远影响,令冒险者魏野获得通用点券三万点。”

    女武士的目力再好,一时间也不过看见这么几条大头收入而已,却足够她露出自己最讨人喜欢的笑容:“铃铛姑娘,你说吧,想要带大家去什么地方逛逛?我和小古全程奉陪!”

492.第492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三)

    星界冒险者们的园子里,正到了果实成熟的时候,岭南地方,却正是早春二月时节。

    一匹牙口不轻的劣马载着一个年轻汉子走在道上。

    这骑手身量高大,单看骨架也知道是个北客,沿途偶尔有些拾柴挑粪的本地乡人见着这北佬策马前行,都忙不迭让道来。

    那北客沿途偶尔也会勒住马头,向着路上行人问路,显然是个头一回到此地的外路客。然而他那一口带着北音的官话,与此地南音碰在一处,就是道地的鸡同鸭讲,大家听着都不大懂。也只能凭着手势比划,慢慢向南而去。

    这样行了约摸有十几里地,渐渐离了村镇,上了山道,沿途行人更少,让这骑手连问路的人都找不到一个了。

    好在这骑手也是随性,并不是那些行商镖师,倒不急着赶路,只是由着胯下那匹劣马沿路而行。沿途山色秀丽,草木葱茏,与北地风致大不相同,这骑手虽然不大通文墨,见着这般景色也不由得襟怀一畅。

    便这般纵马前行,却见得前方又有二人结伴走路,这骑手连忙一策马,向着前面紧赶几步,追上前去,打算问一问路头。

    他勒住了马,恰好与那二人彼此打了个照面,却见这两个过路客形貌服色与常人大不相同。

    那年长些的路人下颌上蓄着一部短须,眼中隐隐有精光透出,头戴一顶束发竹冠,竹冠后垂着长长飘巾,看着像是个道家装束,却又穿着一袭圆领锦服,有些像是武官的箭衣,只是袖口不曾收窄而已。腰间不曾系着道士所用的吕公绦,却是用一条装着青玉带钩的鞶带束腰,腰间又挂着一条青丝绶带,一个虎头绣囊。

    这等装束,若说是道人,却又偏偏显出一派贵官气度,若说是官人,偏偏又在肩上挂着一口竹鞘阔刃的长剑,长剑吞口上镌着一个离卦卦符,看形制不像是正经佩剑,却是道人驱鬼作法的桃木剑。

    这道人装束特异,他那伴当也是与众不同,一头半长不短的乱发不曾剃了去,也未在脑后结辫,倒似是个久不剃头的武僧。额上箍着一条一字巾般的发带,正面嵌着一方精铁护额,一身短打衣裳,手中提着一条青钢长棍,看着虽然年少,却是透出一股子精悍劲儿来。

    这骑手见得二人形貌,心中暗道:“赵三哥曾经说过,江湖上很多高人奇士都是心念前朝的遗民出身,不甘在鞑子治下做顺民,所以托庇在僧道之中,暗中筹措光复故国的大事。如此说来,这二人便有七八分该是此等人物了。”

    想到此处,他连忙向着二人一抱拳道:“二位爷台,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要到佛山镇,却要向哪里走去?”

    那竹冠道者听得他问话,也将这骑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得他不过二十上下,一头浓发不曾结辫子,横七竖八仿佛乱草,满腮胡渣,面色微黑,显得分外粗犷些。只是身上衣裳敝旧,染着一层灰土油泥,再看他身后包袱打成了个长宽条,分明是收着单刀在内,显然是在外闯荡多时的人物。这竹冠道者轻声一笑,也向着他一拱手:“爷台二字实在不敢当,某姓魏,单名一个野字,他姓何,单名一个茗字,也都不是本地土著,只是过路而已。不过朋友若是问路,倒是问对了人,我们也是要向佛山镇去的,这条山道还在连州的狮子岭,那佛山镇还要由此向南走个二百里才到。”

    听着魏野指路,又听得他也是一口北音,这骑手也是颇有喜色,向着二人道:“原来是魏道长与何兄弟,在下姓胡,单名一个斐字,遇见二位朋友,倒是运气得很了。既然大家顺道,不如就搭个伴,一道走路如何?”

    说罢,胡斐便跳下马来,牵着那马的笼头,便要与二人同行。

    见着胡斐下马,魏野目光一转,随即一拉何茗手腕,向着胡斐笑道:“原来是大战商家堡、义助太极门赵半山清理门户的胡兄弟。既然胡兄弟要与我们两个同行,脚程可要快着些,不然是跟不上我们的。”

    胡斐听着他一口叫破自己来历,以为魏野必是与三哥赵半山熟识之人,不觉又更亲近几分。何况胡家祖上外号飞天狐狸,家传的轻功乃是武林中一等一的本事,还道是魏野心存考校之心,不由得谦谢道:“胡斐这点功夫,哪里帮得上赵三哥的忙?倒是赵三哥对胡斐多有提携啦,魏道长是要与胡斐比脚力吗?”

    听着胡斐问话,何茗一拦魏野,却是抢在了前面答道:“胡兄弟,你不要听老魏这妖道瞎说,要比脚力,你怕是比不过他的。老魏他一贯喜欢捉弄人,对付他的鬼点子,还是不要理会最好。”

    这算是何茗和魏野相处这么久,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奈何魏野在一旁已经打岔道:“刚才我与阿茗已经议定,今日谁先下得狮子岭,赶到神山镇,今日的酒菜宵夜,就归谁请啦。胡兄弟,这是干系重大之事,你若是囊中羞涩,便请牵着马在后面慢慢走道,让魏某和阿茗先论个胜负高下。”

    听着魏野说话,胡斐暗暗一摸身上钱囊,却是只有几百铜钱。然而他一向性情豪阔,却是不肯失了这个面子,暗中道:“若是我输给这道人,只怕会被当作吝啬小气之人。索性我身边还有这匹牲口,论起价钱来也还值得七八两银子,到时候我若赢了这道人,便用这牲口抵账便是。”

    将主意打定,胡斐一拱手说道:“道长要和胡斐比脚力,小弟是欢喜得很。只是我这牲口还请何兄弟帮着看顾着些。”

    说罢,他将缰绳朝何茗手中一塞,自己当即发足疾行。

    见着胡斐施展轻功,魏野微微一哂,负手于背,足尖一顿,顿时身形飘然向前掠去。然而原本凭虚而行的风虎遁诀,却是再难托起身躯腾举而上,却只是滑掠向前,再没有御风踏空的仙家逸气。

    魏野当即就明白过来,暗道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苏澈非要拿着这定位图打算蹭个野队,原来这时空点的力量规则偏重于武斗家一系,术法一道在这里十分施展不开。也亏是我修成的道门真气也讲求身中内炼之道,与内功多少有些相似之处,才没有被全然压制住。”

    虽说如此,但是胡斐见得他负手掠步,身形飘然欲飞,向前斜掠,一步丈余,几不沾尘,分明是一套再上乘也没有的轻身功夫,不由得大为佩服,心中暗道:“江湖上奇人异士果然处处皆是,这样轻功,比我家传的身法更高妙许多,可见武学一道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永无止境了。”

    想到此处,反而激起了胡斐的好胜之心,加快步伐,飞速向前,却是仍然被魏野落在身后数步。两人各自向前,只听得风声呼呼,道旁草木飞快地倒退而过。

    如此紧紧咬着追了不下几十里,胡斐内力渐渐不济,就这么被魏野抛了下去,只是胡斐生来便有一股不服输的韧性,仍然是咬定牙关,向着前方追赶下去。

    待到胡斐到得那神山镇上,却早已是日落西斜,心中不觉暗暗懊恼,向后望去,却根本不见得何茗牵马的人影。若换了个心思灵活的人物,说不得就要疑神疑鬼,疑心这两人是合伙设局,诈了自己的马匹去。然而胡斐初出茅庐,心地诚实,只是暗自道:“我的家传武功也是博大精深,只是我下的苦功不足,所以却输了人家一筹。今日才知道江湖上果然是藏龙卧虎,日后必要勤修苦练才好。”

    他正思忖间,却见一个店伙模样的汉子,正立在镇头,见着胡斐,先是仔细打量一番,方才迎了上来赔笑道:“尊驾是胡爷不是?有一位道爷在小店要了一桌上好席面,正等着胡爷,还请您老人家……”

    这话还没有说完,胡斐身一纵,就向着那小二指着的店面而去。

    他走近那客栈,却见自己的那匹劣马便被店伙牵着正要送去马厩,那客栈大堂上魏野、何茗正坐在桌旁,上面摆着各色按酒果子、冷盘热菜,等他到来。

    远远见得胡斐,魏野便拊掌笑道:“胡兄弟来得正好,今日该是魏某做东,与胡兄弟多饮几杯!”

    胡斐虽然输了比试,然而见得魏野行事颇为豪爽,也不觉生出一见如故之心,向着魏野笑道:“魏道长的轻功高明,我胡斐是彻底服气啦!”

    听着胡斐这般说,何茗已经站起身来,将他一把拉在主位上坐下,瞅了魏野一眼,拍了拍胡斐肩膀:“胡兄弟,下一次老魏再要和你比试,你且不要和他比轻功、比剑术,只改成比拳脚,那就轮不到他在这里翘尾巴了!”

    魏野听着何茗给他漏气,也是一笑:“比拳脚魏某自然不算什么,照我们这样脚程,明日里就到了佛山镇,那佛山五虎门的掌门使得一手好棍法,倒该是阿茗你出头的时候。”

493.第493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四)

    江湖人评价一位武林名宿是不是大侠,标准其实很简单。

    武艺高强,能拼能打,固然不可少,但是江湖人捧大侠,谁管你是身负绝世武功还是惊人业艺?你的武艺再高绝,大家也没有平白捧你的义务。所以自古以来,江湖上口碑最好的人物,还是什么聚贤庄、归云庄的庄主,当世赛孟尝、甘霖惠七省的大豪,别的不说,能让江湖同道时不时上门打秋风的大侠,这实惠处就远远高过什么南帝北丐之流。

    可这般豪侠要做起来,没有横跨黑白两道的产业,兼着坐地分赃的地位,又哪里有那么多闲钱撒出去买好?

    搞清楚了聚贤庄在绿林道上有多少人情、多宽人面,弄清楚了归云庄统帅了江南多少个水贼营寨,才能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胡斐武艺初成,身上原本有红花会三当家赵半山所赠的一笔金银做盘缠。然而少年初出江湖,只羡慕豪侠中人出手阔绰,他又是个古道热肠的性子,见人危难便要舍金散银,这样行事,便是身边带着一座金山也有花光的一日。若不是半道遇上魏野与何茗,说不得就只好起了吃霸王餐、做没本钱买卖的打算。

    次日一早,胡斐在店伙伺候下,用青盐净了口。那店家也甚是殷勤,早备好烧卖、蒸饺、肠粉之类岭南点心,连着一大壶永春茶,送入胡斐房中。

    自康熙禁海以来,明时江南豪族一手掌控的海商便差不多全数废了去,便是一步步染指南亚、东南亚的英、法荷兰、西班牙的商队,也只能在广州十三行与买办们谈生意。一来二去,广州十三行独占了对外贸易之利,虽然赶不上扬州的盐商、山西的晋商,却也使得广州地方富庶远胜它处,使得粤省开始于饮馔上讲求起来。神山镇离着广州不到百里之遥,自然民风也向着广州看齐,格外地讲究口腹之欲。

    送上来的点心不过四样,却是荤素威甜,搭配得颇有章法。胡斐是苦出身,也不管什么讲究,只将各样点心吃了个风卷残云,又满饮了一杯永春茶,方才预备出门去找魏野与何茗。

    他一踏出房门,早有客栈的掌柜陪着笑过来见礼问安,胡斐也不耐打这些虚文,只是道:“我那魏大哥与何兄弟可起来了?”

    那掌柜听着胡斐问话,连忙捧着一个锦囊向他说道:“魏道爷与何大爷一早用了膳,便向佛山镇去了。临走前,魏道爷吩咐小人,说是他们二人久闻佛山镇五虎派的掌门凤老爷使得一手好拳棒,特地要去见识见识,这等事却不好牵连着胡大爷。所以魏道爷特地留下这五十两白银,请胡大爷且在小店盘桓两日,待他们见识了凤老爷的拳棒功夫,再回这里与胡大爷相见。”

    听得这掌柜的这般说,胡斐却是面上一急,一把夺过锦囊,一手提起那掌柜的前襟大喝道:“魏大哥与何兄弟是几时走的?”

    这掌柜见他相貌粗豪,心知不是什么好路数,只得赔笑道:“魏道爷与何大爷才走了半个时辰,他们也不曾骑马,胡爷现在去追,不要多久,便能赶上。小人这便去叫店伙,将胡爷的马匹牵出来罢!”

    胡斐暗道:“你们哪里知道我那魏大哥与何兄弟的轻身功夫出神入化,我此刻便是骑马,要赶上他二人也是为难。”

    他也不屑与这掌柜的多讲,只是问明了去佛山镇的方向,随即就上了劣马,一夹马腹,急驰而去。

    胡斐一路疾驰,清晨出得神山镇,到得佛山镇上,已经是未时过半,早上吃的那些点心早已压不住饥火。这佛山镇乃是广东有名的大镇,有清一朝,佛山铁作名传湖广,又傍着广州城,商旅往来更显得富庶非常。胡斐也无心游赏,心下盘算道:“魏大哥与何兄弟要去寻五虎派较量武艺,拜山投帖子总要讲一讲礼数。我如今饿着肚子,也帮不了他们的忙,不若先寻个地方填饱五脏庙,再去五虎派寻他们不迟。”

    主意打定,他见着这佛山镇上店铺鳞次栉比,客栈、酒肆、食铺开得极多,尤其是十字街口有座坐南朝北的大酒楼,三开间的门面,又高又轩敞,门首高悬着墨地金匾,乃是“英雄楼”三个大字,那三个金字写得方正圆润,显然是极老辣的馆阁体,落款却是广州府同知。胡斐却不知道,广州虽为广东首府,广州府同知却是向来不与广州知府同城,而是分治佛山镇,这英雄楼能请着正五品的广州同知题匾,背后主家的势力不问可知。

    胡斐也不管这些事,只是闻着酒楼中一阵阵酒菜香气飘出,心下道:“管它是英雄楼好汉楼,先进去饱了肚子再说。”

    他将马拴在楼下系马桩上,挎着包袱便要上楼,不想门口撂高儿迎客的伙计,见着他一身旧衣,边角上都结了一层油泥,不说迎客,倒是将胡斐一拦,扯了个哈哈:“客官着实对不住,鄙店今日已经座满,实在招待不下您老。您瞧对面拐角那有家豆腐房,磨得一手好豆花,白嫩嫩香甜甜,好吃又不贵,您老是不是……”

    胡斐见得这酒楼里确实早已客满,座中人物衣饰精洁,大半都是乡绅与富商,觥筹交错,闹攘不堪。只是那酒楼上面,却是寂寂无声。胡斐见这伙计一脸嫌弃,心中不悦道:“这什么英雄楼,原来却是这等势利眼,你不要你胡大爷进门,我却非要吃你一个人仰马翻不可。”

    他一指酒楼上面道:“这上面也是你们酒楼的店面,既然下面客满,我去上面吃也是一样。”

    听着胡斐要上楼,这伙计面上更急,忙将身一拦,似笑不笑地说道:“大爷且慢,这楼上雅间已经被贵客包了场子,不许闲人上去的。何况大爷这身行头,也着实不合适上去,您且听我一句劝,到那豆腐房……”

    他话还没说完,便“诶哟”一声抱着脑袋蹲到地上了,胡斐眼力极好,却是见着一块“马上加官”花样的银锞子正砸在这伙计额头上。那伙计虽然被砸得头上起了肿包,手里却是连忙将这小银锞子攥得紧紧。

    这英雄楼里的堂头,恰在此时奔下楼来,见着胡斐就忙作了一揖,赔笑道:“小伙计不识得贵客,胡大爷,您老两位朋友已经在上面等候多时了,您老请!”

    说罢,这堂头瞪了那撂高迎客的伙计一眼,这伙计知趣,自己将那银锞子送到柜上的蟾口小瓮里去,当下便有帐房先生唱了出来:“魏道爷赏马上加官银锞子二两!”

    这英雄楼订一桌上好席面,也不过是五两银子,这二两打赏一出,楼下那些食客都是一怔。

    乾隆一朝,讲究的便是捞钱,捞钱的道路,不过是官、绅两条,所谓富商大贾,若没有个乡绅的地位,也不过是别人口中肉罢了。至于道士僧尼,除了那些大庙观的主持,领着许多庙产,可以安享清福之外,游方僧道便是连在大山门里求当仆役也不可得,真正是乞丐一样的人物。

    然而今日见着这个道人,衣锦腰玉,分明非富即贵,却不知是什么路数?

    这些乡绅富商窃窃私语间,胡斐也懒得管这许多,自跟着那堂头上了二层雅间,却见满桌水陆八珍杂陈,魏野也不落座,只是临窗远望作世外高人状,只是随着胡斐出现,这位高人就被何茗一把扯了过来。

    那堂头十分知趣,自己退了下去,只留了一个煮酒的使女,替这几位贵客温酒。一股淡淡果香从银壶里散出来,却是在煮木瓜酒。

    魏野也不再扮高人,拉着胡斐就入了座,笑道:“我果然料得不差,胡兄弟是个仗义汉子,非要来趟为兄这潭浑水不可。想来胡兄弟赶了半日多路,应该也饿了,先用一盅汤,补一补元气。”

    说罢,旁边使女便上前来,自暖锅内盛了一碗羹汤,魏野接过,让与胡斐。

    那汤色清澈,里面浮着些色泽如玉、雪络一般的物事。胡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只觉得入口柔滑,又有一股淡淡清香,微微咀嚼间便化了去。随即一股鲜香之味自舌底生出,余香满口。他道了一声好,顿时将这一小碗羹汤吃了个一干二净。

    边上使女见了,含笑道:“贵客,这是鄙店厨头拿手的冬瓜燕窝,用上好山泉滚熟,只用鸡汁蘑菇汁入味,等闲人等是吃不到的,只有真正武林中的大英雄、大豪杰,方才有这个口福。可要婢子再为贵客盛上一碗?”

    见着这使女上前抖机灵,何茗面色微动,正要开口,魏野一拦身边何茗,淡淡说道:“五虎派的门下,眼力倒是不错。只怕这冬瓜燕窝,也不是这英雄楼的厨子打理,而是凤掌门差了家中的厨头来做的罢。”

    听着魏野说破,那使女微微一福道:“魏道爷神目如电,我家老爷最爱与江湖上的英雄豪杰结交。今日听说佛山镇来了两位了不得的人物,心中欢喜得紧,所以特别差我们好生款待贵客,还望几位老爷不要嫌本派简慢了才是。”

    这使女说话滴水不漏,胡斐向她望去,却见这女子看似娇弱,然而一举一动皆隐有法度,身上衣裳随着她举手投足丝毫不乱,分明有极高明的功夫在身。

    然而魏野看也不看她,只是挥了挥手:“既然酒已经煮好,魏某要在此与两位兄弟叙话,你便下去吧。回去时候,代魏某向凤掌门回话,便道我择日自会登门拜山。”

    听着魏野发话,这使女也不多言,又道个万福,方才退下了楼。

    见得那使女去得远了,何茗这才瞪了魏野一眼:“这些地头蛇的做派,你是当过地方官的,高高在上不怎么清楚,可我见得还少?你在佛山镇里露了那么一手冒牌轻功,出手又这么阔绰,这五虎派上下八成把你当成是什么道士打扮的独行大盗,所以赶上来巴结一番。他们又是送席面,又是派弟子服侍的,说来说去,不就是告诉你,他们已经有了防范,按照江湖礼数请你一桌席面再送一份盘缠,请你赶紧走路?”

    魏野对于何茗的眼刀,丝毫没有反应,只是笑了笑,自己持起银壶,斟了一杯刚煮好的木瓜酒喝了,方才一抹嘴说道:“胡斐兄弟不清楚这凤天南的底细,阿茗你这么一大堆说下来,他怎么听得懂?都不要急,坐下来慢慢用饭,这佛山镇的事情,我来说给胡兄弟听。”

    说着魏野却是将袖一拂,胡斐虽看不见,何茗却是见着那温酒的红泥火炉中,十余火星随着魏野一拂而起,在这英雄楼的二楼雅间中隐隐排布成一个具体而微的五方烈火阵,隔绝了内外声息。

    只是这五方烈火阵到了这个时空中,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武道高人真气外放成气墙的特征,倒让魏野平白多出不少负担,只能趁着胡斐不注意,将几枚还神丹和酒吞服下去。

    还神丹落了肚,魏野方才向着窗外一指,说道:“广东地方上,武林门派不多,大半都在这广州、佛山一带。这地方靠着广州十三行,码头扛活、铁作打铁、挖窑烧瓷的苦力,也就不少。这些行当总要雇佣许多青壮劳力,一旦主家苛刻工钱,激起众怒,便有爆发民变之虞。所以不论是码头的工头,还是铁作、瓷窑的主家,都要组织子弟打熬筋骨,学艺练武,大都还兼着民团头目的身份。这广东五虎派,原本便是这些佛山地方上的民团头目组建起来,传到凤天南手里,也不过三代而已。”

    见胡斐听得认真,魏野又给他布了些菜,方才继续道:“凤天南身为五虎派掌门,一身功夫倒也只能算是江湖上的二流人物。不过广东武林,最重的是财势,其次才是武功,倒让这凤天南占了广东省第一高手的名头。这佛山镇上,凤天南开了这英雄楼,倒不为求财,而是为了招呼广东各地来此的江湖人物。除了这英雄楼,还有那专收江湖人稀罕货物的英雄当铺、让江湖人赌钱玩乐的英雄会馆,也都在他的名下。”

    胡斐虽然初出江湖,然而他自小四处漂泊,于江湖上的这些门槛,不说精通,也知道个大概,不由说道:“这英雄楼是招待江湖人的地方,想来那英雄当铺、英雄会馆,便是绿林道上销赃的所在了。”

    被胡斐一口道破,魏野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胡兄弟果然心思灵醒,一点就透。你说得一点不错,这位凤掌门在武林中还有个诨号叫做南霸天,乃是广东省绿林道上头一把交椅。他在广东官场上人情又熟,堪称是最有活力的社会团体,所以也不用他这位广东民团总教头自己去打家劫舍,只要坐在家里,向着山贼水匪抽头,便是天底下最舒心不过的买卖。”

    胡斐听得魏野这般说,不由得面上浮出一丝怒意,说道:“果然是官匪一家,坑害百姓了。”

    见着胡斐动怒,魏野只是微笑喝酒,边上何茗却是狠狠地一拍桌子,怒声道:“这时候也不止他南霸天一个号称正道的掌门人是这等德行,只是这南霸天遇见了我,却要让他试试我这根青钢棍的厉害!”

    听着何茗发狠,胡斐也不由得将身后包袱里的单刀摸出,还未开言,却被魏野伸出手来拦住,随即袖子一拂,撤了五方烈火阵禁制。

    随着魏野袖口一拂,胡斐便听得英雄楼下闹闹嚷嚷,不知道多少人流朝这里涌来。

    他心中诧异,站起身向着楼下望去,却见一个妇人,一手扯着一个瘦小孩童,一手提着一把菜刀。这妇人身上衣裳虽然洗得褪色,然而倒也还算干净。只是她头发凌乱,不施钗珰,看上去几天没有梳洗一样。她一面走,一面只是向天悲呼大叫:“北帝爷爷为小妇人一家申冤哪!”

    随着这妇人一声又一声的高叫,四周也不知有多少人被惊动,一个接一个,纷纷跟随上前。

    魏野一指那越聚越多的人流,向着何茗和胡斐说道:“魏某理事,最看重的便是一个师出有名。若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是就这么直接杀上五虎派去,痛快固然是痛快了,然而后续的麻烦却实在太多。所以须得等一个引子,才好发难,你们看,这引子,如今不就送上门来了么?”

    说罢,仙术士将杯中木瓜酒一饮而尽,也不走楼梯,就从推开的窗户踏了出去。一面踏出窗外,魏野还不忘招呼何茗与胡斐:“还愣着干什么?这妇人仰天喊冤,想来是要到佛山镇有名的北帝祖庙去神前立誓了。下面闲杂人等围得太多,咱们走楼顶,抄近路,看得清楚,办事也方便!”

494.第494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五)

    佛山镇北帝祖庙,自北宋时营建开始,供奉的便是玄天上帝真武祖师。前明正统年间,佛山地方上的士绅,广募善款,将北帝祖庙增修一新,并铸成真武帝君铜胎金身一尊。景泰年间重又增修牌坊、殿阁,加御赐匾额为灵应祠。这么几番营建下来,却也将此处修成了一所远近有名的大宫观。

    原本佛山人每逢初一十五,便要到祖庙中上香,今日却不是上香的正日子。那祖庙中的庙祝、香公,不知道外面闹闹嚷嚷是在做什么,才走出祖庙灵应坊外,便见得一个头发散乱的妇人,一手扯着个孩童,一手提了把菜刀,不知是个什么路数,心下先起了畏惧之心,却让那妇人直闯了进去。

    那妇人身后,有大略知道前后情形的街坊,也有佛山镇上的闲人,熙熙攘攘,有的赶上前去要劝解,免得这妇人冲撞了真武祖师,有的却是不住地起哄叫好。

    只见人越聚越多,从祖庙大殿直到灵应坊后的锦带池,莫不站得满满当当。那妇人只是立在大殿前面,向着那尊北帝金身胡乱磕了好几个头,随即抬起头来,正对着神像大声道:“北帝爷爷,我这孩子决不能偷人家的鹅。他今年还只四岁,刁嘴拗舌,说不清楚,在财主老爷面前说什么吃我,吃我!”

    这妇人说到“吃我、吃我”,又自己颠三倒四地重复了好几遍,随即只是向着地上用力磕头,众人只听着额头撞着地面的声音乱响。

    魏野此刻,便坐在北帝祖庙的墙头,目光只在那妇人身上扫来扫去。胡斐看着这情形有些不对,自己跳下了墙,混在人群里面,却听着四周乡民皆是粤省南音,他听得半懂不懂,只是发急。

    正欲找个会说官话的人问个详细,却听着何茗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胡兄弟是北人出身,这广东话不好懂是吧?老魏似乎看出些什么名堂来,可我肚子里没那么多绕绕弯,就让我讲给你听。那五虎派的南霸天最近新纳了第七房小妾,想要买了这钟四嫂家的菜园,给他的七姨太太修一座七凤楼。可是这钟四嫂家里只有两亩多的菜地,南霸天买了菜地,这一家老小将来吃什么?”

    何茗刚说到这里,却听着魏野的声音又在耳边传来:“胡兄弟,这传音入密的功夫不好使,我看着你边上那个老先生,一口官话倒还讲得利索,你不妨先问他——阿茗,你过来,我这边有个新发现,非和你研究一下不可。”

    这一打岔,胡斐脑子就更乱了,却见旁边有个半老秀才,一面捋须,一面感慨道:“凤翁这回行事也太过了些,那钟阿四只是不肯卖了菜地,也不曾忤犯凤翁什么。这菜地田土极肥,只要肯下力耕种,维持一家衣食,传诸子孙,总是一份产业。何况凤翁也太仗势欺人了些,如今的地价,连田骨带田皮,一亩地总该有三、四十两,他却只肯出五两、十两的小钱,便要买了去,这……”

    旁边又有个年轻秀才,也是摇头晃脑地道:“要说钟家偷了凤家的鹅,这话也很不对头。天底下便有偷鹅贼,也总不能将鹅毛撒在自己田里,让人找上门来捉贼拿赃。何况凤家不过丢了一只鹅,算起来也只是几百大钱,真定了罪名,依着我大清律例,也只是略施薄惩而已,岂能就这样将钟老四拿入同知衙门,罪名未定,先把嘴巴、板子、夹棍挨了一个全套?”

    这两位秀才相公摇头晃脑地感慨,四周的看客听着他们高谈阔论,却是不由得四散开去。只有胡斐,见得这两个秀才讲得头头是道,不由得走上前去,抱拳道:“听着两位议论,那钟老四必然是被冤枉了,两位相公为什么不去同知衙门里为他分辩几句?”

    那年轻秀才见着胡斐衣衫敝旧,像是乡农出身,不由得大皱其眉,将折扇在他面前挥了几挥,像是轰苍蝇一般道:“我辈与那钟阿四非亲非故,有甚可分辩处?何况同知大人明察秋毫,既然判了钟老四受刑,那便是钟老四自有错处,你等乡民只消静待同知衙门日后给个说法便是,却不要混闹,犯了王法!”

    说着,那两个秀才排开人群,大摇大摆地去了。

    听着这话,胡斐胸中气不由得朝上冲,也懒得理会这两个秀才,又朝四处望去,却见一个菜贩模样的汉子缩了头欲朝外走去。胡斐当即大踏步向前,一手擒住这汉子手腕,一手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顶住他的腰眼,低喝一声:“不要动!”

    那菜贩被他用匕首硬顶着腰眼,手腕又被擒住,当下脸色就发了白,却听着胡斐喝道:“旁人都在看热闹,唯独你却背身要走,是什么道理?你若不说出个一二来,我这匕首须饶你不得!”

    这菜贩也不料,此刻竟是祸从天降,只是满头直冒冷汗,他的官话倒还勉强听得入耳,就听他小声道:“好汉不知道,自从凤老爷家丢了鹅,便将钟阿四两个儿子小二、小三捉去问话。那小三子才四岁,凤老爷问他‘今儿早晨你们吃了什么’,小三子便说‘吃我、吃我’。爷台,我们佛山地方,我字鹅字,咬音一样,凤老爷便这般咬定钟阿四偷了他的鹅,丢在同知衙门,打了个臭死。钟家四嫂去探监,却见人都已经迷糊了,只是乱叫‘不买地,不买地!没有偷,没有偷!’小人便是住在钟家隔壁,见着这一家子,男的下狱,女的如今也有些风魔了,心下不忍,只好先走开去……”

    正在这菜贩与胡斐讲话间,却听得那钟四嫂已磕了几十近百个响头,磕得头上破了油皮渗出血来。钟四嫂只是仰头大叫:“北帝爷爷,北帝爷爷,您老大慈大悲,便睁开眼看看哪,这个世道再不让穷人活命了啊!我们家老四给拿进牢里,快被打死。凤老爷又一口咬定,是我们家小三子偷吃了他们家的鹅肉了哪!小妇人如今想不到别的法子,只有请您老人家替我们娘俩做见证,我们家小三子根本没有偷吃凤老爷的鹅肉啊!”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声音却是凄厉犹若鬼哭,明明还是未时,众人却是无端觉得通身发冷,不由自主地离着钟四嫂退后几步。

    却见钟四嫂双目透出红光,当下猛地将小三子朝地上一掼,拔开自己儿子身上单衣,一手握紧菜刀就向下猛砍!

    众人谁也不曾料到,钟四嫂却是突然做出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众人惊叫间想要向前拦阻,已然无及!

    便在此刻,一道箭光直射而来,正撞在钟四嫂手中那柄菜刀的刀柄上,这刀本就是生铁打成,又硬又脆,被箭光一撞,登时断成两截。

    两道人影恰在此刻落在祖庙大殿之上,正是魏野与何茗。

    仙术士站的位置颇为巧妙,正拦在钟四嫂与小三子之间,何茗用了一个擒拿架势,将钟四嫂反架起来。

    胡斐此刻也不顾手底的菜贩,忙挤出人群叫道:“魏大哥,亏是你出手及时,却没叫这位大嫂铸下大……”

    他一个错字未说出,却见那钟四嫂双眼上翻,眼白处只见得一片片发红,皮肤上一条条青筋暴起,全身骨骼咯咯作响,便是以何茗的力量都险些钳制不住。

    胡斐还在诧异间,魏野已经招呼出声:“胡兄弟,你去封了她周身要穴!”

    这一次,胡斐不用再多吩咐,登时运指如飞,连点钟四嫂通身十几处穴道。

    胡斐点穴截脉,魏野目光一冷,挽个剑诀直贯钟四嫂眉心,将一道玄门正宗的清气度了进去。

    随着这道清气度入,钟四嫂哼也不哼,就这么软倒下去,全身异状随之渐渐退去。

    围观的人见着有人拦住了钟四嫂剖儿腹鸣冤,也都长出了一口气,只是依然围拢,乐做个看客。

    魏野盯着钟四嫂打量上下打量一番,眉头微蹙,却顾不得深思,扬声道:“这祖庙的庙祝何在?”

    听着魏野发令,便有一个粗粗挽了个道髻的老儿、一个扫帚眉毛的晦气脸汉子,都穿着一件白布短蜈蚣褂,小心翼翼地走上来,与魏野见了礼:“这位道长,小老儿两个便是这祖庙的香公、庙祝,伺奉北帝爷爷的香火,敢问可有什么吩咐?”

    魏野也不多言,袖子一抖拈出一支笔来,扯过这香公的衣裳便在前襟上草草写了个方子:只有瓜蒌、赤豆、香豉三味。将药方写毕,魏野拿了一块小银锞子朝这老儿手里一塞:“速速按某的方子煎了药来,余下的银钱,就与老人家扯布做一件道袍。”

    这香公得了好处,一面点头哈腰,一面分开人群去了。那庙祝却是将目光到处乱晃,想了片刻才道:“既然钟四嫂一时被痰迷了心窍,闹出这么出事来。亏得这位道长热心肠,将她们母子救了下来,想来服了药便好了,这祖庙是北帝爷爷的道场,不是市集,大家索性就散了、散了吧。”

    听着这庙祝这般说,魏野冷笑一声,不去理会他。旁边胡斐却是一把擒住这庙祝手腕一拧。那庙祝吃疼,顿时不敢再言语,只是将目光不住地四下乱望。

    魏野向着这群乡民高声道:“虽然这位钟四嫂行动鲁莽,想着要活剖了儿子来替一家人洗冤。不过既然她在真武帝君驾前赌咒立誓,那便总要完满她的愿心才好,诸位且不要走,且等魏某与她一家做个见证,看看钟阿四一家四口,究竟有没有偷了那凤天南的鹅吃。”

    听着魏野这般说,围观的人本来就嫌热闹不够大,一个个都站定了步子,只是想看这锦服道人怎样替钟四嫂明辨冤情。

    等不多时,人们便见那香公端着一碗汤药赶了过来,魏野接过汤药,向小三子道:“好孩子,如今想要救你的爸爸妈妈,只有靠你啦。这碗汤药味道不大好,你若怕苦,我给你一粒硬糖含着。”说罢,仙术士将手一翻,掌心便有一粒蜂蜜硬糖,喂给小三子含了,方才叫他将一大碗汤药都喝了下去。

    汤药下肚,不多时小三子肚子里便咕嘟作响,让他不由得哇地一声,大吐特吐起来。这一滩呕吐物中,胃酸气味冲人欲呕,却只有一粒粒的小疙瘩。

    魏野向着四周一招手,喝道:“诸位且看个详细,这孩子吐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当下就有好事的人走近看了,向魏野道:“这是田螺肉,不是鹅肉。原来小三子说的不是吃我,也不是吃鹅,而是吃螺!”

    也有看热闹的外路人,便在那里感慨道:“既然知道钟家孩子没有偷吃鹅肉,想来这家人总算可以洗脱冤屈了。”

    又有人道:“既然知道钟阿四被冤枉了,我们街坊四邻,不妨联名具一个保状,先将钟阿四保出来,再论其余。”

    听着这些人议论,胡斐也是满脸欢悦,放开那庙祝,向魏野抱拳道:“魏大哥真是足智多谋,一场冤案,就这样被你轻易洗脱了去。若是小弟遇见此事,也只能杀到那五虎派,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而已。”

    “洗脱?”

    魏野意味深长地忘了胡斐一眼,轻声道:“哪里能够洗脱了?此事还不能算完,你且等一等,为兄还有些手尾要先弄个清楚再说。”

    一旁何茗已经将钟四嫂扛起,魏野望着那蹭着墙根往外出溜的庙祝,一伸手就将他给拖了回来,冷笑道:“让这真武帝君的道场,少了一件血淋漓的惨事做标榜,怎么我看着你却不怎么高兴?这位钟四嫂既然害了痰迷之症,便该找间客房,让魏某好生诊治诊治。”

    如今这庙祝情知撞到铁板,只得领着几人到了殿后客房。

    进了客房,魏野与何茗将钟四嫂放在榻上,向胡斐一点头道:“为兄要替这位钟四嫂看诊,只留这庙祝、小三子与阿茗打下手便好,也算是为我做个见证。只是胡兄弟你得出些力气,替我守在门口,免得有人冲撞。”

    胡斐不明所以,还是点头出了客房门。

    目送着胡斐出门,魏野方才向着躺在床上的钟四嫂说道:“小三子肚里的田螺肉不好消化,原本只要一帖催吐的瓜蒂散,便能真相大白,为什么你却偏偏不顾母子天性,非要剖腹鸣冤不可?便说是乡下妇人没有见识,可是那一把生铁菜刀,分明钝得厉害,便是要剖腹,也非是常人能一下见功的。我却是想不明白,只是一个寻常粗蠢妇人,怎么就值得这么大张旗鼓?”

    这番话说出来,那庙祝头上见汗、脸色发白,几欲转身就逃,却是被何茗死死按住肩膀,根本动弹不得。

    然而随着魏野走近钟四嫂,却见这妇人猛然坐起,双目透出猩红光芒,浑身筋肉痉挛,只是不断重复:“剖开,剖开,剖开小三子的肚子!”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语,却是丝毫不带佛山地方的南音,却是再地道也没有的北地官话,俨然是一个沙哑老头的口吻。

    对于此等异象,魏野冷哼一声,手拈剑诀,猛地在钟四嫂眉心点下:“别玩了。身体痉挛、口吐白沫、说出不一样的口音,很容易就被那些信十字教的蠢货当成恶魔附身对不对?但是——”

    仙术士中指与拇指一合,之前度入钟四嫂眉心的一点清气,化作缚邪之锁,强蛮地朝外一拉!

    从钟四嫂的眉心被拖出的,是一只古怪的苍蝇般的虫子。它的头部除了两只泛着绿光的巨大单眼,便是一根根分节的卷须,这些像是蚊子口器一般的卷须有节奏地蠕动着,而它大苍蝇般的身躯上分布着五对腹足,都被细小的黑色触须包裹起来。那些如同线虫般的触须带着隐隐乌光,与它背部退化的紫色膜翅间三角形的光鳞,形成诡异的对比。

    “看起来,那个死要钱的女雇佣兵给我们的定位图,指向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啊。”

495.第495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六)

    魏野这化气成锁的手法,是他得了下元太一真形图后,参照青女玄霜真符的封禁之法,自下元太渊宫的六出雪符与洞阳离火之间结合出来。虽然只是运使气机的法门,但其中对气机掌控却可说是巧妙细微,比起魏野初修成道术时候,只是一味用洞阳离火烧过去,更见得精进许多。

    可是将这只怪虫从它附体的钟四嫂身上半拖出来,魏野却是眉头一皱:“蛊虫?不对,这玩意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处于半虚半实之间,反倒近于鬼物,这倒是奇了……”

    仙术士还在沉吟,何茗已经开口打了岔:“管它是鬼是怪的,先把这虫子取出来再说,不要你忙着研究这鬼东西,却害了这大嫂的性命。”

    听着何茗吐槽,魏野嘿然一笑,从袖口中倾出紫鸦飞火葫芦,对着那怪虫拨开塞子。那怪虫见着客房窗前有几缕阳光,却是吓得吱吱乱叫,只是被魏野用真气困锁得不得动弹,正惶急间,见着紫鸦飞火葫芦口上紫光闪动,生出庞然吸力,它也不辨好歹,自己就拼命朝着葫芦里钻下去。

    这怪虫这么肯配合,只听得紫鸦飞火葫芦肚里咕咚一声,便将这怪虫收禁起来。

    魏野收了这怪虫,何茗兀自不放心,一记手刀打昏了那庙祝,走上前来替钟四嫂把了把脉象,又看了看她的瞳孔,确定这苦命妇人只是一时昏睡过去,方才放下心来。

    他在这里照料钟四嫂,魏野一面托着紫鸦飞火葫芦,向着星门数据库发出了超自然生物鉴定申请,一面又摸出一小块山楂糕来,放到小三子手里,露出一个自认最和善可亲的笑容来:“小三子,叔叔请你吃点心,你给叔叔说说,你妈妈今日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好不好?”

    虽然魏野的笑容非常真挚,但小三子只是抓着山楂糕,含混不清地道:“财主老爷……老爷……财主老爷……”

    “财主老爷?是欺负你爸爸妈妈的财主老爷?”

    听着魏野问话,小三子先是点头,又是摇头:“老爷、财主老爷。”

    魏野听着小三子含混不清的话,沉吟片刻,才说道:“老爷是一个,财主老爷是一个,对是不对?”

    这一回,小三子方才点了点头。

    魏野拍了拍这孩童的脑袋,让他做到椅子上去,自己展开竹简式终端,打开了数据库里的地图搜索功能。

    “嫌疑者,凤天南算一个,嗯,另外一个老爷……佛山镇有五个衙门,除了广州同知署,还有五斗口巡司署、游击署和千总署——阿茗,你觉得这小家伙说的是哪个衙门的老爷?”

    “这个我不知道,但是比起来翻地图,我倒是劝老魏你一句,你这个造型就别对着小孩子笑了,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发糖果的怪叔叔一样。”

    “那对你笑就可以了?”

    “你笑起来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当然更不可以!”

    “好了先不讨论这个,至于这庙祝,一会再审也来得及,差不多也该把小飞狐叫进来了——”仙术士一脚踹开了趴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庙祝,作势要去开门,却觉得靴尖似乎触着了那庙祝后背一团软肉。

    若是平时,这点小事魏野也就随便放过去了,然而此刻他不由得多了个心眼,俯下身去,揭开了那庙祝上身白布褂子,朝着背上看去。

    粗看起来,这庙祝的后背既没驼,也没有生肉瘤,,只是在肩胛之间那一截脊椎的地方,不知用什么手法烙着一个异样印记。

    仔细观察的话,那像是三条人的腿脚在奔跑的样子,三条腿以顺时针的方向扭曲相连,将外围的圆环恰好等分成三等份。

    魏野注视着这个印记,随即取出一束太平贴,将自己的食指包裹住,轻轻地按上了那块烙印着三足印记的皮肤。

    就算隔着太平贴,魏野还是能够感觉得到,这块烙着三足印记的皮肤下面只有大块的肉与结缔组织,而那一段脊椎骨,却是不翼而飞,像是凭空从庙祝的身躯中抽走了一样。

    望着那个乌青色的印记,仙术士沉默片刻,还是展开了竹简式终端,将整个印记扫描下来,随即联通了身在星界之门的司马铃。

    不出意外的,出现在竹简式终端对话光屏上的是一张圆圆的猫脸,细看去,似乎还带着一点可疑的红晕。

    “铃铛,你喝酒了?”

    “没有啊,只是发酵过的梅子汁而已,呼呼哈哈……叔叔我给你讲,这家店做的烤牡蛎相当好吃哦!就连小哑巴和孟起都吃得很开心!叔叔你记得他家的店名是猫味居,记得点赞给好评!对了,这里我还认识了不少同行来着……”

    “同行指的是法学专家还是猫系生物……算了,在你变成醉猫之前,有个奇怪的印记你帮我查一查,记得跟你在一起的除了苏姑娘还有古瑞格斯这个死灵法师对吧,印记纹章学上面他们应该算是专家,有问题你可以找他一块解决。作为利益交换,我就不追究他们带着你和两个未成年小鬼来泡酒馆这档子事了。”

    “可是叔叔,神秘学上面你不也是专家来的吗?”

    “真不巧啊,本人的数据库权限主要侧重在道术系统中,而这个印记怎么看也不是我的专门科。”

    一面将这个三条腿的印记传输过去,仙术士按了按眉心,叹息一声:“剩下的情报,还是等这位钟四嫂醒来以后再说吧。”

    但是在钟四嫂清醒之前,一个更坏的消息就传到了这座在官面上叫做灵应祠的北帝祖庙之中。

    听着这个最新的消息,让魏野脸色一沉:“什么?广东同知衙门把保状退回来了?理由呢?”

    带回这个消息的胡斐,只是咬牙:“同知衙门说,广东同知给钟阿四上过刑,便把人押到千总衙门去了。说是拿贼的小案件,犯不着让同知老爷去审,现下人就关押在千总衙门大牢里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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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仙踪介绍:
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