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6.第436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一)
这些陌刀武卒身上,那黑血中暗含的怨戾之气实在是太过容易辨别,其中那一股至死不改的狂热心念,这些时日以来,魏野更是见得清清楚楚。
那分明便是凉州那些信奉祆教的羌人至死也不改的狂信之念,被人以绝大神通演化而成!
至此,贺兰公在这场凉州羌乱中,那甩手掌柜兼猪队友一般的表现,魏野终于有了些了悟。
在这位贺兰山神眼里,什么祆教的战神、佛门的明王,乃至凉州鬼神之长、形同割据的小东岳,都不在他眼里。人间各路信徒、鬼神妖魔眷属,别人恨不得抓一样是一样,用来壮大自身势力,但在贺兰公眼中,这些属于他的势力虽然说不上是负面资产,但也只是些用来交换更大利益的筹码。
对于这位几番斗法的对头,魏野还是不清楚这贼鸟到底所谋者在何处。
不过既然你所谋者大,那么替你多添些麻烦,仙术士可说是当仁不让。
坏事永远比建设要容易许多。
正打算在下面战局中掺上一脚,魏野跃跃欲试地抬起手,眸光微侧,却发觉白鹿云车之上,韩众端坐不动,只是注视着两军冲杀的战场。
看着韩众这一派大将持重之风,自诩也算是带过兵的仙术士也有些讪讪,只是挨过来,抱拳问道:“韩君前辈,眼见得下面那些敌军,虽然有怨戾之气缠身,又这样悍不畏死,放到人间,固然是一等一的强军,可终究只是平常。若是前辈施展法力,这些敌方的神军,又哪能有抗手之力?”
韩众轻轻瞥了他一眼,也不回答这问题,倒是向下一指,淡淡反问道:“这敌军之中,时时飞起的符箭,你可认得?”
听着韩众发问,魏野也是赔笑,点头道:“自然认得,这符箭仿自晚辈的六甲箭,虽然是似是而非,但推敲其中符意,俨然也是玄门正宗。晚辈借此符推演,倒是将自家的符法完善了不少……”
他话没说完,韩众便冷着脸一拂袖子:“那魔头能模仿你的六甲箭,自然也能描摹别样神通。”
这句话,韩众说得极慢,然而一字一句间,却隐隐有一番不同情境,随言而展。
魏野只觉得四面重又回到了中天云海之间,赫然又是贺兰公的巴赫拉姆战神法相与下元太一君驾前三部护法尊神对峙、冲击的一幕。
虽然韩众所展现的情境,尚不足全然描摹出那场神力冲突之变的真意,却仍然将当时战况表现得活灵活现。
随着巴赫拉姆法相一声长啸,身后雄鹰、骏马、公牛、羚羊、野猪、侏儒诸般化身纷纷涌出。
而下元太一君驾前、十二大夫、八卦神吏亦是怒喝连连,各持兵器,直冲而上!
便在神力化身与护法尊神对冲瞬间,巴赫拉姆法相,越过战圈,身化一道金光,向着下元太一君所乘的墨螭玄云之辇冲来。
然而这一道金光不及冲至下元太一君面前,随侍在下元太一君身侧的司命、司录二仙官,便将手中金书玉册一挥,顿时虚空之中清光结形,一道符文无端而生,硬是将这道金光牢牢抵住在半空。
不仅仅是抵住了巴赫拉姆法相化成的金光,符文在虚空中盘旋无停,四周隐隐有风吼之声冲荡!
风吼凭空而起,便有万千雪符自天、自地、自南北东西、自上下八方齐聚而来。
雪符十方汇聚,五城真人为首一员将宝印升起,余下四位真人手中法剑、符节、如意、灵幡皆随印而动!
五件玄门之器正按五方之位,将巴赫拉姆所化成的这道金光牢牢围困,而在五件玄门之器形成的包围圈中,风吼雷鸣自静处而起!
万千雪符凝成道道贯天锁地的晶玉之锁,牢牢扣住了巴赫拉姆法相。金光受此莫大神通封锁,光凝如实质,竟是将巴赫拉姆法相重又逼得显出形来。
便在此刻,巴赫拉姆面上却是噙着一丝嘲讽笑容,那欠揍欠扁的气质,倒是与魏野有三分相似。
一笑杀机生。
原本与八卦神吏、十二大夫厮杀于一处的雄鹰、骏马、公牛、羚羊、野猪、侏儒诸般神力化身,就在此刻,猛然爆裂!
神力化身自爆,带起无边光热,就在这绝决的自爆中,八卦神吏、十二大夫,难当这极有和平宗教风格的神躯自爆炸弹,神君真形纷纷随之爆裂!
然而就算是如此的自爆之威,也未能撼动那贯穿天地的镇神玉锁分毫。五城真人,面色无改,依然催动各自所掌的玄门之器,加固晶玉之锁。
可若以为这只是巴赫拉姆的弃卒保帅之举,那便是大错特错。
就在巴赫拉姆化身爆裂而生的热浪四面升腾,尘柱烟云聚若芝盖的瞬间,化作了点点光尘的巴赫拉姆化身神躯,就这么附上了残破不堪、几欲散去的八卦神吏、十二大夫真形符篆!
这些巴赫拉姆神力所化生的光尘,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在八卦神吏、十二大夫的真形符篆上聚集,急速地修补各处破损。不过一息之间,真形符篆为骨架,巴赫拉姆神力为皮肉经络,便如沙土聚形,将八卦神吏、十二大夫,重现于天域之中!
只是,此刻这八卦神吏、十二大夫,已经半身玄门气息、半身外道神力,变成了一种很古怪的混种存在。
而这被巴赫拉姆赋予新生的八卦神吏、十二大夫,重现于天域之中,随即就向着五城真人扑杀而来!
说是扑杀也不确切,这些混种神真目标极为明确,就是冲着那宝印、法剑、符节、如意、灵幡五件玄门之器而去!
还不待五城真人有何动作,八卦神吏、十二大夫那刚刚重新结形的身躯就这么前仆后继地撞在了五件玄门之器上。
宝印、法剑、符节、如意、灵幡五件玄门之器之上乍然亮起灿然灵光,欲一举将侵袭而来的外道神力化去。然而这一股外道神力间却混杂着八卦神吏、十二大夫的真形符篆,恰与五城真人出自同源,正如泾渭合流,纵然清浊二分,然而却不能阻止二者相融。
不过瞬息,灵幡光华不再,如意遍体灰暗,符节云篆涣散,法剑通身死锈,就连位在中央的宝印也是布满裂痕!
随着这五件玄门之器异变,原本按照五方五行之色身披法衣的五城真人法相,也随之变成了一色死灰。
就在此刻,融入五件玄门之器中的巴赫拉姆神力再放出冲天金芒,一种似是而非的玄门气息重新游走于这些象征着五城真人权柄的玄门之器中。一应灰白死锈之色一扫而空,然而随着玄门之器被染化,五城真人法相也随之气息大变!
五城真人气息骤改,原本维持那镇神玉锁的阵势不破而破,而下元太一君,此刻只能亲身对上面前的巴赫拉姆。
司命、司录二仙官还欲上前拦阻,却被下元太一君法相猛然震开,随即,下元太一君与玄云墨螭之辇就这样直接撞上了巴赫拉姆法相。
至于此处,所能见者,只剩下冲荡无息的光与热。
……
………
魏野的心神自韩众所重现的神力冲荡的意境中恢复过来。
虽然面前这位韩众,只是正主所留下的仙灵化身,可就境界而言,还是要比魏野高明不少。魏野自己在天域之顶、经坛玉简中所见到的下元太一君与巴赫拉姆法相之争,只能勉强窥见些断鳞残爪,可通过韩众这一番妙境反照,魏野倒是得益甚多。
至少,对于巴赫拉姆、或者说贺兰公的目的,魏野倒是有了新的见解。
不论是祆教战神巴赫拉姆还是佛门护法尊胜大鹏勇父明王,都是贺兰公直接进入原有的神灵体系之中,而那个神灵体系再依照贺兰公的力量与境界,给与相应的地位待遇。
这从本质上讲,就和贺兰公身为贺兰山神而名义上为东岳所治一般,双方的关系其实不甚密切。不管是“战神巴赫拉姆”还是“尊胜大鹏勇父明王”,皆是相对独立于整个体系之外,倒与灌口二郎真君听调不听宣的藩镇做派相似。
然而这一次,贺兰公却是极为积极地要融入这玄云之海、乃至整个太一紫房的玄门体系之中。
说融入不妥当,贺兰公现在就像是一个超级蠕虫病毒,不断地进入太一紫房的玄门体系,又不断地复制、篡改原有体系,将之变得似是而非。
这不是要融入玄门体系,而是……
篡夺!
一念通达,魏野却是有些笑不出来了。尤其是战阵之上,黑衣鬼吏所摇动的幡旗,那幡旗之上的“上上太一道君”,实在是很刺眼。
谁是“上上太一道君”?不是旁人,就是贺兰公在他预备篡夺的玄门体系中,为自己所立的名位。
而“上上太一道君”所针对的,便是如今道门中最为重要,为太平道信仰核心的“中黄太一君”!
难怪张角这位太平道的最高领袖、大贤良师,会放下他那形势一片大好的造反计划,隐姓埋名、直入凉州。
不管是左慈这位清修学仙之士,还是魏野这个略略与太平道有些香火情的仙术士,都不是大贤良师张角的关注目标,凉州边地的平叛之战,也不值得大贤良师亲自出手相助。
这位太平道最高领袖,从一开始,就是来阻止贺兰公登上这“上上太一道君”之位的!
原本是汉人与羌人的战乱,因为魏野的插手,变成了仙道与神道之争。
而此刻,贺兰公、张角、左慈、魏野之间,横亘的,却是一场这个时空之中玄门体系主导权的争夺。
可惜魏野直到此刻才了悟过来!
为什么太渊九真如此迫不及待地认可魏野,甚至要许之以下元太一君的位业?
因为在这个时候,能有机缘进入太一紫房、进入玄云之海,又身负精纯道术的人,只有魏野一个。
大家都没得选。
不管是魏野,还是太渊九真,甚至进入了这名为太一紫房的无边玄妙世界之中,此刻不知道与贺兰公对上没对上的左慈、张角。
现在能做的,就是全力阻止贺兰公这头贼鸟!
韩众瞥了一眼面色数变的仙术士,终于开了口:“你这后生,终于想明白了?此间战事,皆是末节。老实去天域之顶,参悟道法,继任下元太一君之位,使得那魔头不得统御三元,成就他的莫大野心,方是你如今至重之事!”
听着韩众这般说,魏野倒是宁定下来,将目光由天顶至海面巡视一遍,忽地一笑:“韩君前辈也莫瞒我,后学小子敢问一句,我那前任,与我相比,神通道力如何?”
这个问题一出,韩众倒是没有立刻开口,略沉吟了片刻方才答道:“虽然不若皓月萤火、白云黑泥之间那般天差地远,但彼为金玉,汝为石璞,当无疑义。”
看起来,为了免得伤了继任下元太一君的面子,也是教韩众斟酌了好一番。
魏野倒是不以为意,轻笑道:“倒是多谢前辈于我留下些面子。不过既然我为石璞,那就算是继任神位,成就新一任下元太一君,仓促之间,纵然有心防备那贼鸟暗手,可要遇见巴赫拉姆法相再度来袭,则小子能抵挡多久?”
这次韩众也懒得给这厮留脸,直接了当答道:“纵然九真合力,以你资质道力,也不过十死无生之途。”
听着韩众断言,魏野就笑得更加灿烂:“既然就算小子成就了下元太一君之位,也不过是稍稍延缓些败亡时候,这买卖实在是做不得。若是小子身死道消,此时此刻,前辈们又能去何处寻到一个够资格被抓壮丁的人物?”
不待韩众反驳,魏野就凑了上来:“既然如此,倒不如让在下再留下片刻,看一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起码,先把那贼鸟留在玄云之海的这钉子拔掉也是好的。”
他这里软磨硬泡,韩众索性也不理他,只是将目光投入在玄云之海那冰晶浮桥的战事上。
而魏野的目光,却没有关注那隐隐有败退之势的银甲神兵,而是落在了云层间飘飘洒洒的雪符上面。
玄门术法,在贺兰公的魔染之法面前,便少不得要演化出似是而非的贺兰公版本。这不仅仅是拷贝抄袭,也是贺兰公在本能地丰富他的体系,是整个篡夺玄门计划的一环。
虽然那洞阳六甲箭的魔染版本,到头来反而便宜了魏野。
但是,作为玄云之海最为倚仗的雪符神通,为什么却不怕贺兰公的魔染之能?
心头由此一问,自进入玄云之海至今,一幕幕画面骤然流转心头。
天域之顶,青女化霜雪引路。
下元太一君与巴赫拉姆相争,雪符自十方而来。
此刻,两军对峙在冰晶浮桥之上,又是雪符自天而下,成为了白帐主这支陌刀武卒军团的最大威胁。
雪符、青女、天域之顶——
这雪符神通,乃是自玄云之海这一方天地本源之中化出!
只要白帐主一日不得掌控玄云之海、下元太一君之位一日不得易主,那么他便对此无可奈何!
魏野面上一片恍然,随即就在白鹿云车之旁坐下,只来得及对韩众道了一声:“在下有一事想要验证,请韩君前辈成全”,就不再言语,全副心神都落在了那漫天挥洒的雪符之上。
韩众微微皱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袖子一挥,便有层层云朵涌至,遮掩住了仙术士的身形。
……
………
“末将等心意如此,请司马娘子成全!”
随着李大熊下拜的,还有魏野自张掖起家以来,一手使出来的这些将校。
不用说,马腾也在里面,还是列在最前头的,只比李大熊落后一个身位。
然而在他们面前站着的,却是白衣绯袴、还只是个少女的司马铃。
迎着面前众将官的目光,这个看似娇憨不知世事的少女,目光却是犀利莫名,挨个地将这群大男人审视了一遍。
“刚勇、机敏、敢于任事,我家阿叔倒真是使出来一班好男儿。呼呼,等他刷了副本归来,见着你们这群好部下,说不得就要得意得鼻孔向天、尾巴上竖了吧?”
编排着魏野,司马铃的目光却是一冷:“我可是先说清楚,这凉州的羌人已经被打服,离着灭其文法、绝其宗嗣,彻底融入汉人之中,也只剩下一步。至于抢功的货色,也差不多被我家阿叔料理干净,只等着露布飞捷、献俘阙下,各位的前程皆是远大,荣华富贵更可传家,只要现在退上一步,便有一个荫子封妻的结局,不知道要羡煞多少旁人。你们——”
这番话,声音不高,还带着女孩子特有的柔嫩嗓音,然而语调铿锵,却是带着金石之坚,落地有声!
“——你们想清楚了不曾?我那阿叔此刻遁入的地方,乃是邪神盘踞之地,这等鬼神征伐的事情,你们便是去了,九成九便要埋骨异域,魂魄都不得返乡!想清楚了这一点,还有没有想要去的,自己站出来!”
然而随着司马铃的话语,她面前半跪行军中之礼的这些军汉,却是丝毫不为动摇,以李大熊为首,纷纷立起:
“司马娘子,末将愿去!”
“司马娘子,小校愿去!”
“杀光了羌人,可那邪神不除,将来还必祸害后代子孙,我愿去!”
“追随主公一路,这辈子也算是值了,现今主公去九天之上征讨妖神,俺焉能不去!”
“俺们都愿去!同去,同去!”
在这一片声音中,李大熊走上前去,向着司马铃再行一礼:“司马娘子,此间情势,看似危机重重,然而细思起来,却是利在我部。那妖神贺兰公,两次化身降圣,皆是败于主公之手,不论他根基如何深厚,也是元气大伤。与主公所布下的五方烈火阵以神通相争,更是耗损奇大,就算在那天上宫城所在,也同样不见得能将养回来多少。就算那太平道人指望不上,可左老仙师也同主公一同杀了进去。有主公与左老仙师联手,不多不少,又是个镇守番和城的格局。就算一时不能取胜,我等协力,为主公阻住对头那些鬼军滋扰,让他与左老仙师能够安心行法,这便又多了几分胜算!”
司马铃倒是讶异地看了一眼李大熊,随即嘻嘻一笑:“熊大叔,行啊,这才真像是个军团长的样子!不过,我不能让你们去得太多,要是折损严重,叔叔回来肯定要找我麻烦!”
不待底下这些新晋将校鼓噪,司马铃已经将手一摆:“都听我说!”
一嗓子镇住场面,司马铃方才继续说道:“上面那场斗法,不比你们寻常征战。要想插入上面战局,非得是高手不可!这将,我来点,没点到的,自然是你们武艺稀松、本事不强,不许你们吵闹,自己归营打熬筋骨、演练武艺去,听清楚没有?”
被这少女猫威大发地一通训,还真隐隐有了点叫人沉肃的架势。
便见司马铃将手一指,就落到了李大熊与马腾身上。
“长话短说,那就是你们两位了。”
说着,司马铃一转头,向着其他兀自愤愤不平的将校一挥手:“选他们两位,自然有选他们两位的道理,你们别不服!现在,听我口令,向后——转!齐步——走!”
这边一面打发,司马铃一面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两名自己挑出来的援兵:“熊大叔的能耐那是没得说,至于马叔你,到了那边还请多多保重。”
马腾虽然也算是有点家学底子,然而对如今这个场面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只好一拱手:“下官必不辱命。”
司马铃也不在乎什么,只是从袖口里摸出一支通体隐隐附着神光的鹰毛,望空一抛。
鹰毛脱手,四周光线骤然一暗,仿佛都被鹰毛在虚空中划开的那条缝隙吸收了进去。
在缝隙的那头,隐隐能见波涛伏涌,巨岛横亘海面。
而就在缝隙出现的瞬间,原本一直是陆衍沉眠的巨大树茧,此刻却是骤然有了反应!
叶片、枝条、根系,都如同活物一般,蠕蠕而动,从树茧内部,更是有一股纯净而强悍的生命气息,直接涌了出来!
可那道裂隙只不过出现了片刻,随即就消失于无。
失去了感应的目标,树茧中涌出的那股纯净气息,顿时有些茫然,它腾入天空,又俯冲入地,最终却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幼犬,有些落寞地缩回了树茧内部。
……
………
玄云之海上空,白鹿云车伫立。
拉车的白鹿时时不安地刨动着蹄子,一副被战场煞气惊扰的模样。
然而在白鹿云车四周,云气弥漫,上下流动,虚实难辨。
也正因如此,谁也没有发觉,那白鹿云车之侧,有一小团云气,时时变化不息。
有时云气横亘若岭,有时云气耸立如峰。
随着云气变化,时时犹有损耗,但偶尔见得火光微闪,这点损耗又重新补完。
然而随着云气变化一重,周围的气温也是不断降低。
就连韩众所乘的白鹿云车,车辕、车盖,都微微笼上了一层寒霜。
对此,韩众毫无恼意,反倒微微颌首,面色不知不觉间,变得霁和许多。
云中那个小子,他是清楚的,一身道法,全在“阳火”二字上下功夫,纯然就是个活动的人形火团。
然而此刻,以离象真形试演雪符冰寒之机,上手却是如此之快!
也不知道这小子的师门长辈是何等人物,竟然調教出了这么个符道怪才……起码不是向上元、中元而去的那两位。那两位的道行虽然醇厚,术法也自精妙,但路数与这小子都全然不同,不要说是师长,就算说是同门都不可能。
就在韩众思索间,身侧云气骤然气机再变,云气蟠结,似有一道符文凝出。
心知此刻绝不容外力打搅,韩众修眉微挑,便又有数道云气遮护于外。
然而那似凝将凝的符文只是微微一旋,随即又破灭。
魏野在云气中叹息不已:“这还是不对,似乎还少了那么一点什么……”
韩众微微一笑,却是主动向着这惫懒小子开了口:“后生,你可知道,吾以何术而成道?”
“啊?”没留神韩众突然提到这个话茬,魏野沉默片刻而后道:“当年燕王好神仙之术,请韩君前辈为他炼长生不死之药。丹成之后,燕王却突然生疑,生怕不死药变成速死药,不肯服食。前辈一怒之下,吞丹自证,却因此有了成道之机。后来始皇嬴政欲请先生重操旧业,先生便借着寻药的当口遁去,终成仙道,乃是炼丹之术一脉的顶尖人物。”
听着自家生平被魏野娓娓道来,韩众点了点头:“那你可知,丹鼎炉火之事,何事最重?”
云气之中,魏野也是抓头:“我对炉火之道,研究不深,只是炼些九转灵砂拿去书符,哪敢在韩君前辈面前卖弄。若要说的话,则是伏火之术?精通伏火之术,便能免得硫磺爆了丹炉,这确实挺重要。前辈,可是有什么丹法、丹方要传咱一个?”
听着魏野信口乱说,韩众不由得脸色又黑了点,然而还是按捺性子道:“安炉设鼎,烧炼丹药,以内气自正,外气不杂为要。内气自正,则流转自在,外气不杂,则药性纯一。这等道理,原也不止用在炉火烧炼之事上。”
魏野盘膝坐在云上,指尖点画无停,听着韩众说起这炉火之术,手中却是微微一顿。
便是这一顿之下,一枚新试验的符篆就此崩解消灭。
然而魏野却是丝毫无觉,只是喃喃念道:“内气自正,流转自在……流转自在……”
他在这云上摹写那道雪符已有多时,加上之前就将雪符形貌用竹简式终端拍摄下来,对于这道符篆散形解构再聚形重建,已有近千遍。
这便是将雪符中的含义不断解读、重现的过程。
然而总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自他手中重现的雪符,虽然也带着一股封冻之意,也能够引动四周云气波动,也能够感应这片玄云之海上的壬癸水精。
但还是少了一点。
少了一点横亘天地,如玉柱,似冰山,那似乎要冻结一切的封禁之意。
魏野看着那渐渐湮灭的又一枚失败品。
封禁,要如何封禁呢?
心神中,那个不知被散形拆解几遍,又不知被聚形重构几遍的符篆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如何流转自在?便要顺其气,文不通则气不顺,而不通在何处?
在强求而不自然。
微微闭目,仙术士指尖自然而然地动起来,指尖点画,先是一横,而后一竖。不复之前那强自模拟而出的冻意,而是由着这一横一竖自然延展。
延展于云上,延展于水面。
玄云之海与巨龟之岛交接之地,水畔石面忽起一支斜刺,晶莹剔透,直入水面,而后,横枝斜倚,竖枝重生。
横横竖竖。
竖竖横横。
冰凌如树,横竖错杂,便成了光洁如镜的冰面,将水波涛澜都安抚在了镜面下。
这冰面还显得有些单薄,只要波澜冲起,很快就会碎成块块浮冰,可若冰结百丈,白霜银毫,层层而来,又当如何?
那冰枝初起之地,石上银霜满布,看着出乎意料地美丽。
韩众侧过头,望着那云气间,新一道初生的符文。
不再是青女飞雪而成的雪符根本之形,横枝竖干,交错而成,变幻无停。一时若重林似剑,指而向天,一时若芭蕉逢雨,叶叶向地。
又变化若菱花浮水,牡丹迎风,变化不停。
但怎么看,都和雪符没了太大关联。
然而这一道寒气蔓延,却让冰晶浮桥之上一道宏大杀气,骤然而升!
除了杀气,尚有实际的威胁。
便在杀气升腾同时,云天之上若有感应,洁白云朵瞬间变得一片乌黑!
黑云弥漫间,便有人头戴墨玉芙蓉冠,身披玄云之衣,足踏乌舄,现于云上。
云间不止此一人。
又有黄冠绛袍、白履青衣,隐隐浮现。
正是早已被贺兰公魔染的五城真人!
韩众第一时间有了因应,座下白鹿云车飞腾而起,带起云涛阵阵。云涛之间,雪符受法力催动,顿时化为道道无柄小剑,便向着五城真人杀来!
一时间,云天之上,晶剑纵横,更掩护着条条玉蛟寒螭,往来腾跃!
然而如此阵仗,那五城真人看都不看,玄衣真人首先将手中灵幡摇动,便见黑云阵阵,弥漫空中。
又有那青衣真人,将符节高举,便有隆隆雷响,自天际滚过,打在人的心底,无端便生畏怖恐惧之心。
眼见得数头玉蛟已然杀到身前,素衣、赤衣二真人,神色不改,将法剑、如意一错,便有电蛇窜金芒、腾烈火,向着扑过来的玉蛟头顶猛击!
只听得那头玉蛟惨嚎一声,随即散作漫天碎晶,坠空而下!
一击建功,五城真人却丝毫不见喜色,黄衣真人已经将手中宝印祭起。
身为五城真人之首,这位头戴黄玉鱼尾冠,身披明黄锦衣的魔染真人,宝印飞旋间,便有层层雷云向着那引动了冰寒气机的云层汇聚而来。
电蛇流窜间,就见一道宏大雷光猛然自云间生出,其形凝如实质,若七刃巨剑,直劈而下!
便在此刻,那一直为五城真人瞩目的云层间,一道身形乍然窜出。
但不论那道身形挪移如何迅速,都难逃七刃雷光之剑!
然而就在此刻,那道身影却是乍然消失无踪。
离象真形,原本就是八卦神吏中的离象神君,虽然魏野这离象真形走了偏门,将之当成寄托阴神的身外化身来玩,可一应离象神君在这方天地间的权限依然不变,穿梭虚空,瞬息万里,只若等闲。
然而随着离象真形移遁而去,那一道七刃雷光之剑却是紧追不舍,电光窜动,直上天穹!
若是单纯的贺兰公眷属,自然没有这样的神通。
然而偏偏五城真人乃是自玄云之海、太渊九真这个体系中魔染而出,对于八卦神吏真形的一应手段,这些前任同事简直不能更熟悉。
七刃雷剑强冲而上,将漫天云气切割得支离破碎,更是直冲上天域之顶,那封禁着百神千妖的冰晶林中。
雷剑在冰晶林间冲荡,虽然一时间不能将这些倒霉鬼解放,却也将其间封禁之力扰乱一二,引得些微外道鬼神之气散离而出。
感应到异气流散,天顶之上,雪符大作,优先针对的,不是这一道阴险的七刃雷剑,而是这些似乎要破禁而出的囚犯。
就算因魔染而出了,五城真人对太渊九真体系,依然有着相当的理解力。
而在他们看来,目前最先要抹杀的对象,就是这个隐隐开始模拟青女雪符的小子。毫无疑问,在太渊九真体系中,只有下元太一君,或者说下元太一君的继任者,才有资格模拟、学习九真之力。
此等大患,不速速铲除之、歼灭之,难道还要给他留下成长的空间?
437.第437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二)
天域之顶,黑石经坛。
坛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卷银丝编连的墨玉简册,虚浮小几之上。
虚空之间,却似有波纹闪动,一晃之间,一只高筒长靴就从波纹间伸了出来。
黄冠道服的离象真形一步踏落,正立在墨玉简册之前。
这一步立定,离象真形头上竹冠便向后一斜,顶门中腾起一缕紫烟,依稀能见到双鲤拖曳云车的影子。
这道虚影在紫烟中一闪,随即一头撞上玉简,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紫烟出窍,离象真形再无先前灵动之意,只将手伸出,指尖触着了凉滑温润的墨玉册面。
瞬息间,一道精芒自墨玉简册中飞出,径直迈入离象真形胸口。
得了这道精芒,离象真形不言不语,身形再转,消失无影。
若是有明眼人在侧窥视,便看得清,那道精芒却是一道灵光灿然的符令。说起来,不论八卦神吏还是十二大夫,这些由符篆真形化生的下元太一君属神,正规的驾御方式便是一符一令,符到奉行。除非是修为到了前任下元太一君那等境界,分神化念,将五城真人、八卦神吏、十二大夫统御成一个整体,方能念动令行、如臂使指。
离象真形得了这道符令,随即身形一转,从黑石经坛上离开。
只是这一次,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它,片刻不移。
正是魏野。
当魏野将那道用来号令八卦神吏的符令打入离象真形胸口,离象真形的视角便随之与魏野共享在一处。
没有了魏野出神于其中主持,离象真形的视域便毫无灵明可言,只像是一面加持过圆光术之类术法的镜子,映照着面前一切。蓝天、白云、碧水、青石,这种种色彩,对于一具符篆真形毫无意义,离象真形眼中,只有明、暗两个概念。
譬如现在,离象真形穿梭于雪符之间,魏野眼前所见,便是道道寒光四周飞舞。而稍远处那些黝黑而略呈人形的暗影,不用说,自然是被封禁在晶簇中的一群倒霉蛋。
而正朝着离象真形顶门处冲下的那道青白光柱——是五城真人祭起的那道雷剑!
轰隆一声巨响,离象真形恰被这一记雷剑轰个正着。魏野赋予它的竹冠、道服、法剑种种外相,都在瞬间被一股磅礴大力搅了个稀巴烂,显露出离象神君真形符的本来面目。
便在这时候,雷光中露出一只拳大的独眼来。
那像是镶嵌于虚空中的一只眼睛,睫毛、眼睑,莫不戒备,瞳孔向着离象神君真形符上仔细打量了一番。
虽然只是一只眼睛,魏野却觉得那眼神中丝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憎恨还有想要将操纵离象神君真形符的正主毙之后快的杀意。
随着这只怪眼出现,四周雪符若有感应,霜雪漫卷,就朝着那只怪眼攻杀而去!
然而那道怪眼只是猛然阖上眼帘,随即就消失无踪,只留下残破不堪的离象神君真形符仍然留驻在原地。
片刻之后,这道离象神君真形符若有感应,缓缓随风而动,依旧向着天域之顶飞去。
魏野此刻便立在黑石经坛之上,以手招风,随着他的动作,那一道被神雷轰破的离象神君真形符就这么飞到了仙术士面前。
也不嫌弃这道真形符已经到了灵机涣散、几近报废的地步,魏野剑诀一引,真形符就立在他的面前,随即爆散而开!
真形符化作点点火星飞散,却有一道青白交加的雷光自真形符中显露出来。雷光其形如蛇,死死地瞄准了魏野,似欲噬而甘心!
可惜魏野就这么立在这道绝对能将他轰杀至渣的雷光面前,神色异常轻松。
不由得仙术士不轻松,因为这道雷光,大半都缠绕在一口式样古朴的阔刃直刀之上。任是那道噬魂雷光几番扭动,欲挣脱开这口古铁刀束缚,却仍然不能如愿。
反倒是这口古铁刀,随着雷光闪动,刀身密布的山云文显得更加生动,如雷云绕孤峰,仿佛隐隐能听到阵阵雷鸣传来。
而在魏野眼中,只见古铁刀上一道蛰伏已久的刀气升腾而起,其形似蛟非蛟,不似正常龙种那样有云气相从,反倒是通体浴雷,煞气横生。
这口古铁刀,便是魏野从董卓那得来的狱雷刀。
望着这口异象渐生的阔刃直刀,魏野面色不该,轻轻颌首道:“昔日董卓请蔡中郎辨识你的来历,那位老先生只道是楚霸王项羽所铸造的兵器。董仲颖这厮也是不学无术,只道是天命所归,将成霸王一般的功业。谁却知道,这口古铁刀中还暗藏如此玄机?狱雷……狱雷,这不就是封雷成狱之意?”
仙术士这里感慨万分,然而狱雷刀上却是异变方起未息,随着雷光闪动,刀身之间隐隐有紫光流动,映得原本黯淡的铁质也带上了淡淡紫气,显得玄异莫名。而这紫气每深一分,那雷光便减一分。
到得后来,狱雷刀上紫光灼灼,而那雷光却是丝毫不存。又过了盏茶时分,狱雷刀上紫光方才敛去,然而将狱雷刀拿在掌中细细观视,便会发觉这口古铁刀中,隐隐有一股刀气窜动,虽然是引而不发,却连魏野也觉得像是蛰伏了一条毒蛇一般,时时欲窜出刀身,择人而噬。
仙术士试着将狱雷刀挥了几挥,却只见刀风呼啸,全不见一丝玄异。魏野只好摇了摇头,感慨道:“虽然说我辈道门羽士,与西楚霸王留下的兵刃该算是八字不合,何况你那原主又被我一剑斩了。但念在我好歹让你吞了这一道雷电精气,你这做客人的,总要给主家道一声‘承蒙款待’吧?连个客套话也没有,果然与当年那呆霸王是一个性子,真正属骡子的,不知道分辨好歹……”
一语未罢,狱雷刀通体紫光腾起,一道电蛇向着魏野袭来!
然而还不待电芒及体,仙术士剑诀指处,曳电成文,却是又画出了一道与之前不同的真形符。
指尖点画间,却见一尊紫髯碧眼的护法神将显出形来,头上武弁大冠上与离象神君一般嵌着一颗拳大明珠,珠光映照处,浮现出震卦卦符,正是震象神君真形符。
望着这尊新结成的震象神君真形符,魏野啧啧点头,绕着震象真形转了一圈。
这尊震象神君真形,身披靛青云雷衣,一手持法剑,剑身满布雷篆,另一只手却握着一只通体晶莹的绿石斧,斧刃处隐隐有青白电芒闪动。
靠着这尊震象真形,仙术士望着手里的狱雷刀轻笑一声:“别人要是被你突然袭击一下,说不定就送掉半条命去,可是这招在我跟前可是不怎么好使!如何,方才吞下去的雷电精气,现在全被我收了去,敢问刀兄,还对我这个临时刀主服气不服气?”
他这里揶揄打趣,那狱雷刀若有灵性,却是连连发出刀鸣之声。
魏野也懒得欺负这么个才通灵性的物件,食指在刀身一弹:“虽然我不是你那天命刀主,可你要是还想吸纳些许雷电精气,便老老实实听我的号令。老老实实的才算是好孩子,好孩子才有的糖吃!”
说罢,仙术士也不管这口通灵古铁刀听不听得懂他这些闲话,举起狱雷刀,便向着震象真形胸口一送。
……
………
便在魏野忙着整治震象真形之时,玄云之海上空,韩众连着白鹿云车化作一道经天白虹,横贯冰晶浮桥上空。
随着白虹拦阻,那一道在雪符攻伐下处处破损的冰晶浮桥,更受大力冲击,转瞬之间就散成数段。随着冰晶浮桥破碎,海面霎时无风起浪,浪头浮涌之间,就将无数立在浮桥上的黑甲陌刀武卒撞落水中。
随着这些陌刀武卒落水,水下更有无数漩涡突现!
水流成涡,便有沛然莫御之力生出,硬生生地将这些黑甲武卒朝着水下拖去!、
只这一番变动,便不知道葬送了多少贺兰公麾下神兵!
虽然看不到水下是何人作怪,可是那两个打幡的黑衣鬼吏却是将身腾起在半空,猛然厉声高叫道:“韩众!范蠡!如今上上太一道君即将归位,上元、中元、下元三太一之位也必归上上太一道君所有,尔等不过仙灵留影,依托太一紫房中这三元宫阙而化形,何苦与上上太一道君做对?就此悔改,停了雪符、水阵,我等代上上太一道君允诺你们,必令尔等有逍遥解脱之望!”
韩众所化的白虹不语,海浪声声间却是传来了范蠡的讥笑声:“你们那位贺兰公,僭称上上太一道君也没什么,无非就是个妄神妄人……妄鸟而已。然而为了侵入太一紫房,你们倒是算一算,他自人间引入了多少血海污秽、冤魂戾气?此等凶神,若让它登上上上太一道君之位,夺了三元宫阙,占据太一紫房,又要造下多少杀孽?”
听着范蠡讥笑,那黑衣鬼吏也不在意,只是轻笑道:“当年辅佐勾践、征伐吴土之士,如今心肠却是这样软?也罢,你等既然视我主为异类,那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然而此刻情势,二位前人留影的仙灵却不可不知。”
这黑衣鬼吏话未说完,便被韩众一声冷喝打断:“左右无非是颠倒幻梦,乱人心绪,此等废言空语,不说为好。”
被韩众打断话头,黑衣鬼吏也是丝毫不恼,只是猛然舌绽春雷,高声喝道:“是否颠倒幻梦,请二公一望便知!”
高喝声里,散碎在海面的片片浮冰应声腾起,迎着天光映射出七彩幻光,若是有人此刻正眼望到这场奇景,别的不论,眼睛就要被强光弄瞎了去!
然而七彩流光之间,却见冰面连接,隐隐化成了一面水晶磨制而成般的巨大方镜。
方镜上方,趴着一个人头鸟身的贺兰公神像,正以双翅托着脑袋,一副看好戏般的恶趣味表情。
而在镜面之中,却浮现出了一副与玄云之海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孤峰,峰顶有一座金殿。
黄金为台,黄金为殿,看着好生刺眼,又好生恶俗。
金殿之前,不见侍卫,不见侍女,也不见君王、大臣,只有一个身披黄布长衣、半佝偻着身子的披发道人立着。
不用说,那便是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张角了。
这位中原道门如今有数的领导者,头上扎着一条杏黄色的一字巾,面色淡淡然,望着孤峰四面的云层,丝毫不为那座满足了所有暴发户趣味的黄金宫殿所动。
而在此刻,云层骤然分开!
分开云层的乃是两颗大星,遥遥与金殿相对。
在天光照耀中,这两颗大星丝毫没有隐去的想法,反倒越来越明亮,距离金殿越来越近!
直到它们逼近了金殿的时候,才看得清楚,那根本不是两颗大星,而是燃烧着仿佛永恒不息光芒的一对眼珠。
它是如此地巨大,以至于伫立在孤峰上的金殿,对这双眼睛的主人来说,就像是一件微缩的玩具。而立在金殿前面的张角,甚至连微雕小人都不算。
而后这双眼珠向着云层之上腾起,将半个天幕都因为它的身躯而变形,云层、孤峰、金殿,都因为这位住在的降临而不安。
那是一头黄金色的巨龙。
它的龙须高高翘起,如同金光凝结成的龙鬣缓缓飘扬,它在盯着张角。
一般说来,人们在走过田埂的时候,不会在意脚下不知死活拦路的蚂蚁。除非是那只蚂蚁更加不知死活地爬上了脚背,对着面前这个庞然大物而猛地咬下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从这头黄金色的巨龙那如同星体般燃烧着的双眼中,似乎能读到这种被蚂蚁咬了般的怒气。
尽管是通过虚影展现出来的怒气,这股龙威仍然让玄云之海陷入了一股无言的不安中。
可张角却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操着他那略带北方口音而又稍嫌尖利的声音,开了口:“这便是你么?也对啊,盘踞在这里的,也只应该是黄龙。如何,要不要听太平道人我,为你讲说何为太平之要义?”
好吧……大贤良师就是大贤良师,能够几年内把大汉十三州中的半数都变成太平道的流行地,在传教上没两把刷子怎么行?
就连方镜顶上的贺兰公神像,那笑容似乎也变得有些僵硬,随即就将张角预备开讲《太平经》的画面隐没了去。
然而依旧不死心地,贺兰公神像伸出双翅,在镜面上一点,随即方镜所展露的内容又有了新变化。
这一次,不再是那仿佛仙境般的云海,也没有了暴发户一般的金殿。
首先出现的,是一只乌鸦,嘴角带血的人面乌鸦。
这只人面鸦满面欢喜地蹦跳在一片树林间。
这片树林中没有绿色,只有横生斜倚的树杈四下伸出。在树杈上、树皮上,到处糊满了血渍和或焦黑或发黄的生油脂。一些低矮的灌木丛上,则挂着风干的人皮。
间或有兽面鬼脸之人,精赤着身子,坐在死人的骷髅上,用腿骨磨制的小刀分割着或者新鲜、或者腐烂的尸首。而在另一侧,则有一些满身血渍的骷髅,正围着焚烧活人的烤架,自得其乐地扔起了骰子。
这地狱一般的林地蔓延开去,偏偏林地的范围又像是被高明的园丁修整过一般,像一朵八叶莲花,正包围住一座心脏形的高山。
说心脏形也许不大确切,正确地说,那是裂成了八瓣的心脏。
在这座开裂的心脏上,每一瓣心肌上,都有无数生物蠕蠕而动。仔细看,那是身躯枯瘦、胸部下垂的罗刹女与身材高大、腰掺兽皮的夜叉鬼卒,正在勤劳地推着铁犁头,在山峰间耕种梯田。
是的,梯田,由一个个哀叫惨嚎的士兵、战马、商人、农夫等等活物堆砌而成的梯田。
随着鬼卒与罗刹女的铁犁头推过,便有一道道新榨出的血水潺潺流淌而下,汇聚成一条条淙淙的红水河,最终灌入了八座山峰中央的盆地。
盆地早已被血水浇灌成了血海。
血海之上,骷髅与恶鬼载沉载浮,如同游鱼一般,绕着血海中央的一座赤红宫殿巡礼。那座宫殿,色彩就如同最上等的红珊瑚,宫墙与檐角又仿佛是精挑细选的南红玛瑙。
然而在珊瑚、玛瑙与赤玉之间,却是一具又一具的鲜血淋漓的骨骸。
眼眶空洞的骷髅在檐头、在瓦上咧嘴无声而笑,不知道是在嘲笑着这座魔宫的建造者,还是在嘲笑自己的命运。
只在这座魔宫的顶上,却有一团如日轮般的烈焰来回废物,烈焰中,一头火凤尖锐鸣啸。
左慈便盘膝坐在火凤背上,面上看不出这位老跛子有什么表情,只有双眼微微眯起,透出一股慑人精芒。
“唔,贺兰公,这群魔乱舞的模样就是你的心么?何等可悲的场景,还是早日将它们烧化为好。”
伴随着左慈的叹息声,火凤口吐烈焰,顿时化为焚邪之火,朝着这一片罪恶魔宫焰腾腾地烧下!
438.第438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三)
烈火自天而降,朵朵飞焰,化作片片凤羽,一旦附着了那骸骨宫阙犹带血渍的具具活骷髅,随即就爆出大蓬火星。任凭那些骷髅如何哭号,如何操着各式各样的言语痛骂,左慈这参考了魏野那一手洞阳离火与九凤符法之长而成就的焚邪净火,依然是熊熊烧灼而下。
受净火气机相激,血海震动,鬼骨同声哀哭!
哪怕只是镜中观境,那一道道鬼哭神嚎之音,还是不断地冲荡着方镜四周云波水浪,震得水面水花四溅!
随着方镜传音,那一声声鬼哭,也响彻了玄云之海。
起始处,无非是一声声细不可闻的低哑呻吟,然而呻吟声从何而来?从世间有情含灵之辈的苦乐之间生出。
“苦也、苦也。”
“难受、难受!”
中间,更有一道似男似女的混音,轻轻地在一片呻吟声中不断提问:“汝辈苦在何处?汝辈难受在何处?”
随着这劝诱般的提问,便有鬼唱妖鸣之声次第而起。
“不得食!”
“不得饮!”
“不得威福恣意!”
“更有烈火烧灼我之形骸!”
“伏愿大慈尊胜、大悲圣者救度!”
这般的问答间,那个不辨男女的声音便猛然发声,如云上雷霆,震动血海:“从我教敕,以肉为食,以血为饮,世间男女,种种含灵有情,皮骨血肉,是尔等五欲妙乐所住。如是,能再受吾教乎?”
此言一发,随之便唯有阵阵鬼嚎相应:
“先与我等血!”
“先与我等肉!”
“先与我等人皮人骨、脂油肪髓!”
“先与我等世间男女,截杀撕碎!”
一声声、一句句,似离群枭鸟、若失路虎狼,百响千音,随血海中重重浪头腾起,卷起万堆红雪!
血海如沸,红潮堆雪,血污之气聚化成云,向着那珊瑚楼、玛瑙台、赤玉殿上熊熊燃烧的焚邪净火扑来!
左慈端坐火凤背上,望着血海翻波,望着万鬼哭之笑之、叫之歌之,只能一叹:“尸居余气,生前已惑于妖神欺诳,死后仍然不悟,倒不如散之于天地,倒也落得一片干净。”
言语间,这老跛子伸出手来,拈起飘落面前的一片火羽,随即剑诀一指向天!
凤羽向天,顿时有风而起。
这风不是穿花宿柳风,不是听松抱竹风,而是一股股热浪火流汇成的炎风。
风本是无形之物,然而此刻,炎风染火色,金赤火流在半空纵横,最终交汇于一点,交汇于左慈手中凤羽。
火焰在风中流泻,火流在风中交融,最后在这支火凤羽毛的汇合下,终于化作一道浩浩荡荡的火焰之河,映照得半空一片灼红,更是映照得左老跛子须眉皆赤。
似是感应到了在中天汇聚而来的这道火焰之河对于自身是何等样的可怖威胁,方才兀自歌之笑之、哭之骂之的万千鬼骨,却是瞬间噤声,只剩下妖鬼骷髅在唇舌间、牙床上厮磨而出的窃窃诅咒声。
好个妖人。
好个妖道。
圣者、天主、佛陀、菩萨、战神……种种来自佛门、祆教之中的尊号,颠倒反复,都在持念、都在祈祷。
万千妖鬼,念念生起,念念入灭,却唯有一念。
请那位主宰它们的大能,将这个引动火河的跛足道者打落云间、送入地狱!
然而还不待它们的祈祷有所回应,这一道川流不息的火河,如银汉垂地,直冲而下!
血海之中,那些虔诚向着那座赤色魔宫之主祈祷的骷髅鬼卒,首当其冲,在焦热火息及身的瞬间,化做片片焦黑碎骨,不复原形。
那些见机得快些的妖鬼之流,慌不择路,只能向着血海之下潜沉而去。然而粘腻如油的血水,此刻也化作了火焰的燃料,而它们这些妖魔鬼卒便是上好的引火之物,哪怕在血海深处,也窜出朵朵火莲,熊熊而燃!
而那座珊瑚为基、赤玉做柱、玛瑙为台的红色魔宫,更是承担了这一道经天火流的绝大部分冲击。
金红色的火焰在珊瑚蟠曲的枝杈上蔓延,珊瑚虫数千年积蓄成的枝杈,便像是靠近炉火的喜烛,点点红泪,洒落满地。
金红色的火焰在赤玉温润的抛光面上蔓延,再如何致密光润的玉面,便像是滑落热锅中的黄油块,瞬间瘫软成了一滩油泥。
金红色的火焰在红玛瑙那隐带筋肉纹路的切片间蔓延,这脆硬而光洁的宝石,瞬间失去了它引以为傲的斑斓色彩,就像是在滚碱水中脱色的天珠,不再能挽留曾经的光彩,只能一味地发灰、黯淡。
那些从玛瑙、赤玉、珊瑚的禁锢间脱离的骷髅,此刻却丝毫没有得到自由的喜悦。它们嚎哭着,用自己的骨骼拼命地抱住魔宫那渐渐消融的一砖一瓦,直到连它们自己也被从天而降的火焰之河烧熔、烧化,与那些不复原形的玛瑙、赤玉、珊瑚一样,变成一团灰白色的破烂为止。
在火焰中,一整座魔宫在缓缓地蜷曲,缓缓地收拢。看上去就像是一团投入了篝火里的塑料废品。
然而在旁观者眼中,不知怎的,却觉得这座红魔宫,就如同一朵正在缓缓收拢的莲花。朱楼、彤阁、宝台、玉殿,就是一片片莲花的花瓣,正向着花苞聚拢。
这是收缩,也是蓄势。
就像弹簧被按压到了极限,便必然要猛地弹起一般,这一整座魔宫也正像是一根弹簧,正等着压力减退而反冲的一刻。
烧熔了几多珊瑚玛瑙,烧化了几多赤玉骷髅,顶多是让整座魔宫不再像之前那般堂皇富丽,然而赤红魔宫的核心却丝毫未伤,那么就算是自天而下的火河再如何燃烧,整座魔宫的外貌再如何凄惨,那又如何?
烈火烹油,尚且不得长久,这引火成河,所耗去的力量又岂止是百倍、千倍?
赤红魔宫就在等待,等待着左慈后劲不足的那个时候。
那一刻,便是赤红魔宫反击的时候。
……
………
自天顶而下的火河浩浩滔滔,仿佛无始无终。然而就在这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火河间,有一丝火苗微微地摇曳起来。
便是这丝火苗摇曳的瞬间,火河之下,血海之上,便猛地亮起了一条同样光芒万丈的光之河。
那似乎是这条火河的倒影,然而那光却不是这样金赤交错、堂皇正大,而是一味地红着。
殷红、浊红、血红。
好一条血光之河!
血光成河,向着赤红魔宫盘绕而去,在血光的浸润下,曾经如蜡烛般留下红泪的珊瑚,重新舒展开枝杈、如油泥般瘫软的赤玉,重又凝结出几分厚重,就连那些早已失去光彩的玛瑙,也在瞬间找回了它们遗失的光彩。
而那些骷髅,便欢喜着、踊跃着,发出嘈杂而聒噪的礼赞声、歌颂声,满心欢喜地让血光将它们重新嵌入了宫墙廊柱之间!
不过转瞬之间,这道血光之河便将之前赤红魔宫所受到的种种伤损修复完毕。
而那飞速收缩的朱楼、彤阁、宝台、玉殿,再度扩展开来,带着隐隐宝气,直冲云霄。
而在此时,这一片魔宫之间,那位居最中央的大殿中发出沉雷般的轰鸣。随着雷鸣声,大殿骤然分开,殷红的血水如喷泉般从地基中冒出,一尊通体赤红的魔神法相,从大殿中庄严升起。
这尊魔神的脚下是一座三重莲台,瓣瓣血色莲花如日轮般绽放。而立在莲台上的魔神,却是乱发如火焰般立起,又有千条怪蛇,依附着那缕缕乱发,蠕蠕而动。而魔神那满面横肉的脸上,面色似嗔怒,若悲戚,呲牙咧嘴之间,獠牙刺破嘴唇而出。
魔神双臂张开,倒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鸟。在魔神伸展开的左手,握着一尊金色武士神像,依稀能看出当初暗算了下元太一君的祆教战神巴赫拉姆些许轮廓。而在魔神右手,提着一方白玉大印,印文奇古,辨认起来,却是“贺兰公之印”五个篆字。
只是在魔神右肩上,却横着一张变幻不停的人脸。
这张脸一时间化作贺兰公那阴鸷而不失气度的面孔,一时间又化作一位面目平常、眉心含怒的妇人模样。
随着这张脸孔看下去,却见到魔神法相身后,尚有一尊女魔法相。这尊女魔有着那变幻不停的面孔,又生着十余条长臂,不知是亲热还是惩罚般地伸到了魔神法相四周,掐左胸、扭右乳、抬大腿、扳脚趾,还有数只长臂却是在魔神法相的腰臀之间、私密之处捣鬼。
真不知道这该算是什么路数。
便在此刻,这尊魔神法相兀地开口,依然是那男女不辨或者说男女合声般的嗓音,其声若云雷,震动四野:
“唵
礼拜本尊速令得自在
我今示现加持于尔等
足踏血色庄严之莲花
受我践踏能脱一切苦……”
这一声赞叹中,便有一个高亢的女声响起:
“吽
十二长臂即是解脱之因缘
秘密之手紧握金刚之宝剑
一切气脉奥妙皆受我主宰
迅速发起皈依坚定之心念……”
最后是一个怎么听都忍着痛的低沉男声,缓缓地礼赞道:
“吽
广大解脱之法门
勇父依止之佛母
舍弃四大之虚妄
方得如是之圣谛……”
随着这三重颂唱,从八方尸林间,从八瓣心峰上,从中央血海中,无数鬼怪、骷髅都同声高呼:“南无尊胜大鹏勇父明王、南无三界降伏威容诸佛母!”
便在这不知道该算是一尊还是二尊的魔神法相,猛地抬起头,便大张其口,猛地朝着天空中那一条火河吞吸起来!
而随着魔神法相的吞吸,似有无穷吸力生出,这一面方镜首当其冲,顿时四碎!
只有黑衣鬼吏淡淡的话语传来:“绛宫之主,早已易手,纵有那一位修成半仙之体的跛足道士作祟,也必然早晚伏诛。黄庭宫中,太平道张角虽然算是个碍难,然而我主亦与黄庭宫交融大半,再无后顾之忧。便只有这太渊宫,诸位倚仗此地性质特殊,我主不敢重手摧折,乃至负隅顽抗至今,何其不智!还望各位仔细斟酌,以免有昆冈玉碎之……”
他一语未毕,只见天际之上,一道火光直冲而下,这黑衣鬼卒还来不及躲闪,便被这道火光绞了个粉碎。便连他手中那面写着“上上太一道君驾前敕掌杀伐真君”的幡旗也没能保住,化成了一天齑粉,随风而散,不留半分!
在这一记火光冲杀间,便见到冰晶浮桥之上,一口桃木法剑入冰半尺,剑锋之上火光四射,依然化作道道烈火飞箭,向着四周的陌刀武卒杀来。
便在这火箭散射间,让太渊宫无数神兵天将折戟的陌刀武卒之阵,却是一冲而散,溃不成军。
火光散射间,那残存的另一头黑衣鬼吏不忘厉声高喝:“雷火双行!是谁,何人在此,暗箭伤人!”
便有一个听起来悠悠然、淡淡然的声口接了话去,只是那回答,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欠:
“我人便在这里,不叫什么‘何人’,这也不算暗箭。”
话语间,高天之上,云层骤然而开,一驾双鲤紫云车自天而降!
云车之上,只见魏野竹冠道服,洒然而……
等等,云车之上?
云车之上可不止一个仙术士!
御车的人青溪道服、浮筠竹冠,坐车的人,也是浮筠竹冠、青溪道服,便连车畔侍立的人,也是一般地竹冠道服……
白虹之中,有人轻轻地发出一声“嗤”。
坐在双鲤紫云车主位上的那个魏野就恍如听不到这一声嗤笑,向着冰晶浮桥之上那满眼的陌刀武卒一拱手:“之前承蒙诸位看顾,让在下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这回礼,不知道滋味如何?哦,忘记了,先做个自我介绍,在下魏野,乃是这太渊宫中候补下元太一君……”
他不做自我介绍还好,他这一声介绍,便听得天上、海上,都是一声怒喝:
“魏野?!”
“下元太一君?!”
“果然如此、该当如此!”
不待魏野反应过来,云天之间,黑云重起,层层黑云间,五色道冠、五色法衣、宝印、法剑、如意、符节、灵幡重又浮现。
正是被魔染的五城真人!
一声高喝间,又是黄衣真人首先催动宝印,素衣、青衣二真人紧随其后。
一道雷光煌煌而下。
然而便在五城真人现身同时,那立身在双鲤紫云车御车之位的魏野却是猛地一抖车缰,随即双鲤挣脱缰绳,猛地向着玄云之海投下。
双鲤脱缰,身在主位之上的魏野面上笑容不变,身形猛地一弹,却是向天直飞而起,不闪不避,就是冲着那道雷光而去。
纵然韩众所化的白虹有心阻拦,也架不住魏野这厮如此作死!
只见白虹一缩一环间,欲将魏野圈入虹圈之中,却见向上飞腾的魏野身形骤然隐入虚空!
而后,魏野便出现在了雷光之旁。
雷光吞吐间,正要向着这不知死活的候补下元太一君打下,却见仙术士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了一口通体隐隐泛着紫光的阔刃古铁刀!
刀锋与雷光一触。
雷光与刀锋一触。
轰然巨响间,魏野周身都被青白电芒笼罩,却是不死、不伤!
反倒是那道雷光,受古铁刀一扰,电芒骤然缩小!只有古铁刀上紫芒更甚,若长鲸吸水,拼命吞吸着这道雷光。
这刀自然不是凡物,便是霸王项羽所铸的狱雷刀。
狱雷刀者,雷之狱也。
此刻宝印高悬,法剑扬威、符节绽光,就连灵幡也在招摄雷云之间。偏偏这一道雷光却被狱雷刀紧紧吸纳在了下方。
魏野持刀,狱雷刀吸纳雷光,而五城真人引雷之术尚在发动之间,却是将双方都逼到了一个极微妙的平衡之间,再也动弹不得。
只有一个魏野动弹不得。
就在此刻,却听得利箭啸声破风穿云。
金赤箭光自玄云之海上而来,顿时穿云而过,向着素衣真人直射而来!
五城真人之间,目光流转,转瞬之间,便有五色云雾重重蔓延,化作云屏雾障,重重叠叠,欲阻赤金箭光!
然而此刻,又有人立在快要崩毁的冰晶浮桥之上,手中持定桃千金,面色依旧嘲讽无比,连话头也显得不怎样中听。
“我原以为,贺兰公这厮,就算再怎样猥琐下流,总还应该有一点幕后**oss的品味和格调。但是我便是想不到,这厮居然也是个老桥段和过时段子的爱好者。实在是叫我将最后一点尊敬之心,也只好朝着这玄云之海里丢了……”
说罢,仙术士将桃木法剑向着面前一指,正对上了面前那骑着霜狼巨兽的黑甲武将:“都离得这么近了,这身高、这肩宽、这腰围,还有这拿着棍子的姿势——阿茗!你小子居然被那没品的贼鸟给洗了脑,简直就把俺们这行这业的脸都丢尽了!”
一声怒喝间,还轮不到仙术士怎样因应,那一头霜狼巨兽就先发出了一声怒号,朝着面前这满身散发着令它厌恶气息的人物扑了上来!
439.第439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四)
霜毫狼兽飞扑间,仙术士身形微动,足下风起!
方才魏野立足之处,原本是一方尚算平整的大块坚冰,却在魏野随风力飘移瞬间,猛地布满了如蛛网一般的裂纹!
而此刻,恰是霜毫狼兽向着仙术士扑击而来的当口。
一方满是蛛网般龟裂的浮冰,就算它体量再如何厚实阔大,又如何能承受一头巨兽的重量?
狼爪与浮冰一触。
甚至还在将触未触之间,那一方浮冰就爆碎而开,散碎冰屑向着霜毫狼兽兜头洒下。
霜毫狼兽一扑未成,顿时四足向着海面抓去。这本是兽类本能,然而玄云之海,水波连天,却哪里有坚实地面,由着这头狼形异兽落足?
狼爪与水波一触。
便在这一触间,水波凝定,冰层浮起!
随着霜毫狼兽四爪落于水面,便是白霜冰晶转瞬结形,将水面化作冰面,比起之前那冰晶浮桥亦不见逊色多少!
足下风啸如呜似咽,仙术士身形再转,正落在一方被韩众所化白虹击碎的冰晶浮桥残骸之上。
这方冰晶形如笔山,能供魏野落脚的不过三五处凸起。对仙术士而言,倒也算勉强算是立足之处。
只是魏野靴子踏处,却见看似纯净无暇的冰晶之中,却有丝丝黑气,夹带着一股冲人血腥气味,向着仙术士周身袭来。
只是还不待它们沾染到青溪道服,便有一股炎气自魏野周身散发出来,将黑气、腥风,燎得一干二净。
仙术士面沉若水,冷笑一声:“原来如此,冰晶浮桥只是其形。若论本质,却是贺兰公以神通演化出他的本尊神临地。只是他如今尚未能侵入玄云之海、太原宫阙核心之地,所以尚不得完满——韩君前辈,你绞碎了这贼鸟的本尊神临地,可有什么伤损没有?”
随着魏野这声问话,中天那道白虹中只是一声冷哼。
倒是海面之下,水波动摇间,范蠡的声音隐隐传来:“仙客,你已通晓八卦神吏真形之秘,也算是半个下元太一君了。何不趁热打铁,一气功成,却来这里厮杀?有范某与韩君在此,阻挡这些魔头已是足够稳妥。”
“稳妥?”
魏野低笑一声,剑诀向前一指,数枝六甲箭脱袖而出,化作道道火光向着狼兽腰骨而去。
俗话道,狼是铜头铁背豆腐腰,然而霜毫狼兽却是丝毫不在意,依旧向着魏野扑来。
狼兽前扑,仙术士双足一顿,烈风自生,风吼若虎啸,护着魏野猛然朝着上空蹿升。
那创制庚辛风虎遁诀这部道法的高人,在法诀中又将这部风遁之法分出若干修行次第。修炼到小有所成,便是“身若木叶,动处随风”,如魏野之前驾驭风虎遁诀,虽然尚不能飞腾自在,也足以傲视寻常武道中人的轻身功夫。而冲破这重关隘,便是“风啸虎吼,鹰掠鸟飞”,至此,虽然尚不得御风而行,却也能御气腾举,借风势初步脱离重力限制。
腾空而起的当口,魏野还不忘嘴里卖乖:“范大夫,方才那贼鸟变化方镜,展示战果,我在半天之上,也算是见着了。你觉得那方镜之中的景象,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范蠡倒是回答得不慢:“所谓计略,是以弱胜强之术。若是势大力雄,以力压之,便如挟泰山而压一卵,浩浩汤汤,莫而能抗。那魔头侵入太一紫房,一贯以来便是奉行这一条,又何曾愿意弄这等玄虚?也罢,既然你主意打定,范某又何必饶舌?那身受魔染的五城真人已经被绊住,索性我等就先将这桩公案了结了再论其余!”
仙术士点了点头,却不再答话,只是将身一转,避过霜毫狼兽扑击,心中却是念头百转。
左慈那一边,既然贺兰公都已经占据中央宫阙,魔染出血海、刑山、尸林之相。满目所见,不见本该护持上元宫阙的仙真、神将,倒只有鬼卒、骷髅、怨灵、妖魔之属,那一座赤红魔宫更是伸展收缩如莲花,全凭着贺兰公,或者说尸林君心意,差不多就算是彻底归了他贺兰家。
倒是张角所在的中元宫阙,和自己这边下元宫阙有些近似之处。
单看那已被全面魔染的上元宫阙,一旦被贺兰公占据,那便必然要依着贺兰公所分化的神灵法相进行改造。
贺兰公以尊胜大鹏勇父明王与尸林君二尊法相同化,半依着佛门体系,半仰仗蛮荒血祭之法,化现出血海佛国、寒林魔土之相。大抵只有如此,才能将上元宫阙真正纳入贺兰公的掌握,主客之别方能颠倒。
而在中元宫阙,金宫仍存,贺兰公那一尊神灵法相也是化生出黄龙之形,而非是这头贼鸟最擅长的诸般外道鬼神体系。这便说明,起码对中元宫阙,贺兰公尚谈不上全面掌控一说,更不用想如上元宫阙那般,随着他的外道鬼神体系做出种种调整与修正。
这说明,起码在中元宫阙,道门体系仍然保留下大半,以至于贺兰公想要彻底掌控中元宫阙,就不得不将自身也改变成玄门体系所能容纳的形态,所以他的神灵法相就演化成了与中元宫阙最匹配的黄龙真形。
而下元宫阙却是目前为止,玄门体系保存最完整的一处。虽然贺兰公打落了下元太一君,然而太渊九真,去一存八,这一方天地仍然是受玄门体系统御。就算是贺兰公留下了白帐主为后手,可这位贺兰公的化身却也只能以“敕掌杀伐真君”、“北极玄冥帝主”的名义出现。
但不管怎么说,三元宫阙都起码有一多半落到了贺兰公手里。一旦让他将左慈、张角分别击破,甚至都不用去拼命,只要将这两位驱逐出太一紫房,那么接下来就轮到魏野一个人来享受贺兰公的怒火了。
到那个时候,就算魏野真正入住下元太一君之位又如何?正牌子的下元太一君都被贺兰公给打落了,他这个临时硬被架上来的候补下元太一君还不是得被玩个********?
等等……这样说来,贺兰公留在此处的白帐主,那个自封“北极玄冥帝主”的混蛋到底在哪?
心神转动间,魏野手中桃千金猛地向前一封!
剑棍交接。
那根明显回炉加了料,只是不知道是玄铁还是寒金的青钢棍在仙术士面前闪啊闪。
而那分量也不算轻的铁棍砸着桃千金时,巨力传导而带来的冲荡余波,震得桃木法剑嗡嗡清鸣,更震得魏野手指发麻、虎口生疼。
霜毫狼兽几番扑击,都被某人借风虎遁诀如遛狗一般让过,此刻,显然心生不耐的何茗干脆自己上了。
只是——这小子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等御气腾空的法门?
心知和何茗这种重甲重兵流的武者近身硬碰硬,那就是找罪受——之前多少次比武切磋,也都证明了魏某人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剑客。
这种时候,哪能让何茗来一套近身快打?
仙术士猛然吐气开声,桃千金上火光一敛,剑锋连盘,身形急退!
魏野要退,何茗哪能让他如愿?青钢棍若怒蛟出涧,就向着魏野胸口捣来。
这分明是棍走枪路!
“阿茗你——”
来不及收剑回援,仙术士只能将身形再退!
风虎遁诀被仙术士催到极处,身形飘忽而起,步步蹈虚而行,而每一步,都在青钢棍的盘、扫、撩、刺之下——
一步退,步步退,虽然仗着风虎遁诀步虚蹈空之能,仙术士身形如鹤又如仙,尽展天人飘飞之态,然而这腾挪闪避间的狼狈,也实在是让魏野火上心头。
“臭小子,够了啊!”
魏野看得出来,虽然何茗的棍法里枪、棍路子杂糅,可是自古枪棒并称,少林寺那些于耍棍一道上颇有名声的秃驴们,在其武学口诀里更有“棍三枪七”的说法。
棍头如枪头,向来是力量凝聚之处,硬要用单剑去架住棍头只能平白给自己握剑的手添伤口。
就算桃千金锋锐难匹,不在同星级的许多名剑之下。但用法剑去砍那据说“使棍之时最脆弱的青钢长棍中段”——
咱是仙术士,不是狂剑士啊……
“啧”地一弹舌头,魏野朝斜里一偏,足下聚起风势再发虎吼之音!
身随风行,手中桃木法剑早已递出,剑锋借着何茗青钢棍捣出不及回收的势子,紧贴住棍身就朝着何茗握棍的五指削去。
回敬何茗的这一剑使得精妙,唯一的遗憾是剑势运转之间还有些拙涩,显然使剑的人距离真正的剑术名家依然遥远。
然而他一招尚未使尽,何茗双腕一抖,长棍居然无视物理惯性地朝上一绞,一股大力从青钢棍上发出,绞乱了他的攻势。魏野只觉得虎口如遭电击,五指脱力间,桃千金已被何茗一绞之下震脱出手!
法剑脱手,魏野脚尖猛地一点,整个人借着这股反震之力,朝后疾退。
人退,剑不退,正相反,魏野左手食指中指一骈,剑诀望空一引,舌尖轻绽:“疾!”
指诀甫成,桃千金受到无形之力牵引一般,剑身急急一弓,环着何茗手中青钢棍棍荡出数道剑圈。眼见着长剑连消带卸地化去棍上潜劲,随即再度绷直,朝前一送,对准何茗咽喉要害,横剑便挫!
剑势凌厉,快如风驰,诡如魅影,然而何茗的青钢棍比这柄灵动万分的长剑使得更快,守得更严,青钢棍变绞为抡,叠叠棍影锁尽法剑变化剑势的空间。
法剑与长棍撞击所产生的夺目火星倏忽闪灭,隐带青光的长棍砸实在剑脊上,随即朝上一挑!
然而便在此刻,何茗隐在黑色盔甲下的双眼,却发觉魏野嘴角微微一翘,剑诀向天:“敕令!”
一指向天,便有轰然巨响,自天而降!
巨响身中,只见一道紫光烁烁的电芒,向着何茗头顶猛然下击!
电芒之中,依稀能见到一口阔刃直刀,威煞四溢!
一声“敕令”,引狱雷刀汇通它吞噬的五城真人雷法之力下击。然而魏野面上倒是不见什么杀招得手的愉快表情,只是心中暗自发狠:“这等紧急时候,你小子莫怪我下这狠手。大不了回了星界之门,我荷包大减肥,设宴请酒,给你赔罪!”
便在心念电转之间,狱雷刀挟着煌煌紫电,猛然劈下!
就算是武艺精强,就算是身手高明,就算是武道高手炼形锻体,面对这摹拟天雷下击之威,又当如何?
一击之下,便有人倒飞了出去。
命中!
十环!
不对!
三个念头在魏野心中浮起瞬间,魏野一眼望去,却见到何茗依然立于自己面前,而他身后,那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下落的……
那龙头铜盔有点面善啊?
一想到龙头铜盔,魏野顿时明悟:“马超?!这吃了催长剂的小鬼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硬吃狱雷刀挟着雷电精气的一击,虽然马超那一身甲胄也算是质地极好的附法装备,却也差不多是个五劳七伤。一直在玄云之海上为何茗掠阵的霜毫狼兽身形一腾,却是将马超托起。
被坏了这一个必杀之局,魏野也不动气,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何茗。
后者面色不改,只是将手中青钢棍胸前一挺。
“这个骨节眼上,我还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你小子身上。”一面悻悻地作着偷袭失败感言,魏野手一招,重又将桃千金握在手中,然而目光却是比之前认真了许多,“和你比武,我肯定不是对手。不过如今既然算是敌人,那么就按照战场上的法则说话好啦。”
说着,仙术士抬头朝着那道在中天伸缩无定的白虹喊了一嗓子:“韩君前辈、范大夫,那五个爱玩雷法的兄弟你们能拿下不?”
回答他的还是韩众的一声冷哼,还有范蠡的轻笑声:“我等自然尚有余裕,不会扰了下元太一君与旧友的这场死决。便请安下心来,与他分个胜负雌雄好了。”
“胜负雌雄……”魏野从鼻孔里哼笑出声,随即桃千金斜指对面,左手剑诀带起道道云气,却是书就了一道符令。
符令书罢,却见云天之上,两道人影皆是竹冠道服,手持桃木法剑,飘然而下!
魏野居中,离象真形居右,震象真形居左,恰好成了一个草草而成的三才阵形。
“战阵之上,哪还讲什么武决的排场,抓紧时间把阿茗你小子送回星界之门,才是咱做朋友的道义!”
这战争宣言,真是好生没脸没皮,充满了仙术士的个人风格。
随着魏野一声怒喝,离象真形、震象真形,同时挺剑而出!
……
………
这一场乱斗间,没有人注意到巨龟之岛上,一道微光一闪而过。
微光闪动间,却见李大熊一手提重锏,一手护着头,连连“呸”了几声:“呸呸呸呸呸,这贺兰公的鸟毛里果然有古怪!居然有那么一道诡异神识藏在内中,若不是俺行事谨慎,只这一下,便要着了道!”
一面破口大骂,李大熊还不忘将身后人扯了一把:“马老弟,如何?兵刃握紧了,这地方,绝对是危机四伏!”
被他拉扯,马腾却是满面茫然,朝着四下望了一望:“这……这到底是什么所在?”
听着马腾发问,李大熊这头大妖却是“嘿”了一声,得意道:“俺倒是没想到今生今世倒有机缘入得此间。马老弟,你不是问此地是什么地方么?换了旁人,只怕是一问三不知,就是俺们那主公,对此地的来历也怕是所知有限。在俺看来,此地八成便是太一紫房的下元宫阙,这岛倒有七八成是下元宫阙所在的玄云之海中,那头呼吸元气的神龟变化而来。”
马腾虽然也有些家学传承,然而于道法上却是一抹黑,只是重复道:“……神龟?”
李大熊哼笑一声,懒洋洋地道:“这乃是道门中的秘辛,若非老哥我大有机缘,当初在凉州地界寻洞过冬,却遇见了关尹子的书童在山中遭了一头怪鸟毒害。那怪鸟法力甚高,我不敢靠近,只得等那鸟飞走之后,将那书童身上带着的几根竹简带出来,方才知道大概。”
这头大妖说着,将手一指天空,方才说道:“据那竹简中所言,关尹子在函谷关遇见太上道祖,相随出关。那太上道祖身边有个僮仆名唤徐甲,本是一具枯骨,得了道祖垂怜,受了一道神符方才重得人身。只是这徐甲心思不好,走到函谷关地界,却不肯再随侍道祖,还向道祖讨要银钱,因此上断了仙缘。”
“只是那关尹子成道之后,念在徐甲与自己也算是有同门之谊,怕他在尘世堕落,于是以绝大神通开辟了这一处世外洞天,号为太一紫房。又因那徐甲本是一具枯骨,要参上乘功果,便要真正转为人身。这太一紫房中三元宫阙,便暗合着人身统于天地的妙理,以为徐甲日后成道之基。本来这等仙家洞天,若无机缘,老哥我便老死了,也无路可入,却仗着主公与那怪鸟斗法,引我入得此间,岂不是大大的福缘?”
440.第440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五)
一桩桩数百年前的道门秘辛,却从李大熊这头大妖的口中娓娓道来。
然而李大熊面前的唯一听众,听着这等隐秘事,却是一时之间消化不得,只是张口结舌,用那种仿佛第一次认识李大熊的眼光拼命打量了他一番。
直到李大熊一番话讲完,马腾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向着面前这位甚得军心的上官问道:“李军侯,你说的,可是当真?”
李大熊一摆手,大咧咧地一笑:“马老弟,我与你也算是在一起搅了好些天的马勺,算是军中同袍,这些事,我瞒你作甚?说这些,也不过是示之以诚,断没有要将你灭口的用心在。此刻既然到得太渊宫地界,那俺也不能辜负了这等仙缘,需得去寻觅一件与我长生大道大有关隘之物,后面路途,便劳烦马老弟一个人走去了。”
说着,这位大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向着空中一拗,如同握住什么物件一般虚虚抓在手内,向着鼻下一送,细细嗅了片刻。做完这活计,李大熊方才皱了皱眉,沉吟片刻,方才道:“果然是俺那主公修成的一身精纯火元之气,只是如今这火元之气中倒是有了些夏秋交转的味道,显然也是得了不少好处。不过那贼鸟的气味,也是更重了。马老弟,若我这鼻子闻得不差,俺们那主公,便在这大岛的北面与人僵持不下,你去了,多少也能与他壮盛些门面。只是眼下俺老李手上之事太过重要,着实撕脱不开,便不陪着你去了。”
这大妖一面说,一面将手一拱,分明是个“就此别过”的意思。
他这厢迈步欲走,然而马腾将身一转却是一步前跨,拦在了李大熊的去路之上。
李大熊面色不改,只是笑着问了一声:“该说的,俺也算是都交代清楚了。便连俺们那位主公的去向,也都与马老弟讲得分明,倒不知道马老弟此刻拦着俺的道路,还要问些什么?”
虽然语调依然和气,可李大熊说到最后一字上时,周身气机勃然发,直面着李大熊的马腾便觉得四周气息骤然凝固,更有一股锥刺针扎之感猛然从后背上升了起来!
这是武者在面临险境时候,最直接而本能的反应。
纵是如此,马腾还是一字一句地道:“李军侯,主公待你、待我,待诸位弟兄,如何?”
李大熊还是好脾气地一笑:“虽然不若古之名将,有分醪吮脓之惠,然而衣食甲杖莫不用心,军心士气纯一,人人乐而效死。以俺们那主公的世家子性情,能做到这地步,也约略可算是一位明主了。”
得了李大熊这个肯定的回答,马腾终是忍不住喝道:“那你还做出如此临阵脱逃之事!”
听着“临阵脱逃”四字,李大熊还是丝毫不动气,一指这一片无日无月,却有湛然天光的云空,向着马腾道:“马老弟,且看清楚了,此间不是人间,俺们那主公此刻厮杀也不是为了人间战阵之事。李某领了大汉谏议大夫魏公的军饷,为他厮杀,平灭羌贼、教匪,是俺本等所在。然而在此间厮杀的,乃是道门炼气士魏真人,俺却没有这样胆魄,在这样非仙及圣的乱战中保下一条命来!何况魏公的饷钱,买李军侯为他厮杀是绰绰有余,买一位大妖为他征讨鬼神,却远远不足。”
说罢,这头大妖也不理会马腾,只是拍了拍这位军中同袍的肩膀,轻声道:“马老弟,你那被妖人催生筋骨的孩儿气息,也在主公那边。虽然主公对你们父子甚是爱重,然而仙道斗法,何等凶险,便是俺们主公这等修为,也难说在厮杀间有余力分心看顾,你若还念着主公恩义、父子天性,还是速速赶去北面的好。”
一语道罢,这头大妖向前几步踏出,不知不觉间就已在半里之外,早去得远了。
若是魏野或是左慈在此,一口便能道破李大熊这举步半里的手段。
虽然尚不到“千里跬步”的程度,然而那闲庭信步间而有挪移之妙,分明便是道门中极高妙的缩地之术。
却不知这头一向混迹在人间,还当上了小军头的大妖,究竟在何处习得这样手段!
步步踏入巨龟之岛深处,却见石林蔓草之间,隐隐露出一条小路。
虽然说路都是人走得多了,方才踩出来的,然而这条小路却是被人一斧一凿开出的石阶小道。
那石阶长不过三尺,宽不过六寸,勉勉强强能让人立足,而李大熊这样的魁梧身材,脚板更是阔大,那便只能踮着脚尖走路。
然而李大熊却丝毫不见不耐之色,眉间却是隐隐带起些许喜色,就这么踮着脚,以一种滑稽而不失轻灵的动作踏了上去。
起初这条石阶小径还算是平坦,然而走不过多久,地势就渐渐有向下之势。再过不了多久,竟是一直向着地罅间蔓延。石阶小道在石笋与钟乳石间盘旋缠绕,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走在这条向着地层之下,甚至恍若通往九泉的石阶小径之上,李大熊的心绪却是越来越沉静,面前似有一幕幕画面反复在眼前浮现。
起初,是一头皮毛光滑的黑熊,作为食物链的顶端,除了偶尔进山的猎户,几乎没有天敌。饶是如此,黑熊每日里依旧为了混饱肚皮而奔走不停。
捉鱼、采果、掏蜂蜜、猎山羊、捕山鸡,****都是忙碌到闭目为止。
直到黑熊在一处山谷中,遇见了一个白发道者,每日呼吸导引,餐霞饮露,而那人的动作,偶尔却似熊形。
黑熊自然不明白这是修仙之士的熊经鸟引之式,却是懵懵懂懂随之效仿。
那道者也不以为意,倒是偶尔采药还山,还从药囊里取出些黄精、薯蓣之类服饵之物引逗黑熊。
便如此,一人一熊相安无事好几年,直到那道者修仙未成,坐化遗蜕而去。
没了便宜根茎可吃,黑熊依然在道者山居之处驻留良久,却不知何时起,心中却有了一丝灵明,不复懵懂。
说来也简单,于人看来,就是个毫不起眼的念头:“那白毛两足兽已死了,那我要到何处去?”
虽然简单,却是黑熊头一次有了清醒的自我认识。
对于山野走兽而言,却莫要小看了这一丝灵明,唯有如此,方才算是捉住了天地间于生灵的那一丝机缘,方才有超脱族类之望。
也不知这头黑熊在山间发懵了多少时候,又尾行了多少砍柴的樵夫、采山的猎户,这头黑熊却是如稚子学步般,稍稍有了些灵智。
至此,虽然这头黑熊尚不能以妖怪称之,也算得上是通灵之兽了。
只是有了灵智,却对黑熊来说,却是忧患自此而生。试想,若将一个人放逐山间,与禽兽为伍,除了那些天然便有些诡异倾向,爱禽兽而不爱人的******病态人格,谁人不是痛苦万分?
而一头熊,却自感成灵,灵智增长间,却依然要与禽兽为伍,又是何种情形?
若是这头黑熊乃是在莽荒绝地,自感成灵,那也无非是就乐得处在山大王的位置,还依着本性去行事。
偏偏它的机缘太好,也算得那无名道者生前养下的灵兽一类。偏偏在它自感成灵时候,那道者也早已撒手尘寰,不要说传法上师,就是些许指引,也没处求去。
狼孩之所以为狼孩,那是因为后天教养都在禽兽堆里,自然返祖,由人化为异类。而这头黑熊,得了些微后天教养,正卡在由异类化为人的当口,却落了个不上不下,其苦可知。
也不知吃了多少亏,又拍死了多少倒霉的樵夫、遭瘟的猎户,这头黑熊也不知被猎户追杀了几回,换了几处山头,却在此刻遇着一件异事。
因为当初受那道者喂了几年黄精、薯蓣之类,黑熊倒是对这类山中穴居的两足兽颇有好感。只是自那位道者坐化之后,再难遇到这等机缘。
却不料一年深秋,这黑熊正在寻找过冬岩穴时候,在一处隐秘峰峦之下,见着一个两足兽驾着山火飞腾半空,与一头模样怪异的大鸟厮杀。
这场厮杀也不知经过几个明暗交替,那两足兽终于不敌那怪鸟,被啄破了胸口,落下地来,就此死去。
那怪鸟吞了这两足兽的心脏,也不为己甚,随即飞离。
倒是这黑熊,大着胆子向前来嗅了嗅那两足兽的尸首间,却被这两足兽怀里一根竹片触动。
也便是仗着这根竹片,这黑熊那如混沌初开的灵智,骤然得了极大补益,寻常妖物苦求不得的入门吐纳修持口诀并许多道门秘辛,就这样印入了黑熊识海之中。
而对黑熊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两件事。
第一,便是太一紫房、三元宫阙,乃是道门中那位道号文始先生的前辈古仙人留下的秘藏,甚至还与太上道祖几分关系。
第二,便是那啄死了这身怀竹简的道人的怪鸟,便是刚刚自封贺兰山神的妖王。
得了竹简开启灵智,又得了道门吐纳口诀,黑熊的修为精进,自然也成了水到渠成之事。
且它修持了道门正宗筑基之法,身上妖气自然收敛,寻常修行之士也难看出它的跟脚。
借此优势,兼之山中清修不免静极思动,黑熊便离了山中,化成人形,给自己起了个“李伯玉”的官名,混迹人世。
起初不过是偶一动念的游戏之举,却不料便在此时,不知多少年都安享香火供养的旧时妖鸟,如今的凉州鬼神之长贺兰公,却是动作频频。先是压服了凉州山水、河湖、村社各路神灵,又将主意打在了凉州的山精水怪头上,不论是修炼千年的妖王,还是初成气候的妖兽,一并都被抓了壮丁。
只有如今诨名唤作李大熊的黑熊精,却是因为混迹人世,反倒逃过一劫。
但贺兰公的行动,落在李大熊眼中,又岂能不知道这位旧日有一面之缘的旧识,是打的什么样的主意?
虽然对太一紫房、三元宫阙,李大熊也是知之颇深,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一身本事或许也算是个大妖,但对上贺兰公却是妥妥的十死无生。尽管对太一紫房、三元宫阙,李大熊心中也不免有“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之念,却是不敢稍有异动。
于是便只能看贺兰公起高楼,兴祆教,步步布局,一直到一个根本不在贺兰公预料中的人物,如从天而降一般,一步步打乱了贺兰公这渐渐到了收工时候的棋局。
此刻,李大熊安能不动心否?
至于假意被某个仙术士那猛然散发出的“王八气”薰坏了脑子,倒头就拜,积极卖命,也便是顺水推舟了。
所等的,也不过今日能够潜入太一紫房的一个机会!
……
………
平心而论,这一幕幕、一场场旧日记忆串联起来,便是魏野也不得不感慨几声:“大有气运”、“疑似主角”、“只奈何这故事不是禽兽流”。
然而李大熊面色不改,依然向着这条石阶小径缓步而下。
石径名为“问心”,其上自有禁制,非身怀引路竹符之人不得入。
既然是问心,那便不管前尘种种,只一心宁定,万念平息,随他千问白问罢!
只有李大熊的步子,依然沉稳,向着重点走去,呼吸更是平稳,毫不紊乱。
于这点上,李大熊倒也算的是半个玄门中人了。
而问心石径的尽头,没有宝藏,不见桃花源,有的只是一片地下湖泊。
一头其大若楼船的巨龟,悠然自得地在湖上缓缓游弋。
龟首纯白,隐带青色斑纹,龟甲却是分作五色,通体如玉,焕彩光明。
这头巨龟,此刻正以和善的目光盯着李大熊。
而李大熊也以毫不掩饰**的眼神望着巨龟,轻轻开了口:“……那根竹符有言:玄云之海中有神龟,呼吸元气,流行作为风雨,通气三元,无不至者。上有九真,三三为位,左有韩众,右有范蠡,中有太城子……”
听着李大熊背诵着这段文字,巨龟眼神依然慈和,向着李大熊看了过来。
李大熊也毫不犹豫地望向巨龟。
“……左为司录,右为司命,中有太一君;左有青要玉女,右有白水**,中有玄光玉女。玄光玉女者,道元气之母也。左有司录,右有司命,风伯雨师,雷电送迎,仙人玉女,宿卫门户,故名曰太渊之宫……对,太渊之宫!”
李大熊的声调猛然高了八度:“但是一般人不知道,只会惑于太渊九真,甚至以为占据了三元太一君之一,就是得道了!不是的……他们错了,都错了!只有我李伯玉知道,真正的长生之道不在那种地方!”
不顾面前是看不见底的深渊巨泽,李大熊身形一转,猛地一步跨出,下一步就踏在了水波之上。
而在他脚底沉入水中之前,他又向前跨步而出。
如是九步,李大熊便立在了巨龟的背甲中央。
不论李大熊步伐如何缩地挪移,巨龟的眼神始终跟随着他,片刻不离。
李大熊也毫不在意地对视着那双无比温柔的眼睛,沉声说道:“三元之宫,上元绛宫,中元黄庭宫,下元太渊宫,虽然三元并称,然而太渊宫下的神龟,才是太一紫房元气之宗!神龟呼吸,通达三元,才使得三元宫阙得以存在——而真正想要长生,要获得的不是三元太一君之位,而是你,神龟!只要吸取了你的元气,纳为我用,才能真正长生不死,与天通寿!”
听着李大熊的宣告,巨龟依然温柔地望着他,仿佛丝毫不懂得他在说什么。
而李大熊望着巨龟,一时之间也踌躇了:“但是,我到了神龟的面前,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将神龟体内这无穷无尽的元气纳为己用?”
便在此刻,巨龟微微张了张嘴,却有一个带着一贯傲慢的男人声音从龟口中发出,那声音震荡地下湖,在水面上生出了层层波涛,就如同暴风降临一般:
“要将太渊宫,甚至上元绛宫、中元黄庭宫的元气纳为己有,当然也是需要技巧的。比如,像本座这般,舍下一尊炼养数百年,早已成就圆满的法相化身,入主神龟身内。则慢工细活,打磨良久,终究能驯服神龟,而将这元气之海,归我所有。”
一声即出,李大熊面色不由得大变,只是怒喝出声:“是你,贺兰公!”
巨龟口中,来自贺兰公的声音淡淡而笑:“自然是我。实在想不到啊,数百年前那头只敢躲在灌木丛中,偷看本座大展神威,击杀了那关尹子书童的狗熊,如今也算是有出息了,居然敢趁着那小道士在外面与本座捣乱的机会,偷摸进这三元宫阙的根本重地,想要偷盗本座的东西!”
不待贺兰公将话说完,李大熊已然怒啸出声,一身甲胄衣物都被他撕得粉碎,却是露出了一头通体玄黑、暴戾之气满身的巨熊,猛地朝着巨**颅扑来!
441.第441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六)
李大熊现出真身,他数百年修持玄门吐纳之功,早已将肉身庐舍修炼得如纯钢一块,虽然尚未彻底脱去熊罴原形,固形为人身,但是却胜在修为深厚纯一。
起码,比魏野那速成仙术士要强了不少。
身形移转间,李大熊黑熊原身配合缩地之术,直上巨龟之首!
熊掌猛然怒击,一掌正中巨龟左眼!
然而熊掌落处,虚空之中却有如鱼鳞般的奇光突兀生出,片片相结,隔空卸力!
就算是李大熊真身如混铁,掌势如排山,这一掌而下,却是丝毫无功,反倒是一股反震之力,自熊掌贯入,直沿着李大熊前肢入体!
哪怕真身强悍万分,早已脱去了熊罴本质,李大熊受这一击仍然是吃亏不小,熊形后退数步,方能借势化消于劲。
巨龟仍然是一派温和眼神,可是藏身在巨龟形神之间的贺兰公却是嘿然冷笑:“熔铸真元于四肢百骸,丝毫不见玄门正宗法度,却是别具一格,要比那等术法花俏太多的道士有意思得多。你这头狗熊,也倒不算是全然无能无趣之辈!”
这话,在贺兰公,大概已经算是极为认真的赞美,值得听的人拿回去裱起来一样。然而李大熊此刻哪里还管这个?
巨熊仰头咆哮,随即身形再转,向着巨龟鼻孔处再冲。冲势中,巨熊原身若人立,一双前爪相对于胸,收腹控背,腰身发力——
正是司马铃最常用的那一招八极拳架——铁山靠!
此刻的李大熊显出巨熊真身,自然不能和娇俏少女比可爱,然而若论“铁”,李大熊真身犹胜坚钢,若论“山”,他更是算得一座不折不扣的小山。
铁山二字,于此实至名归。
一记铁山靠中,巨龟面前层层如鳞奇光涌出,不论何种力量冲荡,这排列严密、暗含法度的护御之力,总有自信能将一切外力消解、反弹!
然而随即便是一声大震!
力量与力量最纯粹的冲撞,在如鳞奇光延展蔓延中,流泻出道道波纹,让这些光鳞不得不随波而乱!
……
………
水波随风而乱。
而风声若吼,如虎啸山峦。
风吼声中,一口桃木重剑自天而下,如天星坠地,如金乌下击!
可却有天柱中折,化为封星拦日的一棍。
玄云之海上,洪波乍起,浪迸如柱!
魏野握着桃千金,目光与何茗一错。
然而那双一向清澈的眼眸中,此刻只有腾腾战意,恍如实质。
青钢棍上雄浑大力再出,向着魏野反震而上!
“喝——啊!”
清喝出声,仙术士不待反震之力生出,已然一手弃剑,身形随风而退!
人已退,剑犹在,此刻天中又是一道竹冠道服之影掠过,便有青白电光窜动间,向着桃千金剑柄处再加三分雷火之威!
青钢棍急旋而起,一卸一挑之间,桃木重剑倒飞而出,然而何茗身形也是疾退数步。随他身形后退间,电光在黑色甲胄间流窜无止,更带起纯正道门雷法破魔之力,欲崩摧困心魔锁!
然而雷光窜动间,却是丝毫不得门径而入。黑色甲胄之上,更是时时有活物蠕动一般,向着雷光所过之处,迅速修补伤损之处。
几轮交手,魏野倒是看得明白,何茗身上这件黑色甲胄,不似金铁铸成,反倒似是一类活物。
而且是经过特意改造,带有绝缘体性质,能隔绝雷法破邪灭魔之力的活物。
这等甲胄,对道门中人,特别是修行雷法的道门中人,简直就是充满了恶意的物件。
想想也对,自家对贺兰公而言,简直就是最让人厌恶不过的对头,贺兰公不针对自己擅长的领域做些布置来恶心恶心自己,于情于理那都是说不过去。
然而,魏野面上却是冷笑一声,心念动处,指划云气,符令再成!
道道赤金箭光,从何茗身后窜出。
正是离象真形出手!
虽然局面看起来像是个三对一的围殴,但实际而言,倒是魏野扮演了一个劳心又劳力的高明傀儡师,同时操纵着两具傀儡,困战自己的搭档。
此间辛苦,可想而知。
赤金箭光尚未及体,何茗周身气机猛然一变!
原本充满了武将那掠如火、撼如雷,生死之间分胜负般气质的何茗,一瞬间气机变得渊沉如海,而在这一股深沉气息之间,玄云之海上杀机自水下而生!
道道冰枪自水中窜出,正对上了离象真形催动的洞阳炎光箭!
冰炎相冲,冰枪爆裂,炎箭无光,只有丝丝水汽蒸腾如雾!
而便在此刻,何茗却是身形再转,抛下魏野不理,直向离象真形而去!
一旦离象真形被一棍打灭,战场之上,让仙术士哪里寻得出时间修复离象神君真形符?
魏野此刻立刻冷喝一声:“摄!”同时符令再催,离象真形顿时一步踏入虚空。
然而就在魏野催动离象真形退走瞬间,仙术士脚下气机大变,近百冰枪猛然窜出!
此刻挡无可挡,仙术士只能猛地身形飞转,朝后疾退!
……
………
如果单就是对上何茗,以魏野从太渊宫中得来的好处,精进的术法,纵然不说是全面压制,但胜算起码也有六七分。但是此刻的何茗,身上黑甲,道术难侵,又平白多了一股寒冰之气,正好是魏野最拿手的洞阳离火的克星。
这便把预先设想的战术压制变成被战术压制。
这架也打得太可怜了些。
而在此刻,那一头霜毫狼兽望着魏野身形,猛然长嚎出声!
只见玄云之海那一块块被韩众化身白虹绞碎的浮冰,竟是纷纷人立而起,重又化作无数身披青黑瘊子甲的陌刀武卒,向着魏野冲杀而来!
……
………
李大熊那一记铁山靠,依然没有冲破如鳞奇光。
然而大力冲击之下,那原本排列得严整无比的光鳞,却是在力量冲击间有了一丝散乱。
仅仅是一瞬散乱,李大熊的双掌就已经猛然捣了过来,双爪虚抓,猛然开撕!
便是这一撕之间,光鳞崩碎,巨熊欺身!
熊掌抓紧了巨龟鼻孔,双爪发力,似要将巨龟皮肤撕裂。
然而在这熊爪之下,巨龟却是丝毫没有受伤。
只有贺兰公的声音继续淡淡而起。
“……本座在安息国,与真正的祆教对敌;本座在西域,与真正的佛门为敌;本座在汉土,便与汉地鬼神,乃至道门为敌。然而本座哪怕步步皆敌,却是成就越来越大,直到今日,连道门也不得阻我,而即将敬拜我为上上太一道君。纵使有一二不识天数之人妄加阻挠,最终也只是败亡下场,你却道为何?”
李大熊知道,这等时候,根本不该去理会这自我陶醉的贼鸟,只是全当没听到,只管将双爪用力去撕巨龟外皮。
然而贺兰公却是不打算浪费这个听众,缓缓地说道:“……其实,不过是个眼界的问题。在你这样山野妖怪眼中,世界无非就是面前所见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在祆教、在佛宗、在道门,所见的黄沙万里、皑皑雪山、海波万顷、名山大川,乃至日月星辰、神国净土,便是极限。”
说到此处,贺兰公语调中带上了不尽感叹之意,大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意思。然而李大熊此刻只是哼哧哼哧地卖苦力,依旧不去听。
但贺兰公却还是在感慨,顺道还牵扯上了李大熊:“就像你这头黑熊,侥幸得了一丝灵智,终于修炼成妖。又得了道门正宗吐纳之术,几百年苦修而得变化人形,混迹世间,还混了个汉土的军官,吃上了俸禄。这等成就,一头山林中为果腹****操劳的黑熊,是怎么样也想象不出的。昔日黑熊,今日大妖,两者之间,便是超脱族类之妙,想来就算你如今重新显出黑熊原形,又何曾真的将自己视作一头熊了?”
说着,贺兰公也不去管李大熊头上冒汗如蒸,又继续道:“外面那一班道士,在凡人中,皆算是有大机缘之辈。旁人不过男耕女织,服役缴税,辛劳几十年,一抔黄土埋身。或有经营田土、贩卖商货,积蓄财物,少得享受。却又要受官府盘剥,如同猪羊。再有大族聚居,抚育子弟,或修文,或习武,偶得官身,略有威权,又要在官场倾轧中劳心劳力,一个不好,便有灭族之祸。”
“就算是诸侯天子,又能如何?本座所见,仅仅是汉土,便有几多诸侯绝嗣除国,几多天子不得善终。一时煊赫,也成黄土虚话。便有龙气庇佑,然而朝代相替,除了一二明君,余者仍然碌碌,还要受东岳蒿里所治,不得自由。”
说到这里,不知怎的,贺兰公的口气中却带上了无尽悲天悯人之意,实在很不合他的画风。
“便是这些道士,纵然有机缘踏上仙道,真正能打破天人之隔,飞升而去的又有几个?看看今日闯入三元宫阙的这几个货色,老的老,少的少,还有个心怀大愿到了走火入魔边上的妄人……别的不论,就说你那主公好了,人间五欲看似单薄,却是样样不少,精进超脱之心,更是三人中最差的一个。这等人,莫要说与本座相比,便是和当初创建太一紫房的关尹子相比,又算得什么?”
“太一紫房,不过是关尹子留与徐甲的成道之基。便是后来的徐甲,身怀那位老头子的神符,自有前路,对这处洞天也看不上眼。然而便是这些飞升而去之辈所留下看不上眼的东西,放在道门中人眼中,便是无上秘藏,更是能让本座以此地为根基,倒转玄门体系,称圣做祖的底气!”
说到这里,贺兰公却是幽幽一叹:
“只是,这等别人不要了的玩意,本座却要与你等虫豸般的角色争抢不止,这真是何等无聊,何等无趣?!”
一声“无趣”,直震得李大熊耳中出血!却听得贺兰公感慨道:“此青天之外,犹有青天。日月星辰之外,尚有日月星辰。老是与你们困在这个囚笼里面打混,实在是憋闷得很。若是以前,本座眼光不足,那也就罢了,然而如今,本座却是对这等事清楚得很,却叫本座还如何甘心!”
这一声吼叫间,贺兰公那一股庞然神力便向着李大熊袭杀而去!
……
………
左慈端坐在火凤之上。
这一头火凤,本是法力幻化而成,然而此刻却是隐隐凝如实质,不似虚化之物。
在火凤周身,符文形状也自大改,却见仙真罗列,玉女往来,道道清气,环绕凤鸟之身。
这便是绛宫之中,所残存的一点玄门体系,尽数收纳于此。
要说以三元宫阙、三元太一君之位而论,左慈如今便是货真价实的上元太一君,倒比魏野和张角都要强些。
然而统合的却只是上元绛宫玄门体系的余烬,这等成就,不论别人,就连左慈也懒得拿来炫耀骄人。
火凤飞腾之间,便见到那赤红魔宫中、无底血海间、八瓣心峰上、八方尸林里,处处都是妖鬼罗刹、魔女夜叉歌颂禅唱之音:
“此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烦恼亦无涅槃。彼等欲入涅槃。金刚场陀罗尼中。无菩萨法及诸佛法。彼等欲得成佛。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善法及不善法。彼等欲舍不善。金刚场陀罗尼中。无彼岸此岸。彼等欲达彼岸。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成就诸佛刹者。彼等欲成就诸佛刹。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魔及魔名字。彼等欲降众魔。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声闻及声闻名字。彼等欲超过声闻法。金刚场陀罗尼中。无辟支佛及辟支佛法。彼等欲超过辟支佛位。金刚场陀罗尼中。无众生及众生名字。彼等欲化诸众生。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利无非利。彼等欲求利。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欲及欲名字。彼等欲离欲。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恼及恼名字。彼等欲离恼。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痴及痴名字。彼等欲舍痴。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智及无智。彼等欲证智。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烦恼及无烦恼。无有净及不净。亦无有教及无教。无慈无悲无喜无舍。无施无悭。无戒无犯。无诤无忍。无进无迨。无禅定无乱心。无智无无智。无堕。无声闻无辟支佛。无诸佛无如来。无法无非法。无深无浅。无识无非识。无名字无证处。无烦恼无涅槃。无诸力。无菩提分。无诸根。无正念处。无正定处。无四如意足。。金刚场陀罗尼。若修得者。不舍凡夫法。不取不执亦不远离。亦不建立。不须超过。不证不舍。不思惟舍。不胜不出。无有懈怠。不惮不护不悔不触……”
随着禅唱之音,便有血云凝成,血花飘洒而下,更有无数血、肉、皮、骨、髓,结成种种珍宝、果实、香料、天衣、兵刃,让遍地魔众,欢喜踊跃。
这是尊胜大鹏勇父明王与三界降伏威容诸佛母给与此间魔众的赐福,但是对左慈与火凤而言,这等花雨、宝雨,也和强酸雨没什么区别,只能飞空而避。
亏得左慈此刻尚能淡淡开着玩笑:“小生都已然是上元太一君了,那中元与下元,不知道如何了?”
便在他一念动时,却有一个高亢尖锐又带着北方口音的男声猛然震荡此处:
“……太上中古以来,人教化多妒真道善德,反相教逃匿之,闭藏绝之,反以邪巧道相教,导化愚人,使俱为非。其中大贤远去避世,无有真道,乱其民。其中下愚,因为无道,起为盗贼。民臣俱为邪,聚蚊成雷动,共逆天文,毁天道,逆地意,反四时气,逆五行。使灾怪亿亿,三光失其正明,人民大愁苦之,得昏乱焉,治不得平安,正由此也!故真人宁知此罪重不?天不除之也。吾不教,子当谢也。故所以当于旷野者,当于鲜明地。所以四达道上者,道者主通事。所以四达者,当付于四时。天之使气也,且为子上通于天也。四时者,仁而生成,且解子过于天地也,后有过者,皆象子也。天从今以往,大疾人为恶,故夫君子乃当常过于大善,不宜过于大恶。慎之,慎之!”
这段经文章句,正是太平经中演说道法教化之一节。
虽然不比那一篇佛门禅唱繁杂,却是正对其路,应了“无有真道,乱其民”一节,正对着这佛门禅唱而来!
受太平经章句扰动,顿时佛门禅唱一时屏息,唯独左慈面前显出一轮浑圆宝光,光芒中,只见张角佝偻着身子,箕坐在金殿台阶之上,面前那一条黄龙,硕大的头颅却趴伏在地,欲挣无力,只能口中吐出道道精芒,向着张角延烧而来!
张角手中那支木杖就立在金殿阶前,木质早已变得苍翠一片,将黄龙金芒堪堪挡住在前。
直到张角一段章句诵罢,方才看了左慈一眼:“原来上元太一君已在道友之手,那为何如今下元还不得归位?!”
442.第442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七)
张角与左慈一晤。
中元黄庭与上元绛宫一晤。
都是道门中修为深湛,还差半步就要铸就长生的人物,眼力见识都非寻常学仙之士可比。只一眼,就清楚了彼此的处境。
“上元绛宫,保不住了。”
“倒是大贤良师你的中元黄庭宫,尚有可为之处。”
听着左慈如此说,张角那削瘦而满带风霜之色的面上却丝毫不见喜意:“绛宫为国主,身中最重。上元绛宫、中元黄庭宫、下元太渊宫,三元宫阙统合,方才演化成太一紫房这一方仙宫世界。也唯有三元宫阙统合,才能外感天地,内外交融,绛宫已失,纵然道友抢下了些许余脉,终究不能成事。”
听着张角这般说,左慈也是轻轻一叹:“到了此时,若小生根本不想成事,那又如何?”
“不想成事”四字一出,张角面上神色大变!
一直被他插在金殿宫阶之下的木杖,随着主人心神波动,无人拨动就自行飞起,木杖顶端那一颗木瘿却变成了苍青色的如意云头,下缀明珠流苏,杖身分嵌八卦符节,莹莹如玉青光闪动,贵气莫名。
木杖变形,那一直被张角隐隐压过一头的黄龙突然剧烈地扭动起来,连连发出怒啸,一股股化石消金的浑黄精芒若不要钱一般地喷吐而出。然而在木杖之前,黄龙的挣扎却丝毫没有什么用处,依然被来回飞旋无定的木杖锁死了气机变化,不得稍移!
左慈饶有兴趣地望了一眼这根木杖,向着张角道:“这便是太平道的九节太乙杖,大贤良师号令三十六方道徒之物?同道间传言,此物乃是随太平经一同降世的天成之宝,小生原本是不信的,然而如今见着实物,方知传言不虚。只是九节太乙杖乃是太平道镇教之宝,大贤良师将它也带入这险地之中,若是失落了,可如何是好?”
“若让某人成就上上太一道君,太平道便是人人都手持九节太乙杖,也毫无意义。若不然,便是将此杖折损在此间,能为太平道后世门人弟子,除掉一个绝大隐患,吾又岂会吝惜?”
说罢这句话,张角不再理会左慈,双目闭起,重又向着那头黄龙念诵起太平经章句:“……皇天之气悉下生,后土之气悉上养,五行之气悉并力,四时之气悉和合,三光更明,天下同心为一……”
说起来,贺兰公欲借太一紫房成就上上太一道君,这对道门而言,冲击固然极大,然而就此时道门各脉而言,那等烧铅炼汞、服术茹芝、吐纳导引之辈,倒还真不用太担心。虽然在旁人眼中,这些货也被视作道士,却都是只求一己长生的自了汉,乃是方仙道一流人物,算不得道门根基所在,有他一个不多,无他一个不少。
而一向以教化万民、道德立教为宗的太平道,却是不得不正视这个局面。
太平道立中黄太一君,乃是借黄帝、老子为宗,为道气虚拟其名,而非是实在实有的这么一位血食鬼神。
便是太平道中人修持诸般道术,立下种种科仪礼数,也是假其名而借其力的手段。
但是一旦让贺兰公借着太一紫房、三元宫阙体系,真真实实地成就了一位“上上太一道君”之神,那么在道门体系之中,上上太一道君与中黄太一君必然重合、互融。
那么从此之后,太平道究竟是道门大派,还是他贺兰公成就上上太一道君后的私产,简直不问可知。而太平道弟子门人,究竟是学仙之士还是贺兰公的神仆,也就再清楚不过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自贺兰公欲成就上上太一道君之日开始,他与太平道就成了生死仇敌,绝没有和平共处的可能。
这也是张角身为太平道立教之主,作为大贤良师不得不应下的责任。
左慈心知张角这厢绝没有退让的道理,也便不再多话,只是将目光一转:“下元太一君总是要归位,只盼着不要让这位西凉神王得手才好。”
……
………
祝愿都是美好的。
现实总是残忍的。
山间道路上,身披战甲、手提长枪的马腾匆匆而奔。
作为支援魏野的生力军,同时也是魏野麾下部将里,少有的家学渊源又武艺精熟的角色。司马铃对马腾的装备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马腾身上那件青黑鳞甲,虽然还是汉军中最常见的胸甲、背甲用革带相连的款式,却是从风月堂订购的精制品。上面所缀连的甲片,也不是寻常铁片,而是从成了气候的海中蛇怪身上剥取的鳞片,穿在身上有壮大内气、辟御咒力之效。
而马腾所带的乌啼枪,上带一道引聚金气、化为萧杀枪劲的符令,善能破甲,也不是魏野带着道兵们草草祭炼过的那种粗制附法武器可比——反正都是从魏野的账户付费,当然要最好的。
按照封岳的说法,乌啼枪与海蟒甲衣匹配,足够一个三脚猫的小卒变身成战场绞肉机一般的斗将。
这话封岳也只敢在司马铃面前吹一吹,要是换了魏野在前,仙术士只会摆着一张嘲讽脸:“战场绞肉机一般的斗将?在仙道神道征伐之间,这级别的个人武力顶个卵用?”
平心而论,就算是魏野自己,若不是太渊宫体系向之全面放开,高深法门不吝相传,就凭魏野原本的那点手段,在这场太一紫房归属之争中,也不过是三脚猫一般的存在。
这个时候,有谁会关心马腾区区一个凡人在做什么?
风吹雪落,剑腾雷飞间,这个不善言谈的男人终于踏进了魏野厮杀的这片战场。
马腾隔着那一片黑甲陌刀武卒的军阵,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伏在霜毫狼兽背上的青年。
一股血气就这样直冲他的脑门,手足更是冰凉,只有手中乌啼枪被攥得更紧了些:“果真是你,我凉州马氏忠孝传家,却真料想不到,到了我这辈上,却真的出了你这样一个逆子、孽子!”
443.第443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八)
中天云波诡谲,玄云之海杀声渐盛,战嚣渐频。
两士相对,兵杖并行,只能说是斗。
甲兵皆陈,车骑成列,方才算得上是战。
星界之门判定冒险者战斗力的方式,也是从“战”这个字上下手。不论武技如何精妙、术法如何玄奇,星界之门的战斗力评级标准都是如此简单粗暴:面对那十、百、千、万的对手,你能不能战、敢不敢战?
魏野至今为止,也没有闲到蛋疼地去参加这种差不多和游戏通关排行榜一般的个人战力评级,事实上,除了那些纯粹靠出卖战斗力赚通用点券的星门佣兵,也没有什么人会在战力评级上下大功夫。而体系成熟的冒险者互助组织如大枪府之流,倒是更倾向于内部培训,而不是随随便便地靠着战力评级榜挖人——
真正值得重金挖角的人物,也不是一个面向普通冒险者的战力评级所能局限的。
但如今,仙术士却是亲身体验了一把星界之门战力评级测试场的待遇。
就一个字——多!
前后左右,腹背皆敌。
南北东西,处处皆敌。
在霜毫狼兽的一声声唳啸声中,原本那些落于水、浮于冰的陌刀武卒,纷纷都向着这一片雷火交织的战场聚集。
水面、冰面,乌压压地一片沉默的黑甲军在靠拢,只有甲叶撞着浮冰的脆响密集地响起,让人听着不由得有些犯恶心。
没有吼声如雷,没有震耳咆哮,就是这么沉默而又不沉默地聚拢,满是恶意地逼近!
受这股诡异气氛一逼,一手执定狱雷刀的震象真形首先有些不稳。
正确地说,是狱雷刀有些不稳。
狱雷刀乃是项王旧物,而当年那位打遍天下诸侯的西楚霸王是怎么败亡的?垓下楚歌、十面埋伏,虞姬自刎死别在前,汉将率军围杀在后。偏偏这些军将也都非是樊哙、英布、彭越这等出名勇将,摆明了车马是韩信用来消耗项羽勇力的炮灰……
却与今日情形微微有些相似。
不知是狱雷刀中沉埋的那一段陈年记忆再度复苏,古铁刀鸣啸间,青白电光猛然在刀身间窜动!
受这股青白电光所激,震象真形双目猛然圆睁,却是有一股异样气机自狱雷刀中生出,猛然贯通了震象真形周身!
离象真形一仰头,青紫电芒自双瞳之中直贯而出,同时口中猛然狂吼出声!
这一吼之下,便有一道符令从震象真形口中脱出,却是被电光一绞便碎!
符令崩碎,魏野原本与离象真形气机相感,此刻顿受术法反噬,闷哼一声间,剑势猛地一挫。
生死相搏间,哪能容得他出这等纰漏?何茗觑着这个破绽,长棍一盘,震开了身侧为魏野掠阵的离象真形,随即一棍当头打下!
仙术士步子后退半步,欲避已迟,却是左袖一抖,一方拳大青石自袖中抖落。青石出袖,见风即长,猛然化作一方大石,正挡在何茗棍下,就势一托!
青钢棍一棍而下,火星四射间,这一方混元如意石顿时迸裂,然而魏野身形便在此刻向后急退,又拉开了两者距离,总算是没有被这一棍给开了瓢。
便是这一抖袖、一退步间,战场之上又爆出了一声闷雷般的巨响!
巨响声中,一个距离震象真形最近的陌刀武卒,连陌刀都来不及挥出,就这么直接用胸口接下了狱雷刀的刀背,像一只皮球般地直飞上半空!
而在这陌刀武卒腾起的同时,一道磅礴刀气猛地冲破了瘊子甲的束缚,将这劲弩亦难破防的甲胄撕得四分五裂,而那陌刀武卒更是在刀气窜出的同时,被同时窜出的青白电芒绞成了一片惨灰色的怨气,随即就被搅散无影!
魏野微微一偏头,一弹舌头:“这么夸张?在董卓那肥佬手里,可没见你这么卖力,难不成是刚才与五城真人放对,被雷电精气充了能的结果?”
对于魏野这个主人,不论是狱雷刀还是被狱雷刀操控的离象真形,此刻都丝毫没有理会之意。离象真形只是握紧了手中狱雷刀,向着那些聚拢的陌刀武卒再踏一步。
一步踏出,一刀挥出。
古铁刀身直意猛,不弯不屈,然而每一次挥动,便有数条人影飞起在半空,随即被刀气撕裂、雷光净化!
“啧,真是抢我这个正主的风头……”
嘴上说得轻飘,魏野身形却是一晃,风虎遁诀催动间,猛地掠到震象真形之前:“这死脑筋的家伙,就交给你来——”
一语未毕,震象真形双目电芒尽吐,向着魏野便是一刀拍来!
“有没有搞错!连我也要砍?!”
惨叫一声间,仙术士手中桃千金猛然脱手而出!
桃木重剑一脱手,剑身磕着狱雷刀背,却是不弯、不断,紧贴着狱雷刀一阵急旋!
桃仙法剑、通灵神兵,一旦相遇,便是火花四射的拼杀!
魏野剑诀再引,袖中六甲箭猛然窜出,却是直取震象真形头顶!
震象真形身后,何茗低吼出声,棍花翻腾间,精钢打造的六甲箭顿时受力不住,纷纷倒飞而回,箭杆之上,裂痕累累,眼见得受损不小。
然而被魏野祭起六甲箭一扰,震象真形腕子一抖,狱雷刀身雷光再闪,猛然将桃千金迫开,随即便是回刀一斩!
青钢棍、狱雷刀,首度相逢。
虽说何茗这根青钢棍也是名匠锻造,里面也没少添加各类贵重素材,但是这一棍迎上狱雷刀,却是刀入棍身半分!
魏野觑得有便宜可占,将手一招,桃千金重落手中,向着何茗腕子便是一划!
然而随着仙术士一剑递出,震象真形却是猛地将狱雷刀一转,猛地将桃千金震退!
“喂,又来?!好歹也算是我的战利品,又是我设计让你吸纳了雷电精气,结果你这破刀却是个属狗的,翻脸不认人?!”
魏野的抗议才起了个头,何茗舍下震象真形不管,长棍向着仙术士胸口猛地一捣!
这一招尚未得手,震象真形却是将狱雷刀再翻,却向着何茗腰间斩来!
444.第444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九)
狱雷刀异动迭生,别人或许有摸不着头脑的可能,但仙术士对于狱雷刀可算得上知根知底。
董卓也算是应汉德将衰的天命而生,故而未发迹时候便在机缘遇合之下得了此刀。当初大儒蔡邕虽然一口道破了这口古铁刀的来历,但是对于狱雷刀的底细仍然说不上多了解。
若说是项羽故物,那项羽一生戎马、南征北战,散落四方的零碎玩意绝不会少。单就佩刀而论,袭斩宋义、破釜沉舟、坑杀秦军、火烧咸阳、鸿沟划界、垓下死战,项羽短暂一生历经大小战阵数不胜数,也不知道该留下多少把“项王故刀”。
可这把狱雷刀中杀性如此满盈,刀意狂乱如斯,更是彻头彻尾地继承了项羽那既不能摸、更不能撩的狗脾气,活脱脱一把刀中二百五,实在是和项羽这史上第一**青年一个德行。
也正因为狱雷刀中潜伏的这一丝杀性作祟,震象真形符虽然结形如生人,但却丝毫没有生人应有的神智灵明,面对狱雷刀中杀性侵染,更是毫无抵抗能力。
只是推想一下在没有魏野搅局的时空,董卓成功进京任太师,志得意满之下,滥杀满朝公卿,纵兵肆虐洛阳,种种带着“过把瘾就死”气息的倒行逆施,却与他董仲颖前半生枭雄做派的画风截然不同。
尤其是强迁献帝与公卿还都长安这件事,更是充满了项羽“得了富贵不还乡,如穿锦衣夜里行”式的**画风。这种**青年做派,出现在项羽这个自刎时也不过刚刚踏在三十岁门槛上的家伙身上,倒是让人不感意外,但是出现在董卓这个大半辈子在大汉官场中混得如鱼得水的老油条身上,就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奇怪了。
莫不成,董卓进京后种种不作不死、智商下线的幺蛾子,也和这口狱雷刀上潜伏的项羽杀性有关?
说不定,这可以作为一个新的汉末史学研究课题,跨学科、跨领域地写一篇论文发表到《星晷之眼》上?
临时转职为有良心的青年历史发明家的魏野,不由得为自己的脑洞击节赞叹,恨不得现在就还剑归鞘,立马开始动笔列一个论文提纲出来。
都道是凡人一瞬间便生二十念,但是魏野心思繁杂处,显然更超过旁人,竟是一瞬之间生出这么一大通杂七杂八、有的没的来!
但是生死决杀间,还忙着开这等历史发明家型的脑洞,论作死能力,魏野显然并不让古人专美于前。
便在他思考着“狱雷刀与董卓晚期军政策略关系考辨”这么一个大题目时,何茗手中青钢棍猛地格住了狱雷刀镡,便在这一格之下,震象真形欲进无门,欲退无路,竟是死死地卡在了远处。
不待震象真形又有何因应变化,何茗猛然高喝出声,青钢棍旋抡如风,却是将紧握着狱雷刀的震象真形也被青钢棍带起,猛地在半空旋转起来!
也就是震象真形本就是符篆结形而成,虽然凝如实质,却不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否则就算以何茗的身手、膂力,敢这么玩人肉甩干机,那被他玩的家伙也非得瞬间腰椎骨折不可!
所幸今天与何茗对阵的两个对手,都不能算是正常人。
震象真形不用说了,符篆结形,说是生物,倒不如说是一种介于构装体和灵体之间的存在。无知无觉,没血没泪,自然也不会有疼痛酸麻痒之类的多余感觉。
而魏野……这厮从来就不肯和何茗认真多来几回近身硬战!就算是不留神被何茗欺进了身,接下来的也只会是桃木重剑脱手强袭,要么就是六甲箭、混元如意石这些仙道流暗器不要钱一样地撒出来。
平心而论,也就是何茗这样内气绵长、击石如粉的怪力小子,能和魏野缠斗多时。换了个寻常武者处在他的位置上,三招之内,不是被六甲箭射成个马蜂窝,就是被混元如意石砸成了包子馅。
最好的待遇,也不过是被那重量异常的桃千金直接拍死的下场。
只是如今多了一个搅局的震象真形,就算是何茗这样太平道有数武者的节奏,也不免被打乱得一塌糊涂。
虽然灵智受困于庞然神力枷锁,然而武者在千百次厮杀间磨练而出的武者智慧仍在。不论如何,面前这个形貌与魏野不差分毫的对手,实在是太过令人厌恶的战场变数,不管能不能一举击杀,能将他排除出战圈绝对没有错!
便是这一念之间,何茗棍花一盘,左脚却是猛然朝上一提,一脚直踢而出,正中震象真形小腹要害之处!
这一脚上踢之狠、发力之重,不但将震象真形直踢得飞上半空,更是让魏野不由得脸色发青,下意识地将腰半弓。
“好一招撩阴腿……臭小子,有你的……”
但是不待魏野继续发表什么感想,被踢上半空的震象真形那杀气腾腾的目光一转,正落在了魏野身上,随即身形如鹰攫兔,向着魏野便是一刀直劈而下!
仙术士冷哼一声,身形随风稍退半步,左脚向前、右脚向后,左弯右绷,扎成半弓步,桃千金顺势搭在左膝之上,以剑代盾,猛地一迎!
桃千金剑脊与狱雷刀长刃一撞。
桃木法剑之上,却是在与狱雷刀相触的瞬间凝水露为膜,光滑万分,混不着力,带得狱雷刀一偏!
觑准机会,魏野抢身而进,对准震象真形下腹又是一记膝撞!
白虹云波之间,仍然在关注此间战事的韩众不由得发出一声不满之音:“此一剑招,好生下作。”
“虽然看不得别人下这种手,但是我自己来出手,便很正常。”
便在这一叹一答之间,震象真形再度飞起,却在飞起的同时,魏野手拈指诀,猛然一掌印上震象真形前胸:“大楚已灭,霸王已薨,前尘虚妄,还不归位!”
掌印之下,却是一道新的符令瞬间生成,猛然地朝着震象真形四肢百骸中攻伐而入!
445.第445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十)
虽然尚未真正入主下元太一君大位,但对下元太一君立身太渊宫的道法,魏野却是已经颇有心得。
尤其是八卦神吏真形之妙,也被魏野参悟出了七八成。虽然不能重现当初下元太一君受八神拱卫之煊赫威仪,但借符成令、重新夺回对震象真形的控制手段,这等手段魏野却是丝毫不缺。
掌心之下,一道字形如火腾跃、形如小剑的符篆一闪而没。
符令入体,震象真形猛然一震,如负伤凶兽,猛地仰天长嚎!
唳啸怒号之声间,震象真形周身青白电蛇窜动,顿生庞然巨力,猛地将魏野震退数步——
魏野身形虽退,然而方才一掌送入的如剑符令却是在震象真形身内带起道道灼热炎流,悍然与占据了震象真形的狱雷刀意厮杀对冲!
洞阳剑祝根本符篆一出,破邪净秽之力就同狱雷刀中那一道数百年蛰伏的执念成了水火难相容之势,以震象真形为战场,厮杀起来。但两股异力纠缠之下,震象真形对狱雷刀中雷电精气的掌控就成了虚话——
更确切地说,占据震象真形的那道诡异刀意,再不能同时驾驭狱雷刀中饱蓄的雷电精气。狱雷刀只有吞吸雷电之力,御雷之力,却是震象真形的本等。
只可惜,魏野精通的是道门御火之术,于雷法上就好比“老秃驴吹烧火棍,一窍不通”,不然也不至于驾驭震象真形如此不得力,让狱雷刀轻易就闯了空门。
若以生灵来比喻,被魏野借符篆之术重现出的震象真形,早已没有了当初震象神君的灵明智慧,神通法力更是大大缩水,只能由仙术士借符令驱动。说得更难听些,这类符篆傀儡,倒是与湘西辰州符那一套驭尸术中养出来的僵尸一般,虽然有正邪之别、净秽之分,本质上却是一般无二。
但是反过来说,这么一具毫无自我意识的神将真形,对那些戾魄游魂而言,简直就是附体、夺舍的最佳对象。前提是,这些戾魄游魂在震象真形那一身纯之又纯的雷罡电煞面前,能撑持下去,而不是第一时间就被化尽阴气,形神俱灭。
而狱雷刀中这一道融入了霸王项羽执念的刀意,不是戾魄游魂,却偏偏带着戾魄游魂的许多特征,更没有丝毫阴鬼之气,分明是一个特殊至极的异数。偏偏这个异数又遇上了魏野这么个偏科到了姥姥家的术法高手,除了净火之法,别的道术泰半都是一知半解,连这震象真形符也是初学乍练,手生得厉害。
因此上,狱雷刀意才有了这一丝机会,硬是一举从魏野手里夺来了震象真形的控制权。
狱雷刀意代替神魂,行灵明之用,震象真形代替肉身,则是符篆结形而成的神将之体,远胜寻常卵胎湿化的血肉之躯。二者结合,反倒比魏野那如牵线傀儡般的以符行令手法更能发挥出二者的原有实力。
只是狱雷刀意与震象真形这对完美组合,却被魏野一道洞阳符令棒打了鸳鸯!
在棒打鸳鸯、坏人情缘、妨碍别人谈恋爱这讨人嫌技能上,仙术士似乎是天生就点到了专精级别。
但狱雷刀意却不是魏文成那样好打发的文艺青年。
在震象真形的长嚎声中,狱雷刀上再度有青色电光窜起,在空气中游走的电弧却带着一股冰冷入骨的味道。
青芒一闪即逝,随即便是耀目白光笼罩震象真形周身,无数精白电芒四窜而出,在空气中刻下蜿蜒灼痕。
最先倒霉的,是随着何茗冲杀上来的一队陌刀武卒,为首的高大兵卒像是要挥出陌刀去劈斩那一道向着他而来的电芒,却是被那道电芒直接合身扑了上来。
原本通身黑青瘊子甲的陌刀武卒就此固定在原地,黝黑发青的精铁战甲转瞬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反倒浮起了一片不祥的惨白死灰色,随即便在陶瓷开裂般的脆响声中,化作了一滩倾泻在玄云之海上的尘堆。而就在这一滩崩散的灰丘之后,那十多个陌刀武卒就像是一只粘土捏成、尚未晒干的泥偶,突然被一道疾射而出的水线浇透,转眼就给清澈的水面添上了一股浊流。
不但陌刀武卒其形已灭,连内中的黑气也是丝毫不存,居然比洞阳离火灼邪净秽之力还更显得清洁溜溜。
狱雷刀吞噬而去的雷电精气来自于五城真人施展的雷法,其中原本不可避免地带有五城真人魔染后的一丝贺兰公神力。但是自狱雷刀吞吐吸纳间,一应外道神力皆是消磨无踪,只剩下了纯之又纯的雷电本源之精,将四周借白帐主神力化形的陌刀武卒尽化虚无。
但也便是这一片精白电芒之间,魏野身子一沉,青溪道服辟水之力登时发动,迫开玄云之海水面,将身向着水下一沉!
若是在东海、南海、地中海、波罗的海上,便借给魏野十个胆子,他都未必肯冒着触电之险这样下潜,可玄云之海虽然挂着一个“海”的名头,却是太渊宫中坎水之气化生,却天然不畏震雷之性。
他这里一沉而下,头顶上寒意猛地就蔓延开来,却是何茗脚下踏着水波之处,再度有浮冰凝成,转眼间,便以何茗立足之处为圆心,蔓延成一片如镜冰面。
在这一片冰面蔓延间,更有阵阵不类人间的吼声鼓动,道道黑气自块块浮冰上腾起,就见着一个个陌刀武卒随着黑气向着震象真形扑去。
雷光闪动间,那数十扑近狱雷刀侧的陌刀武卒,顿时首当其冲,化作一具具仿佛积灰好些年的石膏人像,跌落玄云之海水面,随即散成一蓬白灰。
好一口御雷驰电的凶刀!
何茗的面色却是依然不变。
他是太平道新生代的第一高手,论太平道法修为虽然几乎垫底,但在武道一途上却隐隐走到了那一道玄妙关隘之前。
更不要说甘晚棠花费苦心地从星界之门采办了金元五体丹与灵枢玉液两味外丹药饵,助他养炼形神、洗髓换骨。这两种丹药哪怕常人服下,筋肉骨骼受药力滋养,都能便如天生将金钟罩、铁布衫这等护身横练外功修至大成一般,而若是武道中人吞服,便将药力谨慎收藏于脏腑之间,日积月累间缓缓与自身精元炼化得恍如纯钢一块,便是什么阴柔掌劲、刁钻剑气、蛊毒咒力之流从窍穴间攻入身内,也等闲伤不得他。
哪怕狱雷刀吞噬雷电精气,再演化出煌煌天雷气象,其威势也不过与洞阳离火之威堪堪相匹配。只不过于杀伐之道上,雷法攻杀,讲究断生判死,一击建功,迅捷无伦这一点上,远非火术可比。
与擅长雷法的对手交锋,只要撑得过对手那三板斧,便有扭转战局的机会。但若是与魏野这号纵火狂交手,那便是大火爆炒不成,还能小火慢炖,只要纠缠起来,便是如蒸桑拿、如掉汤锅,自家里心浮气躁,对手却老神在在,最是闹心不过。
然而此刻魏野潜入水下,却由着何茗率着陌刀武卒正面强撼这口发疯的狱雷刀,用心不良之处,简直一眼就看个明白。
何茗此刻也是混不在意,只是周身气息微变,一道淡淡光华微带赭色,在他小麦色的肌肤上一闪而没,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飘散出来,却是萦绕在他的身侧,不肯散去半分。
如果此刻潜在水下的魏野闻见这股药丹气味,八成就按捺不住地浮出水面来,先弹何茗几个爆栗子再说。
这分明是甘晚棠为何茗洗髓换骨的金元五体丹与灵枢玉液两味灵药,被何茗自脏腑之间催逼出来,暂时强化了肌肤筋骨。
这样一来,短时间内何茗固然是雷火难伤,但是也等于将这两味灵药的效力浪费了大半,简直是再败家子也不过!
但是此刻的何茗,又岂会去考虑这些问题?随着狱雷刀中又腾起一道精白电芒,下一道电芒尚在蓄力的当口,他大吼一声,抡棍抢身而进!
446.第446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十一)
沉重的青钢棍与狱雷刀一错。
雷霆一动。
雷霆不动。
刀棍相接,震象真形虎口开裂,原本握着狱雷刀的手掌瞬间爆碎,化为点点碎光而逝!
狱雷刀脱开了震象真形掌握,然而震象真形与狱雷刀的气机联系仍未断绝,便在狱雷刀脱手瞬间,电蛇却带着一股肉眼可见的怒意,猛然狂乱窜出!
青白色的电芒彼此交织,彼此吞噬,渐趋同化,化为了一道青白光柱,自海面直贯云天。
如同一头亘古沉眠的巨蛇,自惊蛰雷声中猛然惊醒,随后便是扭动着饥肠辘辘的身躯,不计代价地四下里吞噬能够果腹之物。凡是趋近这道庞然电蛇的陌刀武卒,身形瞬间凝固,青黑色的瘊子甲转眼间就失去了原本的色彩。
在电蛇扭动着长大身躯之时,这些灰白色的武卒雕塑,随之也崩碎开来,化为一堆堆石膏块般的物事,看上去就像是被暴徒洗劫后的石膏像作坊。
只是,又有哪个石膏像作坊里有这么多的人像,去由着这头青白色的巨兽折腾?
电蛇过处,原本静谧无风的玄云之海登时波涛翻卷。层层白浪远望如素练展布,向着四下围攻而来的陌刀武卒席卷而来。
浪头卷动间,又有不知多少陌刀武卒被电光卷入,灰白的身躯四分五裂,一捧又一捧的粉灰飘洒水面,将这一片海域染得恍如雪原!
但这样惨烈的景象对何茗而言,却只恍如未睹,那一身黑甲上,似有一根根骨节浮起,伴随着电芒窜动,这一件几若活物的怪异甲胄就这么强行吸纳着道道电流,哪怕骨节表面满布焦痕,但骨节之间包裹着的那一层黑色外膜,却是不断蠕动,拼命地修复着电芒留下的灼伤。
而骨甲护御不到的地方,何茗那小麦色的肌肤上灵光隐隐闪耀,淡淡药香化为丝丝玉色云气,如纱轻笼,欲一举隔绝电流攻伐。
电弧绕身飞旋,转眼间就在何茗周身烙下千百焦痕。这样的伤势,带来的痛楚,足以让精神最强韧的武者也难以承受,人身的保护机制会让大脑瞬间当机,以逃避那几乎无穷无尽刺激着神经末梢的痛感。
但是如今的何茗,受此挫折,却是双目怒瞋,狂态更甚先前!
一声怒啸,玄云之海水面涛澜再掀,巨浪涌起,伫立如峰!
浪峰如矗,水声如万军鼓噪,寒意却是随浪而起,自何茗足下再度蔓延。
浪峰高耸的瞬间,那一股根本不属于何茗的冰寒气息随即就笼罩了下来,将尚不及下落的巨浪凝成了一棵巨树。
通体晶白、枝杈四张的巨大冰树!
而何茗便踏着那一根根横生而出的冰杈,向着那道电蛇上冲之处直追而上!
……
………
云天之上,墨云乱卷,长虹飞渡,又是另一重气象。
韩众化身的长虹法相伸缩如意,展开时便如一口裁云之剑,纵横往来间,便将墨云截割成丝!
可哪怕长虹往来无停,墨色云朵却依旧循环往复,五色法衣偶尔在云间露出片裾只袂,也不过是电光火石般一闪即逝,丝毫没有与这一道如剑长虹正面对上的意思。
只有一枚形如竹节的淡青符节无端自墨云间飞出,映着虹光一照,便在符节上浮出一列列错银古字,字字闪动如萤冷光,脱出符节表面,漫空乱飞无定!
精白虹芒与冷光萤字猛然一触,便如一条怒然窜动在蚁巢上的白蟒,顿时将那一只只毫不起眼的山蚁扫飞般,将一个个散发着淡淡冷光的错银古字搅得章法大乱,散布云天!
但明眼人一望便知,那一枚枚细碎古字在贴近韩众所化长虹法相瞬间,便无端生出一股抗拒之力,虽然散碎不成气候,可若是千万错银古字同时发力,又当如何?
任凭白虹来去纵横,万千错银古字渐多、渐漫、渐弥。
云天之上,好一片冷萤如浪、如涛、如潮。
长虹法相中传来韩众一声冷哼,虹渡云空如龙,猛然向着这一片半天银海直冲而下!
便在此刻,墨云之间,如意、法剑、灵幡、宝印同时飞出。
玄门五器重现瞬间,那一枚枚小如蚊蚋、大不过拳的错银古字上斑斓灵光猛然绽放。
青光升腾,冷光闪烁,赤焰如侵,黄霭如覆,更有如渊暗流为底,五色应五行,呼应这一片银海,却化成了一面难以逾越的接天之壁!
长虹法相直直地撞上了这玄奥古字虚结而成的高墙,顿时声震如雷,万千聚合成壁的错银古字纷纷被撞得移了位置,如水面生波,久久不息。
然而高墙依旧,乱而不散,水波间更有五城真人虚影,在接天壁上分按五行五方,肃然而出!
五城真人虽是虚影,然而符节、如意、法剑、灵幡、宝印,五件玄门之器却是实实在在地为虚影托起。玄门五器之间,自生玄妙感应,五色光华涌动间,银海天壁化作墨云笼天之地,云中雷光结形,化作无数无翅电蛇,向着韩众所化长虹法相直冲而来!
百千无翅电蛇当前,长虹法相之中,却传来了韩众一声冷笑:“尔等不过是护持下元太一君的五方真人,虽然握有五炁雷城这等玄奥雷法,却无下元太一君主持雷霆枢机。纵有万千电蛇化生,能奈吾何?”
声动间,长虹如龙穿云,似蛟闹海,带起无数霜晶小剑,直冲五城真人筑起的这一道接天雷壁!
霜晶成剑,万剑如潮,划破中天大气,带起一阵阵的风啸之声,立足中天之上,眼前所见,只有一支支无柄霜晶小剑自在腾跃,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只能隐隐看到雷光隐隐、虹光飞腾,欲一试雌雄!
随着韩众展开长虹法相,随他而出的千百太渊宫护法兵将、玉色蛟龙,亦随之咆哮连连,旌旗卷动间,擂鼓声自中天四面八方响起,不知有多少神将腾云而起,各持兵刃,随着韩众化出的霜剑晶潮,加入了这一波浩大攻势当中。
然而任是谁都料想不到,便在雷霆轰然而响,霜剑如雹而落的此刻,在云天之下、地壳之下,那一片地下水脉汇流的地下湖面上,巨龟趴伏湖心,巨龟首上,巨熊仍然拼命地挥动一对硕大熊掌,欲撕开巨龟表面那层层绵绵而出的如鳞奇光!
对李大熊的这点动作,不知何时进入巨龟体内的贺兰公却是懒得理会,在巨龟身侧,不知何时按着五方五行之位,浮起了白、青、黑、赤、黄五道淡淡光影。
虽然只是看似不起眼的光影,却依然是头戴束发芙蓉冠,身披氅衣,露出栩栩如生的五城真人形象。就连这五道光影手中所持的法剑、符节、灵幡、如意、宝印五件法器,也是与中天之中与韩众交战的玄门之器一般无二。
巨龟的双眼微微转动,向着头顶那阻挡自己目光的岩层望去,只是一望之间,原本层层阻挡着贺兰公视线的岩层就变得透明、仿佛消融为虚无一般,露出了中天云海之上的情形。
望着那一道贯天白虹,贺兰公却是不屑地哼了一声:“白虹辟道,霜晶化剑,又是这一招霜天贯虹剑,实在碍眼得很。也罢,你不是说那下元太一君已经被我打落,如今下元太一君所主九宫中位虚悬,连带着五城真人也没有大能耐?那我便先替他们先主掌起雷霆枢机之变化,你又待如何?”
就在贺兰公开口间,湖面水波猛然波动而起,原本按着五方之位立定的五城真人虚影猛然一动,却是离了原本镇守之位,却落在了巨龟身周,隐隐圈成一道圆。
便在五城真人虚影落在水面瞬间,湖面乍然生涛,托定了五城真人足下之位,腾起五座浪峰!
地下湖上,浪峰忽起,中天之上,气机亦随之瞬间而变!
原本镇守在接天雷壁之上的玄门五器,除了那一枚不断化生错银古字的淡青符节而外,法剑、灵幡、如意、宝印四器瞬间消失无踪!
精白虹芒此刻早已杀入了接天雷壁之中,正欲将这五件代表五城真人的玄门之器一举绞灭之时,却是猛地扑了一空,只有淡青符节左右摇动,幻化出无数符节青影,前后翻卷。
而还不待韩众化身的长虹法相动转,云海之上,气机再度混乱,随即便有四股庞然无匹的浩瀚巨力在云海中涌出!
云为基、雷为墙,法剑、灵幡、如意、宝印分镇其上,瞬间显化出四座高有千丈的楼城虚影。彩霓为瓦、丹霞为梁,斗拱檐角间,更有无端杀伐之气生出!
四座楼城虚影浮现瞬间,雷墙随即彼此蔓延接合,连同淡青符节幻化而出的接天雷壁,随即连接成为一体,将韩众所化长虹法相与千百太渊宫中护法兵将、玉色蛟龙统统圈在了这一环高墙之内!
此刻接天雷壁亦随之化出城楼虚影,正成五座关城。关城门洞上却有横匾,上刊奇字,光明灿烂,雷电环绕,赫然威势无端而生,等闲不可逼视。
然而还不等五座关城由虚化实,漫空无翅电蛇飞窜间,已然变成了一道道雷链电锁,朝着困入城中的太渊宫中护法兵将、玉色蛟龙而来。
甚至不由得这些神将、符官、蛟龙挣扎,电锁加身瞬间,随即就将他们化作道道清气,被无形之力牵引着向着五座关城中投来。
精白长虹依然矫矫如龙飞腾,万千霜晶小剑随身而舞,迫得那些雷链电锁不得近前,然而却是一时不得冲出五座关城阻拦。只有韩众的声音从长虹法相中咬牙切齿地传出来:“外按五雷,内应九天,这是云雷天狱!”
云雷天狱禁法,乃是五城真人胁侍下元太一君,典司太渊宫中神将功过而特有的一部禁法。
此部禁法以五方五气显化五雷,以五雷化立五狱,不但妖鬼精怪、魔头邪神遇此禁法要被打入五雷狱中,受那雷火分形之劫,就是太渊宫中一切有职神将、在籍仙官,遇此云雷天狱禁法,也是在劫难逃、只有身为太渊九真的韩众等寥寥数位仙真,轻易不受这部禁法的拘禁。
这部禁法也是五城真人护持下元太一君、统摄太渊宫的中一应神将符官的杀手锏,只有请动下元太一君诏令,五城真人方才可以施行。然而此刻下元太一君其位已空,早已魔染的五城真人又怎么能催动这部玄奥禁法?
还不待韩众想个明白,云天之中,猛然垂下云丝一线,云丝与长虹相触瞬间,便将韩众的长虹法相缠了个结实。随着云丝绷直,长虹法相却如吞钩之鲈,望空而去!
长虹法相脱开云雷天狱禁法限制瞬间,玄云之海上,一道青白电蛇直冲上天,却是自己向着云雷天狱投来。
甚至由不得云雷天狱禁法拒绝,这道青白电芒就破开了禁法化成的千丈雷墙!
说破开或许有些不妥当,这道青白电芒与云雷天狱禁法虽然路数有别,但本质皆属雷电精气化生,似冰入水,瞬间就相融相通,难分彼此。
然而就在这道青白电光贯入雷壁后,却是丝毫不肯遵守云雷天狱禁法自成五狱的森严法度,却是如饿了几十年的二师兄遇到了人参果一般,向着其中一座天狱雷城冲去!
那一座天狱雷城,正是由那一柄法剑所镇守的金晶颢天狱,受这一道意外闯入的青白电芒所激,法剑铮然长鸣,却是剑锋冲荡,直迎而上!
剑锋直劈青白电芒瞬间,电芒之中,狱雷刀显出原形,却是无比残狠地对准法剑剑脊便是一刀斩下!
刀剑相击,猛然发出一声巨响,法剑却不敌狱雷刀的锋锐之气,一声哀鸣间,猛然朝着云海下落去!
狱雷刀一击得手犹然不足,却是刀光如雪,其疾如雷,连连斩下,每斩中法剑一刀,法剑之上所带金雷之气便被狱雷刀吞噬去几分!
而此刻,只能从玄云之海上望见一道流星般的灿然精光,自天而降!
447.第447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十二)
星落玄海。
水面之上,那一株晶白巨木亦参天而起。
树冠顶上,何茗一手持定青钢棍,眼望着那一颗天陨之星,自上方而落!
一提气,一弓步,双目异光灼灼的何茗怒喝出声,棍花一盘间,便向着那一颗陨星猛然一棍捅上!
青钢棍那包裹着异种奇金的棍头与被狱雷刀斩落的法剑一触。
青钢棍、五城法剑、狱雷刀,三件人间难得一见的重器在晶白巨木之顶交击,雷声于斯时斯地再起,声波冲荡自树冠顶部直贯玄云之海!
水波翻卷间,又不知有多少陌刀武卒无端遭了池鱼之殃,就此落水。
晶白巨木更是首当其冲,树冠瞬间爆裂成无数碎冰,碎冰再度绞散成尘!
而在三件重器相冲的瞬间,青钢棍头微偏,却是被五城法剑、狱雷刀双器交斩之下,留下一道深有半分的刀剑合击之痕。
棍犹如此,人怎能堪?何茗胸口一甜,嘴角顿时带上一丝血线。
然而以他较常人结实精悍数倍、又由灵药洗练强化的肉身,却是硬是将腰一挺,化刚力为巧劲,棍走拨势,带偏了一丝狱雷刀自天直下的冲力,双掌握棍,当胸一封!
以棍身托举间,五城法剑自有灵应,顿时将身一转,剑柄立足在青钢棍上,剑锋重整旗鼓,对上了狱雷刀!
剑棍合力间,狱雷刀狂性更甚,刀锋不避不闪,挟带风雷呼啸、电蛇乱走之威,向着五城法剑与何茗再劈而下!
虽然在数味道门灵药之力强化下,何茗可算得上是身如玄铁,然而刀劲下劈之威,却是透体而过!
那一株参天如神木的冰晶巨树,随着狱雷刀劲下劈间,顿时自树冠顶上喀地一声崩裂开来。
哪怕隔得再远的人物,也看得清楚,那一棵巨木似被一柄由古神刑天挥动着的无形巨斧当头劈下,自树冠、及树干,一气劈裂成两半!
而只有距离这株晶白巨木最近的人才看得清楚,何茗双腿绷直,战靴前底的铁齿抓住开裂的冰晶巨树的两侧冰面,像一个尝试挑战世界纪录的单杠运动员。然而他手中握紧的却不是那一条体育竞技专用的横杠,而是托举着两口凶兵的青钢棍。
千尺之高,一压而下。
不过瞬息之间,一双战靴就在开裂的冰面上划出了两道长长冰痕,眼看着就要将这株参天巨木彻底剖为两段。
恰在此时,水下再掀涛澜!
桃木法剑破浪而出,竹冠道服随之而现,自东而来,自南而来,自西而来,自北而来,四尊与魏野一模一样的符篆真形之身同时现身!
随着四尊离象真形现身同时,手中桃千金上洞阳离火灼灼而燃,同时脱手飞出!
这一击的时机实在抓得太巧太妙,在晶白冰树将倾未倾之间,洞阳离火燃冰成火,一瞬间便将这一棵冰晶巨木燃成了一棵火树。
也便在此刻,一道人影自晶白冰树的根部直窜而出。甫一现身,魏野倒转手中桃千金,混元如意法箓在剑身上流转无停,剑锋重如大锤,猛然端平如重锤,重重拍在何茗背心!
这一拍之下,何茗身上那全力抵御狱雷刀气、雷光电蛇侵伐的重甲顿时迸裂大块,还来不及由得它们再度分殖修复,桃千金上洞阳离火瞬间结成如剑火符,附在这具特异甲胄裂口之上,强行将这种自我修复能力镇之、压之!
一击建功,魏野身形随风虎遁诀猛然一勾,桃千金挟着洞阳离火之威,向着青钢棍、五城法剑、狱雷刀三口重器结合最脆弱之处猛然一剑横斩。
五城法剑的剑脊正中受桃千金一记重斩,顿时哀鸣一声,却也脱开了之前那缠战不休的局面。这口通灵法剑哀鸣一声,倏然化作一道流光,欲重回中天云雷天狱之中!
然而便在此时,魏野右手执定桃千金,左手一掐中指离文,掌心猛然在剑脊一抚。掌心过处,火符自生,其形如树。
便随着仙术士剑上符生,整株参天冰树瞬间迸裂成尘,然而冰树散体瞬间,火树无端而生,仍借冰树之形,千枝万柯,挺秀如初,更有金叶红花,腾腾光灼。
火树现形,炎枝火叶之间又有火鸦只只,通体生光,或腾或翔,绕树而飞!
不待五城法剑脱出火树冠顶,便有一头头火鸦自火树间飞起,双翼生热浪,铁喙喷烈火,化为火云大网,向着五城法剑罩下!
赤火白金,天性相克,五城法剑眼见得去路被阻,也便横下心来,化作夺魄精芒,向着魏野斩下!
然而火树之上,随焰光化生而出的一只只火鸦,却是对这一口灵异法剑不肯放手,一连串的鸦鸣声中,纷纷向着五城法剑扑击而来。
法剑转动间,冷光滟滟,不知将多少火鸦一照面就打灭成一团离火飞焰,然而火鸦化焰,炎气依然,灼灼烧蚀着五城法剑上的冷冷精光。
感知到五城法剑受困,云雷天狱之中,符节、灵幡、如意、宝印四件玄门之器纷纷躁动,欲脱离各自镇守之位,前去接应五城法剑脱困。
然而尚不待它们离了各自镇守之位,长虹法相已然自天而降,直入云雷天狱正中:“五器缺一,五雷外狱不全,吾倒要看看,尔等魔头还有何种神通,能拦阻于我!”
……
………
将洞阳炎光符法演化成火中扶桑神树虚影,虽然尚不能演化汤谷神树、金乌共聚之相,却是化火成鸦,一举阻住五城法剑归位。虽然这一手符法神通,已经将魏野一身道法催发到了极端,但魏野此刻犹然不敢大意,何茗照旧是这么个鬼上身的模样、那一口狱雷刀照样有着那项羽的**性子造自家的反,哪有让他喘气的功夫?
对着面前这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武疯子”的搭档,面对着何茗棍走枪路,一连串的梅花七出连环枪法,仙术士手中桃千金只守着墨子剑法中那一路守字诀,重剑对重棍,剑走直道,只求门户不失。
一刺、二刺、三刺——第四刺上,仙术士借风虎遁诀之力,猛然将身一扭,如鱼跃水,似猫穿穴,绕着青钢棍将身一环!
便在此刻魏野袖中数张上好藤纸飞出,藤纸之上却都是鲜红如火的洞阳剑祝符令!
藤纸见风即燃,然而纸上符令却是脱出了纸面拘束,化作道道火剑向着何茗没头没脑乱刺乱斩下来!
就在火剑搅乱战局瞬间,魏野左手猛然朝着半空一扬,又是一道雷光隐隐的符篆飞出,在半空化成魏野形貌,足踏雷光,直扑那一口自顾自在半空发疯的狱雷刀而来!
眼见得震象真形逼近,狱雷刀也是感应到了震象真形之中内蕴的雷电精气,顿时如饥得食、如渴望浆般向着震象真形飞来!
然而便在此刻,震象真形手握狱雷刀的瞬间,震象真形掌心却又有一道雷光符篆结形而出,正沿着狱雷刀的刀柄向着这件神兵刀身之内攻伐而去!
这一道震雷秘符,却是魏野自震象真形中转译而出的雷霆杀伐真符,舍去了震象真形符中一应震象神君真形变化之用,只留下那一点雷霆之下、妖鬼邪精灰飞烟灭的杀伐之用,还添上了几分洞阳离火焚邪化秽之妙。这道雷霆杀伐真符正暗藏在震象真形之中,就等着狱雷刀故技重施、妄想再度夺舍震象真形。
雷霆前引,净火自生,那一点项羽所留刀魂戾魄,纵然与寻常妖鬼不同,然而雷火双行之下,却是一举将这点残存魂气引燃,一瞬间就彻底地灰飞烟灭!
项羽戾魄烟消霎那,震象真形与狱雷刀之间再无隔阂,顿时通体紫电腾腾,刀上电蛇飞旋,恰如雷部神将临凡!
眼见得狱雷刀终究认主,哪怕意识被阻隔封镇,何茗仍然以他的直觉认识到,比起面前一味缠斗的魏野,手持狱雷刀的震象真形却是更大的威胁。
一棍将魏野逼得倒退而出,何茗舍了身后这惯会纠缠自己的家伙,腾身而起,向着震象真形一棍当头打来!
然而还不待他一棍砸实,空中炎浪翻涌间,却有四口通体燃着烈火的桃木法剑自四方同时飞到!
这四口燃火法剑不是旁人催动,正是在魏野安排下镇守扶桑火树四方的四尊离象真形。虽然这些符篆真形毫无自身灵明,然而在魏野事前打入其中的符令催动下,一符一令,必然完成的一板一眼,用来灵活迎战或许大成问题,然而若要它们占据四方之位,依据五行生克之法催发火剑,布下一套简易至极的飞剑之阵,却是丝毫不难!
火剑穿梭间,哪怕何茗手中青钢棍如怒龙盘飞,打散了多少柄赝品桃千金,然而这些离象真形却依然可以通过它们原本依附于太渊宫中的八卦神吏本能,将这飞焰结形的法剑重又凝结出来!
便是这么个简陋到家的剑阵架子缓了一缓何茗动作,魏野足下腾风,身形猛然突入剑阵之中,随即连发火符冲阵,一片火光腾腾,扰乱了何茗视线,然而武者的本能,却让他对着向自己逼近的那个人影猛然一棍贯胸!
448.第448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十三)
长棍贯胸。
青溪道服上辟御刀兵之力自然而然发动,然而青溪道服卸得去青钢棍上庞大大力,却卸不去棍上那一股看似凶暴却精纯无比的暗劲杀伐。
明明大把杀伤都被青溪道服抵销,青钢棍头却有一道暗劲如矛尖,不动声色地渡入了仙术士胸口,自玉堂穴而入,随即化作狂暴枪劲,带着一道血线自魏野背后冲出!
青溪道服辟水火、御刀兵,但是对这种凶残嗜血的武道暗劲杀伐技巧,丝毫没有抵御之力!虽然那道暗劲冲不开青溪道服,可是后背上瞬间浮出的一片血污,却是越发晕染变大,看着好生惨烈。
谁说没有枪头戳不死人?前有夺命书生惨亡在唐家霸王枪之下,眼看魏野这仙术士也要步了后尘。
然而此刻的魏野,却是双眉微抖间,猛地抬起左手,搭在了何茗的青钢棍之上。
掌棍交接瞬间,魏野食指立起,余下四指虚握青钢棍,结成指诀。
指诀成,白霜自掌心而出,沿着青钢棍一路蔓延向上!
如果有人恰巧立在魏野与何茗近身交锋之处,而他的眼神又没有太大的问题,那么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青钢棍上瞬间蔓延的白霜六角晶莹,却是如龟纹铺地,瞬间就化作了一片凝霜寒符!
不过转瞬之间,就连何茗执着青钢棍的双手也被这一层凝霜寒符遮盖,更有朝着何茗周身蔓延的趋势!
拼着自身重伤,魏野却是抓住了一个将自己这入魔搭档彻底冰封的机会!
然而掌控着何茗的,究竟是什么人?
虽然挂了个“北极玄冥帝主”的旗号,然而根子上却是贺兰公的冰雪化身白帐主。于凝冰结霜、临寒降雪这等事上,白帐主若认了外行,谁还敢说自己于此道上略通一二?
何茗的眼中猛然掠过一丝不属于他的讥诮神色,随即自手甲之上,另一股全然是萧杀灭绝的极寒冰冻之意毫不掩饰地涌出!
这股属于白帐主的寒潮灭杀之意一出,随即就将魏野所驾驭的凝霜寒符步步倒逼而回!
只要十余息功夫,面前这个敢于同白帐主较量霜雪冰寒之术的狂妄之徒,就该化作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冻尸——
然而便在此刻,魏野头顶卤门处,却有一道紫烟猛然飞窜而出,瞬息间就直没入震象真形身内!
震象真形双目精芒一动,手中狱雷刀猛然倒转,通体雷光窜动间,猛地向着何茗黑甲那一处破损处猛然刺入!
狱雷刀入体,雷电精气随即向着何茗四肢百骸之间冲杀过去。
……
………
扶桑火树之下,蓦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怒号之声!
何茗仰头怒啸间,震象真形执定那一口狱雷刀,仍然坚定地手上发力、缓缓地一点点向着何茗背后推入。
狱雷刀那平直的刀身一毫、一寸地没入何茗后心,鲜血一点一滴地沿着刀身向下滑落。
而在同时,何茗握紧了青钢棍,一道道摧心裂肺的暗劲依然朝着魏野肉身之内贯入,暗劲突破后背的肌肤,将创口撕得越来越大,温热的血液沿着皮肤、肌纹、道服经纬,****了魏野整片后背。
哪怕魏野将神魂遁入震象真形之中,那一股肉身重创、生机流失带来的本能戒惧感,让魏野居然觉得整个神魂都在不停涣散之中!
同个人绑定的竹简式终端更是不断地闪动着危险信号。
然而魏野却是咬着牙,一刻也不迟缓地将狱雷刀朝着何茗身体内贯入——
白帐主,你到底肯不肯出来?
你若不肯出来,那么我便催动狱雷刀上雷电之力,将你这贺兰公的三相化身之一,彻底炼化成烟!纵然阻止不了你后续的行动,但却让你对应太一紫房的三元化身就此缺一,半途饮恨!
我敢舍了我的肉身,却问你敢不敢舍了自己这攸关你成道关键的下元化身?
——反正我这肉身可以回到星界之门做大修。
到了这赌命关头,便看谁输得起,谁输不起罢了。
便在此刻,一道白芒自何茗顶门之上猛然冲出,在半空中猛然显化成形。
再度见到白帐主,却不再是魏野之前见到的那三相一身的神灵模样,而是头戴三重银冠、身披玄色王服的异邦王者形象。
魏野与白帐主目光两相一触。
魏野耸耸肩,丝毫没有要阵前互通来历的心情,而白帐主更是不屑玩这等形式主义的花活儿,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屡屡坏了自己与本尊好事的小胡子仙术士。
“好个无赖。”
一声低低叱骂刚出口,魏野已经抢先将指诀催动,分守四方的离象真形同时催动飞焰化剑,向着白帐主狠狠烧杀而来。
然而魏野动作不慢,白帐主速度更是迅捷无伦,瞬间便化成一道精芒,脱离了扶桑火树所在之地。
迫退了白帐主,魏野却是瞬间神色大变,震象真形猛地松开手,同时人已经抢近在自己原身跟前,猛地将袖囊里各色药丹、药水拼命地掏将出来:
“这简直是要命啊!快、快,补心丸、参****……对了这还有一瓶七宝回生露……喂喂喂,何茗这小子还没死,我的肉身你要不要这么没用,这就快断气了?喂喂喂喂喂!!!”
好几味星界之门订购的疗伤灵药灌下去,眼瞅着肉身呼吸渐渐平缓,依然入主震象真形的魏野总算是擦了擦头上不存在的冷汗。
若不是有神魂离体这个手段在,光是如此沉重的外伤,再晚上几分钟,只怕这具肉身就真的交待在这里了。就算是还留着一口气不死,这么沉重的伤势,也足够要了自己大半条命,根本连拿药、吃药这么简单的自救手段都没法子完成。
至于何茗……这皮糙肉厚的小子虽然按理说受伤比魏野重了好几倍,然而武道高手的身体素质在那里放着,筋骨脏腑,皆是强化如蛮荒异兽,生命力更是顽强得离谱——
寒符冻伤、神兵入体、雷电冲击,这一套“保证送你命”套餐吃下去,换了一百个魏野都早该了账。然而何茗尽管是刀创处鲜血淋漓、满身都留下了不少电击焦痕,却是吞下了两粒参****后就稳住了气息,按了按脉搏就更加有力,丝毫没有生命即将处于弥留间的意思。
重又将神魂遁回肉身之中,仙术士将身落在一大块浮冰之上,顺便没好气地踹了一脚还在半昏沉中的何茗:“臭小子,这回你欠我人情可是欠大了,但现在也不是理会你的时候——”
望着在扶桑火树间奋力飞腾,欲一举破开扶桑火树烈火熔金之力,与火树之上化生而出的那大群火鸦牵制的五城法剑。魏野冷笑一声:“落单了居然还想跑?”
冷笑声中,魏野一抬手,剑诀指处,袖中新炼成的数枝炎光箭化成道道赤金流光,向着那一口五城法剑射去!
这一口五城法剑方才将逼近自身的数头火鸦绞得粉碎,却不料下面魏野又添一道狠手,尚不及闪避,炎光箭早已击中了剑身。
金铁交击之声连连响起,脆生生的鸣响,似敲磬,如叩钟,更像是一个粗鲁的打铁佬在捶打一块始终不肯成器的顽铁!
更不要说炎光箭每一次击中五城法剑时候,便在剑身之上烙印上一点洞阳剑祝之力。
虽然有贺兰公魔染五城真人在前,就算魏野真正登上下元太一君大位,也未必能将魔染的五城真人重新纳入太渊宫体系之中。可是作为五城真人根基所在的这五件玄门之器,却是可以炼化魔氛,重归太渊宫中。
而论破魔净邪之法,在这个时空中,比得上魏野这一手洞阳离火之术的道门术法,还真不多。
不多时,整口法剑便被洞阳剑祝符令印遍全身,猛然哀鸣一声,自半空落下。
魏野将手一招,早有一头火鸦飞起,双爪抓住五城法剑的剑柄,向魏野投来。
一手握住这口暂时被洞阳剑祝封镇起来的五城法剑,魏野双眼向着剑身仔细望去,却见剑身之上、密密排布的洞阳剑祝符令之间,隐隐有玄奥错银古字或隐或现。
虽然一时之间文字错杂、解读不清,然而魏野却从那片语只言之间看出,这分明是以特殊的祭炼在法剑之上的一部高深法诀。
五城法剑既然如此,那么余下的符节、灵幡、如意、宝印四件玄门之器上,理所当然地也该祭炼有相关的内容。如此看来,这五件玄门之器,不但是五城真人的权位象征,更是太渊宫中一套传法之宝。
便在魏野托着这柄法剑仔细打量时候,自中天之上,一艘木兰云舟骤然降下,木兰舟头一身渔父装束的范蠡正向着魏野举手施礼:“五城玄器乃是五城真人一身神通之根本,如今皓灵法剑已被降伏,余下四器,难应五行五气,想来韩君建功便在顷刻之间了。”
魏野正待答话间,却猛然听得玄云之海下方发出一声巨震,震得魏野在浮冰上几乎立身不住!
449.第449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十四)
玄云之海大震。
震感自脚下传来,魏野目光猛然一紧,随即身形闪动间,一手握住还在半昏的何茗手腕,足下风虎遁诀催动,直直上了范蠡这一艘木兰云舟。
他前脚才离了那块浮冰,随即就见得原先立足的那块浮冰却是被一道庞然水柱自海面直冲而起!
这道暴冲而起的浪峰看似寻常,然而那块被它冲上半天的厚重浮冰却是瞬间爆碎成漫天冰尘!偌大一块厚重浮冰尚经不起这浪峰冲击,若是魏野尚且驻留其上,更是难保不会化作一滩肉泥——
仙术士前脚方才落定,范蠡却双手虚虚抓着一面看不见的渔网一般,向着那一片尚未落回海面的浪头上兜头便是一撒。
随着范蠡这个动作,便有万千云丝应手而生,化作一面遮天云网,向着浪头中笼去。
云丝结网,本该是轻柔虚渺之物,然而云丝大网过处,却是如同真正渔网一般,捞着了什么沉甸甸的物事,坠得云丝大网猛然一沉。
范蠡面色淡定依然,却是猛地将腰一挺,手中云丝大网随着他双臂向后一拖,随即将网中物事拽上木兰云舟。
云网之中卧着的,是数块浑圆的黑石。
魏野俯下身,掌心劲力微吐,一块黑石就落在了他的手中。然而这黑石却似是浑不受力一般,在魏野的手上转动不止。随着黑石转动,更有丝丝黑气透出,似要侵入魏野的掌心。
仙术士眉头不动,掌心随即腾起一团洞阳离火,赤色火焰与黑气一触,随即灼起一阵焦烟。
“这是壬水精气?这奇形恶状,便是老夫也是第一次见。别的倒也算了,这当中倒是藏着好重的邪气。”
听着范蠡感慨,魏野五指收拢,正抓住了这一枚壬水精气,然而触感却如同握住了一只变异大蛞蝓,黏软腻滑兼而有之。虽然这玩意没有肉食性蛞蝓或者史莱姆、软泥怪之类黏液怪物的攻击本能,但是其中暗藏的黑气,其性于极寒中带着森森邪煞之息,一看就不是正路。
那一股阴寒气息,还带着几分白帐主冰霜神力的独门烙印,可是那一股邪气,却是与白帐主、尸林君这贺兰公两大神力化身截然不同。仅仅是与这些黑气接触,魏野便感受到一股恍如实质的杀意、死气,正试图在潜移默化间侵扰自己心神。
“纵然号称是凉州鬼神之长,但说到底也是个小心眼的家伙啊,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找回场子了?”
对这话,范蠡丝毫不予置评,只是拍了拍双手,散了手中云丝巨网,随即端坐在木兰云舟船头,双手平搭在膝头。
便在此刻,原本深邃不知其底的玄云之海却渐渐起了异变。
魏野初入玄云之海时,对关尹子以甚深法力演化而出的这片虚空之海便有了解。尽管从肉眼看去,这是一片广袤至极的水域,但就其本质而言,恰如太渊宫的“太渊”二字所昭示出来的一般,极深极广的玄云之海,乃至这水域中看似真实、却纯净得毫无杂质,甚至清澈到了近乎虚假的水体,皆是化生而出的外相。
而若论其实相,倒不如说这是一片货真价实的元气之海。
但在此刻,原本一眼望去深邃幽暗的玄云之海,却是多了一种不一样的色彩。
黑。
不是那因为光线照射不到水下而反射出的乌黑,而只有汩汩自玄云之海最深沉之处而涌出的乌浊,像是经历千百万年依然悬浮在水中不能沉淀的粉泥,又像是沉没的油轮那一股股源源不绝浮上海面的原油。
虽然这种颜色,也可以算是黑,但是对它们最恰当的形容,该是另外一些词汇。
脏。
腌臜。
污秽。
……
………
仙术士眉头一挑,左手食指竖立如剑,余下四指微屈,向着扶桑火树遥遥一指!
指诀动处,扶桑火树同受感应,火鸦长啼,金花蕊缩,赤叶芽闭。这一株庞然火树,随即在火光一敛间化成一口布满玄奥火符的炎光之剑,猛地朝着玄云之海海面刺下!
便在此刻,玄云之海上再度涌起巨浪,隆起如山丘,其形浑圆如巨人握拳,向着半空虚浮的木兰云舟狠狠砸上来!
黑水成拳、火树化剑,鬼神之力、道门符法,两股绝不相容的力量顿时在玄云之海上空引起如雷爆震!
炎光火剑首先承受不住这股冲击力,顿时爆散成无数火星,随即被黑水吞没。然而那恍如巨神自海底伸出的涛浪之手,也被炎光火剑稍一阻拳势,偏离了既定的目标。
魏野站在木兰云舟船舷之侧,一声低喝:“范大夫,对头势大,咱们还不快走?”
随着他一声喝令,范蠡双目圆睁,须发无风自扬,原本驻留在半空的木兰云舟顿时如离弦之箭般朝云天上飞动!
道道巨浪冲天腾起。
木兰云舟升腾而起。
……
………
狂浪怒潮卷动了整个玄云之海。
在这个时候,大凡还留在海面浮冰上的陌刀武卒、甚至是少部分尚在与陌刀武卒搏杀的神将与蛟龙,都在这一片几乎将玄云之海如陶轮般旋转起来的灾变中,被彻底绞碎。只有那座形如巨龟的大岛,尚在勉强抗拒这天崩地裂般的怒海之威。
但就在那些突兀地表的石林之间,马腾一面闪躲着那些自空中沉重落下的兜头暴雨,一面在石林中着了魔一般搜寻着什么。
虽然身上的甲胄、里面的软衬,连着靴子里的绑腿都被落下的雨水浸湿,步伐也越来越慢,倒像是这些雨水在贪婪地夺取着自己的体力一般。但是隔着甲衣,马腾依然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种强有力的鼓动,分明就是在呼应着什么。
那是血脉间再也割舍不断的联系。
就算是毫无线索,这个男人还是提着枪,向着那响应他心跳鼓动的地方一步步地走近。
前方空气渐渐寒冷,岩石、草木,都挂着厚厚的莹白霜甲,气氛险恶得让人不寒而栗。
450.第450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十五)
空气寒彻,冷意直入骨髓。
虽然随着浪头不断冲上半空,又不断迸溅成细碎水汽,让这座大岛也随之变得潮湿。
然而在石林间蔓延的,却是干燥而冰冷的气息。
从空中洒落到石林间的水珠,还来不及随着下落的引力而变化形状时,就先凝结成了一粒浑圆的冰珠,轻轻滚落在不知名的绿草与岩石之间。
这片石林间所有的水源,甚至游离在土壤与岩石表面的水分,似乎都被冻结住了,不再能滋润生物、湿润土地,只是一味地凝固住,甚至不肯向空气妥协一点。
光线在冰霜的扭曲间,只能映射出乏味而单调至极的银白底色,也掩去了所有的活气。
只有在石林最中心的地方,才有与这奇寒、孤寂的冰霜之国格格不入的东西存在着。
那是一头通体霜毫的巨狼。
毕竟是世居西凉之地、货真价实的扶风马氏后人,虽然到了马腾这时候败落许多,但破落大族子弟的眼界仍然在。他见过身毒使节向洛阳贡御的白象,也见过西域胡商千里迢迢运至汉土的大宛马。
那些大宛马虽然不是真正的汗血马,然而这样骨骼高大的名马也不是当初的马腾能够供养得起的,光是每日喂马的豆麦杂粮,便能将一个中等之家吃得精穷。甚至连一副能配得上大宛马的马具,对当初已有败落景象的马家而言,都是一笔承担不起的巨款。
但那样高大的大宛马,面对面前这头巨狼的时候,体型对比上也好像是耗子碰上了家猫。
巨狼伏地,半卧低头,就像一座被霜雪罩上厚厚白袄的山丘。
但这座山丘此刻却多了一丝不一样的黑色,带着铁锈的腥涩味,布满了视线,刺激着鼻腔。
黑血流淌如河。
原本就是魏野正面对上也要挠头的异兽,此刻只是驯服地俯下狼头,将颈部暴露给立在它身下的那个铜甲青年。
长矛就这样准确地扎在巨狼的血管上,黑色的污血不断从伤口中潺潺涌出。而那个形貌都极似自己的青年,摘下了头上的龙首盔,用头盔承接着浊黑的污血,一脸虔诚地向着天空,将污血挥洒而出。
污血抛洒至半空,却丝毫没有因为后力不足而落地,而是在风中散成黑红错杂的烟柱,如同神话中试图连接天地的巨柱一般,向着空中升腾而去。
在烟柱中,浮现出了无数生着鹰翼、身穿圆领贯头衫的胡人,他们举着剑与长弓,头戴着金色王冠,上饰日轮,用马腾这西凉土著也听不懂的胡语反复地吟唱着一句话:
“维斯普。彼什!西摩尔戈!”
随着这难解的胡语,无数从烟柱中生出的鹰翅胡人振动双翅,向着云层之上飞去。他们的身影在空中越发细小,看上去就像是无数黑色的蝗虫聚集起来,遮蔽了天光,倒仿佛那云层之上是禾稼丰茂的田庄,正等着蝗虫们享用一般。
捧着尚剩下大半污血的龙首盔,青年依然是一副虔诚得如同圣者的神情,专注地将龙首盔缘微微倾斜,向着地面上泼洒下去,就如同祭神的典礼上,主祭人将酒浆浇酹于地面,请神明享受一般。
随着污血源源不绝地倾泻地面,血流涌动间,一个个血水凝成的胡女捧着银壶、彩罐与酒杯,向着地缝间涌入。这些胡女大都精赤着身子,只是象征性地在肩背间挂着一袭轻纱,面上带着满是蛊惑意味的笑容,轻轻吟唱着胡音短歌:
“阿蕾德薇。苏拉。阿纳西塔!”
如果是马腾的现任主公魏野在这里,这位差不多已经成了凉州官场人形瘟疫的仙术士就能明白,那些自污血中化生而出的鹰翼武士与纱衣胡姬在歌颂些什么。
这是祆教的领袖与君王才能够主持的仪式。
信奉祆教的诸国之王,会在重要节日里以自己头盔盛满特制的圣酒,随后将三分之一的圣酒洒向天空。
这象征着将圣酒交付给居住在连接天堂的神树“维斯普。彼什”上的巨鹏之神“西摩尔戈”,将之奉献给天界众神。
而余下的圣酒将一分为二,一半交托给司掌泉水河流的女神“阿蕾德薇。苏拉。阿纳西塔”,将之奉献给大地众神。
还有最后三分之一的圣酒,是诸神留给虔信者的恩赐,被称为“生命之泉、神明之血”,只有信奉祆教的西域诸国之王有资格将它们喝下去。
在祭神仪式中使用血红色的葡萄酒,在西域诸国、乃至安息、大秦之地,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虽然自博望侯张骞出使大月氏之后,关东世族也会在庭园间搭起葡萄架作为夏秋时节的有趣装点,然而将葡萄园当成是最重要的田产的地方,仍然是西域诸国乃至更遥远的安息与大秦。葡萄酒对于汉家是异邦而来的佳酿,但对遥远的西土而言,这血红色的液体倒的的确确不愧它“生命之泉、神明之血”的美名。
在祭神仪式上饮下血红色的葡萄酒,便是饮下了神明的血,也即是表示对神明的效忠,甚至同化。不管是祆教的圣酒献礼还是十字教体系的领受圣体礼,都基于这个“信徒喝下神之血”的仪式,来证明人与神的结合统一。
而在马腾面前的青年,正像捧着圣杯的祭司一般,满脸虔诚地将盛着污血的龙首盔送到了自己嘴边。
……
………
就在青年手捧着龙首盔,将血水当作飨宴神灵的圣酒泼洒的时候,木兰云舟正落在了云天之中的玉台上。
立在玉台前迎接某位候补下元太一君的人,正是韩众。
在他的身前,悬浮着符节、灵幡、如意与法印四件玄门之器。
见得魏野步下木兰云舟,韩众随即向着仙术士施了一礼:“外魔已灭,五城玄器自当物归原主。韩某只是希望下元太一君不要再挂心于这些杂务之上,早参妙谛,入主太渊宫中大位,方是下元太一君此刻第一要事。”
这还是韩众第一次对着魏野改换了称呼,从“后生”一跃而成“下元太一君”,其中滋味实在是值得仙术士咂摸一番。至少这说明了一点,如今这位身居太渊九真之位的古仙留影,对于某个看似不着调的家伙总算有了几分认同。
微微欠身向着韩众还了半礼,魏野抬起右手,先向着那四件玄门之器一招。
灵光闪动间,四件玄门之器随即掠至仙术士面前,浅绿色的数据飞速地在魏野的眼前流过。
五城玄器
五城玄器应天地五方、合内外五行,形分五器,实为一宝。五城玄器中内藏《云雷天狱五城奥旨》一卷,略述云雷天狱禁法如下:
青灵符节,上应东方九炁之天,以岁星正天德,以东岳制地气。持此符节,召使诸司曹掾、祠灵社伯、血食受祭之鬼,不从者,投幽台长夜狱中。
丹灵如意,上应南方三炁之天,以荧惑正天德,以南岳制地气。持此如意,召使伏尸恶魄、疫鬼瘟魔、淫祀非道之神,不从者,投洞光阳明狱中。
玄灵宝印,上应中央一炁之天,以镇星正天德,以中岳制地气。持此宝印,召使符官将吏、下品仙官、祀典有名之辈,不从者,投云雷考召狱中。
皓灵法剑,上应西方七炁之天,以太白正天德,以西岳制地气。持此法剑,召使山魈野魅、老物成精、为妖作祟之怪,不从者,投金晶颢天狱中。
五灵华幡,上应北方五炁之天,以辰星正天德,以北岳制地气。持此华幡,召使蛟螭虬鼍、鱼龙蛇蜃、水府阴宫之属,不从者,投九泉摄毒狱中。
五器应化,即成云雷五狱,天门巍峨,地户森严,金纽玉锁,铜屏铁障,神不得入,鬼不得出。斯是三天正法,无上秘要,下元太一君受之于文始先生,不经科盟,毋得妄传。
……
………
连同早已被魏野收入手中的皓灵法剑也算上,这便是下元太一君分赐五城真人、执掌太渊九真中宫权位的传法之宝“五城玄器”。
就算是持有五城玄器的五城真人,也没有办法一瞬间就将祭炼在这五件玄门之器中的《云雷天狱五城奥旨》解读出来。正如云雷天狱禁法的整体结构一般,这部高深禁法分为五方五狱之法,一件传法玄器对应一道禁法,就算是五城真人,也只有五器汇聚之时,才能够施展出完整的云雷天狱禁法。
魔染后的五城真人借着此宝之威施展雷法、化现雷狱固然是威风凛凛,然而这部禁法虽然霸道无比,可入手修持也实在是艰难。在那一排绿色数据最后面,赫然标注着一排鲜红的大字:
“《云雷天狱五城奥旨》内有法禁密钥,请满足特定条件后进行权限解锁。”
魏野自然知道,这个“特定条件”就是自己真正成为下元太一君,只是……现在还有多少时间留给自己?
正沉吟间,他脚下踏着的玉台猛地朝下一坍,顿时崩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