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31章 ?剪灯新话
蒋谷陵脸色有些难看地看了这个青衫书吏一眼,终究是没有回答这句话。
魏野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然后转过头去吆喝了一嗓子:“铃铛,明天去南边马市上找两个活儿好点的泥水匠回来,咱们还得抓紧了时间来修屋子。”
“家里的钱可不够,只能拿上个月张侍中给的那半匹绢出来。”
“那就先拿它对付过去好了,你可要记得把价讲好,别让人有坐地起价的机会。”
说着这些最无趣的不过的油盐柴米事,旧神祠如今的主人打了一个呵欠,扫了眼正死死地盯着那个六一泥炼丹炉的蒋掾史。
有种你也来摸一摸炉门啊?烫不掉你手上的肉,也要烫得你三个月握不住剑柄。要是想撒泼拆炉那就更好了,炉子边上备好了炭粉硝石加硫磺,你敢动粗我就敢放个大烟火听个响。当然这么闹腾,肯定是要跑路的,可就凭你北部尉,能追我追到几里外去?这可不是孝武皇帝当国的时候,一纸诏书能迁动天下富户,一介狱吏能震慑江湖豪强。
默默地粗略算了一下跑路之后该问太平道要多少的补偿金和安家费,魏野再度懒洋洋地靠着门框歪倒,然后就听见那位终究没胆子摸一摸炉门的蒋掾史草草地下了一个口令,带着北部尉的人马从这神祠里不打招呼地离开。
倒是柳叶飞不急着走,而是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看似不专业其实很专业的炼丹炉一眼,凑到了门槛边上,也坐了下来。
“哦,柳执事有事?”
一晚上已经被耽搁了太多休息时间的失业民俗学家翻了翻白眼,给这个看上去就很适合穿上黑色正装、打起领结,说一口倍儿地道的中古时代维多利亚伦敦腔的家伙腾了点空间出来。
“你的炼丹炉,很……特别。”仔细地看了眼里面那台分明没有冒烟,也看不出有暗灶燃烧,却带着相当高温的丹炉,柳叶飞开了口。
魏野笑了笑,抬起右手捏了一个剑诀朝丹炉上遥遥虚点,霎时炉身透出一片红光,有数道古篆组成的如剑符令在红光中缓缓游走起来。
“不要看星界之门那里的炼金工作室和炼丹房都爱拿几只雕花的古董炉子当操作炉用,论专业性能,我这土法上马的水泥炉子,也不比他们差了。当然,要是高人点化出来作为炼丹法器的那种花俏丹炉,我是肯定不能比,也不想比的。”
柳叶飞听着这个有几分善缘的假书吏真神棍口吻淡淡却又多了一丝自傲的说明,再看了看那只被火光凝成的符篆包裹起来的粗糙炉子,忍不住问了一个从今天夜里踏入这间神祠里就一直想问的问题:“比起这个地方来,那么为什么你不回星界之门开一家炼丹房?”
“因为我没有找到那种真正的仙家丹方。”魏野没好气地瞅了这个像管家更胜过刀客的男人一眼,“从手头的道书里解读出来的几道丹方,什么毒龙丸,什么黄芽金粟丹,名字听着威风,基本上也就是个消毒止血的特效外敷膏药的水平,连灵丹都算不上。所以我只能用这炉子炼一些画符用的人造丹砂,顺便给普通武器进行一下符咒强化而已。”
“强化”这个词,瞬间让柳叶飞想到了一些并不久远以前的回忆,想起了眼前正抱着膝打着盹,眉目清美的少女背着一箱子劣质刀剑,在北邙山下敲的那一大榔头。当然,做榔头的人,如今正和自己并肩坐着,说不出的闲散悠然。
将这些多余的思忆情绪按捺下去,柳叶飞自嘲地笑了笑,打量了一下身边这个蓄着小胡子也没有士大夫气质的男人:“我听北部尉的人说了,你对上太平道洛阳道坛的那个很能打的何茗,也硬接了三招?”
是硬接了三招,但是很明显,那是某个正义青年让了三招、没拿出实力的关系。
“懂炼丹,懂符咒,还很会降妖,星界之门那些坐在店面里的文职学院派的仙术士,可没你这么多才多艺。像你这样的术者,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马上就要开始打仗了,这里不是技术人员该呆的地方。”
对于战争,以及对于此后至少数十年的乱世,所有的冒险者都无比地笃定。魏野也不例外,然而他只是笃定地看了一眼柳叶飞:“谁说技术人员就不能打仗了,真正要和太平道的技术人员开战,不要以为像罗贯中巨巨写的那样,准备点蒜汁黑狗血什么的就万事大吉了。”
对于魏野的一针见血,柳叶飞没有什么话好回答,只能沉默以对。而魏野也没有再就这种不确定而且因为太多扇动翅膀的蝴蝶加入进来的未来发表看法,只是看了眼柳叶飞身侧的单刀。
“今天不管如何说,总是我借了你们大枪府的势,所以我会还你一个人情。”魏野说着站起身来,朝神祠里面走去,“五天后,带上合适的价钱来找我,我再给你配一把刀,凑成一对儿。”
这话他说得极为轻松写意,因为就在他刚从就职礼包中获得的那个星界冒险者仙术士专用袖囊内,正有一把形制与材质和柳叶飞的那把带妖气的单刀差不多的货色。
司马铃望了望自己那看上去说话行事颇有高士之风的阿叔,又想起了那个邙山燃着雷火的雨夜,想着从灰烬中扒拉出来的那口古铜刀,不由得对某个长辈仙术士的敲竹杠水平大为赞叹。
主家要休息,不打算留客,柳叶飞也走得干脆。当这间神祠改成的炼丹房加两居室终于归于平静以后。魏野走到了丹炉旁,双手指诀一合,散了那些包裹在丹炉表面的火色符篆,然后踢了一脚炉门。
“别躲了,虽然我把热力全数聚集在丹炉表面,但是也怕你弄坏了内部的管路。炼丹炉爆炸,一直是威胁炼丹家人身安全的最大问题。”
然后他不意外地听到了炉子里那个家伙带着一点鼻音的声音传了出来:“要有爆炸的话,我会在你前面挡着。”
以这句话为开头,何茗从丹炉里跳了出来。
在干燥的丹炉内部呆了许久,看上去他腰侧和肩头的伤口开始进入血液凝固的阶段,只是伤口上带着一抹不吉的乌青,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魏野扫了眼他身上的那些寸许深的伤口,抄起手冷哼了一声:“我多去修炼一部道门最常见的避火诀,性价比也比雇佣一个满脑子温度超过四十度的家伙强。”
说完这句话,他从袖囊里抽出一卷布满朱砂流水纹的细白麻布,就着半出鞘的桃千金截下两指宽的两块布条,递了过去:“包扎一下伤口就快些走吧,不然又得把北部尉那些黑皮狗子引到我这儿来。”
一手接过魏野递过来的布条,何茗就这么直接地将它们贴在伤口上,继续用一种认真的口气说:“就算你不怕火药爆炸,那怕不怕子弹?”
“再修行几年,估计我还真不怕,”魏野哼笑了一声,“但我肯定怕诛仙四剑、怕钉头七箭书、怕如来舍法身寂灭光、怕永劫回归座上邪神……怎么样,这些你也有胆子替我挡着么?”
听着面前的男人嘴里蹦出来的越来越偏门的词汇,何茗脸上也露出了认真的神色:“那么我只能帮你挡一回。”
魏野对于这个回答的评价,只有从鼻子里发出嘲讽的“嗤”的一声——不要说这些在星界之门被列为冒险者重型威胁的玩意,凡夫俗子之间,哪来那么多的桃园里一脑门儿磕下去就保着唐和尚上西天的刎颈交?
“在通和里搞传销搞到无聊的时候,我欢迎你过来陪我练疯话,不过不是现在,”终于没了耐性的魏野挥了挥手,轰小孩儿一般地开始下逐客令,“安全第一,快走快走。”
看着那个跑起来急火火,然而却孩子气地将青钢棍横搭在肩头的背影,魏野突然想起来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由供台改造过来的炼丹炉不过一米多高,里面的空间也并不十分宽裕,该不会那些对于制取药剂万分重要的内部导管,已经被这毛糙家伙撞坏了吧?
抬起手,用力搓了搓脸颊,他一拍丹炉顶,开始对这个简陋的化学兼神秘学制剂设备进行初步的检修。而袖囊中那把挂满铜翠的青铜古刀,也被他一把从袖中抽了出来,丢到了司马铃的面前:
“完事了,该开工干活了。”
“这算不算是非法压榨劳工兼家庭冷暴力,叔叔?”
“依据大汉九章律,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内容?后天就是休沐日,我们可以到洛水上去钓鱼泛舟。”
“拙劣的贿赂可是对我没有用的哦。”
交换着这样不太着调,很有老魏家风格的对话,魏野从袖囊里翻出了防毒面具型家用夜视仪,重新套在头上。而司马铃拾起了古铜刀,开始凝神感受其中暗藏的玄机。这都是没法子,今天夜里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欠了大枪府一个人情,把这份人情漂漂亮亮地还上,总能抹平被阴差阳错狠宰了一刀的大枪府干部们心里的那点芥蒂。
至于太平道那边,啧,就端看太平道洛阳分部的头头脑脑,有没有什么真正聪明的人,愿意身体力行这“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的老道理了。
32.第32章 ?茶余客话
把魏野连人带剑全部的重量,全部兑换成轻飘飘若无物的传单,开着飞艇绕星界之门撒一圈。除了会被愤怒的住家们当成污染环境的混蛋痛打一顿之外,绝不会对某个仙术士的专业水准宣传上产生一丝一毫的正面影响。
也不会有仙术士行当里的专业期刊会对一个隐居于汉末洛阳城、捉妖拐骗兼养侄女的无名之辈感兴趣。世上的学术性的专业期刊所关注的对象,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两种——年高德劭的老教授、年少得志的天才儿。
而这两种人,在期刊编辑的UU小说,也只有两种塑造模式,要么是时刻架着小提琴吱吱啦啦扰民的死文青,要么是走路鬼打墙、怀表锅里煮的生活不能自理的糊涂蛋。
基本上和编辑要求完全不搭的仙术士,也缺乏那种人们惯常假想中的专业研究者的痴傻劲,至于那种成为大众心理定势的不疯魔不成活的学术疯子,更是和这个像投机者多过研究者的家伙八字不合。
按照大多数人,或者说,按照那些外行人们的思维,一位在炼丹术与祭炼法器、点化符器咒具上很有造诣的仙术士,就该是一副万事不萦心,见到法宝就要拆开看看,见到素材就要丢进炉里烧烧的白痴。反正不会是这个样子——
“战国后期的凤鸟纹,这是楚国那边的贵族间流行的风格啊。看看这线条,生动而繁复,还有这羽翼上的盘云花样,起码金市那边的匠人做不出来,得请尚方署的高手来仿才对。”
拿着那把铜刀比比划划,魏野口中不尽赞叹之意,要是不看他手边准备好的那套颇专业的用来作赝品铜器的翻砂模具,简直要以为他是在潘家园练摊的那种古董贩子。
然而再怎么外行的古董贩子,都不会像这位这样,在翻砂模具旁还准备了一个坩埚,时不时有淡绿色的火舌从坩埚里的金属汁上滑过,这意思就更不对头了。
古玩的价值,不仅在于器物本身,时间沉淀下的铜翠与包浆,也是价值的一部分。然而看魏野这安排,倒像是要除锈加包铜,这么个搞法,在古玩行里简直就是最不能容忍的罪过。
用钳子将古铜刀镊起,魏野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它往那一坩埚灼红的热铜汁里放,一边指挥着司马铃:“注意,不要让刃口被封死,起码要留出一毫米的刃口来!”
“安静,叔叔,你吵得我不能集中注意力了!”
让自己尽量离坩埚远一点的司马铃伸出一只手,遥遥感应着热铜汁包裹着古铜刀刀身的进度,没好气地回答道。
这对叔侄当前在进行的工作,对于那些星界之门的道门或者旁门出身的学院派仙术士而言,特别是对那些自诩“炼器师”,恨不得把这个民间自创的傻瓜称号配上霓虹灯二十四小时顶到脑门上的家伙而言,简直就是在暴殄天物。
这种充满阴气的妖邪兵器,按照那些学习过旁门甚至魔道的祭炼手法的迂腐之辈看来,就应该进一步壮大其中的阴气,最好再丢进什么千人坟、万人坑里滋养个几十年,能变成那种活人一抓上就被吸干了精血,就算不吸干精血也要神智错乱变成杀人狂魔的妖刀是最好。
世上哪有像魏野这样,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把一把好端端的阴刀用铜水封起来,不让阴气散出的?
而更过分的事情还在后面,确认了只给原来的古铜刀留出了一线刃口在外,魏野将钳子一提,剑诀书空,一道泛着火光的符篆就这么附上了刀身,随即借着热铜汁,在刀身上流泻出蟠曲如龙蛇般的古篆花纹。他竟是把洞阳剑祝给炼进了古铜刀外面的包铜层上。
洞阳剑祝是标准了再标准、地道了再地道的道门破邪法诀,有这道法诀在,铜包层里面的古铜刀连带其中阴邪之气算是废了一大半。然而魏野断不可能去学着那些没出息的旁门左道的妖人,为了这道阴气去捶胸顿足。
反手将甫成形的双夹层铜刀丢进早已准备好的冷凝池,冰凉的井华水触着灼热的刀身,发出滋滋的声响。渐渐冷却之后,这把出自北邙山狼妖的阴刀露出了它的新面目,一反原先古拙而短小的设计,反而朝着鬼头刀那种宽身阔刃的厚重风格狂奔而去了。
将自己的右手用湿布缠了,魏野探手入池抓起了这把自己刚改造好的铜刀,对着丹炉加热部位透出的火光一照,隐隐可见一道火符不断变幻光影,沉浮于刀身之上。
以仙术士之间对法器的划分标准,这把熔铸了一道破邪火符在内的铜刀,已经算是一件略有灵异的符器,而比起那些需要术者法力催动才能应用的专业咒具,这种不需要施法者特意激发就能应用的符咒特化武器,显然更受人欢迎、更有市场竞争力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魏野做起这些手工产品的时候,总是喜欢以常人也能使用便捷为第一设计目标,太平贴算是一例,这口刀又是一例。
“铃铛,”单手执了铜刀,魏野喊着自家拖油瓶的小名,“准备最后的武器性能测试。”
胡乱将额前的碎发撩起,司马铃从书架后面吭哧吭哧地拖出个用写满了太平清领书章句的封条包裹起来的皮箱。看那严密封装的模样,更让人一见生疑。
揭去封条,将皮箱打开,里面没有装着封印了大魔王的葫芦、宝瓶、电饭煲,而是一个个用朱砂印泥封口的玻璃瓶。非常普通的玻璃广口瓶,一般教学实验室用来盛放生物标本的那种。
“进行哪种测试?”
“当然是对妖物和鬼怪伤害度的测试。”
“阿叔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你的符咒和包裹在夹层里的古铜刀差不多处于一个很容易被打破的平衡状态,这样的话,它可不是什么合格的测试对象。”
“极易失衡的平衡态么?那就对了。测试素材选取三号腿骨,没问题的话马上开始啰!”
所谓的三号腿骨,是一截被削断的小腿骨,虽然外形上颇似人骨,但是骨节粗大、质地细密,连颜色都是一股子阴沉沉的碧绿色,看上去犹如冻石质地,几类绿玉,也不知道是魏野司马铃这对叔侄两个从什么妖魔鬼怪身上得来的战利品。
但是稍微有一点灵异体质的人都能感觉得到,这截骨头从朱砂印泥封口的广口瓶里取出来时,一股森然阴气也同时冒了出来,迫得神祠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低了一些。
将这根绿玉般的断骨横放在面前,魏野双手握刀,屏气凝神,开始准备这次测试的那关键一砍。
像魏野这种非科班出身、也没有随便挑个修仙门派死皮赖脸拜进去的野路子仙术士,对于很多方面都没什么坚持,但是产品最终测试这种事情,比诸于他,就像是唐时无名的和尚在乐山大佛上凿下最后一刀,文艺复兴时的画家为画布上清美的妇人嘴角添上最后一丝颜料,闪米特人创世神话里那个花了六天创造世界的家伙在休息的第七天的开始前的最后一次修改数据,最是汇聚了全副的精气神。
举刀将劈。
刀未落,门先开,还伴随着一个不管什么时候都活力充沛的好嗓子:
“晚上好,还在熬夜加班吗?我给你们送宵夜来啦!”
一切专注得有些神圣的意味,瞬间破坏无余。就仿佛凿佛的和尚听到了唐武宗灭佛的圣旨,绘画的画家看到了准备取代他地位的新晋名家,那个宅在伊甸园里的自诩至高者接到了头上有角身后有尾巴的坏小子邻居要过来串门的电话。
于是借由创造而近于神、近于圣、近于道的气氛,顿逝。
魏野握着刀,刀刃触着绿玉般断骨的光滑表面,一脸好事被打断般的不悦,盯着那个大大咧咧地从窗口跳进来的年轻人。
“串门前要敲门,我以为这是一个常识,连学龄前小鬼都知道的常识。”魏野“啧”地弹了弹舌头,然后转过头去看着司马铃认真说道,“我还真不知道,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跟那个内裤外穿的紧身衣正义记者似地,把窗户当成了正常出入的门户。”
“叔叔,需要说教的对象不在这边,麻烦你把头转过去四十五度好不好?”司马铃没好气地给了魏野一个白眼,然后直接跑到了非法入侵者的身边,接过了他手里的食盒。
“今天做的是烤兔肉,配的是柳芽茶,太平道那边的伙食依然不错嘛。”
“一份夜宵就把你收买了?”魏野摇了摇头,决定暂时原谅某个不知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是什么意思的家伙,直接从自家的半妖丫头那里拿了一杯带着嫩绿柳色的茶水,让清苦之味荡漾在唇齿间。
“甘姐说了,柳芽茶有明目的作用,对于熬夜办事的人最好不过。”虽然名字里带了一个“茗”字,但是某个浑小子绝对的和茶艺茶道什么的没有千分之一的关系,这话,确实该是出自太平道那个像女护士多过女道士的甘晚棠的口中。
“那就替我多谢甘祭酒。”端着茶杯,魏野低下头去,仔细打量起刚刚落在绿玉断骨上的铜刀,同时开始照搬那著名的“糖衣吃下,炮弹打回”政策,开始给不走正门的访客下逐客令:“没事的话就快回去睡吧,再引一堆的狗和黑皮狗到我这来,我可没地方窝藏你。”
33.第33章 ?黄河向东,白云向西
嘴上说得冷淡,然而魏野并没有去执行他的逐客令,只是迎着炉火将那根绿玉样的断骨举起,仔细地端详起来。
刚刚被何茗那么一打扰,预先计划中要进行的测试没有进行下去,但是绿玉断骨上已经出现了他想要的东西。铜刀与玉骨一触,甚至没有真正斩切过去,就已经在这根绿玉色的腿骨表面留下了一道细如发丝的锉痕,而以这条锉痕为中心,有一片惨然的灰白色,正在恍如玉石般的腿骨上蔓延开来。
这种灰白色,很像是软玉在地下被土气沁入后形成的那种俗名鸡骨白的泥沁,但是随着魏野指尖在灰白色骨痕上轻轻一划,随即有一些细碎的灰白骨屑从原本近乎石质的腿骨上落了下来。
“绿玉骨中蕴含的阴气一下子少了一成半,铃铛,把这个数据记下来。”
对于那些唯心主义、崇古主义派别的同行,师承上算是标准的野路子散人,理论储备上却是民俗学、神秘学专家的魏野总有一种不屑。是的,术法不可证、不可测,或者只是粗糙地应用一下神学假说,或许能给外行人一种“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但是觉得很厉害”的错觉,甚至是一种很美丽的错觉。然而对于仙术士这个职阶而言,没有理论基础,空有实践训练的术者,差不多也和江湖卖艺的差不多远,只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反复训练中用身体反射本能刻印下了那些术法的运作模式,说起来不过和巴甫洛夫家条件反射试验下的狗是一个水平。
道诀的操作是有弹性的,但是对道诀的解读和运作,必须是精密的,准确的,严丝合缝的。这才是野路子的仙术士轻蔑看待那些自诩名门大派出身,却连学习一道符篆最基本的汉字转译都过不了关的同行们的关键所在。
依旧握着铜刀,魏野静待着司马铃将一条条试验数据记录完毕,随手拿起一块早已准备好的老牛皮,包着刀身轻轻一捋。被改造过的古铜刀,厚重,钝锋,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一把重铁尺,连一把刀最基本的要素“锋锐”,都已经丧失殆尽。然而老牛皮擦着几乎从锐角变直角的刀刃,却像灼红的铁片划开了冷冻黄油块一般,就那么被一截两段。
严格说起来,老牛皮并不是被刀锋截开的,从牛皮断口处,可以看见明显的腐蚀痕迹。
看着老牛皮上那再明显也不过的蚀痕,魏野满意地一点头,将古铜刀放回桌上,打了个响指:“伤害值测定,至少可以释放1。5个能量级的蚀元阴气,对皮甲、棉甲这类有机物为主要原材料的护甲有十分良好的破甲效果。”
司马铃翻了翻手头的笔记薄,从一长串的数据卡片中找到了那张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冒险者常用能量级简明测评表》,拿近到面前看了看。
“对一般布甲的明显破甲效果只能算是0。5能量级,对一般皮甲的破甲效果才是一个能量级,以这把刀的效果来看,叔叔,只能算是具有一个能量级输出的初等附法兵器啦。”
对于自家拖油瓶的反调,魏野假装没听到,只是又仔细端详了一遍这刚完工的法刀。
运用破邪符咒封锁并压迫阴刀正体,使阴刀时刻处于一个不断吞入并吐出纯阴煞气的状态,看起来是非常正气凛然的道家破邪法刀,然而本质上却是一把再邪门不过的阴邪煞刃。这种精巧而又离经叛道的设计,对术法高人而言简直就是鸡肋中的鸡肋,但是对一般的刀客来说,简直是再好也没有的名刀。
这样的一把刀,在星界之门的武器交易市场上,属于非常标准的附法武器,或者也有人称之为魔化武器。但是很明显,和一般经过炼金术强化处理、符咒加护、神力祝福类型的附法武器不同,这把古铜刀的强化改造并不是简单地恒定了法术,或者强化了武器材质,而是进行了一种复杂而又巧妙的再加工。
如果拿到星界之门那些著名的法术工房的招聘会上,这件附法武器的设计思路,也足以让那些只知道看着古代法师、飞升仙人遗留的笔记与道书照虎画猫、照天鹅画鸭子的专业人士打开法器制造新天地的大门。可惜,魏野的神祠改造炼丹房里鲜有同行光顾,司马铃对于施法者们无趣的设计工作更是没有一丝拉的兴趣。
哦,至于何茗,从一开始魏野就没有从他那获取哪怕一丁点反馈信息的打算。
拣出一个看着还勉强凑合的铁皮刀匣,魏野将通过武器效能测试的古铜刀连着一捧北邙山特有的墓中土封入匣中。他随即转过身,从正在大快朵颐的司马铃手里摘走了一串烤兔耳朵,将脆骨咬得嘎嘣嘎嘣响。
用香料腌制过的兔肉味道浓郁,然而并没有遮住食材本身的鲜美味道,品着那一股久违了的孜然芝麻香味,魏野想起了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一位研究香料种植史的师兄关于孜然于唐末传入东亚的论文。
虽然只是再平常也没有的烧烤用香料,想要在这个时候的洛阳吃到,也只能靠星界之门那里的冒险者商会供应。想到这一点,魏野忍不住想起了那位穿起玄端祭服比男人还合适的甘晚棠,看起来她的厨艺比她的法术要可爱得多了。
在洛阳都门混迹的这些日子,基本上没把心思放在家常小事上的叔侄俩,差不多就靠在星界之门买的便携式能量棒凑合着补充热量,偶尔开火,也就是搞点葱汤麦饭之类基本谈不上有品味的东西。但是老魏家的人可不是味觉白痴,舌尖上的味蕾挑剔起来,也不是随便可以打发了的。就这个程度而言,这几天夜里来自洛阳太平道坛的夜宵,也值得誉之为水准以上。
满意地擦了擦嘴角,魏野端着茶杯,心满意足地看着何茗:“这几天多谢你们了,有什么可以我帮忙的小事,你们尽管提。”
听着魏野咬的很重的“小事”两个字,司马铃翻了翻白眼,配上了调子补充道:“做调研我来,造反送死你们去,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咳,嗯,总之言归正传,说吧,甘祭酒那边有什么事?”
将拳头在掌心一捶,何茗从怀里掏出一只卷轴来:“甘姐他们自从知道老板你以后,就一直想委托你帮我们一个忙,但是又非要嘱咐我等到你主动开口,才能拜托你。那么,我就不客气地说了,我们洛阳分部获得了一部道书,但是分部的大伙没有办法解读里面的内容,所以想拜托你,帮我们破译一下这里面的内容好么?”
听见“道书”这个词,魏野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何茗的脸,却没有从这个年轻家伙端正干净的脸上看出什么多余的东西来。
沉默了片刻,他接过了何茗手上的卷轴,展开看时,卷首是一行极娟秀的蝇头小字:“如意地卷石匮篇,弟子胡氏恭录”。只看这一行字,魏野也已明白,这篇道书,根本不属于太平道修习的太平经法体系,也难怪太平道洛阳分坛会找上他来进行破译工作。
“我会帮你看看,”魏野的手指极不老实地在卷轴上随意划拉着,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在细滑的绢面上上下挠动,时不时地还会在某些地方轻轻地画着圈,像是一个胆大妄为的花花公子在挑逗心爱的情人,“不过我可不保证能破译出正确的内容,比如这一句——神泉发虎啸,火里现龙吟。这是道门丹法中的常见隐语,但是,龙虎这个意象,在外丹法与内丹法里有不同的意指,在没有确认这篇道诀的具体指向之前,任何的臆测都是鲁莽而危险的。”
“举个例子,就像是在做麻婆豆腐的时候,把菜谱里的盐看成了糖那么可怕。”
想起了自己从来没有试制成功过的那道著名的川菜,魏野微微地叹了口气,放下了卷轴,开始给何茗开凭条:“给我一个星期时间,我会尽量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案。就算我破译失败了,也会联系业内的前辈和师兄,给你们介绍一个更靠谱的宗教学专家的。”
推荐宗教业者求助于宗教学专家,这种事情听起来就泛滥着不合时宜的黑色幽默,也只有某些总带着不合时宜的恶趣味的人,会时不时地在不合适的时候开始说这种让人笑不出来的冷笑话。
然而这带着一些书斋酸味的揶揄,对于一块石头而言,大概就像半瓶白醋浇到了花岗岩上那么无谓。
“甘姐说过,除了老板之外,整个洛阳城大概没有人愿意在现在的这段时间里帮我们做破译工作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疑似花岗岩雕刻出来的年轻人抱着双臂,说着一些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的事,“虽然甘姐没说,可我总觉得,你在法术上面,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角色。”
“真抱歉让你们高看了,”端着茶杯,魏野啧啧地弹着舌头,语气中不尽疏懒之意,“我虽然在参加星界冒险之前是在学校里读了好些年的民俗学,但是就术法修行而言,可以说是标准的后进生。”
这话说得不尽不实,如果不是自由散漫到了骨子里的某人根本不适合混进什么佛寺道观里从劈柴挑水的外门弟子搞起,也不会选择这么一条看上去很美、实际上很挫的散修之路。不过也好,孤高天才少年在门派里处处受打压,然后有朝一日突逢奇遇,开始对着同门的小脸蛋和师长的老脸皮“啪啪啪”地左右开弓,这种标准的废柴流经典剧情,很适合十七八岁符合“莫欺少年穷”年龄段的青涩果实,却和外光里硬、滑不着力的老核桃一点不搭。
……
事实证明,何茗这个带着不合适他的文艺名字的年轻人,绝不是一个合格的谈判者。当他挥别了补充过深夜加餐而精神奕奕的叔侄俩的时候,带着一贯的冲劲儿,似乎对于自己带回分坛的凭条上那些让人眼晕的条件无动于衷——
没有为了敲竹杠而提出的高额款项,比起高额款项,那个“用太平道的全套祭器和祭酒专用九节杖作为报酬”的要求,还更不客气一些。
太平道洛阳分坛的内部构成,事实上要比大枪府和北部尉衙署更加的复杂,可以想见,这笔支出大概能让临时委员会的头头脑脑们吵翻了天吧。想起临时委员会中那个因为负责战备部而隐隐为众人领袖的中年人,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身体移动的惯性的结果,是又踩破了脚下的一片瓦。
随着脚下房中人的惊怒叫骂声,不远处有狗吠声随着火把快速朝着这个方向移动,他抬手紧了紧箍在额前的长发带,再度在夜色中飞跑起来。
34.第34章 ?石中剑的故事脍炙人口
就是再不问世事的人,也会觉得最近的洛阳城气氛有点不对头,大枪府一反之前和北部尉见面就冒火花的四射基情,开始由他们那位著名的除了舌头以外基本全部都是摆设的赵府主带领着开始搞负重拉练,在某位光头军官的训练下,一个个都被操练得********。北部尉新扩招的城管们也失去了抄没小摊小贩的兴趣,开始拿着灌铅的铁球比赛谁丢得更高更远。
半脚踏在公门中,半脚趟进江湖上的魏野,本该是洛阳城中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末梢,然而他只是在王启年这老油子前辈的府上蹭了一顿荠菜鱼羹配蒸饼,随即就向侍中寺里告了假。
“风雨欲来,凛冬将至。”一面在破邪古铜刀上贴了“大枪府柳叶飞签收”的标签,递进小蓬瀛路社区快递服务站的接待终端,一面看着接待终端上蹦出来的数字,就让小胡子的仙术士微微皱起了脸。咬咬牙按下了确认键,魏野念着老版奇幻电视剧里的经典台词,一面对自家的小拖油瓶叹息道。
“才不过到壬戌年而已,阿叔,‘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还有一年多呢。”
“东汉自光武称帝起,豪强门阀化和世家庄园经济定型就是无可逆转的大趋势,最终在阉党和党人的政争彻底破坏了原有社会秩序的此刻,让失去上升渠道的平民和小地主对于前途彻底绝望。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太平道的黄巾起义,可以说是不能避免的乱世狂澜前奏曲。”拍了拍手上黏着的胶剂,魏野蹙着眉头在接待终端上选择了远程投送,奉上通用点券若干,话音却从中学历史老师一转,变得略有点生硬,“只是那些活跃在洛阳都门的家伙,并不会老老实实按照《资治通鉴》或者《简明三国志绘本》上的既定剧本走的,如果有人强行催熟这场风暴提前到来,没有力量、只有老剧本的人,就像没了帆的破船一样,只能——啪叽,沉底。”
“可是叔叔,怎么看你也不像是会沉底的那艘船。”司马铃绕着魏野转了一圈,有些丧气地叹息道,“你这么敏感的反应,倒更像是预见到船要沉了,立刻带着奶酪跑到救生艇上的杰瑞。”
“如果我是老鼠杰瑞,那么你就是我的小不点泰菲。”魏野毫不为意地揉了揉少女那团子样的双丫髻,如此回答道。
司马铃毫不客气地拍开了正把她的发髻搞得乱糟糟的那只爪子,一针见血地问道:“对于欣赏你的大枪府,你可以靠星界快递来保持距离。可是太平道那边,似乎是叔叔你自己半推半就地凑上去的?”
虽然天生一张娃娃脸,喜欢站在那个男人身后最安全的地方津津有味地看戏,然而这只是因为司马铃怕麻烦,而不是说她便只充当着维尼熊和跳跳虎那类卖萌吉祥物的角色。翻出了一直藏起来的老魏家特有的那股尖锐劲儿,司马铃摇了摇头,对自己大不多少、名义上的长辈表示着不能认同的异议。
“明明很想搞到太平道的根本教典《太平要术》,但是叔叔你却在进度达到百分之五十五的时候开始想割肉出仓了。这就像旧戏文里张生那个有心无胆的文艺流氓,爬到了崔家小姐借住的别院里,又想翻墙往回爬一样。”
魏野想了一想,不怎么确定地回答道:“就像所有的历史书上记载的那样,太平道的那位大贤良师天年将尽,失去了他这位领袖兼导师的太平道起义部队,在皇甫嵩为首的东汉政府军打击下,内部组织迅速破坏殆尽,最后变成了流寇。那么很显然,想要取得真正的《太平要术》,最适合的时间点还是在大贤良师归天的那个时候。”
姑且不论如何从汉军与黄巾军森严对垒的战阵中找到一条直通大贤良师病榻的小路,就是真的从太平道的核心中的核心抢到了那部《太平要术》,就是生猛如吕布,善跑如赤兔,恐怕也不能在愤怒的太平道弟子们的围攻中杀出一条通向生天的血路。被自己随口说出的这个生猛到无谋的计划狠狠地震慑了一把,魏野摇了摇头,决定从这等无趣的业余战术推演中抽身出来,直接举起白旗。
“好吧,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也是我下了饵才发现咬钩的金龟后面缀着一群的大白鲨,所以你阿叔我自觉没本钱再跟注玩一把大的,只能丢下鱼竿落跑,这么说你可以满意了吧?”
满不在乎地收获了擦肩而过的鲨女和龟男的不满视线,魏野手里掂着从何茗那拿到的《石匮篇》卷轴,自嘲地笑了笑。
这卷用丹家隐语写成的道书,他已经解读出了七八成,其中记载的应该是某件道家法器的祭炼仪轨。不是魏野这种野路子的仙术士借助符法与炼丹术制作出的那种附法道具,而是真正的、术法构成复杂的法器,只可惜最根本的祭炼法器所用的咒文和符篆并没有记录下来。按照道书中的记载,这件名叫“混元如意石”的投掷攻击式法器,只能算是档次最低的那种,说起来和《封神演义》中邓婵玉所用的五光石功用很是近似,也是炼成了一枚石头丢出去砸人。只是当初创出这件法器的道门高人立意颇不良善,是选了那种起码也是磨盘大小的花岗岩、玄武岩一类质量硬度极高的大石头,再以祭炼的法诀将之炼化得能大能小、收发自如,不用时就是一枚雀卵大小、光洁可爱的如玉石子,祭起砸人时,是磨盘、石碾还是花园里摆来看的太湖石,就随个人喜好了。
说起来,在星界之门的施法者中一直也流传着一个近似混元如意石的取巧手法,据说是某个专精变化系魔法的年轻魔法师在冒险生涯中无意得到的创意。传闻中的那位魔法师是个贪嘴的人,随时身上都要带不少的零食点心,为了多带一点存货,这位魔法师干脆对他的点心口袋用上了缩物术。在一次冒险中,这位贪嘴法师很不幸地遇上了一头懂得释放反魔法力场的成年眼魔,陷入绝望的法师只能拿出身上的投石索朝眼魔丢过去,然而他情急之时丢出去的却不是投石索,而是装了几十斤零食饮料的缩小后的点心口袋……
总之,拜那位被零食砸得稀烂的眼魔所赐,魔法师们纷纷开始研究起缩物术的应用窍门。要说这里面最阴险的技巧,还得首推某个阴魂城法师开发出的“将金块缩小掺进面包里骗人吃掉,再解除魔法,坐看受害者穿肠烂肚”的吞金谋杀法。这个谋杀技巧到底害了多少人不好说,但是冒险者中私下流传的经验里倒是多出了一条,每个字都像是用血泪凝成的:“不管懂不懂缩物术,总之别吃任何法师接触过的食物,更别让他们进厨房!”
禁止法师进厨房只能是一种理想的状态,自从人类有了厨房之后的漫长历史中,这个重要场所既没有阻挡住蟑螂、老鼠、偷嘴的馋猫,也没有阻挡住味觉白痴、卫生检查员、黑暗料理界的英国人。所以说,禁止某些人和事进入某些场所,只是一种理想化的说辞,在执行起来,总是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
就像开店的总是很难阻止恶客上门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叔侄俩鬼使神差地走了一条兜圈子的路回他们基本上没有怎么用心打理的那个二进的苏式小院。也许是最近这段日子接的私活儿有些多,沉迷于仙术道书炼丹术的御宅生活透支了生命中太多的阳光,所以需要一次性补满。所以路过了那个对魏野而言有些心情复杂的刀剑行,也完全是预定行程之外的事。
今天的百炼清罡刀剑行依旧像是牵扯进了什么事件的中心,雕花清漆的大门很凄惨地倒了一半在地上,一双擦得铮亮的长筒军靴踏着百炼清罡的大门走了出来,长筒军靴的主人,恰好和遛大街的叔侄俩打了个照面。身姿挺拔的长筒军靴主人眉若百战之后淬炼已极的剑,轻极薄极,于平静坚忍中暗藏一股沁血意,不似冰山,更像冰川下隐忍未动的一座未死火峰,使人观之大有朗然峭然之气。
身形与小胡子的仙术士一错,各自入目之景不同,魏野相人如剑,而这个长发及腰、身姿挺拔的男人仅仅是将目光缓缓从魏野提在手上的桃千金处收回,相剑而未相人,就此走入小蓬瀛路的人潮之中。
魏野斜睨了一眼那男人的背影,忍不住拉了拉下巴上的短胡子,带着一丝不确定地说道:“魏文成莫不是摊上什么大事了,怎么惹动了这种厉害角色上门?”
司马铃已经一只脚踏进了百炼清罡的前厅,听着这句正确而多余的话,摇了摇头。
“叔叔你最好不要打那个奇怪家伙的主意,就凭那人身边透出来的五金锋锐之意,你刚给桃千金加持了洞阳剑祝,就会被那个人抢近身斩了。”
“呼,以那个疯子的实力,只怕还要不了那么久。”有人不复儒雅从容之意,略有些悻悻然地站在刀剑行里补充道,“就算我,在剑艺上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是你这个叔叔的话,就算打不过也不会让那个家伙再挂着那么恶心的冰雪假面的人妖脸。”
魏野耸耸肩,算是笑纳了魏文成这个文青般的剑器商那不算恭维的恭维,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魏文成手中的长剑上时,却微微一怔。
魏文成惯用的那把古雅长剑半截已经没入了一方青石里,看起来就像卖艺的江湖人拿来胸口碎大石的大石锤。
“这是什么?难道你跑去英格兰岛上,把尤瑟王临终前准备的那个王权合法手续的石中剑偷回来了吗?不,连着石头一起铲回来,这是《南华经》里连钱带箱子锁一块扛回来的大盗的做派啊。”
听着魏野回敬的赞美,魏文成的脸色似乎更加地不好看了起来。
35.第35章 ?刀剑行的奇石展览
偏好天水碧色锦花外袍的魏文成,不但是小蓬瀛路百炼清罡刀剑行的所有人,也是位剑术高明的剑客,还在某位道家高人门下修习御剑之术,放在《三十三剑侠图》里,怎么也算是个昆仑摩勒、空空儿一流的剑中异士,不然也拿不出桃千金这样用料珍贵的炼废剑胎作为橱窗展品兼测重装置。
但就是这么位高手,就在自己的刀剑行里,被人憋得发飙不得,燥火积郁于胸,几欲呕红。
虽然魏野在抄录古书、分析符咒之余,很喜欢以舌代剑来戳一戳那些对自家人有所企图的货,但是这次也多少感到有些不合时宜。本着熟人的本分,他开始回忆当年在图书馆翻过的几本汉唐明清信笺集,准备按照文青们最喜欢的那种酸涩调调,打一篇安慰的腹稿。
多余的事情,那就不是魏野的兴趣所在了。那个擦肩而过的男人,虽然不巾不簪地长发垂腰,但是根根发丝都平伏下垂,纵使有风也一丝不乱,清爽利索得让人讶异。怎么样看,那也是一位神罡内蕴的气剑双修之辈,这些追求剑道极意之类东西的家伙们的事情,可不是闲淡散人如某个小胡子仙术士所愿意深究的。
一弯身将已经倒在地上的门板扶起,魏野摇了摇头,再次扫了眼魏文成手中那大半没入石中的剑,明智地决定不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给这位文青剑器商人上个狂暴buff。
熟悉的曾来喝过茶、侃过价的武器样品陈列室还是那让人熟悉的陈设,看上去之前魏文成与对方的斗剑并没有波及那些高分子强化素材的展柜,来自不同时空的高手匠人们打造的或华美或朴素的剑都安静地躺在其中。一切并没有小胡子的仙术士设想中的凄惨模样,甚至比起过去印象中那不同质地的金属刃芒和剑鞘上镶嵌珠宝晶石的折光而交织出的复杂光谱,现在的武器样品陈列室更带几分静穆之气。
譬如一片静穆沉默的石林。
白石鞘的马穆卢克微弯剑、孔雀石雕琢为柄的三昧耶真言剑、绿松石从头到脚保护起来的贵族短剑、黑色玄武岩打磨出来的古罗马士兵剑……还有更多的包裹在砂岩、页岩、石英岩中,只有剑柄露在外面的剑。
百炼清罡刀剑行,现在实在应该改名成百炼清罡奇石店。
“是石化魔法,还是像古希腊传说中美杜莎的石化魔眼那样?嗯,叔叔,你有没有听说过类似的道术?”
“据说有一类叫‘锢元入石咒’的术法,也是可以达成这种石化效果的。而且在以往几集施法者业内的《星晷之眼》的期刊上,也有介绍过一个喜欢石化、蜡化甚至金属化法术的偏执狂魔法师,似乎是外号叫‘石化井’来着?也许可以找他来看一看这店里的灵异……”
及时看到了魏文成表情不善的脸,魏野立刻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一般炼丹房里出售的化石丹、破枷丸和魔法工坊专卖的溶石药剂、溶石魔羽都可以解决石化咒术的问题。实在不行还可以雇佣一个专精解咒的僧侣或者牧师来,密宗胎藏界传承的除盖障佛母真言和某些善神的牧师使用的神术‘移除诅咒’都是蛮好用的。”
小蓬瀛路上没有魔法工坊也没有寺院和教会,但炼丹房还是颇有几家,用不了多久就有一小盒油膏样的化石丹被买了回来。
化石丹也有很多种,比较常见的化石丹是一种用蟾蜍脂肪作为主药的外丹饵药,能令石材在短时间内受到软化,在玉匠和印章篆刻家那里最受欢迎,而破除石化咒术的化石丹,也同样选择了蟾蜍脂肪——确切地说,是石蟾的脂肪作为主药。当然,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知识,魏野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否则某些死不悔改的文艺青年绝对会拒绝在他的剑上涂抹这种东西。
用一根云头银簪挑了一些化石丹,魏文成半信半疑地将这些来历不明的油膏状丹药涂上了一把南天竺复合花纹钢拳剑的剑身。
这种来自印度的短兵器属于鲜少有人能掌握的奇门兵器的一类,按照“月棍年刀一辈子枪”的说法,大概这种一开始的原始设计就不友好的拳套型握式短剑,应该算是修炼十世才能出师的东西。因此上除了某些神秘主义教团培训的法师刺客外,很少有心智正常的星界冒险者会选择拳剑作为武器,换句话说,对魏文成而言,一把做工还过得去的花纹钢拳剑,就算损坏了他也不至于太心疼。
石蟾的油脂和一些不知道具体构成的青灰色矿物粉末缓缓地在拳剑上流淌着,就像是浓缩的清洁剂接触到瓷盘上的油污那样,附着在拳剑表面的石皮瞬间开始皲裂,然后破碎成比米粒更细碎的石渣,随着油脂的流动遵循着地心引力的法则朝下移动。
虽然很难确定在星界之门到底有没有天文物理学中广义的星球内部引力这种东西存在,但是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在这种油脂样丹药的作用下,石化的法术正在迅速地被消解一空,露出了里面钢铁特有的银灰色质地。
“按照一把剑需要这么一抹化石丹来计算,大概你再买两盒就足够解决问题的了。”手指在竹简式终端的计算界面上敲了敲,魏野懒洋洋地说道,“桃千金的事情先不论,今天的事儿我可是要收一笔咨询费的。”
像是炫耀一般地伸指一弹拳剑那薄而带着一丝乌青光泽的剑身,魏野心情愉悦地听着拳剑发出了悦耳的一声“叮——”。但是这清脆的金属鸣响才刚起了个头,就迅速地转为浊重,再低头看时,手里捏着的还是一块长条样的青灰色石头,没有拳剑的刃口,没有还在流淌的石蟾油脂,什么都没有。
看了看手里的青石条,再看了看某张凑近了的青到发乌的脸,魏野一耸肩,卷起了手上的竹简终端。
“看样子这不是一般的术法,咨询费的事情咱们回头再说也成。”
……
………
仙术或者魔法,就外在地表现来看,总是显露出一定程度的非理性地荒诞劲儿,但就像唐代的炼丹师能够用水银、硫磺的化合物冒充白银、黄金,但在唐人眼里,这就是方士缩锡成银、点铁成金,大唐皇室还把这些药银、药金视之如真正的金银,用来赏赐大臣。但是对于炼丹师们而言,却非常地清楚自己丹炉里产出的并非贵金属,而是汞锡齐的合金。
同样的,百炼清罡刀剑行里的灵异石化现象,对一般人而言显得既神秘又不科学,对魏野来说,却暗含着一条再清晰不过的逻辑线索。
抓着那已经快看不出拳剑外形的扁平石条,魏野小心地将它斜搭在刀剑行的门口,石条与门槛恰好成一锐角。大概地目测了一下石条离自己的距离,魏野握住有些天没有耍弄的桃千金,连鞘从肩后摘下,手指按压着鞘上机簧的感觉,让魏野有些说不出的亲切。
于是,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站立的角度,用力地按了下去。
桃木重剑锵然出鞘,如它一贯表现的那样,直直地撞在了斜搭在门槛上的石条表面,砸出几点火星,砸出一串脆响。
沿着被桃千金撞击的地方,蛛网般的新鲜裂口布满了整块石条,然后又迅速地收拢起来,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在一旁按了看不见的倒带键一样。
“这不是石化法术,”魏野躬下身,将竹鞘凑近了桃千金的剑尖,有点费劲地把这口重剑弄回到剑鞘里去,“或者说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石化法术。”
他站起身,一边将桃千金重新背好,一边用一种愉快的、不带一点幸灾乐祸的恶意的口吻说道:“用这么复杂精细的玩意儿来找你的麻烦,这是多大的仇?”
在“仇”字上,仙术士带着含了水果味硬糖般的重音,让这个字滑动出抑扬顿挫的声调。
魏文成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最后一后仰靠着了他的展示柜,闷闷地反问道:“你能不能给我解释清楚?”
“石化法术,或者正确地说,所有把物体禁锢在某种固态物质内的法术,虽然是变化类法术的一种,但是同时也是一种诅咒类法术。古代神话与民间故事中,都有很多因为得罪了神明或者魔法师而被变成石头的例子,而这些变成石头的家伙经历数百年不变,直到幸运地遇到英雄,诅咒解开而获得拯救。也就代表着,石化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死亡,它同时带有禁锢的含义。”
随手将那块扁平石条踢开,魏野抄起手,半靠着墙,心情愉快地说道,“比如基督教神话中,神为了惩罚不听从它的告诫的女人,于是把她变成了石盐柱。除了禁锢的意义之外,石盐柱是会溶解的,也就是说,它是无法被英雄解放的,这里面恐吓的意义就更大了。”
魏野说得很认真,然而司马铃却毫不给他面子地打了一个呵欠。
魏野假装没有听见那个大大的呵欠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但是,石化也好,盐化也好,甚至蜡化和金属化,它们都像是单纯的法术组成的锁链,只要斩断了这条锁链,被禁锢的东西就会被释放出来。如果做一个比喻的话,这样的法术就像是被锁上的箱子、被反扣上的门,只要把上面的锁头破坏掉,法术也就自然而然地解开了。”
“但是让你这店里中招的可不是一道法术,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一把锁,”魏野心情很好地用脚踏着拍子,“应该说,这是一个由一支部队守卫的军寨,不管解咒的人从哪个方面进攻,斩断了多少根锁链、拆掉了多少扇大门,只要这支部队没有战败,总是能及时地把损坏的工事修复起来。”
看着魏文成越来越不好看的脸,魏野有点夸张地一摊手:“施在你店里的可是一部相当高明的禁制,看上去只是一般的法术,还带一点魔法运作的样子,但是本质上却用的是道门禁法的底子。啧,虽然看上去细节上还有问题,不过胆子够大——”
他像是要看出那个施法者的名字般地深深地打量着那些石化的剑,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能在星界之门看见一个除了抄书还有点想法的同行,这事就太好玩了。嗯,文成公主啊,你这里的麻烦,我接手接定了。”
听见他的允诺,魏文成眉间微微一松,但随即立刻又蹙了起来:“你说谁是公主?”
36.第36章 ?奥术或者奥数,谁的王座
作为一个以儒商自诩的武器商人,魏文成对百炼清罡刀剑行的定位就是完全以精品路线为主打,能朝着“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古玩店发展那是更好不过。出于这样的考虑,百炼清罡刀剑行没有像同行们那样拥有全套的高炉锻造工作间,倒是在小阁楼上准备了一间手工艺工作室,按照魏文成原先的设想,是打算请一位首饰师傅,专门从事剑鞘、剑柄上宝石珠玉的镶嵌与修复,也顺便给收回来的剑器进行整容和二次包装。不过在他雇到人之前,这个刚买了张铣床加工作台的工作室就先被征用了。
门边的樟木箱子上摊着几张近日来星界之门几个私人报馆发行的小报,上面放着喝了一半的罐装冰咖啡和梅子茶,还有被人匆匆咬过几口的糯米茯苓饼和表面已经发干的烤肠。如果不是百炼清罡刀剑行里有预先布置好的九凤破秽符,光是这些东西就能招来一堆的老鼠苍蝇和蟑螂,说不定还是受过法术变异的法曲生物。
工作台上平摊着一卷竹简,本应该带着青中泛黄的竹丝纹路的竹片此刻平滑如最好的光屏,三维的索引簿图案在竹简上缓缓旋转,让人一望之下就生出对人类知识宝库的憧憬之心。
然而正对着竹简的人,就看不出什么“如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的迫切,整张脸上蒙了一层油灰,短短的小胡子不再熨帖地平伏在一处,倒是乱翘起来,看上去像是几天没打理了。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竹简,左手搭在竹简上,右手捏着笔,时不时地输入几个关键字,再抄下几个数据。
还有一台报话机放在工作台一角,偶尔可以听见扬声器里传出司马铃语速极快的声音,没有半句闲谈,全部都是关于石化禁制检测的数据支持。
“岩石成分以含铁富硅岩浆岩为主。”
“铁含量大约在百分之十四以上。”
“对象增殖速度极快,以吸收金气的方法不能破坏。”
每当数据与检验结果被上报过来之后,魏野只是沉默地听着,然后调出竹简终端的立体投影功能,在一张树形表格上,把某几项的分支删除。借用终端的计算能力,经由魏野汇总并整理推导的数据,再配合连上数据库后检索出来的一篇篇关于法术的论文,从那些残缺的道书摘录、隐语太多意义不明的魔法师笔记之间,进行关键词的比对与分析。
星界之门拥有一个时刻在完善的公共数据库,公共的意思是全体星界冒险者共有,但不表示星界冒险者有资格把未经验证的、杜撰甚至伪造的数据输入数据库的权利。
不久之前,有一个三无法术工房为了推销他们用倭式白铜镜为素材杜撰出的假冒伪劣法器八尺神照镜,将伪造的广告文章输入了星界之门数据库,结果立刻被数据库的检索程序查出,随即而来的巨额罚单把那家工房所有的相关人等榨成了身无分文的穷鬼,只能以签署卖身契的方式去了九层地狱和无底深渊的魔鬼与恶魔们交战的血战战场,靠担任佣兵敢死队的法子来偿还星界之门lhg部门的罚单余额。
这个庞杂得夸张的数据库,对于接触它的冒险者也同样不怎么友好。检索数据需要相对应的权限,而冒险者的权限则与其专业知识的评级有关。
对于专业知识评级不怎么高的一般冒险者而言,星界之门数据库就像是一座被其高如青藏高原般的城墙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宝山,只能空自在外面看着宝山流口水,而没有门路靠近她一亲芳泽。但对多少有了一些权限的人而言,这座宝山则未免有华而不实之嫌。
查得到《民兵手册》和简易火油瓶制作法,查不到战斗用机甲动力核心的图纸,查得到马克沁机枪的详细数据,查不到绝地武士光剑的基本原理,查得到民间散修端午镇尸符的根本秘讳,查不到道门正宗天师符法的行气口诀。知识与信息的不对称流通,这是很难避免的事情,就是魏野自己,也没有把所学道术的关窍上传到公共数据库里去的意思。
而道门禁法,这实在是个太宽泛的题目,禁法是道术中的大宗,古时医科的咒禁生、咒禁博士所钻研的祝由术中的禁毒虫、禁疫病、禁鬼魅外邪之类,只能算是皮毛,《神仙传》中能借禁法使虎豹降伏、入火不伤的东海黄公,也不过算是于禁法一道上刚入了门,不能算登堂入室得了神髓。数据库里也有一些同行们输入的禁法道书残篇,货倒都是真货,然而基本上全是截头去尾的和谐版。
残篇的道书虽然说不上很常见,但很多炼丹房和私营道堂都有这样的收购渠道,花点心思多少也能买到几本。但是数据库里能查阅到的道书,却和张老侍中收藏的太平清领书一样,只有大谈义理的篇目,没有口诀与符图。这样的和谐版道书,就好比把核能研究报告改成了爱因斯坦相对论科普讲义,亲民则亲民矣,对于想要参学道术的人而言,却没有多少的参考价值。
但是对研修仙术之辈来说,道脉不同,所习经法不同,最后衍变出的道术体系也不同,想要把握一部道术的基本脉络,最可靠的推演方式还是从其根本的经法入手。就像魏野如果没有汉儒谶纬学的底子,就算有通玄鉴之助,也很难从节本兼洁本的两部《太平清领书》中找出其与谶纬学理论一脉相承的内在逻辑,推演出洞阳剑祝这部道诀。
只是这样的心得,不足为外人道。
百炼清罡刀剑行里的禁制,带着太多的野路子痕迹,有一种抽象派艺术家涂抹画布般的不拘一格与天马行空。
正因为太过于胆大和离经叛道,所以要查阅的资料和数据,也不得不跟着那种不知该说是天才还是疯子的思路到处乱撞而没有一定的方向。虽然是没入行就失业的前民俗学家,但是魏野那将将好达到民俗学与宗教学d等的权限,已经可以为这种三百六十度去撞死耗子的瞎猫提供一条不会撞到墙的路,至少在神秘学的领域里,d级的权限已经足够好用。
漫游在人类知识之海中的魏野像一条声纳系统被破坏了而只能靠乱撞来寻找线索的虎鲸,明明知道自己距离猎物越来越近,但是不能对猎物准确定位,那就谈不上发出致命的一击。
咖啡因带来的亢奋混合着深入骨髓的疲惫,让他的动作更加地机械而麻木。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的法术体系中使用的不同的逻辑与隐喻,在魏野面前隐隐描画出隐藏在荆棘下的小路的同时,又让这些小路交错成了平行的花园小径,而且似乎永远看不到出口的方向。
不管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现在摆在仙术士面前的这部禁制法术,就是某个人以离经叛道的思维,制造出的心智迷宫。就像是那些著名的奥林匹克数学题,利用基础的公式和逆运算的模式,就把简单的数学题变成了杀死考生脑细胞的可怕杀手。
经过分析与解读,石化诅咒的法术原型已经最先被辨析出来,那是某种变化石皮作为护甲的防御型法术,也许是石肤术,也许是石龟护甲法,反正都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法术卷轴与符咒商店里就能弄到的货色。
然而这种极常见的增益型防御法术,却被人玩出了群体石化诅咒的新花样,单就这一点,就能让那些科班出身的魔法师与名门大派的仙术士眼镜下巴掉一地了。
因为从基础理论上说,没有永恒作用的法术,特别是那些被称为奥术的魔法体系,借助被称为“玛那”(mana)的魔力时,如果不经过特殊的处理,玛那无法长时间地聚集在一起。
按照某些奥术学派的理论,这是因为自然对于异常魔力聚集现象的反作用力。同样的,神灵祝福、真言加持也包括灵符的各种应用,都有时间限制的问题。不管是哪一个法术体系,恒定法术效果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道门的禁制之术也是如此,不管是运用真气禁锁生物活动,还是汲取地气设置守护洞府的禁制,想要长时间地让禁制发挥效果,都需要一个中枢。比如禁锁犯人的禁制,常常要配合一道镇压在泥丸宫的符印,禁锁洞府的禁制,必然与地脉灵枢同为一体。
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作为联通了表层石化的防御魔法的中枢系统,组成了这个不伦不类的混血儿禁制的基础部分?
魏野低下头,发现脚下的柚木地板不知何时变成了坚硬的岩浆岩层,在工作台的前方,一座岩峰正在飞快地拔地而起,把工作台和仙术士都笼罩在了它的阴影之下。有个看不清楚面容的男人以王者般的姿态坐在岩峰的顶部,凹陷的岩石恰好变成了男人的椅子。
“你能解开我的禁制,到达我的王座吗?”
带着机械合成般的嗓音,男人如此挑衅地看着他。
37.第37章 ?嘎嘣脆
“用岩石化为王座是多么寒碜的王啊,难道你自封的名号是岩窟王么?看你的年纪,也该过了爱妄想的中学生的时代很久了啊。”
随着魏野那似笑非笑嘲讽的表情,半是挖苦半是嫌弃的话语毫不在乎地回敬了过去,让岩石王座上的男人不由得朝前倾了倾,露出了长发下的脸。并不是预想中带着冷峭线条的刚硬面孔,而是线条柔润可爱如芙蓉般的少女娇俏脸蛋,还有完全不在状态中的疑惑神情和问句:“叔叔?”
“嗯?啊……哦。”让眼睛睁开又闭上几次,随着视网膜习惯了工作室里突然提高的亮度,魏野将双手覆到脸上,用力搓了几下,让一股热意透过皮肤,驱散了些倦意,这才将目光落到了司马铃的身上。
一切正常,没有品位诡异的岩石王座,没有中学生臆想病晚期的男人,只有正端着一杯白水的司马铃。
“梦……么?”用指节顶着额头按了按,魏野啧地弹了弹舌头,顺手接过自家小拖油瓶递过来的温水,一气灌下去,才感觉舒服了些。只是放下杯子一偏头,魏野的目光正好和司马铃对上。
“有线索了么,叔叔?文成公主现在就像只被烟头烫过的猫,每天至少要到这个阁楼工作室下面看三十次,如果你让他失望的话,我很担心他会不会被逼疯。”
对于魏文成的“文成公主”这个完全因为自己而来的绰号,魏野没什么感想,他带着一点被吵醒的起床气,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大概是预付了订金的客人拿不到武器,而只能从他这里得到旧石器时代的简陋工具的关系吧。按照星界之门的商会传统,客户在这种情况下有权提出三到五倍的赔偿金。”
不过,魏文成并不是一个会因为贵金属和因果律通用点这类流通货币而急切的人,文青这种生物,面对玄坛元帅或者象头财神天生地会摆出一副“和你有仇”的嘴脸。
在心里这样补充道,魏野活动了一下脖颈和手指,把目光重新投入了数据库的搜索界面:“不过刚才我做了一个很不坏的梦,虽然梦里有一些让我讨厌的东西,但是也有一些非常棒的提示。嗯,我就像故事里的那个间谍,看到了夜幕下交叉平行小径的花园最中间的那个石灯笼。”
“诡异又冷门的比喻我听不懂,”及时地把竹简终端朝着自己这边一拉,司马铃理直气壮地堵上了失业民俗学家的感慨,“这么不顾自己身体地瞎搞差不多有好几天了吧,叔叔。比起你看见的石灯笼,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去文成公主的淋浴间里冲个澡,然后上床睡一觉。”
魏野发出了一声轻笑,然后习惯性地啧了啧舌。
“啧,所以说我的教育到底算成功还是失败呢,这种理所当然的一家之主的口气。”
“是‘我们家的教育’,叔叔。”
“嗯哼……”
带着一种吾家有女、混杂着自豪和挫败的心态,魏野除下了布巾青衫,进了魏文成的淋浴间。温热的水花挥洒而下,仙术士站在花洒之下,手指穿过水雾,轻轻叩着花洒的手柄部。花洒是用带着黄褐相间的木质纹理的木鱼石打磨出来的,声音清脆如击磬,指腹抚摸上去有种微妙的细腻触感。木鱼石也是一味外丹药物,又名太一余粮,以泰山所出最为上品,炼丹家常取出它们石腔内的石卵去淬炼铁精,不过对于一般人来说,木鱼石质地细腻而外形色彩天生就带着一种浑厚拙重的韵味,倒是打磨小石壶与摆件的好材料。说起来,魏文成虽然带着一切文艺青年都不可免的毛病,但是品味还不是太糟糕,就比如这木鱼石花洒,比如他茶室里的太湖石茶桌……
嗯,和小小的木鱼石花洒比起来,那块用整方太湖石不经打磨而成的茶桌,就像是一座山。泰山和它周围的山脉出产了无数的木鱼石,让它们进入了丹炉、药橱和工艺品柜台,那么百炼清罡刀剑行的这座小山呢?
啊,还有那个坐在石山上的白痴。
低下头让热水沿着头发流下来,魏野抬手按下了花洒的开关。
……
………
饮茶有很多种风格,遵守禅宗和尚那些为了把脑子放空而特意设置的仪轨的茶道算是最无趣的风格,黔贵乡间的老人在黑陶杯里烤着茶叶和米花黄豆的三道茶算是最亲切的风格,粤人于茶水之外准备上大碟小笼的茶食,大概是比喝茶只配干丝之类清淡东西更为实在的风格。太湖石的茶桌上,此刻就按照广式早茶的传统,摆着几笼蒸饺米团之类的点心,一壶祁门红刚沏好,让茶室里荡起一股淡淡果香。
如果魏野现在不是满脑子的符篆与咒文、杂七杂八的神秘学理论,大概会嘲笑文青的武器商人学习明清广商的做派学了个小家子气的四不像。所以没有心情谈无关事情的仙术士就这样扛着桃千金,披着青衫,像个江湖浪客般地踏进了茶室。
魏文成正在向一只白瓷金边的杯子里斟入酡红色的茶水,握着壶把的手平稳地半悬于空,巧妙地控制着壶嘴的角度,不让一滴茶水飞溅出来,然而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仙术士:“有什么进展对不对?”
“迫切的口吻,公主。”魏野用空闲的那只手堵住了一个呵欠,这样回答道,“我一直以为商人都要学会戴着面具,不让底牌被对家看到呢。”
“叔叔,我看你最好还是先睡一会儿吧。”司马铃看了看魏野的脸色,认真地说道,“禁制和里面的问题就在这里,不会跑的。”
“解密到最关键的时候,谁都睡不着。”魏野一边将桃千金的剑柄朝前递出,一边说,“而且你建议我冲个澡,现在我可是精神多了。”
让手指按上了剑鞘上的机簧,魏野用眼神示意着文青商人和小拖油瓶把太湖石桌上的杯盏拿开,自己双手握住桃千金的剑鞘,像在玩沙滩上用球棒打西瓜的游戏那样,狠狠朝着桌面一锤!
一挥,一锤,一按,剑出鞘。
脱出了轻量化竹鞘的束缚,桃千金的剑身带着它那夸张的密度和重量,撞上了桌面。
带着浅青、微微发灰的太湖石发出喀咔的脆响,以剑柄接触的地方为基点,断裂开来。
虽然是著名的观赏石材,但是太湖石说到底还是从湖泊中捞取的水蚀石灰岩,虽然石灰岩的水溶现象给了太湖石以剔透多孔的造型,但是也让属于脆性石材的太湖石破坏起来比其他石材容易太多。不过因为太湖石性脆多孔的特点,并不是合适的石雕材料,以它镂刻的家具很少,这一剑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魏文成才能再买到一张合适的太湖石茶桌了。
但是魏文成并没有关心他的茶桌,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魏野伸出左手在断开的石桌中摸索了几把,最后在一个孔窍之中抓出了一把不比小调羹长多少的短剑。剑柄和剑鞘都是用黄铜铸造的,剑格用的是很传统的如意卷云造型,看上去就像那些街边五元店里最常见的儿童玩具。但就是这么一把不起眼的小剑上却缠着一条铁连环的铰链,把剑身完全地封死在了剑鞘里,而铰链的另一头,挂着一把龙眼核大的小巧老式锁,石锁。
“岩窟里的石之王,安坐于石山中,埋藏了石中剑的宝藏。”魏野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个精巧的小玩意,如此嘀咕道,“禁制的核心部分以石锁和剑作为镇压法物,分别象征了石化和剑两个意象,有意思。”
嘴上这么说,魏野指拈剑诀,在空气中虚画出洞阳剑祝的符篆,火光灼灼,附于指尖,恰成一道剑影。不须迟疑,魏野剑指横斩,火刃直劈铰链石锁。
这件禁制法物似乎也略有一二分灵性,感觉到火光剑影的威胁,那不过竹筷般宽窄的小剑像是条受惊的蛇一般,在黄铜鞘中猛地一抖,嗡地一声脱鞘而出。像是对魏野指尖的火光十分忌讳,小剑的剑身弓起,避开了魏野的剑指,朝地上一弹。
但不待它落地,魏文成眉间阴恻恻地带着戾意,冷声说道:“想跑?”话语中微有诧异,手下却是丝毫不慢,一道银光自袖中如电疾出,正迎着正欲飞逃的小剑一绞。这道银光挟着破风鸣响,煞气十足,已是很见功夫的御物手段。
像是对魏文成的路数无比熟悉,小剑猛地打了个突,剑身重弯,像是一条蛇咬住了尾巴一般,却恰好扭转了方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魏文成放出的那道不知是什么路数的银光。
不等银光被魏文成召回,小剑方向再转,朝着茶室里最易突破的一方强冲而去。
司马铃是个从来不喜欢修炼、也不想磨练本领的女孩子。哪怕跟在魏野这个专业的野路子散修仙术士身边,每天都要听失业民俗学家大谈法术原理,还时常能看到一些很有学习价值的法术实验,依然对法术修行不怎么有兴趣。单就从术法能力上来说,她确实是这个包围圈里最弱的一环。
但是——
“咔嚓——”
如桂花糖藕被咬断的声音结束了剑器破空的剑鸣声,司马铃很淑女地用一柄白绢团扇遮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得意洋洋地看着两个都姓魏的家伙。而伴随着她扇面下的脆响声,魏野很没好气地问道:“那把小飞剑是什么味?”
“嘎嘣脆,很像是洋葱炸鸡再配上薯片。”司马铃大大方方地朝着魏野一偏头,回答道,“不愧是有灵性的道家飞剑,好味。”
38.第38章 ?赠礼?战利品!
解除诅咒最直接的方法是把下咒的巫师砍了,同理可知,破解禁制最直接的方法是把镇压的法物……嚼碎吃了。
哦,起码那枚石锁还在。
和那把小飞剑一样,这枚石锁上也带有淡淡的杂色灵光,看来也是炼化出来作为禁制镇压法物的法器。虽然不是什么本质出色的好东西,收了它也算得了个便宜。
一贯抱着“没鱼虾也好”的心态,魏野掂了掂那枚石锁,很顺手地将它收进了袖囊里。
禁制解破,魏文成也无暇招呼仙术士,道了声:“你们自便,我去去就来”,便快步走进了陈列室,拿起一把石剑,叩指连弹。
裂石之音连响,碎石落地的动静也不算小了,魏野也没心思看文青剑器商清理石块,端起茶杯呷了口祁门红,带着甜香的温热茶水入喉,这才感觉自己胃袋空空如也,饿得像一头旱季里的狮子。
修行仙术至今,在法术应用和理论方面,小胡子的仙术士自觉就是不能当星界之门同行们的老师,但也起码可以为他们解惑。
不过籍籍无名的散修仙术士,连《星晷之眼》这类七分八卦三分伪学术的论坛体小报上都没发表过什么论文。估计那些无聊的贡高我慢之心深重,简直就像国企私有化大潮下的黑幕一般的准半仙,在这等事上也不会有什么不耻下问的高尚情操。
计算着能从魏文成这里敲到多少委托费用,魏野漫不经心地和司马铃抢着点心,也不管是火腿香蕈馅的酥饼还是玫瑰豆沙心的甜糕,都配着祁门红送下了食道。
饥饿感渐渐退去,另一种不可与旁人道来的**却在茶水和糕点做堆肥的腹腔内潜滋暗长。
就好像……好不容易混进考古队里的三流盗墓家刚发现了一处地下遗迹,得到面试通过消息的王宝强刚踏在了冯小刚工作室的大门口,心情抑郁如五指山下一猴的刑满释放人员捞到了梦中女神家的大门钥匙,其中迫切之情,大概就如一千零一夜故事中刚拿到神灯的阿拉丁其心境一般无二。
虽然已经落进了自己的袖囊里,然而对魏野而言,解析出祭炼那枚石锁的法门,甚至从中间倒推出这个石化禁制的关键诀窍并掌握它,显然比干坐在百炼清罡刀剑行的茶室里,等着压榨魏文成的钱包要有意义也有趣得多。
握着茶杯微微思忖片刻,魏野拿过一张便签纸,按着桃千金当初的出价翻了三倍,将这张纸放到司马铃手里,道了声:“早点回家。”
把腰间布绦紧了紧,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斯文读书之人,魏野拿起了桃千金,对着正忙着把一把把剑上的碎石渣清理干净的魏文成道了声:“我先走了。”就这么推门而去。
没有风吹藏青风衣摆啊摆,没有逆光灯照着大背头闪啊闪,就是个胡乱绾着布巾的家伙提着一口木剑,把青袍下摆随意扎在腰间,混入人群之中大步朝前走,然后在更加急匆匆又不修边幅的冒险者中间再也看不见。
就像朝着水里丢进了一块石盐。
直到这时魏文成才看了一眼仙术士远去的方向,他摘下了腰带上的玉佩式终端,输入了几个数字,将终端靠近了嘴边:“爱用竹杖的姑娘,先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这个月摩羯座的运势很不坏,所以我店里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你们什么时候过来取货都成。嗯,贵方有过来验货的人?明白了,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然而坐在茶室里的司马铃也能听到一个大概,团子头的少女微微笑着,手指在便签纸上的数字后面划了一个圈:“再加上很有必要的售后服务的话,可就不止这个价了,对吧,叔叔。”
魏文成浑然不知茶室里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可爱姑娘正在磨刀霍霍,就像魏野一点也不知道老魏家的教育,似乎在某些地方出了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
一头跑回基本没有打理的月华树巷的苏式旧宅,魏野强压下胃部翻腾的感觉,钻进了自己早前就选好的地下室。
不管在哪个文化圈的固有印象里,研究着神秘学的人们都对洞穴情有独钟,早期基督教的僧侣们喜欢钻进埃及的古墓里离群索居,中世纪的炼金术士喜欢猫在地窖里熬煮硫磺和水银,一心追求仙道的道士方家喜欢在深山古洞中调神伏气,就连那位因为各种文艺作品而相当有名的重阳真人王害风,也在活死人墓里住了很长一段日子。说到底,还是因为封闭的空间,更不容易被人打搅,也不容易打搅人,不管是冥想、祈祷还是研究木炭硝石硫磺混合配方,洞穴都是人们的首选对象。
将袖囊中的那枚石锁取出放到地上,小胡子的仙术士盘膝坐下,按照最粗浅的吐纳之法,自鼻尖引清气一口,做了几次深呼吸。虽然这枚石锁怎么看都是草草炼化的粗劣货色,但是就本质而言,还是一件标准的法器,不是魏野炼化的那些一次性的灵符贴布和附法武器可比的——说起来,魏野最近忙着解读那本《如意地卷石匮篇》,连太平贴的发明专利都还没有递交申请报告。
确定自己的状态已经调整好,魏野抬起右手,捏了个剑诀,指尖在石锁上轻轻一点,一丝本命元气不着痕迹地附了上去。这点本命元气初一接触到石锁,立刻在那没怎么打磨的粗糙石面上幻出一片微光。在微光中,隐隐可以看见两道符篆正按着某种规律缓缓游走,只是看上去有气无力的,像是时刻都要崩解破碎的样子。
看着这两道符篆,魏野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古怪的神色,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低声骂了一句:“用已经祭炼完成的法器当禁制运转的电池,是设计这个禁制的家伙太疯狂还是太白痴?”
为了让禁制长期运转,一般的作法是在禁制中设计完善的灵气循环,一般以借用地脉精气进行自动再循环的设计最为常见,这也是很多仙道洞府那些护法禁制的常见思路。而像百炼清罡刀剑行的禁制,就是很简单很粗暴地把这枚石锁法器,当成了汲取法力的蓄电池。如果放着不管,大概再有三五天,这枚石锁法器就该因为法力流失过度而导致的根本祭炼符篆崩解,就此散尽灵气,重化为凡物。
这枚石锁法器虽然看上去各种粗制滥造,但是祭炼这么一件法器,像魏野这个级数的仙术士起码也要以自身法力温养,下足百日苦功,才能祭炼完成。估计这枚石锁法器也不是那个布置禁制的家伙自己祭炼的,不然绝不可能把这么件祭炼完成的法器简单粗暴地充当禁制运转的蓄电池。
看着这件快要报废的法器叹了口气,魏野也不想花功夫以自身法力重新温养修复那两道快崩解报废的符篆了。不过法器可以报废,这两道根本符篆却很有解读分析的价值,魏野从袖囊中摸出了一贯随身带着的九转灵砂墨盒,仔细地打量起那两道几乎快要湮灭无踪的符篆。
不过,唯一有点可惜的是,这件石锁法器的祭炼符篆,似乎……和汉代自谶纬学与战国方术中发展起来的符篆,不是一个体系?
太平经法体系中使用的符篆,与战国时代燕齐等地的方士所运用的变体篆字有一定的血缘关系,属于齐地“鸟虫书”体古篆的再发展。但是石锁法器上的符篆就不同了,从结构上看,它虽然也带着一点春秋时期楚地缯书的字体特征,但是在主要结构上更多地趋近楷书甚至行书。
也就是说,这种符篆应该是从属于长江流域某些道脉的体系之下,和发源自黄河流域的太平道系统,基本没有多少亲缘血统,差不多是像汪星人与喵星人之间的关系那么遥远。
“……早知道就在符箓文研究和文字学上多下点功夫了。”魏野有些头疼地展开自己的竹简终端,再一次连接上了星界之门公共数据库。
……
………
就在小胡子的仙术士再一次地卯上了那些如山般高如海般深的文献数据时,魏文成正很有风度地把他一直很在意的可爱姑娘送出百炼清罡刀剑行。
送出门去的,还有一笔不菲的咨询费、委托费、出场费。
“就送到这里吧,公主哥。”依然一本正经地使用这个出自魏野调侃的外号,司马铃很有礼貌而不着痕迹地朝前踏出一步,拉开了和魏文成的距离,“打扰了这些天,想来也影响了你店里的营业额,不过,问题总算是解决了,我和我家阿叔也该功成身退了。”
“不,应该说是我感谢你……还有你叔叔,对,没错。”魏文成一想起那个小胡子的仙术士就有点心情复杂,对着司马铃,偏偏又不能将这种情绪暴露在脸上。
“应该你马上就有一笔生意要谈了吧?”将手中不知哪个路边摊上买来的绢面团扇朝着魏文成挥了挥,“我这个外人就不在这里打搅你办事了,下次再见,公主哥!”
司马铃走了,走得十分地干脆,只留下魏文成站在店门口思考着一个问题——好死不死地,自己因为石化禁制被破解,一时高兴的时候联络的是对方那个团队里唯一的女性主管,看上去,这对司马姑娘来说,已经成了一个不怎么美妙的误会?
就在他拉了拉系在冠上的缨子,心中惆怅难言的时候,有人靠近了他的背后,以一种比魏野那样的装熟魔人还亲切的口吻问道:“那是个不错的姑娘,对吧?”
魏文成回过头,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一个相貌平凡、身材中等的中年男人,正手搭着凉棚,用一种沙滩浴场上实在很常见的眼神,盯着快要走到街转角的司马铃的背影,放出一种异样的光。魏文成一歪头,想起了司马铃那个难搞的仙术士长辈,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看这个无一处不平凡的男人,笑了笑,并不接话,只是推开了百炼清罡那饱受摧残的两扇门,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39.第39章 ?剑出鞘
相貌平庸得走在街上就找不出来的中年人穿着一身还算干净的竹布直裰,头戴一顶没嵌帽正的瓦蓝布方巾,看着就是活脱脱一个古典时代晚期最常见的老童生,和魏文成这个簪冠轻氅一身世家子弟装束的武器商站到一起,就是一副绝佳的古典时代世家门阀与寒门庶族的对比图。然而刚刚经历了歇业数天又被敲去了一笔不菲的雇佣金的魏文成,在自己的大客户面前,才是真正如寒门子弟见到了士族少爷般的底气不足。
“部里新来的年轻人们经验不足,于是我这个老大哥就要到处救火。”一口气把剑器商人端上来待客的祁门红一口喝干,看上去就是个平凡坐馆老塾师的中年人叹息道:“不过敌人居然会雇佣你那位师弟来给你找麻烦,这是我们没有料到的,也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无耻……”
听到“师弟”这个词,魏文成像驱赶蚊子一样摆了摆手:“您就笑话我吧,那位剑疯子,以不断申请转生的方式,前前后后隐瞒自己修为参访了三十三位剑道高人,要是他能算我的师弟,那么我头上也差不多有了三十多家剑派的长辈,这样的亲戚,我可一点不想乱认。”
“虽然那个年轻人的风评不是太好,但是比起某些听到贵族、世家、稀世名君之类字眼就开始自我催眠、认同感刷爆表的家伙,还是……不说了,再给我倒杯茶。”
“交货期只剩几个小时了,您还要坐在这里喝茶,起码也等验过货之后再说吧。”魏文成苦笑一声,再次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中年人朝着百炼清罡刀剑行的地下仓库走去。
差不多每一家有一定实力的星界之门商铺,都会通过申请获得一个专属仓库区,不然像风月堂那种什么杂七杂八的杂货都肯接收的综合型商铺,早就在货物吞吐达到平衡之前就变成垃圾填埋房了。魏文成的仓库区就设在百炼清罡刀剑行的下方,就容量而言,比一般中学的体育器材库还略大一些,当然里面不会有木马和体操垫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只只白木箱子堆叠在一起,在作为缓冲物的稻草之间,隐隐可以看到各式的刀、剑、盾、短矛、长枪,甚至还有一些用动物皮革和铆钉加工出来的半身皮甲。
就是……式样太杂了点。
单就数量占了四成左右的剑这项而言,仅从剑鞘和护手的工艺风格上看,就有战国剑、汉剑、唐剑、明清剑、罗马短剑、骑士剑、决斗刺剑、土耳其剑、龙骑兵双手剑……甚至还有只能用来斩杀妖鬼而对人类缺乏杀伤力的桃木符剑和红线铜钱剑。中年人随手拿起一把别名辛卡米的女巫仪式剑,这种据说是古典时代中世纪的异教女祭司在月光下铸造的短剑,带着黑曜石般的玻璃光泽,还有一丝神圣魔法留下的微弱银光,看起来也是很不错的附法武器了,然而剑身上那让人无法忽略的裂纹,却再明确不过地告诉他,这是把已经出现了金属疲劳状态的废剑。
这在魏文成的存货里甚至不是个别现象,几乎所有的武器护甲,都有各种各样的破损和伤残问题,而且所有的货品上都带着厚厚的一层碎石渣。从中年人的角度看来,这些名匠打造的精制武器和更为高级的附法武器,在技术相对落后的古典时代肯定算得上干将莫邪一级的神兵,但是它们的残损状态也十分惊人,虽然对上脆硬的生铁制品很有优势,但是在应用了早期渗碳钢技术的刀剑面前,就算不上什么了。
和百炼清罡刀剑行里陈列的武器一比,仓库区里的这些武器护甲,只好算是破烂,也只能算是破烂,送到铸铁坊去都没有人愿意多花精力维修,只会丢进高炉里重新化成铁水。
但是中年人的眼光却完全不同,他微笑起来,拍了拍魏文成的肩膀:“小伙子,你提供的这批物资很不错。”
“因为我们是在星界之门,每天都有这类残损的武器被送到各个铸造坊进行再回收处理,只要肯用心找一找,你们委托的单子不是问题。”魏文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问道:“事实上我认为,钢铁王座街那边专门搞淘汰军火再利用的犬牙国际纵队主打的单肩式消防火箭,要比这些冷兵器好得多。”
“那个犬牙国际纵队的高层已经在六个小时前被全部逮捕了,罪名是试图在大航海时代的拉美地区传播病毒性流感并通过阿兹特克杀人祭神活动进行人体器官的时空走私。他们的领导,外号老老王的那个战争贩子,现在应该正在杨永信电击疗法研究所接受终生电击矫正和隔离看护,至于犬牙国际纵队的强制取缔公告,大概明天就能见报了。”安静地向武器商人丢出一枚重磅炸弹,中年人苦笑着说道,“鉴于以犬牙国际纵队为首的时空走私贩子们造成的混乱,新的冒险者行动修正案马上就会被通过,工业时代危险品的时空贩运将被全面叫停。接下来我们的团队马上也会接到lhg方面的联络,要求我们立刻把囤积在豫州分基地的雷管和tnt炸药全数上缴。所以说,我们的团队现在就只能依靠你这样的老朋友的援助了。”
听着中年人的说明,魏文成沉默不语,对方作为那个大客户的代表,事实上负责了他那个团队大部分的对外工作,在情报方面要比自己这样的商人灵通得多。就算如此,这次突发的事件也足够让对方手忙脚乱的。
“那么你们的计划?”
“仍然按既定方针进行,我们在筹备的事情,毕竟不是请客吃饭。”
魏文成并不意外对方的这股镇静劲儿,做着事败就诛九族的买卖,如果和那些只会躲在安全地方买一个vip账号喊口号骗人的意见领袖似地只肯做一个“你们上前冲,我去给你们送盒饭”的保证,这样没有操守的坑爹客户,还是提前断绝往来的好。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虽然是和我关系不大的事情,但还是要感谢你们对我分享的情报。眼下lhg既然开始下决心整改时空贩运,也就是说你们的敌人同样也无法使用危险性更高的热兵器,所有人依然还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这是好事。”
中年人微微颌首,对于魏文成的说法显得十分认同,微笑说道:“虽然是和你关系不大的情报,但是对你来说这条情报也有其价值所在。我只是希望这个情报不要外传到一些人那里去,比如刚帮你解除了石化禁制的那位仙术士。”
“看上去,你们似乎对那个没什么节操的家伙很感兴趣。”魏文成一偏头,似乎想要看出对方的真实心意般地说道,“那个家伙看上去似乎只是个醉心研究法术的学究,但是对于危险的感觉实在太好,就像鱼鸥这种贼鸟,平时可以矜持地落在船上和渔夫分享战利品,可一旦感觉到风向不对,它就是第一个飞走不回头的家伙。”
“没有梧桐树,不筑凤凰巢。世上的事情,都不能说得太满,不是么?”中年人微笑说道。
……
………
连睡眠都没有保证的某个仙术士并不知道,有人正在对他那实用主义为先的做派大加抨击,更不知道,他已经在一些本非他所乐于涉足的破事里又深陷了一步。不过幸运的是,漩涡的中心还离他太过遥远,二者之间的距离差不多就和南方报业与事实真相之间那么夸张。
将脚搭在右腿上盘了个如意座,魏野舌尖顶着上颚,照着《如意地册石匮篇》的传授次第,将右手食指立起如剑,拇指掐定中指无名指,小指收入无名指下,结成斗印,借着粗浅吐纳功夫,将心神渐渐收拢。随着他轻轻呼吸,安放在他面前的那枚小石锁上,渐有微光浮出,两道符篆随着他的呼吸,忽隐忽现。
只是,每每随着他吐纳之时,这两道符篆就在石锁上现出形迹,似要挣脱出石锁束缚去,只是石锁中另有一道光气闪动,硬迫着两道符篆再度潜沉下去。闭目凝神的魏野像是对这情况早有预料,就在那两道符篆再次浮现的刹那,左手捏了个剑诀,朝前一指。
指尖炎劲乍现,直没入石锁之内,如剑火篆顿时现形,将那两道异种符篆直接硬挤了出来!
魏野面上沉静如水,只将右手斗印朝着那两道符篆一照,顿生一股无形吸摄之力,将之硬扯到魏野的面前。
两道符篆的真正含义,如今魏野已经能解读出来,分别是“太微安镇”、“变化无极”两道四字咒文,也正是这两道符篆,控制着那枚小石锁。哦,失去了最后的祭炼符篆,那枚石锁已经还归本相,一尺高,二尺长,就是那些武师用来打熬筋骨的那种笨重石锁。
或者,专业一点地说,应该叫混元如意石锁。
如果不是这枚混元如意石锁的祭炼手法太过粗糙,选择的材质也只是寻常石锁而不是什么珍贵材料,魏野也不会选择如此粗暴的手法将祭炼符篆直接剥离出来。将斗印朝着这两道被法力拘束住的符篆虚影一点,魏野再引一道本命元气朝着两道符篆灌下去。
这两道符篆前后被数种法术折腾了一遍,已经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此前祭炼它们成形的法力已经快要散去,此刻被魏野元气一注,顿时被激发出一片莹莹微光。这片微光初看去,似是隐有驳杂光色时时浮现,随着魏野不断吐纳,终于渐成一片纯白光气。
心知前主祭炼的法力已经尽数化尽,魏野伸出左手,虚虚托住这两道符篆,右手散了斗印,抓起了身边桃千金,一按机簧。在铮然出鞘声里,将两道符篆按在手心,朝着剑身一抹!
40.第40章 ?燕归巢
老魏家叔侄俩这间乏人打扫的宅院里一向鲜有响动,然而此刻,一阵剑啸之音却硬是穿过了隔音效果不错的复合材料厚壁,如火烧着尾巴的猫挠玻璃窗般抓在司马铃的心头。忙不迭地抬起双手把耳朵捂了个严严实实,这梳了一对团子般双鬟的少女朝着魏野当做试验场地的那地下室方向紧跑几步,还来不及靠近地下室前的台阶,里面的人已经将地下室的小门撞了开去。
没有预想中浓浓乌烟和焦头烂额的仙术士,只有一支长长的火炬从地下室里伸了出来。
平直的火炬上,有白炽与灼红二色分明的火苗们跳动不休,把整支火炬都包裹在巨剑般的火焰里,虽然是火焰,然而却迎着风丝毫不乱。执着这支火炬的仙术士,像古代神话里那个盗火给人类的先知一样,一步一步稳稳地踏着台阶走到了司马铃面前。
也只有凑近了,才能看清这火炬的真面目,那是一口通体都包裹在火光里的桃木法剑,整体造型都带着汉剑的风格。
而那些灼红的火苗是洞阳剑祝的根本火符“在前天一,在后太一,灵威洞阳,勘邪三炁”这一十六字道家符令,而围绕着剑身的白炽火舌,则是两道不断交叉游走的道家符篆,字体形如虫鸟,清秀而极具灵动之意,两道符篆组合起来,便是“太微安镇,变化无极”八字咒文。
紧贴着剑身的符篆游走之态愈见驯服,剑上光焰也随之收敛数分,数息之后,剑上光焰尽敛,只剩下带着绀紫哑光的酒红剑身。桃千金周身原本鲜明的木纹像是凭空蒸发一样地消失了,反倒愈见平滑光洁,带上了数分高密度合金般的反光感。
带着一丝自豪地握着终于祭炼完成的法剑桃千金,魏野反手运剑归鞘,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大功告成了。”
看着是一把装饰型的文士剑,本质是一柄死沉死沉直追梅花亮银锤的重剑剑胎,这次总算补完了剑上法箓,祭炼成功。
坎水真诀仍在,倒是那道入门级的少阳火诀被洞阳剑祝取代,以这道专主杀伐之术终于压服了坎水真诀这道不服教的祭炼法术,再加上从混元如意石锁上剥出来的两道祭炼符篆,也总算解决了那个让人挠头不已的重量问题。
魏野左手捏了个剑诀,右手一运劲,桃千金离手而出,在半空划出一道赤红弧线,随即便是“噗”的一声,这口桃木法剑已通身没入后宅的青砖路面下。
这后宅里铺地用的都是质地致密的澄泥砖,用的是仿秦砖的路子烧成的,这种砖其性如石,拿来做砚台都不在几种有名砚石之下。可司马铃走近了看去,却发觉桃千金就这么直接穿透了好几块澄泥砖,就像是生了根一般地插在砖里,拨都拨不动分毫。
还是魏野走近了去,捏着剑诀在剑柄上一划,一道“太微安镇”的符箓在剑身上一现即隐。挑了挑眉毛,魏野单手按上了桃千金的剑柄,腕子轻轻用力,就像在菜园子里随便拔了棵芹菜般地将桃千金从地下拔了出来。
就仿佛握在他手里这看上去毫无特异之处的桃木法剑桃千金从来就是这么把轻飘飘、重不到三、四两的木剑,和刚才那般沉重地穿透澄泥砖的桃木重剑不是一把剑一样。
这就是混元如意石这类法器的最大特征,轻重变化如意,祭炼到了极致处,其重如山岳,其轻如鸿毛,变化皆由其心,方才当得“如意”二字。
或许再祭炼些时候,桃千金就可以改个名字,叫做混元如意剑了吧?
“混元如意剑?叔叔,你起名字的水平真是越来越差了。”
司马铃撇撇嘴,帮魏野把一只刚清掉商标的连铁扣鹿皮肩带拾掇起来,正好可以挂在竹鞘的装具上。背上桃千金,青衫布巾的魏野就更没有一点大汉公务员的样子了,这身打扮放在以前北部尉玩严打的时候,肯定是要被五色棒重点招呼的对象。
不过如今的北部尉,应该没有那个闲心才是。
把已经注解好的《如意地册石匮篇》一并收起在袖囊内,魏野耸耸肩,混元如意这个前缀确实挺能唬人,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名目也确实有点不够拉风。说起来,要不是运气不坏,有了这部道书残本里的内容作为基础,魏野也根本无法破解混元如意石的根本祭炼符篆。
这事乍看来实在有点太过巧合,但是细细想来也不是那么奇怪,星界之门对于魔法与仙术存在的时空的接触一共也才没几年,哪怕是档次最差的法器和残缺到少字漏句的道书,也不是那么容易搞到手的。一方面是货源极度稀缺,一方面是产品同质化程度过高,在这么个特定的环境下,出现这样的巧合倒不是太稀罕。
不过还是要留神些,混元如意石这种容易上手又容易祭炼的下乘法器,固然没有什么真正灵妙,但是一发就能砸人如饼的凶器也算是非常实用的护身之宝,说不定再多些日子,这种法器就会发展到仙术士们人手好几块的地步。被一堆大石头砸死的仙术士,这样的名声,可实在和有志朝着仙道高人方向发展的魏野八字不合。
至于混元如意石祭炼的根本符篆?还是先留着吧,得到了破译后的道书,为了那个最关键的一点,甘晚棠总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漫不经心地就命名的品味问题引经据典地和小拖油瓶争辩了一番,魏野打开了竹简终端,向星界之门主控区域递交了新的申请:
“仙术士魏野,冒险者司马铃,申请回归东汉光和五年,四分历计时二月二十七日晚二十一点,本人定位星象坐标,华盖。”
……
………
“仙术士魏野,冒险者司马铃,于东汉光和五年,四分历计时二月二十七日晚二十一点十五分,申请回归星界之门,所属住宅区定位星象坐标,青丘。”
“为了保证回归通路时刻畅通,您的下一次回归冷却时间还有三个太阳日,如果对我们的时空旅行有什么建议,请在冒险者终端发出‘哔哩哔哩——’的提示音之后,向机械智能客服留言。如需开通智能同声传译功能,请支付因果律通用点券10点……”
“叔叔,不要用力捏终端了,你捏不坏它的。”
“嗯,说的也是。”魏野一挑眉毛,悻悻然一屁股靠着门口坐下,眼瞅着神祠不远处那几个手拿五色棒的衙差。
刚一回到神祠中,一开门,就看见这些黑皮狗凑了上来,皮笑肉不笑地问一声:“魏先生可是从‘上面’回来了?最近洛阳城里很乱,我们奉命执行宵禁,对不住得很啦。”
此言之中有深意,不是同乡不能知。
北部尉那些身份特殊的成员很少去管理宵禁巡街这样的庶务杂事,事实上这些人也实在没有啥衙役的样子,散布在神祠四周,差不多就把“监视嫌疑分子”几个字写在脸上了。然而这户被监视的嫌疑分子也未免太沉得住气,屋主人只是不悦地扫视了一圈四周,就关上门不再出来,像是服软了。
也只是“像是”罢了。
一关上大门,魏野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小几旁,把竹简终端摊开,打开了设置栏,随即从袖中取出常用的那管多功能扫描笔,从数据扫描模式切换成摄像模式,连接上了终端的附件绑定功能。摆弄了几下,魏野抓了抓头发,吁了一口气:“幸好这老爷扫描笔的摄像头还能用,数据传送也没大问题,真是好家在。”
在某些事情上无比敏感的司马铃已经警觉地倒退了一步:“先说好哦叔叔,人家可是手无寸铁的和平主义者,而且也不是新闻系毕业的,不要找我当战地记者,而且我也没有星界之门颁发的记者证。”
“嗯,咱们又不开报社,当什么战地记者?”魏野如领袖样地一挥手,正正经经地回答道,“严格地说,你这应该算是民间身份的军情观察员。情报侦察的事情,还是拜托了。”
“所以说你推荐我选择金精妖怪之身还是早就有预谋了,对吧?”
嘟嘟囔囔地接过了魏野递过来的多功能扫描笔衔在嘴里,司马铃一旋身,身侧蓬地炸开一团白雾。
雾气尚未散去,一只看上去憨拙如团子般的猫儿狠狠给了魏野额头一记猫拳,像是报复般地踩着仙术士的头巾跳出了窗口。
毫不在意地把布巾扯到一边,魏野透过窗子缝扫了眼那些浑然不知旧神祠中发生的事情的北部尉吏员,低声说道:“跟着大部队走,不管他们要搞什么事,大枪府都不可能装看不见。”
“知道啦,好吵。”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再用尾巴一扫魏野额头被自己踩乱的发梢,司马铃做出一个虎扑的姿势,扑通一声从窗口跳了下去。
41.第41章 ?三十六方男儿
目送着司马铃的身影消失在小巷中,魏野在小几旁盘膝坐下,又点起了油灯,将灯芯挑高,这才展开竹简终端,打开了绑定扫描笔的摄像头同步功能。
火光摇曳之下,竹简终端上浮出的投影所带的一点微光被全然遮住,只有颠簸不停的镜头在仙术士面前不停闪过。手指轻轻叩着桌面,魏野微微蹙起眉,心想着大枪府、北部尉和太平道洛阳分坛,到底是哪一家已经等不得甲子年就先动手了?
独坐丹房之内的仙术士皱着眉毛想啊想,有着和那大号团子一样猫儿化身的司马铃颠着小碎步跑啊跑,一路上不但撞飞不知好歹的野猫几头,还踩背气没有家教的老狗一尾,速度虽然不快,但却很有七十码的风采。
好在洛阳城市坊街道加起来,也就是个小半个京城二环的规模,就算跑不过马,也还跑得过人,何况猫有猫道,穿房过梁自人类开始养猫的那天起就是规矩。踏着一处马市边上的马棚,司马铃项下挂着魏野的扫描笔,抬起前爪搭个凉棚正要确认一下方向,却觉得脚下锐风顿生!
毫不马虎地就势打了一滚,感受着沁凉剑气擦着猫毛而过,司马铃一甩头,三瓣嘴一张,“喵嗷”一声低叫。那道剑气随着这声猫叫声,微微有些不稳,司马铃也无心再做纠缠,哧溜一声抓着立柱就窜下了地,跑得比什么都快。
马棚下面,却有个圆脸男人扶着一支九节青竹杖,喃喃自语道:“甘晚棠寄在我九节杖里辟邪护身的这道棠溪劲怎么会突然发动?罢了,我也不是内门祭酒,这种科班问题也和我没关系。”
他嘀嘀咕咕地一踏地面,登时机括声起,从青石马槽下裂开一个圆洞,依稀可见里面修出了一条夯土台阶,这看着也像是读书人的男人嘀咕了一声,躬身走了下去,浑没察觉身后跟了一只圆滚滚的团子猫。
沿着夯土台阶走到尽头,展露在圆脸男人面前的是圆洞型的隧道,大约只有一人多高,圆脸男人每朝前走出十数步,就有一支火炬燃起,让这地道里的气氛显得更加的幽深诡异。
虽然化身为猫之后,走起路来有点不好掌握平衡的摇晃感,但是司马铃还是感到有一丝流动的空气在她的鼻尖晃动着,不知道是修筑地道的人在什么地方设计了通气口。尽量让自己带着肉垫的脚放轻一些,司马铃扬起了头,让多功能扫描笔的墨晶摄像头对准了那些自动点燃的火炬。
对着那些火炬,扫描笔上的数据接收端为不可察地闪了闪绿光,一行小字静静地浮现了出来:“火炬是墨门机关术的产物,和法术没有关系,一切安全,放心。”
得到了这样的保证,司马铃把自己的身形朝阴影里又缩了缩,朝着圆脸男人的方向追了下去。
按照谍战片和詹姆斯邦德的套路,大概接下来就是全副武装的精锐部队像拉磨的驴子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兜着圈子,指纹锁、虹膜锁和声控锁全用上的合金门开了又关,完全不管耗电量的照明灯青白色的光前后左右上下打照,如果再加上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就更是一种视觉虐待。但是这样的期待,却随着那个看上去也不年轻的男人的步子,彻底幻灭。
通道的尽头,是一堆棺材,没上漆没描花,连毛刺都没怎么刮。十来个麻衣短褐的人就坐在那些棺材上,传递着一些白纸打印的文件。而唯一一个没有拿着那些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洛阳城的文件仔细阅读的人,就怀抱着一根青钢长棍,闭着双眼静静地养神。
看着那个只有睡着了才有了一丝稚嫩味道的同事,圆脸的男人脸上不自知地带上了一点叔伯看子侄的笑意。但是这点人情味,就随着闭着眼睛的何茗冷梆梆的问话迅速消弭在空气里:“负责这次行动的执委孔璋同志,你迟到了。”
“嗯。”看上去比魏野这个失业民俗学者更有三分书卷气的孔璋点了点头,对于年轻人在周身包裹一层铁甲作为保护壳来显示强大的方式不予置评,随便选了一具薄棺坐下,认真地看了看周围的人们。都是比何茗也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捏着文件看上去看得挺认真,但是捏着纸片那用力过度的指节,就知道他们压抑自己的情绪压得很辛苦。
当然,对这些血液中燥热因子跳动不已的年轻人来说,自己就是个带来坏消息的报丧鸟的角色。
做好了这样心理建设的孔璋定了定神,以一种尽可能沉重的语气说道:
“就在刚才,我和lhg方面的有关部门已经接触过了,lhg对我们试图使用tnt爆破战术打击目标的行动不赞成。在与我们的交涉中,lhg最终决定用一批和那些爆炸武器等价的粮食布匹还有定量的口服抗生素和我们交换洛阳分坛的所有爆炸武器。”
似乎怕自己的说服力不够,孔璋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材质光滑、闪着微光的文件:“lhg虽然开始查禁高发展时空的产品向低发展时空的流通,但是他们也做出保证,在本时空通过合理手法推动技术进步而获取的武器并不在限制之内。只要我们肯花时间投入,至少可以提前几百年制取出能够应用在战场上的黑色火药。”
孔璋带来的这两个消息,可以说都对洛阳分坛非常有利,甚至抵消了lhg查禁行动带来的大部分的负面影响。
北部尉上面的那个真正领导者不知道,西园禁军的监军宦官不清楚,技能点一多半都加到宗教演说上去的大贤良师把指望托付给天意,除了捞钱修园子再提拔些无力挽回大势的清流士人的当今天子更是稀里糊涂,但是这些地位不高的基层人员,都清楚接下来是怎么回事。
自光武帝以来渐渐固化成士族高门和草民部曲两个阶级的大汉帝国,注定了要有一次矛盾的总爆发,并且将整个大汉帝国代入豪强和门阀割据的乱世之中。
开局之刻,要占一手之先。
占先需要的东西太多,一个放诸多元宇宙而通行的真理就是——“打仗就是烧钱。”
陈胜吴广带着几百条汉子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听上去很有战天斗地的豪情和历史记录者的浪漫情怀,但是仓促起事的农民军,在装备精良的秦军面前一败涂地也是不争的事实。在最为昂贵的武器装甲方面,洛阳分坛可以求助于星界之门的商会援手,低价采买大量的淘汰报废装备,但行军打仗最大的消耗却是粮草药物被服这些生活必需品。古典时代的军需供应,基本上靠着有计划有组织的劫掠手段强制征集,本来就缺乏组织建设的农民起义军也差不多就因为如此,才被冠上了“流寇”的骂名。
粮食布匹,或许可以拿出著名的“打土豪分田地”的法宝来解决,医疗药品就只能靠太平道的符水来充数。然而仅洛阳分坛,真正拥有点化符水这一级修为的祭酒还不到五个人,所能制造的符水数量也极为有限,很难大规模地应用到战争中去。而孔璋能从lhg方面抠出一点抗生素的特批,对于太平道而言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利好消息。
和后世基本上都经过了抗生素的人工选择而大大增强了耐药性的变异病毒不同,东汉光和年间的细菌和病毒完全没有抗药性,一些常见的甚至被淘汰的抗生素放到这个时代,就是道门炼丹大家所炼的一般灵丹,在消炎杀菌的药效上都有所不及。
怎么看,都是洛阳分坛占了大便宜。
静静听着孔璋的说明,大部分参加会议的年轻人表情慢慢放松,用只能一次性听个响的爆炸武器换取对发展更有帮助的战略物资,这是笔很值得的买卖。
孔璋自己也觉得这次和lhg方面的交易很成功,干脆漂亮得可以在功劳薄上浓墨重彩地写一笔,他矜持地拊膺笑了笑,决定把握好会议的主导权。乱世到来的阴影时刻要密布在洛阳城上空,而他孔璋,必须要掌握住这个先机,还有太平道最具战斗力和人脉的洛阳分坛。
他深吸了一口气,嘴唇微张,一篇瞬间打好腹稿的演说词就要从声带处蹦出来。但是有一个声音带着一股宁定而生硬的味道响起来:
“执委同志,你的对外交涉工作确实非常出色。但是在会议开始前,我专门联络了外勤部的负责人。有关lhg危险品查禁行动的情报,至少在四十八小时之前就上报到了你们后勤部的案头,可是孔执委你却花了两天的时间去和lhg方面交涉,完全没有对洛阳分坛方面进行报备。”
怀中抱着青钢棍,何茗盯着孔璋那张温和无害的圆脸,冷声说道:“洛阳分坛的突袭计划已经进入了二十四小时倒计时的状态中,你却告诉我们,炸药不能到位。如果可能,我真想送你上军事法庭!”
面对着何茗的指控,孔璋的表情依然温和,只是嘴角微微地抽了抽,握着竹杖,他直身立起:“对于我个人的疏忽带来的负面影响,我会负起责任。”
他转过头看着何茗:“通和里道坛的小何同志,我以负责本次行动的执行委员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和我开始执行队伍的全面收缩工作,并立刻联络洛阳道坛的马元义渠帅,停止所有的突袭准备!”
42.第42章 ?龙蛇起陆
随着孔璋亮明了他那个冒险者组织内的执行委员的身份,地下会议室中的气氛兀然绷紧。
孔璋的言语里,空降干部拿着中枢地位以势压人打击地方实力派的意思实在太明显不过,而且看上去竟是一派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的面前就站着何茗,青钢棍在手,只要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可以替孔璋做一个不消毒不止血的开颅手术。
从司马铃的角度,只能看见何茗的背影,看见短而无袖的粗布衣下双肩与蝴蝶骨的起伏。
对这个实际年龄比自己还要小一点的高个子男孩,司马铃对他还没有他带去魏野丹房的那些宵夜更熟悉,但是对这个像石头一样有棱有角的家伙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司马铃还是充满了期待。
然而她试图朝前挪动一点,变换一个角度的尝试,被项下的扫描笔上闪过的文字轻而易举地打断了:“多留无益,收队。”
在竹简式终端上输入了这个简短的单向联络信息,魏野执起了竹简式终端,让画面距自己更近了一些,看着那个分明在极力压抑自己快要爆发的情绪的家伙,小胡子的仙术士喃喃低语道:
“如果真的一棍子打下去,大局当前还要玩内讧搞肃反的话,你们就真的一点主动权都不剩了啊。喂,在我对你们这支股票完全丧失信心前,再做出点业绩来看吧。”
说完这句关于股票涨跌前景的闲话,魏野拇指在竹简上随意一抹,将一切关于太平道秘密会议的偷拍连着那小子的背影一起抹去。
打开了缀在袖中的袖囊,收拾起一应趁手的物事,再把桃千金背起来,魏野走到门边,大大方方地推门迎月而出。
太平道内部显然有些问题,就连反应都有点滞后,那么看起来处处准备完全的北部尉,嫌疑就最大不过。
把定了心思,魏野紧了紧扎着大袖的墨色绦子,朝着围拢上来的那几个北部尉的监视者抱拳轻轻一拱手:“老几位、诸列位、在齐位,今晚我有些急事要去办,就麻烦各位通融一下,给我让出一条道来吧。”
不待对方答话,魏野肩头一动,桃千金锵然出鞘,借着机簧弹出之势,剑尖斜划,就触着一根箍了铁片、镶了钉子的五色棒直剖而过!
任谁也想不到,一口看似做工细致却不经用的桃木汉剑,却像是百炼钢锻成的名锋,甫一出鞘就是如斯霸道威势。
手里捏着半片五色棒的北部尉黑衣属吏还在微怔,魏野的桃千金已经递到他鼻尖上了:
“连这么粗浅的一剑都接不下来,北部尉的人,还是真看轻了我。虽然咱也是文职,和你们这种只会跟在城管后面开罚单的死宅公务员可不是一路。”
嘴里说着占便宜的废话,第一次真正把桃千金用在实战里的魏野心情更是舒爽。剑出则怨敌束手,这种神兵在手、天下我有的境界,对一贯喜好投机取巧的书斋派民俗学者而言实在是太刺激了些。
只是此刻实在不是让某人自我陶醉的时候,不待魏野再有多余的动作,余下二个吏目打扮的北部尉差人已经果断地朝后一跳。
后跳,是为了脱离魏野剑锋的范围,也是为了反牵制这个据说武艺稀松却不好对付的侍中寺书吏。
二人站定的那一刻,魏野只是瞥了一眼,执剑制住面前人的他就再没有了多余的动作。
探手入怀,摸出手弩,平端,上弦,一套瞄准射击动作规范得一气呵成,小型弩机上架着的箭镞泛着幽蓝的光。
这种弩机俨然是欧洲中世纪后期出现的齿轮十字弩的微缩型,就算没有正版十字弩那种足以破开锁子甲的贯穿力,射杀一个连皮甲也没穿一件在身上的布衣文士也足够了。
“只查禁热兵器却把技术成熟的冷兵器的时空走私无视掉,lhg的官僚主义作风真是害死人啊。”
暗暗发着这样的感慨,魏野保持着执剑递出的姿势,没有做出更多会刺激到两个弩手的动作。
但是接下来的事态就让魏野难得撑起来的沉肃气质有点保持不下去了:
“你已经被包围了!”
“不要再进行无谓的抵抗!”
“放下武器!”
“双手抬起!”
“抱头蹲下!”
不愧是洛阳城专司捕盗侦缉事的北部尉属吏,把他们这身吏员的黑衣换成深色警服,再把手弩换成警枪、电击棍什么的,这场面就直接能拿去当警匪片桥段用了。
就在魏野终于挂不住那一身强撑出来的高手气质,马上要露出一贯的嘲讽笑容的时候,坊头街口上人声顿起。原本就对魏野宣布了今天宵禁的北部尉三人组还来不及转移视线,只是露出了些许困惑神情的当口,已经有一队人马有些吵闹而又颇进退有序地拥了过来。为首的军官一身墨色长衫,看着很有点公子哥的气质,却又不伦不类地外罩了一件缀了护心镜的铁鳞甲,骑一匹黄鬃灰斑的战马,就这么逼近了正在玩警匪劫持游戏的人们。
看着那两架对准了魏野的手弩,年轻的军官脸上露出了一丝阴戾,一打马就抢到前面去,厉声喝道:“西园军在此,都住手!”
他的声音并不大,然而随着他的一声喊,紧随着他的亲兵已经抢先拔出了腰刀,紧随上来的又是一队挺着长枪的红衫铁札甲的高大士兵。
按照汉时服制,武卒战袄多以土黄色为风尚,然而这一队西园军的军士却是一色大红战袄外衬铁札甲,一近看连那战袄都是上好的火红缎面,衬极了大汉以火德王的说法。
孰谓禁军人样子?
孰谓御前执金吾?
孰谓钱多得烧包的暴发户气质?
这便是了。
也忝列在洛阳都城公务员队伍里或者有编制、或者干着临时工的吏员们,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放到了领头的年轻军官身上。不仔细看还好,认真一看,这位打扮不大合适的军官腰间那对一长一短的腰刀就暴露了太多信息出来。
大枪府,双刀将,柳叶飞。
大枪府的头儿赵亚龙的得力助手,兼大枪府执事管家。
但是不管哪一条,都和西园军的军官八竿子挨不上。
虽然战斗力连魏野这种不甚高明、全靠着法剑之利蒙事儿的货都鄙视,但是北部尉派出的几个吏员也自有其出色之处。略略习惯了被魏野的桃千金贴着鼻尖处境的那一位,已经提起了胆气,大喝一声道:
“柳叶飞,你不是西园军的军官,依大汉九章律,擅入禁军行伍可是死罪!”
这一声刚喊到半路,大枪府队伍中已经有更大嗓门的仁兄吼了回去:“放肆!我们柳管事可是正牌子的西园军羽林郎!”
这个官职一喊出,立刻就把北部尉的三个吏员反噎了回去。
原本上说来,羽林郎在洛阳这种士大夫满地走、郎官县令不如狗的洛阳城简直就渺小如狗身上的跳蚤,奈何北部尉连长官到下属满打满算下来,全都处于洛阳官场这座猴山的最下面一层,如果不是掌握了一支由巡警、城管兼酷吏所组成的半武装力量,背后还有曹家支撑,那放在羽林郎面前真的不算什么。但是这么一个暴力机关,遇上了比他们专业化程度更高的前大枪府、现西园禁军一部,那就分分钟地打回原形。
魏野听着大枪府这边报出的这个官名,再看看一瞬间就涨红了的北部尉这几个吏员的脸,低低一笑,也不玩什么“清高士子瞬间傍上大靠山,气运大涨反手打体制内小角色的脸”这么没趣的把戏了。又不是走什么体制内路线,又不是有闲功夫追求什么咸鱼翻身的**快感,今晚的事情还多,时间可不能浪费了。
单挽了一个剑花,小胡子的仙术士随即将桃千金朝肩后一收,也不管那边还有两架手弩上好了弦正对着自己,就这么一回身,朝着柳叶飞拱了拱手:“想不到你们大枪府跑官倒跑得勤快,升官了也不喊我们一声,老赵家里的厨子做的水席可是不坏,我们可是一直惦记再吃一回的。”
柳叶飞微微一笑,抱拳回礼:“鸿都门上明码标价买回来的羽林郎,又有什么可吹的?在你这种高人眼里,区区一个羽林郎又算什么稀罕?要是能陪我出城一趟,不要说一桌水席,以后你们一家人的饭票,就都包在我们大枪府身上。”
柳叶飞说得大气,魏野也不答言,就看着大枪府这支队伍里已经牵出了一匹青骢马,还有两个马夫跟着,便已经心下了然。
再不搭理北部尉那三个连官威都没处外露的货,魏野不怎么利索地翻上马背,把缰绳握住打马走了几步,确定了大枪府带来的是匹养熟了的马,仙术士这才笑了笑,对柳叶飞说道:“赵老大拉我入伙的话,背起来很辛苦吧?这种不合你风格的台词还是少说为妙,这就像冷酷风走偏到了洗剪吹,很破坏固有形象的。”
柳叶飞也只微微偏头,报以一笑,就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一句。倒是魏野还不肯住口,又添上一句:“而且,小生家里还有个专门点了‘替钱包减肥’这么个高端技能的拖油瓶丫头,实在不是什么包养的好对象,这样的话,再也休提,休提。”
柳叶飞还是笑笑不答话,走在魏野身边的大枪府的精锐们已经完全听不下去了:你妹啊,赵老大是喊你入伙,谁说要包养了?你谁啊,你谁啊?当大枪府是私人慈善基金会那种财大气粗、专门拿沙滩遮阳帐篷当野营保暖帐篷捐献还不公开账目的慈善机构是吗?
基本没怎么在乎身边投过来的这些视线,魏野满不在乎地又问了一句:“这次你们直接就和北部尉翻了脸,看样子也是要来个大的了,那让我先知道你们此去的目的地在哪呗?”
对这个,柳叶飞倒是不用隐瞒,也不用继续演出他的刀客本色,在马上一指西边:“洛水西岸,太平庄。”
“……太平道的田庄就叫太平庄?果然不能太指望太平道那帮子半文盲的起名水准。”
“和高人说话就是轻松,那么破解对手法术的事情就拜托了。”
“停,打住,稍等一下,我有说我去了就一定帮你们破解太平道的术法么?出场费起码也要事先讲好了再说啊!”
“呵。”
“别装糊涂啊,你们明白的,现在这个洛阳城里,除了我,你们可是找不出第二个没有固定立场的法术专家的。难道你们还能去太常寺绑了太史令那一挂的司天官给你们当参谋么?下限问题先不谈,你们能么?能么?能么?”
“呵呵。”
“不要扮无辜了,给我接线赵府主那边,有些问题还是要先小人后君子的……”
……
………
眼看着那支很有暴发户风格的队伍越走越远,留在原地的北部尉三个吏员对望一眼,最后朝着那群人远去的方向唾了一口吐沫,随即走进了旧神祠附近一户人家的院里。被屋主迎入门,三人进了和此时的寻常民户没太大区别的矮屋,屋中靠窗之处,赫然正放着一台通体上了绿漆的老式发报机。
为首的吏员二话不说,摘了头上方冠,将耳麦扣在头上,开始摆弄起这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刻的物件。倒是屋主靠着门,一边望风一边说道:“听说lhg开始严查时空违禁品贩运,我这两天可是担心得要死,怎么,风头过去了?”
“那是兄弟你多心了,”坐在发报机旁,拿着本密码薄仔细对照的吏员哼了一声,“他们查禁的是出现在冷兵器时代的热武器,通讯器材什么时候算是热武器的?”
“好了都不要吵,”为首的吏员低喝了一声,“咱们的监视任务算是已经完成了,给总部报信的密电是什么?”
“八个字,敌发杀机,龙蛇起陆。”
“龙蛇起陆?”想着那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小胡子仙术士,为首的吏员一边发报一边嘀咕,“分明是‘妖风一起,王八反潭’才对!”
43.第43章 ?资治通鉴与后汉书
和每一个王朝末期一样,洛阳城周边的田地充分地体现了什么叫“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只不过洛阳城里有竞争能力的大客户实在是太多了一点,皇家、外戚、阉党、世族,都对京畿土地有着很大的需求。
一方面,这是东汉光武帝刘秀起就对豪强大族实行的妥协政策,让土地兼并成了不可抑制的痼疾。另一方面,自汉光武帝之下,外戚权臣频繁拥立幼帝,为了维护皇权,天家不得不借助权阉来对抗外戚,阉党与贵戚之间的血腥斗争,则使得洛阳都门的统治集团习惯性地大换血,倒在了这条流血仕途上的失败者的田产就在这一轮轮的党争中不断地被胜利者所分享。
最后的结果,就是除了少数上层权贵的田产和皇庄之外,大部分世家高门的田产都以一种细碎割裂的形态均匀地分散在京畿的土地上。
要是给这些人家的田产标上不同的颜色,从卫星地图里看过来的话,京畿的土地,就像是一件穷秃驴穿的再破烂也没有的百衲衣。
“土地兼并,这可以说是整个东亚农业社会时代无法避免的顽疾,先秦两汉时代还好,南方和西域的不断移民开发实际上为王朝的存续提供了很好的基础。其实就这个时候看来,长江流域的开发也不过才开头,足够消化中原地区在豪强兼并下产生的自耕农破产潮。可惜啊,汉承秦制,外儒内法,对于钳制人口流动一直特有兴趣。这个法子要是能把那些现有制度下最大得益者的世家大族从头到脚血洗一遍,或许还能派上用场,否则的话,也只能继续玩党争这类低级零和游戏了。”
骑在马上,半天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省力点的支撑点,青衫负剑的仙术士干脆就塌着肩膀,要多没干劲就多没干劲地歪坐在青骢马身上。
但是没干劲不表示没谈兴,再边缘的体制内部分子,也足够看出大汉帝国虽然没病入膏肓却也五痨七伤的那些个病灶所在。而反体制的话题都是什么人最爱谈?当然就是体制内分子了,尤其是越不得志的体制内分子,就对反体制越感兴趣。
只是辛苦了那些被义务授课疲劳轰炸的人们。
这才走了不到八里路,大枪府这支队伍就自发地队列变形了十来次,人人奋勇争向前排,显得非常地有生机有活力。
看着落后的同袍们用不了多久便精神百倍地赶了上来,饱经过《马背上的百家讲坛》疲劳轰炸的人们彼此都留下一个“你明白的”的眼神。
被义务授课激发出这样的精神头,都赶得上什么“鼓舞士气”、“神圣祝福”之类超自然力量的强化效果了。
而有人从头到尾地接受了一套打完不收功的义务授课版“鼓舞祝福”,却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步调,和骑着青骢马的魏野保持着并辔平行的状态——最多,最多,他的战马稍微朝前超出了半个头。
而一向略有好为人师之癖的魏野,虽然已经把炮轰的目标从阉党转向自诩清流的党人一派,火力也没有半点放松:
“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的那场谋逆案,虽然看上去只是党人一派组织起来的一次武装政变,就算打着清除阉党的旗号,也盖不住那么一股子孤注一掷的味道。但是对天家来说,外戚之首的窦大将军和文官之首的陈太傅的联手,那简直就是西汉废立天子的权臣霍光从墓地里诈尸一样。伊霍之臣,这是哪怕智商只有九十的帝王都不能接受的,谁知道你当了霍光第二之后,想不想再当鸩杀少帝的梁冀第二?而且窦氏也好,陈太傅也好,除了府上养的门客之外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拢共不到千人的队伍就想玩武装政变,当我大汉是卡扎菲那种小白脸票友都能篡夺政权的利比亚么?”
要让魏野再开嘲讽下去,难保连那些坚持君子操守却被阉党一个个玩死的名士们不会跟着中枪,不过一个优秀的刀客,心理素质总是很过硬的。和魏野打得交道多了,柳叶飞只笑笑,不接话。
倒是魏野时不时地像在课堂上突击提问一样,丢几个关键问题过来,进行突袭轰炸。
就像现在。
“说起来,太平道拿来做基地的那个庄子,你们查清楚了没有,是哪家的产业?今晚真要闹大了,顺便就把他们家的后台也拖出来咬一气,绝对的有好处没坏处。”
这样低级到一目了然的政争伎俩,也就是魏野才大大方方地当锦囊妙计一般灌输给柳叶飞听。
“赵头儿专门派人打听过,那个太平庄以前是外戚窦氏的田庄,不过,现在应该算是皇庄吧,不过内宫似乎嫌弃那里晦气,没怎么用心打理,边缘化得有日子了。”
“皇庄啊,攀咬皇帝或者攀咬十常侍那群死太监,这难度似乎高了点,那就当我没说好了。”魏野耸耸肩,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
汉灵帝刘宏和十常侍这对超级败家子猪队友组合,放在二十四史里都算得上是昏君权阉界的全明星队伍。就是在日后镇压太平道的黄巾起义的时候,汉灵帝和十常侍也没少给官军这边添乱子,很令人怀疑这皇帝配太监的组合屁股到底是坐哪头的。
并不是说这个昏君权阉组合是什么精神智力有严重损坏的脑部伤残人士,而是他们太醉心于权术和打压党人清流为主的主剿派了。话说回来,太监这种人工绝育的品种,天生地不适合战场,秦翰、郑和那样以武人形象垂名青史的宦官,基本算是罕见的奇行种。选择打压主剿派将领、破坏镇压行动,以防党人一派借着军功东山再起,就成了十常侍这些老阉货本能的选择。
大枪府现在表现出的立场,固然和党人一派不怎么亲近,但是和阉党也谈不上多么友好,反倒是和侍中寺这种纯血帝党有点共通之处。说起来,西园禁军的建立,本来就是为了针对如今新崛起的外戚何进,这位当今皇后之兄,官拜大将军,虽然是外戚一派的领袖,却和党人一派关系密切。
大概是有心人拿着窦武和陈蕃当初率众清君侧的行动说动了灵帝刘宏和董太后,这对守财奴母子虽然大事糊涂,小事上却精明,从西园内库拨出一笔款子养一支新禁军来防备何进,这也是天家操弄权术的应有之义。
“说起来你们大枪府也该感谢我们侍中寺来着,去年禁中下诏侍中寺,询问祈禳灾异之法,结果张老侍中为首的六位大儒进以《太公六韬》‘天子将兵事,威厌四方不祥’之说,那个财迷皇帝才舍得掏出那么三瓜俩枣的小钱组建了这么个两千人不到的小部队。要不是有这个借口压着,有何进这头拦路虎挡道,你们大枪府还想这么成编制地混进西园禁军?何进不派一堆的空降干部进来把你们压到死才是怪事。”
把手中竹简终端一卷,魏野翻着刚调出来的《资治通鉴》,手指正好落在中平五年那一段:
“瞧瞧,本来是借着镇压黄巾起义、抵御西羌叛乱这个大义为名才建起来的西园新军,被某些有心人挑拨着变成了纯粹是天子新玩具的西园禁军,还一下就提前了好几年。没有太平道的起义军作为释放嘲讽技能的mt分担朝野质疑,看上去你们也快撑不住了吧?宫内那些个死要钱的死太监已经开始想要喝兵血吃空饷了吧?如果太平道起事提前一年爆发,看上去你们得的好处也不小诶。”
作为仙术士身旁最忠实的听众,柳叶飞蹙着眉,不说话,装哑巴。
那么,太平道又有什么理由,非要提前开始发动?
魏野指尖在竹简终端上再一划,点开了《后汉书》中《皇甫嵩朱儁列传》这一篇,目光正落在这么两句上:
“中平元年,马元义数往来京师,以中常侍封胥、徐奉为内应,约以三月五日内外俱起。未及作乱,而张角弟子济南唐周上书告之,于是车裂元义于洛阳。”
看上去不管有没有冒险者们搀和,太平道内部的倾轧内讧都是这么地热闹滚滚,简直就是再标准不过的一支垃圾股啊。
随手关掉了竹简终端上的视窗,魏野抬起头,看着已在夜色中隐隐露出轮廓的荒僻田庄。
44.第44章 ?战阵,法阵(一)
虽然是经营不善的田庄,土夯而成的房屋、院落,依然修葺得十分齐整。庄外有壕,似是将田里引渠的水而成,其宽三丈有余,已经有了点护城河的意思。
壕沟之后的田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修起了一圈土围子,看着也不过三丈多高,外面还扎着木板柳条,做工粗陋,显然是刚搭建不久。围子上也安排了一些精壮汉子,拿着刀枪守着岗。
只看这急就章搞起来的工事,就已经有了点军寨的意思,要说里头没鬼,那真是连魏野都不信。
大枪府的人马早已经把田庄前后围了起来,府主赵亚龙依旧是那一身饕餮纹的精铁甲,乘一匹白鬃黑马立在田庄壕沟前,手里拿了个铁皮卷的扩音喇叭在那里喊话:
“太平道的马元义渠帅,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太平道的洛阳分坛,已经在我大汉朝廷的无情镇压下全军覆没,洛阳分坛主事等人已仓惶奔逃,你们想和他们靠拢是没有希望了。你们想突围吗?四面八方都是我西园禁军,怎么突得出去呢?你们刚才试着突围,又有什么结果呢?你们太平道的法术也没有用,我们的精锐战士作战能力比你们要强得多,人数要多得多,难道不是比较你们的符水、经书要厉害十倍吗?你们的野心已经完了,剩下你们这支残部也没有什么用了……”
不得不说,这篇大白话的劝降书效果确实拔群,赵亚龙只是喊了一通,土围子上的人群,已经隐隐有了一些动摇的样子。只是,很快地这点软弱情绪就被一阵阵的号子给淹下去了: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等贵贱,均贫富!”
“均田免粮!”
“豆腐脑就是要吃甜的!”
哦呀,在《历代农民起义口号大选》里好像有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据说老家是河北的赵亚龙摸了摸鼻子,喊了嗓子:“洛阳分坛的弟兄们,原来人在这里啊?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广式豆花还是川味豆花都是我们大枪府请了!”
如此大度地开着条件,赵亚龙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飞快地摆了几个手势。胳膊上还吊着绷带的毕永在他家府主背后心领神会地一点头,随即拖着花启生朝后面退下去。只有赵亚龙还在继续以他的谈话艺术瓦解着田庄中人们的斗志,然后在心里时不时地补充上一句:
“甜豆腐脑又有什么好吃的?”
……
………
魏野骑在马上,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搭着凉棚朝花启生去的方向望去。有鞍无镫的马具保持起平衡可是颇有难度,仙术士晃晃悠悠而又时弯时直地让身子尽到了瞭望台的职责,终于是看见了三五辆手推车,车上绑死了的合抱树干一头削尖,露着白花花的茬口。
“就算不刻点花上去,也起码上点清漆呗,看上去贵府的diy人才缺乏,手动能力不强啊。”
对于这个与正事无关的评价,柳叶飞仍然带着客套的微笑看着魏野,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柳叶飞的这一队人没有直接和赵亚龙带的主力部队合兵一处,而是转了半个圈,在田庄左近的小丘之上立定了。有利的地势加成之下,倒是能把整个田庄外带外面大枪府那一标人马看个大概。
魏野还是一手抓着缰绳,尽量让自己的视角更宽阔一些,一边凝神注目,把最基础的望气之术施展开来。
一如之前预料的那样,仙术士的眼中所见,田庄之上只有一片低低盘旋而未发作的赤气,像是一团含了太多水分的烟。
赤气在望气术中有着特殊的含义,彗星的彗尾带有赤气,即是世间刀兵大起之象,方家名之蚩尤旗。若有赤光、赤云、赤烟之异象现于某地,则往往为其地战火延烧、生灵涂炭之征候。自然,这其中气象不同,所具有的吉凶含义也不同,魏野收拾心神,正欲一窥究竟之时,田庄之上,赤气突然像投入滚油的水滴一般,激烈地翻腾起来!
“赤气如沸,是要正式开战了么?”一念方及此,魏野心中猛地警醒,“不对,这是——”
匆匆将剑诀朝眉心一划,魏野即刻收了望气术,饶是如此,仍然有一道刺目金光,从他的眼中一掠而过!
以望气术看去,金光冲破赤气,随即四散成半空中隐隐浮出无数虚渺光影。这分明是田庄里有人正在开坛施法,而且看那道金光堂皇正大,行法之人的道行还不低。
起码,比魏野要高明许多。
收了望气术,仅凭肉眼看去,田庄之中除了火把光芒映照出的一个个光点,再也看不清别的东西。正在魏野挠头之时,一副满身迷彩涂层的便携式夜视仪已经送到了他面前。
“光明牌的光谱型军用夜视仪,我刚托人从星界之门带回来的,完全的画面光线重建效果,我之前夜里试着用过,效果还不错。”
从柳叶飞手里接过了他递来的夜视仪,魏野一耸肩,大为慨叹地说道:“老赵能找到你这么能打能干又心细如发的助手,真是他祖上十八辈广积善功修来的福气。”
对于这种不着调的感想,柳叶飞只是笑笑,一点也不想接话。
在鼻梁上架起了夜视仪,调整了焦距,魏野眼前原本模糊一片的田庄轮廓顿时清晰起来。田庄中心,此时正围着百多人,立在中心的却是个身材魁梧的河北汉子,看面目不过刚三十,眉眼之间透着一股平实可靠的味道。
这为首的太平道头领也未簪发绾巾,只将一条大红色、嵌黑铁护额的发带扎在额头,头发也短得不像话,倒有点像是何茗那小子家的长辈亲戚。只是这人右手持着一杆短柄战矛,柄长不到三尺,矛头却像是一把加大加长的阔刃剑,映着火炬,带出一股森然之气来。
如果对袖囊中竹简终端上下载的史料还有印象,那么魏野肯定能第一时间叫出这个男人的名字——大贤良师张角的得意弟子,领导太平道三十六方教众的渠帅马元义。
然而举着夜视仪的魏野没有什么围观历史名人的猎奇趣味,只是双唇微微翕动,像是在默念着什么咒语。
柳叶飞看了看他那副模样,知情识趣地策马退开了两步,密咒或者秘符,一向是术者们秘而不宣的知识,理应避开一点。
但是他耳功要是再好一点,听得清魏野嘴里念叨的是什么,估计就没有这么好的风度了——
“嘴唇张开,然后收小,这是在说‘咱们’?咱们金田,不对不对,又不是太平天国,是太平道,是‘咱们今天’……咱们今天就和这些狗官……平,应该是拼……这战前动员会开得,欺负赵亚龙一上阵就废话多是不是?”
魏野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观察着马元义的口型,解读着唇语忙得不亦乐乎,冷不丁看到马元义将左手一扬,一束长发随着夜风拂动。
太平道洛阳地区的最高首领马元义,将自己刚斩下的发束朝着众人面前一扬:“兄弟们,咱们现在就冲杀出去,洛阳分坛的五位祭酒地理最熟,一会儿就由你们带路,大家一起朝着青州方向撤。马元义就留在此处,为你们突围断后!”
一言未毕,他手中断发骤然火起,火光色如赤金,透出一圈堂皇大气的明黄色光晕。手中断发燃烧不止,马元义右手剑矛横摆,口中咒唱立出:
“武人来聚,其气阳阳,不复惜命,其兵煌煌,其力皆倍,其目皆张!一人敢死,十人不敢当;十人敢死,百人不敢当;百人敢死,千人不敢当!”
咒声起,金光现,以马元义为圆心,一股异常的波动顿时扩散开去。先就有数十精锐弟子全身透出耀目金光,再以这些太平道的精锐弟子为中心,田庄中留守的太平道战士通体也有淡淡黄光透出,一瞬之间,田庄之中耀如白昼!
就算是没有修行过仙术,更无望气之能的一般人,看到这夤夜田庄之中金光照耀的异象,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柳叶飞顾不上再避嫌,策马靠近了魏野,一指田庄之中那一片肉眼可见的光气,大声道:“魏大仙,田庄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魏野顾不上抗议这个品味不怎么样的称呼,掏出袖囊中的竹简终端,连翻了好几卷自己扫描的删节版太平清领书,最后也只能朝柳叶飞干笑一声:
“这应该是太平道的五阳神符之术,勾招五方神将感应人身五脏五气,催发人身潜能。现在这些家伙都像是吃了春药一样,正在极度的亢奋之中,要不你们大枪府的人先退退?硬拼的话,那场面就不怎么好看了。”
45.第45章 ?战阵,法阵(二)
专家或者砖家在一般人眼中扮演的角色,在希腊古典时代,就是那些被阿波罗神庙的硫磺蒸汽熏到深度中毒的女预言家,在中世纪的佛教农奴政权下,则是头顶十几公斤法冠,处于大脑充血并发症下的降神喇嘛。
女预言家和喇嘛以神明代言人的身份给公众以建议,预言灾祸,抚慰人心,从这点上说,用专业知识来安抚社会情绪的专家学者,作用和女预言家们也差不太多。当然,女预言家的预言往往被视为乌鸦嘴,神巫转述的神谕也被贵族们当成拿来愚弄平民的马后炮,专家给出的答案,往往也就在乌鸦嘴和马后炮这两种评价之间兜圈子。
听着魏野的建议,柳叶飞只是抿了抿唇角,然后一指大枪府的主力,摇了摇头:“魏大仙没有带过兵吧?兄弟们正在气势汹汹的劲头上,带兵的人只会让这股子火劲越烧越旺,可不会让这股劲泄下去。一退一让,这股劲泄了,也就再打不了硬仗,只能被对头追着赶羊——”
说到这里,这个看上去带点文艺青年气质的墨衫刀客脸上露出了一丝与他风格不同的热情来:“别的部队也就罢了,我们大枪府的精锐,可不怕战损这回事!”
“是啊是啊,就是战死当场,也可以拖回星界之门进行肉身修复的,这么烧通用点又作弊的战术,也就你们这种大型冒险者组织能玩得起了。不灭的铁军是吧,不死的老兵是吧?和普通军队玩这一手,大枪府的武人荣誉感和下限呢?都拿来报销治疗费用了吧!”
魏野这流畅至极的嘲讽,让柳叶飞这样的老练冒险者刚接招也不由得一窒。星界之门的肉身修复服务虽然便捷,但是却有至少四十八小时起的精神肉身同调期内的虚弱状态,还有不菲的治疗开销,一直是大枪府财务上的巨大包袱。从某个层面上讲,居高不下的治疗费用已经成了制约大枪府发展的瓶颈问题,不由得主业是大枪府大管事的柳叶飞不上心。
心有所系,这应战的意识、气势上来就弱了三分,柳叶飞听着“报销治疗费用”这六个字,热情瞬间退潮,再度回归了他大枪府大管事的那张职业式的面孔:“大仙有没有什么建议,让我们学习一下?”
“嗯,这个当然,你不问我也要说的。”魏野很有领袖风范地对着前面的队伍一挥手,“利刃重甲,强弓良马,令行禁止,敢冲敢杀,治疗到位,法术研发。二十四字真言,够你们大枪府用一辈子的。”
听着这一串串连新手训练营的菜鸟都知道的老生常谈,本以为能听到什么高明见解的柳叶飞一时就更没话说了。
要说这些老生常谈一样的玩意,那真不能算是错,但是柳叶飞想问的是这种理论上绝对正确、实际操作上却没有一点东西的空泛大纲吗?
“嗯……多、多谢指教。”
不太流利地道了一声谢,柳叶飞扭过头去再专心注目战场,不想再和身边这个男人多废话,不料胸口被什么硬物一触,却是魏野把夜视仪塞进了他的怀里。
“要观察战场的话,还是拿着这东西好。”
一手拨弄着竹简终端,魏野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接着就去翻他的道书扫描版了。
握着夜视仪,柳叶飞很想问一句“你这个专门请来的法术专家不去观察战局吗?”,但是看看魏野聚精会神翻终端的样子,终于是没有问出来。
现在也不是留心身边这个怎么看都不靠谱的学究仙术士的时候,因为大枪府和太平道的人马此时已经交上火了。
应该说这些日子以来,大枪府和太平道的成员们挑起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冲突。这种由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起的街头斗殴和道上讲茶,差不多已经成为了洛阳城的日常一景,就算没有什么爹死妹嫁人一类的不共戴天的生死大仇,只要有一个适合的时间地点和理由,本来就被撩拨得********的两群人之间便会像看见了红布的公牛一样亢奋地跳将起来。
昏暗的月夜之下,就算有火把和法术形成的辉光作为照明的光源,田庄内外的人们也很难看清隔着不到百步远的对方是不是曾经在马市上丢过自己一板砖。但是更好辨认的却是彼此大红色的战袄和杏黄色的头巾,这个时候,大红和杏黄两种色彩,吸引仇恨的辨识度简直可以比拟耶路撒冷争夺战时代的十字架和新月。
赵亚龙抓着喇叭,偏着头看着田庄中瞬间透射而出的金光,猛然间脸色骤变,反射性地就一拨马头,然而他另一只手却直直朝上一抬,正好让铁皮喇叭口对准了自己的嘴,带着热血都涌上头般的亢奋大喊道:“前军,准备迎战!老花,带着射手营准备!”
大枪府的主力兵士们虽然没有参加过真正的战争,但是从低级数的街头斗殴到较为激烈的围剿山贼都有所经历,乃至托某个小胡子的奸商仙术士的福,还在讨伐妖物这类不科学的超自然战斗中获过胜。有这样丰富的战斗经验,顿时就嗷嗷叫着,端起了长枪战戟冲了上来。
紧随在长枪队后面的,则是好几个身披重甲的武士,推着那些草草打造的撞木冲车朝前冲去。
拨马让出冲锋的空间,赵亚龙把手中铁皮喇叭一丢,探手入腰间,将佩剑抽出朝上一举,大喝一声:“射手营,开火!”
一声开火,大气中霎时充满了重物呼啸破空的声音,仔细看去,却是数十斗大的石块向着田庄那粗粗搭起的土围子飞砸而下!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声如力士手执铁桴击羯鼓,又似雷将铜锏连催夔兽发怒鸣!立身在土围子上的太平道战士也有几个运道不好,被这一轮石砲砸个正着,从土围子上翻倒下去。
那石块余力不竭,在冲倒了人体之后,更是将用来加固在土围子上的木板砸下去一大片,碎木片四溅,更带出一片惊叫。伴随着石块落地时飞溅而起的血花,顿时在土围子上绘出一片凄厉的图案。
石砲这种攻城器械,不过是利用的最基本的杠杆原理,然而在冷兵器时代却是攻城最为犀利的杀手锏。眼看着大枪府从军阵后面推上来的二十具石砲,任谁看来,攻守双方的实力已足以判明。连围观如魏野这样立场难辨的中立人士,都不禁摇了摇头:“喊着射手营,却拉了这么多石砲出来,赵亚龙这个府主,还要脸不?要脸不?”
然而站得离攻城战最近的赵亚龙,借着火光看着了那被石砲掀掉了木板的土围子正体,也是一脸的仿佛手里捏了个有半条虫子的苹果的神情。火光摇曳下,隐隐能看到那土围子的墙体平直光滑,一色青灰如打磨好的山石,看上去还略带几分水汽,刚才一轮石砲砸下来,只是在墙上留下了些许白点。
赵亚龙可以用无语来表达他的惊叹与复杂心绪,但是冲到土围子跟前的大枪府精锐们已经开始咆哮了:
“我勒个去!这他喵的是水泥墙!”
“太平道你们这些爱喊崇高口号的,下限在哪呢?!”
“投诉!投诉!投诉他们违反了《冒险者技术扩散守则》!”
大枪府的精锐战士们怒火填膺,魏野抬眼看了看那转眼间就从残酷的冷兵器战场变成两群冒险者互相飙下限的攻城战,只是看笑话似的一耸肩。
“炼丹术为了加固丹炉而开发出的特制水泥的时间段差不多就是东汉后期。虽然那些六一泥、固济神胶的制取法比较复杂,但是水泥这种东西,绝对不是超出这个时代的产物。大规模应用水泥,可不算是违反了那些lhg的条条框框。看起来,太平道那边也是有高人啊。”
似有所指地这么说着,魏野瞥了瞥身边的柳叶飞,而后者只是抓着缰绳,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局,完全没有分神接上仙术士的话题。
既然没人接话,魏野满不在乎地一笑,手指在竹简终端上连划,再次专心翻起了自家扫描版的太平清领书。
只不过他手指在点翻页键的时候,不经意地点开了竹简终端自带的摄像功能。
比起上一回大枪府那打得够难看的讨伐狼妖之战,还是这次的堡寨攻防战,打得更为有趣,战例也足够经典。
正想着,大枪府那边把石砲又朝着水泥围子拖近了一点。
指挥着石砲发射的大枪府干部那边也已经意识到了场面的不对劲,花启生为首的几个军官开始快速进行着战术调整,一时之间,大枪府的砲队阵地上一片忙乱——
“盾牌手掩护!炮手隐蔽,隐蔽!注意小心那些神棍的冷箭!”
“我干他老母!是哪个龟孙子抢了我们队的弹药!”
…………
“节约弹药!这地方没多少大块石头!操作石砲的都注意点,给老子瞄准了砸!”
“校准完毕,八点半方向,仰角四十五度,八十五米距离,四米高度,预备,放!”
…………
各种各样的咆哮和口令从阵地上传过来,而大枪府的最高负责人,府主赵亚龙正一脸凝重地对着一身披戴的毕永和释天鹏交代着:
“花生他指挥石砲队朝着围子里面砸,把那些神棍从水泥围子里朝外面赶。接下来,就要看我们的,把想要突围出来的家伙再堵回去接着挨石头!大家听明白没有!”
看着两位大将同时一点头,赵亚龙顿时豪气干云地一挥剑:“那么还等什么,下面就该我们上场了!”
然而扛着一根两头包黄铜的沉重长棍的释天鹏只是一摆手,立刻就是好几个精悍儿郎拥了上来,不由分说地便把赵亚龙围起来了。
毕永倒提着一杆月牙戟,一手蹭了蹭鼻尖,大大咧咧地笑着说道:“赵头儿,你要是觉得闷得慌,有事就给伙夫讲,让他给你煮面汤。好啦,兄弟们,保护好咱们赵头儿,剩下的,都跟着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