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6.第286章 ·朔雪寒(三)
抢别人的,这是人类生存最简单粗暴的法子。
然而往往简单粗暴的法子最有效。
特别是对游牧民族而言,抢劫农耕民族简直是传统,翻开厚厚的古代史,就是一部游牧民族的抢劫史。从犬戎到匈奴,从羯族到鲜卑,从突厥到回鹘,到青马白牛的契丹,到青天子兀卒的党项,到攀附肃慎靺鞨的女直,到了不起的屠夫铁木真的黄金家族,到走了****运的那群金钱鼠尾头的通古斯野人……
那千年腥膻,简直就是读史之时绕不过去的一个梦魇。
不过这点感慨,也就不必在此时提起煞风景啦……
魏野冷笑一声,抬手点了点铁山:“他们有做贼的心,你有没有杀贼的胆?依律,吏民杀贼,可授爵、升秩、厚赏之,此是我汉家四百年制度。富贵功名,只凭手中三尺剑来取——铁兄,你的刀在厨下用了这些年,如今还能不能砍得下贼人脑袋?”
这几句话,顿时激得铁山有点坐不住了:“魏公,山所为者,不过是桑梓平安,保家杀贼,这更是男儿本等。只要魏公安排,不管是郡军边军,山都情愿……”
“好啦好啦,”魏野嘿了一声,笑着将手向下虚虚一按,“铁兄啊铁兄,你的才具魏某也是知道的,怎么会将你打发到这些凉州庸将那里去?本官为国选贤,却不是为凉州这些武人世家找马弁头子!安心地先将义社的民壮操练起来,日后本官自然要为你谋一份前程!”
安抚了铁山,魏野这才正色道:“铁兄,这几日风雪太大,城内城外的郡军都躲起来偷懒。然而义社的操练却不能停了。这两****还得将他们管带起来,御寒的冬衣、热汤水,本官来替你们准备!但操练的事,铁兄你务必从严,不管怎样,你要替本官拣选出些精兵种子。这事最关紧要,不可延误——铃铛!”
司马铃在后堂应了一声,一手拉着个比她还高点的箱子就出来了:“叔叔,这是风月堂那边送来的战袄三十套,外送了三十件小棉猴,不知道够不够?”
魏野和司马铃交换了一个眼神——说是战袄,用的面料却是却是高强度的化纤织物,后古典时代拿来做防刺服的那种。因为前阵子某些冒险者商会倒卖跨世代军用品倒卖得太过丧心病狂,导致星界之门lhg各部门严打非法时空走私行为,向冷兵器时代贩运热兵器的军用品已经不可能。然而民用商品——哪怕是后古典工业时代的民用品,倒是有漏洞可钻。
只要是零散的出货,谁会关心这些做成传统战袄样式的化纤服装到底是卖去当戏服,还是卖去冷兵器时代当强化轻甲用?
魏野又向着堂下喊过了王超这石蟾精,将司马铃当零食吃的几串子铜钱全都给了他,打发他去给义社准备这两天的伙食。
将这两边都布置下去,铁山也没心思趁魏野这顿酒饭,先离席去忙他义社总教头的事务去了。
魏野将这个老军汉送出门外,就这么立在别院门前,目光透过风雪,直入云天。
在风雪掩映之下,在魏野目力所及之处,便看得见那云层之中,有一股精纯得异常的癸水精气在缓缓流淌。也正是这股癸水精气作怪,才使得张掖地方气温骤降,下了这么大一场雪。
然而这股癸水精气中,隐隐带着即将消散的地祇鬼神气息,却是怎么样都掩盖不住。
这是鬼神陨落之时,强行将凝聚的五行精气爆散才引发的异象。看云气的流向,正来自于西北天际。
乌宗元随侍在魏野身后,就听着魏野嘀咕:“头一个小冰河降温期已经够麻烦的,还架得住你们这样火上浇油?好家伙,逼着水府之神自爆都玩出来了,这么邪性,说你们不是某个绿色天启宗教培训出来的,连傻子都不信!”
他在门前迎着风雪观天望气,身上又是青溪道服护身,倒不怕冻着。只苦了陪他挨冻的乌宗元,老头子虽然修为不坏,可毕竟是乌龟成精,被这冷风寒雪地一吹,架不住一阵阵地想要冬眠……
……
………
黑水城里,不管是魏野这样的过路客,还是刘闯这样的坐地户,大汉的官僚们不论京官外官,都在宴请、在商谈,堂上灯火辉煌,炉中兽炭通红。哪怕是寻常人家,这时候屋子里也是温暖的。
可在黑水城外,郡兵大营里,就不是这么一个情形了。
驻扎在黑水城的郡兵不过千人,这还不过是兵册上的数目,实际上有着近四成的空额。这次张掖太守段罔去姑藏城,就一气带走了三百多。
没法子,谁叫凉州出了名的马贼多?
剩下的郡兵,从军官到小卒,多半是本乡本土。天降大雪,军官们首先溜回宅子里去围炉喝酒,底下的人自然也是有样学样,顿时玩了一个卷堂大散。
结果此刻郡兵大营里,驻扎起来的却是金城郡开拔过来的一支羌胡义从兵。
所谓义从兵,其实也就是和新附军差不多,并不在汉军正式编制里。同样的,给养和军饷也都不算好。
然而这只能算是一般情况,在凉州地面上,凡是带着羌胡、教民这类字眼的,总是分外优待一些。
是以这支义从兵,虽然只有半数是真正的羌胡出身,却也按着羌胡义从的待遇,饷米从来没有断过。就算是郡兵大营里管事的军官跑了大半,也还有掌粮秣的小吏专门批下粮米,甚至还多批了些盐菜钱,不敢委屈了这些大爷。
但是这支义从兵也和别的义从兵不同,有着半数汉兵,结果就是这八百多人的队伍里,有一个羌军司马,有一个汉军司马。于是掌粮秣的人就玩了个心眼,羌军司马带着羌胡兵驻在城内,汉军司马带着汉兵驻扎在城外大营。就连粮秣和盐菜钱,也是分成两份,羌军司马领全额,汉军司马领一半。
这便叫兄弟团结,羌汉平等!
287.第287章 ·朔雪寒(四)
大雪未停,黑水城那些斤米把柴的小生意人自然也都不会上街。天气骤然变寒,木柴炭火都是抢手货,先一等供着各处高官世家处置,次一等由着城中百姓发卖。
先不论祆教的礼拜寺这种常年囤积柴禾供火的地界,或者魏野这样的术法高手,一般人家买柴买炭已经比往日困难了许多,更遑论这些临时驻扎下来的义从兵了。
因为凉州近四十年来的传统,一贯嫡亲儿子有奶喝的羌军自然不用担心补给问题,掌库的小吏早就备下了一大车炭给送来了。至于汉军么,管事的两个鼻孔朝天一喷,随随便便叫人捆了几捆子陈年的麦秸,没车,你们自己来扛!
末了,那个头上簪着根毛笔,看上去很有点内媚的小吏还特地发话:“别误会了,这些子麦秸不是叫你们烧的。被服都紧着羌军用了,你们就先拿麦秸凑合几晚吧,反正这天冻不死你们这些军汉!”
这支临时抽调而来的义从兵,羌军二百多,汉军多二百,谁是凉州官吏眼中会闹有奶喝的亲儿子,简直是瞎子都看得明白。汉军司马面对这样的情形根本没有法子可想,只能讷讷地将这些带霉味的麦秸都弄回来了。
这位汉军司马姓李,不是很通文墨,名字是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偏偏还有个别字叫“文侯”。这也是一个笑话,这位李司马膀阔腰圆,厮杀上很来得,但天生一个大肚汉,作田出力是混不圆肚皮的,只好来投军。说李文侯,只怕没几个人知道,然而喊起这位的外号“李大熊”,倒是大家都清楚。
然而除了厮杀之外,这位李司马别的事上面就不怎么出色,论玩心机绕绕弯,根本不见得是羌军司马的对手。
甚至连这个军司马的位置,都是羌军司马阿玛拉给他提拔上来的。
羌军司马阿玛拉是根正苗红的先零部羌族头领,祖上原本姓北宫,自从皈依了祆教后就改了姓氏叫阿玛拉。这位的官讳是达哈巴。卡比勒。阿玛拉,在波斯胡语里,是北方巨大的宝石城之意。曾经有上官嫌弃这胡名太拗口,给他改了个北宫伯玉的汉名,方便公事行文,也不见得这位阿玛拉感激,反倒视作生平的奇耻大辱,谁提和谁急眼。
阿玛拉有本钱和上司叫板,这支五百人的队伍,不过是先零羌部族的一个零头。甚至那二百来号羌兵,都是阿玛拉从先零羌中挑出来的,当这么个义从兵,与其说是贪图那点军饷,不如说是为了汉军发放的各样军械——像他这样的羌军领袖,甚至可以搞的来大黄弩!
两相比较,实实在在的是羊脂白玉天对猪血红泥地,在李大熊麾下的汉兵,没有一人不觉得憋屈,没有一人不觉得丧气。
这一回,天上雪花飘啊飘,李大熊带回来的麦秸在风里摇啊摇,这些汉军,看着那十几捆子麦秸,也只能胡乱把麦秸分了分,在各自营房里铺上。哪怕稍微隔一隔地上的寒气都成,先对付过去这几天再说!
火塘里没柴,地上铺的是带霉味的麦秸,偏偏就在边上的羌军驻地,火光闪动,全都是羌兵的笑语欢叫之声。
不少人看得眼热,但也只能干咽几口唾沫。大家都是刀口上吃饭的,虽然义从兵都是对付凉州到西域诸国的马贼之类,手底下有没有人命先不论,多少都是见过仗的,然而可惜大家不是羌人。
混到这个落魄份上,就算是心有怨气的人,也都有气无力,鼓噪不起来,只能把身上衣服裹更紧些,免得走了热气。冻病了,得自己去求方开药,别指望公中出一文钱!
至于李大熊自己,也只能找个不怎么七扭八歪的窝棚,把高壮身子挤进去,不去想肚子里那二两半炒豆能提供多少热量。一到秋季,当兵吃粮又没得地方囤膘,这生物钟一发作起来了,就闹得李大熊两个眼皮直打架,脑筋就比平日更不清楚。
自己是真对不住这班弟兄啊,可惜自己从前的快活日子,现在却混到这个地步。可是自己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又能怎么样呢。
若有谁,肯给大家指一条明路,李文侯把命都卖给他!
……
………
相比汉军这边的愁云惨淡,羌军这里情形就是一番喧闹景象。
黑水城祆教的头面人物,自大伊马尔伊本老人起,到张掖郡各县那一班掌经人,全都到齐了。当初被刘闯退回去的那些羊,这下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大帐里,一头烤羊在烤架上滋滋地冒着油,散发出阵阵肉香。然而大帐中的两拨人,一面是阿玛拉为首的羌军军官们,一面是伊本老人为首的祆教祭司们,都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这头烤羊身上。
伊本老人慢慢地端着一盏温热的牛奶,放在手中间暖着,面上无喜无悲,只是说道:“阿玛拉,我那个远房兄长最小的儿子,你来得晚了些。”
阿玛拉和他最亲信的军官对望了一眼,都觉得身体像是痛饮了挏马酒一般,火热滚烫起来。最后还是阿玛拉能拿得住情绪,恭恭敬敬地将手按在胸口,向伊本老人行了一个礼:“伊本叔叔,听到你们的传唤,先零羌只要还有一个高过车轮的男人,都会带着刀和弓箭赶过来!但是我们移防的时候,辎重没法子跟上,尤其是大黄弩,汉人对这些弩看管得很严,所以……”
他的辩解被伊本老人一抬手打断了:“弓弩不是关键,羌人的祖上没有穿汉人的札甲,没有用汉人的弓弩,仍然和汉人征战了那么久!”
老人用一种仿佛被古代亡灵附体般的悠长语调说道:“一千年、两千年,羌人一直在这里放牧,而不是汉人在这里耕种。汉朝的皇帝带着汉军们,像祁连山一样压在这里,让羌人归顺、归化,几乎让羌人相信自己就是汉人。但是现在机会来了,有神灵相助,我们遇到了这个机会,让汉人永远失去这片土地的机会……诸位,这个机会就在我们手中,我不许你们让它被别人偷走!”
他的目光从大帐穿出,直望向东方,天际只有昏沉的云幕,将无穷无尽的雪花抛洒在空中,遮蔽住了所有人的视野,掩盖了这片广阔大地的本来面目。
288.第288章 ·朔雪寒(五)
夜色渐渐深沉下来,除了几家府邸还依稀有灯火闪烁着,整个黑水城都在这场贸贸然早到的大雪中陷入了沉睡。
入夜时候,风却突然大起来了,在街角檐头呜呜作响,分不清是笑是哭。就连更夫也都躲在暖和些的地方,慢慢地烤着火,不愿意多花费力气站起身走动一下。
城外,傍着黑水河的郡兵大营,火光犹亮,却静谧得都听得见黑水河中浪花拍打河畔岩石的声音。
羌军大帐前面,牛油火炬熊熊地燃烧起来,照亮了整个校场。二百余名羌军不在乎天上飘着雪,都将随身携带的毡毯铺在地上,双手抬起在胸前摊开,静静地在几个白布裹头的祆教祭司带领下默祷着。
这几个祆教祭司看上去年纪都不算小了,老头子畏寒,又厚又长的羊绒袷袢在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腰间还鼓鼓囊囊的揣着什么不是好路数的玩意。就是闭目祈祷的时候,这几张老脸上都是不健康的潮红色。
要换了魏野立在当下,说不定就要挑挑拣拣地挖苦几句:“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居然还没改得了贼毛病。照你们这岁数,玩什么不好玩这个?老贼头快咽气的时候,为了打劫大喊扶我起来,那是青年历史学家才编排得出来的段子,居然还多了您几位实践者!”
这些所谓的祆教祭司,都是当初从征西将军马贤平定的那场羌乱中侥幸保得首领的余孽。他们怀里揣着的那些物事,说不定还沾着几十年来没有洗干净的血。
所谓的德治,花样翻新的优待,羌汉一家的口号,并不能让这些老头子心里对大汉朝廷、对汉家百姓有什么感激,只觉得这是汉人欠他们的,理所应当。而这些受用了几十年优待的老家伙,一逮着机会就要像现在这样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来!
喃喃地向阿胡拉祷告着,有些老家伙闭着眼都掩不住脸上那种扭曲兴奋模样。就在此时,校场的高台上已经站起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阿玛拉。这个羌军司马已经将全副披挂穿戴齐整,一手扶着腰刀,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他的出现,让祷告现场微微乱了些,随即由那几个老家伙带头,统统站了起来。
阿玛拉,或者说在每一本描述汉末乱世的历史书上都留下了他名字的北宫伯玉,中气十足地开了口:“兄弟们,我们领着汉人的饷钱,然而汉人却不尊重我们的信仰。这黑水城的汉官们,居然用不纯洁的油脂来侮辱我们——把人带上来!”
随着他一声号令,随即一个五花大绑的小吏像被拖死狗一样被拖了出来。有些眼尖的羌兵分明看得出来,这个帽上簪着一支毛笔的小吏,就是白天殷勤地给羌兵送给养的那一位。
这个忠诚执行着“羌汉一家亲”政策的小人物,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境遇,只是在大喊:“兄弟们,这是误会,全都是误会,羌汉团结是凉州的定例,怎么会有纰漏!我送来的油脂,全都是牛油,没有猪油啊!”
然而他苍白的辩解随即被一个站上来的祭司粉碎的一点都不剩,这个老祭司拿出了一罐油脂,扬了扬:“这是这个卡费勒送来的油脂,它确实是不洁净的!”
那个小吏吓得脸都白了,犹然在喊:“羌汉团结,没有错的,羌汉两个离不开,也是没有错的!北宫将军,你是亲眼见过的,我送来的这批给养,货真价实的……”
他那些口号还没有喊完,胸口已经被一杆长枪贯穿,就这么保持着高喊口号的可笑模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阿玛拉拔出尸首上的长枪,随手朝地上一插,声音又高了几分:
“兄弟们,从马贤和冷征屠杀了我们的先辈后,先零羌等了二十年,终于又等到了这个机会!汉人朝廷正在内乱,凉州各郡的太守都去了姑藏城,张掖这个凉州腹心之地,兵力空虚,等于向我们完全洞开!这是我们重新掌握凉州,消灭这里每一个汉人的最好机会!”
他的话声不曾落下,这二百多人的羌兵中就发出了兴奋的呼声,阿玛拉的声音却在这些野兽般的呼喊声里更加清楚:“今夜,黑水城的汉官都在宴饮,他们没有一点反抗我们的余地。这些汉人,不用放牧,不用担心每年的白灾,却比羌人享受得更多,而他们又信奉偶像,不奉行正道,除了杀死他们,让他们进入火狱,再没有别的好法子!尊贵的祭司们,我们羌人的长者,你们告诉士兵们,讨伐不信主宰的卡费勒,将得到什么样的报偿?”
校场上那群老家伙里看上去最干巴的一个独眼祭司颤巍巍地站起,用一种漏气风箱般的声音尖叫着:“以至高无上、那普慈特慈唯一的主的名义,信徒们,奉行真理之路的战士们,我向你们保证!每杀死一个卡费勒,你们就会获得主的赏赐,你们在主宰的身边会有一个黄金和宝石的位置!我们唯一的主会嘉奖你们,并会派遣七十二个仙女来服侍你们,她们眼睛明亮,皮肤像丝绸一样顺滑,不管你们如何疼爱她们,她们永远都是紧致如蚌肉的处女……”
说道后面,这老家伙自己首先露出了悠然向往的神色,却冷不防一口冷风倒灌进他的喉咙里,顿时下面的话就被一阵子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几个和这老家伙相熟的祭司赶紧跑上来,又是拍背又是顺气,险象环生地才将这个老家伙从呼吸不畅而窒息的危机里拯救出来。
这个意外的插曲,还有那直达下三路的神学理论,顿时就把阿玛拉的站前动员搞得有点不三不四的意味。阿玛拉稍稍缓了缓情绪,然后大吼道:“都听明白了吗!杀光这黑水城里的汉人,拿走他们的财产,把他们的妻儿子女变成我们的奴隶,事成之后,这座城一个月不封刀!”
吼到后面,他自己也激动起来,随即将刀一拔,直指着黑水城:“出兵,目标黑水城郡廷!”
289.第289章 ·朔雪寒(六)
寒风呜呜作响,没有工业时代才推广的城市照明系统,这个时代像黑水城这样的二线城市一到夜间就是黑沉沉地一片。马车在这个时候,也只能凭着车檐下面挂着的那一盏灯笼一点微弱的火光认路。
这样的天气里顶风冒雪,就算赶车的是个调弄了多少年的车把式,也不敢由着马性子放开跑。时不时的,车把式要低喝几声,让马的步子迈小些,免得跑歪了路,也方便跟在车两边的两个年轻侍祭跟得上步子。
马车当中,伊本老人身上穿着他最正式的一套长衣服,抱着那一本羊皮纸的祆教教典,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时候,外面风又大了些,雪花乱舞,冲得马车外随侍的人都快要睁不开眼睛,身上的衣裳全都冰冷如铁,但还是一声不发地跟着马车跑着。
只不过,这一次的队伍,人数稍稍多了点,里面还很有几位被魏野拿下问罪过的旧识。这些人身上鼓鼓囊囊的揣着些凶器,脸上通红,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激动过度。
马车都快要到了县廷门口,县廷值夜的门子才发现了这么一队人马,他举着灯笼刚喊了一声:“你们是什么人?”压根就没人回答他,只有几个如狼似虎的教民扑了上来,干净利落地给这门子抹了脖子!
马家那几个很吃了某位兵曹从事大亏的兄弟,连脸上溅到的血都不擦,就这么猛地一踹县廷大门,冲了进去!
……
………
此刻的县廷官舍,作为权署黑水城政务的县令刘闯,这个时候已经准备解衣而卧了。他调任到凉州边郡,妻室虽然安置在老家奉养父母,身边却还有两个侍妾。知道他这些时日忙于政务,着实幸苦,两个侍妾又服侍着他用了一些醋羹解了解酒渴,方才安顿自家郎主躺下。
可偏偏刘闯喝了醋羹,精神又好些了,披着衣服坐在几案前有些出神。这位刘明庭,也属于那种很有仕途上进心的人物,但却不免冷落了后宅。两个妾侍都是小门小户的出身,那些悔教夫婿觅封侯的闺怨还犯不上她们来矫情,但是心中未尝不是有些空落落的。
现在天都这样晚了,自家郎主还这样披衣坐着发愣,她们也是知道刘闯这个热衷仕途的性情,不敢玩什么娇嗔的把戏,只是替他将暖炉中的炭火挑旺了些。
刘闯轻轻摸着胡须,心神也微觉不定,夏秋之交突降暴雪,以汉儒天人感应的理论和谶纬之学的逻辑,这是标准的灾异事件。作为一地守臣,他要等雪停之后处置后续,还要确保秋粮征收不被这场大雪耽搁下去,但同时作为一个标准儒士出身的官僚,他也不能免俗地有些用天象来联系人事的恶习。
雪花六出,为六阴之相,是阴沴之气中最标准的提法,阴气洋溢,所主皆为大凶。难不成最近黑水城又要出什么大事了?
雪花随着风,打在窗纸上,发出一阵阵细碎的杂音,让刘明庭的思绪也随之飘飞得太远。
凉州这个地方,气氛已经越来越险恶了。虽然黑水城有自己代掌,勉强算是把祆教的气焰打压下去一点,可这也是靠着张掖作为凉州最重要的农耕区,汉民占了数量上的相对优势,自己这个首县才算是有措手的余地。
可是别的地方呢?黑水城作为张掖郡治,官府勉强维持了相对的平衡,可河西地方,金城、武威、酒泉、敦煌这些凉州大郡,莫不祆教大兴。照着户曹记录,河西各郡,四百教民,便立有一处祆教祠堂,似黑水城祆坊中这样的大礼拜寺,也有数十所之多。甚至有些安息国商人到了河西,也不禁大为讶异,便是安息地方,奉祆教为国教,也不过千民一寺,哪有河西祆教这样的疯魔?
(甚至千余年之后,中东作为某个绿色天启宗教中心,依旧是千人一寺比例,而西域仍旧以百人一寺标榜,索要税金兴建不止,叛乱频发,庸人害政,由来有自。)
更不要说,那些羌人组织的义从兵越来越多,再这样发展下去,就变成了边军之外的独立体系。在凉州这个有产出将门豪强传统的地方,羌军的出现,可真谈不上什么好事!
汉家制度之所以能在对四夷占据优势,一者依靠文法教化,一者便靠着汉军敢战。凉州之地,本为犬戎故土,月氏、羌胡先后占据,但如今却已成为大汉一路大州,所靠的也不过这两者,或者后者的作用还更大一些。
若说文教,羌胡各部在祆教的联合下,已经显出和寻常蛮族部落不同的地方来,如果任由羌军发展下去,那么这样文武并济的体制,便不可谓之蛮夷,而要以“有类中华”的国家而视之。那么接下去就不是当初那些先零羌之类烧杀劫掠的破坏,而是真正有组织有制度的叛乱了。
以前羌乱虽然频繁,但是对于羌胡各部,无非是用剿用抚的一个简单军略,一些封官许愿、重金贿赂的粗浅手法也能对羌胡各部起作用。当初的征西校尉任尚,就没少用这一招。
然而如果是一个心怀异心的异族体制呢?
那就不是寻常的边乱,而是如南越、甚至小一号匈奴的对手!
而最可笑的是,这个对手还是凉州这些文官如养蛊一般自己养出来的!
或许是因为夜深人静,只有风雪之声,这些刘闯平日里本能地不去想,不敢想的东西,都在这一刻纷至沓来。
到最后,他一时之间居然难得生出一丝悔意,若是没有听着那些祆教的巫祝拨弄,早些和魏野这个京官交好到底,说不定就早些能远离凉州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世上又哪里有后悔药可卖?身后妾侍轻轻问了一句道:“郎主,天晚风寒,可要再用些热汤?”
他摇了摇头,随口吩咐道:“热汤我不用,叫外面上夜的人都警醒一些,这个天气,万一有些贼人想趁机滋事,可是不得了!”
然而他一句未完,就听着外面隐隐一阵扰动,还有县廷小吏的惨叫,在一片风雪声中听得分外分明:“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啊!”
然而比这声惨叫更大声的,是一阵胡语的怪嚎:“阿胡拉玛兹达!”
290.第290章 ·朔雪寒(七)
郡廷公廨当中,已经被目为官场边缘人士的任冲昊,兴致很高地坐在自己的公事房里,一手握帛书,一手将毛笔绑定在腕子上,悬腕走笔,丝毫不停:
“臣幸得备边部之吏,荷蒙国恩,今竭愚诚,敢死以告。司隶部兵曹从事魏野,不守职分,遂出函谷,蹈姑藏,入张掖,乱圣人之法度,毁名教之纲常,苛厉酷刑,致生变于肘腋,留笑柄于诸夷。暴兵既起,则县令刘闯,食禄而无忠,好言而无谋,且惧且走……”
不得不说,这倚马急就章的捷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得算任冲昊是头一份。他一面写,一面嘶声催促身旁服侍的人:“赶紧磨墨!等外面厮杀过后,总要有一通安民告示,这笔墨上的事情,我们不代劳,难道还让人家自己写么!”
他的声音虽然尽量提高,然而却是立刻被外面传出来的一阵阵厮杀声掩盖住了。这一方斗室之中,几个也算是“羌汉一家,团结亲善”的官吏,终究没有如此强大又完美的心态,听着外面的厮杀声,身子都忍不住一颤!
他们不是任由别人喊几句“羌汉团结”口号就糊里糊涂信以为真的傻子,外面这情形,只能用叛乱来解释。然而他们却和这个半残废的货色坐在一起,商讨什么“厮杀过后的安民告示”——
甭管什么名义,这都是在从贼——家风清白的人家,只怕自己死了都不会让尸首进祖坟。
何况这外面鼓噪起来的乱军,已经不是平常哗变,这是真的在冲杀衙门!
终究有人忍不住开口道:“既然还要上奏,这外面都乱成这个模样,这就算不是叛,也是乱,怎么能这样轻描淡写!”
任冲昊看了一眼那人,轻轻一笑道:“这既不是叛,也不是乱,而是被魏野、刘闯等辈操切凌迫而激起的羌胡贫民鼓噪生变而已,不算什么大事。今夜事了,有了他们两个罪魁祸首平息怒气,我们再将这封联名奏表一递,一场乱事就此了结,可不是好?”
听着那个什么“羌胡贫民鼓噪生变”的说辞,就算是这班本地大族出身、所谓大汉体制内的亲羌派,都觉得有点犯恶心。这任冲昊,终究是有个鼓舌摇唇的本事,一件杀头抄家的大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去,罪名都由着那些外地流官背了。
可他纸面上化解得开这些责任,等到文牒往来几个来回下,只怕不要说黑水城,只怕张掖整个地方都彻底糜烂!
也罢了,左右就算是叛军,也是要地方支应粮草,得罪谁,都不会得罪本地的大族。
同样的,羌胡诸部和地方大族彼此眉来眼去,也是颇有历史的传统。一者这些凉州地方上的豪强,多少都有些实力,都是难啃的硬骨头,啃他们绝没有通吃寻常老百姓那么轻松惬意。
二来,羌胡首脑和凉州大族的关系也不是那样绝对的对立,别的不提,如今在凉州豪族中颇有贤良之名的汉阳太守盖勋,就在很不少的羌胡部族头人那里吃得很开。这些以清介贤良著称的名士都是这个样子,其他豪强门户与羌胡部族间私底下的利益管道就更不少了。
有这样一层关系,也难免这些亲羌派显得这样有恃无恐。
反正就算这些羌军要血洗黑水城,也杀不到他们这些人头上来,何况杀的还是关内委任的那些流官!
有任冲昊带动气氛,这帮子亲羌派也渐渐放开了些怀抱,大家就现在任冲昊这个公事房里坐着静等吧。按照任冲昊的说法,这些羌军也是下手有准数的,何况大家都还有一层关系在来着。
只是高坐在堂上的大人先生们,却突然听见郡廷正面一个看门老卒拼进全身力气的临死一吼:“杀胡!杀胡!”
他们面面相觑,接着,就听见一连串的兵刃乱响!
……
………
弯刀和长剑一错,刘闯那柄随身佩服的鹿卢剑顿时就脱手而出。他身边那个忠心耿耿的老苍头,在他身后软软一倒,就这么睁着眼睛咽了气。
刘闯吃不住劲,整个人都倒在雪地里,头上的簪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就这么头发凌乱地倒在雪地里,哼了一声,用力喘了几口气,重又坐起。这时候,他前后都被兵刃架住,也不能再有什么动作。
就在这时候,觻得县廷四处都有了火光腾起,还有县廷值夜的吏员们临死的惨叫低低传过来。而在刘闯所居的后衙官舍中,他身边的仆佣大半也都被砍杀在雪地里,血水混合着落雪,搅合出一片片红泥,看着凄惨无比。
伊本老人腋下挟着那本羊皮纸教典,不在意地踩着这些尸首,站到了自己不久前还着意奉承的觻得县令面前。
刘闯看了一眼伊本老人,低低地骂道:“叛逆!”
旁边压制着他的教民顿时就要踹他一脚,却被伊本老人拦下了,这位大伊马尔淡淡地笑道:“成王败寇,不过如此而已。刘明庭你要向朝廷尽忠,我们也要奉行神谕,贯彻祖先的意志,闹到最后,始终还是要以刀剑代替舌头——我知道刘明庭的学问很好,所以也不卖弄啦。”
伊本老人说着,像是有些畏寒般地紧了紧身上褡袢,伸出一只手向着天上一挥:“刘明庭也不要说什么‘朝廷震怒,大军一到,玉石俱焚’的话来啦。朝廷正在内乱,管不到凉州来的,而且现在整个凉州,又不止黑水城一处有警。朝廷当初对付羌人,靠的是各个击破,不过这一次,就算马贤老将军活过来,也没有办法啦。”
老头子对着自己的俘虏侃侃而谈,身旁,马家老二捧着从刘闯官舍抄出来的一对玉羊讨好地给老头子过了目——正是不久前老头子拿来讨好刘闯的那一对。
伊本老人看也不看那对玉羊,摆了摆手道:“胡闹,这是我送给刘明庭的,怎么好再拿回来?”
他将这对玉羊接过,亲手连锦盒一道挂到刘闯脖子上:“汉家以玉比拟君子,刘明庭你虽然毛病不少,可这大节是没有问题的。这对玉羊,配得上刘明庭的品格!来啊,将刘明庭与两位小娘子带了下去,大势底定之后,血祭号令大军!”
有了他这声吩咐,顿时就有几个教民扑上来,来拖带拽地把刘闯押下去了。后宅那里,还依稀听得见刘闯两个妾侍在惨遭蹂躏之后,声音嘶哑、气空力尽的痛叫声。
刘闯面色乌青,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气得,然而他此刻能做的,也不过是咬紧了牙齿,绷住了面皮,用绝大的自制力让自己不要发出一声。
就在这个夏秋之交的深夜,历史在有心人们的拨弄下,依然保持了强大的惯性。凉州羌胡义从兵首领北宫伯玉反叛,凉州十郡,皆生乱象。
而张掖郡治黑水城,成了这场大规模叛乱中,第一个陷于血火之中的凉州重镇。
将来的情形,尚不知伊于胡底。
……
………
“将来的情形,将来再论!可是现在,这伏波将军庙本官接收了,一应祭器神主牌位,都给本官收起来!你们这几个照顾香火的都去烧热水,准备包扎的布条药物,不足的物资,只管问我家铃铛要,马伏波要是有意见,本官亲自去向他新息侯告罪!”
魏野金刀大马地在伏波将军庙正殿坐了,左右立着陆衍和司马铃,门口站班的是王超和乌宗元,连他这个正堂算上,差不多就是一个金童玉女、夜叉龟相的格局。再把伏波将军庙上改一个风调雨顺的横额,这差不多就能直接当成是龙王庙了——就是冒充龙王老爷这位,实在是有些不够稳重。
把庙祝老头子轰出去,魏野也压根不想和这些肉眼凡胎解释什么了——说他以望气术观见城外那道军气色急转赤,直临黑水城?
这在望气之术中,是最标准不过的暴兵突发之象。然而这么说了,他这个总指挥就直接转职成神棍——老实说,神棍这身份真没有总指挥好使。信神棍的人,永远都把指望寄托给神迹这类靠不住的东西,如果没有神迹来满足他们的妄想,这些家伙又会第一时间跑个精光。
几个庙祝被赶出去张罗,可却都偷偷拿眼偷瞧这魏从事——这是这位京官哪里不对劲儿了,怎么这么一副犯了痰气的模样?
魏野也根本顾不上他们,一叠声的命令就出来了:
“王超,这里是十块混元如意石,这里除了本官,就是你修习了混元如意法箓,这十块混元如意石就交你使用。记住,一旦有人夜间鼓噪生事,朝东城涌来,那就朝人群里砸,砸死了算你本事,砸不死就给我往死里打,多的本官也没有!”
“乌先生,你带着这二十五支点钢枪去接应铁山带去巡逻的人手,告诉他们不可恋战,战事不利,即可退守此地。好在今夜风雪正大,也不怕他们放火烧城,你只要小心对方有什么暗手就可!”
“阿衍,你埋伏暗处,留神观察这些羌兵队伍里有没有祭司经师一类人物,这些老神棍,打死了没有一个冤枉的!再有,留神县廷和郡廷的动向,谁变节谁投敌,替为师调查清楚了!”
命令分派至此,魏野一挥手:“去吧,我等诸位的好消息!”
291.第291章 ?朔雪寒(八)
呼喊声中,阿玛拉手中槊杆一抖,一个毒龙枪势直捅进守城郡兵的胸口,枪势去势不歇,直朝后贯入,把掉头欲跑的另一个郡兵也串在了枪杆上面!
有他带头,羌军们气势更盛,一发喊,就整个灌了进去!
深夜抢城,本来没有这样轻易,不管是哪一座城,入夜关城都是常识,除非有紧急军情,验看过兵符,才能深夜开城。然而阿玛拉只是在城门下叫了城,因为他是羌人,这黑水城上下又被任冲昊为首的一班别有用心的人物拿“羌汉一家”、“羌汉问题无小事”洗了脑,居然就这么容易地诈开了城门。
其实这也实在太好理解,这几十年来,打着羌汉一家的旗号,对羌胡、对教民,实在是太多的特事特办。而今夜的一个特事特办,也就给这座黑水城染上了重重的血色!一切的原则让位给了特事特办和羌汉一家,那就怪不得今天要酿成这样的苦果。
可是,这苦果从头到尾,都不要那些定下这荒唐混蛋的治羌策的大人先生们来咽!
一声声“阿胡拉玛兹达”的嚎叫,瞬间就震动了整个黑水城城门附近,风雪之中直上云霄!
二百多亡命的羌军冲进了黑水城,城门处那点微弱的抵抗瞬间就被粉碎,十几个守城的郡兵甚至连喊都不及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了刀下鬼。只是城门左近,商户、民宅养来看家护院的狗儿受到惊扰,顿时狂吠起来。
也许是这片土地终究太平了几十年的缘故,犬吠声里,有人睡眼惺忪地推开门想要看个究竟,然而他开门的瞬间,就只见劈面刀光一闪!
阿玛拉挥舞着手中大槊,大吼一声:“先零羌出来的兄弟都跟着我,去杀那些当官的,其他人,去城里放火,一个汉人都不要叫他们跑了!”
这种天气里,就算带着火油,也点不起大火来,但是制造混乱,从来就是攻城的不二法门。但在阿玛拉看来,这些混乱都是小事,关键是要把黑水城的汉官们一网打尽,才是这场暴乱的完美收官。
至于撞百姓家的门户,杀人、掠货,那都是细枝末节!
说是细枝末节,那是因为这些事情,都有另外的人来做。
二百多羌军,这数量算不得什么,就算是闹成兵变也是不成气候。但这个不成气候,那是就常理而论,事实上这场暴乱,岂止是这二百多羌军能挑起来的?
不要忘了,黑水城作为张掖郡治,生民万户,在西城居住的,不是羌人,就是教民!
大礼拜寺前,几个散班经师一脸神圣地立在人群前面,手上拿的不是拜火教那些厚厚的经书,而是雪亮锋利的马刀。他们高声念道:
“自由的人!农夫们,牧民们,猎人们,文士们,大臣们,国王们,为了唯一的主宰阿胡拉玛兹达,你们要听从查拉图斯特拉的教诲,唯命是从。那个时候,人们向贤者回答道:我们甘愿做您忠实的奴仆,驱逐那些贪邪的、拜鬼的、不洁的恶人。阿胡拉玛兹达,万物的主宰,光辉啊,请恩赐我们力量,战胜那些欺凌我们、侮辱我们、伤害我们的恶徒,阻止邪教徒伤害我的朋友们!阿胡拉玛兹达!”
大礼拜寺前,人越聚越多,都应着这几个经师的祷告,大声地呼喊:“阿胡拉玛兹达!”
开始,还仅仅是那些头上裹着白布或者带着小帽的男人们在高喊,紧接着那些全身包裹在裹尸布一样的黑罩布中的女人也加入了进来。每个人都是一脸虔诚的表情,大声地呼唤着祆教那位唯一的主宰的名字,脸上越发地狰狞和扭曲。
一个经师挥舞着马刀大叫道:“全黑水城的教民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最尊贵的大伊马尔伊本老爹,痛心于那些汉官对教民的压迫,已经向阿胡拉玛兹达,我们唯一的主宰求得了启示!主宰保佑我们,将一支勇敢的军队送到我们身边来保护我们!虔诚的人们,拿起你们的刀、你们的棍棒,去协助我们的军队,给那些不信主宰的汉人,那些侮辱神圣的汉官,降下神罚!这是圣战,是你们一生最大的荣誉!阿胡拉玛兹达!”
这一声声的鼓动中,就有侍祭拿着一把把马刀下去分送,每个领到马刀的教民,都激动得不能自已,大叫着那位唯一主宰的圣名。就是那些老得都快掉渣子的小老头、小老太太,实在分不到马刀的,也都去寻摸了一根棒槌,跟着嚎叫起来。
这样的情形,人类历史上不止一次地出现过,宗教的狂热加上有心人适当的鼓动可以让教徒产生多么大的力量!虽然这种力量完全没有建设性,但是这只怪兽的破坏力绝对不比成建制的军队要小。
这些狂热的教民,成事自然不足,但是将黑水城的情势糜烂,却绝对做得到。
这里面,纯正的羌人是不多了,不管是母族还是父族,都多的是汉民羌人混血的后代。更多的,还是贪着信奉祆教有便宜占,干脆不认了祖宗的汉人。但是此刻,他们哪里顾得上祖宗神灵留在他们血脉里的真正荣耀?心心念念的,就剩下了“阿胡拉玛兹达”!
带头的经师们也是意气风发,一指东城:“汉人屋子,通通要过火!人不分老幼,通通要过刀!章程就是这么个章程,谁下不了手,就是伪信士,瞒得过我们,瞒不过天上的神灵,瞒不过全知全能的阿胡拉玛兹达!是进天堂享福还是永落暗狱,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风雪更急,却掩盖不住这些教民激动的嚎叫:“屋子过火,人过刀!杀光汉人,分了他们的财货!阿胡拉玛兹达!”
张掖黑水城,张掖郡这凉州最大的产粮区,承平了不过二十年的老城,再度迎来了羌乱。只比起几十年前那一场场羌乱,这一次的羌乱,更加的疯狂,更加的没有底线!
292.第292章 ·朔雪寒(九)
军队,哪怕是羌军义从兵这样不算正规编制,还带着羌胡各部组织风格,也终究是一支军队。祆教的经师们煽动起来的那些疯狂教民,只适合将黑水城的那摊水搅得更浑,而真正要达成祆教叛乱的目的,还是得看阿玛拉带领的这批羌军。
起码,这些羌军都是阿玛拉使出来的,投军前就是先零羌各部的人马,他阿玛拉还号令得动他们。不像那些教民,哪怕是给这些祆教经师煽动起来之后,那行动起来也看着像是赶羊。就是谋划这场叛乱的伊本老人自己,除了利用教民们分散黑水城本来就已经不多的守备力量之外,也根本没指望他们派上别的用场。
将城门处不多的那点郡兵屠了个干净,阿玛拉身旁已经有得用的人牵过一匹战马来。披挂整齐的阿玛拉一翻身上了马,双腿一夹马肚子,扬声怪喝中都是说不出的志得意满。
他倒是没打算再遣人到黑水城城墙上,再把其他各门打开。羌军二百余人,他自先零羌自家本宗带出来的就是这么一百多人,是直插入黑水城郡廷县廷,将黑水城的汉官一网打尽的一口钢刀。至于剩下的事情,这黑水城中作乱而起的教民自然能发挥应有的作用,反而犯不着他去操心。
他身上披着的鱼鳞甲在火把映照下闪闪发亮,胯下的黑马不耐烦地喷着白气,身上的血腥气大老远都能冲得人一个跟头。黑水城中留守郡兵如何的不堪一击,阿玛拉方才已经见识过了,接下来的活计,也都一样轻轻易易的稳赚不赔!
街道两边,除了那些寒素之家的矮房小院,也多有本地豪门、各级官吏的府邸,这一刻都在他阿玛拉的脚下颤抖。
行得如此快意之事,也不枉世上走这一遭了!
风雪更大,呜呜地呼啸着,卷起鹅毛大的雪片遮住了人们的视线,像是不忍目视这座西凉名城接下来的命运。
……
………
不过十余骑的骑兵在黑水城的街道上疾驰,不用问,这些人都是从阿玛拉的羌军中分散出来的那些小部羌胡。
他们高声笑骂着,一面将燃烧的火箭和火把朝着两边房舍乱扔。
鸣镝窜响,火把隔着院墙丢进去,在窗户上、门板上撞出星星火光。老实说,就是今夜这样雪花飞舞的天气,这些火把说不定刚落定就被积雪压灭了去。然而这样的兵乱,也足以让二十多年未见过这样情形的人昏了头。
一处小小的房舍悄悄地开了门,一个矮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野兔一般猛地窜出。
也差不多是同时,好几户小门小户的人家也都有人吓昏了头,不辨好歹地就这么跑了出来!
眼见得有人自投罗网,这些眼睛已经红了的羌军怪叫一声,就有一个自恃马术高明的羌人将环首刀朝着这些人身上乱斫。这种军中所用的环首刀分量本来就重,刃也开得锋利,在马上一拖一划,就顿时在几个人身上开出老长的血口子!
血花飞溅中,这些羌军听着马蹄下传来的临死哀号,更是兴奋,哈哈笑着,大叫道:“汉狗都去死吧!”
这些吓糊涂的人里,也有不晓事连小女儿都拉了出来的。甫来惊变,那不过几岁大的女孩已经吓得懵了,顿时就坐在原地大哭起来。
可这个时候,这些吓到跑出来的人,哪里顾得上这么一个小女孩?人人都在惊叫,都在乱跑,都在把自己朝羌军的刀口下面送!
这些羌军中,有个半秃了头的货色,性情要比别人还阴狠些,将手中黄桦弓一张,就瞄准了这个小女孩。
开弓、上箭、拉弦,不过数息之间。
就在他一箭将发未发时候,斜过里猛地冲出一个少年,飞扑出来,将小女孩揽入怀里,就势在地上一滚。就在这一滚时候,箭已射到,正擦着少年的后背钉入地面,带出一条不深不浅的血口子。
一箭无功,这个羌兵怒骂了一声,一手掣出腰间的环首刀,一催胯下军马就朝着地上的少年扑了过来!
这少年就是曾在铁山那个小羊杂汤铺子中帮厨的小藿,他抱着怀中的小女孩还来不及站起就听得身后马蹄声已经逼近。相隔不过数十步,奔马之速转瞬可及,这时候就算要逃也已经来不及了——
小藿把眼睛闭起,将怀里的小女孩搂得更紧,喃喃道:“不要哭,不要出声……”
闭上眼睛的时刻,时间的流速好像变缓了,然而紧接着的就是一串爆响,连带着重物落地、战马惊嘶的声音!
不等他睁开眼睛,就有一个曾经朝夕相伴的声音响起:
“小藿!你小子快点走,去伏波将军庙!”
铁山一把将自己这个帮佣的小学徒扯起,连着他怀中的小女孩一道朝着后面一推。刚才他突入这里,一棍将马上那个羌兵横打下马,却是一下子将对方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就这片刻功夫,他身上已经挂上了三四根箭镞。要不是他身上已经换了魏野特地备下的战袄,不异于穿了一重上等的棉甲,只怕就要饮恨当场。
小藿脑子已经全木了,就照着师傅的吩咐,豁出全部的精力,朝着伏波将军庙方向发力狂奔。
紧跟着铁山的民壮不过十几人,这时候能跟得上铁山这样老军伍战斗意识的也只有寥寥数人,剩下的能站定了在原地挥舞长棍就算素质不错了。对面的羌军也看出来了,这支迎面挡住他们的小队伍,就全靠为首这个军汉撑起胆气,马军对步军的天然优势简直是一目了然!
一个高壮的羌兵呼啸一声,一夹马肚子,雪亮的环首刀斜斜朝着铁山就抹了过来!马上用刀,讲究的就是借助坐骑力量冲锋向前,快狠兼具,不容得对手有闪避的余地。
铁山对于骑兵的这些战法,也都是门清,身子一晃就要让过对方的时候,却听得身后破空声猛地响起!
293.第293章 ·朔雪寒(十)
破空声起,却是一道枪影贯空而至。
这杆长枪投射的速度比马上羌兵反射性躲闪的速度还快了好几倍,直直地就撞上了这个羌兵的胸口,立刻就破甲穿背而出!
这羌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这么活活地被一枪穿落下马,钉死在了街面上!
长街那头,一个驼着背的干瘦老儿定定地站着,幅巾介帻,一身皂色长衣,完全是一副掾吏打扮,偏偏肩上挎了一个樵夫背柴用的柴禾架。那柴禾架上却没有柴,全是磨砂浸油的枣木杆长枪,枪头四棱,寒光照雪,硬是透出一股子杀气。
这老儿不是别人,就是前任黑水河神府掌案功曹,如今在魏野身前听用的老龟精乌宗元了。
刚才那一记掷枪杀人的手段,实在是够霸道也够漂亮,一下子就震慑了全场,让这条长街上所有的人都一时忘记了接下来的动作!
乌宗元踱着步子,走到了铁山身前,和声道:“铁教头,我家主公果然料得没错,若是老头子不来接应,你就要一个人和这些蛮夷拼命到底了,是也不是?主公对如今情势,早有前知之明,自然也有部署因应。铁教头,带上这些汉子,快跟老头子走吧,主公的大计还要靠诸位协力襄助呢……”
他本来说话语速就慢,这大雪天气里又本能地犯些瞌睡,这些话说起来就更加地慢声细气了。
就在乌老翁有些嘴碎地絮絮叨叨时候,余下的几个羌兵对望一眼,同时张弓搭箭,就朝着乌老翁射来!
耳听得箭声破空,乌宗元不顾铁山面上生变,摆了摆手,依旧背对着这几个羌兵。那些箭镞直射乌老翁的后背,却如中败革,扑扑几声,全落在了地上。
这老龟精叹了一口气,方才道:“铁教头,看来不将这些个宵小之辈打发干净,想来你也是不安心的。也罢,老头子就助你铁教头一臂之力,只是如此一来,难免有以大欺小的嫌疑,很不衬老头子的身份了。”
这话说得铁山似懂非懂,魏野要是在这,说不定就要沉痛点头:一个修炼年久的老龟精,专门对付这么几个散兵游勇,那确实……太欺负人了。
说话间,乌宗元将身一转,和和气气地对着余下这些个羌军一笑。这笑容说不尽的和蔼可亲,但是却惊得那些比人灵敏得多的军马,唏律律地惊嘶人立!
就算不懂得马儿为什么突然受惊,但是乌老翁口中的话语,却仍然让这些羌军心中不由得一紧:
“铁教头,咱们动作要快,不可误了主公的正事!”
……
………
“正事?什么叫正事?”魏野负着手,看着面前这个老庙祝,高声道:“家国大事,在内为祀,在外为戎。若是这黑水城都被叛军攻陷了,还要这伏波将军庙作甚?马伏波一生戎马,扫平羌患,若是今日眼看着这些羌军作乱,他英灵未远,也不会有脸皮享受这一方血食享祭!”
说罢,仙术士将手一挥:“铃铛!这庙中库存的布匹食物你清点出来没有?别的好说,用来消毒的盐巴和包扎用的洁净布匹不能少了!若是这些庙祝还敢阻挠,我许你拿他们存的铜钱银饼先填填肚子!”
伏波将军庙中传来了司马铃的轻笑声:“叔叔,这里不但存的有布匹粮食,盔甲也有好几副呢,倒是银钱不太多,你要不要进来看看,这里还有个黄帛牌位——”
“牌位?”魏野顿了顿,摇头道:“我不管那是轩辕黄帝还是中黄太一的牌位,回头再来叙这里头的亲疏远近,这里就交给你盯着了,我去看看前面街垒布置好没有!”
魏野说罢,一转身就出了庙门。
那老庙祝本来一直在魏野背后又哭又喊:“魏公,魏公,这都是庙产,挪用了是要惹得神灵降罪的!”
然而魏野那最后一句意有所指的话,却让这老庙祝微微怔了怔,突然就安静下来了。
这伏波将军庙里的背景本来就有些复杂,魏野猜着了一二却也不去戳破它。只要不妨碍他后面的动作,别说是能扯上些渊源和香火情分的中黄太一的牌位了,就算那牌位上是释迦摩尼,魏野都情愿捏着鼻子认了。
仙术士立在街头,东城这条大街两边连着黑水城汉民最大的几个坊区,这地方上的里正也都被魏野一个个叫出来,用他那方兵曹从事印强逼着他们出人工、出材料,勉强在街两头筑起街垒来。
好在魏野还有个官面上的身份,才算是能逼得这些里正催促各家各户动起来。也别管是不是过路的外地官,这年头官民之间身份悬殊,若魏野只是外地路过的白衣士子一个,只怕光要动员这些人出来自卫,都要花费无穷的口舌。
眼看着街垒粗粗有了个模样,魏野展开竹简式终端,调出了黑水城的三维投影,沉默地注视不语。
只论羌兵的话,二百多羌兵整个组织起来也不过是一场微型的兵变。就算他魏从事不计较战损,亲冒矢石自己上场。几轮冲杀下来,只要自己没受重伤,也足够杀得对方落胆。
然而这些羌兵只能说是这场暴乱中的攻坚力量,比起他们来,这黑水城中几乎占到了半数的教民,才是真正的祸乱之源!虽然这帮子教民的成色,魏野是再清楚也不过,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战五渣,但是这些战五渣,却足够能把整个黑水城搅到处处起火生烟,让他魏大从事顾此失彼,再难以周全。
说到底,还是魏野身边能调动的人手太少,就算召回了铁山和他训练出来的那些民壮,能守好东城这片腹心地区就算不错。其他的地方,就算魏野想伸手都抽不出身去!
但是这场乱事里,除了羌兵和教民,还有祆教的祭司经师们在充当幕后黑手。这后面,还有没有别的变数?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真真正正地破此闷局?就算是魏野,此刻也有束手无策之感!
294.第294章 ·待晓(一)
魏野一手握着竹简式终端,一手托住下巴,轻轻地扯着他短短的胡子,下巴颏上传来的轻微刺痛感,让他注意力算是集中了一点。
松开手,魏野也是低低一笑。
郡廷和县廷是黑水城的中枢,但是这场暴乱,却完全因为那些大人先生们自己作死,魏野压根不想去管他们死不死,只要还留着几个够资格署名奏事的货色就算足够。至于刘闯,总算受了他这些时日的关照,保着这志大才疏的觻得县令别在乱军中丢了性命就算顶天了。
至于那些本地的豪门,他们是要自己站出来保护他们的府邸,还是端着羊酒去给羌兵们劳军,或者干脆就也拿白布把头缠上,满嘴呜央呜央地喊着“阿胡拉玛兹达”,那就全随他们好啦。
这场变乱,魏野本来也没准备当什么万家生佛的活菩萨来着。
要保下的,也就只有这城中的汉民而已。
在旁人眼里,他握着一卷无字的竹简出神,可四周忙着扛活的人却不能不警惕起来。这时候,西城那边喧嚷闹动的声音,已经渐渐地漫了过来,老成些的人听着这些响动,都忍不住地褪去了脸上血色!
这些教民,是真的造反了啊。
这些年来,凉州地方对教民的优待,对羌胡的忍让,已经几乎到了至矣尽矣、蔑以加矣的地步。甚至羌人生育,也有些当官的翻出古书上的旧例,给补贴、给酒肉。可是当初越国奖励生育,丈夫赐之豚,女子赐之犬,那是因为越国战败之后为了对付吴国!羌胡这样旋叛旋降的族群,反而要官府去扮演勾践的角色,这不得不说是下贱得很了。
不知道有多少羌胡人家,生的崽子一窝一窝的,全凭着官府的补贴养着。然而这些补贴才下去,祆教的经师就上门了,一面鼓励着这些人家多生,一面指着官府送来的补贴说:“这全凭了主宰的恩赐!”
至于纳税、服役,也都是减免了再减免,稍有不对,那些半是族中长老、半是祆教头目的老家伙,就要跑进衙门里拍桌打碗:“官逼民反,小心再激起羌乱!”
这样的威胁,反而让地方官很能软和下来,虚心改过之,认真对待之,总之,羌胡的事情没有小事么!
赂以财物,邀买不到这些羌胡种的人心不说,只让人不平:汉人辛辛苦苦地劳作,一个成年丁口,一辈子有一半还多的日子都在为了朝廷,为了凉州诸公在纳税、纳捐、服役。结果,还不如会哭会闹的羌胡有奶吃!
和羌胡部族争地、争水源,官府只会先掂量两边的势力大小,掂量的结果只能是重重处罚汉人。这样的不公正环境下,已经渐渐形成了那些弱势的汉人小家族都开始有了托庇到祆教当中去的意向。
凉州本地原本胡风就重,这个口子一开,渐渐地就变得越加地有了整体羌胡化的趋势。羌胡各部要借着祆教组织起来,而汉人胡化、变成教民,也成了一个新趋势。
在有着漫长历史眼光的星界冒险者看来,凉州的这些满口“羌汉和谐”的官僚,也几乎和那个号称半殖民地的煌煌大清的买办官僚们差不多了。
可在本地汉民眼里,可依靠的,能指望的,要么是本地的豪强,要么就是这百多年里从来不见得有多靠得住的官府。
魏野这个兵曹从事,虽然是初来乍到,也谈不上本地该管的地方官,但是名声起码比黑水城里的衮衮诸公要好上那么一星半点。此刻,虽然他强逼着大家在这里堆街垒,还就近征用了好些路边棚子和拉货的大车,但没一个人敢说他的不是,几个里正也都一脸敬重地偷眼打量着,偷偷伸大拇哥。
毕竟今夜,就是这位没兵没勇的魏从事肯揽事,先来带了这个头,总算让大家不至于稀里糊涂梦里做了鬼!这种时候,谁也不知道将来如何,能有这么一个官面人物站出来安抚人心,大家也就不去想那么多,先听着官府指挥好啦。
这时候魏从事将手中竹简一卷,已经走了过来,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面令旗,就朝着几个里长一指:“今夜是个要紧时候,别拿各自的性命不当个玩意!告诉四下的住户,各自谨守家门,今夜这天气不怕他们放火烧城,只要不跑出来送死,就能保全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这话也的确没有说错,所谓骚乱暴动,人为纵火永远是最有效的办法。不要说刀剑枪戟这些冷兵器,就是暴徒们人手一把燧发枪,那破坏的效率只怕也没有挨家挨户泼油点火来得大。
几个里正都是点头哈腰的,面前这位的地位可和他们相去天渊,听着魏野的吩咐就忙陪着笑脸。这几个里正里年纪最老的一个还指了指那已经很有了点样子的街垒:“魏从事,一切都依着您的吩咐,只是我们这些人实在是没正经上过阵,这个……”
魏野一摆手:“今夜我也不指着你们来杀贼,一会接应了义社民壮,你们该回家回家,本官不留你们,记得多拿几块石头堵上门!”
这几个里正被他说破心思,一时间都有些讪讪的。魏野却也不看他们,虽然在大汉,只要是成年民壮就多少服过些时日的兵役,但是军中的武卒和辅兵间的差异绝对比皮蛋和茶叶蛋间的区别还大很多。真要鼓动起这些民壮身上的那点血勇,然后再在正面冲锋下全线崩溃,这样的局面就是孙武再世都回天乏术,倒不如一早就别打这种主意的好。
将这些里正赶开了去,魏野握着早已化去了水神符印的水府行波旗,轻轻地嘀咕了一声:“练兵才几日,用兵就这时,这要是正常情况,我也就只剩下弃城逃亡和与城同殉两个选项。不过不要紧,仙术这门学问,钻研的就是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他的嘀咕声里,水府行波旗上隐隐泛出了一丝灼灼的火光。
295.第295章 ·待晓(二)
在郡廷的公事房里,大汉在张掖郡的大部分官佐都是一副惶惶不知前路的气氛。
羌军叛乱,杀进郡廷,没费什么力气就控制了这里的大部分人。此刻,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仍然挥之不去,哪怕是这些郡廷中自诩的亲羌派们,也稍稍有点不那么镇定了。
虽然从常理上讲,他们的安全自然有这些羌军来保证。伊本老人透过任冲昊传达的意思,也无非是魏野这个真官场毒瘤和刘闯这个郡廷的代理长官,办事实在太过混蛋,今日的叛乱,也不过是羌民们讨个说法就罢休而已。
然而此刻,这场面是真的动了手,流了血,出了人命,就算是这些起码有个三百石往上官秩的的大人先生,也不免开始惴惴起来。
任冲昊是一早地摇头摆尾去见伊本老人了,留下他们在这里默坐,却是越坐越感到冥冥中似有什么的征兆,越坐越不安。几个为首的功曹、法曹对看一眼,都是满满的愁眉苦脸,好多人连手边的热浆子都不去碰,坐在那就是唉声叹气。
这一群冠带辉煌的大人先生枯坐良久,也不知是谁就起了话头:
“……这乱事一起,后面的事情就越发地难预料啦。只希望刘闯和魏野,这两个罪魁祸首不要轻易死了,有他们在,日后就总有人来替今晚的乱事顶缸!”
有这人起头,这些自诩颇通羌事的人物就纷纷打开了话匣子,法曹掾先点头:“今后的法子,看来还是要将羌胡教民仔细地安抚起来,免得再出这样的乱子。尤其是不能跟魏野这遭瘟的京官一般,寻个小错处就要兴大狱!这羌民的案子是那么好结案的么?”
“好嘛,为了争权夺利,这些外地来上任的官员就是这么不知深浅,操切!幸好只是羌军哗变,要真是引出大乱,像当年那样闹得全凉州处处烽烟,他们这两个罪魁就该满门抄斩!不,该诛他们十族!”
“这位老兄,我不大精于刑名,请问诛十族是个什么律例?”
“总之这些羌军,还是要稳住他们啊!杀些汉民,抢些财货,大家就权当是没看见,罪名都是那两个厌物来背。但是不能让他们真地举起了叛旗!要真是到了那一步,从段太守到大家,只怕事后追究起来,免官都是轻的!”
这些大小官佐正悻悻然地说到此处,公事房的门却突然被风吹开,案上几盏微弱的烛火被寒风一扑,顿时就熄灭了去。公事房里失去了唯一的光源,顿时就黑沉一片,然而透过门洞,却依稀能看见郡廷之外,火光透过风雪映照上了天际。
一室的人们望着那些火光,沉默无语。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闷闷地道:“诸位都且歇一歇吧,今夜这乱子,只怕不会小了。明个白天,才是大家要操劳起来的时候哪……”
四周响起一片没精打采的赞同之声,这才发觉门洞大开这些时候,寒气都吹得各人身上有些起粟了。有人刚要站起身去掩门,却发现伊本老人一手挟着羊皮教典,一手举着一盏在风中火苗都不动不摇的长柄陶灯,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一室的大汉官佐们。
这些亲羌派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着郡廷中各处都传来了弓矢窜响和刀剑挥砍的声音!
仿佛一瞬间,整个郡廷内部都被垂死的惨叫声充塞得满满当当,这些哗变的羌军居然真的想要杀官造反!
箭矢拨动弓弦的声音四下传来,郡廷中早已被控制住的小吏、仆从、护军,在这样狭窄的空间中根本无法走避,转眼之间已是血流成河——好多人死的时候,都是一头雾水,不是说好了羌军就算哗变,也会护卫郡廷安全,只找县令和某个兵曹从事的麻烦?不是说事后还要靠着郡廷中的大人先生们来收尾,怎么一转眼说话就不算数了?
这些公事房中的官佐掾吏,都是认得伊本老人的,当下就有人站了起来,戟指这老头子:“大伊马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伊本老人还是那一脸庄严的模样,他甚至还温和地朝着这群大汉官员们笑了笑:“外面的情形稍微有了些变化,那位兵曹从事果然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也很通兵法!他甚至派人歼灭了我们一支小队呢……现在,我们需要贵官们襄助,不然的话,今夜的战损对我们就太大啦。”
他说话客气,公事房中的人们也就缓了一口气,算是默认了这个说辞——虽然羌军们已经在郡廷里四下大开杀戒,但是好歹没有杀到他们头上!那么和这些信教的羌胡再深入合作一步,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这时候,就有人微微松了一口气:“大伊马尔,你要我们协力,这也不是不能考虑的事情。何苦让他们整这么一出,须知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伊本老人笑着点点头,应道:“贵官们说得很是!但是如今事态紧急,诸位贵官还是快些行动起来为妙。”
一听得是这些奉教的羌胡有求于他们,便有人开始抖机灵:“虽然与那姓魏的没什么交情,然而今夜这场乱事,也确实该早些收场为好!想来官做到六百石上,也不是不知进退之人,劝他早些认命,也能少死一些人!”
当下还有的就自告奋勇地出来了:“这事赶早不赶晚,他早些降了也罢!老天,我心肠软,今夜是再看不得死人了!”
听着这些人的表态,伊本老人脸上的神色还是淡淡的。却不知为何,这老头子面上多了那么一股子嘲讽味道,倒像极了魏野那张招牌式的笑脸:“这事要麻烦诸位上些心,我在这里,先谢过啦。”
说罢,伊本老人却是猛地高喝出声:“来啊,把这些汉官都给我拿下,不要放走了一个!”
一声高喝下,这些冠带堂皇的人物还没有明白出了什么事,就有一群如狼似虎的羌兵冲了进来!这些在郡廷各处大开杀戒的羌兵,身上溅的血迹都还没干,远远地就能冲得人一个大跟头!在这群虎狼一般的羌兵面前,这些郡廷佐官都吓得浑身抖如筛糠,一个年纪最大的官儿,也不知是功曹还是仓曹,被这场面一惊,咯吱一声就背过了气儿去!
这些往日里喊着“羌汉一家”喊得最为响亮的人物,此刻却是一点能耐都使不出来了。有个自恃年轻力壮些的,还妄想挣扎,猛地窜出公事房,却给随后赶上的两个羌兵一脚踢翻,紧跟着就是一顿暴捶!
也不知是这些羌兵是不是都得了伊本老人的教,倒是没对着这帮子大人先生下死手,只让这看不清形势的官儿脸上开个染坊就算数。
伊本老人看也不看这群汉官的模样,就这么一挥手:“这些汉朝官吏,有一个算一个,都押到大礼拜寺去!”
他发号施令,那些羌兵也都应声,连拖带拽地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就把这群汉官一个个拖出了公事房。好多人被拖出去的时候,还是一脸的迷茫——
不是说好了大家合作的么,怎么到中途,就这么变卦了呢?
等到最后一人也都被拖远了去,伊本老人方才回过头,朝着公事房侧门的阴影处一笑:“出来吧,这时候没人看得见你!”
任冲昊青白着一张脸,尴尬地冲着伊本老人笑笑,就这么低着头,不敢把目光朝远了看。就是站在伊本老人身边,也像是站在了什么吃人的妖怪身边一样——
他这种只懂得投机的小人,遇到了真正的变乱,往日夸夸其谈装出来的模样就全露了底。就凭他那干瘪的脑子,也很难体会到今夜的叛乱究竟是如何的惨烈,只不过凭着一点尚未完全退化的生物本能,察觉到伊本老人今天的气息不对劲。
伊本老人也懒得和这个小人浪费口舌,就那么随意地扫了他一眼,挥了挥手:“除了这些人,黑水城里还有那些官员?后面的仪式,没有这些官员瞻礼可是不成!”
随着他的话,他手中高举的陶灯上火焰顿时腾高,一头火鸦就这么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火祭可要快着点了!那个道士京官手下,能手还真不少!而且我查探的结果,两边被打死的羌人,身上都带着一股水府的味道,水火相克,光凭我们兄弟几个,可是应付不来!”
伊本老人轻轻地笑了笑,将手中的陶灯随便一丢,竖起了一根手指摇了摇:“那确实是一位不能小看的术者啊,然而他再如何强大,终究还是一个凡人。凡人的力量,在神灵——哪怕只是不完整的神灵面前,都不过是一些不自量力的蚂蚁,不是吗?”
说毕,他一转头,看着任冲昊催促道:“将郡廷诸位贵官送到大礼拜寺之后,就要将其他有官秩的人也送去,所以麻烦五官掾的动作要快一些了。”
任冲昊没有说话,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跟在伊本老人身后,看起来不像是人,倒像是被符咒操纵的僵尸。
296.第296章 ·待晓(三)
西城连着东城的那一条大道上,已经处处都立满了教民。这条道是这些年重新又修整过的,容得下几辆马车并辔而跑,然而就是这么一条轩敞大路,这时候只见得着人挤着人,人挨着人。无论男女,不分老幼,手中都提着家什——
捣衣服的棒槌、半干不干的劈柴,这算是最常见,偶尔有几个厨子、伙夫拎出把剁肉的钝刀,那就能算是神兵利器了。还有些人挎着篮子,里头装满了沉甸甸的石块,这就算是准备稳妥,总比那些抱着根笤帚的人强。
这样的大雪天里,仿佛呵一口气都能冻上,每个人身上都落了不知多少雪花。这样的天气,正常人裹着被子靠着火炉还嫌不足,绝没有跑出来受冻的道理,但这些教民眼里热腾腾地都燃着火,简直不用人点就能自己着起来!
东城和西城交接之处,多是些前店后宅的铺面,这些铺面有挂着祆教标记的,也有正经汉民的产业,这时候就首当其冲地遭了殃。
一个个头裹白布的经师,粗粗疏疏地将这些教民组织起来,却是越弄人越乱。到后来,他们也不管什么组织不组织了,一个个提着满桶不知道香的臭的黑水,只管挨家挨户地抹一道:“这都是不信正道的,活该要下了黑狱,砸他们的门,杀进去!”
这样大雪天里,火把都不大顶事,火光时明时暗的,也分不出那些经师做的什么记号。从一开始,这些被煽动起来的教民就已经进入了一种全然的疯狂中,哪里还在乎什么记号不记号,只是朝前涌,挨家挨户地砸门。
夜色里,只有一声声的惨叫响起来,开始还只是汉民的铺子,然而很快地,事情就全然变了味。一声声哭喊中,一些声音听起来简直再讽刺也不过:
“别砸!别砸!我们家也是奉了教的,教里大功小功的捐献,四时八节的礼拜,从来没有断过!”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我们主翁是正经西域来的客商,这铺面里的人归信可比你们要早!”
这样的叫喊,丝毫不能够把他们从那些教友的手里解脱出来,反而有人上来就赏了那些大叫的人一个脆的:“奉教?奉教为什么不赶紧的出来听伊马尔指派,反而在铺面里躲着?”
这还算是客气的,更多的人干脆就是抄起家什一顿臭揍:“你说你奉教!奉教!你们这个铺面就不是吃好草料的!谁不知道你们这些买卖人和那些汉官凑得最近!砸,这些东西都砸了!”
一开始还只是砸东西,间或有些人顺手趁点顺手的货物,然而很快地,砸和抢就不能满足后面跟上来的人了。尤其是那些来得晚了些,只找得到一地破烂的人,那种恼火、那种狂躁,在人群中骤然扩大,也不知道是谁高喝了一声:“打死这些入娘的汉人!”
这句话仿佛是一句魔咒,顿时整条道上都更加骚动起来。随即又有人大叫道:“有汉人想跑!”
随着这声吼,一驾已经上了街的马车就已经被教民们团团围了起来,赶车的把式来不及反抗就被拖下了车去。车厢门更是一砸就开,里面一个面团团的商人刚喊了半声:“饶命……”就被拖进了人群,石块、棒槌雨点一样地打下去,里面还有几个全身裹在黑布里的老婆子,抡着擀面杖,打得卖力!
这种时候,祆教经师们就是想指挥,也是指挥不动了,只能由着这场变乱自己扩散开。他们所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也不过是在人群里大声地怪叫,好将这些狂热的教民身上的血更沸腾一些!
那点借着宗教名义而来的秩序荡然无存,接下来的事情就全在预想中了。几个经师挤不到跟前,但是却能看见那些教民扎堆地抡着棍子和笤帚的地方,正有血缓缓地从他们脚下的土地上渗出来。
而在四周,到处都是女人和小孩的哭叫,是男人绝望的呐喊,那些临街的铺面,已经开始起火冒烟!
是的,这一晚雪下得是大,可闯进屋子里点火却一点也不受风雪的妨碍。
被点着了火的铺面,浓烟滚滚而出,就是今夜的风雪,也不能让这道道的烟柱散开一些。
道路两边,到处都是教民疯狂的喊叫,还有那不多的汉民哭喊逃难的声音:“羌人又造反啦!”
人人在跑,人人在追,地上时不时地就倒下一个人,是死是活也根本没有人在意,跑的追的,二话不说就踩了过去。这一刻的黑水城,仿佛就真正变成了地狱!
这个时候,蛤蟆王超身上裹了件大红的袈裟,腰里鼓鼓囊囊的全盛着魏野草草炼成的混元如意石,就在西城方向跑出来的难民中艰难朝前挤着。
这时候的道上到处都是没头苍蝇一样的人群在乱跑乱撞,大雪夜里根本分不出男女老幼,就只能看见在恐惧和绝望中奔跑、碰撞的人影子。
也亏是这蛤蟆和尚身上那件大红袈裟是缴获了那胖头鱼精的护身赤甲变化来的,吸力化劲效果远胜寻常盔甲,更有一股水中鱼身般的滑腻效果,才让他不至于在这人潮中沒了顶。
他也顾不上别的,就是张着嘴大喊:“兵曹从事魏公在东城已经设防,要活命的就去伏波将军庙!”
对于魏野这个外地官,黑水城本地的汉民并没有什么直观的认识,顶多是知道这位路过的京官和本地的祆教很不对付。可是在这暴乱初起的时候,却有人带来这么一个消息,不啻于快溺死的人手里摸到了一节浮木——还不像稻草那么靠不住!
逃难的人群中顿时就传出一声声的呼应:“去东城!去东城!求魏从事活我们!”
有了这个方向,已经惊乱的人群似乎也稍微有了点秩序。这蛤蟆和尚掂了掂手中的混元如意石,嗅着空气中弥散的血腥味,也不由得微微叹息:“就是在槐里县做妖怪吃人时候,和尚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得了,既然奉着主公的钧旨,佛爷我就出手掩护你们一把——”
他一扬手,一块混元如意石就朝着那后面冲上来的教民队伍砸了下去!
297.第297章 ·待晓(四)
魏野粗粗炼就的这些混元如意石,刚抛出来时,不过碗口大小,在这雪夜中根本看不出个形状来。然而一离开了王超的手,再被法力一催,混元如意石顿时就如同吹气球一般急速地膨大!
这骤然变大的大石块发出虎虎风声,听上去就像是一驾失控的大车在空中跑动。有些教民听见了这动静,不明所以地抬起了头,还没想明白半空落下的究竟是个什么物件。
也容不得这些已经红了眼的暴徒想明白,就是轰隆一声巨响!山崩也似的声音里,刚才还密集成群的教民堆,顿时就矮了一片下去。混元如意石落处,血肉如泥浆般地喷溅出来,就近给这些教民洗了一个犹带人类血液温度的脸。
这血肉横飞的景象里,不少刚才还兴奋地乱叫“阿胡拉玛兹达”的教民,就随着这一声轰然巨响,不由自主地夹紧了鸟嘴。站得近些的教民,下意识地伸出手摸摸脸上的血渍,然后就吓得一片片地鬼叫!
就是那些拼命奔逃的汉民,隐隐见着了这个场面,也都差不多在这不合常理的画面中傻张着嘴站着了,忘记了下面该做什么。
还是王超这石蟾精嗓门大,当下就吆喝开了:“诸位,还愣着干什么!朝东城跑啊!这些吃教饭的,我来挡着了!”
他一声高喝,这些已经吓得脑子都不怎么灵活的汉民就是一声喊:“谢魏公的大恩!”
至于那些亲眼见着王超抛出的一块小石子,却变成了一人多高巨石的人,也不想去追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今夜的事情太多,太急,也太奇,好多人现在犹然像是在噩梦里一样!
一石溅起满地血泥,反倒让那些在人群中鼓噪的经师警醒了起来,一个孤拐脸的经师紧紧咬了咬后槽牙,随即一跺脚:“这是汉地的法器!果不其然,那姓魏的麾下果然有汉地的方士出力!来几个人,护着我去见大伊马尔,这天底下,可不是只有他一家懂得法术!”
这经师一面咬牙切齿,一面地带了几个亲信人去向伊本老人报信了——没有法子,这些教民虽然被一记混元如意石暂时吓住了,但是人已经受他们鼓噪而起,只要没有彻底落胆之前,只会朝更疯癫狂热的方向发展。保不齐这些教民红了眼睛,连他这个祆教的经师,在这昏沉沉的夜色里万一说不清楚,那被这些疯了心的教民砍了也是白饶。
……
………
而在这群教民的当面,王超虽然用一记混元如意石吓阻了前面的人,然而这样能见度不怎么高的雪夜里,就算是前头的人被吓得暂时不敢上前,后面的人却是一**地鼓噪了上来。魏野给他的混元如意石就这么几颗,真扔完了,这蛤蟆和尚就该凭着自家的天赋神通去硬对着这一**的教民了。
这种稳赔不赚的生意,怎么能让他这样习惯了吃十方的蛤蟆和尚甘心去做?何况魏野给他那些一次性的混元如意石,这石蟾精还想昧下几块留作私房的。
他就这么背着手,猛地朝前迈出一步,骇得离他最近的那些教民忍不住地朝后退了一步。要不是后面还有几个经师压着阵脚,还不住地高呼着“阿胡拉玛兹达”,总算是没有让这士气完全散掉。
蛤蟆王超的望气之术虽然没有他那个不怎么靠谱的主公那般精通,也还看得出来,这些经师的身上也是微微带着些异样气息的。这高呼祆教主神的名讳,也并非是无的放矢,似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就这么不断地对四周的教民潜移默化,彼此呼应。
要是魏野在此,就看得出来,这些经师高喊“阿胡拉玛兹达”,喊得脸红脖子粗,嗓子都快喊坏了去,却不止给教民们鼓动打气那么简单。这些经师的口号声中,隐隐接引着些微异种神力,正不断地给这些教民施加以祝福,让他们的精神越加疯狂迷乱。
这种给信徒祝福,鼓动信徒情绪的神术,差不多是多元宇宙中大多数牧师的基础能力,自然都是从那些神力存在那里得来的。这种基础神术也最容易进阶,不论是臭名昭著的邪神还是道貌岸然的正神,大都会使用这种基础神术的进阶版本,也就是以“神圣战争”为幌子的圣战咒文,将它们的全部信徒转化成宗教狂热晚期的狂战士。
蛤蟆王超对这些冷门知识没什么了解,他只是嘿嘿一笑,又立着不动了。他不动作,那些顶在最前面的教民顿时又有些犹疑,尤其是这石蟾精一身大红袈裟,满脸仿佛菩提树下顿悟后的大阿罗汉神情,那种胸有成竹的模样,不得不叫这些教民心中打了一个突。
他身后,那些侥幸从他手中保住一条命的汉民,都没命般地拼死朝着东城伏波将军庙方向跑。这逃出生天之路,还多亏了有蛤蟆王超在后面阻了那些教民一阻。
王超一脸满不在乎地看了看面前这些教民,又听着身后奔跑的汉民脚步声已经远去。他方才学着魏野的作派低笑一声,满脸鄙夷地看了面前这些教民一眼,随后转过身,以一种庄严而不失威仪的脚步缓缓离开。
看这石蟾精迈步的样子,还真有些佛门龙象的气度,然而这缓缓的步子却是越迈越大,最后这步子迈得频率也是越来越快。
虽然起初那些教民还忌惮这秃头的矮胖子手中能发大石砸人,可看着他这渐渐拉开距离的背影,哪还能不明白?就算被一声声的“阿胡拉玛兹达”弄得血冲脑门,可这些教民谁也不是傻子,当下就明白过来了。
也不知是谁首先怒喝了一声:“别放他们跑了!”顿时在教民当中爆出一串的怒吼,人人都高喊着祆教那位主神的名号,向着王超退却的方向猛追了下去!
他们却不曾料到,某个石蟾精一面跑,一面暗暗盘算道:“人都道是以和为贵,果然不假,多吓吓教民,少开些杀戒,果然能给我多攒些私房。只可惜主公也是个悭吝的,这些混元如意石终究不能算是正经法器呢……”
298.第298章 ·待晓(五)
伏波将军庙前,魏野独自提剑伫立。
原本的历史上,一盘散沙般的羌人各部连同凉州豪族的叛乱,一者是凉州地方派系与洛阳中枢离心离德,二者是太平道在凉州鼓噪生变。
而如今的太平道已经将触手伸进了大汉中枢,一时半会绝不会贸贸然草率起事。而凉州地方派系固然对中枢多有怨望,西凉、关中两边的世家大族更是彼此看不顺眼,但这些情绪都像是隐没在水底的暗礁,等闲不会露出头来。
但是现在仙术士踏入的,是一段已经失控的历史。各种各样本不该属于这个时空的力量,都在魏野面前露出了隐隐绰绰的影子。今夜的叛乱中,某些人、某些鬼神,都已经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示着他们的力量。
原本,魏野不过是客寓黑水城,以待那攸关他道途成败的天机到来。
然而在这凉州,似有人布下这么一个严丝合缝的局,就这么将他越来越深地牵入进来。
今夜这一战,便是他回应那些不知道藏在哪个阴沟旮旯里的牛鬼蛇神的挑战书。
也是真正的入局之战。
魏野握着桃千金,轻声笑了一声:“英雄回首即神仙……看来老天也嫌弃我这个英雄的成色不足,所以打算再送我一场风云暴雨,来验一验我的成色?这太平散淡的游宦日子,看来日后是没有指望啦。”
就在他摇头摆尾地吟哦之际,长街那头已经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魏野目力所见,正看见一个羌军骑兵满面惊惶地催着胯下军马,朝着这里没头没脑乱奔。
不过几息之间,这一人一马就到了魏野催促左近里正和民壮急就章修成的街垒前面。那马来不及收住蹄子,索性就这么猛地朝前一跃,竟是跳过了街垒!
魏野面色不变,左臂一抬,就要祭起藏在袖中的六甲箭,然而差不多就在同时,一杆点钢枪猛地从后面追了上来,直贯入这名羌军的后心。
这个羌军惨号一声,随即翻身落马,蜷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长街转角处,正见着十余骑人马向着此处赶来,为首的老儿幅巾介帻,全作文吏打扮,不是老龟精乌宗元还有那个?
这老龟精身旁,有人一身战袄,不曾顶盔掼甲,却握着一杆大枪,右臂带着一处伤,正是被乌宗元接应归来的铁山。
铁山远远地望见魏野,顿时就翻身下马,大步地赶了上来,迎着仙术士当面,就是一个大礼下去:“铁山见过主公!”
魏野被他这一手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一步把他给捞了起来:“铁兄,你我相交一场,你这是做什么!”
这长大汉子下盘也够沉,魏野一捞之下也没把他捞起来,铁山看着魏野,这军中的礼节还是一丝不苟:“主公,这一城百姓的性命,全凭主公来搭救了!”
随着他这句话,身后紧跟上来的那一队民壮也都跳下马,翻身一个大礼:“主公!”
魏野看着这些义社中挑选出来的棒小伙子,虽然人人身上都带了点伤,可是这一身高密度的防刺服质地的战袄,却是确保了没有什么致命伤。
仙术士点了点头,向着铁山道:“铁兄,先带着兄弟们站起来。本官这里没那么多破烂规矩!”
说着,他一转头,向着乌宗元道:“乌老,这伏波将军庙乃是本官今夜的平叛行辕,就交给你守护。”
乌宗元点了点头,抱拳道:“主公有吩咐,乌某敢不从命?”
魏野点了点头,再转过头对铁山道:“铁兄,你和兄弟们,既然奉本官为主,那么接下来便要听本官的号令!”
说着,他将袖子一抖,抽出一卷多日不用的太平贴,朝着铁山面前一递:“本官的第一个命令,兄弟们立刻包扎好伤口,然后跟着本官去平乱!”
不待铁山拒绝,魏野顺手一拉铁山的胳膊,露出他上臂深约半寸的新伤,二话不说地就给他裹了上去。
解衣推食,从来是军将笼络军心的传统戏码,然而不论是谁都吃这一套糖衣炮弹。铁山还待推辞,魏野已经抢先打断了他:“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我们现在只能求快!就这一会功夫,天知道局面已经败坏到什么程度!铁兄,咱们现在可是没有礼让谦恭的功夫了啊!”
就像是要为魏野的话作注解一般,长街两头,各种杂音纷至沓来,陡然升高了八度。人群杂乱无章的奔跑声越来越近,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发疯了一样朝着伏波将军庙疯跑!
这些杂音里,大人叫、小孩哭,还有一声声呼喊渐渐高涨起来,最后汇聚成了一个声音:“魏从事活我!魏从事活我!”
魏野一挑眉,随即一运丹田之气,猛地大吼出声:“父老乡亲们,魏某人就在此地!有魏野在此,绝不会让那些叛贼踏入东城一步!诸位尽管放心,黑水城万事有我!”
他这一声大吼,虽然没有佛门那些狮子吼一类的功夫,却也运上了道门真气,瞬间就震彻了整条长街!
匆匆奔来的人群因为这声大吼,顿时安静下来。人群中,几个连头巾都不曾系上的老人,抱着手中的鸠杖,分开人群,望着魏野就猛地下拜。这一下,可是慌得魏野忙避过一边——汉律,高寿老人受赐鸠杖,见官可以不拜,这是为了表明孝道治天下之意。这时候要是随便受了这一拜,谁知道会不会给人留下什么话柄。
这几个老人披散着白发,望着魏野又是一拜:“魏公,求您救救黑水城,救救我们这些汉民哪!”
有这些老人带头,更多逃难而来的难民也都纷纷下拜:“救救黑水城,救救汉民哪!”
这一次,魏野面对着四面八方黑压压下拜的人群,肃容正色,一撩青溪道服的下摆,也是回拜下去:“黄天在上,后土在下,今夜魏野就是拼尽此身,也不叫叛贼攻进东城一步!如违此誓,天厌之!”
随着魏野下拜,铁山、乌宗元,还有那些身上犹有战痕的义社青年,同样推金山倒玉柱地下拜:“我等愿为主公效死!”
只有跳着脚才跑到街垒边上的蛤蟆王超,一面扶着街垒喘气,一面打量着面前这一幕,暗暗地咋舌:“好家伙,想不到我这主公这等能得民心。若他转修神道,这一夜之间,做个城隍也是说不得的!”
299.第299章 ·待晓(六)
整个黑水城西面,这时候都变成了一场不似人间的狂宴会场,只是这狂宴上,只有嗜血的畜生!
起先被祆教经师们鼓动起来的那些最虔诚、最狂热的教民,眼中都隐隐透出了红光。他们兴奋地挥舞着一切能够充作凶器的东西,见到挂着汉字幌子的店面、青瓦白墙的门脸,就不由分说地冲进去,抢、砸、烧、杀。
而那些直到街面乱起,才被惊动的教民,家门也被一个一个地敲开。门首就站着满面扭曲、杀气四溢的经师,提着刀拍着门板大声喊:“今夜是圣战!是那至大的主引领我们杀光汉人的日子,主怀抱内的朋友,跟着我们走吧!”
若是稍有迟疑,这些往日里满口“要谨守贤者的教诲”、“唯一的主所喜爱的唯有善行”的经师就能瞬间变了脸,大吼一声:“不肯走?大家听着,这家人都是背教的叛徒,送他们下黑狱!”
一开始,跟着这些经师的教民还稍稍有些不忍。然而这事做得多了,也就把他们最后一点人性也都拿去当了劈柴,往往都不需要经师在后面鼓动,他们就能自己冲进去,把这些没能第一时间表示合作的教民满门良贱屠个精光!
就是那些机灵些的教民,第一时间跟着这帮杀红了眼的披着人皮的妖魔走了,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反而比旁人更要残忍十倍、百倍!
到处都是这些头上缠着白布的暴徒在狂笑,在嘶喊。只要身上没有穿着教民那些标志性行头的活人,都是他们此刻砍杀的目标,都是他们发泄肆无忌惮淫威的对象!
他们只知道阿胡拉玛兹达,而当道压榨汉民之后给他们的好处,那些减免的赋税、那些多出的补贴、那些出自公帑修建的礼拜寺、礼拜室、教民专用的食堂、传舍,都是阿胡拉玛兹达赐给他们的。而汉民理所应当地该把身上的脂膏分出一份来供他们吮吸。而他们,就应该用屠杀来回报汉民,用屠杀来换取当道更大限度的妥协和安抚!
各种各样的暴行遍布了整个西城,到处是血,到处是火,到处是要将汉民杀光的怪叫声。这情形,再大的雪幕不能遮挡,再大的风声不能掩盖!
……
………
魏野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双腿不断地夹着马腹,逼着这匹铁山缴获来的羌马不断加速向前。
他背着桃千金,一手高举着水府行波旗,令旗之上洞阳剑祝法力贯涌旗面,燃出火色符篆。在这样的雪夜里,这面令旗就是他率领的这支队伍的军旗。
东城与西城交界的道路上,已经有零星的教民怪叫着口号冲了过来。这些教民多半举着柴刀和斧头,甚至还有的握着军中式样的环首刀。他们兴奋地高喊着那个祆教主神的名号,追逐着从西城逃出的那些满身是伤的汉民。
而这样的景象,很快就被一道掠空而过的火光所终结。
这道火光所过之处,几个跑在最前面的教民顿时就被一箭穿胸。这些教民身上也没有穿甲,被六甲箭贯胸而过的同时,身子都被这道符箭的冲力带得身体几乎都要飞了起来!
一箭连杀九人,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终于用鲜血和死亡的威慑,让这些疯狂的教民脑子稍微冷静了些。
魏野坐在马上,剑诀一煞,六甲箭上火光更炽,冷冷地注视着这些教民,看都不去看那些倒在他马蹄之下的尸首一眼。
他只是低低地用身边铁山也听不清的声音,轻轻地说道:
“不管这个时空被多少不明生物和诡异势力乱入,可它始终还是东汉灵帝光和五年,没有狗屁的立国之策,只有凉州官吏的恣意妄为!身为大汉官员,平叛杀贼是题中应有之义。这个时空节点上,没有士兵击毙袭击军车的邪教暴徒反而要被枪毙的****军事法庭,没有“禁止开枪”的平叛指导精神!”
“收拾了你们这些阿胡拉玛兹达,接下来这张掖郡廷上上下下的大小官佐,能活下来的,也要一一夺职下狱听参!”
被本地官员目为官场毒瘤的某司隶部兵曹从事,此刻才是真正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可不是官场毒瘤那种可做切割的良性肿瘤,而是标准的癌变晚期肿瘤。不但与这个腐臭的凉州官场不但格格不入,而且还有借机扩散置人于死地的打算!
因为从一开始,大家就不是走在同一条道上。
不论是哪个时空,生活在东亚这片最广袤的大地上的汉民,永远是最勤劳的一个民族。自炎黄之世而起,千万年的时间跨度中,永远是汉民承担了这片土地最多的赋税、劳役,供养着一个又一个政权。
而这些政权,这些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却很少能在制定政策的时候,想起这些手胼足胝、辛辛苦苦供养着他们锦衣玉食的汉民。
相反的,他们只会加倍地盘剥、努力地榨取,然后将那些血肉脂膏,化作和亲的嫁妆、睦邻的岁币、团结和谐的专项资金。
清季年间,那个尊贵的老佛爷叶赫拉娜氏一句大实话,道尽了这千万年以降当道诸公的阴微心思:“宁与友邦,不予家奴!”
谁是他们的朋友,谁又是他们的敌人,这些执政者,可比什么人都看得更清楚一些。
嘴边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魏野向着前方一挥令旗:“大家端好各自的枪,哪里有教民扎堆,直接给本官碾上去!这些信祆教的牲口不懂得什么仁义道德,只配我们用枪和他们说话!”
说着,仙术士已经翻身下马,踏着满地雪泥不分的泥泞,就这么朝着地上那些满身是伤的汉民走了过去。
身旁,那些已经被魏野一箭杀得胆寒的教民也已经回过神来。那些反应最机灵的教民,看着骑在马上、挥舞着长枪的铁山等人,只发出了更大的一声喊,朝着他们来的方向猛地撒开腿就跑!
300.第300章 ·待晓(七)
甫脱险境,有些侥幸逃出生天的汉民就再也支持不住,摇摇晃晃地就朝地上一倒。
跟着魏野跳下马的蛤蟆王超与乌宗元小心觑着自家主公神色,连忙赶上前两步,帮着把人搀扶起来。
就在魏野身前不远处,一个妇人就这么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背上刀口极深,眼看已经是不活了。她蜷着身子,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在这样的险恶情形下,襁褓中的幼儿哇哇地哭着,回荡在风声中入耳竟是分外清楚!
义社的青年们在前面冲荡开了那些教民,这些险死还生的汉民看着面前的这支小小的军马,都忍不住地热泪盈眶。
这些汉民不认得他是谁,但是魏野腰间挂着的讽q囊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随着魏野一步步向前,很多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也喊起来:“魏公来了!魏公来了!魏公带兵来救我们了!”
魏野一手举着水府行波旗,让这面燃着灼灼火光的令旗能被更多的人看到,一面喝令:“乌老、王超,你们在此替本官坐镇,这些受伤的人都要及时救治!本官炼的太平贴要是不够……”
魏野一咬牙,将左慈这便宜师兄送他的那一瓶子朱砂香蒲丹全掏了出来:“就用此丹化入热水,替他们伤口消毒!”
乌宗元赶紧将这一瓶丹丸接过来,恭谨一礼:“主公有吩咐,小吏安能不尽力?”
这里吩咐罢了,魏野随即翻身跳上马,冷着脸向四周作了一个罗圈揖:“诸位父老,今夜事急,某还要赶去平叛,伏波将军庙中某已经布置好歇脚的地方,大家先去那里暂避,诸位,就此别过!”
在他身后,只有一片片此起彼伏的感念高呼之声:
“小人们愿魏公此去,马到成功!”
“魏公活命大恩,没齿不忘,望魏公此后大用,列侯不替,位至三公!”
这些寄托着平头百姓们良好祝愿的善颂善祷,魏野淡淡一笑,压根没朝心里去。
那点千石两千石的官秩,别人当它是个稀罕物件,在魏野眼里也不过尔尔。他此刻带着这些面前算是民兵的义社民壮平叛,又岂是贪图老刘家的那点禄饵,一副值不了多少通用点券的千石高官青绶银印?
有些事情,那些放任祆教肆意扩张的愚颛守臣不懂得,他懂。
有些事情,这些只知道抚胡安羌的地方大员不敢做,他来做。
至于在这个时空的未来,是不是还有各种各样团结和谐的教材,吃着当局残羹冷饭的同行,百口一词地把他定性成“破坏民族团结、镇压人民运动的封建官僚刽子手”,那也就随他们的心意好啦。反正已经戴了一顶“汉末政变逆臣”的帽子,再多几顶也无所谓就是了。
铁山一催马,紧跟在他身后,只落后了半个马头。这个曾经的戍边老军,此刻望着魏野的目光,只有投效到底、百死无悔的血诚。这大汉的西北边州,说到底,只有魏野有这样的胆识,有这样的手段,敢和这些羌人厮杀到底,能和这些羌人厮杀到底!
魏野还真不知道,他这一向以局外人、旁观者心态行事的仙术士,今夜一旦入局,居然也不大不小地散发出来一股传说中的金手指“王霸之气”来。
他只是一马领在队伍最前面,手中的令旗直直地指向黑水城西!
……
………
伏波将军庙当中,能给难民腾开的地方全都腾开了,这时候城东几个医馆的医工差不多都征发到了这里。也不要他们开方子,就让他们带头给受伤的难民包扎!
魏野自己炼来备用的太平贴,早就不够用了,余下的太平贴还是司马铃及时联系了甘晚棠那边,借用洛阳太平道分坛的门路,紧急调运了一批。
所谓天眷有备之人,若不是魏野之前同甘晚棠联署发表了太平贴的专利,使得甘晚棠为首的这群太平道门人也共享了太平贴专利的知识产权,这时候想调运都没处找去。而大批次的异时空药品购进,那是要过lhg相关部门手续的,一时半会根本来不及。
庙祝也知道这是魏从事的家眷,还是嫡亲的侄女,绝不敢出了闪失,专门腾出了一间干净屋子请她暂避。
虽然外面喧喧嚷嚷,不断有负伤的汉民逃难过来,拖家带口的人也不少,大人哭小孩闹,就算是乌宗元这办老了差事的水府掌案功曹都有些焦头烂额了。但是人人望着那殿后的小单间,都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
大家能逃到这个地方苟全了性命,全凭了这位路过的京官站出来,只手撑住了这黑水城半城的天。谁不是有份人心,还能吵到人家的家眷?
隔着门窗,司马铃丝毫没有在乎这些几近崇拜的眼光。她腕上的白玉剔花水仙镯子上正浮着一个小小的三维投影,正是黑水城的微缩模型。
这是见习冒险者的终端替代品,联网功能也好,冒险者权限也罢,都不能和魏野的正规冒险者终端相比。但是放在这个时代,依然可以视为罕有的仙家法器。
她低头抬腕地看着那个黑水城投影,目光在上面来回地打转,不住地嘀咕着:“就算阿叔你能打,可你身边的人手也太少了。这么点人,攻坚战靠你的法术支援还能成,可要打歼灭战,这点人可根本不够的!那可是半城的教民,别说是人了,就是半城的猪,也够你砍个三天三夜的!”
她从双环髻上抽下那根缀小铃的琉璃簪子,在黑水城四面一划:“就算是泛突厥叛乱分子,还知道从云南沙甸借着当地势力的掩护朝外面跑呢,何况这些家伙里还有不少骑兵,跑起来就更不含糊了。”
司马铃摇了摇手中的琉璃簪,叹息道:“要是他们跑了出去,再和别处的羌人连成一气,那就真成滚雪球一样的大军啦,可不比蟑螂繁殖慢多少……叔叔,就算是你,面对千军万马,也只好掉头就跑了啊。”
就在她自言自语的当口,窗户突地一声响,一个身影如猫一般轻捷地落了进来。司马铃也不回头,专心致志地看着手腕上那个黑水城三维投影,随口问道:“小哑巴,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陆衍对着司马铃这个小师姐,往往比对待魏野还认真些,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回答道:“城外郡兵大营驻扎的羌兵全部进入城中了,只有汉兵一部还留守在外,没有跟着羌兵行动。郡廷和县廷的官员基本上都被祆教一锅端了,现在已经押到了大礼拜寺,现在留守礼拜寺的羌人正在运木柴进去。”
司马铃轻轻发出了一声“呵”的轻笑,那神态倒还颇有魏野那又欠又嘲讽的三分真传。她点了点头说:“大概是这些神职人员也都是情人去死去死的异端裁判团出身,想要把这些大人先生拿去做人肉烧烤来着。不过这些人本来也是阿叔该顺手处置的麻烦,就放着让咱们阿叔操心去吧。小哑巴,这剩下的事情,就该我带着你来一个出其不意大作战啦!”
陆衍听着面前这半妖少女跃跃欲试的口气,不由得停下拍打身上的残雪,愕然抬头,就看见司马铃极有气势逼近的脸。
“师……姐?”
“目标城外,郡兵大营!先说好,我体力可没有你这瑞兽后裔好,所以你得载着我。”
“……”
陆衍认命地蹲下来,摊开双臂,让变化成圆滚滚团子猫的司马铃跳进了他的臂弯里。
……
………
郡兵大营这里,自从羌军整起行伍诓了城门,就这么杀进了黑水城后。汉军们在外面瞧着,也渐渐军心不稳起来。
营房上下,也有的人偷偷摸摸到羌军营地里,寻摸一些残羹冷炙,勉强给自己多补充些热量。
也有的将羌军剩下的炭火拾回来,裹着一身衣裳凑在一起生火取暖。
这样叫花子般的境遇,让这些汉军更加的丧气,大家都是骂声连篇,苦苦地挨着这晦气雪夜。
“羌军又哗变了!不知道这次又是地方上什么供应让他们不满意?”
“人啊,从来都是贪心不足!粮草器械都是先着这些羌军供应,还时不时地有酒肉犒赏,还不满意!倒叫他们来过一过咱们这个日子!”
“只恨当初自家傻!投军的时候,自报家门是汉人,到哪里都被人看低了一层!要是当初报的是羌人,如今也过了好日子,你看那些衙门里的书佐,谁还敢斜眼看咱一下!”
“你也真敢改了出身?这些羌人都是不供祖宗的,入教还要洗肠子,死了要埋在礼拜寺后面,不能进祖坟!”
“能过几天好日子,谁还管能不能进祖坟呢……”
这样一声声唉声叹气里,谁也没说要动一动,人们都是冷眼瞧着羌兵冲进了城门,根本没人想动一下。
地方上连粮草炭火都懒得给他们这些汉兵供应,他们又哪有心思去阻止羌兵哗变?不跟着羌兵一起闹将起来,已经算是分外地有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