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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36.第136章 ?卿非神女,我非襄王(二)

    六甲箭化成的灼红火蛇,几乎不可见精钢锻造、朱符加持的短箭箭身。前一刻还平静悬浮半空的符箭,破风凛冽而无声,只有拖曳的火光在箭尾处拉长了笔直的线条,而这条直线与江幽娉交汇的那个点,就是这俏面生寒的女子的咽喉!

    比起风鼬剑术所附带的风劲,六甲箭上因洞阳剑祝而带起的破邪之火反倒是更加致命的威胁。然而江幽娉双手执着素绸索带,脸上依然看不到丝毫胆怯,只有临阵决然神色,嘬口低啸出声!

    啸声如疾风穿过树洞般的尖利锐鸣,似有看不见的波动随着啸声朝六甲箭反冲而上,精钢短箭受这股啸声一冲,去势稍有一缓。对此,江幽娉显然早有准备,双袖一扬,素绸索带似有生命力的活物一般,昂首上扬,以水蛇绞杀水中鱼虾之势,闪电般卷起,正好绞缠住了魏野祭起的这道箭影!

    而随即就是一阵滋啦啦的烈火灼着水汽的响声。

    六甲箭与素绸索带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就是如此的水火不容。不用问也可知道,这条素绸索带也是出自水府之物,其上包含的水灵之气,正是针对六甲箭上炎劲的绝好布置。

    这一波水火之术交锋的激烈斗法,看上去江幽娉转瞬间已经取得了绝对的优势,然而她的清美眉眼间,却看不到一丝得意之色。准确说是来不及流露出得意之色,因为魏野指拈剑诀,如同执剑下劈一般,狠狠地朝前划!

    绞缠住六甲箭的素绸索带表面,不断地有高热形成的水汽腾起,水汽蒸腾中,像是有一条暴怒的赤炼蛇发起了攻击一般,一道如剑火光,自六甲箭上激射而起,其疾如电,向着江幽娉的咽喉吞噬而下!

    嗤的一声轻响,江幽娉来不及撤箭挽索回挡,只能身形一动,双足掠地而起,向后急退!

    如此灵动身法,却快不过魏野催动洞阳剑祝所化火剑疾刺!

    火剑锋刃几如实质,贴上江幽娉颌下如玉无暇的颈项,剑锋一触而下,恶狠狠地直刺而入——

    剑锋应当触着江幽娉的颈子,温柔而迅捷地以高热的咒力之剑划开那变化而来的肌肤,然后穿透她原身的鳞甲,再截断鳞甲下的肌肉组织、毛细血管、颈部大动脉,最后是喉间喉骨与大颈椎,最后才是火剑消融,美人断头!

    可这道火剑寸寸深入,在魏野的感知下,却没有贯穿肌体的撕裂感触,更没有烧红的餐刀破开黄油块的痛快犀利,有的只是构成这道火剑的咒力,寸寸消融!

    这情形,不对!

    来不及多想,魏野一手按上背上竹鞘机簧,桃千金铮然出鞘!

    桃木法剑之上洞阳剑祝十六字根本符篆乍然亮起,魏野右手弃道诀改为握剑横胸,左手拇指贴住掌心,猛然在剑脊上一按,摆出了一个最标准不过的防御姿势。

    比起魏野,伊文的反应还要快得多,此刻他已经转身抱住同行的那个年轻武官,飞身一扑,毫不雅观地在堂上滚了好几圈。而滚倒的方向,恰好是魏野的后方。

    魏野与江幽娉的斗法几在兔起鹘落之间就有了逆转,就算是身在战局中的魏野,想要做出反应都略略慢了一筹。然而伊文这疑似有斯拉夫混血的小子却比魏野更快地采取了战术撤退,还顺道把队友带上,一滚就是好几米,这是何等的速度?

    且不论魏野暗自咋舌,江幽娉双袖一扬,一股水雾如云气般无端涌起,直向着魏野袭来!

    看着这一股云气,魏野心中暗叫侥幸,水象术法中,以北方玄冥之象为大宗,阴寒之气、冰霜之形,才是杀伤力最大的类型。而若是改成云、雨、雾、露之形,往往偏重于隐匿遁变幻化一类,想来,这磻溪一族的法术也是偏重这一型,倒是不足为虑。

    这想法才刚浮上心头,一阵针刺一般的痛觉却从手背上传来。在望气术支援的仙术士眼中,只见无数水灵之气凝成的牛毫细针,犹如狂怒的蜂群一般,朝着魏野刺下!

    这时候,魏野道服的下摆,被人很小心地扯了扯,被伊文整个人压倒在地上的年轻武官小声道:“这位……这位道长,这是一种叫流云莿的水象法术,道长要小心啊……”

    “知道为什么不早说?”魏野一挑眉毛,“巡礼剑士好歹还是轻甲型职阶,大部分流派的仙术士基本上都是布甲型职阶好不好?”

    话虽如此说,魏野却是冷笑一声,桃千金上赤光再炽:“不过在我这里,不需要重甲mt!”

    桃千金上洞阳剑祝之力为仙术士催发,这口桃木法剑像是一口刚从高炉中取出的炙热铁块,一股炎气反迎着流云莿直冲而上!水不容火,然而火亦不容水,水火二行,虽然是水行克火行,然而火势大时,便如古人杯水车薪之喻,反倒是火行胜水行。

    洞阳剑祝发威,炎劲倒冲之下,流云莿所幻化的细毫水针,还不待靠近魏野身边,就纷纷化为蒸汽。就算有一二穿过洞阳剑祝炎气护罩的漏网之鱼,打在魏野身上,只见得青溪道服微微泛起水光,这些细毫水针,亦随之散于无形。

    魏野一人一剑,独对江幽娉这独门术法流云莿,云气蒸腾如涌,却在魏野面前不得不中道而开。正如昔日号令渤海之神的秦始皇,一剑划水,渤海为分!

    魏野再赞一掌于桃千金剑身,炎气威势更盛,云气之中,露出了江幽娉恨然怒然的面孔。

    还是那张精致俏丽的面孔,然而江幽娉的眉梢鬓角处,却不知何时多了许多泛着青光的细鳞。她的双耳更是早已不见,只剩下一对似龙鬣似鱼鳍的鱼类外腮。非但如此,就连她的双手也隐隐有青鳞生出,手腕之上,连蹼鱼鳍,连长袖都不能掩盖。

    只有年轻武官恍然大悟的声音,在这华堂中响起:“喔,原来江小姐是鲛人与龙种的混血,真是好美……”

137.第137章 ?卿非神女,我非襄王(三)

    “啊哈?”

    魏野嗤之以鼻的嘲讽声调适时地接了上来:“这种怎么看都是鲨化人鱼淡水种一样的尊容,美在什么地方啦?虽然我知道,有些人对类人而非人的种族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性癖,不过也拜托你注意一下当前的环境,这女人是想用你们的血酿酒喂!”

    其实不用仙术士提醒,这局面就已经够险恶的,因为那张精致如玉的美人面上,此刻,只剩下了怨毒之色。

    而在她的宫样长裙之下,已经看不到人类的下肢,取而代之的,是似蛇非蛇的修长下体。

    看着那黑而微红,说不好是鳗鲡、鲶鱼还是泥鳅的尾鳍,还有密布在这修长躯干上的似鱼似蛇鳞甲,魏野低低哼笑一声:“这原形还不坏,要是完全的鳞介水族形态,我这一剑斩了,倒还怕招惹上小动物保护协会之类神经病上门。”

    嘴上说得轻松,魏野却将步子一移,露出了身后的那两个划水队友:“蛟蜃龙种,借水而神,兄弟拿出点诚意来,不要让这女人冲到堂下水里!”

    回答他的,是江幽娉气急败坏地怒喝:“贼道,你们办得倒吗?”

    恰在同时,华堂之外,九曲桥上,也有一场冲突恰巧燃起了导火索。

    陶岘看着那张简直不能再纯爷们一些的胡渣脸,听着那轻莺啼鸣般的少女娇声,只觉得一股酸胀感觉从胃里延烧直上喉管,就这么双腿一软,趴在桥栏上干呕起来。偏偏那自称夏花娘的古怪人物还不肯罢休,轻移莲步,抚上了陶岘的后背,一双粉拳小意地给陶岘捶背顺气:

    “这位公子,可是在我表姐宴上吃多了酒?我表姐自酿的妃子红,虽然香甜可口,却也不是尊客这样斯斯文文的人儿可以消受的。采莲、采菱,你们两个还不快帮我将公子扶到客房里去,再给公子调一杯解酒浆来!”

    斯言何其体贴也,斯人何其可爱也,然而见识到这位夏花小娘子的真面目,陶岘哪还有一丝半点的旖旎心思?直觉得胃里又是一番翻江倒海,又是一番大吐特吐!

    正在陶岘苦思欲摆脱这番可怖“艳”福之际,却听得耳畔传来一个娇俏少女活力十足的大呼:“闪开闪开闪开,我舰现已升起d字旗,所有操作均已失控,有敢拦路的,姑娘我这里管撞不管捞!”

    陶岘对于无数年后还一直行之有效的航行守则一点不懂,这打了d字旗就可以合理合法撞击对方船只的霸王条款更是全然不晓得。就在他回头的一瞬,只见那被某人带上华堂的白衫绯袴少女一手拽着青衣少年,就这么气势汹汹地飞奔了过来!

    不得不说,司马铃身为金精清明化形之体,虽然跟在魏野身边耳濡目染,还是对仙法道术一窍不通。可要论金精化形的半妖之身,却比魏野这参修数部法诀的仙术士更要强健几分,更不要说金精化形带来的极难破防、不惧刀兵的天生禀赋,简直就是一具小型号的人形活动装甲。

    跨步迈腿间,几个拥在桥廊上的青衣女童抵挡不过司马铃的这等强蛮到超乎人想象的横冲直撞,当即就撞得翻身落入桥下水中,溅起了好大的水花!

    余下的青衣女童都是惊叫出声,胆子大些的,还尖叫出声:“逻大叔、没二叔、戢三叔、波四叔、日五叔、岛六叔,有强盗贼人杀进内宅了,快快来救娘子和表小姐脱难!”

    趴在桥栏上的陶岘虽然吐得七荤八素,这时候居然一点怜香惜玉之心不减,暗道不好:连那姓魏道士随侍的侍女,都是这样强悍的女强盗,那身背长剑、衣近胡风的主人家,还不知如何凶残!他也不顾自己吐得两腿发软,双手抓着桥栏,勉强直起身子,高喝道:“你们还不快去护卫江姑娘!”

    紧跟在司马铃身后发足狂奔的小哑巴见状,忙朝他拼命摆手,手指大门,连连点头,陶岘不知小哑巴好心要他快逃出这水妖府地,反而凛然喝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你们这些强人行这等不法之事,某安能一走了之!却看某的三尺之剑,答不答应!”

    他低头就要将随身所佩的文士剑拔出,踩着虚虚浮浮的小碎步朝司马铃砍来,却见司马铃迎面抬手,也不畏剑上锋刃,劈手就将陶岘佩剑握住。

    陶岘大惊之下,却要抽回剑来,可那柄文士剑却像是在司马铃掌心生根一般!他还待用力,却听锵然一响,这柄多少也值七、八百钱的文士剑就这么被司马铃如折藕一般从中拗断,随即握着半截断剑,朝着嘴里一丢,咯吱咯吱咀嚼起来,那模样,就和常人嚼桂花糖藕一般无二。

    可怜陶岘活了这么些年,哪里见过如此超出常理的情形?当下也不知是福至心灵还是歪打正着,惨然高呼出声:“妖、妖怪!”

    “妖怪?”司马铃嘴里咬着断剑,含糊不清地重复一遍,从鼻尖里哼出一声,手指着面前冲上来的青衣女童和颌下都蓄着几缕长须的青衣庄客、院公,“到底谁是妖怪,大叔你多少要看看清楚吧?”

    少女飞起一脚,先扫飞了两个飞扑上来的青衣女童,又抓住冲到面前的青衣院公,朝着对方背上就是一记手刀!

    被司马铃击中的这几个青衣仆役都是当即扑倒在地,抽搐几下,随即全身喷出一股白气。再看时,只有一身老荷叶编织的青衫,人却不见,只有什么东西正在荷叶衣下蠕蠕而动。

    小哑巴走上前,将荷叶衣揭开,却见那些女衣之下,却是一尾尾的青鱼、鲫鱼、鲤鱼,都是长有二尺、满身青鳞,蹦跳不止,而庄客、院公的衣衫下面,全是长有半尺多的大青虾。

    陶岘看着这不似人间的场面,顿时骇得不敢多话,却觉得胸口一甜,张口就呕,这一次呕出的,却全是腥甜微咸的血水!

    小哑巴还欲去扶他,却被司马铃拦住了:“那些人血葡萄酒,吐出来反倒对大叔身体有好处呢。先把面前这个长得应该进人妖俱乐部的boss对付掉,我们就先出去吧。剩下的首尾,那是阿叔他的事情了。”

    一手抓着绸伞,夏花娘此刻一手捂着嘴,一副泫然欲泣模样:“你、你是道门的妖侍!这么说里面那个道士果然是……表姐,表姐有危险!”

    “哈?道门的妖侍?等等啊这位人妖阿婆,谁告诉你我是那种奇怪的……”

    不待司马铃说完,夏花娘已经纵身一跃,跳入了九曲桥下这遍植如扇青叶水草的湖中。

    也就在此时,魏野突觉身后水灵之气暴涨,一股****寒意顿生,不由得暗叫一声:“不好!”

138.第138章 ?卿非神女,我非襄王(四)

    水灵之气暴涨,魏野想都不想,径直跳上了身旁石案。他前脚刚跳上石案,华堂之下,那看似静谧无波的一潭湖水,立即暴涨数尺,余波不竭,冲上岸来,直漫进了堂上!

    所谓平地生波澜,所谓无风也起浪,华堂之下这一泊静湖浪峰乍起,浪头之上,浮出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来。

    乍一看去,那怪物下半截如同黄鳝,上半截倒依稀还似人形,然而周身披满细鳞,秃发无眉,小鼻阔口,下颌之上却是生着一匝龙须,显然也是个混入了些许龙种血脉的杂交品种。

    魏野摇摇头,嗤笑一声:“我还道是个单门独户的主儿,结果也是个私藏下姘头的姐儿。也罢了,今天一个也是斩,两个也是杀,总而言之也是个破家灭门的血案,要是打了小的招来老的,我却没心思开什么咸鱼铺子!”

    仙术士这话说得凶狠,不料那浪头上似人非人的怪物却是一声尖叫,听起来却是再动听没有的女儿音:“表姐,快和妹妹我合力,发水倒灌进水精堂里,淹死了这群贼道!”

    对“贼道”这个词,魏野还不觉得如何,那随着伊文一同赴宴的年轻武官倒是先叫起来:“我有异议!这里只有一位道长,其他人可不是道士!”

    这等不着痛痒的异议,江幽娉压根不去管。她下半身似龙似蛇又似蛟的修长身躯一触到漫上堂来的湖水,顿时周身腾起一股云气,将她托起就要朝湖中投去。

    魏野哪能容得这混杂龙种血脉的鲛女再借水成势?左手挽剑诀抵住桃千金剑脊,仙术士指诀在剑身一划,引动洞阳剑祝,炎劲化为一道火蛇,朝着江幽娉望空直噬!

    然而洞阳剑祝咒力变化虽快,江幽娉得了湖中之水相助,水族天赋的催浪神通顿时发动。漫过堂上的湖水,此刻有如活物,顿时掀起丈许高的浪头,不偏不倚,就挡在江幽娉的面前,化为重重水幕!

    洞阳剑祝所化炎劲,虽然有洞金穿玉之利,然而在这重重水幕面前,炎劲刺入水幕,只灼起一阵水汽,就再难前进——

    魏野阻拦不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幽娉穿过自己阻拦,朝前再掠!

    眼见得仙术士的道术被水幕所阻,伊文高举起长剑,摆出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单剑突刺姿势:

    “此路不通!”

    随着伊文大吼一声,风鼬剑术再度逞威,一道由上而下的月弧形波纹随着剑锋上闪动的亮银色光芒劈出。砰然声中,地面被风压划出剑痕,而整道风刃不偏不倚,正斩中江幽娉胸口!

    然而连岩石上都能留下斩痕的风刃,劈中了江幽娉,却是连她的衣衫都没有伤着一丝一毫。

    伊文握着长剑,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江幽娉的胸口,摇了摇头:“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魏野借风角望气之术,早已看清了江幽娉与湖水接触后生出的那一身浓厚水灵之气,“借水而神”,这是拥有龙种血脉的水族,较寻常水中精怪最为不同的天生禀赋。要是被逼得现出原形的江幽娉被堵在这座水精堂里,接触不到充沛的水灵之气,就凭这个仓促组成的法师加战士的野队,干磨也磨死了她。

    然而如今有了那个怪模怪样的水怪表妹做外援,江幽娉得以借湖水施展龙种天赋神通,那就不是个多么好对付的角色。

    别的不说,刚才伊文那一击风鼬剑术斩上江幽娉,魏野便看得清楚:就在风刃要斩实了江幽娉的那一刻,从她身上涌起了一层层的浅浅水波,一层去,一层生,以流水之波吸力、化劲、反弹,硬是将临身的这一击风刃化消于无形!

    当然这也怪伊文这小子的风鼬剑术才刚入门,要是他的风鼬剑术到了****以上的熟练度,怎么样也能让江幽娉挂了彩。

    魏野的洞阳剑祝不比风鼬剑术挥出的波纹状风刃,倒不怕这种运使水波的吸力化劲技巧。然而江幽娉显然对于这类离火之术也极有应对心得,调用大量水幕的防护方式,也使得洞阳剑祝没了用武之地。

    更不要说一旦让江幽娉鱼龙入湖,主场优势当即易位,那就不知道这场斗法究竟是谁死谁活了。

    顾不上多加思量,魏野高喝一声:“拦下她!”

    这一声喊只是顺口,却有人极快地应了一声:“道长放心,瞧我的!”

    接话的正是那个简直连划水都算不上的年轻武官,却见他将双手一合,中指一勾食指,结成咒印,口中念诵出声:

    “并非天女之羽衣,实为无常之长缨,风中的裹尸布,热泉上的梦魇,阿苏山之咒印解除,仲魔世显:一反木棉之怪!”

    随着年轻武官这半通不通,不知道算是哪个神话体系的咒文,从江幽娉身上却应声透出一股诡异阴气,淡淡黑气四散间,却见江幽娉身上那条华美的曳地披帛,此刻却无风自动,在江幽娉身周如活物般蠕蠕飘动起来。

    而在魏野眼中,恰好能看见那条披帛的一端,露出了一张恶灵般大笑着的鬼脸。

    这东西或许旁人不认识,魏野倒是依稀看得出来,这是某种织物形状的妖物,而且绝对是那种灵智低下却有着诡异妖力和特异禀赋的那一类妖怪。而这条披帛,就是面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大少爷般的年轻武官之前送给江幽娉的见面礼。

    送了一条封印状态的妖怪披帛给江幽娉,这也真算得上不安好心了。而这类操纵妖怪的施法者,虽然相对偏门一些,倒也难不倒魏野:“役使妖魔之术,苗家养蛊算一个,道家旁门中五猖、五鬼、鼠使、樟柳神之术,东边那个破岛上的式神式鬼秘术,中欧和阿拉伯流传的降灵术,还有天竺一系的各种人尸供养起尸鬼法,你是哪一系?”

    回应他的,是年轻武官得意洋洋的一个抬手军礼:“仲魔术士萧皋,参上!”

139.第139章 ?卿非神女,我非襄王(五)

    萧皋的敬礼,换回的是魏野毫不留情地一记手刀:“参上个鬼啊!一反木棉在妖鬼里算是非常低级的品种,你不是以为这种货色,就能对付得了混杂了龙种血脉的水族吧!既然是仲魔术士,什么阎罗法王、十二丹玛、护法诸天这类护法神级别的我不指望,起码来个什么山魈之类比较有战斗力的使魔好不好?”

    役使妖魔之术,无非就是两种流派,以蛊术为代表的一系,是以人工祭炼的手法,制造灵智低下却绝对服从术者命令的妖物。与此相近的,是道家旁门中用外丹药饵饲养田鼠转化成妖侍的灵山神鼠法。

    另外一种,就是通过献祭、调伏、封印等仪轨,将野生的妖魔精怪甚至亡灵、鬼神收为自己使用。比如旁门中臭名昭著的五鬼浑天法,就是收纳亡灵转化为鬼使的术法,而樟柳神则是收纳亡灵与木灵杂糅一体的法术。道门中摄召鬼神转为道场护法神将的召将之术,密宗中调伏土著神转化为佛门护法神的调伏秘法,也算是这类法术在更高层次的运用。

    自称仲魔术士的萧皋,很显然属于后一种流派,一反木棉在妖怪中属于灵智未开的那一种,不通人言,妖力低微,只有最基本的生物猎食本能。要不是它具有在空气中浮游的异能和媲美蟒蛇般的绞杀猎物的怪力,这玩意甚至算不上是妖怪,而只能算是雪人和大脚怪那样的幻想生物。

    但是,这种一般出没于浴场之类地方,以绞杀闷毙老弱病残的浴客吸血为生的妖物,对于已经修成人形、还兼有龙种血脉的江幽娉,到底有多大的威胁?

    答案几乎是立刻就揭晓了,死死缠在江幽娉身上的那条妖怪披帛,前一刻还寸寸勒进肉中,露出江幽娉宫装之下单薄的身形,下一刻,披帛上那张恶灵面就发出了一阵野狗吃痛般的尖叫!

    魏野将萧皋朝边上一推,叫一声:“还不收了它!”剑诀向着半空虚虚一点,六甲箭化为一道赤光直射江幽娉面门!

    经过几番交手,魏野情知六甲箭对江幽娉这个级数的对手已经构不成太大威胁,然而此时为牵制不为有效杀伤,六甲箭反倒比化洞阳剑祝为烈火之锋要灵活得多。

    六甲箭化成的赤光逼杀而来,江幽娉蛟躯在浪头上一转,轻易避开了这道破邪符箭袭击。也就是这一转之间,萧皋将手一扬,那条妖怪披帛立即迫不及待地脱开了江幽娉的腰腹之间,朝着自家主人投来。

    萧皋收回妖怪披帛一反木棉,看上去早就和他相熟的巡礼剑士伊文双手握剑,高高跃起,这一跃速度快如闪电。从魏野的角度,恰好能看见淡青色的风灵附于伊文的双脚之上,这也是拥有元素亲和能力的巡礼剑士另外一种职阶特色,他们能够通过元素亲和能力,使用出近似法术的效果。就像这一跳二丈高的身法,换成是纯粹的武者,要么需要借助轻功,要么需要接近人形暴龙般的身体素质,绝没有巡礼剑士这么轻松写意。

    六甲箭逼杀在前,伊文长剑劈斩在后,江幽娉化出半鲛人半龙种的原形之后,身形挪移就算再灵活,也难避开如此绵密攻势。就在避无可避之刻,却听那自居妹妹的怪物尖利喝呼一声:“休要伤我表姐!”将身一纵,身形恰好挡在江幽娉身前!

    长剑及身,却是斩之不开,只爆起火花无数,伊文来不及撤剑回防,胸口就硬吃了那怪物一拳,倒飞而出,落进湖中!

    魏野看得出来,这满身细鳞的怪物,论神通,远比江幽娉弱了不止一筹。然而那一身鳞甲,却俨然如同蛟鳞,刀剑难伤。这样一对妖怪姐妹淘,姐姐神通异法不在魏野之下,妹妹又是这么个刀剑难伤的怪物,如今又借了湖中水势,简直就是个攻防一体的活动要塞。

    将牙一咬,魏野叫一声“拼了!”桃千金上洞阳剑祝火光再涨三分,正要冲上前,道服衣摆却被人扯住。

    回头看时,只见萧皋讪讪笑着,一手握着一块浅灰色的蛋白石坠子,向魏野问道:“那个……道长,这姑娘身上真的有龙种血脉是吧?”

    “不要叫我道长,叫我先生!”魏野剑诀再催,运使六甲箭袭扰江幽娉姐妹俩不止,习惯性地回了一句,“这俩妖女身上起码也有四、五分的龙种遗脉,只是身上血统混杂,龙不成龙,蛟不成蛟。要是真正成了气候的蛟龙,咱们这时候已经成了淹死鬼,还能和她们缠斗至今怎的?”

    得了魏野的保证,萧皋点点头,一握拳:“只要是龙族就好,就好。道长先生,有个法子大概可以破开她们的护甲防御,咱们要不然试一下?”

    “有什么招数就赶紧使出来,你看咱们现在还有慢慢研究的余裕没有?”

    得了魏野的认可,萧皋点点头,抓住蛋白石坠子,低声吟唱起来。

    那是一种古代北方蛮族维京人的语言,魏野对这类古代语没多少研究,然而通过几个发音,仙术士还是听出了这歌声的些许片段:

    “自食其言的背叛者,可记得你曾和屠龙的英雄同睡在一张床上?

    可床的中间放着利剑,剑脊浸泡了古蛇的毒液,剑刃经过了矮人的淬火锻打。

    你吞食了狼和巨蛇的血肉,鼓起勇气朝着英雄的要害刺出一剑。

    背信弃义之人,埃达的诗篇永远记下你的名字,欧根!”

    这是古代维京诗歌《埃达》中的一篇,也就是北欧神话里著名的尼伯龙根故事的原典,说的是暗杀屠龙英雄齐格弗雷德的暗杀者欧根。他看到齐格弗雷德身上的锁子甲破开,露出了沐浴龙血时唯一不曾沾染到龙血的要害,一剑刺杀了齐格弗雷德。

    随着萧皋的吟唱,从他握着的蛋白石挂坠上透出了一个形似双刃斧般的古代符文,朝着魏野双眼投下。

    符文上眼,魏野只觉得眼中似有一股炎气直透而出,身后隐有灵质成形,化成了一个几乎淡不可见的灵魂虚影。那是一个表情冷漠、黑帷帽、黑斗篷、黑色长剑的古代维京人,古代维京神话中,暗杀了屠龙英雄的刺客,欧根。

    “维京版的鬼上身?”魏野嘀咕一声,一手接过萧皋役使的披帛妖魔,朝身上一缠。这根披帛妖魔一靠近人身,立刻就不安分地绞缠起来,魏野左手画出洞阳剑祝符印,狠狠地朝它身上一点:“老实一点,送我上去!”

    受到洞阳剑祝灼烫,一反木棉不敢再乱动,却载着魏野腾身而起,直扑江幽娉!

140.第140章 ?卿非神女,我非襄王(六)

    剑锋破开灰绿色的鳞甲,然而执剑之人一脸的“关我什么事,我只是来打酱油的”状况外神情。

    在魏野眼中所见,再没有整体的那对水妖姐妹,有的只是一个早已标记好的鲜红印记。

    魏野唯一要做的,就是引导着桃千金直刺向那个印记。

    剑锋破开鳞甲,直入血肉的触感,从剑柄直传而来,魏野却是眼中炎气顿散,背后灵魂虚影转眼散为无数黑色粒子,随风一吹,就四散于无形。

    与此同时,萧皋手中的蛋白石挂坠传来了叫春的野猫抓挠玻璃一般的刺耳杂音。这枚挂坠上浮出了从内部扩散到表面的裂纹,就像投入开水中的大块冰糖一般,碎裂成无数细小碎屑,而后也随之湮灭于无。

    萧皋握着仅剩的牛皮绳,遗憾地叹息一声:“王座之环评议会给的晋级考核护符,果然是只能用一次的任务道具。还以为可以将欧根这位刺客英灵的印记留下来,作为我的王牌依凭仲魔呢。”

    全身都湿透了的伊文费力地爬到他身边,望着他手上空荡荡的牛皮绳,认真思考了一下才问道:“那么你的二级仲魔术士晋级考试,算过了么?”

    “成功使英灵护符中的英灵降灵凭依,猎杀亚龙级的水怪,这两个题目虽然我取了巧,但大概算……过关了吧……”

    对于这两个临时组队的家伙的窃窃私语,魏野毫无关注的兴致,他此刻只是维持着持剑前刺的动作,冷然注视着江幽娉姐妹俩。

    桃千金直入那细鳞巨口怪物的胸口,剑锋穿背而过,刺入了江幽娉的右胸之中。如果鲛人的体内构造和人类没什么大的区别,那么这一剑应该毫无疑问地穿破了肺泡。

    对人类而言,肺部穿刺而死应该是一种最痛苦的死法。大量的血会随着呼吸系统受损而逆涌,而受伤者不得不在痛苦的挣扎中等待死亡的缓慢到来——在失去知觉之前,这样的折磨要持续好一阵时间。

    望着江幽娉那双含恨带怨的眼,魏野坦然一笑:“你不是什么好客主人,我也不是什么恶客。人道要兴,妖物就得退去,不同利益集团之间,悲喜从来就不相通,何况你我?今日你若不死,日后我仍要再杀,这般恩怨,魏野从不嫌无趣,乐得承担。”

    一语言讫,魏野迎上江幽娉的双目,一掌拍下,正中那细鳞巨口怪物胸口。那水怪尸首朝后仰倒,带着江幽娉尸身同落水面,两具尸首就躺在湖中青叶长蔓之间,没有下沉,只有黑红色的血迹,从尸身之下蔓延开来。

    满湖浪峰,随之亦平伏不动,除了湖面犹有波心荡漾而外,静谧得好像这里不曾发生过一场凶残的大战。

    魏野运使洞阳剑祝,催逼着那条妖怪披帛缓缓下降,萧皋和伊文已经快步迎了上来。

    一面和他们打着招呼,魏野先拿出竹简式终端,看了一下这一战的收益。果不其然,竹简式终端上清楚地显示着这一战的成就:

    “新丰有蛟潭,潭中有二女,自名江氏、夏氏,皆蛟种。有少年经过,辄见一青衣,问少年同戏否,因前导引入蛟窟。少年入必溺死,数日,尸方浮出,而身尽干枯。盖蛟女媚人以吮血故也。东汉光和五年,有道士魏野过蛟潭而斩之,斯怪遂绝。——冒险者魏野,诛除蛟害,恩泽一方,获得通用点券奖励二百点。”

    就在他低头查阅的时候,四周水灵之气却是涣然四散,再看那座疑似玉石构造的水精堂,却是光华黯淡,一点也看不出原本冰清玉润的水中宫阙模样。那些疑似硅化玉的廊柱、屋檐,都透出一股从内散失光泽,渐渐风化朽败的模样。

    就是那些疑似珠玉构造的台阶和屋瓦,也飞快地丧失了玉质的温润感,而是露出了被浸蚀过的石质风貌。

    这并非是之前蛟宅中展现的一切都是幻境,而是灵气散失现象。

    所谓水以龙灵,这处蛟宅本身就谈不上是什么地脉荟萃的灵地,水灵之气全然靠江幽娉龙种本能引聚。蛟宅中的一应营建、器物,也全依赖水灵之气养护。如今水灵之气开始散失,这些尚未完全粹结水灵之气,自凡物转化为宝物的物件,就经不住这样的流失影响,反而会加速进入朽败状态。

    要是真正的龙宫水府,一应物件皆为癸水之精凝结,已算得上是宝物,倒是不惧这样影响。

    而在某些学派的魔法师那里,这种现象也被称为能量流失、魔力散失,在那些尘封的秘境和衰败的圣地中,最为常见。

    环顾了四周环境,魏野摇头一笑:“也是个小门小户的主儿,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东西。两位,趁着这蛟宅里灵气没有散尽,大家都抓紧点时间,到处找找有没有什么能带出去的玩意。”

    说罢,魏野转身就要去找自己的一份战利品,道服下摆却又被萧皋牵住了:“那个,道长,不对,先生……起码要摸一摸尸体吧?”

    “摸尸体?”魏野斜眼看了看萧皋,一指江幽娉的尸身:

    “她身上就算那件衣服算是下品鲛绡织成,也被我一剑刺得灵气尽散。除下这个,她们姐妹都是龙脉混种而已,要想萃取其中龙血,还不够你们请炼丹师费工夫的。除了这两项,也就剩下她们的蛟珠了。但刚才斗法一场,她们要是有蛟珠,早就拿出来砸我们一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我估摸着,这姐妹俩的档次这么差劲,充其量也就是刚养成丹黄而已,你们要挖就赶快去解剖尸体,我还要扫荡这蛟宅里的家当,恕不奉陪!”

    说罢,魏野一拱手,就直接进了水精堂后,拿出了在洛阳耳濡目染的阉党抄家手段,翻箱倒柜去也。

    被魏野这么一顿抢白,萧皋也顾不上去给江幽娉的尸身开膛破肚,一扯伊文,拔步就向魏野追过去:“先生你慢一点,要找战利品,也带上我们啊!”

141.第141章 ?照胆秦宫镜,无情羽士心(一)

    这类自感成灵的水族,固然不懂得道门吐纳胎息之法,然而蛇导引,龟服气,因此天生就知静中延寿之道。

    在后世那些以猎奇为卖点的小报上,经常刊载一些吸引人眼球的突发事件。譬如某位老乡为保健养生,于是捉活蛇泡酒,酒喝光了,蛇却没死,反倒咬伤了添酒的人。又比如某位孤老用小龟垫床脚,及至孤老撒手西去,垫脚的乌龟还活得好好的。

    宋时内丹之道大兴,扶摇子陈抟的五龙蛰法,据说就是从龟蛇蛰伏延寿之理中参悟而出。

    所谓丹黄,指的是鳞介之类水族修炼成精之后,一身精元血气凝练而成之物。虽然是精气凝结,却还称不上是结成内丹,反倒如禽鸟孕育的卵黄一般。不论龙蛇蛟蜃,还是鱼虾螺蚌,凝成的内丹都是自带神异的宝珠,被高人收了去,自然可以点化祭炼成法器。丹黄却是只能以特殊手法自水族身上剖出,用玉盒玉瓶盛放,以免见风走了灵性,再求精通炼丹术的高手,添加诸般灵药,用文武火仔细熬炼后,方能用来合药。

    大抵这类丹黄,虽然是水族血气精元凝聚,但其中多半混杂毒质,不能够直接服食。要是胡乱吞服,不要说常人,就是魏野这样修炼小有所成的仙术士,也要被这么一股血气精元给撑得皮肉稀烂,骨骼凸出而死。就算是那些玩毒的高手,服食丹黄,也说不定要受毒质入骨之害。

    比起这丹黄来,倒是这蛟宅中的收藏,价值更大一些,也难怪不论魏野还是萧皋,都对解剖尸首没什么兴趣。

    魏野走入后堂,转了一遭,走入了一处三间相通的精舍。

    这里应该是江幽娉独处之处,却没有什么富丽陈设。正中设一青石琴案,上横一具七弦琴,魏野走近,信手一拨琴弦,那弦应手而断,琴身桐木也散出一股朽坏的腐木气味,显然是只能送给考古学家当研究素材了。

    琴案斜对面,临窗之下,设了一张条案,上面放了一个小巧白玉香薰,看那玉质成色,白中透出丝丝碧色,应该是蓝田所产的蓝田玉。旁边又有一副蓝田玉香盒,里面盛了些香粉,虽然闻不出是什么香药,但也算是难得之物。

    一边放了一个青石琢成的碗大花钵,其中盛满脂黄色如蒸栗的光滑石子,当中插着一枝碧色珊瑚,又有一方鹅卵大的淡红璞玉,璞玉上生着两株长不过二寸的小巧灵芝,都是通体透明如水晶雕成,隐带寒气。

    魏野见到这青石花钵,暗道一声“真是好运”,将这盆花钵移到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道家服食,首重芝草,道门各派流传下来的芝草图鉴就有不少。比如《芝英玉女图》、《采芝开山图》、《太上灵宝芝草品》等等,所载数百种灵芝,按照道门三皇内秘所载芝草品类划分,又列出贵贱之格数十品,大略言之,有神芝、仙芝、瑞芝、宝芝、灵芝、菌芝之分。

    这花钵中养护的两株灵芝,按照道门对芝草的分类法,即属于水中精英结成的水芝一类。水芝三十六品,上品为瑞芝,中品为宝芝,下品为灵芝。这对状如水晶的灵芝,至不济也应该是宝芝一类,修道之人服食宝芝,可以增长功行,凡人有缘服食宝芝,也能延寿数十年。

    只是看它们的模样,似乎还没有成熟,要是成熟之后,又被江幽娉吞服,只怕立刻就有提纯身上龙血,进而彻底化蛟之望。也只能怪江幽娉吃人实在吃得口滑,居然招惹了魏野这样的煞星上门,这一盆宝芝,就便宜了魏野。

    将这青石花钵仔细封护好,朝袖囊里一丢,魏野抱着贼不走空的态度,不论是白玉香薰还是蓝田玉香盒,通通卷进了随身袖囊中。

    再向精舍里面探查,却见里面是一间幽静丹房。地上安着一座饕餮三足、博山顶的青铜丹炉,丹家必备的神水华池,丹炉中抽添药物的坎离二鼎,一应齐备。怎么看,都比某人在洛阳旧神祠里布置的那一套考究多了。

    丹炉一侧立着几个药橱,魏野翻检一下,搜出木匣、铁匣数个。木匣里盛放的是黄精、茯苓、苍术、何首乌之类服饵药物,大者有杯口粗细,看着都十分新鲜。铁匣中则是空青、朱砂、石钟乳、云母粉,另有一只大肚银瓶,十分沉重,拔开塞子一看,里面盛的全是水银。

    将这些药材全部收起,魏野不禁微微笑道:“原来这家还是个学人炼丹修行的主儿。可惜她流年不利,这些丹材,全部都姓魏了。”

    再将丹房里四处搜刮一回,魏野又翻出一只琉璃匣,里面装着一卷素白帛书,打开一看,却是一卷丹书。上面标着《少君遗篇》四字,展开一读,满篇都是银汁写成,记载的是西汉方士李少君所传丹方数种。

    魏野在炼丹术上勉强算是入了门,也知道李少君在外丹烧炼之道上名声不小,这部丹书既然被江幽娉谨慎收藏,说不得是部正本。就算魏野在炼丹上不算精通,可那个便宜师兄左慈却是外丹烧炼一道上的大行家,这部丹书拿去给他,起码也能换半部遁甲天书回来。

    正惦念间,却听得丹房墙壁上发出一阵金属振鸣声,魏野猛一转头,却发觉是悬在墙壁上的一面古镜发出了这般动静。

    魏野走近了一看,却见那面古镜上腾起一片滟滟水光,片刻之后,从水光中浮出一张老人的面孔。

    虽然隔着水光,这张脸显得朦胧而又虚幻,但是魏野还是看见了老人额头上有一支青灰色独角,形似初生鹿角,却又有牛角般粗,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路数。

    那老人一望见魏野,就是满面怒气,啐了一口道:“娉儿实在不懂事,连自家内室也放这些炼丹烧汞之徒乱闯。那道士,还不快将娉儿唤来,老夫有紧紧要紧的事嘱咐她!”

142.第142章 ?照胆秦宫镜,无情羽士心(二)

    顶有独角,这是各类杂色蛟龙中很常见的特征。

    魏野瞄了眼镜中那个老人的独角,面上却是一派端肃神色,朝着老人拱手一礼,好像正在洛阳侍中寺官署中当值一个样:“原来是江公,小生孔璋,这厢有礼。江姑娘今日宴请几位年少公子,不克分身,只好托小生在这里代她看护丹房炉火。江公也知道,丹房用水用火都最求精,小生于运火之道略有所得,所以丹炉十二时辰用文武火的诀窍这个上面自然……”

    仙术士一面扮出一副痴迷炼丹烧汞的炼丹技术宅的模样,在那里大谈特谈丹炉火候,一面暗自道:“老孔啊老孔,也算大家相识一场,我这就帮你扬个名,要是这蛟老头找上你的门去算我斩了他女儿的老账,也算是你们北部尉显出蛟龙来朝的王气景象。这一件大礼,咱可是做好事不留名,你可千万不要谢我。”

    且不提魏野的炼丹术心得谈,那额生独角的江老头哪里有耐心听他罗唣这个?

    当下就不耐烦地一挥手:“罢了罢了,那丫头既然不在,你既然能替娉儿照看炉火,也应该是那丫头信得过的人,便由你代老夫传话也是一般。今日又不是满月,这镜子不大合用,你且取一方绢来拓上镜面。”

    魏野闻言,随即在一旁的药橱中翻出一方包裹香料的素白绢帕,看大小,倒是正好可以盖住那铜镜的镜面,随即就听得滋一声轻响,再看绢帕上面,却像是火版烙画一般,留下一幅图形和数行小字来。

    那数行小字写的是:“关中八水九山主者,各地丘、原、溪、潭、祠、庙、社、树之司,咸使听闻。爰有童子,充为贺兰公府下役,而行如枭獍,侮辱主母。今发该犯图影,各司依图详加捕拿,务使生擒,不得延误。”

    再看那镜面,却已经是寂然无声。魏野等了半天,那镜面还是半点反应没有,魏野这才将这面古镜摘下来,仔细看了看。这面古铜镜背面饰以走兽文,间以金银花错,是典型的战国时期秦、晋二国铜镜风格,虽然放在这湿气沉重的蛟宅里已经铜翠满身,仍然看得见当年这面古镜经历过的奢华场景。

    将铜镜也朝袖囊里一丢,魏野这才展开那方绢帕,叹息出声:

    “侮辱主母这种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头上绿油油的词,也居然肯往通缉令上写?要真的是侮辱主母,这位贺兰公要是脑子没病,还有点基本的羞耻心,就不会在通缉令上这么写,换成‘盗窃财货’反倒更方便些。既然肯舍着脸皮不要,也要发下这通缉令,只怕背后驱动的,可不是什么绿头巾的牛头人、王八丈夫那可悲的报复心,而是宁可不要脸皮,也要抢到手里的绝大利益。”

    叹息之后,魏野再看了看那副写真人像,虽然是用的白描手法,可那眉眼面目还是栩栩如生,正是与魏野相伴了这些时日的小哑巴!

    魏野低低自语:“关中的山神水神,各洞各潭的虎精蛟怪,地方上的社伯树官,大概除了祖道神之类的路神桥神之类龙套中的龙套外,只怕都收到了这封通缉令了。小哑巴……小哑巴……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让这八百里秦川旧土的鬼神妖魔,全部骚然起来?”

    要说星界冒险者的性格,基本上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好事之徒。然而有一种情形,却是这些家伙也不得不掂量一二的。

    其一,就是招惹了某些拿护短当门规的修道门派。这类门派本质上都是以类似家族纽带的关系构造起来的,不论是以武入道还是正宗的仙道门庭,那种宗法制度带来的馊臭气味隔老远都能熏人一个大跟头。而这类宗法型组织的领导者,基本在额头上就写着“绝不吃亏”四字。要是赶上门主、掌教,叫什么洪易、周青,那就更加糟糕,那真是打了小的就引来老的,就算是修成所谓万劫不磨道果的老家伙,也能放下脸皮来斤斤计较。

    倘若冒险者自己手段不高,那也只能说声“拜拜了您哪”,退出这个时空,转去别的地方从零开始。

    其二,就是那种携家带口家族式的妖怪集团。西天路上开了连锁店的大力牛魔王一家子,就是这类妖怪大族里的标准模板。老婆铁扇公主是翠云山地仙,儿子红孩儿是枯松涧大王,小舅子如意真仙在女儿国落胎泉结庐,小三玉面狐狸又是自家一片家业,还和万圣龙宫那一窝子妖龙交情深厚。

    也就是唐和尚的取经小组在天上挂了号,不然,大力牛魔王真的按照黑帮火拼的路数走,拉起这一窝子势力来个算总账,孙大圣就算拿出全副本领,只怕下场也不比当初诸天神将围剿花果山时来得好哪里去。

    当初江幽娉报出磻溪江氏的名头时,魏野虽然多少对这一族祖上的来历有些了解,可对这磻溪江氏也确实看轻了些。没法子,不要说是道书佛经里,找不到磻溪江氏的位置,就连地方方志里,也没有多少磻溪这一窝杂色蛟种的记载。

    既然连像样的记载都没有,只在某些仙人传记里隐隐提到点祖上的影子,按照某个失业民俗学者的惯性思维,当然就当成的寻常妖怪里的大族门第,不值一提。

    但就民俗学而言,不论是道家体系下,还是佛教体系中,对地方上祭祀的民间神本来就是一种不友好的态度。道门建立一开始,就是将伐山破庙、消灭鬼神作为首要目标,佛家入华之后,考诸魏晋时期安世高三藏等西域僧侣的活动,降伏庙神,转神庙为佛寺,也是佛家早期宗教殖民的一大手段。

    因此上,对于地方上的各路神灵,除了那些名山大川之神,维持了相对的独立性,余者不是被收编就是被镇压。在经籍记载上,各路水神山神也都是隶属于道家的水仙山神乃至佛门天龙八部出身的护法鬼神之类。只有文人编著的方志笔记里,才泛泛记述了部分地方鬼神的情形,而这类地方上的小神,又常面对后来者的挑战,往往一位地方神能保有数百年的香火就算是运气了。

    至于保生大帝、天妃林默娘这样由地方小神而转为一方重神的,际遇之奇,实在是异数中的异数。至于当了几千年丧家之犬的犹太人的守护神耶和华,居然靠着木匠儿子耶稣的新兴小教团,一举转变为一个庞大宗教的最高主神,那简直是神灵界里的超级励志神话,开挂开得都足够傲视《最后的地球战神》里的男主角安尼恩了,实在是不好作标准的。

    但就算是这些地方小神,在关中一代也俨然已经渐渐形成一个地方藩镇联盟的形式。就凭魏野单身独剑,真的能对付得过去?

    思及此处,魏野面色已然一片铁青!

143.第143章 ?照胆秦宫镜,无情羽士心(三)

    立在丹炉前面,魏野手抚摸着那早无烟火的炉顶金兽,微微吐出一口气。

    要说这趟蛟宅厮杀,没落什么好处那就是矫情得不能再矫情。蓝田玉器、丹药材料这些杂项不论,只那青石钵内以玉石精气孕养的一对水芝就值回这一趟出的力气。更不要说还得了一面能做远程通讯法器的古镜,论法器品质,这面古镜的质地比魏野手上桃千金也不差什么了。

    然而误打误撞揭破的另一桩事,倒是着实让人提不起收缴战利品的兴致来。

    关中的鬼神是个什么德行,或者说,任何一个时空中的土著神是什么样一个德行,稍微有一些神话知识的人都能说得上一二。

    甚至都不用上那些偏门的典籍方志,只要翻开小学生的课本,读一读最有名的《西门豹投巫》故事,也就明白了在人类的古典时代早期和中期,地方土著神信仰,以及这信仰后面的那些山鬼河神都是什么样的龌龊玩意了!

    渴求鲜血与人牲、肆意作祟这都还算是正常的邪神,在两汉至魏晋关于鬼神的记录里,甚至还有不少山神与水神,偷窃打劫官吏、商队,夺取金银犀玉甚至假发的记载——这种玩意甚至不好称它们为神,倒和某些时空里盘踞在山头、沼泽里,到处打劫金银珠宝的那些恶龙是同类。

    甚至连恶龙特有的深重报复心和对美色的渴求都一般无二:有些地方神会因为旅人路过神庙的时候没有致敬而派阴兵追杀旅人,另外一些号称水神的家伙则会因为看中了船上的美女,而掀翻船只。

    当然了,对这帮高高在上的混蛋而言,魏野可比随身带了金银犀玉的客商、路过神庙没有礼拜致敬的路人、长得太过漂亮的美人更可恶一些。魏野收容了一个据说得罪了贺兰山神的小哑巴,而就在新丰,魏野又杀了这里一方蛟潭之主江幽娉姐妹,差不多是把山神水神两大土著神派系都得罪光了。

    就在前任皇帝汉桓帝年间,正一祖天师入蜀地,施符水、兴教化,于鹤鸣山设二十四治,传正一威盟法箓,降伏乃至剿灭蜀中那些作威作福的土著神。也就是后世津津乐道的“张天师教谕盐井十二神女”、“张天师降伏八大鬼帅”、“张天师斗法六大魔王”这些神异故事的原形。

    只怕这一回,魏野得罪的关中八水九山那些什么水神山神、虎怪蛟精加起来,比祖天师张道陵剿灭的还多。

    不过话又说回来,张道陵身为天庭钦封的三天法师、降魔护道天尊,背后有整个仙道势力为后盾。然而魏野虽然修习仙术,却是个不属太平、也不属正一的野路子,师门更是谈不上,比身为仙人壶公弃徒的费长房还更加没有背景。

    费长房当初只是驱逐劾禁鬼神不使它们祸害凡人,就被这群家伙算计,丢失了壶公所传神符,落得被万鬼反噬而死的结局。这要是真厮杀起来,只怕魏野的下场还不如费长房。

    他可以想到,再用不了多久,星界冒险者的新手训练营专用教材里会多了这么一段影音教学,而有志于晋阶为仙术士的新手们,都会怀着一种缅怀先烈的神圣情感来观看这一段教学影音。然后,他们将来会带着自己的后辈来继续观看这段老片子,并且如此对他们的后辈说道:

    “看,这就是那个不自量力挑战上近百名土著神和大妖怪的初等仙术士魏野——他甚至都忘记了先把身边的非战斗人员安排去避难。”

    魏野抬起手,虚虚抹了一下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把这个相当破坏军心士气的念头抹杀于萌芽之中——

    “道长先生,是你在里面吗?我们已经收缴战利品完毕,要先走了哦?”

    萧皋的声音适时地在门口响起,魏野抬眼看去,只见这位仲魔术士和他的巡礼剑士同伴伊文已经除下了那身公子哥装束,换成了他们原本的职阶专用外装。

    虽然叫做仲魔术士,然而萧皋却是穿着一身高分子合成织物的无袖连裤防刺服,只在肩、胸、腕、胯、膝这些地方外加了白色的强化护套。他的左臂上装着一只小巧的臂甲,上面还附带着微型输入键盘,配上他箍在额头的蓝紫色护目镜,就更和仲魔术士这个职阶联系不上,反倒像是从《终结者》之类老式科幻电影里跑出来的家伙。

    反倒是他身边的伊文,换上了骑士胸甲、铁手甲和铁护胫之后,是一点也看不出那个状似轻佻的银冠少年的影子了。现在这个打扮,更像是斯拉夫语系文学中的那些遵守誓言到死不违的榆木脑袋战士。

    魏野向这对搭档一招手:“这就要走了?怎么说在这个时空,咱也算半个地主,多少应该招待你们一下才对。”

    萧皋笑着点点头:“因为这次来这里,是因为评议会的考核任务嘛。而且托道长先生的福气,我们在这里找到了二十多匹鲛绡,也算是物有所值,应该返回星界之门啦。”

    鲛绡这种水府特产织物,哪怕是一般的大路货,也有着相对良好的法术亲和度,韧性又堪比古典时代的棉甲与纸甲,是星界之门非常抢手的法袍制造材料。毕竟,大部分的学院派施法者都是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宅男,就算是秘银这种轻量化的具有超自然力量亲和度的金属甲胄,对他们而言都是负担。

    于是购买鲛绡,再通过炼金术和附魔系魔法改造为适合各种病弱的、死宅的施法者的鲛绡法袍,就成了星界之门成衣商人们的一大财源。二十多匹鲛绡,对萧皋和伊文而言,也算是一注不小的横财。

    魏野点点头,拿出竹简终端,彼此标注了好友印记,向他们挥挥手就算是告别。

    野队交情,往往也就是如此了。各取其利,好聚好散,没闹出什么团长黑装备的破事,已经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错身而过,魏野负手前行,直出了蛟宅。

    门口驴车早已停在那里等着他,司马铃和小哑巴站在驴车前,脚边是几个半人高的大竹篓,隐隐有鱼虾跳腾之声从竹篓里传来。

    如此看来,这蛟宅中服役的鱼女虾仆,除了一二漏网之外,大概全在这里了。

    魏野看着自家丫头,又瞟了眼小哑巴,嘴角微微带起一抹笑意。大约维京人出外打劫一番,回家来看见粗壮婆娘烤好野猪肉,摆出蜂蜜酒的时候,心情也就和此刻一般无二了吧?

    心中如此感慨,魏野嘴上还是依旧:“这些鱼虾就差一步便能成精化怪,拿来当下酒菜可实在麻烦了些。要说肉质膏腴鲜美,古书都说鲛、蛟一体,最适合烤了吃。你们要是敢下口,我回去再把那蛟尸片几片肉下来?”

    司马铃掩口低笑:“阿叔,你又不叫方寒,什么时候有了这以吃证道的毛病?”

    魏野侧头,又看了看小哑巴,这小子还是微羞笑着,想上前扶魏野上车,却又逡巡着不上去。

    这样的小鬼,说什么“侮辱主母”,又从山神宫室中出逃?这些妖神野怪,编谎都编不出个齐整的!

    一抬手,魏野抚上了小哑巴的额头。

    小哑巴似是本能地一缩,却又忍住了,任着魏野轻轻摸了摸。

    不就是一帮早晚全得被拉了清单的妖神么?提前送其中几个归于虚无元气之中,又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就算是玩成了什么百神千妖大围剿,了不起给星界之门申请个临时避难身份,携家带口地溜之大吉,又有什么难办的?

    到了最后,魏野嘴角,只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随即跳上车,改坐在车辕边,朝着司马铃和小哑巴如某位伟大领袖般一挥手:“今夜绕城而过,趁夜赶路。还照着原定路线走,铃铛、小哑巴,上车!今天晚上你们叔叔我来赶车!”

    ……

    ………

    车铃远去,喧闹一时的幽潭蛟宅里,已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何时吓昏过去的陶岘也恰在此时悠悠醒转。

    他爬起身,一脸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一片荒败景象:

    满湖青叶都已经发黄枯萎,潭水不再清澈,反倒透出一股铁锈色,褐色的藻沫懒洋洋地漂浮着,那种藻腥气直冲鼻孔,令人中之欲呕。

    这似玉九曲桥,也褪去了白玉般的质感,石面满是水蚀粗砺感觉,处处都是侵蚀而成的裂缝,显得摇摇欲坠。

    湖中还飘着半截见骨尸身,皮肉不知为何,大半都被什么东西啃噬掉了,也不知道是人是怪。

    陶岘就是再糊涂,此时也看出此地绝非佳处,顿时心中惶恐不已。转身欲寻路走出这不吉之地。浑不料他身后湖水之中,突然有水泡涌起,还不待陶岘反应过来,水中爆响一声,一条匹练般的白影猛然窜出!

    陶岘只觉得一条白而湿滑的扁平带子卷住了自己,随即脖子一痛,一股麻痹感传遍了全身,只有无尽的黑暗朝着他席卷而来。

144.第144章 ?风月堂的来信

    哪怕是新安本乡人,对于蛟潭中的变故也不甚了然。

    一来,江幽娉实在是个很挑嘴的女孩子,虽然偏好用人血酿酒,也不是吸血鬼传说中臭名昭著的巴托丽伯爵夫人那样,会四处抢掠少女回来,塞进铁处女里榨血。

    对于新安本地人,虽然每隔一年半载地,总有些俊俏儒生、浮浪子弟的尸首从蛟潭里浮上来。乡老亭长,也只会报一个冶游溺毙上去,就算是有心追查此事的地方官,对这种**之外事,也只能老实闭嘴。

    而魏野显然还没有许旌阳那样以斩蛟功绩传道立教的打算,自然也懒怠做什么宣传,更为了杜绝磻溪江氏的老蛟察觉,连夜走了个彻底。此举倒甚是有些孙行者推倒人参果树后,挟着唐和尚连夜跑出百多里的风采。

    所以,当陶岘枯瘦无血的尸身漂浮在蛟潭里的时候,魏野还是一无所知,仍然端坐在栈车里,以逗弄自家半妖丫头和参读道书为乐。不过最近他的乐趣又多了一项,那就是给小哑巴授课。

    “要学大哥哥我的道术,自然是要从辨识妖邪这基础上学起。《白泽图》传到今天,虽然有些不全,但是连《山海经》里那些稀奇古怪的凶兽,九成九都差不多绝了种,《白泽图》里少了那么一两种妖怪的资料,也不算什么大事。”

    魏野握着竹简终端,倒是一派传道授业解惑的夫子派头,然而却是特意无视了赶车的司马铃时不时接上的话尾:“大哥哥?阿叔,像你这样胡子一把的成年人装嫩简直就让人不能忍,小哑巴你别听他的,跟着我一起喊他阿叔就好。”

    “我这是为了工作需要!工作需要你懂么!秃驴和牧师这类盛产西凉女国之唐僧最后的诱惑、让岛国武士疯狂的圣徒美少年天草四郎之类禁欲色诱派职业不论,道门中人,要是不蓄起一把先锋稻谷的胡子,可只有沦为晋江文学城某类娱乐读物的娘炮主角的好不好?”

    “完全不懂,叔叔,你的话题已经扯太远了,而且给小哑巴灌输这些不良思想真的好么?”

    “反正唐和尚跑去天竺那烂陀寺都是几百年后了,岛原邪教叛乱更是千年之后事,现在谈谈又不碍事。”

    魏野完全不负责任地一挥手,随即将手中竹简式终端铺开,朗声讲解道:“丘墓之精名狼鬼,其变化之道,在于墓冢中精魂不散而作怪。故东岳蒿里,有魂门亭长、蒿里老人、墓丞、冢伯等鬼吏数十种,专司引导精魂归向蒿里之土,这蒿里之土,也就是冥土。嗯,这段小哑巴你要记下来,东岳司掌地府,数千年不改,不论什么时候,总要和他们打交道的。”

    传授《白泽图》中诸种山精水怪真名,这是让小哑巴打下根基。道门术法之中,呼名劾鬼之法最是基础,虽然要记住那大量的妖鬼精怪真名与来历,是有些烦难,但是也最适合刚入门的学道之士应用。

    虽然小哑巴学不得“呼名劾鬼”之术,可“书名劾鬼”之术,倒是没有什么门槛。

    许多天资不高的方士,也不过是从土谷神、社令神那里学的这类劾鬼之法,依然可以仗之对付妖鬼。魏野就不信,自家这也算是修为不浅的仙术士,哪怕只算是初等,教授起小哑巴来也未必然比那些社伯之类家伙差了。

    总之,也得让小哑巴尽快有些自保之能,这样和那些野神妖鬼见起仗来,魏野也能少了些后顾之忧。

    尤其是某个仙术士这样劫持过一国天子的,更知道被人劫持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不能不提前防范起来。

    展开竹简式终端,魏野一字字地掰开了揉碎了讲解,小哑巴就拿着魏野从星界之门订购来的磁粉手写板,一项项地抄写。一眼看去,那隶字功底,俨然比魏野这做过书吏的民俗学者更有三分出色处。

    偶然抬起头,看向魏野的目光,浅笑中都是孺慕之意,心中平安喜乐,如何都掩饰不住。

    魏野看着他,心道,只怕那通缉令就是贴近真相也是颠倒黑白,倒是那什么狗屁山神的床头活菩萨、家中母夜叉,嫌弃那什么山神每日耕耘不勤快,索性老草来吃这嫩牛,才是这些倒灶事里的真相。

    正在腹诽间,魏野却见竹简式终端上视窗弹出:“您的好友封岳向您发来即时联络,是否接入?”

    微微一怔,仙术士随即点开联络界面,恰正好看见那一团久违了的鸟窝般乱发映入眼帘:“人客官啊,好久不见了,在那边过得如何?”

    “还不错,赚赚外快,杀杀妖怪,抄抄洞府,最近又生发了一笔,正打算找你出货。”

    魏野说得轻松,封岳却听得在意:“是什么好货?人客官,我给你说啊,最近《星晷之眼》刊出的消息,有位来头不小的大人物,想要一举结丹,正在找妖物内丹做辅助外药呢。你要是手头有妖物内丹,不妨拿出来,赚他一笔,我们分账四六开,好不好?”

    “天下内丹修炼法门无非真、伪二品,而大部分时空中流传的炼气、结丹传承,都是伪品居多,修到顶也不过是神性生物那一挂。这也算是常识了,居然还有人对伪品这么上心?”

    “大部分的神性生物也可以在单体宇宙里横着走了,何况人客官你现在连半仙之体都不是,操这个心有点太遥远了些吧?”

    “罢了罢了,”魏野摆摆手,将袖囊里封着的那面古铜镜取了出来在封岳面前一摆,“金银错花兽文宫镜,断代大约在战国后期,标准秦镜风格。具有水镜之法妙用,以凝结月华精华为动力,品质算得上是上等符器与法器元胎之间。如何?要不是这镜子八成是一套子母镜,我防着怨家债主借着它寻上门来,也不会拿给你脱手。”

    “嗯,这倒是很难得的货色。对于那些凿建洞府和道场的仙术士那里,应该算是紧俏物件。行,拿来我帮你出手就是。”封岳看了看那面古铜镜,这才想起正事:“人客官,忘记和你讲了,你那个太平贴批量制造技术的专利申请,稍微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嗯,只是一点点的问题。”

145.第145章 ?虎狼与猫狗

    所谓一点点的问题,这个修饰词后面跟着的都是些绝对不小的问题。

    握着竹简式终端,魏野神色不动,听着封岳继续说下去:“这一次申报法术制品专利的名额有限,《星晷之眼》的主编找过我,希望太平贴的e级专利申报可以稍缓一缓。为此,他们愿意在下一期《星晷之眼》上头版刊登你的法术论文。”

    法术论文?仙术士晋级考核又不靠在这些不着四六的私营刊物上发表了多少论文!

    魏野皱着眉听封岳说完,这才一摆手:“封店长,不用再说了,我不管《星晷之眼》这次请托背后有着什么人,该是如何就是如何。太平贴的制造专利申报,还照着以前的计划走。”

    “可是,《星晷之眼》可是在施法者中很有人气的权威报章,这样子……”

    “古典时代末期,南方报和c也一度算是权威媒体喉舌,然而最后还不是露出了买办势力和官僚集团御用走狗的嘴脸。这个时代,想进行话语权垄断可不比古典时代那么轻易,何况还是《星晷之眼》这样的民办报,怕它怎的?”

    一脸嘲讽地回答道,魏野蹙了蹙眉,然后对封岳说道:“不过我也是个对无趣之事没什么耐性的人,又不是谁都有精力和一班宵小撕扯不休的。这样吧,封店长,帮我把专利申报的申请状态从我单人申请改成联合申请。我这就去准备新的授权。”

    “联合申请的意思是……?”

    仙术士眼神深邃地看了封岳一眼,正色回答道:“啊,作为太平道尚未赴任的军师中郎将,联合太平道大祭酒联合申请专利不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么?”

    “你这算哪门子和社会黑暗面做战的孤胆硬汉,根本是拉虎皮扯大旗的投机分子好不好!”

    对封岳的揶揄,魏野根本不放在心上,竹简式终端上光屏一转,就切入了对甘晚棠的联络频道。

    然而瞬息闪动过后,出现在竹简式终端光屏对面,却是另外一张好奇的脸。

    还是那带着阳光味道的小麦色肌肤,还是那非常像是流配犯人的短发,一别多日,何茗还是老样子不变。魏野看着相识一场的故人,一丝微笑不自觉地浮上嘴角。

    然而吐出来的话语,还是习惯性地带点挑剔:“怎么是阿茗你?我联通的应该是甘祭酒的终端才对!”

    “甘姐今天休沐,我帮她处理一下细务,暂时切换了合作者们的联系频道。军师有什么话和我说就好。”看着何茗稍微偏了偏,露出对面公案上一堆堆的竹简,看上去,太平道洛阳分坛的文牍工作量确实不低。

    “别喊得那么理所当然,太平道的军师中郎将我到底要不要就任还是两说——总之我就长话短说了,这次我要联系一下甘祭酒,谈谈关于……”

    “啊,甘姐你回来了!”

    魏野的话还没说完,随着何茗一声叫,镜头随即切换到了另一侧,首先映入眼中的,就是甘晚棠那犹带三分水汽的白玉般细腻的颈项,随即就是只用绢帕裹着长发的女祭酒清丽容颜。

    “久见了,甘祭酒。”

    魏野打了声招呼,随即开门见山道:“我最近在做一项研究,在负责人挂名里还缺一个合作者,甘祭酒有没有兴趣署个名?”

    甘晚棠一笑,如柳摇风,如杏含苞,点了点头:“你要弄什么研究,署什么名,都随你好了。我这就出具一份授权书给你,不过洛阳鲤鱼正肥,正是放冰盆、切鱼脍的时候,你什么时候回洛阳来?”

    “这个么,”魏野尴尴一笑,随口搪塞道:“等小生修道再有进益之后,这些事再说也不迟。”

    这气氛有些不对间,却见镜头又一转,却是何茗的联络频道插了进来:“要找人连署?军师我来挺你,这样事怎么能不算我一份!”

    “喂!这又不是粉丝俱乐部连署,你以为这是越多越好么!”

    魏野口上这般说,却还是耸肩一笑:“再多一个署名,倒也无所谓。”

    ……

    ………

    什么太平贴专利申请,什么借太平道的星界冒险者组织势力震慑暗处人物,这等事,放在别人那里或许要恂恂然、惕惕然,生怕出了什么差错漏子。然而魏野对这些事,分派应对一下,也就放到一边了。

    这世上,总有一些庸人,得了一点鸡毛蒜皮般的权柄,有了一亩三分地的圈子,就自以为是个人物。古典时代晚期,所谓玩微博的大v、搞论坛的斑竹,罹患这种神经病的都不在少数,如今再算上《星晷之眼》那班莫名其妙的报业人士,也不值什么。

    《星晷之眼》这些人,或许还能搞出些什么鬼蜮伎俩,可这又和魏野有什么相干?老实说,《星晷之眼》除了星界之门的施法者内部稍微有些影响力,放到整个星界之门乃至无数时空当中,那点可怜的影响力简直就什么都算。玩封杀?也得你有垄断性的地位再说啊。

    自视为虎狼,实际是猫狗,这样的货色太多。《星晷之眼》要真这么玩,也不过是又坐实了一桩例子罢了。

    对这种无趣小事不放在心上,魏野每日只是研读道书、教授小哑巴书名劾鬼术打发时间,或者就和自家丫头犯嘴说对口相声为乐。

    这样又走了数日,驴车前面又是一处城池。

    魏野下车,寻了一个路过送柴的樵夫问了一声,方才知道,前面已经到了长安西面的要津槐里县。

    那樵夫倒是个实诚人,见魏野这连车带人,不像是本乡本土,口音也带着洛下雅声,像是行游的贵家子。又向魏野道:“这位先生,出了县城,向长安方向,路旁有个王家老店,也是几十年的字号。就是不在他店里住宿,也可去讨一杯浆,在他家路边客舍中歇歇脚的。”

    魏野含糊应了一声,与这樵夫拱手作别,上了驴车后,第一句话却是:“终于,离茂陵近了。”

146.第146章 ?茂陵鬼宴(一)

    茂陵便是西汉时汉武帝的皇陵。

    求诸史籍,自祖龙始皇帝而下,两汉、魏晋、唐、宋、元、明、清诸帝陵,基本没有多少保存完好的。

    这些帝陵,或被藩镇盗掘,如朱温祸害过的唐太宗昭陵;或被乱军开挖,比如赤眉军祸害过的西汉诸帝陵;或被妖僧秃驴以邪术干犯,比如蒙元任命的江南僧纲、妖僧八思巴的弟子杨连真珈以牛骨马粪混合密宗邪咒建起的镇南塔,塔下就是倒了大霉的南宋六帝。

    也有因为政治因素而不得不进行抢救性考古挖掘的,比如明十三陵和清东陵。说起来盗墓专家孙殿英一生好事没做几件,考古了乾隆、慈禧陵寝,倒是难得的义举。

    汉武帝的茂陵,前后历时三十五年方才完工,然而汉武帝入葬不过数年之后,就有胡商手持陵中随葬的玉书箱和玉杖在长安叫卖,汉宣帝时,又从上党郡发现汉武帝随葬的金箧及杂经三十卷。可见那些盗墓贼关注茂陵已非一日,朝中为了遮羞,索性就传出武帝修道有成、尸解而去的风声。

    要追查当初元封年间下降汉宫,又在江充巫蛊案后不翼而飞的那部玉函仙经,老实说魏野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时过境迁,怎么算也有这三百年的光阴,就算魏野想要动用时空观测权限,偏偏有冒险者干涉的这条时间轴,就像薛定谔的猫一般充满了各种变数,想要从中获取有效的讯息,不知道要烧掉多少因果律通用点。

    一路行到此处,魏野固然没有什么摸金发丘的趣味,但这里既然离武帝茂陵不远,查探一二,撞个大运,未尝也不是个办法。

    那指路的樵夫推荐的是城外直通长安的驿路边的王家老店,然而魏野和司马铃这一路虽然说和郊游也不差什么,但成天野营也着实腻味,哪肯再多跑?就直接在县城里挑了个清静些的客店,先住下了。

    选屋子是司马铃的首尾,一下就挑着了这家客舍后面的小楼,凭窗恰对着对面一户大宅的后园。此刻正逢初夏,园子里虽然只有些小草花,然而园中杏子都结了如豆大的青实,看着也颇有一分野趣。

    然而司马铃选了这小楼,客舍的小厮嘴上没说什么,面上神色却是古怪。魏野看在眼里,也不多问,只打发小厮们将客舍中的被褥、竹席一概清了出去。反正被褥睡袋,魏野袖囊里都备着现成的,也不用这客舍里的东西——谁知道上面有跳蚤、虱子、臭虫没有。

    扪虱清谈是再过些年的名士派头,然而此刻的跳蚤、虱子、臭虫也照样四处横行。让冒险者去战场厮杀,大概老练些的人谁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然而这虱子跳蚤,对大家的威胁,可比刀枪剑戟大得多了。

    打发了这些无关人等走路,魏野这才施展洞阳剑祝将整间屋子燎了一遍。

    炼丹和斗法且不论,烹调、取暖、引火、照明,现在连杀虫消毒都用洞阳剑祝一手包办。当初传下太平经的仙人,要是看见也算是太平经法正传的魏野,如此滥用太平经法术,说不定一剑砍了他的心思都有吧。

    别的地方倒都好处置,柔软又透气的被褥、龙须草编的上好凉席,有了这些怎样都能睡个好觉。然而小哑巴的住处,就得认真安排了。

    没法子,魏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清楚。关中的鬼神正在通缉小哑巴,不做好防范,隔绝鬼神窥视,只怕魏野一夜里就忙着警戒守夜了。

    于是在日将偏西的这段时间里,小哑巴就按照魏野的掣画,握着一只炭笔,老老实实地在地上画格子。每个格子里还要填上各种鬼神妖物的真名,这着实不是件轻松的活计。

    魏野站在一边,帮着指出疏漏之处:“子日称社君者,鼠也,称神人者,蝙蝠也,丑日称书生者,牛也……天下精怪未成人形前,都依此十二地支的日时幻化,所以先布置十二地支中二十四类精怪真名,后面再布置各种妖鬼邪精真名,这样,就不怕有所遗漏了。”

    小哑巴抬头看着魏野,认真地点点头,魏野展开竹简式终端,又照着资料和小哑巴的笔迹对照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

    ……

    ………

    月上柳梢头,无人相约黄昏后。

    仙术士盘膝坐在窗前,面前放着一瓶绍兴黄,借着月色翻阅着手中的竹简式终端。

    像槐里县这种小县城,夜生活自然没有洛阳那般丰富。到了半夜丑时,这小县城里更是静谧一片,只有将满的圆月投下一片苍白的微光,让四周的老树、房舍都与影子相混,显得不真切起来。

    就在这样一片月色下,窗外却隐隐有些纷纷攘攘蔓延在黑暗中的东西。

    “快走啊!帮阿萝筹办婚礼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黑影中如此叫道。

    匍匐在院墙下、石板中、树缝里的影子,都随着这一声低叫而活跃起来。

    有尖细的童音紧跟着唱了起来:

    “我们要看新娘子!我们要看阿萝姑娘!”

    伴随着这尖细的童音,从不知哪里的缝隙中钻出了只有指甲盖大的黄毛小家鼠,它们蹦跳着,用那种尖细的童音继续唱道:“我们要看新娘子!我们要看阿萝姑娘!阿公阿公,白胡子的阿公,您要帮阿萝姑娘挑个良辰吉日,能不能带上我们?”

    紧跟着就是一阵老人般漏风的咳嗽,一只毛都灰白了的老鼠像人一般拄着一根小木棍缓缓地从路边石缝里钻了出来,用小木棍笃着地:“都不要吵,跟着阿公走。小心街头杂货铺里那只活了三十年的老猫!”

    小家鼠们欢呼着簇拥起灰白毛的老鼠,朝着城外走去。跟随着他们的,还有浓重的黑暗,隐约可以看见蚕豆大的牛车,牙签般的旌旗,用青布包着头、高不过二尺的矮个女佣,都在黑影中若隐若现。

    当这些细小零碎的妖物队伍渐渐走远之后,一点点青白的磷火漂浮了起来。

    按照正常的说法,磷火来自地下分解的白磷遇氧燃烧现象。但是这些磷火却像有意识一般追逐着远去的小妖怪们。在磷火之中,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未曾戴冠束发,缓步朝前走着。然而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看见他披散的头发下垂遮住了头脸,直垂到脚边。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顶活动的特大号假发。

    这男人身旁,站着一个瘦高汉子,发青的脸看着就像久病初愈一般。只是上下牙不断地咬合又张开,像是一只人形的活动坚果夹子。

    这对怪模怪样的人物后面,有一抬滑竿,抬滑竿的四个轿夫,都穿着白麻寿衣,脸上贴着白布贴锦。这些打扮得如同下葬死人般的轿夫沉默地抬着滑竿朝前走,滑竿上坐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戴铜冠,穿一领云纹黄袍,看着就像是哪里来的土财主。

    这胖子坐在滑竿上,不断地打着酒嗝,还在招呼前面那对怪人:“毛十八、木老九,慢着点。你们一个只肯吃腌肉,一个却只肯吃鲜肉,去阿萝姑娘婚礼上,岂不闹出乱子来!却让阿萝姑娘埋怨我们窀穸三友不讲礼数,这是何苦来着?倒不如先跟哥哥我去吃一杯,要鲜肉还是腌肉,都算哥哥我的!”

    这几个闹嚷嚷的怪人身后,又是一个手拿响板的枯瘦光头老人,穿一身左袒袈裟,像是印度来的秃驴模样。他用枯瘦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响板,低声用梵文唱着小曲。魏野仔细分辨,才发觉他唱的是一首天竺密宗的佛偈:

    “新娘的经血是诸佛甘露味,

    新郎的阳精是诸佛甘露味,

    男孩的脑子是诸佛甘露味,

    女孩的骨髓是诸佛甘露味,

    壮士的心脏是诸佛甘露味,

    智者的舌头是诸佛甘露味。

    反对我之说法是谤佛大罪,

    剥下他的人皮为我增添庄严光辉!”

    这老秃驴身后,又是一片混杂邪气的黑暗,隐隐可以看见长着黑铁色长趾甲的青色大脚和惨白的足骨在其中若隐若现。当中,还有一双红得像血的女鞋,突然停下了脚步,从那重重邪气的幔布中透出那双女鞋主人的身形来。

    那是一个矮胖的老妇,脸上的褶子已经数不清有多少起伏,穿着一身鲜红的小袄,就像是乡下最常见的那种小老太太。然而她挑着一副货担,上面放着头花、簪子、铜钗和银钗,还有玉镯、珠串、发带、点口的口脂、敷面的铅粉、画眉的青黛石这类闺房用的零碎。

    还有一副提线木偶,却是一具婴儿的骷髅,正不安分地在货担上爬上爬下。

    这老太婆站住脚步,向着魏野这小楼下的角落喊道:“桑家他二伯,在这哭什么?阿萝娘子要改嫁新郎君,这几百里的街坊邻居都去帮忙了,桑家他二伯,也一起来啊?”

    回答这老妇的,是一个嘶哑的老人声口:“货担姥姥,不是老头子不肯来,实在是老头子的家被一个凶横强盗放火烧了,门口又换了几百把锁,再没地方去了。”

147.第147章 ?茂陵鬼宴(二)

    这老太婆挑着那副诡异的货担,朝着小楼下走近了几步。从这个距离,恰好可以让人看见她头顶发髻里插着的几枚钗子,都是血迹斑斓的死人肋骨,那一股浓重的尸臭味隐隐飘散出来,几乎能冲进魏野的鼻子。

    可是这老太婆究竟是什么妖物幻化,魏野可就一点也答不上来。

    虽然道书上皆道,昔日黄帝遇白泽,白泽献天下精怪妖鬼真名形状,共计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但是传到此时,《白泽图》已经不全,只剩下数百种常见妖鬼真名。道门后来编著《女青鬼律》,需详列妖鬼真名,不得不靠着天师世家与巴蜀群鬼万妖攻伐的记载,重新编纂成典。

    魏野正沉吟间,就见有个矮小身影从小楼阴影下踱了出来。那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绾着茶锦头巾,微微带些绯色,像是血染成一般,身上穿的是一身乌黑茧绸夹袍,有些地方已经浆洗得有些掉色,但还勉强算是干净。看上去,就像是王启年那种做过不入流的杂佐官,后来告老回乡纳福的面团团老乡绅的样子。

    然而,这个老头儿臂上搭着一抖包袱,鼓鼓囊囊的像是一包细软财货。从魏野的角度,恰好能看见老儿那包袱口上斜伸出一支灰白色的骨头,连着半截去了指节的掌骨,恰如文士手中把玩的那种漆柄小蒲扇。

    只看这一项也知道,这老头儿也不是什么好路数。

    就见得那老头儿踱着四方步,朝那挑担子的老太婆走近了几步。老太婆布满褶子,看着就像只老沙皮狗的脸上硬是挤出一副笑容,从担子上翻检一下,摸出一个黑乎乎带油垢的小黑陶敞口罐子来,里面像是盛了些豆酱。老太婆即取了一副筷子,夹了一根酱萝卜条样的东西,递给那老头儿。

    老头儿看见那萝卜条一样的东西,似乎极满意地低笑了一声,声音呜咽像猫头鹰一般:“还是你货担姥姥有心了,这酱指花,也就是你才能做出那么一股味!不瞒你说,老头子也从黄大肚那里讨过一坛酱,不惜工本地用了新折下的指花来酱,可怎么做也出不来你货担姥姥摊上这股子地道味道!”

    老头儿的夸赞,老太婆显然很受用,一面拾掇货担上的零碎玩意,一面答道:“老婆子每天都在这条街上叫卖,桑家二伯您要是喜欢,就上老婆子这里来尝,自家就别费那个事了。”

    这番对谈间,这所谓的桑家二伯嘴下兀自不停,只听得一阵老鼠啮啃骨头般的动静下,那酱萝卜条样的东西已经被啃了个干干净净,露出里面浸染了酱汁而显得色泽发暗的骨骼。

    原来,这所谓的酱指花,就是死人的指头。

    啃罢了这截死人指头,桑二伯心满意足般地叹息了一声:“还是那个味儿!只可惜,老头子被强盗赶出了家里,不得不去陇西投奔亲戚。且陇西那边,汉儿羌儿攻杀不止,倒比槐里这太平地界,物产富庶丰饶许多。”

    听得桑二伯如此说,那货担姥姥笑着答道:“您老人家要去陇西,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时的。阿萝娘子明日改嫁,王家老店给独生儿子迎亲。王家虽然人丁不旺,他家里客人却是不少,做喜酒筵席的肉食都是现成的,且和街坊们一同道个贺,饮了喜酒再走路也不迟啊。”

    这等凶横话题,魏野早就不耐烦听下去了。尤其这二个老怪物提起王家老店,又道什么“王家店里客人不少,都是现成做肉食的”,不由得无声低笑一声,正欲抬手去拔桃千金,不料却被一只小手拦住了。

    转头一看,却是司马铃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正趴在自己身后看得开心。

    魏野不得已,手在竹简式终端上一拂,现出一行字迹来:“铃铛,你阿叔我要去斩了这两个老妖怪,你拦我怎的?!”

    司马铃将手指放在那如丹樱般可爱的圆润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伸手在竹简终端上也以拂,写下一串答语:“叔叔别急嘛,你看你看,连对手的底细都不知道,你出手太快,让它们跑了怎么办?”

    被司马铃这通抢白,魏野也不言语。收回手来,这对叔侄依然趴在窗边偷看。

    那桑家二伯又和货担姥姥谈了几句,却是说起多年前旧事来:

    “还是当年日子过得好啊,那年月,山山有鲜货,洞洞有余粮。就是老夫和姥姥你,当初也是一直不愁吃喝。谁还耐得啃这些指花?那时候阿萝娘子才刚领了贺兰公钧旨上任,顶肥顶肥的臀尖肉,那时节阿萝娘子都是看不上眼的,只肯吃些耳朵,倒便宜了老夫……那现烤出来的臀尖肉,料也不需要放得多重,有胡葱、大酱就好,咬一口,满嘴的油!”

    “桑家二伯你倒是会享受,等到了陇西,倒可以再尝尝那臀尖肉的味道了。”

    “不用羡慕,不用羡慕,货担姥姥,待两年后,这槐里也该是应了兵火。那时节,你不妨做个烤肉摊子,别人不好说,黄大肚那兄弟三个,肯定要天天光顾你的生意的。”

    这两个老怪物在那里大谈特谈过去吃人的光景,魏野脸上笑容就越发狰狞,司马铃好奇地在竹简式终端上写画道:“阿叔,它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舌尖上的大汉。王莽之乱追忆版》和《舌尖上的大汉。北宫伯玉羌人叛乱预告版》。”

    魏野没好气地在竹简式终端上以指画写道。

    待得这两个老妖怪总算絮叨完了,那头戴人肋骨钗子的老妖婆,挑着货担,一摇一摆去得远了。

    那桑家二伯方才转过身来,却见它双目皆赤,不断淌着血水,恨恨然地盯着小楼上啐了一口,喃喃骂了句什么,随即朝着角落里走去。

    还不待它走入角落里,一道如箭赤光骤然从小楼上飞出,转瞬之间已经将它射了个对穿!

148.第148章 ?茂陵鬼宴(三)

    六甲箭祭起,魏野手挽剑诀猛地朝下一指,六甲箭挟着一溜赤红火光直射而下。

    桑家二伯避之不及,全身立被洞阳剑祝所生三阳离火笼罩。可还不待三阳离火燃起,桑家二伯便已扑倒在地,连抽搐都来不及抽搐,化为地上一片看不出来原貌的烧焦痕迹。

    司马铃扒着窗沿朝下望了望,以一种异常失望的语气说:“这是那老妖怪跑了,还是就算这么呜呼哀哉了账了?”

    魏野听出了她口中的异样情绪,不由得抄起手边的绍兴黄,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面呷着酒,一面反问道:“我这一记六甲箭下去,这种活了几百年依然还是阴质、半妖半鬼不成人形的货色,自然是一箭夺命,神形俱灭。就算留下一点无知无识魂气,天地间凉风冷露交伐之下,也是早早灰散,哪怕什么闻法阿罗汉、四地菩萨道的佛门高人以中阴救度秘法超度,也捞不回一点半点。话说这种小事而已,铃铛你是在遗憾失望什么?”

    “刚才那些妖怪,是在玩百鬼夜行对不对?遇到这种大场面,阿叔你怎么可以随便一发符箭就打发掉了?”司马铃两眼发亮地扑过来,“阿叔我给你讲,你就应该等到天亮,然后对这客舍的老板说:‘尊驾可知,贵店里有一股妖气,时常杀生害命?’然后换上杏黄道袍、带上九梁巾,对他说:‘尊驾可知贫道乃是南毛北马两大灵幻界宗门的唯一传人,今日大家相见乃是有缘,不得不救你们则个。’……”

    “然后,是不是还要拿两个矮几摞起来,上面摊一张画了八卦图的桌布,你阿叔我拿着铃铛摇啊摇,你在边上一把一把地洒纸钱?要不然还在地上画个五芒星?”

    “对,对,对,没错!”

    “……东汉的老板没听说过什么下茅山师公,东汉的劳动人民也不会去看《僵尸道长》和《我和僵尸有个约会》这种古典时代晚期的肥皂剧。”

    魏野一推司马铃的头,又呷了一口绍兴黄:“去睡吧,剩下的事,明天早上再料理。”

    说罢,魏野一扭头,望了眼地上以各种妖鬼真名画出的坛局。随即一挑眉,朝着睡在旁边坛局中央的小哑巴低声道:“小哑巴,你要再不睡,就起来再抄一遍《白泽图》。”

    在这等有力的威胁下,一直装睡的小哑巴把身子一缩,一副乖巧到不能再乖巧的模样。

    ……

    ………

    汉代的客舍,除了洛阳那种真正大都会而外,一般说来,都不提供饭食。客人要么啃干粮,要么借客舍的灶火自己做。

    魏野和司马铃挑中的这间客舍,也是这种只提供住宿服务的地方。

    当然了,除非是那种神经粗如恐龙的星界冒险者,一般人要没有绝技傍身、不怕毒酒蒙汗药,还真不敢在这种古典时空早期的客店里用饭。

    对付得了孙二娘,不一定对付得了各种诡异的迷药甚至还有各种诡异的****。就算有人好运地吃了什么莽牯朱蛤、五毒灵珠而百毒不侵,附加了“吃了就变动物”诅咒的希腊女巫厄尔柯牌公猪面包、板桥三娘子牌叫驴荞麦烧饼,你怕不怕?

    魏野早上只拿了些茯苓糕随便对付了一下,随即下了小楼。

    这客舍的掌柜,看见魏野的时候,表情分明有些不自然。魏野也不理他表情自然不自然,就径直在客舍大堂里坐下了。

    手里捏着盛满绍兴黄的白瓷小瓶,仙术士慢慢啜了一口酒,方才对这看着显然有些壮年白头迹象的掌柜说道:“掌柜的,你家店伙力气大不大?”

    不明魏野提出这么个话题是为了什么,这掌柜的也只好顺着他的口气道:“大,大,当然大,都是卖力气的苦人,吃的就是这碗饭。您说,您老有什么箱笼物件要搬的,和咱说一声就得!”

    “哦。”魏野点点头,一指后面小楼:“昨夜月色不错,我带着一枚胡商贩来的水精珠子,对月赏玩,不小心手滑掉在楼下石缝中了,叫贵店的活计帮我铲开石缝把珠子掏出来,使得不使得?”

    魏野这么一开口,那掌柜面色却是微微一变,勉强一笑道:“公子说笑了。那楼下埋着石敢当,是小人祖上请先生看过方位,定下的镇店石,可不敢轻动的……”

    他话刚说一半,却见魏野从袖中摸出半块银饼子,就这么放在桌上。

    这掌柜的一见这银饼子,面色变了几变,方才道:“伙计们都叫小人打发去城外运水了,城外王家老店边上丹泉池的水最甜,这满县城的人都在那里取水。不然,小人身子骨也还健壮,帮公子您找找珠子?”

    魏野不置可否地一点头,这掌柜的扛着木锹就跟着魏野来到小楼下。

    却见仙术士踱着步子,左转一圈,右转一圈,越转越向楼偏角里去了。

    这掌柜的面色神色,也是随着魏野的步子越来越阴沉。

    却见魏野在小楼侧角一株瘦瘦小小的枫树下立定步子,朝那掌柜的一招手:“没错了,应该就是这里,掌柜的,帮忙把这里铲开些。”

    那掌柜面色变了几变道:“公子,夜里月色模糊,当真没有看错?”

    “没看错。”魏野点点头,一指这枫树隆起的根部,“就是这株枫树下。我记得清楚,这枫树下还有积年烧奠献供的痕迹,就是落在这下面的石缝没错。”

    那掌柜无法再拖延,举起木铲,铲了几下,却只将枫树下的土刨松了些。

    蹙了蹙眉,魏野拔出桃千金,剑诀在剑鼻上一点,随即一剑敲在掌柜手中木铲尾端。这一剑去势力道甚大,那掌柜只觉得手中木铲被重锤敲重了一般,一铲埋入土中,隆起数个土块,隐隐可见枫树根须下露出些许拳大的灰白物事。

    魏野笑了笑,道声:“这不就找着了?”

    走近前去,他俯身作势要看,却听得背后有人飞扑而来的声音!

149.第149章 ?茂陵鬼宴(四)

    声方起,剑已动!

    魏野掌心一松,桃千金似有灵性,脱手之刻,却是朝后一旋,剑柄如锤头,狠狠地敲在了那人手背上。

    要论桃千金的真实重量,也差不多和说岳传里岳云使的梅花亮银锤差不多。这一敲之下,就听得惨叫一声,一柄剔骨小刀当啷落地。

    不待仙术士回头,桃千金朝后一翻,剑柄上手,魏野执剑就朝着枫树根下用力一刺。

    这一剑下去,土块纷纷翻起,露出了里面掩埋的东西。

    枫树根须蟠延裹缠处,尽是拳头大的骷髅,粗略数数,也有几十个。骷髅表面,都是树根洞穿的孔洞,看上去,就像是这株老枫树伸出了无数的触手,将这些骷髅牢牢抓紧了一样。

    就在这些骸骨中间,趴伏着一条蛇不像蛇,虫不像虫的爬虫。这怪虫满身乌鳞,头上却只有顶上有一圈暗红细鳞,两只眼睛处不断有淡红粘液渗出。

    昨夜那手提包袱,和挑担老妖婆子絮叨多时的桑家二伯,应该就是这东西变化而来。它的身上还钉着魏野昨夜打出不曾收回的六甲箭,箭创之处全是黑血。

    这种成精化怪的异虫,要落在修炼蛊毒之术的那些巫祝、蛊师手里,肯定要视如珍宝。可惜魏野偏偏在蛊毒之术上没什么研究,更不想随便用手去碰那条死了多时的毒虫。仙术士索性将剑诀一煞,六甲箭受指诀一催,带着那截虫尸就飞起在半空。

    那被桃千金重锤一记的掌柜,右手早已紫红一片,正抓着手腕倒在地上打滚。不知是痛得狠了,还是嗓子不好,竟然没有叫出声来。

    魏野也不多耽搁,就这么看着这家客舍的掌柜,轻声道:“刚才扑过来,是打算灭口?看来这小楼有邪祟妖物出没,你这做掌柜的也并非不知情么不是?怎么,和这虫妖一起住了那么多年,这妖怪没有把主意打到你这店主身上?”

    说着,魏野自己也是恍然,一拍手笑道:“是了,是了,这妖怪在这里盘踞起码百多年,你在这里开店怎么会不知道?要是有什么无亲无故的外路客人来这里投宿,你就安排他上这小楼居住,死人归了虫妖,行李就归了掌柜的,这也算是生物学上同生共栖现象的又一例吧。”

    仙术士自顾自说得高兴,那掌柜疼得眼中都是泪花,还是挣扎着要跑。魏野看也不看他,只将剑诀一指,六甲箭化成一道火光,直钉入他的背心。

    精钢短箭连着那截虫尸直没入掌柜身上,这掌柜不待挣扎,就此倒地,头一歪就了了账。

    不过转眼之间,那毒虫尸体遇着人血,就化成一汪黄水,随即漫延开去。整具尸首转眼之间都浸泡在黄水中,片刻后就连皮带骨化消无踪,倒像是洒过了化尸粉一般。

    暗道一声“好厉害的毒物”,魏野也不敢直接用手去碰这汪黄水,想了想,从袖囊里取出一个白瓷瓶和一截蜡烛,运动混元如意法,以缩物之术收了半瓶黄水,再用蜡封起,为了保险起见,魏野又截了一段太平贴将它整个包裹起来。这类化尸之毒,一向是那些玩杀手、刺客之类见不得光的职阶最爱的毒药,拿去星界之门交给封岳代售,对家计也是不无小补。

    做完这一整套毁尸灭迹的活计,魏野这才上楼,把司马铃和小哑巴叫下来。打发这两个拖油瓶去拉驴车,仙术士缓步走到那株枫树前,看了看树根上那些被吸收大半,唯独头骨未化的骷髅,叹息一声,指画洞阳剑祝根本符篆,一股炎气随即将这株怪树也一并吞没,熊熊燃烧起来。

    火光中,却有个不辨男女的低沉声音响起:“仙人仙人,怎这等辣手?桑家二伯伤生作孽,死有余辜,这家客舍勾结桑家二伯,也有取死之道。可我老枫却是不曾杀生害命,仙人烧我怎的?”

    魏野头都不回,只答道:“桑二吃人,掌柜分赃,剩下骨骸,却是哪个吃得口滑?既然没了灵木承光饮露的风骨,和妖邪恶人做了一伙,就算你告上天庭,也免不得一个同党罪名。比起天雷劈死,被我三阳离火烧掉,反倒是个宽纵,你还敢抱怨怎的?”

    那老枫闻言,呐呐不语,最终只是叹息一声,随即被烈焰吞没。只有一股烧尸首才有的焦臭油脂气味,不断地从燃烧的老枫身上传出,散入风里。

    等到左右街坊和里长一类人物发觉这家客舍起火,赶来救火的时候,便只见客舍小楼旁留下半截焦炭。怎么看着也只是截木头,闻着空气中却是一股焦臭脂油味,像是烧死了人一般。要寻这家掌柜问话,偏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报到县衙,算作是寻常火灾了事。

    至于昨夜曾投宿在这家客舍的仙术士一行,却是早驾着驴车朝着茂陵方向缓缓驶去。

    出了县城,穿过附廓的那些矮房,驴车正待上了驿路,却听得路旁有个老汉高声招呼道:“驴车上的客人,远行辛苦,小店备好了上好的甜浆水,客人喝一碗再走也不迟啊!”

    听着这声招呼,驴车上赶车的小侍女一敲驴背,拉车的青驴当即住了步子。司马铃一转头,望着那招呼他们的老汉,却见这老人一身青麻布袍,腰间系着一副丝绦,看着家境也不算坏,就这么站在路边笑吟吟地看过来。身边跟着几个家仆模样的汉子,为首一个汉子正捧着一个漆盘,盘上托着几个漆碗。

    再看这老人身后,却是一处规模颇大的客舍,光院子就有三进,旁边还有凉棚、木寮供人休憩。整座客舍四周都种着合抱粗的老榆,枝叶茂密,亭亭如盖。只这整个布置,就差不多算是这个年代难得考究上档次的了。

    司马铃跳下驴车,朝着老人敛衽一礼,微笑道:“这位老太公请了,我家阿叔只是行游路过。不是客商,也不住店,老太公您就不必招呼我们啦。”

    老人闻言一笑,摆手道:“小娘子说话说差了,今日老夫家中大喜,过往客人,理应都来饮一杯甜浆子,沾沾喜气的。”

150.第150章 ?茂陵鬼宴(五)

    司马铃还待要和老人打牙犯嘴,却听得马车中有人轻咳一声,传来魏野的声音:“铃铛,长者既然有赐,于礼不应推辞,话何必那么多?”

    话音未落,魏野一挑驴车风帘,跳下车来,向着老人抱拳一礼:“在下刚到槐里,就听人说,丹泉池畔王公客舍,富而好礼,乐善多施,往来行旅在此歇脚,王公奉给浆水,不取一文。今日一见,果然是位好善长者。”

    这不要钱的高帽子将出来,老人面上带笑,忙与魏野抱拳还礼道:“听先生口音,是京畿出身吧?些微小事,都是乡邻誉美,小老儿不过将本求利之人,处事本分些,实在当不得先生夸赞的。”

    说罢,老人从家仆手中取了一碗浆子,双手捧给魏野。

    要论此时风尚,民间论礼,都以长幼分尊卑,怎么样也轮不到魏野受这般礼遇。然而魏野这一身青锦窄袖、颇具胡风的道服,一口地道洛阳雅音,怎么看都像是洛阳那些喜好胡风的贵家子弟,说不得还是出京赴任的官人。这位王老头商贾出身,最讲究和气生财,因此上对着魏野也礼数多了些。

    仙术士也不推辞,接过那碗甜浆子,仰头一饮而尽。随即将漆碗奉还,又向司马铃使个眼色,司马铃会意,从驴车里取出一瓶魏野还没开封的绍兴黄,双手捧着向老人笑吟吟地说:“王公万福,我家叔叔行游在外、身无长物,便以此一瓶新酿青州酒,为贵府贺,为长者寿。”

    王老头见那酒瓶高有一尺,高胸窄腹,通体青黄,外施厚釉,肥润如堆脂,显然比吴地客商偶尔贩运的青瓷做工更考究些,不由得更高看了这对叔侄一眼。虽然连称不敢,还是喜盈盈地将这瓶绍兴黄珍而重之地收下了。

    得了魏野馈赠,王老头更是高兴,拉着魏野的手道:“先生不嫌我们乡下地方粗鄙,还赠酒为贺,让老头子如何刻当?今日乃小犬迎亲之喜,又蒙先生光降,实实地蓬荜生辉,还望先生暂留玉趾,让老汉奉请才好。”

    被这王老头拉得脱不开手,魏野只好先拿话岔开道:“王公道是今天府上有合卺之礼,却不知哪家的小娘子有此福分,嫁来府上作新妇?”

    王老头还不待回答,旁边捧漆盘的家人已经嘴快抢先道:“好叫先生得知,下嫁我家大郎的是个小寡妇。模样倒是真好,只是丈夫早死,青春年少耐不得独守空房,一个月前咱这小主母从长安路过这里,要去茂陵乡投亲,借住客舍里面,我们太公看她无依无靠,就招了她改嫁大郎,也算是得了个好归宿!”

    这快嘴家人话没说完,头上就吃王老头打了一下:“歪嘴驴子不值头骡,你便都坏事在这张嘴上了!先生不要听他们胡缠,且进堂上奉请就是。”

    魏野也不管这桩婚事有什么旁的内幕,只用眼神朝司马铃看了看,司马铃这半妖丫头也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这对仙术士半妖档,眼里透露出的都是一个意思——

    又是收留美貌孤女成婚、包小三的套路,这套画皮手段,不管何时何地,都是这么流行。女妖怪们混入人家到底还有没有一点新意?

    就在魏野和司马铃这样暗自交流眼神的当口,路旁又传来一阵铁环响动,却见西面道上,行来一个戴斗笠的旅人。

    说是旅人,那是因为这人可不像魏野这拖家带口还收拾得清爽无尘、饮食用度精美不输官宦人家的冒险者。那人身上的衣服处处都有灰尘和泥垢外加油斑板结而成的印子,手腕上的布护腕,要不是有麻绳一圈圈地捆扎起来,早就散成了布条,腿上的绑腿、裹脚布和草鞋,外面包着一层坚硬的黑泥壳子,只能勉强看出它们原来的大致轮廓。

    说不得,这人身上的跳蚤和臭虫也正在活跃地爬来爬去。

    这才是这个鬼神与凡人混居的时代,常年在外风餐露宿的旅行者应有的模样。魏野也好,左慈也罢,那些身怀仙术、奇宝的开挂货,根本不能代表这些真正的旅行者。

    然而让魏野和司马铃关注的,并非是这个邋遢旅人身上的污垢和油灰,而是他手里那齐眉高的一根木杖。

    杖头安着一股大环,环上缀着六个小环,这样子虽然朴素,但是魏野和司马铃可不会认错。这是佛门中人用的二股六环锡杖,虽说汉明帝时,皇帝夜梦金人,遂有白马驮经,佛教入华一事,然而佛教此刻传播还不广,洛阳白马寺至今不许民人出家,只许来都下朝贡的外国和尚居住,像这样的行脚和尚,还是少见的很。

    只见这满身灰垢、头戴斗笠的和尚,行至王老头面前,单手竖掌打个问讯道:“老善长,听说您这里办喜事,穷汉子也想沾沾光,先给您道喜啦!”

    他不近前还好,一近前,一股汗馊味立时直冲鼻子,熏得四周人几乎站立不住。王老头身边几个家人已经抢先嚷嚷起来:“哪里来的要饭乞胡,快走快走,这里没有光给你沾!”

    所谓乞胡,此时佛教依着天竺原教旨主义,僧人生活全靠乞讨得来。释迦摩尼自己就是托钵化缘乞食,哪怕有天竺小国国王供养,也还是这样四处讨饭吃,因此佛教立教几百年来,谋生手段差不多只有出门讨饭和坐庙里等施舍两种。这行脚和尚,差不多就是出门讨饭这一类了。

    听得王家的家人要赶他走,这行脚和尚也不生气着恼,反倒又凑近了些道:“老善长,我这里给你道喜啦。令郎今天娶回个床头活大虫,却是非常的际遇,求老善长看在我远道跑来道喜的份上,赏我些酒肉吃个痛快。小的别的不会,可是却耍得一手好戏法,晚上愿意变给新郎官新娘子看呢!”

    这听上去尽是疯话,魏野却是蹙眉,仔细瞧了这行脚和尚一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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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