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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人家     锦绣大明txt下载     锦绣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零二章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接近黄昏时,丝丝缕缕的雨线再次从天而降,使这段时日里一直泡在雨水里的北京城更显阴湿,也使本就准备返回家去的人们不觉加快了脚步,低着头,行色匆匆地只管赶路。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在这些闷头赶路的行人中,杨震着一身粗布短衫,微佝着身子,就跟身边其他那些为生活奔忙了大半辈子的普通百姓一般走着自己的路。看他那低头只顾眼前的样子,倒也没现出多少突兀感来,仿佛他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份子。

    只不过,倘若有人走到他面前,仔细观察的话,便会发现看似低头赶路的他双眼其实一直都在朝着四方和身后警惕地观察着,所有在他身边出现过的人的打扮模样都被他记在心中,从而确保自己并未被人跟踪。

    自他于半来个时辰前从镇抚司的后门走出之后,就一直保持了如此警惕的状态了。因为他知道,那些想要对付他的人,也一直在镇抚司边上安插有眼线,只要自己一个不注意,就可能被人跟上,从而使整个计划出现疏漏。

    不过这一路行来,杨震却并未发现有人跟踪,毕竟他已乔装打扮,而且天色又是如此昏暗,以那些眼线的能力,显然是不足以发现并跟上他的。可即便如此,杨震却依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虽然脚步不见半点减缓,可警惕的目光却一直都照顾着周围的所有人。

    如此并不是太快地走了有半个多时辰后,他已来到了一处外面有亩许菜地的小院落跟前。将目光往身周扫了一遍后,杨震的脚步却依然不见半点迟缓,径直就从这院子跟前走了过去。

    随后,他又在这小院周围兜了一圈,再一次确认身边并无可疑之人后,方才身子一偏,来到了院墙根下,手在墙边一按,身子已腾空而起,轻轻巧巧地就翻进了小院之中。

    当杨震翻身进入院子后,神色却是一紧,只因他发现自己跟前不远处,正有一人站在那儿。只不过当看清楚那人模样后,他又放松了下来:“怎么每次我来见你都会被察觉?”

    面前这个面色黧黑,脸上有疤,看着倒有几分老农模样的男子闻言不觉也笑了起来:“应该是我问一句才是吧,为什么你每次来见我都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喜欢翻墙呢?”虽然看着容貌有了不小的变化,但只听那沉着的声音,还是可以认出他身份的——向鹰。

    自山西之后,向鹰便没有再去镇抚司里当差,而是选择了在京城这个角落里当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小老百姓。对此,杨震也没有强求他,反而帮他买下了这处小院落,好叫他安心过活。只因他知道,对方其实已经厌恶了江湖和官场的打打杀杀,勾心斗角,只想过个平淡生活。

    对此,向鹰是很领杨震这份情的,也答应过杨震,只要他需要,自己就会帮他做任何事情。不过,这些日子来,杨震所遇到的问题都可以由自己来解决,所以并没有劳动到向鹰。反倒是胡戈,过上几日就会来跟着向鹰习武,后者也是对他倾囊相授,使其武艺有了不小的提升。

    虽然向鹰现在已经退隐,甘心做一个普通人,但他一身功夫却并未搁下,所以当杨震在外逡巡不入时,他便已觉察到了什么,并很快认出了对方身份。所以才会在院中等待,果然叫翻入墙来的杨震小吃了一惊。

    在随对方进入一侧用作客堂的屋子,接过向鹰递来的热茶后,杨震才笑着道:“怎么样,向兄对眼下的生活可还适应么?近来可好?”

    “这种日子正是我所期盼的,自然适应了。只不过最近这贼老天却委实叫人心烦,我外面种着的那几亩菜蔬看起来是要毁了。”向鹰苦笑地摇头道:“这农人到底不比以前哪,一切都得看老天爷的眼色过活。”

    杨震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也没说其他的。向鹰这些年来有不小的积蓄,钱财上自然是不用自己多嘴的。

    而在看到杨震这笑容后,向鹰便是眉头一挑:“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看我?”

    “哦?你看出来了?”

    “只看你在外面那副警惕的模样,我便可以猜出事情不简单了,不然你也不会先转上一圈的。”向鹰说着为杨震续了水,又看向对方:“你找我可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么?”

    “向兄果然还是当年风采,一下就瞧出了其中深意。不错,我今日过来,正是希望你去帮我做一件要事的。”杨震点头道。

    “却是何事?”

    “杀人。”没有半点的掩饰,杨震直接道出了实情。

    “杀人么?看来这个要杀的人应该不简单哪,不然以你锦衣卫手下兄弟能人之多,也不至于来找我了。”向鹰若有所思地道。

    “不错,我想请你帮我杀的是……”杨震也不遮掩,只是说到这儿时,声音却是一顿,随后肃然道:“湖广江陵县的张文明!”

    “竟要跑这么远么……”听他报出这个地名,向鹰下意识地感叹了一声,但随后,目光便是一滞,有些难以置信地盯在了杨震脸上:“你说要我去杀什么人?”声音都不自觉大了一些。好在这院子里也就他们两人,倒不怕被别人听了去。

    对方的如此反应倒也在杨震的预料之中,便只是淡淡一笑,平淡地道:“我要你杀的,是个叫张文明的老人。也就是当今首辅张居正的父亲!”这回,他索性把对方的身份都给亮明白了。

    向鹰有些愕然地看着杨震,半晌才道:“你与张居正间的恩怨我也确有所闻了,只是……江湖规矩,祸不及妻儿……”

    “我与他并不是江湖人,而是你死我活的朝中争斗。”杨震冷声道:“只要是能对付他,打击他的招式,无论什么都可以用上。”

    倘若是以前当杀手时的向鹰,此刻应该什么都不会再问了,只会作出一个选择,答应或是不答应。但现在的他,显然已不是当初的杀手,而是杨震的朋友,所以有些事情他还是需要知道得更多一些的:“杀这么个远在千里之外的老人,真对你有好处?”

    “当然,他一死,张居正这官就做不安稳了,这对我来说自然是最好不过的结果了。”杨震回望着对方,不见半点犹豫。

    向鹰有些奇怪地道:“照道理来说,杀这么个人应该不难,就是锦衣卫里,也有的是这种手下,你为何会想到要我来做?”若杀的是什么强者高手,他是不会有半点推辞的,但杀那么个老人,却着实叫他有些迟疑了。

    “因为我不希望被人查出此事与我和锦衣卫有任何的关联。”这毕竟是一件大事,当朝首辅的父亲被人刺杀,可不是说笑的,朝廷和地方官府势必会全力追查,若是稍有纰漏,杨震和锦衣卫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向鹰这才明白过来,点了下头:“我懂了,所以你今日才会如此小心,就是来见我都要再三确认没人跟踪。”

    “正是。你是我埋在锦衣卫之外的一个帮手,是张居正他们怎么都料想提防不到的。只有你来办这事,才能叫他们防不胜防,最后也查无可查。”杨震说到这儿,又笑了一下:“而且向兄你心里也不必有太大的负担。这个张文明虽然是老人,却绝对死有余辜。他在江陵当地可着实做了不少天怒人怨的事情,倘若你不信的话,大可以先在当地调查一番。”

    “是么?”向鹰有些愣怔地看着杨震,最终还是点头道:“我会帮你解决他的……”

    “不光是解决他,还要解决得漂亮些。倘若能够使其死于一场意外或是什么的话,就更好了。”杨震又提出了一个看法道。

    张文明的身份毕竟很敏感,被人刺杀必会惹来轩然大波,即便自己早有准备,锦衣卫也势必会成为张居正重点怀疑对象,甚至被人强指为凶手。但要是向鹰手段够巧妙,造成是一场并非人为的意外,那就好多了。

    向鹰了然地一点头:“我明白了,我会见机行事,尽量照你意思去做的。”

    “如此就有劳向兄了。”杨震郑重拱手。

    “你这几年来一直如此待我,又不叫我做什么,我自然是欠你一份人情的。现在你叫我杀人,我倒是释然了些。”向鹰有些无奈地道:“所以即便这次的事情有些问题,我也不会推辞的。”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杨震一直以来不用向鹰做任何事情,这时候才体现出了之前的安排有多么正确了。

    在交代了一些关于张文明家中的细节之后,杨震便趁夜告辞。此时,天色已然彻底黑了下来,而目送着杨震没入黑暗的雨夜里的向鹰,眼中却透着一丝异样的光芒:“都说江湖之中弱肉强食,但比起朝廷里的争斗来,可就有规矩得多了……”不知觉间,在这个初夏的夜晚,他竟感到了一丝寒意来。

第七百零三章 张文明之死(上)

    对后世的人们来说,一个地方的变化总是极快的,往往只在数年间,一座城市便会旧貌换新颜,街道、建筑都会大变模样,让再来这儿的旧人找不到曾经的记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但放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一切却几乎是凝滞不动的,一座城市几十上百年里,几乎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变的只是人,故而便有了物是人非这一说。而江陵县城也是一般,虽然杨家兄弟离开这儿已有五六年光景了,但这小城的一切都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这儿的城墙,街道都和那时没有两样,甚至连一些街道两边林立着的店铺,似乎也是老样子。

    位于城中的孙氏客栈也是一般,就是那块颇有些残旧的牌匾,几年来的模样都没有丝毫的变化。至于里面的人,老掌柜的只是面相上比几年前老了几岁而已,却依然是一副和气微笑的面孔,尤其是当看到有远方而来的客人上门时,更会殷勤地迎上前去,说着些客套话。

    八月十一这天中午,大太阳直直地挂在半空里,几个赶着骡马的汉子就这么住进了客栈之中。这些时日里客栈的生意一直颇为清淡,难得突然来了这么笔大生意,老掌柜的自然不敢怠慢,将人迎进门后,赶紧叫店里的伙计好生把那十来匹骡马带到后院照料起来,又笑着将这几个看着身量颇为不小的汉子引进了后面单独的院落之中。

    只看这几位出手豪绰,而且一下就包了后院的数座院子的模样,老掌柜的就知道这回算是来了大主顾了,于是赶紧跑前跑后地好一通张罗,对那个领头的脸上带了条疤的汉子,他更是悉心服侍,不敢有半点怠慢。

    待安顿下来之后,那姓张的汉子就带了自己的几个兄弟来到了客栈前厅,跟掌柜的点了几样酒菜后,便兴高采烈地吃喝起来。孙家客栈除了为过往客商准备客房院落之外,也是供应食物的,也正因此,在这段冷清的日子里,客栈还能勉力支撑着。

    不一会儿工夫,几条汉子就喝得兴致高涨起来,就在酒桌上划拳吵闹了开来,声音着实不小,甚至还隐隐传到了街对面那处气势不小的宅院跟前,使得守在宅子门口的几名奴仆忍不住皱起了眉来。

    老掌柜的可是个人精,一下就觉察到了这点, 就赶紧陪着笑来到了这些客人身边,点头哈腰地道:“几位客官,小老儿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有什么你说便是了……”那为首的疤脸汉子显然是有些喝高了,大着舌头很不以为意地说道。

    “那个……”见客人还算好说话,老掌柜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便看了眼对面的宅子道:“几位客官是外乡人,不知我江陵县里的情况。这对面的张家可不一般,你们还是不要吵着他们为好,不然怕是会惹祸上身。”

    “唔?”其他几个汉子一听他这话,神色顿时就沉了下去:“这算是哪门子的事情,我们自在你家店里吃酒,关人家什么事了?他是天王老子,还能管这么宽不成?”说话间,几人才抬头往外张望过去,正看到对面门前几名青衣小帽的奴仆也自皱眉怒视着自己这边。

    双方本来没有对上眼,倒还没什么。但现在,一旦几双眼睛对上了,便立刻隔空交起火来,这让气氛顿时更显紧张。

    掌柜的一看这情况,心里更是发紧,赶忙拱手作揖,冲着那几个客人告起饶来:“几位客官可莫要生事哪,这张家可不是好惹的,如今当朝的首辅张太岳大人便是他家的……”眼看情况要糟,他已顾不了这许多了,赶忙将张家的身份给直接道了出来。

    本来正与那几个家奴怒目相向的几名汉子一听这话,神色便是一僵,目光也没有刚才般气势汹汹了,随后更是将眼睛垂了下来。

    谁不知道张阁老是如今大明朝里真正说话算话的主儿,若是不小心沾惹了他家,别说他们只是几个寻常的客商了,就是有身份的豪客,一旦和这张家起了冲突,只怕也得吃大亏哪。

    虽然因为他们随后收敛下来,对面张家的奴仆也没过来算账,但几条汉子被人这么给吓住了,还是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儿的,于是便有些在掌柜跟前嘀咕道:“这张家也实在太霸道了些,他们便是再有权势,还能管着老子们吃饭说话放屁不成?”

    老掌柜的阅人无数,自然明白对方说这番话是为了保留点面子,便笑着解释道:“几位客官你们有所不知哪,本来张家也是不会因此就和你们犯难的。不过……最近张家的老太爷得了重病,张家上下都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所以才会对咱这小客栈里的一点动静如此动气。还望几位客官多多体谅小人一些,若是你们觉着在这儿吃酒不舒坦,晚上小老儿叫人把酒菜送到后院去,那儿离着张家可就远多了,你们怎么说话都不会影响到人。”

    “也罢,那晚上就照这么办。”疤脸汉子略微一想,便沉着脸答应了下来。而就在他点头时,却有一辆马车缓缓地自前方驶来,很快便停在了张府门前,一名年约六旬,须发花白的布衣老者便被个小童子给搀扶了下来。

    一见这老人,门口站着的那几个奴仆脸上顿时就露出了欣喜之色,纷纷上前见礼,还有人往门里跑去报信的。

    片刻工夫,一个模样周正,身材修长的青年男子也笑着迎了出来,朝着那名老者连连拱手施礼,随后便把人迎了进去。待他们进门之后,那小童子又转到了马车那里,从里面提出来个大木箱子,而后才跟着走进府门。

    “这位老人应该是外地的名医吧?”疤脸汉子猜测地问老掌柜道。

    老掌柜的有些诧异地瞥了这看似粗豪的汉子一眼:“客官可真是好眼力哪,只这一下就瞧出来了。没错,这位来的,乃是我湖广地面上最有名的大夫梅老先生了。”

    “张老大,你是怎么瞧出这老大夫身份的?”他身边的几个兄弟也不觉大感意外,忍不住询问道。

    疤脸汉子张老大很是自得地一笑:“这有什么?刚才老掌柜不是说了,他张家的老太爷有病,这时候上门的客人能叫他们如此上心的,也就只有大夫了。”

    “那你又怎么瞧出这是个外地名医呢?”老掌柜的也有些好奇道:“这位梅大夫你应该不认得吧?”

    “若是本地大夫,张家势必不会如此尊敬有加,这是人之长情,也只有他们在本地找不到能为自家老太爷诊治的大夫,才会去别处寻名医,才会如此尊敬有加。至于名医嘛,能叫张家去外地寻来的,总一定是名气极大的大夫了。”张老大解释了自己这个推断的理由,直说得众人都是一阵愕然,随即又都竖起了拇指来:“张老大果然厉害,只这么看上一眼,就瞧出这许多问题来了。”

    “哈哈,这算不得什么……”张老大得意地笑了起来,这声音顿时又有些大了。好在此时,张家那些等候在门外的奴仆都已进门去了,倒也不怕再惹来他们的不快。

    老掌柜的则仔细打量了这个客商几眼,实在想不到这么个粗豪的客商的眼力竟如此高明。因此,在招呼上可就比刚才又热切了几分。

    与客栈里热闹的场景截然相反,此刻以往一直热闹华贵的张府之内,却是一片肃静。那些匆忙走动着的张府下人们,也都一个个肃穆闭嘴,这么大个宅子,几乎都没有半点动静。

    尤其是到了内宅一处装修华贵的卧室前时,更是静得异乎寻常,那些下人连走路都得踮起脚尖,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来。只因为这时候,屋内床上正躺着一个老人,两颊精瘦,双眼眼眶凹陷进去的他此刻受不得半点惊动。

    这么个奄奄一息,似乎一阵风就能被吹死过去的老人正是张居正的父亲,当初害得杨晨被关进府衙大牢,最终被人取代的张文明了。

    因为年事不小,张文明的身子本就弱了。而今年这反常的天气又太过阴冷,终于使得老人在七月间就一病不起,现在更是病入膏肓,受不得半点刺激,所以那些在旁服侍的下人们才会一个个都如此小心翼翼的。

    这时,被人从武昌城请来的梅大夫正搭着张文明那只枯瘦如柴的胳膊号着脉呢。在切了有近一盏茶时间后,他才把张文明的手放开,随后又坐那儿沉吟了良久,这才缓慢地站起身来,给伺候在一旁的张家长孙张敬修打了个眼色,示意对方跟自己出去说话。

    虽然对于老大夫如此托大的作风颇有些不舒服,但事关自己爷爷的病情,张敬修还是不敢不从的,赶紧跟着走出了屋子,一到外面,就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梅大夫,我爷爷这病到底该怎么治才能见好?”

第七百零四章 张文明之死(中)

    虽然张敬修问自己祖父病情时很是焦虑,但梅大夫却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异样来,似乎他所关心的并不是张文明的病能不能好,而是其他。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不过,老大夫此刻自然不会点破这一点,便在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后道:“老太爷这病可着实有些严重哪,尤其是今年这气候,更对他的身子有不小的影响。当然,老夫可以开一个方子来给老太爷以调养,如此还能暂且让他不至出现什么问题。不过……”说到这儿,他的话头便是稍稍一顿。

    听对方这么说来,张敬修的神色间顿时就有了一丝喜意。但随后又发现对方还有话要说,心里又是一紧,赶紧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老太爷身子太虚,但神志却又还有一些,最是受不得外界的干扰。所以在调养身体期间,最是忌讳大惊大怒,又或是被什么惊到吓到。若真出了这种事情,只怕便是华佗扁鹊再生也救不得老太爷了。”梅大夫小声地叮嘱道:“所以以老夫之见,这段时日里,服侍在老太爷跟前的所有人都要尽量小心在意,不可有半点差错。”

    张敬修一听他这话,反倒是松了口气:“这倒没什么。其实之前几个大夫也说了同样的话,所以最近我张府上下说话做事都是格外小心,生怕惊着了爷爷。既然梅大夫你这么说了,我会叫下面的人更小心着些的。”

    “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了。但这病已入老太爷之膏肓,所以要调理好来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你们可得有个准备才是哪。”

    “一切听凭大夫吩咐。”张敬修冲他一拱手道。随后,又想到了什么,有些急切地问道:“却不知我爷爷这病还能痊愈么?经过大夫你的诊治,他又能好转到哪一个程度?”

    “这个……”梅大夫不觉迟疑了一下,有些话他还真不敢和对方讲了。毕竟张家的地位太高,即便是他这样的名医,面对张家大公子时也会有些紧张,生怕说错什么,惹来对方怒火的。但是,作为一个大夫,这些关系到病人和家属的话又不得不说,所以在沉吟了一阵后,他还是实话实说道:“这病是不可能根治了,老夫可以尽力减轻老太爷的痛苦,同时让他能做些小的事情。但想要跟常人一般行动却已不可能了,接下来若是调养得好,或许也能言能动,却是下不得地了;而一旦要是再出什么差错,只怕……”

    “竟是这样么?”张敬修的目光一闪,随即冲老大夫再次一揖到地:“如此就有劳大夫了。只要能保住我爷爷的命,其他都不是问题,我张家也一定会记住梅大夫你这份恩德的。”

    “不敢不敢!”梅大夫忙摆手说道,同时心里异样的感觉却是更重了些。他总觉着,当自己说出那番话时,张敬修似乎显得很有些兴奋,似乎这是他最乐于见到的结果。

    一个孙子,居然乐于见到自己的祖父重病缠身下不得地,这实在太也古怪和冷血了些。但身在张府之中的梅大夫却不敢将心底的念头暴露出来,只能点了点头,随后叫过徒弟,两人就在一旁的厅房里写了一份药方子,交给张家的下人去准备。

    而张敬修,在做完这一切后,又在祖父跟前陪伴了一阵,随后便回了自己的跨院之中。当独自一人处于房中后,他的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在某些人想来,他所以会露出如此笑容来,应该是为了祖父病情稳定而感到高兴。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对他来说,祖父光是病情好转还不是最好的结果,像眼前这样,今后连后院都出不去了,才是对他和整个张家最好的结果了。

    作为张居正的儿子,张敬修太明白祖父的生死对自己的父亲意味着什么了。一旦祖父身死,身为儿子的张居正势必会向朝廷上表自请卸职回乡守制,既为丁忧。一旦如此,他多年来在朝堂上辛苦得来的一切必将付诸东流,因为三年之后,朝堂上的变化将是不受他这个外人控制的,而张家也势必会因此一落千丈,甚至就此被人所遗忘。

    张敬修自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情况,所以对于祖父的生死,他看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重。当本地那些大夫提出老太爷需要静养时,他也立刻照办,强令府上所有人必须安静。

    但同时,张敬修又对自己的祖父颇有些怨言,觉着这个老人有时候的行事实在太过没有分寸,总是给张家招惹麻烦,使张家的名声大坏。这些年里,因为张文明的贪婪和愚蠢,张家的名声在本地是彻底臭了,就是湖广地面上,也有不少人对张家颇有微辞,认为他们最是仗势欺人。只因为张居正的关系,地方上的官府才对此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是对张家有所偏袒。

    但张敬修却明白一个道理,这种事情做多了,总会有失手的一天,到那时无论是对张家,还是对自己父亲都不是件好事。而且,即便没有出什么意外,祖父这番行为也会给自己父亲的令名带来不小的影响,甚至在某天会有政敌以此作为攻击父亲的把柄。

    为此,张敬修也没少劝说祖父。奈何他身为人孙,在祖父面前自不敢把话说得太过明白。而张文明这些年来已有些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了,所以他的劝告也几乎没什么用处。

    好在这一回,因为年老体弱,再加上气候变化,张文明一病不起。而且,现在又从梅大夫的口中得到了这么个结果,这让张敬修很是满意。只要祖父还活着,同时又无法再管事,更无法招惹是非,那张家的名声还是可以在自己的努力下挽回一些的。

    想着这些,张敬修脸上的笑容更盛了。看来这个梅大夫还真是个医术了得之人了,只一番诊治,就已经帮他祖父和他自己治好了最要命的顽疾。

    正因为有此看法,张敬修对梅大夫那是相当的客气,对他的任何要求,都在第一时间给予满足。而在梅大夫的几日悉心治疗之下,张文明的病情还真就慢慢稳定,并好转了起来。

    之前一直都在昏睡,只有身边有什么大动静时才会出现身子颤抖,频频出汗等症状的老人家在几服药下去后,居然醒过来了几次。而最近的两次,浑浊的目光里也带上了一丝神志,已经可以听懂自己孙子在耳边说的话了。

    眼看病人的身子大有起色,梅大夫心里也颇为欢喜,在确信张文明的身体已经稳定下来后,他便暂且告辞,返回了家乡。他毕竟不是张家的私人医生,而且名气也大,可还得为更多的病人诊治呢。

    对此,张敬修自然是极力挽留。不过在梅大夫的一力坚持下,他也不好强人所能,只好请对方在半月后再来府上诊治,然后将大夫礼送出门。

    不过接下来,张府上下的情况依然没有半点改变,为了使张文明能有个安静的调养环境,这个府邸依然静得可以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尤其是当时间来到一二更天后,连到处做事走动的仆人都回去歇息了,这张府院内更是静得叫人心悸。而张文明的卧房内,除了一名手脚勤快的小厮随身照料着之外,也就只剩下几根蜡烛在燃烧中哔啵作响了。

    谁也没料到,这个时候,一条身影却如幽灵般从高高的张府外墙飘落下来,并且迅速而无声地直奔着张文明的卧室而来。

    之前,这影子曾在此出现过数次,但却一直忍着没有动手,只是观察附近的动静,并掌握内中情况。但今夜,在已经把里面的一切都完全掌握,连下人们的作息规律都看明白后,这黑影终于行动了。

    敏捷而又无声地,黑影已来到了张文明的卧室门前。透过窗纸,他确信里面就只有一个小厮正靠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盹。于是没有丝毫的迟疑,手中就亮出了一把剔骨钢刀,只在门缝里一插一拨,那门闩便被挑开了。

    因为怕床上的老太爷受到惊吓,这两扇木门的门轴都是刻意上了油的,所以被他推开时,并未发出半点声响来。这让黑影悄无声息地就进了屋子,随后手一挥间,便把兀自熟睡的小厮给一掌切晕了过去。

    待确保没有任何干扰后,黑影才打眼在屋子里四处打量起来,脑中思索着该怎么动手才能真正叫人看不出半点问题来。

    要取一个早没了行动能力的老人性命自然一点不难,但要让他死得像是意外,或是自然死亡,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额……”正当黑影有些犯愁的时候,床上的老人突然就发出了一声动静,他赶紧回头瞧去,却有些惊讶地发现,张文明竟醒来了,而且更拿着一双无神的老眼,满脸惊恐地盯着自己的面孔,嘴慢慢张开,似乎想要喊叫出来……

第七百零五章 张文明之死(下)

    这突然的变故,叫黑衣人也有些猝不及防,没想到自己的行踪居然被这么个性命垂危的老人给发现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生怕对方开口叫嚷的黑衣人立刻脚下发力,呼地一下就从桌边掠到了床前,同时右手如闪电般探出,想要掩住张文明的嘴。

    可随即发生的事情,却又再次叫他目瞪口呆,同时手上的动作也是一缓。

    只见张文明在张嘴之后,并未发出什么声音来,眼睛却是瞪得大大的,满脸惊惧地看着床前站立黑衣人,身子随后便如打摆子般颤抖了起来。不一会儿工夫,他那张本就青白相间的老脸就急速扭曲起来,嘴里一面发着几不可闻的嗬嗬怪叫,一面有丝丝的口涎流淌下来。在盯了对方又一阵后,终于身子一挺,便瞪圆了一双浑浊的老眼,头一偏,没了声息。

    黑衣人看到这一幕,更是满眼的难以置信,探手在老人的鼻端一放,片刻就收了回来。张文明竟真就这样气绝生亡了!

    “怎么会这样?”黑衣人颇有些意外地愣了片刻:“看他模样是被活生生吓死的,可我一个刺客怎么可能把他给吓死呢?”这个疑问随着他的手摸向自己的面部,便迅速有了答案。

    原来黑衣人在进入张府之前,为防万一还戴了一张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具。显然,张文明在突然惊醒之后,看到这么个怪家伙出现在自己面前,自然会吃惊不小。而且,随后黑衣人还以极快的速度一下就掠到了他的跟前,就更让他深信来者并不是人,而是鬼!

    老人本就身子虚弱,受此惊吓,自然再支持不住,便即活活被吓死在了床上。

    在想明白其中原委之后,黑衣人不觉一声苦笑。自己本还为难着不知该用什么办法杀了他而能保证不被人查出问题呢,现在倒不必费这个心思了。现在任何人见了张文明的尸体,都能肯定他不是被人所杀了。

    在最后一次确认张文明必死之后,黑衣人便迅速退出了门去,在轻轻掩上房门后,又抽出刀来像来时那么一阵拨弄,门闩再次被他巧妙地拨回了原处。待处理好这一切,他便如幽灵般消失在了寂静的夜色之中,一如他来时模样,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

    晨光微熹,依旧寂静肃穆一片的张府深宅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惊恐、慌张的尖叫:“啊……”

    这动静就是放在平时,都足够惊动全府上下人等了,更别说是这个特殊的时刻。那些早起的奴仆们都吃惊地抬头往声音传来的内宅张望过去,只是他们忐忑不安的目光却压根瞧不见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而后,管家张守礼也铁青着脸赶了出来。之前少爷就已定下规矩,府内上下人等不得喧哗,以免惊到了老太爷。没想到今天这一大早的,居然就有人敢破坏规矩,这样不听话的东西是得要好好教训一番了。

    只是当他和几个内宅的奴仆急匆匆循着声音往里走时,才愕然发现,这声音竟是传自老太爷的卧室。而这时候,那卧室的门还是闭着的!

    一种极其不安的情绪迅速从张守礼的心中升了起来。而还没等他做出决定呢,同样怒容满面的张敬修也赶了过来:“是哪个奴婢这么大胆子,居然敢如此喧闹?”话说了半截,他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一下,目光随之和众人一起落到了祖父那间紧闭的屋子门上。

    似乎是为了解开他们心中的疑问似的,那房门突然就被人打里面拉了开来,一个孱弱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就向外面跑来。因为心神慌乱的缘故,他甚至没能躲过门前的门槛,被一绊之下,便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来。

    而待他用手支撑着身体想要起来继续跑时,才看到自己跟前已站满了府内上下人等,顿时惊慌之色就更甚了:“老……老太爷他……他……他……”他一面指着身后的屋子,一面想要说什么,可他了半天,却愣是没法把话给说明白了。

    其实也不用他多说了,张敬修和张守礼两个已迅速拔步就往屋子里赶去,在走进门,朝里一看之下,两人的身子便愣在了当场,面色也迅速凝结起来,久久没有半点动静。

    只见张府老太爷,当今首辅张居正的父亲,张敬修的祖父张文明倒毙在床榻之上,一双眼睛无神却又惊恐地盯着前方,嘴张得大大的,似乎是想叫嚷什么,整个人已缩成一团。

    只看一眼,两人就知道张文明是死于极度的惊吓与恐惧了。而就张敬修所知,自己祖父这段日子里是最不可受惊吓和愤怒的……

    “怎么办?”很叫人意外的是,张敬修在见到祖父陈尸面前之后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愤怒或是伤悲,而是自己,以及父亲张居正接下来该怎么办?是该把这事给暂时瞒下来呢,还是发丧?

    当然,这一念头也就只在他脑子里迅速地一转而已,随即,张敬修便已快步走向前去,重重地跪在了张文明的尸体跟前,大声哭叫起来:“爷爷……爷爷您这是怎么了……爷爷,您应孙儿一声哪……”声音凄凉,犹如杜鹃啼血,让人不由得为之感伤。

    而随着他这一番作法,张家上下人等也迅速回过神来,自张守礼而下,所有人也都迅速跪了下来,哭声顿时就在屋子内外响成了一片。

    做为人子人孙,在遇到父祖过逝时,自当表现出眼前的悲伤来,不然就与禽-兽无异,会被天下人所唾弃的。但张敬修在看到其他人也如自己这般模样后,心下便是一阵慌张,自己都还没打定主意呢,一旦大家哭闹起来,事情就再遮不住了,那祖父的死讯便会在短时间里传扬开来。

    想到这儿,他一面哭着,一面冲身后不远处的张守礼打了个手势。

    张守礼不愧是一直跟随着张敬修的管事,头脑也极其灵活,一见自家少爷的动作,便明白了他的意图,赶紧一面抹眼泪,一面呵斥道:“都给我住嘴,在少爷拿主意之下,都别哭了,被把事情给我传出去!”

    其实那些张府的下人也没几个是真感到悲伤的,不过是见少爷都在哭了,自己不好不哭,才在那儿嚎着。一听管家这么说话,虽然不解其中深意,却还是立马就止住了动静,一个个胆战心惊地看看管家,又看看少爷,不知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少爷,事情重大,还望您节哀,以家中大局为重!”张守礼再次含着泪冲张敬修小声地劝说道。

    过了好半晌,张敬修才抽搭地有些回神过来:“爷爷突然过逝,我实在是心乱如麻,一切事情自当交由守礼叔你来处置。”说话的同时,目光却在依然跪趴在门外瑟瑟发抖的那名小厮身上转了一圈。

    张守礼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便道:“少爷,人死不能复生,咱们活着的该先稳住心神,弄明白老太爷到底因何才会突然……”

    “对……你说的不错!”似乎是被他点醒了,张敬修本来满脸的悲伤便化作了恼恨之色,大声喝道:“张自洁你过来!”

    那小厮张自洁一听自己名字被少爷叫到,身子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但他也不敢拖延,只好慢慢地爬起身来,一脸惊惧走进屋子,跪倒在了张敬修面前:“少爷……”

    “我来问你,为何老太爷会突然出这种事情?我不是叫你守着他的么?还不从实道来!”说到最后四字时,张敬修的眼中几欲冒出火来。

    他的心思其实很镇定,早看出自己爷爷是在昨天半夜暴毙的。而这张自洁居然直到天亮才惊叫出声,这其中必然有问题。若不是他从中做了什么手脚,就是这小子昨晚睡了过去,这才导致老太爷死去都无人得知。

    张自洁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了,只能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道:“小的……小的昨晚本来是伺候在老太爷跟前的,可突然就困倦起来。本打算稍微眯一下的,没料到一下竟睡到了天亮时分。结果……结果就看到老太爷他……少爷饶命啊,大管家饶命哪……”他也知道这次自己是闯了大祸了,惊恐下,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断地磕头求饶。很快地,他的额头便已被磕出血来,显得极其凄惨。

    但这些却压根影响不了张敬修,他心里是恨死了这个不照吩咐办事的奴仆,若非他昨晚睡过去,祖父就未必会出这样的事情!所以很快地,他就冷冷地下达了处置张自洁的命令:“把他给我拖出去,打死了给爷爷赔罪!”

    “少爷饶命哇,我再也不敢了……”张自洁心下更是慌乱,用尽全身力气不断地磕头求饶道。可惜一切都是徒劳,随着张敬修的一声令下,几名膀大腰圆的奴仆便大步走了进来,火速把不断挣扎的少年人给拉了出去,只留下他一路的求饶呼喊声……

第七百零六章 张文明之死(终)

    张府后院。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此时张文明的卧室内已被闻讯赶来的女眷所占满,她们一个个都低声抽泣着,在她们的注视下,自有家人上前为尸体已然僵硬的张文明套上寿衣。一切看着似乎和寻常人家老人去世后的情形很相似,但总透着些诡异。

    因为这屋子里的哭声实在是太小了,只能在后院一块能听到隐隐的哭声,出了这院子,那是连半点动静都听不到的。那些为表现自己对老太爷有多么孝顺的女子们此刻一个个眼睛都哭得红肿起来,但偏偏却不敢大放悲声,只在那儿小声哭泣,让整个院子里的气氛更显压抑。

    而更叫人意外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如今江陵张府里那些个在外做主的人,居然都不在张文明跟前。他们赫然在离张文明的卧室一墙之隔的书房之中,虽然一个个神色肃然,却并未表露出太多的悲伤之意来,反而是担忧和意外更多些。

    在关起门来后,这里就都是张家自己人了,所以有些话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大家都很清楚张文明老太爷对张家来说意味着什么,虽然论起辈分来,他比所有人都要高得多,但包括几个孙儿辈的人在内,大家对这位爷爷还是颇有些看法的,正因为他之前的一些倒行逆施,才使张家在地方上的名声不那么好听。

    但对张家上下来说,却也少不了这位老太爷。他在,就意味着一切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张居正依然是当朝首辅,张家依然是地方上没人敢不尊敬的存在。可一旦他倒下了,一个现实的问题就迅速摆到了众人面前——张府该挂丧么?

    一旦挂丧,用不了几日,天下人就会都知道张居正的父亲病逝,到时候,他也将面临一个最大的考验——丁忧。张家所有人都清楚一个事实,自家所以有今日,靠的就是张居正如今的地位。而一旦他丁忧归来,那他们最大的靠山可就彻底倒了,之后三年里,他们的处境将极其艰难。

    而且三年之后,朝廷之内必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张居正以前的名望或许还可跻身朝堂,但想重夺今日之大权却是几乎不可能了。

    可要是不挂丧呢?瞒报如此大事,别说身在北京的张居正不肯答应了——去世的可是他的亲生父亲,岂有把如此大事瞒住自己儿子的道理?——而且这种事情一旦被人传出去,对张家和张居正的打击也势必致命,到时候他们的问题会更大……

    所以,当张敬修将家里重要之人迅速召集起来,就此事询问大家意见时,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事上担责任,自然更没人敢对此事发表自己的看法了。

    一时间,除了外面隐隐传来的阵阵哭泣声,书房里静得连所有人的呼吸都能听得明明白白。所有人都低着头,但同时又在偷眼打量着身边之人,尤其是张敬修这个如今江陵张府事实上的主事之人,更是成了大家观望的主角。

    在好久都不见大家开口之后,张敬修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各位都是敬修的叔伯,更是为张家做出许多贡献之人,现在这个难题摆在我们面前,还望各位能够教我。”说话间,他的目光一转之下,又落到了张守礼的身上。

    心里一声苦笑,知道有些事情还是得自己来办,有些不好听的话,也只能自己来说了,张守礼便轻轻地道:“老太爷出了这事,我们大家都是不希望看到的。但……现在这事已不单单是家事了,更是国事!老爷他现在身具要职,乃朝廷之柱石,一旦事情散播出去,势必会给朝中某些宵小以可趁之机,使正蒸蒸日上之国事出现变数。故而,我以为还是该先把事情掩盖下来为好。好在现在事情只限于我张府之内,倒也不怕事情传出去……”

    其他众人的面上都露出了难为之色,这种做法,实在有悖人伦,一旦被人发觉,整个张家的名声都将会毁于一旦,所以他们一时都颇感为难,也不敢接这个话茬。

    但张敬修显然不会让他们就这么干坐着不说话的,便点了名道:“五叔,你对此怎么看?你觉着我们该瞒么?”

    被点名的,乃是张居正的一名堂弟,在族中也有一定的威望,之前也曾帮着张敬修处理过不少事务,算是个有些才干之人。不过这回,当面对这么个大问题时,这位张五叔就明显拿不定主意了:“若为国家考虑,咱们张家确实可以作出些牺牲,不过……这天下可没有不透风的墙哪。”

    只一句话,就说得众人一阵心惊肉跳,事情败露可能带来的后果,可不是他们所能承受得起的。

    “还有一点,”既然有人开了这个头,便也有人大着胆子道,“我们平日里的应酬也是不少,尤其是最近老太爷病倒之后,县衙和府衙总有人来送药探望,我们总不能瞒他们太久吧?”

    这一点也确是问题的关键,作为张居正的父亲,哪怕是病倒在床上,有时候也不是完全不见人的。而地方上那些官员为了表现自己对张家的敬意与友善,还不时会请些所谓的名医来为他诊治,那这些人到时他们又该如何打发呢?

    张敬修之前也是因为这突然的变故而乱了心神,只想着隐瞒对自家和父亲更有利,浑然忽略了这些细枝末节。现在听他们一一道来,脸上的神色也就变得愈发凝重起来:“照你们的意思,这丧事还是得张起来了?”

    被他这么一问,那几个说话的人又闭了嘴。他们可不敢做这个主,能拿这个主意,敢拿这个主意的,只有张敬修一人。这点分寸他们还是很清楚的。

    在旁边沉吟着听了好一阵后,张守礼又开口道:“以我之见,此事我们可以暂且缓上一缓,不挂丧。同时,立刻派人快马把消息送去京城,向老爷请示该如何是好。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这确实是个折衷可行之策,以张家的渠道,把这一紧要消息传回京城应该花不了三五天。十天之内,以张家的能耐,也一定可以把这一消息彻底封锁住。接下来,就看张居正到底是个什么主意了。

    张敬修等其他人都无法提出更好的主意,便纷纷认同了这一对策。也不耽搁,当即就安排人去传递消息,当然,这人是家中最可靠的奴仆,是即便丢了性命,也不会出卖张家之人。

    直到做完了这一切,张敬修等人才重新回到张文明的尸体前,和女人一道哀悼,只是这些人脸上却实在看不出太多悲哀来。

    张文明这一生,因为生了张居正这么个儿子而风光无限,从一个小小的周王府护卫而成为当地人人敬仰的张府老太爷,可谓是享尽荣华。只不过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死后却要遭这份罪,在短时间里,连自己的死讯都得被子孙们瞒住,只等自己最得意的儿子来做这最后的决定。

    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了,生前所欠下的,在死后总要归还……

    上下的这一决定,张老太爷的死讯就没有传出来,这让整个江陵县城也没有闹出什么动静来,依然是平平静静的。

    这一切落在一个两天之后重新返回此地探查消息的疤脸汉子的眼中时,他的眉头就不由得紧紧地皱了起来。

    倘若这时候,孙家客栈的老掌柜的看到这个打扮得跟个卖柴樵夫的男子时,一定会感到极其的惊讶:这个之前出手阔绰,还有不少兄弟,头脑敏捷的客商怎么在离开自己的客栈两日之后就变成如此模样了?

    这个乔装改扮之人自然就是向鹰了。在两日前得手之后,他便带那些路上找来的同伴悄然离城。随后,在将这些家伙打发离开,他又回到江陵前来探听消息。

    虽然向鹰在杨震那儿得到的指令只是杀死张文明,但他却很明白这只是杨震对付张居正的手段而非目的,只有当张文明的死讯传回京城后,这事才能真正发挥出重大作用来。

    但就目前江陵城内的动静来看,事情绝对不像他所希望看到的那般。

    向鹰确信自己确实在那天夜里吓死了张文明,但张家怎么会如此平静呢?平静得就如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虽然向鹰无法明白张家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有一点他却是想到了——一定是他们掩盖了此事。这可不是他希望看到的,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白忙一场么?

    “只有一个办法了……”在张府附近兜了一圈后,向鹰便拿定了主意,匆匆离去。

    当天夜里,暗藏在江陵城里的一个锦衣卫据点,突然来了一人,将一个惊人的消息告诉了他们,并以指挥佥事杨震的令牌指挥他们将张老太爷已死这件事情通过各种渠道散播出去。

    三日之后,张文明在家中暴死的消息便传得满城沸沸扬扬,就是官府方面, 也都有所耳闻了……

第七百零七章 噩耗传来

    八月二十三日这天,一切似乎和以往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两样。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张居正在早朝之后就一直待在内阁里处理政务直到黄昏前后,看着宫门都要关闭了,才整理了些夜间需要批复与浏览的奏疏,有些疲惫地离开。

    随着他所主张的各项变革措施地不断深入与展开,像开始那般激烈的反对之举和声音已经几不可闻。各地官员也都在严格遵照着张阁老的意思办事,从各地送进宫来的奏疏看来,大明各处的情况正在慢慢往好了发展,似乎只要再这么坚持几年,因为武宗、世宗两朝倒行逆施而导致的恶劣情况就会有所改善。

    但张居正心里却很清楚,这些不过都是表象而已,事实上底下的百姓日子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一系列政策而有多大的改善,反倒是那些官员,却因为自己所订立的考成之法而吃了不少苦头,从而叫许多人恨他入骨。

    虽然他所看到的奏疏里多是说他张阁老如何如何为国为民的好话,但张居正心里却十分明白,许多人都在暗地里搞着小动作,等待着自己在不经意间露出什么破绽来,从而好把他,还有他一力推行的各项新政彻底推翻。

    正是深知这一点,张居正平日里可谓谨慎小心到了极点,甚至因为这些缘故,连天子那儿,他都有些违背以往的想法,而有些屈从了。他要的只是自己的理想能够达成,能让之前那个有些摇摇欲坠的大明王朝能够重新稳当下来,让天下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些,至少能吃饱穿暖。

    但随着他年纪的增长,张居正已明显感觉到了一丝疲惫。光是每日里繁重到了极点的政务,就已让这位年过五旬的当朝首辅忙得没有丝毫闲暇,再加上还得时刻提防着朝野间的明枪暗箭,那就更让他疲于应付了。

    尤其是这几个月来,随着最得力的下属秦纲被驱逐出京,他肩头的担子可比以往更重了三分。就拿最后离开时收拾那些晚上要看的奏疏来说,本来这事有秦纲帮他妥善安置好,都不用张阁老费心。但现在,他却必须在手下人整理之后自己再过目一遍,以防遗漏了什么。

    坐在轿子里,看着手边那一堆奏疏,疲惫的张居正不觉露出了一丝苦笑来。他有些后悔了,自己不该因为一时之气而想着与杨震拼个你死我活的。几场较量下来,锦衣卫那边没什么损伤,他却频频吃亏,就连倚为左右手的人都因此丢了官,当真是得不偿失啊。

    直到秦纲之事后,张居正才猛然醒觉过来——自己是当朝首辅,担负着整个朝廷和国家的重担,岂能因为个人恩怨而将国事置于一边不顾呢?既然一时间还对付不了杨震,那索性就暂且把他放上一放,待日后有机会了再出手也不迟哪。毕竟就算是老师徐阶,也肯定会同意自己这个以大局为重的看法。

    “是时候暂且罢手了,等国事彻底稳定下来后,再与那小子把帐算明白吧!”张居正暗暗下了决心,他毕竟身上背负了太重的责任,是不能以自己内心的好恶来做决定的。

    只是张居正心中依然有些不安,哪怕自己肯暂时放手,锦衣卫那边又会停手么?好在他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有着充分信心的,锦衣卫的那些手段,没一件是可以放到他身上来的,而且他们那种栽赃嫁祸的策略,对他也几乎无效。

    “只要再过上三五年,朝中局势就会彻底定下来,到时即便我不在了,大明朝廷也能重新振作,成为如永乐朝那样的盛世!”在从轿子里走下来时,张居正暗暗跟自己如是说道,算是一种自我鼓舞了。

    “老爷……”在看到张居正出来后,等候在侧面的家中管事张守敬赶紧上前,搀扶着他出来站定,同时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的表情来。

    因为天色已黑,张居正又是刚从轿子里出来的,再加上他眼睛也有些昏花了,所以并未觉察到自己管家的异样,随口就吩咐道:“守敬,记得把里面的公文都送去书房里放好了,晚饭之后我还得仔细看看呢。”

    “是……”张守敬赶紧答应了一声,但在一阵犹豫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老爷……”毕竟事关重大,他可不敢有丝毫的拖延。

    直到这个时候,张居正才察觉出自己这个管家今天有些异样,便一面往前走着,一面奇怪地问道:“出了什么事了?有什么便说吧。”

    “是……那个,今日江陵来人了……”

    “嗯?老家来人了?是出了什么事情么?还是说又有人在那儿闯了什么祸事?”一听是这事,张居正的面色便是一沉。这些年来,只要是江陵来人,都不会带什么好消息回来,总是有某人做了什么恶事而被官府拿住了,需要他这个首辅开口说话。

    对此,一次两次的,张居正倒也能够接受。但次数多了,他便也厌烦和不满了。张家因为自己在当地的势力已极大,若还是如此无法无天,天下人会怎么看他这个当朝首辅?

    看到张守敬那期期艾艾,犹犹豫豫的模样,张居正就更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冷哼道:“这一遭,无论是什么人犯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插手了。也该是叫他们吃些苦头长长记性了,不然待我告老之后,他们也不会懂得收敛的。”

    自家老爷在说话时,作为下人的张守敬自然不敢插嘴打断。直到对方把话说完了,张守敬才苦着张脸,几乎要流下泪来:“老爷,不是这样的,是……”

    看他如此模样,张居正的神色陡然就是一变。张守敬作为京城张家里的大管事,其身份都不亚于顺天知府了,而能叫他如此哭丧着脸的事情,就必然是极其严重的事故了,这让张居正的心里也开始发起紧来。

    而就在这时候,一人已自前方的廊下奔了出来,一下就扑到了张居正的面前,随后拜倒哭泣着道:“老爷……大事不好,老太爷他……他在八月十七那天因病过世了,呜呜……”说着那人便扯着张居正的官服下摆哭得稀里哗啦了。

    “什么……”张居正怔怔地问了一句之后,才醒过味来,随后身子一颤,便彻底呆在了当场。

    “老爷……老爷……您可不要吓小的哪……”张守敬见此情况,也慌了手脚,赶紧一把搀住了张居正同时叫了起来:“来人,快来人呐!”

    本来就在前方等候自家老爷的张府中人赶忙就冲了过来,见此情状,就知道是他受惊过度,一时失神,便赶紧搀扶着他先去了一边的小厅,随后又是捶背,又是掐人中,还有端茶送水过来的。

    直忙了好一通后,张居正才幽幽地醒过神来。在长长地一声叹息之后,这双一贯坚毅淡定,被他望上一下就会叫人胆战心惊的眼睛里就滚落了一连串的热泪来。随后,张居正猛地站起身来,几步抢出了厅堂,朝着南边江陵的方向轰然跪倒,又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口中叫道:“爹爹,孩儿不孝哪……连您的最后一面,孩儿都无法得见……”说到这儿,身子一震,一连串的咳嗽从喉咙深处响起,再一张口间,一口鲜血便已夺嘴而出,喷在了地上。

    “老爷,老爷您可要保重身体哪……”见他如此悲伤,周围人等更是慌了手脚,赶紧再次一拥而上,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好一阵的宽慰。

    只可惜,他们的这些话,张居正是一句都听不进去的。此刻他脑子里,有的只是自己跟父亲的点点滴滴。从小时候父亲教自己读书识字,到年岁渐长之后,父亲带着他四处科考和见地方上的名士。

    正是因为有张文明这个王府护卫父亲的悉心栽培,张居正才能从万千的读书人里杀出一条血路来,最终走到官员的顶点。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张居正的成功多半得要归功于于他自己的聪明和勤奋,但老父当初的栽培,却是极其关键的。正因知道父亲有多不容易,所以在之后虽然张文明的所作所为多有不妥,张居正也没有太过责怪,只是稍加规劝而已。

    其实对这个越老越是不安分的父亲,张居正心里也是有些埋怨的,因为他在江陵老家总给自己招惹一些麻烦,让自己的名声大受损伤。但毕竟是骨肉至亲,更是生养自己的父亲,哪怕再有过错,张居正也不可能真对他有丝毫的怨怼。

    尤其是今年,当得知父亲病体沉重时,张居正是担了不少的心事。可没想到,今日却得到了这么个噩耗,这让一向稳重如泰山,天塌地陷都未必会皱下眉头的张阁老瞬间就悲伤得几欲昏死过去。

    即便周围的人不断地劝说,张居正还是流着泪,满心自责,只恨自己未能向朝廷请个假,回家乡去探望一下老父,从而导致连老人家的最后一面都无法见到……

第七百零八章 艰难抉择

    直到过了良久,在左右亲近之人好一通的劝慰之下,张居正的丧父之痛才稍微平复了些。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只是因为悲伤过度,又吐了一大口血出来,他整个人的精神已然大显颓靡,即便已喝下了一碗千年人参所煎出来的参汤,依然看着恹恹的,与之前那个威势凌人的张阁老一比,就完全是两种模样了。

    在定下心神之后,看着周围围绕着自己的这些家人,张居正先是一阵感慨,但随即,眉头便皱了起来:“你们这些人真是好不晓事,出了如此大事居然不早些进宫去通知我。还有,你们还在这儿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事情张罗起来?”

    他所谓的张罗事情,自然便是治丧了。张居正父亲逝去,在京城的张家自然是需要戴孝挂丧,并把这一消息传递出去的,这也是这个时代的人必须做的道理,不然就会惹来旁人的非议了。而像张居正这等身份之人,这种事情自然更是马虎不得。

    周围那些人赶紧答应一声,便有些茫然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张守敬这个张居正最亲信的管事依然陪伴在侧,只是脸上却显得大有些纠结的模样。

    虽然心神很乱,但张居正还是立刻就觉察到了对方的异样:“守敬,有什么话你便说吧。”

    “老爷,有几句话虽然我说了你未必会高兴,但我还是得提一提。”张守敬在打量了自家老爷一眼后,用很是低沉的声音道:“治丧一事是不是可以先缓上一缓?”

    “嗯?”张居正闻言脸色就沉了下来,若非他熟知对方并不是一个随口乱说之人,只怕这时候都要大发雷霆了。

    张守敬也担心老爷动怒,所以赶紧解释道:“因为这事儿在江陵那边也还瞒着呢。那儿的家人就是担心此事会给老爷你带来麻烦,所以差人昼夜赶来报信,只等老爷你做决定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张居正顿时陷入了沉默。他毕竟不是常人,只听对方这么一提,就已迅速明白了个中情由。显然,无论是江陵还是北京的家人,在面对此事时,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两个字了——丁忧。而在明白这一点后,他也不觉有些含糊了,这事确实有些不好处置了。

    对父亲张文明,张居正自然是有真感情的,父亲之死对他的打击也极其巨大,有那么一刻,他只想立刻赶回家乡,见父亲最后一面,并在其灵前痛哭请罪。但在这种伤心感平复下来后,张居正便又恢复成了一个绝对冷静的政治家,让他很清楚地就看到了此事所带来的影响。

    以如今朝廷的规矩,一旦父亲逝去的消息散播出去,自己恐怕就只有丁忧一条路可走了。而一旦自己离开了京城,离开了官场,那这些年来自己辛苦经营的一切,包括那种种已走上轨道,却依然被不少人所抵制的新法制度也必然会被继任者所破坏殆尽。

    张居正对这一点是深有体会的,因为自古以来的变法者,一旦失势,下场往往就是如此。宋朝的王安石,他主张的新法在他当权时天下无人敢反对,可一旦政争失败,所有的努力便迅速付诸东流,多少曾经全力推行新法的得力官员,也在眨眼之间调转枪头,成为了破坏新法的中坚力量。

    而他张居正,并不觉着自己能比王安石做得更好。一旦自己因为丁忧离京,离开朝堂,根本用不了三年,或许只消三个月时间,之前所搭建起来的一切,都将迅速冰消瓦解……

    这是张居正万难接受的事情。那些人可以和他为敌,可以杀他,甚至是灭他满门,但若有人想要毁掉他毕生心血所推行的新法,他是万难接受,也必将全力去保护和拼搏的!

    “我该怎么办?”一个以前几乎都不可能出现在张居正脑海里的问题现在却横亘在了他的心头。他当然不希望这种事情真个发生,那会比杀了他更叫他感到痛苦。可若是因为这个缘故而隐瞒父亲的死讯,不说此事有多难,一旦被外人察觉到后又会惹来多大的风波,光是他内心,就有些过不去了。

    这天下间,有什么恩情是比父母的养育之恩更重的?作为人子的,居然连为父亲戴孝治丧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到,他张居正还有何面目立于这天地间,还有何面目去和满朝诸公说话,去做天下之楷模?

    纠结的情绪如波浪般在张居正的心头翻涌,让他整个人都憋得有些发炸了,却又什么表情和动作都做不出来。

    而在这件事上,这天下间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为他拿主意,甚至连给点意见都不可能。这事,只有他自己拿最后的主意,一切都由他一人决断!哪怕是张守敬这样的心腹,在这个时候也只能静静地等候在旁,却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与此同时,被张居正赶出堂去的那些张府要人们也一个个精神紧张地在外等着老爷作出最后的决定。其实对他们来说,这事的选择是很简单的,那就是隐瞒下这件事情。因为这是对他们最有利的,但显然这次的事情他们是只能静候结果,却无法干预的。

    这一刻,整个张府是那么的安静,静得犹如里面已没有了一个活人般,所有人都屏气敛神,静候着最终结果的揭晓。

    时间一点点过去,都已是三更天了,可张居正却依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出着神。若非他的面部不时会因为想到什么而颤动一下,只怕别人都要把这当成是一座塑像了。

    可即便想了这么久,张居正却依然没能拿定主意,这在他的身上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以往无论是多大,多严重的国事,往往不须半个时辰,便能有个结果。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实在太过严重,严重到能够影响整个大明社稷今后的走向,他不能不做出最最慎重的考虑。

    当面前的蜡烛突然爆起一团火星,发出啪地一声轻响时,张居正的目光终于活动了起来,随即一声长叹就从他的口中发了出来。

    伺候在旁的张守敬见状,本来就一直揪着的心就揪得更紧了,一双眼睛紧紧地盯在了自家老爷的身上,只等对方把那个决定整个张家未来的决定说出来。

    “自古忠孝两难全,在家国大义面前,个人的孝道便算不得什么了。我张居正自踏入官场之后,便一直想着能为国尽忠,使我大明重复永乐大帝时的荣光,使我大明百姓丰衣足食,如此,即便我最后身首异处,遗臭万载也无愧于这天地了。这一遭既然老天再给了我这么个难题,那我……还是选择为国尽一切之力!”张居正在略作迟疑之后,终于道出了自己的最终决定。

    其实这番话与其说是说给别人听的,倒更像是他用来说服自己的。只有拿家国大义这种借口,他才能压下心中对不能为父尽孝而产生的愧疚。但这番话,也确实出自他张居正的肺腑,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对他来说,能把新法推行下去,让国家富强,百姓安康,是比自己的得失荣辱要重要得多的事情。

    身边的张守敬在听到他做出这一决定后,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大石也终于落了地。他还真有些担心老爷会因为老太爷之死而心灰意懒,生出离开官场的心思来呢。那样,像他这样靠着张居正才有今日地位的人的一切也就随之消散了。

    “守敬,给他们传下令去,今日之事,全府上下谁也不得外传,否则……”张居正这才转头跟张守敬吩咐道,后面威胁的话也无须说得太明显,下面的人自然会懂得其中轻重的。

    “小的明白!”张守敬赶紧答应一声,眼底深处的喜色却再难掩盖了。他这么吩咐下来,就证明已彻底拿定主意要掩盖这次的丧事了。

    虽然这事做起来也颇为艰难,但总比立刻公开这一事情更容易交家里上下人等接受了。

    “我累了,你们暂且退下吧。”张居正说着,无力地一摆手,靠在了椅子上闭上了双眼。在张守敬答应一声退下时,却发现自家老爷的眼角,又有成串的泪水滑落下来……

    而当张居正打算对此事隐瞒之时,江陵城的张府却已然被一片白纱所覆盖,同时举城皆在为张文明哀悼。虽然百姓们对这个总是欺压他们的老头儿没有任何好感,巴望着他早些死去,但在官府的动员下,有些事情还是得违心去做的。

    在将张文明的尸体停放了几日之后,八月二十五日,存放着他尸首的灵柩就被人一路吹吹打打地送入了墓地之中。而这一片墓地,赫然就是当初张文明自杨家兄弟手中夺来的。

    在张文明生前想来,这块墓地风水极佳,当自己死后安葬于此,一定能为张家带来绵延之福祚。

    但他怎么都不会料到,就是在他下葬之后,张家的好日子也即将到头了……

第七百零九章 丁忧与夺情(上)

    既已拿定了主意,张居正这个行动派便立刻作出了部署。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京城府内固然是要严锁消息,但这却还不是最要紧的,他更不放心的,是江陵县城那儿。虽然他对自己的长子张敬修还有些信心,但家乡那些亲人里多有不着调的,这种事情可开不得半点玩笑,出不了丝毫差错,自然得派人过去主持大局,将事情泄露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而这个人选,就只能挑张守敬了。虽然他名为张府大管家,但其实还兼具了张居正幕僚、亲信的身份,在张家的地位更远在张守礼之上,有他过去和张敬修一道应付家中事务,才能叫张居正感到安心。

    于是就在噩耗传来的第二日,张守敬就急匆匆离开了北京城,直奔江陵而去。而张居正,则在强忍悲痛之下,重新投身到朝廷繁杂的政事之中。虽然因为过度的伤悲使他伤了身子,但为了不叫外人看出什么端倪来,张居正只有咬牙苦忍,不过这精神头显然是无法和过去相比了。

    这一点,与他接触最多的小皇帝万历感受得越发明显,在一次奏事中还颇有些关切地问道:“张师傅可是身子有所不适么?”

    对此,张居正的回答却很是干脆:“多谢陛下关心,臣只是这几日里有些劳累而已,回去歇上一晚便没事了。”

    “那张师傅你可要好好保证身体哪,朕和大明江山可少不了你哪。”万历忍不住劝了一句。虽然他心里未必是这么想的,但有些话还是得说。

    张居正自然再次谢恩,随后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眼前的政事上。但他毕竟身子不舒服,所以在奏对时还是有些表露出来,这落到万历眼中,也叫他留了心。

    但事情的变化却再次出乎了张居正的意料之外,就在第三天上,他正在内阁处理政事时,就有下面随侍之人进来禀报:“阁老,有您家里的人等在宫外,说是有要事相告。”

    皇宫毕竟不是一般地方,即便是张居正这等身份之人,也不可能叫自己的人随意进出宫门,有了急事,也只能求宫门处的守卫将消息传递进来。

    本就有些心事的张居正一听这话,便是一凛。本来,以他过往的作风,哪怕家中失火了,都得等处理完了手头上的事情才会去应对。但今天,他当时就放下了手中的公文和笔,随即便起身朝外走去。

    待他脚步急切地出到宫门之外,便看到了同样一脸惊慌和不安的府上另一大管事张守廉在那儿翘首等待着。见自家主人终于来了,他脸上的急切之色才稍微收敛些,随即上前施礼相见:“老爷……”

    “出了什么事了?居然在这个时候来此见我?”张居正也不废话,直接问道。

    “是……江陵又有消息传了回来。”张守廉稍作迟疑后,还是把实话道了出来:“他们遣人前来急报,说是老太爷的事情已被人透了出去,老家那儿无法掩盖,只能举丧……”

    “什么?”这一消息对张居正所造成的冲击并不比当日得知父亲病逝时来得小,直叫他呆呆地愣在原地好半晌都未能反应过来。

    本以为一切还能遮掩一番,却没想到事情竟再次出现了转折,那自己这几日来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成了无用功了么?还有,当这事再也没法掩盖之后,自己接下来又该如何走下一步?

    一时间,各种情绪,各种念头想法纷至沓来,直教张居正的心瞬间成了一团乱麻,眼睛都有些发直了。

    作为当朝首辅,张居正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极尽威严,永远没什么事情能够难到他的。而现在,他却于皇宫跟前显露出了迷茫与无助,这让周围的那些禁军以及进出的一些官员都不觉感到吃惊,所有人的目光也随之完全落到了他的身上。

    正满心纠结的张居正自己并未觉察到这一切,但张守廉却是明显发现了这一不妥的情况,赶紧小声提醒道:“老爷,这儿可是皇宫,还有不少人看着呢?”

    幸好他面前的是经历过太多风波的张阁老,换了别人,在这等起起伏伏的变故下,这一刻即便不发疯,也一定无法收摄心神,做出一些叫人惊讶的事情来。而他,虽然同样心潮起伏不断,可在听到提醒后,还是迅速恢复了心神,明白自己已成为了不少人关注的焦点。

    该怎么办?今日自己失了态,事情一定会被这些人传出去,而到时候,别人怎么想可就不一定了。这对自己可是极度不利的……现在唯有一个办法了!

    只眨眼间,张居正便已有了定策,当即双膝一软,便朝南边跪了下来,然后猛地拜伏倒地,口中凄凉而自责地喊了一声:“父亲……儿子不孝哪,连您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所有人都再次被他这一举动给弄得呆在当场。任谁也想不到,在发了好一阵子呆后,堂堂的当朝首辅大人居然会突然跪倒在地。尤其是正站在他的南边,正好面对他这一跪一拜的那些官员,更是吓得赶紧就往边上避去,他们可受不起阁老如此大礼哪。

    所有人中,反应最快的自然是张守廉了。在见到自家老爷跪下之后,他也迅速跟着跪地拜倒,同时心中也明白过来,这是老爷在知道事情已遮掩不住后所做的决定——索性就由他自己把事情给公开了!

    在陪着张居正朝南边跪拜了好一阵后,张守廉又膝盖行到前者跟前,一面搀扶住依然还想要叩拜的自家老爷,一面带着悲声,流着眼泪道:“老爷,事情已然发生,您再是自责也无济于事,只会叫老太爷的在天之灵不得心安哪。老爷您不能在老太爷跟前尽孝,完全是因为要替朝廷尽忠,老太爷知道这点,是断然不会怪您的。老爷,还请节哀……”

    他这一番话,说得声音极大,这让本就已有所猜想的周围众人都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一时间,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变,也能理解为何张阁老刚才会突然神色大变。试问,谁接到如此消息还能镇定自如,那就与禽-兽没有两样了。

    随后,那些官员就纷纷围了上来,和张守廉一起对张居正又是好一阵的劝慰。在众人的努力之下,张居正那悲痛的表情才稍微收敛了些,但说话依然有些颠三倒四:“各位,我今日怕是招待不了你们了……我……我这就去宫里请见天子,我……”说到这儿,只冲他们一拱手,便转身朝着宫内跌撞而去。

    虽然不少官员还想表现自己对张阁老的关心,奈何这宫门却是一道鸿沟,使他们无法跟随在其身后,最终只能看着他略带佝偻的身影消失在宫门深处。

    在脚步凌乱地朝前走动时,张居正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脑子里也在迅速地转动着念头,思索着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自己丁忧是避免不了了,那就索性把事情直接交到皇帝跟前,看他是个什么意思吧。

    张居正所以敢赌这一把,是因为他深知这几年来,自己在朝中扮演着多重要的角色。一旦自己真个丁忧离开,把一切都撒手不管,以皇帝现在的经验和资历,怕是根本拿不下如此纷繁的国事,也压不住满朝的官员,他势必会挽留自己。而如此一来,自己就未必真个用回乡丁忧了,一切自然也就照着原来的设想而行。

    当然,这事他现在也只是设想而已,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就是张居正也是无法真正掌握的。

    得知张居正在外求见,万历自然不会拒绝,便一点头表示答应,同时拿过了手边的一份奏疏翻看了起来。

    当张居正进殿之后,万历便率先道:“张师傅,朕恰好有一事想跟你请教呢。今年全国各地的收成都不太好,不知是否可以在税收上稍作减少,以减轻百姓的负担呢?”

    但出乎他的意料,本来在拜见自己后就会起来的张师傅今天居然趴在地上没有起身,而且还在那儿抖动着身子,连自己的问题都没有回答。

    “这是……张师傅,你这是怎么了?”万历很有些吃惊地问道。而他身旁的孙海很是识相地走上前去,一面关切地叫了声阁老请起,一面伸手就把他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而待张居正顺势起来后,万历却是更惊了。因为他看到,自己的张师傅此时竟是满脸泪水,身子还在发着抖打着颤:“张师傅,您这是怎么了?”

    “陛下,臣今日前来,是请您免去臣一切官职,让臣返回家乡江陵去的。”张居正在稍微控制了一下情绪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而这话一出口,就更叫万历猝不及防了。他呆呆地看着对方:“张师傅何出此言?怎么就会有如此想法?朕和朝廷,还有天下可少不了你张师傅哪。是什么人惹您生气了,您和朕说,朕一定不会轻饶他!”

第七百一十章 丁忧与夺情(中)

    曾经有无数次,万历都在期盼着张居正辞去一切官职离开,将掌控朝政的大权归还于自己。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有几次,甚至是在梦里,他都因为梦见此事而高兴异常,只是梦醒之后,却是更加的惆怅。

    万历本以为当这事真个发生时,自己必然会欣喜若狂,会毫不犹豫就一口把张居正的请辞给答应下来。但是,直到事情真个发生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心里只有紧张、茫然和无所适从,完全不见半点喜悦。

    虽然万历年纪尚轻,也自有一股子冲劲,觉着自己是皇帝,就可以把什么事都做到。可他内心深处却也知道一个道理,张居正对如今的大明朝廷意味着什么,一旦他真个离开,满朝文武势必乱作一团,就是他这个皇帝也难以控制局面,国事就更会加艰难。

    他再不是几年前那个只会逞一时意气的毛头小子了,知道很多事情绝不能因自己的好恶而定,哪怕对张居正他依然抱有极大的成见,但在面临这突发之事,还是以先把事情问明白了再说。

    见皇帝是这么个反应,张居正心里也略感安慰。小皇帝终于有所成长,虽然看着依然有些稚嫩,临事时也显得有些慌张,但已比自己所担心的要好了许多。所以他再次拜倒,用满是悲伤的声音道:“回陛下,臣刚得到消息,家父已于日前在家乡病逝。以我朝典章制度,臣身为人子,自当回乡守孝三年,还望陛下能够恩准!”

    “啊……”皇帝再次一愣,完全确信这不是张居正在试探自己了,而是确实出了他不得不离开的原因。而在这件事情上,就是他这个当朝天子,也难以强行否定对方的这一请求。

    大明立国治国之本就是这个孝字,大家更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看法,只有孝子才能成为忠臣。倘若有人连父母都不孝顺,连父亲病死都不弃官回乡守孝,那这个人就绝对不为世俗所容,会成为天下臣民所唾弃的对象。若这个人还是朝廷重臣的话,其所要背负的骂名就会更多,也不可能为人所接受。

    哪怕是张居正这么个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在这种强大的舆论压力面前也不敢行差踏错,只有乖乖地照着规矩来。

    在愣了好半晌后,皇帝才用有些迟疑的声音道:“张师傅,朕明白你的心情,也知道规矩不可随便更改。不过,朝中事务众多,你身为首辅更是责任重大,岂能随便离开?为父母尽孝固然是人子之本,但为国尽忠,也同样是人臣之本哪……”

    张居正再次叩首:“陛下所言臣自然明白。奈何臣突闻此噩耗,心思已彻底乱了,即便勉强在内阁支撑,只怕也难以为朝廷做太多事情了。臣还请陛下能够恩准臣辞官,回乡丁忧……”

    “这……”见张居正如此坚持,万历一时还真不好继续挽留了,其实内心里,也不无就此顺水推舟的打算。但随即,一个声音又在提醒他,现在朝中局势还不在自己掌握之中,张居正离开只会对朝局不利,还是得把他先留下为上。

    “张师傅,现在朕实在无法立刻答应你之所请,还望你能暂且宽心等上一两日,待朕与其他官员商议之后,再做决定,你以为如何?”最后,万历只能先把事情拖延住了,徐图后计。

    张居正见自己已把态度表露得很是明显,若再坚持只会弄巧成拙,让皇帝真个答应自己辞官——那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便见好就收,“勉为其难”暂且答应下来。但同时道:“不过臣如今心思混乱,显然是不可能再为朝廷做任何决策了,所以臣请陛下准许臣回家闭门为家父守孝。”

    “此乃人之常情,朕自然不会不准,还望张师傅你能节哀!”万历一点头道,如此,张居正就暂时停下了手头工作,带着悲痛回家去了。

    而就在他离开皇宫的同时,这一惊人的消息便已如风般传遍了整个北京官场,甚至是普通百姓都知道了张阁老家里出了如此大事。

    一时间,各种相干不相干的人都对此议论纷纷,有说朝廷将会有大动乱的,也有猜测张居正这个大明历代以来权势最大的内阁首辅到底会不会照规矩离开京城,回乡丁忧的……各种声音充斥朝野。

    不过这些人最多也就是在茶余饭后对此加以议论而已,对此真正有决定权的,还是当今天子。而皇帝,在召见群臣,向他们询问这次的突然事变该如何应对时,这些官员的答案也是莫衷一是,难以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毕竟,朝臣都是有党类和派系的,都有各自的利益与诉求。那些不满张居正新政日久的官员,自然巴不得他就此离开中枢。如此一来,他们便有办法在这几年时间里把张居正所订下的种种他们不喜欢的制度全数罢除。

    而那些张居正的坚定拥护者则极力反对张居正丁忧。他们提出的理由也很是冠冕堂皇,国家少不了张阁老,为一小家而舍万千黎民之福祉,实在是更大的不孝了。当然,他们的内心深处,真正的原因还在于担心张居正一走,自己等人的前程也就随之消散了。

    而真正能在皇帝跟前说话算话的几名内阁辅臣以及六部尚书,在这次事上却显得格外沉默。这几位都是老于世故的官场老油条,在这种情况未明的事情上,他们纵然有所意见,也只会通过手底下的人发声来作试探,自己是绝不会一上来便出手的。

    所以一番争论下来,除了让皇帝的头更大之外,万历几乎没有任何的收获。在有些吃力地将臣下屏退之后,小皇帝脸上的忧虑之色更重了:“之前见张阁老面对各种难题时都能轻易让群臣跟着他的意思来说话,朕还以为这种事情很是简单呢。但现在看来,还是朕把事情想简单了。光是这么点事情,群臣就能争辩这么久,还争不出个所以然来,朕还未能真正掌控朝局哪。”

    在想明白这一点后,万历就更不希望张居正就这么走了。但他心里依然留着两个疙瘩,其一自然是该想个什么主意将他留下;其二则是他内心对此其实还是有所抵触的,若是自己真把张师傅留下了,他的权势只怕会比之前更大,到时自己这个皇帝的权威不得被他彻底盖过去哪。

    但这种想法他又不能和随便某个人细说,这让他心里更受煎熬,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都来回走动了有大半个时辰了,也不见停顿的。

    “陛下,如今已是晚膳时间了,还请先用膳吧。”这时,孙海小心地凑了过来,劝说道。

    “朕不饿……”但满腹心事的万历有些烦躁地冲对方一摆手:“朝中出了这等变故,朕这个当皇帝的居然久久拿不定主意,朕吃这个饭做什么?”

    “陛下……”见皇帝如此说话,孙海赶紧跪了下来:“陛下莫要焦急,更不要因此气坏了自己的龙体。其实这种事情奴婢倒是有一个看法……”

    “哦?你来说说。”万历这时候还真就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了,哪怕是个太监的话,这时候他也想听一听。

    “奴婢以为这事问朝里的那些大人们显然是有些难的,他们各有各的打算,却少有为陛下您考虑的。您要想得到中肯的意见,只有找最亲近贴心之人,比如太后……”孙海小声地说道。

    “对,朕怎么把母后给忘了,她是一定站在朕这边的。”皇帝闻言脸上顿是露出了一丝喜色来:“来人,赶紧摆驾慈宁宫,朕这就去见太后。”

    其实,孙海说这话的目的还在把某人也给带进来。奈何皇帝的反应速度实在太快了些,都没让他把话说完,便已下了旨意。而再说的话,就有些显得刻意了,孙海只能叹了口气,心里默念一声,杨佥事咱这回可帮不到你了。

    在太后把政权完全交出来,几乎不问外朝之事后,皇帝与她母子之间的关系倒是亲密了不少。至少每日里,皇帝都会过去请安一番,娘俩也时不时会说些体己话儿。

    对于这样的关系,李太后倒也觉着满意。她毕竟不是像历史上那些有名的专权太后诸如吕雉、武则天一类的人,她内心里只是一个小女人,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好好的,对自己够亲近便足够了。

    不过当今天从外朝传来张居正这件事时,李太后心里还是很纠结的。她生怕皇帝会依着自己的性子来,真个让张居正离开朝堂。那样一来,自己娘俩接下来的日子可就有得受了,皇帝可还没成长到能单独掌控朝局的时候哪。

    但即便如此,李太后却还是没有去找皇帝说话。因为她有些担心自己说的话皇帝不但听不进去,反而会起到反效果,甚至对自己又生出疑心来。

    所以,当听到皇帝到来时,李太后的心里还是颇为高兴的,赶紧就让人将他迎进来,她自己也有些急切地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来……

第七百十一章 丁忧与夺情(下)

    “儿臣给母后请安。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礼不可废,即便心里有要紧事需要跟母亲说,万历在见到李太后后,还是照足了规矩,先恭恭敬敬地磕头问安。

    李太后一面叫人将皇帝搀扶起来,一面笑着道:“皇儿不必多礼,你这么晚来哀家这儿,应该是为了前朝之事吧?”母子两个也没什么好试探的,有什么直接说便是了。

    万历见母亲已知道了这事,便点头道:“正是。张师傅他突然就来见儿臣说是要辞官归里,儿臣好一番挽留都难叫他改变主意,故而……还望母后教我,看有什么办法。”

    正所谓知子摸若母,虽然皇帝口中说的是这些,但李太后还是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了一丝不确定和犹豫,便先冲周围那些随侍的太监和宫女们打了个眼色。那些人自然明白太后的意思,在朝他们躬身施礼后,便纷纷无声地退出了宫去,顺带着还把宫门给关上了。

    见母后突然作此安排,便是万历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有些呆呆地看着对方。直到这儿只有他们母子二人,李太后才用平淡的声音道:“在我说出自己看法之前,我需要听一听皇儿你内心的真实想法。你到底对张师傅这次请辞抱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思?”说着,她一双妙目便盯在了儿子脸上,不给他任何闪躲的机会。

    万历微微一怔,随即就明白了什么,脸上也不觉露出了一丝苦笑来:“母后真看出来了?不错,对张师傅这次的请辞,朕也是很矛盾的,有那么一些是希望他可以就此离开的……”

    见他说了实话,李太后不觉一声叹息。对于皇帝跟张居正之间的关系,她自然心知肚明,甚至她还知道,这两人间的某些矛盾还是因为自己而生。不过现在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李太后也没有责怪皇帝的意思,哪个天子会喜欢一直被个臣子管束着,连皇权都不得伸张呢?

    李太后点了点头:“皇儿有此想法,也在情理之中。但你能在有此想法的时候依然以国事为重,试图挽留张师傅,便已渐渐有了人君该有的模样了。若你真是来问我这个母后对此是怎么看的,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现在还离不得张师傅,我大明江山社稷这时候也离不得张师傅。”

    这几句话若是在几年前说的,一定会惹来小皇帝的不满甚至是反弹。但现在,他对此倒是深有体会了。尤其是在经历过刚才那些臣子的表现后,让他对张居正这些年来的作为更有了一丝理解。

    李太后却还是有些担心儿子会因此不快,便继续道:“我所以如此说,并不是维护张师傅,而是从你的角度出发的。现在你年纪尚幼,对国事的掌控也远未到先帝们的程度,此刻让你乾纲独断,只怕也是强人所难了。而且就哀家看来,如今满朝官员,也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张师傅的,他若一去,朝廷内必然争斗不休,那国事可就难以操持了。”

    “母后考虑的是,其实儿臣也有这方面的顾虑。不过……”万历说着有些为难地顿了下,这才继续道:“不过张师傅如今的情况可极其特殊,即便是朕身为天子,也很难干涉,让他不回家乡丁忧哪。毕竟,张师傅乃首辅,是我大明百官之长,是群臣之表率,若连他都在生父死后不尽孝道的话,别人会怎么看朝廷?”

    这才是万历现在最感为难的地方,孝道在这个时代占据绝对的高点,可不是几句话就能抵消的。即便是皇帝的金口御旨,真要论起来也不如孝道哪。

    “这一点哀家自然也清楚,孝子才是忠臣的说法早已深入人心。你是担心若张师傅不丁忧,会使下面的官员和百姓对他不满,从而影响到他将来的名声吧?”

    “正是。而且这影响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名望,更是整个朝廷的名声。”万历继续道:“而且儿臣看张师傅今日的态度也很是坚决,似乎是打定主意要离开了。”

    李太后沉默了一下,这才道:“这种人伦之事,照道理来说,就是皇帝也不该强人所难的。但是,凡事也总有例外。你提起丁忧,可有想过其实我们可以夺情,让张师傅继续留任呢?”

    “夺情?”万历闻言明显愣怔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夺情是怎么回事。中华民族一贯以来都颇讲究孝道,一般人只要父母去世,都会回乡为父母守孝二十七个月,就是官员也不例外,是为丁忧。

    可事情却总有例外,文官什么的倒还好说,可武将在外征战,若是后方的家中父母出了不测,可就叫人难办了。他们总不能以此为借口,让敌人暂且退兵,待过上两三年后再重新开战吧?

    于是,善于变通的朝廷就有了夺情一说。所谓夺情,就是夺走人之常情,让武将暂时不回去尽孝而先为国尽忠。直到战事结束之后,再回乡为父母尽孝。而这一举措在沿袭之下,渐渐也就被文官们给继承了过去,连他们也有了在父母去世后继续留在任上的可能。

    当然,这种做法是很被天下读书人所诟病的。在以孝道治天下的人看来,这种连父母去世都不肯致哀的家伙肯定不是个好人,更当不好官。这一点,在大明成化朝的内阁大学士刘吉的身上更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这位刘大人本身并无大错,但就是因为恋栈权位,在父亲去世后依然在位,接受了皇帝的夺情诏旨而为人所诟病,甚至声名狼藉。

    但真要说起来,这一做法也不是说不行。直到正德朝出了一个杨廷和,他居然在内阁首辅位上一听父亲去世便卸去一切官职,不顾皇帝的百般挽留而径直回了家乡四川。直到服满二十七个月的丧后,方才重新入朝为官。

    杨廷和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都是名满天下的著名人物,有了他这个表率立在跟前,朝中那些官员自然自不敢打夺情这个念头了。就是皇帝,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也不敢下旨夺情,因为这么做了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没人敢说自己对朝廷的重要性比当时的杨廷和还多,谁也没那么厚的脸皮。

    正因如此,到了万历朝的现在,无论是朝臣还是皇帝,对夺情一说都不是太多想,也不觉着张居正会接受夺情。

    当万历把自己的这一份顾虑道出来后,就是太后也觉着有些为难了。有表率在前,无论是对他们,还是对张居正来说,压力都很是不小哪。

    但李太后却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至少这几年里,皇帝依然少不了张居正的扶持,所以她便皱着眉头道:“皇帝所考虑的也不无道理。不过,如今的朝局比之武宗时应该颇有不如的,那时朝中尚有杨一清等名臣坐镇,杨廷和便是暂且归乡也不算什么。可现在,朝廷可真少不得张师傅坐镇哪。”

    即便心里再是不愿,万历也不得不接受这么一个事实,自己还拿不下如此重担,还少不了张居正的辅佐哪。可眼下的难题,却依然摆在面前,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母后,即便如此,我们能怎么做呢?”

    “办法总是有的,就看皇儿你肯不肯这么做了。”李太后说着,却是一顿,又有些担心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

    “母后请说。儿臣已不是当初那个只会赌气的孩子了,知道事情的轻重。”

    “那便是帮张师傅承担一些非议和骂名了。就由你以天子的身份,下明旨请张师傅夺情,让天下人知道,是我们天家离不得张师傅,而不是他不想为父尽孝。”李太后迅速道出了自己的意思。

    万历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不是太确信地问道:“母后,光这样可行么?”

    “一次两次自然不成。但只要张师傅推让一次,你就再下一道旨意,直到让天下人都清楚张师傅是被你逼得做出如此决定后,他就再无后顾之忧了。”李太后说着,又有些顾虑地看了儿子一眼,深怕他会拒绝。

    但这一回,万历倒没叫她失望,虽然略微皱了下眉头,他还是点头道:“这倒也不算什么。朕可以命人下旨,希望张师傅他能听从朕挽留的意思吧。”

    “只要皇儿你的心意足够诚恳,张师傅他一定会为你留下来的。”李太后很有信心地道。

    接着娘俩又说了会儿闲话,万历这才告辞离开。不过在走出慈宁宫后,皇帝的脸上却又蒙上了一层阴郁之色。他虽然现在是离不得张居正,但却也知道一旦事情真照母亲说的做了,张居正在官场中的威望将达到顶峰,到时候,自己就更难拿到想要的权势了。

    “我该怎么办?是该索性放他走,还是照母后的意思去办?这满朝上下,就没一个真心为朕着想的人么?都说天子是孤家寡人,朕难道也逃不脱这一现状?”皇帝神色越来越是难看,但突然,一个身影从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不,还有一人他会为朕着想,朕该问问他的意见……”

第七百十二章 后招不断(上)

    当张居正因为父亲之死而暂时放下了一切政务闭门不出,当朝野几乎所有人都对此猜测不断,人心不安,当天子万历因为张居正的丁忧之举而左右为难,难下决定的时候,此事的始作俑者杨震却显得很是安静,并没有对此向外发表任何看法,甚至还使锦衣卫也变得极其低调,没有让一人参与到这次的变故之中。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当然,不说话不表态不代表他就没有态度,当张居正闭门谢客,不再与外界接触的消息传来时,杨震便冷笑着做出了评价:“不过是故作姿态,等着皇帝作出让步罢了。”

    “大人何出此言?”带消息来的胡戈颇有些奇怪地问道。

    “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我来问你,倘若,我是作个假设,倘若你出了这等事情,需要回乡丁忧,会怎么做?”杨震看着对方问道。

    胡戈挠了下下巴,随即道:“自然是辞官,然后回乡了。”

    “这就是了,本来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情,他张居正却非要搞得如此复杂,还来这么一招闭门谢客,这不是在给朝廷挽留他的机会么?只这一点,我便可以断定他本心是不想走的,其实换了是我,怕也不会就甘心因此离开京城。能有今日这地位,就是天子都没他更有权势,岂会因为这么一点事情就离开?”杨震这一推论可实在有些诛心了。

    胡戈对杨震是向来佩服,对他所说的话,也几乎没有什么疑问。可这一回,他却皱起了眉头来:“大人,这事可开不得玩笑,他张阁老真会干出如此有悖人伦的事情来?他就不怕为天下人所指责么?”

    “能干大事的,那一个会在乎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虽然我与张居正势同水火,但他却是真正能干出大事之人,所以在他心里,旁人的褒贬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唯一要考虑的,是天子的态度,还有一部分朝臣是怎么想的。而这次他以退为进地闭门谢客,就是在试探,既试探天子的态度,也是试探朝臣。不过就目前的情况看来,似乎对他有些不妙哪。”杨震的笑容依然冷冽。

    胡戈沉吟了一下后,忍不住又道:“那大人觉着陛下会不会留他?”

    “照常理来说应该会留下他,毕竟如今的朝政大事可少不了张居正主持。不过……”说到这儿,他又显得有些迟疑了,以往万历所表现出来的急切还是让他印象深刻的,他也说不准皇帝会不会借此机会真个把张居正给踢走。

    倘若真是如此,不光是张居正,就是自己也会很失望的。张居正方面,一旦离开朝廷,那他多年积累下来的权势,人脉什么的都将烟消云散,别说三年,就是一年后,他再回来也难以再如今日般一呼百诺了。而他杨震,这次的目的可不在于把张居正赶出朝廷,而是另有后招,一旦他真这么离开了,那接下来的攻击就全部用不上了。

    对于他这一判断,胡戈还是将信将疑。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为父母守丧尽孝乃是本分,是不能违背的大事,实在叫人难以相信有人敢做出如此不孝的事情来。而且,天子那儿也不会如此不近人情。不过这些胡戈都没法说,只能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如果说胡戈这儿只是疑问的话,那当杨震回到家中,见到兄长杨晨时,迎接他的就是责怪了。

    “二郎,你这一遭的所为就实在太过了!”杨晨板着脸,少有地呵斥着自己的兄弟:“即便你与张阁老有矛盾,也不该干出这等事情来哪。当日你跟我打听官员丁忧之种种时,我就觉着有些不安,没想到你真个去干了如此事情,你……怎的会如此冷血了?难道锦衣卫的人真就得如此不择手段吗?”

    面对兄长如此劈头盖脸的一番责问,杨震却显得极其镇定:“大哥你怎么变得如此迂阔了?我与张居正相斗,各方面都处于下风,凭的什么我就不能用些手段?对敌人的仁慈,只会给自己增添麻烦,大哥不会不懂这些吧?”

    “即便如此,你这做法也实在残忍了些。那张居正的老父和你可没什么仇怨,不过就是因为他儿子是你的敌人,你就对一个老人下此杀手,实在是……”

    “大哥,看来你确实是不记得一些事情了。”听他这么道来,杨震的神色陡然就冷了下来,盯着兄长的眼睛道:“你忘了自己是怎么来这个世上的了?”

    倘若有外人在场听到他这话,一定会觉着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但杨晨却呆住了,他这才想起了早已被自己遗忘的一些事情——他可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是个和杨震一样的穿越客。而他所以会附身到杨晨体内,正是因为原来的杨晨被张家所害,身陷囹圄,得了重病……

    杨震见他明显愕然了,便继续用冷冽的声音道:“当日,就是因为这张文明老贼看中了我杨家的祖坟,而我兄长又不肯将之让与他们张家,这才被他害进府衙大牢之中,得了重病。而现在,我不过是将当年的仇报回来而已,他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直到这个时候才为我兄长抵命已经算是赚到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晨自然再无话可说。毕竟无论怎么说,自己都是得益于杨晨的事故,得了对方身份的自己,就有责任为身体的原主人报仇雪恨!

    看着对方有些无助彷徨的模样,杨震的语气也放软了些:“当然大哥,我并没有拿此怪罪你的意思,你不过是恰好借此机会重生而已,我兄长也并不是因你而亡。但对我来说,张家就是我的杀兄仇人,是他们先用下三滥的手段来害我们的,那现在当我有能力报仇时,用上任何手段,他们也只能受着,这就叫恶有恶报了!”

    “好吧……”杨晨轻轻一叹:“既然你都已拿定了主意,我也不再相劝了。只希望你所做的这个决定真对大明是有好处的。”在京城任官几年下来,他已经渐渐看明白了不少事情,更清楚一点——张居正对如今的大明极其要紧,没了他,这朝政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国家很可能比他所熟悉的那个历史中的大明更加不堪。

    但这种以大局为重的话他或许可以和其他所有人说,但唯独对杨震,他却说不出口。光是他取代了原来那个杨晨这一点,就已让他不可能在此事上与杨震站在平等的位置上了。而且,杨震作为一个穿越客,有着自己的价值标准,什么国家朝廷的,对他来说分量远没有别人心里那么重。

    既然知道多说也是徒劳,那又何必徒增不快呢?所以在沉吟之后,他只有苦笑着问道:“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真要借这次的机会把张阁老从京城赶走么?”

    “我可没有这个本事,也并不认为这次的事情能叫他辞官丁忧。我要的,只是让他声名败落,给他在朝中树立更多敌人而已。当然,这一切现在还不好说,一切都得看皇帝是个什么打算了。”这就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杨晨再次默然,最后摇头道:“希望陛下能够以大局为重,莫要做出使我大明从此内乱不断的决定来。”

    就是杨震自己也没想到, 就在他觉着自己对此事接下来的发展已无法控制的时候,一个机会再次摆到了他的面前。

    第二天他刚去镇抚司不久,就有宫里的人过来传话,让他在早朝之后入宫见驾,说是皇帝有要事相商。

    对于皇帝的召唤,杨震自然不敢马虎,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穿戴整齐赶到了宫里。

    可这一回,他还是迟了些。因为没了张居正的缘故,今日的早朝很是简单,只象征性地说了几句话后,便草草了结。所以当杨震进宫时,皇帝已在偏殿等着他了。

    对此,杨震自然是要表示一下惶恐的。不过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万历已把手一摆:“罢了,朕又没规定时间叫你进来,错不在你。”一顿之后,他才用有些为难而迟疑的语气道:“今日朕叫你进来,是想问你一点意见的。对张师傅之事,你有什么看法么?”

    杨震见果然是为的这事,心里更是一喜,但脸上却未表露半点,只是道:“一切自当由陛下圣裁了。无论是去是留,我想张阁老都不敢不从吧。”

    “你也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万历苦笑一声,随即有有些不满地道:“你别拿这话来搪塞朕,朕要听的是你的心里话,你觉着朕到底该做何选择。不要怕会因此得罪什么人,这儿只有朕和你二人,你不会连朕都信不过吧。”

    “臣不敢。”杨震忙否认道:“不过臣担心所说的话陛下你不一定愿意听哪。”

    “无论你说什么,朕都不会怪你的。”万历只能先作保证。

    “既然如此,那臣就实话实说了。臣以为,陛下应该留下张阁老,这是对朝廷和对陛下有大好处的举措!”杨震正色说道。

第七百十三章 后招不断(下)

    即便心里已经觉着自己确实该留下张居正了,可在听到杨震这么说话后,万历还是颇有些诧异地看了他好一阵子,这才摇头道:“朕没有听错吧?你居然要朕留下张师傅?若朕记得没错的话,就在几月之前,你们和锦衣卫和他之间就有过一场不愉快。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杨震笑了起来:“没想到陛下还记得那事呢。确实,臣与张阁老之间一直都有些矛盾,说句不怕陛下你笑话的,其实臣对于他如今的局面还是颇有些窃喜的。”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替他说话?”

    “臣为的并不是他张阁老,而是我大明江山社稷。因为就眼下朝堂上的情况来看,大明还少不了张阁老,至少短时间里,还得有他主持大局。而且,陛下您也需要有这么个人在旁辅佐……”杨震诚恳地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万历心里还着实有些感动了。什么叫忠臣,眼前的杨震就是了,在这等事上,他居然还只想着朝廷和皇帝,而没有考虑自己的好恶,其忠君之心已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也正是杨震的这一态度,叫万历真个下定了决心把张居正留下来,没什么比社稷安稳,朝廷安定更重要的了。但随后,他又露出了无奈之色:“杨卿所言虽然是正理,但如此一来,只怕张师傅在朝野中的名声就会更大了,到时天下臣民对朕这个天子的印象可就更少喽……”说着,年轻的皇帝还发出了一声自嘲的苦笑来。

    杨震当即跪了下来:“臣有错,还望陛下宽恕……”

    万历忙把手一抬,示意杨震起来:“杨卿不必如此,其实即便你不这么说,朕也会照此办的。所以即便真出现了那样的结果,朕也不会怪你。”

    “额……陛下,臣向你请罪并非为的此事,而是因为臣有私心。”杨震有些尴尬地说道。

    “嗯?此话怎讲?”有些没料到他会有此一说的万历明显愣了一下:“你在何事上有了私心?”

    杨震并没有起身,而是直挺挺地跪在那儿,用平静的语调道:“关于请陛下挽留张阁老一事,其实臣是有些别样想法的。之前怕陛下怪臣,所以不敢明说,但既然陛下对此深感不安,那臣只有直说了。”

    “哦?这到底是怎么说的?你赶快说来。”已听出杨震话中之意的万历精神陡然便是一振,把身子往前一探,颇有些兴奋地问道。

    “就臣以为,此番张阁老丁忧不成而被陛下夺情的话,天下臣民中必然会有许多人认定了他是恋栈权位之徒,对他有所不满的。甚至……陛下或许不知,这天下的读书人中,认死理的所在多有,在他们看来,祖宗定下的规矩不可有一丝变更,但有变通,便是数典忘祖,便是大逆不道。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敢做这些,就是他们的大敌,哪怕是张阁老这样身份之人,他们也不惮与之一战的。故而只要此事一成,张阁老将会背负来自无数人的骂声,其名声自然会一落千丈。而这,便是臣的私心了,臣心中有愧。”说完这一番话后,杨震再次于皇帝面前拜倒。

    万历登时愣在了那儿,好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说实在的,生长在皇宫之内的天子对这种世俗的看法毕竟很是陌生,也不可能去想这么多的。但经杨震这么一解释后,他却很快就认同了。

    因为就在这几年里,因为祖宗规矩的事情,他这个皇帝没少被下面的官员明谏暗讽,有时候也颇感头疼。现在想来,他们既然敢和自己这个当皇帝的正面相抗,那当目标换成内阁首辅时也不会手软了。

    这么一想,本来情绪还有些低落的万历精神就好了许多,或许留下张居正对自己来说未必全然是坏事了。

    但随即,他又皱起了眉头,这事儿可还是与自己有关哪,是自己下旨挽留的张居正,那天下人在声讨张居正的同时,又会不会把自己也给添进去呢?

    杨震一看皇帝这模样,就猜到了他心里在顾忌些什么,便道:“陛下不必忧虑,此事天下臣民只会针对张阁老,而不会有损陛下圣德的。”

    “哦?此话怎讲?”皇帝一听,神情略微放松了一些,但还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陛下乃一国之君,自当为大明江山社稷考虑,所以留下张阁老的举措是不能说错的。但若是张阁老因此留下,就是他自己心有恋栈了。”杨震轻声解释道:“而且,陛下可以发明旨留张阁老,而且在旨意中只说国事不论其他,到时候其他人想说什么,也是挑不出任何问题来的。”

    仔细想了好一阵后,万历便用力地点了下头:“你说的不错,在此事上,朕的确是可以这么做的。那你觉着张师傅他真会答应留下么?”

    “臣以为他刚开始时或会拒绝,但只要陛下多挽留几次,张阁老他就只能接受夺情了。毕竟,他也心系朝廷,不想就此离开哪。”虽然杨震可以把话说得再刻薄些,比如点出张居正权欲极大,不会甘心就这么离开的,但最后却只是给出了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没办法,在天子面前,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不然现在虽然不会出什么问题,但今后可就说不定了。

    万历脸上终于露出了欣然的笑意来:“杨卿这一番话,确实叫朕茅塞顿开哪。朕决定了,就照你的意思来做,务必要将张师傅夺情留在朝廷里。”本来的担忧一去,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臣还有一事禀奏。”杨震见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便又说道。

    “你说。”皇帝心情正好,这时候杨震提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他都是可以答应的。

    “臣请陛下在接下来的事情里多多留心,保护朝中那些因为不满张阁老夺情之举而为他厌弃之人。因为这些官员在将来可能成为陛下拿来对付张居正的利器,也将成为陛下最忠心的臣下。”杨震再次正色道。

    “嗯?”万历先是一愣,随后很快就明白了过来,连连点头。虽然他知道,这其中也有杨震的一点私心作祟,但相比之下,对方说这些还是更为自己考虑的。确实,那些臣下一旦明着反对张居正夺情,必在张居正重新掌握大权后为他所厌恶,只要自己保住了他们,一直以来无人可用的自己就会拥有第一批属于自己的力量了。

    想到这儿,万历竟有些激动起来了。再看杨震时,更是充满了感激之情:“杨卿,朕果然未看错你,你果然是朕身边最值得信赖之人。今日朕就可以对天起誓,只要有朕一日,一定不会辜负了你!”

    身为天子,一言九鼎,金口玉言,能当着臣子当面说出这等话来的,可是极大的恩荣了。杨震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忙感激地再次行下大礼去,谢恩之余也道:“臣一定一定不会有负陛下恩宠,便是肝脑涂地,也要为陛下尽忠……”

    “杨卿言重了,快快起来。”心情激荡之下的万历再坐不住,竟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快步来到杨震跟前将他搀扶起来。杨震也不是那种忸怩迂腐之人,便顺势起身,君臣两人对视之下,不觉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来。

    那是朋友之间心照不宣的笑容,这一刻,万历的心里感到一阵温暖,自己真个不是孤家寡人了,至少他有杨震这么个好朋友,在时刻为他着想……

    直到走出宫门,杨震有些激荡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随后脸上便现出了一丝别样的笑容来。

    今日和皇帝的这场对答他其实早想过许多次了,只是这现场效果显然比他预料的更好。不但把事情给彻底敲定了,还使皇帝大为感动,那接下来自己做些事情就更容易了。

    不错,除了在旁边看热闹,并推动皇帝夺情张居正之外,杨震在此事上还另有打算。一个足以让张居正终身难忘,让满朝官员嗔目结舌,让历史都铭记住这一次事情的计划。

    事实上,自杨震请动向鹰去江陵刺杀张文明开始,他就一直在筹措这次对付张居正的计划了。杀了张文明,让张居正陷入两难局面,不过是开始,接下来的一连串的布置,才是能够真正打击到张居正的杀手锏。

    杨震很清楚,自己和张居正之间的实力对比太过悬殊,只用正常的手段根本连对手都做不了,所以只有剑走偏锋,同时还要学会借势。而他这一回,要借的就是在中原王朝承继了数千年的孝道之势,更要借另一种朝廷里为人所乐道的关系之势。当这两种事情同时爆发时,即便是张居正,也一定会应接不暇,声名狼藉。说不定会因此彻底告别朝廷也是不无可能的。

    “张居正,你就等着吧,接下来的惊喜还陆续有来呢!”在一踢马腹,策马往前飞奔的同时,杨震的心里暗暗地说道。

第七百十四章 四面楚歌(上)

    其实当张文明的死讯在京城传开时,人们虽然也是众说纷纭,但更多的却还是认为张居正会就此丁忧离京,纵有一些人提到他会留栈不去,也不过是些谣言而已,没几个会信。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可随着时间不断地往后推移,事情就出现一些变数了。不少清流出身的官员已明显感觉到了一些不妥的地方,因为张居正除了当天跟天子请辞后,就没了下文,只是闭门不出,也不作进一步的辞官之举。

    这么一来,就很值得让人玩味了。他张阁老到底心里是怎么想?他是真有心为父亲守孝,还只是迫于规矩不得不假作姿态,然后静候天子挽留夺情哪?倘若是前者,他这时候应该接连上表请辞才是,可这都过去四五日了,朝廷里可没传出这方面的丝毫风声哪。

    其后,一个更叫人感到不安的消息也散播了开来,天子已下诏请张阁老夺情了。而且随后不久,一道用词恳切的诏书也被通政司方面明发天下,只说张居正于朝廷有大用,完不可为了一己之私,就置朝廷和天下百姓于不顾,理当牺牲小我,先以天下为重,暂不辞官。

    还没等百官们回过神来呢,之后两三日间,皇宫里又发出了数道明旨,意思也与之前的没有两样,只要张居正能够留在朝廷之内。而更叫众人不放心的是,在收下这一封又一封的圣旨后,张居正也没有丝毫的回应,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这就很不合常理了,倘若他真有心丁忧,这时候应该站出来把话说明白,并用更加决绝的态度推掉天子的诏书才是。虽然说圣旨一般是没人敢拒绝的,但这种和自古以来的礼法相悖的旨意,以张居正的声望和地位,拒了也就拒了,皇帝也不会因此怪罪的。可现在他的如此做法,显然真有意留下来了。

    这怎么可行?本朝自武宗时的杨廷和之后,可再没有任何官员敢在父母去世后不辞官丁忧,如此行径,与禽-兽何异?那些自命清高的清流官员们首先就不能接受内阁首辅有这么大一个污点,故而在稍作酝酿后,一道道奏疏就被送进了宫去。

    虽然这时候他们还没有指名道姓地提到张居正,但处处含沙射影,已把自己要说的意思表露无疑。

    可这些奏疏递进宫去,无论是皇帝那儿,亦或是闭门不出的张居正都是没有半点回音,就跟石沉大海一般。

    如此一来,事态可就比之前更严重了。倘若说之前大家还只是怀疑,觉着只是有这么个可能,现在他们的态度表现出来可就是真的了,张居正确有心夺情,继续留在朝中为官。

    这下,是彻底把这些从小就读圣贤书,把祖宗规矩和礼道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官员们给激起来了。他们或许地位卑微,甚至很大可能要仰仗那些大人物的提携才有出头的机会,但在这等大是大非面前,他们却是无所畏惧的,无论是天子还是阁老,只要越过了这条底线,就是他们共同声讨的对象。

    一时间,更多弹劾张居正居心不良,留恋权位的奏疏犹如雪片般通过通政司直入皇宫。而其中的措辞,也比之前要严厉得多,少数几份已开始将张居正说成是居心叵测的奸邪之徒,差点就拿他和严嵩、秦桧这样的祸国奸臣相提并论了。

    对于百官会有如此反应,万历也明显是大出意料的。他本以为即便官员有所不认同,也最多就是部分人上上奏疏议论几声罢了,可现在,事情明显超出太多,大家完全是把张居正视作仇人了。

    倘若没有杨震之前给他的提醒,此时的万历势必会有所慌乱,不知该怎么处置才好。但现在,他却有底气得多了,因为他知道,官员们的这些弹劾奏疏是冲着张居正而去,对自己并没有任何的坏处。相反,他们叫骂得越凶,张居正的威信就会越低,对身为天子的自己就会越有利。

    明白这一点的万历索性对这些弹章来了个留中不发,不作任何交代,任由那些官员拿奏疏撒气,却连半点回应都看不到。

    眼看这一招没用了,官员们就又来了另一招更直接的。就在几日后的大朝会上,三五十名六品及以下的科道官员一齐请奏,希望皇帝能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以正纲纪——

    “陛下,我大明立国至今,靠的就是一个孝字。若无人遵守此道,则国之不存,则-民之不遵。还望陛下能以天下苍生为念,以大明社稷为念,允准张阁老丁忧回乡!”

    “陛下,父子君臣,五伦之首,岂能随意废弛?而张阁老身为内阁首辅,更是天下官民之表率者。如今他若不能遵循古之礼法,那朝廷今后还拿什么约束天下的百官百姓?还望陛下莫要做出让天下人心寒,让后人笑话的事情来哪!”

    “陛下,张阁老固然与国大有用处,但朝中才干出众之官员亦有无数,岂能因他一人而废礼法?臣请陛下下诏准其离京……”

    “陛下……”

    看着臣下们一个个走马灯似地出来劝说自己让张居正丁忧,本来心里还颇有些高兴的万历这时候有些恼怒了。我可是一国之君,怎么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得主么?之前有张师傅压着,我说的话不算也就罢了。可现在,张师傅都闭门不出了,你们还一个个以将我驳倒为乐,真当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么?一切都得听从你们的意思?

    越听越是来气,尚处于青春期的小皇帝逆反心理顿时就起来了,把脸一板就道:“都给朕住嘴!”

    天子之怒,确实不是开玩笑的,一见他如此模样,众人顿时就没了声息,那些站出来还想说什么的官员们,也都尴尬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话是不能说了,可这时候退回去也不对,只能干站着,看着皇帝。

    万历见自己一怒还有些效果,心下的胆气就更足了,冷声道:“你们张口江山,闭口社稷,朕问你们,你们真是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么?不,你们看重的只是礼法,只是你们自以为重要的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罢了。张阁老对如今朝廷有多重要,你们会不知道?不提别的,光是张阁老这几年里为国库收入增加了多少,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还有,过往也不是没有朝廷重臣夺情过,他们难道就成了罪人了?在朕看来,能为朕分忧,能为大明社稷谋福的便是这天下间最大的忠臣,其他人,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今日,朕就把话放在这儿了。朕为我大明江山考虑,这次必须要留下张阁老,今后朕也不会改变主意。而你们,”说着,他目光很快地从那些站出来的官员面上一扫而过,直看得那些人心里一阵发毛,“今后朕再也不希望从你们口中听到因此对张阁老的弹劾,否则定当治罪!”说着,他把袖子一甩,满脸阴沉地就离开了大殿。

    这一场朝会上的变故,再次点燃了群臣的怒火,这回是真把事情闹得有些不可开交了。

    与之前的几个朝代,以及之后的辫子朝有个很大的区别,大明的官员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批判皇帝,和皇帝对着干,如果因此受到惩治,不但不叫他们忧心,反而会使他们的声明大增,成为那些清流官员的表率。若是在此基础上能吃一顿廷杖的话,那效果就更加拔群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时候的大明官员明显是有些受虐倾向的。

    所以在万历发了这么一通火之后,对张居正来说事情没有得到缓解,反而变得更加严重了,一份份的奏疏依然被人送进宫去,该说的话依然在明里暗里地说着。

    而且,这股反对张居正夺情的风潮甚至还不断扩散,已经发展到针对与他关系亲密的盟友的地步。那些靠着张居正才在官场有了不小地位的人,总是被人拉住,劝说,希望他们可以去劝说张居正赶紧辞官归乡。

    同时地,还有不少胆子大些的官员还跑到了张府门前,指名道姓要见张居正,说是要和他论论礼,要让他心甘情愿地回乡丁忧。一时间,本来就门庭若市的张府门前就显得更加纷扰了。

    而深居府内的张居正,在面对如此种种的事端后,却一直都没有表露自己的真实意图,一直都是沉默以对。哪怕那些官员都闹到家门口了,他依然闭门不出,也不准家里的下人们出面驱赶,就仿佛这事与他全然没有半点关系一般。

    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可以通过逃避,通过时间来慢慢消磨掉的。但有一些事情,却不然,它若不解决,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酵,从而变得更加的难以控制。张居正所面对的就是后者。

    因为随着众多官员不断表达着不满,就连和他关系紧密之人都有些吃不住劲,也开始怀疑起其真是意图了……

第七百十五章 四面楚歌(下)

    近几年来,虽然张阁老的府门前总是会有许多等着能见他一面的官员或是士子聚集在那儿,看着车水马龙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但其实,这里的秩序却一直很是井然,别说因为人多出什么矛盾了,就是口角争执之类的事情都未曾发生过,有时这儿更是静悄悄的,完全不像是等候了不少人的样子。

    但这样的现象在这几日里却是完全不复存在了,许多的清流官员和在京城旅居的举子们几日来总是集中在张府门前,冲着里面不断喊叫着,声音即便是隔了数重门户,都能传进院去,让里面的张府下人们气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老爷在闭门谢客之时就已下了严令,接下来一段时日里,无论府外出了任何状况,有人叫骂也好,有人砸门也罢,府中人等一律不得出门半步,否则当即逐出家门。

    对此,像张守廉这样的府中管事加上张居正的心腹自然是明白老爷的一番苦心的,知道在这等情况下,他们也只有低调隐忍了,不然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但同时,他也为老爷不平,为什么就没人替老爷想想,他所以要背负这等骂名为的是什么呢?难道他只是为了自己的权位么?

    只可惜,他这想法却根本无法去和外间不断叫骂的那些人说,只能有些担忧地看着内院荷花池旁椅子上坐着发呆的老爷,不知他现在心里到底有多难受。

    虽然只几日工夫,但张居正的模样却似乎老了十岁都不止。尤其是现在他这副模样,连一贯以来最勤于打理的那把长髯都有些乱蓬蓬,配上那半头黑白相间的头发,看着有些垂暮的感觉了。

    张居正就这么呆呆地盯着早已没什么景致的荷花池看了半天,脑子里似乎想了许多,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去想。对于外界的看法,他是心知肚明的,其实早在他做出这个决定时,便已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了。

    父亲的离世确实叫他悲痛不已,但他的一生所求都在如今的朝廷之上,他实在不希望就此离开哪。离开,就意味着彻底失败,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看得透。因为他很清楚自己那些新政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自己在位置上时,都有许多人因此在暗中做手脚,和自己作对,更别提一旦自己离开这个位置了。到那时,那些家伙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订立的一切新法悉数破坏。

    而这还只会是个开始,接下来,他们又会怎么对付他张居正?这一点,张居正也隐隐能够猜到。因为当初,将前任首辅高拱赶走之后,他也曾做出过想将高拱彻底除掉的举动。

    只是后来,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情不断发生,再加上某些人出手搭救,高拱才确保无恙。他张居正可不希望高肃卿的结局会落到自己头上呢,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的生死荣辱操于他人之手,他要掌握一切!

    脑子里乱哄哄地转着,张居正又想到了这一次天子的态度。虽然从事情发生后,天子就一直站在他这一边,也在一力地挽留他,想叫他夺情,但多年的政坛沉浮还是叫张居正看出了内里的一些问题,他现在所做,压根就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万历是个什么样的人,张居正自认为天下间没一个人比自己更了解他了。毕竟是打小就悉心栽培的学生,他到底会做什么决定,因为什么做这个决定,张居正还是可以猜出个大概来的。

    以他看来,万历对自己固然有所依赖,但也少不了敌视之意。早几年里,他更是因为一些偶发的事情对自己深怀戒惧,甚至有把自己除掉的心思。只是随着年岁渐长,才把这一想法给隐藏了起来。

    不错,是隐藏而不是打消。虽然万历一直以来都隐藏得很好,看起来对自己也颇为尊敬,但其内心依然是对自己怀有敌意的。这从与皇帝的一些对视里,张居正能够清晰地感受出来。

    本来,正因为有这一看法,张居正还有些担心皇帝会因为一时之气,顺势答应了自己的丁忧之请呢。但事实看来,小皇帝确实成熟了许多,至少已分得清轻重缓急,知道朝廷少不了自己。

    但随后皇帝的种种作法,却叫张居正更感不安了。他居然在群臣攻讦自己时护着自己,甚至在朝会上因此呵斥群臣。这等作法,实在和张居正判断中的天子完全不同哪。在他想来,对方是断然不肯为自己与朝臣对立的。

    一丝苦笑自张居正的嘴角透了出来,他当然知道,其实就算皇帝做这些,官员们也不会觉着皇帝有错的,反而会将更大的仇怨投放到自己身上。在他想来,这一点皇帝应该看不出来,可没想到,他居然就做了,而且做得如此果断!

    而事实也证明了他的判断,果然在皇帝那番言辞之后,府门外叫骂的人比之前更多了,而且听说上疏弹劾自己的人也比之前要多了数倍。

    “陛下,你这是要把我这副老骨头放到火上烤哪……只怕这次之后,我在朝廷里的声望必然会一落千丈了,难道这就是你的用意么?”张居正用只有自己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若真是如此,你确实长大了许多。而若这是有人教给你的,那此人就必然是恨我入骨,非要置我于死地的大敌了!”想到这儿,他的目光再次一沉,想到了几日前从宫里传来的一个消息——自己请辞后次日,天子就召见了锦衣卫指挥佥事杨震密谈许久!

    现在仔细想来,这事还真有可能是在杨震的指点下发生的。换句话说,万历正是听取了杨震的建议后,才果断为了自己去与朝臣争的。而其目的,还是要把自己置于朝臣的对立面了。

    这个杨震,之前自己几次未能收拾了他,便暂时放在了一边。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而以张居正对他的了解,此人行事一贯狠绝,恐怕这些还不是对方对付自己的真正杀招,怕是接下来还有更难应付的麻烦呢。

    想到这儿,一直端坐不动的张居正的身子便是一颤,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打从心底深处升了起来。只是仔细去想,却怎么也抓不住个所以然来。

    镇抚司内,正凝神思索的杨震似有感触一般,突然嘴角便露出了一丝笑意来。适时的,半掩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夏凯在外面叫了一声:“大人……”

    “进来吧。”杨震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神来,看着这个手下来到跟前,就笑了下问道:“怎么样,可是张府门前有人带消息回来了?”

    “大人果然神算。”夏凯呵呵一笑,拍了对方一记马屁:“确是那边的兄弟传了信回来,说是今日围在他府门前的人更多了,而张府依然大门紧闭,连一个回应都不敢出。照这么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张居正就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京城了。”

    “你也把这事看得太简单了。张居正岂是如此容易放弃之人?倘若他真要走,就不会等到今日了;而他既然打算留下,那即便又再多人的非议和责难,他也不会当回事的。”杨震果断地摇头道。

    “可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即便厚颜留下来,在朝中的声望也已尽失,还怎么领袖群臣哪?只怕连人心都不会服他了吧?”

    “人心?那算个什么东西?”杨震不屑地一撇嘴:“对那些官员来说,利益才是最要紧的,倘若张居正依然拿捏着他们的升降大权,就连他们的俸禄多少都是由张阁老一言而决,他们敢不服从其调遣么?别看现在他们叫嚷得很凶,真到了那时候,他们依然会乖乖从命的。”

    “可是……”夏凯颇有些不敢相信地道:“都这样了,他张居正真还会留下来么?即便天子再三挽留,可群臣这个态度,他也不好强留吧?”

    “是啊,这次的事端确实闹得有些大了,这样下去真不是个办法了。必须帮他一把了……”杨震摸着自己的下颔似笑非笑地道。

    “帮他?”夏凯以为自己听错了,吃惊地看着自己的上司。

    “既然事情闹得不小,那我就帮他们再添把柴火,让它更大些,直烧得让所有人都不敢再参与到这事中来,事情便好办多了。”杨震目光闪烁地说道:“而且,这件事情我已经吩咐胡戈去办了,想必这会儿,他人就该回来了吧。”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胡戈的声音:“大人……”

    “进来吧。”杨震笑意更盛,看了一脸讶异的夏凯道:“怎么样,那两个人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么?”

    “回大人,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两人我们已都做了安排,想必这两日里,他二人便会按着咱们的意思去做些事情了。”胡戈微笑地答道。

    没有理会一脸茫然的夏凯,杨震满意地冲胡戈一点头:“不错,接下来,大戏就要上演了,我们只需要睁大眼睛看仔细了便可。”

第七百十六章 师生(上)

    在大明官场之中,一向都有人将官员分为清流和浊流两类,而这种分类的依据可不是官员是贪官还是清官,而是其出身。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只有科举里考中二甲以上的官员,才会被视作清流,至于三甲同进士以及以举人身份入仕的则被称作浊流。

    另外,在某些人的眼里,务虚的官员,比如科道言官,或是礼部的一些官员,是为清流。而那些干实事,或是在地方担任亲民官的,也算半个浊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明朝廷里总有一种约定俗成的看法,清流官高贵过浊流官,他们的升迁也比浊流的要迅速和容易上许多。

    而若问哪些清流官是最贵重的,那就非翰林院的人莫属了。

    当一个人科举成绩拔群,在会试和殿试中一路披荆斩棘取得二甲以上的身份后,他就有考庶吉士的资格。而一旦考中了庶吉士,那就将被朝廷视作真正的人才,将会花大力气栽培,放到内阁行走,或是在翰林院中编纂史书与读书。

    而一般来说,但凡是中了庶吉士的官员,都有可能成为大明最高权力机构——内阁的一名成员,所以这也被人称作储相,也就是预备丞相。只此一点,就可看出翰林院在朝廷里有多么显贵的地位了,这甚至都比后世的中央党-校的地位更尊贵些。

    至于翰林院里的那些官员,则根据年资以及考中科举时的成绩分为修撰、编修、检讨等等官职,而他们的具体事务,就是读书修史,以及学习,外加一点对朝政之事的评论。因为他们的身份实在是太清贵了,所以那些真正需要埋头苦干的事情反而轮不到他们来做,如此也就不可能犯什么错误了。

    但也正因如此,这些翰林院中的官员在朝中的地位也不甚高,除了名声之外,似乎什么好处也没有。这里的人,最高也不过是六品,那也得在熬上几年之后才能升到的,而这时候,与他们同榜考中的官员早已有所作为了。当然,这就叫厚积薄发了,待他们养望养得够了,便可迅速在朝廷里担任要职,并在十几二十年间进入中枢要紧衙门为主官,甚至入内阁,或是作为天子与太子之类的讲官。

    但至少在前面几年里,这些翰林院里的翰林的日子还是比较清苦而低调的。那两个被胡戈提到的吴中行和赵用贤就是这么不显眼,无权无势的官员。

    对此,夏凯是很不理解的,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会在如此大事上提到这么两个从未听说过姓名,也不可能对朝事有任何影响力的翰林院小官。这两人,一个是正七品的编修,一个是从七品的检讨,实在是翰林院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人了。哪怕他们发了声,恐怕也没几个人会去听。

    但事实却绝不简单,杨震也不可能去干一些完全无用的事情,而他所以刻意要提到这两位,只因为他们除了现在的翰林身份外,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张居正的弟子!

    这二位,都是隆庆五年,张居正任会试主考时考中的进士。而遵照大明官场一贯以来的规矩,张居正就是他们在官场上的恩师了。而一般来说,大明朝廷里的关系中,这师徒关系是最亲近,也是最牢不可破的存在,甚至有时候比父子间的关系更甚,真正做到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

    作为张居正的弟子,这两人在翰林院里的日子过得还是相当不错的,虽然已清苦了好些年头,但只要再撑上一段日子,很快他们就能进入中枢,成为朝廷里真正能说上话的人。

    但现在,当张居正突然闹出这么一番事情后,他们所背负的压力可就大了。这也正是他们能靠着张居正在官场上享有一定便利后的附带责任了,既然有好处,自然也会有相应的风险。

    在张居正曝出有心夺情之后,无论是外人还是翰林院里的同僚们,看他二人的眼神就彻底不对了。有时候,他们还能听到背后有人在冲着自己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什么。似乎干出这等事情来的是他们二人一般。

    对此,两人也甚是苦恼,却又无可奈何。他们既不想,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与张居正划清界限,他们可是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的,虽然听着很不错,看着也似乎也前程远大,进入中枢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可事实上,翰林院如他们一般的清流官员有太多了,一旦没了张居正这座大靠山,他们想出头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是现在,这座大靠山自身都出了问题,就叫他们更加纠结了,两人也商量了几次,都未能想出个妥善的办法来。

    男人嘛,一旦犯了愁就爱喝酒,现在又有一个同病相怜的朋友一起,就更容易一起去找地方喝上几杯,聊以解忧了。

    在一座并不奢华,只供普通人用食的小酒楼里,放衙之后的二人就坐在有些空旷的二楼大堂上点了几样小菜,慢慢地喝起了酒来。没办法,这二位不但地位不高,就是收入也颇为微薄,自然不可能找那大酒楼叫上几样好菜好酒了。

    只是这等苦酒劣酒喝入嘴后,两人便觉着这心就更苦了,面前的几碟子小菜也难以入口,只能相对苦笑起来。

    “哎……老师也真是的,这种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他实在不该如此做哪。”赵用贤拿起酒杯,最后又搁了回去,轻轻叹道。

    吴中行的脾气比对方要稍微急躁些,也是皱着眉头道:“其实老师应该在得知事情后就不顾一切地回乡才是。这不光是朝廷制度的问题,更是人伦大事。我辈读书人,要是连这些都不能遵守,那就枉为人了。”

    “可老师他也有自己的难处哪。如今的朝局,完全由他一人在苦苦支撑,这一点就是天子也是深知的,所以才会极力挽留。他这一走倒是保住了自己的名声,可这朝局怎么办,天下的大事又由谁来主持呢?”

    听赵用贤这么一说,吴中行还真有些接不下话来了。作为张居正的弟子,他总不能说其实少了他张屠户,朝廷也不是非得吃带毛猪的吧。

    话说到这儿,两人一时竟没有了再说的兴致,便拿起酒杯互相碰了下,便又吞咽下了一杯苦酒。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自己对于老师到底会不会离开还不是最关心的,他们更关心的,是自身会因此受到多大的影响。不过这种自私的话,只能在心里想想,是怎么都不可能宣诸于口的。

    如此一来,二人便没了话说,只能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闷酒,只想赶紧把这一顿饭打发了,各自回家。

    这时,又有几名客人上了二楼,就坐在了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前。这几位看着也像是读书人,点的酒菜也不甚丰富,而在喝了几口酒后,他们谈话的声音就不觉响了起来,能叫赵吴二人能清晰地听入耳中。

    “……照我看来,这张阁老分明就是权欲熏心,居然连如此人伦之事都可罔顾,实在叫我等蒙羞哪。”

    “是啊,天地君亲师,无伦之事岂是是随意忽视的。自古以来,人子为父母守孝乃是本分,可他倒好,居然为了如今的位置,就把养育大恩弃之不顾,实在与禽-兽没有两样了!”

    “若我是他,早就羞愧得自请离京,从此不再于众人眼前出现了。想想大明居然让这样一个心术不正之徒为首辅,实在是我万千子民之不幸哪……”

    听这几位不断数落张居正,而且越说越是不像话,吴中行顿时就有些恼了,忍不住就要起身分辩。可他才一动,就被赵用贤给按住了:“自道兄,不可。现在民间如此议论者多不胜数,你我又能阻止得了几次,这样只会给自己增添麻烦。”

    被对方一劝,吴中行才暂时按捺下来,但面色却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恨恨地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搁,就要拉赵用贤离开。

    可这时,旁边那桌的客人的话题又变了:“其实张居正如此作为害自己也就罢了,真正害苦的,却是他那些弟子。现如今,他那些在朝为官的弟子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吧,就是有心为自己老师说话,也没这个脸面了。”

    这话正中二人心事,让吴中行到嘴边的离开提议含在了口中,竟不觉想听一听他们接下来会怎么说。

    “其实若我是他的弟子,在这等大是大非面前,是绝对不会因为师道之尊严而不说话的。无论如何,身为弟子,都有规劝老师的责任,就是因此被他责怪,也要劝他离京!”

    “这可不容易哪。听说现在张居正已闭门谢客几天了,这几日里,没一个人能进得了张府大门的,他们能进去?”

    “无非强闯而已。而且只有如此,才能叫张居正这个当老师的知道事态之严重。另外,你们想过没有,这样做其实对他们这些当弟子的也是大有裨益的。”

    听到这儿,两名张居正的弟子神色便是一愣,不觉屏气敛神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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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者,锦衣卫;绣者,绣春刀;且看穿越五百年来到大明万历初年的杨震如何走上巅峰,重振河山!锦绣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锦绣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锦绣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