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西域都护】
(感谢大盟、小胖、同乐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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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耆王捭卢塞此番率领臣下及军兵前来,一为迎接,以全礼仪,二为展现本国实力。同时,也正如陈汤所言,不无看轻之意。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汉使被杀害一事。
汉使代表汉家天子出使,那就是皇帝的脸面。汉使无故被杀,那不光是打脸,还唾了一口啊!结果你来个唾面自干……这让西域诸国怎么看?还怎么指望人家尊重你?
张放理解这种心态,但并不表示他就能容忍胡人劈面洒灰。
你喷我一脸,我就让你脸着地!
这种立刻打回去的行为,虽然简单粗暴了些,但这不正是胡人最能接受的方式么?人家就愿意简单,你玩得太复杂,搞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一套,黄花菜都霉了。
黄花菜霉不霉不知道,捭卢塞这次是真倒霉了。在下令臣属下跪后,他整个人就陷入迷糊状态。最后还是陈汤再三恳请,焉耆将臣们也看出国王有点不对劲,这才未得令而起身,草草送上礼物。然后扶着他们“撞了邪”的国王,惶惶而返。
原拟要来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载歌载舞的篝火晚宴,就这么无声无息流产了。
望着那惶惶远去的烟尘,汉军将士你看我,我看你,一时说不出话来。任谁都看得出来,焉耆人这一跪,实在太过突兀,突兀到令人难以踏实,这玩的是什么玄虚呢?
陈汤上前一步,与张放并立,侧首而望,满腹疑虑,心里很想问同样一句“究竟是不是你在弄玄虚”。但这念头太过荒诞,无异于指人为巫。因此话到嘴边,就变了个问法:“公子当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啊。”
他说的是张放在焉耆人还没有任何动作之前,就先说破下跪之事——这是不问而问。说完之后,目光迥迥盯住张放的面孔,不放过一丝异常。
但是,他失望了。张放连眉毛都没半点异样跳动,平静得就象刚与他散步回来,反问:“这难道不是参见都护府副使之礼么?我记得陈君说过,当年焉耆人参见匈奴僮仆都尉,就是这样的礼仪吧。”
这是不答而答。
陈汤怔了一怔,眼睛慢慢眯起,额头笑纹堆起,豁然而笑:“是极是极,便是如此。哈哈哈……”
这一刻,这个少年在他心目中已经由神秘转为神奇。
青琰悄声问:“公子,那我们还要不要进员渠城?”
“这次不去了,但终有一日,我会让他们心甘情愿下跪,然后踩着他们国王的膝盖走进员渠城。”张放如是说。
……
九月末,越过焉耆山,绕过西海,穿过草原,趟过沼泽,乌垒城遥遥在望。
乌垒城,是乌垒国治所,而乌垒国的前身,就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轮台国。
在汉武帝时期,贰师将军李广利征大宛,因轮台国地处西域要冲,却亲匈奴而敌视大汉,对征讨大宛的汉军后路造成严重威胁,遂被李广利所灭。
半个世纪后,轮台复国,故地改名乌垒城。宣帝时,置西域都护府,因乌垒城地控丝路要扼,正处在西域中心点上,最宜调控西域诸国,遂将都护府置于此城。
复国后的乌垒国不过一城邦小国,实力比昔日的轮台还弱,国民不过千二,胜兵不过三百,全国最高军职者不过一都尉而已。乌垒既是国都,也是唯一有廓之城,当然,西域诸国的城墙,说白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高不过寻丈,城不过双重,门不过前后,墙不过土石,连护城壕也是挖得又窄又浅,河水时常干涸,学大汉朝的筑城之法,只得一二。
西域都护府进驻乌垒城后,倒也没有大兴土木,改头换面,只在原有的基础上,加高、加深、加宽、加固。反正无论是匈奴人还是西域诸**兵的攻坚能力,都乏善可陈,对这样的防御措施,只能望城兴叹。
不过,在张放这等见惯后世高楼大厦,或者明清包砖古城墙的人来说,乌垒城,这个大汉设在西域的军事、经济、政治中心,防御不过如此,卖相更不怎么样。
远远看去,城墙低矮,不过五、六米,底层为石基,露出表面部分俱为夯土垒成。墙面在戈壁草原的烈风曝阳长年磨蚀下,已多处斑驳开裂。城墙上插着各色旗幡,旗下立着头戴赤帻,身着短襦,外罩短皮甲,下着合档裤,脚穿皮靴,手持戈韩的大汉卫士。
长风吹拂,秋草离离,远山如线,云卷云舒。
古城、戍卒、远山、古道,汇成一幅令人心驰神往的画面。
随着古城正东大门轰然开启,一队骑兵飞驰而出,迎向陈汤、张放一行。骑队最后,是四名持金鼓幡旗的仪仗郎,旄旗正中是一个大大的“甘”字。最后出现的,是一个骑着乌锥马,甲胄齐整,佩刀挟弓,装束严整的壮硕将领。
骑队渐近,忽分左右,一字排开,解刀按马,齐齐顿首。这是一种军中礼仪,迎接贵宾时用。
陈汤指笑道:“那便是西域都护甘君况。汤与君况相交十余年,彼此早用不上这等虚礼,这定是为迎接公子所做的准备。”
这时一个洪亮声音传来:“哪位是张公子,都护甘延寿有礼了。”
但见来者头戴平上帻,身着禅衣,下穿单袴,外罩长方形铁片串缀的连体札甲。比较醒目的是,在铠甲的右披膊处,斜披着一条类似披肩的赤帛饰物,末端呈燕尾状,跟现代的绶带很像。在这条绶带上,绣着三排赤色绳结,呈倒三角形,细数有六个。
张放这一路西行,向陈汤请教了许多方方面面问题,汉代军制也是其一。认得这绶带称之为“幡”,是汉代军官专属识别标志。而绳结则相当于军阶,六个赤色绳结,为都尉一级,一目了然,便于指挥作战。
虽说人靠衣衫马靠鞍,但张放一眼看去,便觉此人一定配得上这身华丽铠甲。但见此人豹额环目,狮鼻阔口,颔下虬须根根似针,脖子几乎跟脸一样粗,胸膛厚实得将胸甲高高顶起,握着缰绳的拳头,令张放想起那句台词“你见过沙煲大的拳头没有?”
这,就是西域都护、骑都尉甘延寿?简直就是一个小张飞嘛。
陈汤先前是怎么介绍来着?“君况乃北地郁郅人,少以良家子善骑射为羽林郎。军中演武,投石拔距绝于等伦,尝超逾羽林亭楼……”既力可举鼎,又身轻如燕,十足的军中高手啊。
更难得的是,这个高手并不是那种一根筋的军人,而是相当活络,这一点,从他大张旗鼓迎接张放就可以看出来。常年驻守边关的边将如郭习之流,或许对富平侯这个概念还有点模糊,而身为皇宫禁军高级军官的甘延寿又怎会不知富平侯的权势?
西域最高军政长官对自己的态度居然是这么低姿态?张放眯眼笑了,有戏。
第九十二章 【重 聚 首】
(感谢大盟、小胖、同乐村落、机器1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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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塞北一日寒甚一日,每日天空都是阴沉沉的,呼啸的寒风仿佛永不停止。北望天山,绵延无尽的山峦,尽是白皑皑一片。
西域的初冬来临了。
幸运的是,这时张放身体的外伤已完全愈合,只有几条淡淡的疤痕,还有那略带一丝沙哑的嗓音,铭刻着曾经有过的一段惊心动魄遭遇。其余轻伤者如林天赐、韩骏、阿里穆也都一一康复。而重伤者如韩重、宗巴也都渡过了危险期,身体一天天好转。
每个人都在养身体,每个人都不急——除了邓展。
与寒冷的天气相反,邓展见天着急上火,细思这一路寻找少主的经过,他都有一种想撞墙的冲动。
遥想当初出长安之后,寻找少主,没费多少工夫,就在陀螺山青溪聚找到了,一切都挺顺利的啊。可能是好运气用完了,后面的事急转直下。先是平生事端,胡奴屠村,出塞救人。这一追,就是上千里……救人似乎也算顺利,没想到打了一条狗,引出一只狼,咬得众人遍体鳞伤,差点连命都搭上。如今危机总算结束,可以回家了。可谁知少主又不知发什么疯,不往东走回京,反而莫名其妙往西跑近千里,来到这边陲重镇,然后歇着不走了。嗯,美其名曰调养身体……
这下可好,身体是调养好了,天气却变坏了。这时若硬要上路,恐怕还没入关就会被大雪封堵在关外,进退两难。邓展戍边多年,对关外的气候知之甚详,眼见错过了最好归期,也只能是按捺焦心,安心等明年春季再返京了。
也好,相信到那时,所有人的身体都已康复,少主再无籍口滞留了吧——真不知道一向留恋繁华之地的少主,怎会对一个边陲军镇感兴趣起来?不过,貌似少主早已有巨大改变,恐怕再难用以往模样来衡量了吧。
邓展不敢置评少主这样的改变好是不好,他只知道,如果让自己选择,他会毫不犹豫追随这样重情重义、睿智悍勇的少主……好吧,既然暂时回不去,还是先请示少主,派人回京,通报一下府上吧。
不过,还没等邓展有所动作,一行意外的人出现,解决了这个问题。
谁呢?陶晟、石牛及五个府卫。
七人到来,不光惊动了张放、邓展,连韩氏兄弟及青琰也闻声而来。一见就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石牛你还活着,太好了!”
“我家嫂子如何?”
“阿离姊怎样?大伙都还好么?”
石牛本就是嘴拙之人,被一连串轰炸得头都大两圈,只得一个劲说道:“好,好,都好……”
张放负手笑吟吟看着,并不打断。
邓展却是看不下去了,皱眉断喝:“公子在此,肆意喧哗,成何体统?”
韩氏兄弟一路上没少向邓展请教骑术与战技,算得上是半个师父,对其甚为敬服。一听他的喝声,顿时一缩头,赶紧回到自己的岗位——门僮。
少了两人,光青琰一人也闹不起来,亦自知不妥,立马由喜鹊变鹌鹑,乖乖转到张放身后。
一切安静下来,张放才请众人入座,让陶晟将事情经过慢慢道来。陶晟等人哪敢入座?主上可以有礼,可以客气,你做家臣的可不能没有这样的觉悟。
陶晟等人还是立于堂下,一一将别后情形道来。
当初为青溪聚百姓安全,张放兵分两路,东西背驰,以避匈奴人追杀。而匈奴人同样也兵分两路,衔后追杀。追击陶晟及青溪聚百姓的,便是沙鲁鲁等莫奚人。
陶晟便依前计,先让百姓东奔,自领七名府卫及自愿留下的几个青溪聚青壮,于峡谷口截击数倍于己的匈奴人。
凭借着少主所赐的半箱雷炮,陶晟等人生生阻击了匈奴人两天。而莫奚人也由最初遇袭时的惊恐、逃散,慢慢适应,并摸索出应对之策。正当沙鲁鲁准备一鼓作气,将陶晟等人屠灭时,骨都侯莫顿派来信使,告之沙鲁鲁,毁灭莫奚营地的凶手已现踪迹。
正当沙鲁鲁犹豫要不要先干掉陶晟时,恰好当初派往武威求取兵器的两个府卫回来,带来弓矢,还有几张弩。骤添生力军,又得利器,陶晟指挥众人猛烈反击,一下将进攻的匈奴人杀得死伤甚重。
沙鲁鲁只道对方来了强援,而己方最大倚仗鞮汗人又尽数西去,加之心切复仇,眼见一时吃不下这些汉人,只得悻悻作罢。
侥幸得脱的陶晟等人,也付出了死伤近半的代价。
幸存的陶晟一行,驮运着死伤者,紧赶慢赶,终于在距离鸡鹿塞百里时追上青溪聚民,随后被汉军巡骑发现,带回军塞。这回终于没法瞒过鸡鹿塞都尉窦严了。
若是普通庶民,从塞外逃归,又是伤又是血,还带有刀弓兵刃,少不得要先监禁,一一甄别之后才会放出。不过有富平侯做护身符,尤其还牵扯到富平侯世子,事态非同一般。
窦严立即派出一队骑兵,由陶晟领路,一路往西追赶,希望能助张放解围。一队骑兵五十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不过窦严也只能帮到这了。因为大汉军律规定,天下郡国,调动兵马超过五十人,需上报所在地郡守或国相,得到批复后方能调派。五十骑,已经是窦严所能调动的极限了。倒不是说不能请示,只是就算一切顺利,等拿到调令,来回折腾,再派兵也就毫无意义了。
陶晟安排一个府卫带着手书、腰牌,领青溪聚民前往北地郡治马领,张氏坞壁暂居。自与五个府卫,加上自告奋勇的石牛,领五十边骑,掉头西返增援。
张放听到这心下暗讶,张氏在马领还有坞壁?马领距离陀螺山没多远啊,早知道就……呃,其实也不可能早知道。
张放却是不知,他的曾祖张延寿,曾任北地太守。任职其间,购置田产,并在马领城外筑有坞壁。这在富平侯府并非秘密,只有他这个“灵魂西贝货”才不知道。
陶晟等五十余骑一路向西,奔驰千里,直到遇上交河壁屯兵巡骑……后面的事就无须赘述了。
得知目标安全,那队边塞骑兵自然不敢久待,带上交河壁提供的粮秣,立即返回交令。陶晟等休息数日后,不等疲惫的身体完全恢复,再次踏上西行寻主之路。
末了,陶晟问出了邓展最想问的话:“不知少主何时东归?”
张放望了一眼寒风凛冽的室外,目注邓展:“这样的天气,适宜远行么?”
邓展无奈摇头。
张放向陶晟摊摊手。
陶晟小心道:“既如此,少主总得手书一封,驿递回府,以解主上及主母之忧才好……”
张放还没说话,邓展已向陶晟解释:“前番激战,少主右手虎口震裂,无法执笔,又不宜让他人代笔,故迁延至今……”
陶晟啊了一声,连忙赔罪。
张放不引为意摆摆手:“修养时日不短了,已无大碍。你说得有理,这就写,青琰,取笔墨来……只是笔迹难免粗疏,让二位大人笑话了。”
诸人皆为公子诚孝之心拜服,却不知张放这么说,乃是预先埋下伏笔,以免字迹不符,启人疑窦。
这时堂外传来青琰轻呼:“下雪了!”
望眼室外,但见片片飞羽,如绒似絮,轻盈飞舞……是的,下雪了。
第九十三章 【无形打脸】
(感谢大盟、小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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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狂风怒号,大雪飞扬,而屋内却是炉火红亮,温酒轻响,羊羹飘香,气氛融融。当真是里外两个世界。
屋里共有九人:张放、陈汤、曹雄、林天赐,还有几个温酒执壶的侍从。
曹雄与林天赐虽来自弹丸小国,但人家身份在那摆着,也能上得了台面。而似邓展、陶晟之流,虽然未必把曹、林二人放在眼里,但这会却只能在外堂烤火站岗。
诸人天南海北,谈论各自见闻,不时有人发出会意笑声,直到堂外传来一阵厚重的脚步声。
陈汤披着一件羊裘厚袄,因热气蒸得鼻头发红,眼带熏意,端杯指着门口道:“这般虎步熊形,必是君况无疑……来来来,迟到罚三杯。”
门前人影一闪,进来一人,果然是甘延寿。这位西域都护正解开大麾,甩给扈从,大步上前坐下,接过侍从呈上的酒爵,仰脖一饮而尽。不待陈汤催罚,便呼:“再来。”
诸人都停下手里杯碗,望向甘延寿,俱感受到这位都护的愤懑。
陈汤微讶:“君况不是送焉耆使者返都么?怎么,区区使者还敢对都护不敬?”
甘延寿只摇头,连饮数杯后,方才吐出一口酒气:“不是焉耆使者对我不敬,是郅支那个混账对大汉不敬!”
诸人面面相觑,怎么扯到北匈奴去了?
这时扈从队率忍不住道:“禀报副校尉、张公子及二位贵人,是焉耆人又跑来控诉了……”
原来焉耆人自从上回被折了威风,焉耆王回都之后,头痛夜梦了几天,赶紧找来巫师。巫师占卜后告诉焉耆王,他是冲撞了厉魂,要去祖庙供祀化解。于是焉耆王遵照行事,果然几天之后,情况好转(其实是灵魂穿刺的轻度后遗症消除)。
焉耆王欣喜之余,也对那个神秘莫测的富平侯世子有点怕怕起来——胡人就是这样。你明刀明枪,他敢伸脖子让你砍;但你若玩鬼神莫测之术,他们就给跪了。
于是焉耆王派出国中第二号人物辅国侯为使者,既是向都护府表达诚意,同时也是向张放释放善意——便如此刻张放身上穿的白貂裘,头上戴着貂尾帽,足下豹皮履,还有满兜的美玉,便是焉耆王的“意思”。
都护府自然大加欢迎,甘延寿甚至还冒雪亲自送使者出辕门二里之外,给足了对方面子。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直到又来了第二拨使者……
焉耆国出了桩不大不小的事,国王急召辅国侯返都商议。这本属寻常,可坏就坏在,使者不知是奉命,还是着急,竟当着西域都护的面,把这事说出来了。
焉耆国与某胡商预订的今岁最大、重要的一批商货,在伊利河谷,距乌孙赤谷城二百余里某处,被郅支匈奴与康居人劫走了。胡商血本无归,命都丢了半条,焉耆国事先预付了部分订金,损失也不小。不过损失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东西没了,直接影响王室对臣民的信誉,还被打了脸……
“被掴脸的是我们啊。”甘延寿重重将陶碗顿在案几上,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我在一旁听着,感觉就象有人这样……”
屋里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若早个十天半月,张放不一定知道为什么焉耆国商旅被劫,甘延寿会说象是他被打脸。而经过这段时间与都护府上下频繁接触,他了解到了许多以前从不细思的东西,比如——西域都护。
什么叫西域都护?“并护车师以西北道,因总领南北两道诸国,故号都护”。焉耆就是车师西南城廓诸国之一,是大汉的属国。都护“护”的就是属国的民政安全,属国商使被劫,你说是不是打了都护的脸?
再来说职责,西域都护的职责,是很明确的,为“统领大宛及其以东城郭诸国兼督察乌孙、康居诸国,颁行朝廷号令;诸国有乱,当发兵征讨”。现在康居与北匈奴勾结,劫掠商道……你都护的职责哪去了?焉耆人简直就差指着鼻子说这样的话了。
如此之辱,甘延寿能忍到现在,张放都得佩服,换成是他……恐怕也只能忍。
或许是酒意上头,或许是有感而发,陈汤击案断喝:“八载了,整整八载!此辱何时能消?!”
在场诸人,俱为汉人,便是曹雄与林天赐,血管里流淌的,也是炎黄血脉居多,一直视汉为母国。对陈汤之愤,亦感同身受,一时气氛压仰。
“这郅支是怎么回事?烦请甘君、陈君细加分说。”张放先前曾听林天赐大致说过事件原由,不过林天赐也是道听途说,语焉不详,而甘延寿与陈汤就不一样了。甘延寿一直在朝为官,而八年前,正好又是陈汤出狱重新入朝为郎官的时间,这二人算得上是事件目击者,最有发言权。
甘延寿口才不如陈汤,加之心气难平,便由陈汤为张放详加解说。
初元四年(前45年),北匈奴郅支单于上书汉朝天子,请求将其子驹于利遣送回匈奴。当然,郅支不是无缘无故提出这样要求的,他的理由很充分:自己年老体衰,恐怕不久于人世,希望长子而回来做好继位准备。
早前张放听林天赐说得不清不楚,一直百思不解,汉朝为何会归还匈奴质子,现在总算明白了。这样的理由,确实没法拒绝。
于是便以卫司马谷吉为正使,送还匈奴质子。不过,人可以送,但怎么送就有讲究。当年朝廷中不少大臣都认为郅支离汉地太远,不能有所约束,怕对汉朝使者不利,因此要求谷吉把驹于利受送至塞下即可。
汉元帝也吃不准,分别征询朝中大臣及谷吉本人的意见。
御史大夫贡禹等人认为郅支单于所在绝远,又归化之心未彰,建议朝廷使者送郅支王子到边塞就可以。而曾经力斩莎车王,扬威异域的右将军冯奉世则认为出使无妨。
谷吉亦上书:“中国与夷狄有羁縻不绝之义,今既养全其子十年,德泽甚厚,空绝而不送,近从塞还,示弃捐不畜,使无乡从之心,弃前恩,立后怨,不便。议者见前江乃始无应敌之数,知勇俱困,以致耻辱,即豫为臣忧。臣幸得建强汉之节,承明圣之诏,宣谕厚恩,不宜敢桀。若怀禽兽,加无道于臣,则单于长婴大罪,必遁逃远舍,不敢近边。没一使以安百姓,国之计,臣之愿也。愿送至庭。”
谷吉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南匈奴已归附,就剩一个北匈奴。若能让北匈奴也归附了,则大汉百年之患将彻底终结,此诚不世之功也,而送还驹于利受正是一个绝好的契机。而且此次自己是代表大汉送还其子,这是天大的恩惠,郅支感激还来不及,如何会加害?更何况匈奴向来有不杀汉使的传统。汉匈争战百年,其间互遣使者无数,羁押有之,驱逐有之,留用有之,唯独未有刑杀。
在谷吉的坚持下,终于获准出使坚昆。但谷吉错了,他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何等残忍之人——这是一个可以把自己妻子的脑袋割下,扔进都赖水而不眨眼的豺狼。
当谷吉不辞万里,历经风霜雨雪来到坚昆单于庭,等待他的,不是感激的美酒,而是冰冷的刀斧……
第九十四章 【风雪夜话】
(感谢大盟、小胖、铁锤s、同乐村落,以及诸位书友支持。三江位置居中,还不算难看,哈哈。今日下榜,本书也恢复一更,谢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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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大雪纷飞,天地之间被厚厚的皑皑白雪连成了一体,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地。屋内,炉火通明,被温热了的老酒散发出浓郁的酒香,弥漫着整间屋子,席案上一条被烤熟了的全羊腿已经被割得只剩下几根白骨。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又牵扯到陈年旧案。曹雄与林天赐终属他国,再坐下去难免尴尬,称不胜酒力告退。其余侍从,也都被打发下去。屋里,就只有张放、陈汤、甘延寿沉默对坐而饮。
汉使谷吉的经历,令人唏嘘。
应当说,谷吉也是一个敢于冒险,意欲成就博望(张骞)、定远(班超)之不世奇功的标准大汉士人。只可惜,他的运气欠了点,碰上了个做事不计后果的匈奴单于,以致壮志未酬身先死。
令人扼腕的是,壮士魂断异域,朝廷却不知情,以为又是像前辈使者张骞、苏武一样被囚禁。几次三番派使者讨人未果,最后还是辗转从乌孙人那里打听到,汉使尸骨已寒……
更令人叹息的是,已经得知汉使确凿死讯,被打了脸的皇帝,却保持沉默。这一沉默,就是整整八年,不快九年了。
汉元帝建昭二年,既公元前37年——这,就是张放身处的时代,以及准确纪年。
这个时期的匈奴,虽然已经在走下坡路,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时还能蹦哒出来恶心人。郅支之所以敢这么干,正应了那句老话——山高皇帝远。
天山实在够高了,而郅支城更是超出西域范围,已经算中亚了。距长安,不,距大汉最西边境敦煌都不止万里之遥。空间,给了郅支巨大的安全感。同时,也令大汉君臣望而兴叹。
“自古以来,有千里破虏,未尝闻万里击胡啊。从河西,甚或从三辅发兵讨逆,都是不可行的。”甘延寿长叹一声,如针虬髯,在旺火的烘烤下,似乎也微微卷曲起来,“当年我曾向右将军请教过,其曾有言,错非从都护府发兵,或可行险一搏。惜乎其时西域诸国人心未定,都护府兵力不足,难以成议,故而搁置。”
“那么如今的西域又如何?”张放将目光转向陈汤,这位副校尉刚刚进行“任职调研”,对西域的情况想必有个大致了解。
谈到本职,陈汤眼里熏意尽去,清亮明澈,他只用了二十个字总结说明:“匈奴缩南北,都护居正中,塞上无胡骑,诸国皆畏服。”
嗯,陈汤这段话,虽然略有长自己志气之嫌,但基本还是符合事实的。匈奴两大单于,一南一北,相距万里,彼此反目,整个西域,包括漠北,都出现了势力真空。汉朝及时抓住这个良机,驱逐匈奴残余势力,占领这个空间,并拓展声威,都是非常有必要的。
当然,再怎么挤占,胡人总是不会绝,匈奴人走了,别的什么部族又会趁势崛起。塞上无胡骑,也只是指没有大股胡骑犯边而已,小股胡骑劫掠商道,甚为至于追杀汉人(便如张放此次遭遇),那是永远都不会绝迹的。
西域诸国畏服不假,但究竟是心服口服,还是口服心不服,那就不好说了。从此次焉耆人的举动来看,多半是后者……但不管怎么说,只要西域诸国表示臣服,那就大有文章可做。至少不用担心都护府本身安全,并且,可以动用朝廷赋予都护府的权力,调动诸国……
甘延寿刚倒满一碗洒,正要往嘴边凑,闻言顿住,脸还冲着碗口,眼皮翻起,吃惊满满:“子公,你、你该不会是想……”他太了解这位相交十余年的老友了,那种表情,那种眼神,只说明一件事——他想干一票大的!
陈汤显然早已做好充分的调研与心理准备,借着这事的由头,加上酒意激发,当即掷杯而起,负手踱步,侃侃而谈:“夷狄畏服大种,其天性也。西域本属匈奴,今郅支单于威名远闻,侵陵乌孙、大宛,常为康居画计,欲降服之。如得此二国,北击伊利,西取安息,南排月氏、东离乌弋,数年之间,城郭诸国危矣。且其人剽悍,好战伐,数取胜,久畜之,必为西域患。郅支单于虽所在绝远,然蛮夷无金城强弩之守。如发屯田吏士,驱从乌孙众兵,直指其城下,彼亡则无所之,守则不足自保,千载之功可一朝而成也。”
陈汤越说越兴奋,最后竟将裘袍脱丢一扔,单衣绾袖,抓起温酒的大魁,仰脖痛饮。
“好!壮哉!”张放拍案大笑,“别喝光,给我留一点。”
看着两个豪情激扬的“理想家”在互抢酒喝,表面粗豪,但心细责重的甘延寿只有摇头:“此等事朝廷岂会不知?想那冯右军当年也是纵横西域,威慑诸国之辈,却容忍郅支至今。实因干系重大,贸然行险,后果难料,委实难以决断啊。”
“任何一场军事战争,其实都是赌博,朝堂诸君应当更明白这个道理。”张放指着东面恣笑,“朝堂大佬们不过是觉得手里筹码不多,不敢轻易下注罢了。”
“好,说得好!君况啊,我觉得,无论从身份还是外貌而言,这话当是你说才合宜,结果……哈哈哈!”陈汤指着甘延寿大笑不已。
对于老朋友的调侃,甘延寿一笑而过,抚着虬髯,点点头:“张公子所言确有道理,子公雄心延寿亦知……不如我等具名上书朝廷,俯允发兵如何?”
要说甘延寿对郅支心里没火,肯定不对,只是他在中央警备队(羽林)干久了,言行谨慎,轻易不表态而已。既然副手兼好友有这建议,下面诸国也有倒逼之意,那就上一道奏章,请示朝廷吧。
陈汤先是点头,又不以为然摇头:“国家与公卿议,大策非凡所见,事必不从。”
陈汤在朝中也呆了近十年,虽然官小职微,但冷眼旁观,朝局风向如何,大致还是清楚的。眼下的大汉朝,儒学兴盛,言必引经用典,以能诵诗赋为荣,士子腰间佩剑,多为装饰,甚至刃不开锋……当年汉匈之战时那种气吞万里之势早就荡然无存了,加上阉党弄权,打压军方,想得到批准远征,只怕比让郅支自个割下脑袋赔罪还难几分。
甘延寿依然坚持按流程走,上奏朝廷,等待批复,再做决断。
二人一齐看向张放,看他是什么意思。
张放沉吟道:“按程序走自然是最好的,但是,只怕时间来不及……”
甘延寿依然大摇其头,神情坚决——开玩笑,无旨发兵,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张放、陈汤互望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里跳动的火苗。
历史的车轮已然启动,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
第九十五章 【陈汤的决断(上)】
(百万大盟!感谢凤兄!!必加更致谢。嗯,等一个合适的时间。谢谢小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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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九寒天,一年中最冷时节,西域的寒冷,更甚中原。连续数日,狂风呼号,大团大团的雪花夹分着雪粒打穿了不少屋顶,甚至压垮了一片营房,至于被冻死的牲畜就更多了。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晴天,云开日出,屯田士兵及家眷们纷纷出动,从库藏运来木檩木条,重新修筑营房,争取在下一场风雪来临前完工。
当大伙热火朝天干着,屋顶上有人惊奇指着远处大呼小叫:“看呐,那、那是谁?”
被惊动的人群,上百道目光齐刷刷看去——不远处的确有几个人影。这不奇怪,风雪连日,难得放晴,谁不想出来透透气?有人有啥稀奇。但众人运足目力细看,还真是稀奇。
远处一个少年,居然在这数九寒天里脱得只剩裤衩,沿着被凿出的冰池跑圈。随后,纵身跳入寒冷刺骨的冰河里……
“这谁家的娃?疯啦?”
“不会是害了热疾吧?”
“恁冻的天,也不怕冻掉那话儿……”
“哈哈哈哈……”
田卒与家眷们停下手里的活计,笑得前俯后仰。
直到有个眼尖的人惊呼:“那、那是张小郎君!”
所有的笑声顿时被掐断,有几人收声太急,差点没噎住,呛咳不止,涕泪直流,来不及擦试就被冻在脸上,那叫一个难受。
田卒们没看错,大冷天玩冬泳的,只有张放了。他让邓展、陶晟与府卫们凿冰为池,自己在一旁活动筋骨。等池子凿好了,他也活动开了。然后,衣服一甩,卟嗵!
正长身体,有用不完的精力,有大把时间……不用来锻炼,造就一副好筋骨,以及坚强的意志,还有耐寒力,岂不是白白浪费?
一旁韩氏兄弟看得直咂舌,青琰也捂嘴咕咕笑个不停——若是一般小姑娘早羞跑了,只是青琰何时当自己是姑娘?
池子里“浪里白条”边呵白气边大呼痛快,还不停向韩氏兄弟及府卫招手。兄弟俩倒是跃跃欲试,府卫们犹豫着朝两位头看了一眼,被狠狠瞪回,警告之意明显,便不敢造次了。
远处传来一阵喝彩:“公子好气魄!好体魄!”
张放用力搓了把通红的脸,顺水拭去水珠,吐出一口白气:“陈君何不下水一试?”
陈汤披着裘袄缓步而来,呵呵大笑:“老夫岂敢与公子相较。”
张放游近池边,挥退陶晟欲扶,撑住池边,一跃而出,接过厚毯,满不在乎擦试着热气腾腾的身体。几个月下来,少年的身体已经有了像模像样的肌肉,再这样下去,当初豆芽菜一样的孱弱之躯,说不好真能让他锻炼成型男。
在众人既惊且羡的目光下,张放从容穿上衣物,示意手下别跟得太近,与陈汤并肩而行。尽管这两人一个十四,一个四十,但个头却差不多高了。
陈汤满面赞赏:“寒冬雪浴,公子之心性、毅力及勇气,长安诸子无出其右啊。”
张放只是笑:“现在若不练好耐寒力,他日西行,寒气更甚,如何能禁受得住。”
陈汤长眉一挑:“这……公子当真对朝廷征伐郅支如此有信心?”
张放含笑:“我不是对朝廷有信心,我是对陈君有信心。”
陈汤哈哈大笑,接着连连摇头:“公子谬赞了,莫说朝廷,便是这西域,也轮不到我做主啊。”
张放皱眉:“甘君还未认同先发制人么?”
陈汤苦笑:“滋事体大,君况身为主官,肩担重责,顾虑难免。”
张放也没过多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起奏章情况。
经过那个风雪之夜的交谈,三人都已达成共识,拟向朝廷报告,请求发兵,征讨郅支。不过若是这么直接打报告,显得有些突兀,缺乏圜转余地。陈汤想了个辙,把这份建议附在每季例行转呈朝廷的军报里面,这样这份不算正式的奏章会先送到大司马那里,再由其决定是否呈交天子。
陈汤点头:“奏章已写好,君况已签押署印,汤也已具名。只是天寒地冻,驿递难传,只能等明年开春才能将奏章送出了……”
陈汤在奏章里,向朝廷报告了西域的现状,以及他们的想法。尽管他也知道,这道奏章呈上去,多半没下文,但程序还是要走的,这个绝不能省,否则将来会有麻烦。
张放也深以为然。当然,他对朝廷之事一无所知,之所以认同,皆因倒果为因。他知道,陈汤将会走一道怎样的“程序”。
这份奏章上,只有西域都护甘延寿与副校尉陈汤的签押,再无他人。这是为了避免一旦有所不测,减少牵连。尽管张放没有签名,但无论是甘延寿,还是陈汤,对这位无爵位、无官身的少年都不敢存半点轻视。富平侯具有什么样的能量,他们很清楚,能把这位世子拉进来,绝对有益无害。本着这个想法,甘、陈二人在此事上非但没避开张放,反而巨细皆与他相商,一派三人同谋之象。
陶晟比较心细,知道少主身份的敏感性,担心他年少不知轻重,被人利用,因而曾委婉提醒过张放。这还是陶晟不知三人所谋之事,否则多半要跪泣苦谏了。
论识人心,张放岂会不如陶晟?但在这件事上,他并不介意为甘延寿、陈汤二人当挡箭牌。甚至可以说,就算甘、陈二人不忍拖他下水,他自个也要跳进去,否则他又何必来乌垒城?
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事关国家荣辱,什么心机、得失、明哲保身之类的小算盘统统放一边。但凡能出一份力,必迎而不避。
张放一脚一个坑,踩着厚厚的积雪,爬上一个斜坡,东望莽莽雪野,沉吟良久,还是问出一句:“事若不谐,陈君又当如何?”。
陈汤声音低沉:“尽人事,听天命。”
“是啊,天命难违……”张放侧首望着陈汤的眼睛,“那么,人力能否挽回。”
陈汤嘴唇呡成一条线,缓缓吐出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张放眯眼笑了,同样的六个字,但再次重复后,内涵已截然不同。果然,这就是陈汤啊!
第九十六章 【陈汤的决断(下)】
(感谢大盟、小胖、铁锤s、同乐村落、紫皇融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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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的风雪固然冷冽,却终究挡不住塔里木的春天到来。戈壁的冰雪刚刚消融,都护甘延寿就开始履行职责,督促田卒在春种之前,先行训练。
都护府的汉军属于屯田兵,类似后世农垦兵。忙时耕种,闲时操练,每年有夏操与冬操两季例行操练。都护府也可以依据西域当前情况进行调整,增减训练时间。不过,无论增减,都以不影响春耕秋收为前提。
粮食是都护府稳定的根本,而都护府又是西域的稳定根本,容不得半点差池。
甘延寿提前操练之举,也是在为他们的计划做准备……但是,一份从长安驿传而至的批文,给他们迎头浇了一盆冰水。
张放在接到陈汤邀请时,还当是寻常宴饮。等到地头,步入陈汤的宅院,看到屋里只有满面沉郁的陈汤一人,还有案几上那卷醒目的木简,心下顿时明白几分。
张放挥退近侍,自行除履,着袜而入,往右侧案席一坐,先揭开案几前的瓮盖嗅了嗅,笑了:“醪糟啊,甚好,甚好。”随即自取陶碗倒了一碗,也不多说,自饮自酌。
西域比较流行马奶酒、酪浆与葡萄酒,前两样既酸且骚,张放是无论如何都喝不下,甚至大汉境内各种低度谈酒他同样不习惯。惟一还能勉强入口的,就只有带点甜味的醪糟及果酒了。至于葡萄酒,即使在西域,也只有贵族才能偶尔喝到,都护府里收藏也不多。张放尝过,酸味太大,还有点涩,可能是发酵技术的原因,反正不合他口味。
陈汤也倒了一杯,向张放示意:“公子可愿尝尝这个?”
“是什么?”盛情难却,张放接过呡了一口,眉头一皱一扬,不动声色递还,“黄连酒?有性格。”
陈汤讶异不已,张放不但能喝出是黄连,而且并未吐出,而是从容咽下,着实不简单。而张放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吃惊。
“陈君此刻饮此酒,想必是因酒如心情之故吧?”
陈汤直直盯住张放一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公子当真聪慧过人,今日非此酒不能浇我胸中块垒。”
案几上的木简是朝廷令喻,张放自然不会去看,但他不用看也知道内容是什么,想必比陈汤所饮的黄连酒更令人苦涩。陈汤与甘延寿的雄心壮志,被这一爵“苦酒”浇萎了。
张放向对面空案看了一眼:“甘都护呢?”
“到校场练兵了。”
“练……兵?”张放瞪大眼睛,这时侯甘延寿还有这心情?该不会是还没接到消息吧?
陈汤懂他的意思,摇摇头:“君况是第一个看到的……胸中块垒,我以酒浇,他以刀削。”
张放默然点头,碗口凑近嘴边,突然停下,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这公文还有谁看过?”
“君况、我、还有公子你,就只我们三人。公文通常在早会时由府丞向诸府吏宣读……”
“那么,能不能由你来宣读?”
“自然也可,为何……”陈汤顺口应答,蓦然瞠大眼睛,整个人定住,惊骇望向张放,“张公子……”
张放笑了,他知道,陈汤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他不知道,历史上的陈汤,是如何做出那个胆大包天的决定的。如今看来,至少他还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既然如此,自己就“帮”他下决心吧。
“若我没记错,陈君已过四旬了吧?”
“去岁刚过。”
“恕我直言,夫子云,四十而不惑,陈君一定会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要怎样才能得到。”张放伸出两根手指,直视陈汤,“我只说两句,取舍但在陈君。一、高祖遗训‘非功不侯’;二、功名祗向马上取,便是英雄一丈夫。”
“功名祗向马上取……功名祗向马上取……”陈汤喃喃叨念数遍,眼里有火苗在燃烧,猛地用力灌下一大口苦洒,啪地将碗一砸,吐气开声,“大丈夫当建功于世,岂可坐困愁城?”
这时门外一声喝彩:“子公豪言壮语,却不知何出此言?”刚刚操练回来,卸下铠甲的甘延寿,一身热气,大步跨入。
陈汤哈哈一笑,一指案上公文:“朝廷已颁明旨,许可你我将兵击胡。天子圣明,诸公明见,我等自当不负圣望,一战抵定西域!”
甘延寿脚一软,差点没跌个屁股墩,手指陈汤,瞪眼如铃,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张放推案而起,漫声道:“昔年壮武侯抗旨,龟磁城下斩姑翼,方保我大汉威名不坠。先帝事后非但不见责,反得以封赏。更有当朝右将军,莎车城外斩名王,回朝请罪,天子不罪反赏,遂有封侯入阁。更不消说更早前之傅介子刺楼兰,为大汉扫平阻碍……再说句通俗点的,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二位不想在这个职位上终老一生,碌碌无为吧?”
张放这话是有典故的。历经武帝、昭帝、宣帝、元帝的四朝元老,谥号壮武侯的传奇人物常惠,曾经是苏武的副使,与苏武一样,被匈奴关押了十几年才返汉。宣帝时,曾被派使乌孙。常惠临行前曾上书,请求惩处十余年前杀害屯田交河壁的使者校尉赖丹的龟兹人。但宣帝不欲节外生枝,没有同意。而得到大将军霍光“便宜行事”指示的常惠,一到乌孙,就联合诸国,讨伐龟兹。最终迫使龟兹王在兵锋下低头,将杀害赖丹的权臣姑翼交出,旋即被斩于城下。
凯旋而归的常惠,最终并未因违背圣意受责罚,反而得到天子厚赏,此后一路青云。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同样在宣帝朝,元康元年(前65年),卫侯冯奉世出使西域。闻知莎车王杀汉使路充国,断绝北道,围困都护,形势万分危急之。遂果断矫旨发诸国兵,攻破莎车,斩莎车王。事后天子亦未见责,冯奉世更因此封侯,拜入麒麟阁,位列十一功臣之一。
至于傅介子斩楼兰王,更是无人不知。
这可都是前辈壮举,足以成为后人的楷模。
以上这些都是张放近段时间恶补的西域掌故,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听到这话,莫说陈汤,就连甘延寿的眼睛都发亮了。
甘延寿呼吸急促,双拳紧握,咬牙切齿,内心挣扎,良久还是摇头,语气艰涩:“此一时,彼一时,眼下之朝局,与当年大不同。贸然行事,只怕后果难料……”
“甘君若实在担心的话……”张放托着下巴想了想,双手一拍,“不如这样,甘君退居,陈君接手。这样将来朝廷怪罪下来,至少有个托辞,不至于两人都倒霉,便可有圜转余地。”
甘、陈二人互望一眼,的确是个办法,但以什么理由呢?
正好此时一阵寒风透过帘缝吹来,甘延寿刚骑马回来,出了点汗,打了个冷颤。
张放眼睛一亮,向他一指:“你病了。”
甘延寿瞪大眼,莫名其妙:“我没病……”
“不,你病了!”张放加重语气道。
陈汤的眼睛也亮了:“对,君况,你是病了,而且很重。”
甘延寿张大嘴巴,指了指张放,又指向陈汤,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放畅笑拂袖展臂,向二人遥遥伸掌,以略带沙哑磁性之声,低沉缓慢,一字一顿:“傅介子刺楼兰,常惠定龟兹,冯奉世平莎车,如今再加上你陈子公,你甘君况,共破匈奴,必成千古绝唱!”
第九十七章 【磨 戈】
(感谢大盟、小胖、破沧桑、小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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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三年(前36年),二月,春到丝路。与春天一同到来的,还有从乌垒城汉西域都护府,向西域南北两道城郭诸国传达的大汉天子诏令。
诏曰:“奴酋郅支,擅杀汉使,遁边不臣,绝我域道。更侵陵诸国,倚道远而跳梁,视中国若无物……今天子降威,域动雷霆,发屯田吏士,诸国攘举,虽万里必讨之……”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道诏令顿时在天山南北两道掀起轩然大波。
焉耆、尉犁、危须、龟兹、温宿、前、后车师、前、后蒲类、东、西且弥等等邦国,从国王到臣民,从宫廷到穹帐,从高车到马背、从木简公文到口耳相传……都在奔走相告这个令人震撼的惊天消息。
大汉朝,要对万里绝域外的匈奴单于动刀了!
三月,交河壁屯田吏士将春耕托附家人,整兵束甲,向西进发。
同月,葱岭河流域城郭诸国陆续派出本国牧骑,或由国王亲领,或由大将统率,从四面八方向中央汇聚。
所有行军的箭头,都指向同一个地方——乌垒城。
诸国齐动,处在暴风眼的西域都护府自然也没闲着。操练场上的嘶杀声又重新热火起来,甚至出现了韩骏、韩重、青琰等人腾跃的身影。
点将台上,端坐正中的督操已变成副校尉陈汤,而之前那个异常活跃的壮硕身影已然不见。
西域都护、骑都尉甘延寿呢?答案是:病了。
那么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说病就病了?而事实上,所有得知都护病情的人,非但相信,而且还深表担心。
都护府对外宣称,甘都护于某日操练归府后,受了风寒,猝然病倒。
整个西域,无论汉胡,多是能骑马弯弓的士民,对这种情况有很深的体会。在中原汉境,它有一个令人谈之色变的名称——卸甲风。
所谓“卸甲风”,就是剧烈运动时,因厚甲厚衣捂体,热汗不易散发,当行动结束后,冷风袭体,造成身体调温失衡,突然发病的症状。因为以上阵厮杀的将士多见,故名卸甲风。此症极为凶险,稍有不慎就会在极短时间内夺人性命,是古之将士一大“职业病”。
后世名将常遇春,据说就是因此而英年早逝。
由是骤闻甘都护受寒卧病,无不担扰。还好,甘都护还有个好助手,副校尉陈汤,一力担当起整训统合之责。
张放呢,作为整个都护府精力最充沛的人,他除了每天上午例行骑射、骑砍基本训练之外,下午则进行走访调查、摸底工作。
张放一直想弄明白一件事,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多的汉军士兵,毅然随陈汤、甘延寿踏上漫漫西征旅途。除去所谓的“皇命”之外,应当还有什么实际的东西,在激励他们。他的调查,先从“眷聚”开始。
汉朝的军队,主要有两大类,一是京师兵(南、北军),一是郡国兵(包括边塞兵、属国兵、屯田兵)。其中屯田兵是比较特殊的一类,最明显体现在,将士可以带家眷。
众所周知,军队历来只有军人,不允许出现眷属。莫说士兵,就算是将军,也没有携带家眷的权力。但屯田兵却是例外,因为他们既不是“更卒”(短期服兵役),也与一般“正卒”(长期服兵役)有所区别。他们忙时农耕,闲时操练,更接近于民兵,但又比民兵更正规。他们就像后世的农垦大军一样,终其一生,都将在塞外扎根、开花、散叶……所以,他们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个个家庭。
所以,当初被围困在烽燧时,张放问阿里穆,交河壁有多少兵力时,阿里穆回答不是多少人,而是“三百户”。
无论是都护府,还是交河壁,都有军营,营里有将士,所有的管理,与其余郡国兵营没什么不同。只是在军营数十里之外,有一个军属聚集区,形成一个聚落,这就是“眷聚”。
说白了,这就是一个扩大版的“军属大院”。只不过后世的军属大院里都是军官家属,而眷聚则不分吏士,大伙都是军属。
张放暂时没有进入军营调研的权力,但他可以自由出入眷聚,而有些东西,从吏士的家眷口中,或许能够了解更透。
屯田吏士多半来自三河(河东、河西、河内),来自北地郡的自然也不少。青琰经常出入眷聚,与那里的妇孺老妪都相识,而且还跟一户来自陀螺山十八拐的丘姓人家认了远亲。
张放的初步调研,就从这户人家开始。
从外部看,眷聚更像一座城寨,有高高的土增,有坚实的红枊寨门,四角有瞭望塔,塔侧有烽燧,塔里有专人守望。看来历代西域都护都明白一个道理——要想让部下吏士安心,就必须确保眷属们的安全。
张放是在军吏丘堂引领下进入眷聚的。丘堂就是今次张放要拜访的人家。得知贵人来访,丘堂特意休假,引领而来。
拍马驰近高高的红枊大门前,丘堂重重拍门,很快上头垛墙处探出一个脑袋:“丘叔,你回来啦……咦,这些是什么人?”
“贵人。丁季,你也不要多问,快开门。对了,今日我家二儿可曾巡逻?”
垛墙上少年好奇打量着披厚斗蓬的张放一行,点头道:“丘仲在西角守望呢……”
“叫人替他一下,让他回家迎客。”
“呃……好。”少年又使劲瞅了几眼,这才缩回去。旋即红枊大门嘎吱吱向两侧敞开。
“眷聚内多是妇孺老弱,尚有少许未博籍的少年,便令他们担当巡守,卫护家园。”丘堂一边肃手延请,一边解释。
张放点点头,他这几天刚弄懂“博籍”的概念。所谓博籍,就是徭役登记,汉朝以十七岁为准。也就是说,满十七岁,就需要承担各种徭役,其中自然也包括兵役。而在此之前,这些未够年纪的少年,便可以承担起瞭望、巡逻、示警等基本功能。这既是保卫家园,也不失为一种训练,可谓一举两得。
邓展边策骑前行边问:“丘吏中子年纪几何?”
“年十六,虚十七,过了春天就博籍了。”丘堂深深吸一口气,“不瞒邓老弟,我此次请求西征,半是为了这小子将来不用更戍啊!”
第九十八章 【调 研】
(感谢大盟、小胖、同乐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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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聚内部,与乌垒城差相仿佛,同样的井字街道,同样的土屋棚顶,连食铺、畜场等交易场所,都一般无二,相当于缩小版。
丘堂的家,就在街尾转角处,两间厢房,一个庭院,一个畜栏,加一口水井,就是这样。
得知贵人来访,丘堂的妻子拿出家里最好的食物,最簇新的一张苇席,还有刚沽来的醪糟相待。
张放笑了,看来自己喜饮醪糟之事,都护府里尽人皆知了啊。当下谢过,招手让府卫们奉上礼物——却是一石谷、一瓮酱,以及刚宰杀洗净的半只羊。
丘堂夫妻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这明显是贵客考虑到来的人多,他们难以接待,便自带食物,权做礼物。这样既不令他们难堪,也解决了主客宴饮,当真是周到。夫妻俩再三推却不过,满怀感激收下。当下由其妻张罗煮食,丘堂则在庭院铺席,招待客人。
众人刚坐定,院门一开,一个黑黑瘦瘦,几乎与丘堂一个模子印出的的少年走进来。看到那么多的客人,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丘堂哈哈笑道:“这是小儿丘仲,哈哈,快来拜见张公子及诸位客人。”
丘仲忙扔下手里什物,依其父所言,向张放行拜礼,心下吃惊:这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竟是近段时日眷聚流传的那位长安来的贵公子么?
丘堂一一指点儿子向不同身份的人施礼后,挥挥手让他给其母打下手去了。
张放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笑顾丘堂:“方才听丘吏曾言,此次出征,乃是为了中子无需更戍,不知何解?”
丘堂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我朝明令,凡有军功、资历、爵位者,视功勋多少,少者可复身(本人免役),大者可夏家(全家免役)……”
听了丘堂解释,张放才明白,汉朝有律,凡应役年限内的免役,需有一定军功、资历、爵位,或者饲养、捐献军马及粮食、钱币达到一定数量者;还有朝廷礼遇的功臣子孙、学者、高龄者,男子身高不足规定尺寸(6.2尺以上)者,均可免役。
好似丘堂这样的人,自然只能往军功、资历、爵位这方面努力。若无战争,自然谈不上军功;资历,这个得靠熬;爵位,要么靠军功,要么靠出粟……归根到底,象他这样的普通吏士,想要得到朝廷的红利,只有一条路——上战场,搏军功。
“……眼下我已经是良士了,若能升至官首,便可复身,免除一子更戍……”丘堂在说这话时,脸上充满希冀。
张放却听得有点不明不白,秦汉二十级爵他知道,也能说出一部分,但好像没有“良士”,“官首”什么的。低声问陶晟,这才知道,丘堂说的爵不是民爵,而是武功爵。
说到武功爵,就不能不说设立这种爵制的汉武帝。武帝年间,汉匈之间的战争打得如火如荼,为筹措军费,武帝下令卖二十等爵(关内侯以下),致使二十等爵为人所轻。于是再为将士立功者另设武功爵十一等,分别为一级造士,二级闲舆卫,三级良士,四级元戎士,五级官首,六级秉铎,七级千夫,八级乐卿,九级执戎,十级政戾庶长,十一级军卫。其后亦卖之,不过总算有点底限,最高只卖到第八级乐卿为止。
丘堂只是一个管军需低级小吏,熬了些年资,总算得到三级良士之爵,再升就有心无力了。虽然军需算是油水部门,但至少要中级以上官员才有油水可捞,最底级的,嗅个腥都难。因此,丘堂想要为家人做点什么,就必须上战场,搏军功,舍此别无他途。
张放连连点头,明白了,这种激励措施的确很好。上有“非功不侯”,下有“军功授爵”,如此从上到下,形成一架搏取功勋的阶梯。每一个身处不同“梯位”的人,都能找到努力的方向。
陈汤如是,丘堂,也如是。
张放侧首望向自己的扈从府卫:“如此说来,你们也有民爵?”
府卫们俱笑,俯首应是。这个说是二级爵上造,那个说是三级爵簪袅。只有韩氏兄弟与青琰默不作声,他们什么爵都没有……而宗巴这个胡人就更不用说了。
“你们二位呢?”张放笑顾邓展、陶晟。
“陶晟是四级爵不更。”
“邓展的民爵转给内弟了,只保留军爵元戎士。”
“元戎士啊,邓护卫定是军中翘楚。”丘堂笑容更见苦涩。
邓展笑道:“这军爵也是兄弟当年拚了性命,砍下犯边的胡奴什长脑袋换来的。若丘兄此次随都护征讨匈奴,立下擒杀胡奴百长以上功勋,更可立晋三级,升为秉铎。届时不仅可减免赋税,运气好的话,可得十户实封,脱庶入士矣。”
丘堂连连摆手,苦笑不已:“邓护卫休要取笑,丘堂不过区区一运输马料的斗食小吏,连执刀上阵的机会都没有,如何擒杀……呵,取笑了,取笑了。”
张放笑道:“谁都有机会的,你看看我,不也一样砍了两个胡酋的脑袋么——对了,邓展,我这算不算军功,能拿几级爵啊?”
在众人笑声中,羊肉已熟。
食物上席,丘家没那么多案几,只有张放面前放着一张半新不旧的食案,其余诸人只以手捧陶罐、木碗,沾酱抹盐佐食。
丘堂操刀切下羊腿,唤二儿进献给张放。
张放端正接过,唤住欲退的丘家二儿,正容道:“可知汝父出征之心愿?”
丘仲垂下头,低声道:“恨不能以身代父。”
张放欣然而笑,向丘堂点点头:“丘吏的苦心没有白费啊。”
丘堂咧了咧嘴,笑容中带着欣慰。
黄昏时分,在丘家人殷切相送下,走出眷聚。
邓展、陶晟面有忧色,互望一眼后,彼此用力点头,策马奔近张放:“少主……我等有一言……”
张放正安坐马背,用细毫在那本《穿越日记》上写着今日心得,头也不抬道:“说。”
“不知……咳,不知少主打算何时回长安?”
张放抬起头,左右打量,而邓、陶二人亦不避其目光。
张放笑笑,收起笔卷,想了想,勒停战马。
众人不知何事,亦纷纷勒缰。
张放环顾左右,长鞭向府卫们一指:“你们,想不想升不更(四级爵)、大夫(五级爵)?”
众府卫不明其意,但没人不点头。
张放再向韩氏兄弟、青琰一指:“你们想不想得民爵,甚至得军爵?”
韩氏兄弟与青琰毕竟跟张放历经患难,比邓、陶等府卫更了解他们的公子,闻言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渐亮,用力点头。
连没被点名的宗巴也用刚学不久的汉话喊了一句:“我、也、痒(想)。”
众人大笑。
张放亦放声大笑,挥鞭虚击,发出噼啪脆响,伴随着铿锵之声:“想就对了!心动不如行动!就连边塞一介小吏都在为自己与家人更好的未来而努力打拚,你们难道就甘心在侯府漏夜巡更、应门迎客一辈子么?”
府卫们大眼瞪小眼,就连邓展与陶晟都说不出话来。少主的话,触动了他们内心最深的渴求——谁不想出人头地?
“如果你们相信我,就请跟随我。”张放长鞭向西戟指,目闪异彩,吐气开声,“在那里,会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等着你们。我向你们保证,你们绝、不、会、后、悔!”
第九十九章 【汇 合】
(感谢大盟、小胖、同乐村落、燃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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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枣红色的西域健马在校场飞驰,鬃毛飞扬,铁蹄扬尘。马上的骑士穿着赤色铠甲,赤色的皮兜鍪,口鼻掩巾,只露出一双异常明亮而专注的眼睛。右前方二十步外是一具人形靶,高度与步卒相仿,斜持长矛。
校场边的围栏外,邓展、陶晟、韩氏兄弟、青琰、石牛、宗巴及一众府卫,无不神情紧张关注着。
飞骑渐渐接近,骑士身形半躬,身体压抵,持缰的手微松,右手反握一柄弯刀,雪亮刀光,映耀人眼。
当健马从人形靶前飞驰而过的瞬间,骑士蓦然长身挥臂,刀光一闪。啪!人形靶急剧震颤,布满各种创痕的“胸膛”多了一道清晰的刀痕。
“好极了!公子(少主)当真了不起!”
校场上,传来阵阵欢呼与鼓掌声。
赤铠骑士勒停战马,扯下防尘面巾,大口喘气,面带喜色——正是张放。
这是他连续训练七日的成果,终于挥出完美的一刀。
当张放正式宣布将参加西征之后,包括他本人在内,所有扈从,都投身到紧张的训练之中。无论谁取得哪怕一丝微小的进步,张放都不吝掌声鼓励。初时大伙都觉这种击掌方式蛮奇怪,但久而久之,俱感非如此无以表达激奋之情,于是鼓掌相庆便飞快在校扬里传播放开来。
出塞半载,奔驰几千里,先追杀敌人,再被敌人追杀,最后栖于军营……经历了这么多,张放的骑术已在压力与使命驱使下,飞速进步,完全称得上合格骑手。
但是,骑手并不等于骑士。
战场上,骑手只能逃命,骑士却能夺命——你愿做骑手还是骑士?
张放此番随军出征,或许在甘延寿、陈汤想来是积累资本,在邓展、陶晟想来是搏取名声,九成九不离中军左右,安全得很。而在张放看来,如果说这个世界上什么变化莫测如女人心,那么战争一定是其中之一。
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安全,依靠别人,不如靠自己。既然决意投身战争,就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骑士。
这个时代,骑士的标准只有两个:骑射、劈刺。
骑射这种远程杀敌技术,没有三年五载的苦练,别想玩得转。张放可没那么多时间玩这个,他也不想与马背民族比这个,劈刺相对而言容易一些。
不过等张放真正骑上战马,挥刀劈向木靶时,这才知道,世上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骑在颠簸的马背上,高速飞驰,在交错的瞬间,把握时机,果断出手,准确刺中或劈中目标……在这过程中,出手早了,等于送死;出手晚了,错失先机。控马也很关键,靠得太近,直接撞到目标,远了根本够不着。
看起来简简单单的刺劈动作,却是个骑术刀(矛)法兼顾,需要一心二用的高难技术活。
张放第一天上手时,先是用矛,来回奔刺五次,没有一次击中目标,最后一次还因用力过度差点摔下马,好在有新式马镫稳住。据邓展说,初次练习,很少有不摔的。张放能稳住,除了他平日里锻炼有方,骑术过关,更得益于马镫的应用。
张放直到第三天,才成功刺中目标。之后练习难度更高的劈砍,几天下来砍坏了两把环首刀,还震伤了虎口,不得已休息了一阵。
按邓展的说法,如果掌握火候,时机把握准确,是不会震伤手臂的。
张放承认自己还需多加练习,但他同时也注意到一个问题——环首刀有局限。
环首刀是一种直刃刀,很不利于劈砍,更不利于马上劈砍,这方面匈奴人的胡刀就比较趁手。
于是张放画出图形,让军匠为自己打造了一把弯刀。结果刀出炉后,看到的人都是大眼瞪小眼。这刀也太弯了,比胡刀还弯几分,看上去象是上弦月。
在众人的疑虑目光中,张放就用这把阿拉伯式弯刀,使用反手握刀法(更有效发力、避免震伤),经过数日练习。然后正式披上订制铠甲,来到校场,进行测试。经过短暂热身后,一次出击成功,收获欢声一片。
当张放兜马准备进行第二回合时,邓展忍不住跨过围栏,走到跟前,细看弯刀与张放不断花式耍刀,道:“这种样式的刀配合反手握刀,当真比正握环首刀更好?”
张放想了想,道:“器械之道,阴阳把握,端视实战情形,不可一概而论……咦,这是谁跟我说来着?”
邓展由衷道:“大剑师之论,果然不凡。噢,少主活学活用,亦是不凡。”
大剑师?那是谁?张放话一出口已然想起,这些论述不是自己原有的知识体系,而是与剑术一样,来自那个“张放”——准确的说,来自于教他剑术的老师。这个老师是大剑师么?嗯,将来回到长安,倒要见见。
“哈!”
张放再次催骑,飞一般从木靶前掠过,一刀挥出,得心应手。
“笃!”
这一次,刀锋准确从人形靶的脖颈处切过。
比扈从众欢呼声更快的是一声喝彩:“好,这一刀,足以将匈奴人的脑袋削下来!”
声音有点耳熟啊,张放勒停战马,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熟悉无比的激动声音入耳:“公子!”
张放猛回首——渠良!
呼叫的是渠良,他正坐在一辆装满草料的大车上,神情激动。一旁傍车驻马,高声喝彩的,正是交河壁甲屯丁队队率杜勋。再望过去,一溜长长的车队中,夹杂着几张熟识的面孔:李忍、初六、鹿奴。
“六叔!”
“鹿奴!”
韩氏兄弟与青琰欢叫着奔去。另一边,曹雄与林天赐也正快步迎来。
张放策马趋近,上下打量渠良:“如何?”
渠良拍拍胸膛:“除了腿还跛,什么事都没有……咳咳……”
张放俯身以马鞭轻敲渠良肩膀:“不要勉强。”
“公子,这场大功,我也不想错过。”渠良显然也从韩氏兄弟与石牛那里得到了消息。
“能骑马你就去,不过还是那句话,不要勉强。”张放说罢下马走到李忍、鹿奴的马车前,向二人点点头,“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见谅。”
三月回春,天气渐暖,李忍却还披着厚裘,不过脸色比起几个月前好多了。望着眼前这个初见时还有几分文弱,如今却是英武挺拔的少年,再想想自己……李忍只有羡叹:“真希望有朝一日也能穿上这样的铠甲,与张公子并肩纵驰啊。”
林天赐笑道:“铠甲或许会迟些日子才能穿,但与张公子并肩驰骋,眼下不正是么?”
张放讶然:“小王子,莫非……”
李忍握拳:“坚昆亦是大汉属国,也是乌丹支离盟友,更与郅支有灭国之恨。此番征讨,又岂能少得了我们坚昆?”
曹雄道:“我会倍同王子返回坚昆,召集人马,前来攘助。”
忽闻辕门一阵喧哗,宗巴翘首遥望,满面喜色:“又来一批人马……是焉耆人,啊!还有车师人……看!那是我们蒲类的旗号!”
天空云层卷涌,地上人马沸腾,一场席卷西域以西的风暴,即将发动。
第一百章 【复仇者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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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长风刮过校场,林立的幡旗猎猎激振,与狂风交汇成震荡耳膜的巨响。无数旄旗之下,是森然如林的矛、戈、戟、刀;是攒动的旄帽、帻巾、武弁、头盔;是花色各异的战马;是一排排汉军吏士与西域诸胡组成的人墙。
无数人的目光,聚焦在高台之上一个身影——陈汤。
高台之上的陈汤,内着白色禅衣,外罩玄甲,头顶玄色铁盔,盔缨红似朝阳。烈风鼓荡,吹动甲裙,铁片互相叩击,发出金属特有的清脆响声,一领朱色大麾被扯得笔直。
可容万人的大校场,挤得满满当当,风声、旗帜振响声、兵器磕碰声,铠甲振响声、战马喷鼻顿蹄声……响成一片,唯独没有人声。
在校场一角,有七个被鞭笞得血肉模糊,双耳贯箭,绑在木桩上的胡人。他们就是因为在校场喧哗、争吵,而被执行军法。有这几个活生生例子,谁还敢邈视军纪?
没有人敢开口,除非台上那个人允许,而此刻他却仰首望天,久久不语。
阳春三月,江北已是春暖花开了吧?山阳老家山后的桃林,想必亦如往昔,满目缤纷;桃树下的坟茔,荒草已长,今岁不知何人为你锄草……阿翁,记得孩儿离家之时的誓言么?此身不为关内侯,誓不还家。为了这个誓言,我已经付出背负不孝恶名,以及牢狱之灾的代价。这一次,是我最后的机会——功名祗向马上取,山阳陈氏将会光宗耀祖,还是彻底沉沦,尽在今次!阿翁,这也是你想要的,那么,请你在天之灵保佑我吧……
久久,陈汤长吸口气,冷风入肺,脑子为之一清,目光慢慢收回,向台下人墙前排某个方向微微颔首。
迎着陈汤的目光,张放报之微笑,他知道陈汤这是在颔首致意,感谢自己的帮助。只可惜,张放没法告诉他,哪怕自己没有出现,这一天,同样会到来,只是略微迟一些而已。
陈汤的讲话,通过十个大嗓门军士复述扩音,在校场上空回响:“初元四年,大汉天子派出使者卫司马谷吉,护送匈奴郅支单于之子、右大将驹于利归国,这是大汉对匈奴的善意与诚意。那么,郅支用什么来回报呢?不是美酒、不是肥羊、更不是骏马,而是——斧铖!我至今无法想像,九年前那一天,在那个遥远的城里,卫司马遭遇了什么?天子也多次遣使质问郅支,我们的使者遭遇了什么?九年来,郅支,从来没有正式答复。既然如此,我陈汤,就准备再去问问他。这次我不止带一张嘴,还将带我的剑,与诸君一同去问问他……”
灰聿聿!一声马鸣,蹄声急遽,辕门飞来一骑,远远大叫:“子公,不可造次!”
校场前排,张放眼睛微眯,是甘延寿,他来了。
校场上的汉胡军士们无不诧异,都护不是病重么,怎么……汉军吏士军纪严明,还能忍住,胡人却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甘延寿飞驰而至,甩镫下马,登登登急步登台,三步并做两步冲到陈汤面前,怒形于色:“子公,我授予你监府之责,不是让你滥用的。你、你竟做出此等事……”
陈汤斜睨老友,按剑冷然道:“君况何出此言?我也是奉圣谕行事,君况对圣命有疑么?”
“不,我是说……唉!子公之意延寿如何不知,只是事情可从长计议,又何须至此?”甘延寿挣扎着想说什么,终究忍住。
陈汤拇指一按卡簧,剑自鞘中弹出数寸,森然道:“大军已经集合,今之势如箭在弦上,你想坏大家的事么?”
二人对话,只有台上都护府丞、府侯、千人、译长等听到,无不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虽然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两个上司要掐起来是真,一个二个正要上前劝阻。
甘延寿却张开蒲扇大掌一推,示意众人止步,环目如豹,死死盯住陈汤。而后者毫不畏惧,坦然对视。
嗡嗡的议论声慢慢停止了,连战马的喷鼻顿蹄声都小了许多,只有风声依旧,而呼啸的烈风,反而衬托着整个校场的反常安静。
正当汉胡吏士忐忑不安时,甘延寿终于有了动作。
这位西域都护慢慢扭头、转身,目光从老友身上移开,转向校场万千之众。深深吸了口气,前排的人都可以看到他厚实的胸膛鼓起来。下一刻,一个不需要传声、中气充沛的洪亮声音响起:“我是大汉西域都护、骑都尉甘延寿。现在,我正式宣布,此次西征的统领将是……”他朝陈汤看了一眼,一字一顿,“都护府副校尉——陈汤!”
呜嗷嗷!
校场上空传来阵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旌旗招展,刀盾互击,震耳欲聋。
在校场外观礼的青琰与鹿奴俱以双手掩耳,满脸欢意。
张放笑了,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这二人转,演得不赖。
台上的都护府军吏虽然闹不清这一出是什么情况,但两位上司争执的一幕,却尽收眼底。他们至少明白一件事,在西征之事上,两位上司是有分歧的——而这,正是这出戏所要达到的效果。
陈汤按剑归鞘,伸手与甘延寿互相把臂,另一只手臂高高举起。随着他这个动作,台下欢呼渐渐平息。校场上空,响彻陈汤慷慨激昂的宣战辞:
“孝武皇帝天汉年间,汉使苏武奉诏出使匈奴,为单于所扣,面对叛将卫津不降则死的威胁,曾发出掷地有声的回应‘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
铮!陈汤拔剑出鞘,戟指西北,声遏行云:“杀汉使的下场,即祸之始——早在一甲子之前,大汉使者就对匈奴人发出了这样的警告!且鞮侯单于明白这警告、卫津也慑于这警告,他们都没干蠢事。但且鞮侯单于之孙郅支却没有他祖父那样明智,他罔顾了这警告,他以为事情过了九载,时过境迁,就没事了。我请诸君与我一道,当面告诉他——郅支,你摊上大事了!”
建昭三年,春。
陈汤来了,张放来了,甘延寿来了,三千汉军来了,西域诸国联合军来了——一个复仇者联盟来了!
第一百零一章 【套 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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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三年三月末,风起乌垒。一支由汉朝西域都护府乌垒屯田吏士、车师交河壁戊已校尉屯田吏士,以及焉耆国、龟兹国、车师前、后部、蒲类前、后部、东、西且弥、前、后卑陆、乌丹支离、危须、尉犁、乌垒等等诸多邦国所组成的“多国部队”约四万人马,从乌垒城向西进发。而更多因为距离太远,一时未能汇合的邦国、部落,正从漠北到西域这片广袤土地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四月末,当这支多国部队抵达温宿国姑墨城时,为了减轻后勤压力,加快进军速度,甘延寿与陈汤决定分兵。
二人将大军分为六校,沿南北两路并进。由戊已校尉郭习将率领其中三校南下,沿葱岭河穿过莎车、疏勒,最后越过葱岭从小道到大宛,转道乌孙。另外三校则由甘延寿、陈汤率领,从温宿国出发,穿过伊利河谷、草原,进至乌孙。
两支大军的会师地点,是乌孙赤谷城。
温宿虽然是个小国,但它东接龟兹,北连乌孙,南临疏勒、莎车,是丝路北道一个重要枢纽,也是必经之道。以这样的小国,很难供应一支几万人的大军人吃马嚼,所以西征大军不能在此地久待,必须尽快进发。
入夜,汉军军营巡骑四出,高度戒备。而诸国人马则按草原惯例,搭建起一顶顶毡帐,圈起牛羊,围坐篝火。整个河谷,火光处处,好似在开一场盛大的篝火晚宴。
中军主帐里,陈汤与甘延寿正举烛伏案,就着一张简陋地形图,研究下一步行军方案。
这时帐外传来通报:“张议曹派来门下史,说是请都护、校尉同去帐中,有事相商。”
陈汤与甘延寿互望一眼,放下手里铜烛,剔了剔眉,道:“门下议曹有事,不前来禀报,反让上官前往,在大汉怕也是头一遭吧。”
甘延寿摊摊手,苦笑道:“人家来头大,有什么法子?子公,忽略掉这劳什子门下议曹吧,他就是富平侯世子——只要这样想,你心里就平衡了。”
嗯,没错,张议曹,就是张放,这是他的新职务:门下议曹史。
门下议曹史,是大汉郡府属官,主献谋建议,类似于参谋的角色,而且是副职,正职是门下议曹掾。张放随军出征,出入军营,参与军机,总得有个名份。而西域都护有开府征辟之权,也就是说可以自行征召幕僚。于是甘延寿便行使职权,给了张放这个职务——还别说,挺适合他在军中的定位。
为了便于新任门下议曹史开展工作,甘延寿干脆给人给全套,也安排了张放几个随身扈从如韩氏兄弟、渠良、石牛等一个门下掾、史的身份。这门下掾、史其实就是打杂跑腿的,类似机关杂务人员,斗食小吏而已。但青溪众扈从甭想多开心,再杂务,也是进“机关”了啊,哪怕是“临时工”,好歹也是大汉官府里的一员了。
以张放的身份,请陈汤、甘延寿上门,倒也不算托大,但行军途中,一切以军职为大,他这个门下议曹史的态度,难免令陈汤有些不满。因此陈汤并未掀帐而出,而是坐下,淡淡道:“有说是何事么?”
“未细说,只道是有关加快行军之事。”
“加快行军?”
“是,说是张议曹想出一策,可使行军速度加快。”
“哦?!”陈汤与甘延寿讶然对视,想起从这位少年公子手里流出的种种军事利器,顿时坐不住了,“走,去看看。”
不过等陈、甘二位随韩重来到张放帐外时,在帐前守卫的韩骏走过来向二人恭敬行礼:“公子知二位军务繁忙,末想到来得如此之快。请稍等,公子正在训诫,很快就好。”
训诫?陈汤与甘延寿面面相觑,这位神秘公子又在搞什么名堂?
过了一会,就见帐帘一掀,一群人陆续走出,先是向帐内再拜,再向甘、陈二人施礼之后退下。陈汤与甘延寿都认得,这些人全是张公子的扈从,那韩骏没说错,还真是训诫。
张放略带一丝疲乏的声音从帐内传出:“门下议曹史张放,恭迎甘都护、陈校尉。”
说是恭迎,但甘延寿和陈汤直到走进毡帐,也没见张放真个出来迎接。甘延寿心里早有定位,浑不在意,陈汤也不动声色。不过等他们见到帐子里的张放时,才明白这是有原因的。
毡帐大小如房,两盏酥油灯光度还算明亮,短案后的张放,脸色有点发白,眼睛偶尔有精光一闪,但稍纵即逝。一向笔挺的跪坐身姿,看上去也有点发软,显示出一种疲态。
这训诫要很久?还是行军疲惫?甘、陈二人还没来得及张口,四道目光就被短案上两件事物吸引住了。
一个是一枚“几”字形的铁圈,看上去平平无奇;另一个,则是一条被砍下的马蹄。这两样东西,如果扔在帐外,甘、陈二人甚至都不会多看一眼,但如此郑而重之的摆在案上,必有其意。
张放露出一抹笑意:“二位都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我就不卖关子,开门见山了。如二位所见,这就是加快行军速度的东西。”
见二人脸上露出迷惑之意,张放一手拿铁圈,一手握马蹄,然后将铁圈往马蹄一压,然后提起马蹄,往案面重砸几下,确认砸实了,这才笑着递给二人。
陈汤和甘延寿初时不明其意,但当他们拿在手上,仔细察看时,豁然开朗。
自行军以来,在后勤方面,除了粮秣这个大头之外,最令两位统师伤脑筋的,就是战马非战斗损耗。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损伤,就是马蹄受损。西域地形复杂,有乱石难、有戈壁、有峡谷,有草原。在通过质地较硬的地形时,马蹄最易受损。而一匹好好的马,一旦跛蹄,就算废了。近一个月行军以来,因为伤蹄而“报废”的战马,已多达二千多匹。万幸这是在西域,而且一路上有诸多邦国部落可以购置补充,还不至于影响行军作战,若是在汉境,实在不敢想像。
也正因近段时间以来两位统帅没少纠结这个难题,因此一眼看到这东西,就明白它的用途。
甘延寿用力一拔,将铁圈与马蹄分离,这才发现马蹄已经做过处理,马掌削薄,且事先打好洞眼,正对应铁圈上的突钉,难怪一敲就可以贴合得这样紧。
陈汤目光闪动:“此物或许有用。”
张放静静道:“有用。我事先让铁匠打造了好几套,再让老马夫尝试削马掌,钉蹄铁,试验了好几天,弄伤了几匹马,最终结果令人满意。有了这个,我们可以加快行军,而且在无须更换战马的情况下,长途奔袭也就成为可能。”
“果真如此,那就太好了!”甘延寿喜得嘴巴快咧到耳根,“有了此物,咱们这次远途奔袭更有把握了。”
陈汤按捺心中的激动:“此物何名?”
张放耸耸肩:“马蹄铁。”
马鞍、马镫、马蹄铁,这是真正骑士的三件套。有了这三样,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弓骑兵、游骑兵、甚至重骑兵的诞生。匈奴人不是靠骑兵称雄一时么?那就来看看大汉的骑兵吧。
第一百零二章 【种 蛊】
(感谢大盟、小胖、破沧桑、不飞de鸟及诸位书友支持,本书已上强推,周末上架,本月将持续两更,以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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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汤、甘延寿拿着马蹄铁,心满意足离去。暗影中的张放轻吁一口气:“能帮的我已经帮了,希望能有更好的结果吧。”
青琰掀帘而入,跪坐请示:“公子,是否歇息?”
张放摇摇头:“明日就要进入乌孙地界了,赤谷城距此不过三百里,这也是郅支势力辐射的边缘。今后想必会是多事之秋,很难安下心了,还是一次性解决吧。熄一盏灯,把阿里穆与宗巴叫来。”
青琰垂首应喏,移步上前,吹灭一盏灯,帐内顿时为之一暗,青琰缓缓退出。
不一会,阿里穆来了。而宗巴则在蒲类前部的营盘那边,与故旧叙话,一时未归,石牛已经去找他了。
当阿里穆来到张放帐前,在韩骏的示意下掀开帘子时,眼里掠过一丝茫然。他记得这已是行军以来,第三次在夤夜接到这位张公子的传见了。前两次也是在晚间,至于谈了些什么……很奇怪,他一点都记不起来。
阿里穆自认记性很好,心思也很活络,在二十多年的行商生涯中,他从来没有算错过一个银币或铜板。可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无论他怎么回忆,就是想不起前两次会面这位张公子究竟说了什么,还有自己说了什么……有鉴于此,他对这次会面,心下惴惴。
阿里穆正踌躇间,帐内传来一个淡淡地声音:“阿里穆来了是吧,进来吧。”
声音一入耳,阿里穆就像着了魔,应声而入。厚厚的帐帘垂下,隔断了一切……
盏茶之后,在“张议曹”的毡帐里,呈现一番神秘气氛。
灯光幽邃,光晕昏黄,朱漆短案被晕染成暗褐,而案后只见一模糊轮廓,莫说面目,哪怕近在咫尺,身形都模糊不清。
大半光亮都照在阿里穆的脸上。他的表情很奇怪:呆滞、麻木、毫无生气,两只眼珠也是凝固空洞,好像一个瞎子,又好像在梦游。
阿里穆当然没有瞎,不过在这一刻,他与瞎了也没两样。
毡帐沉寂安静,只有一个飘忽不定、似从漆黑深洞里发出的声音:“阿里穆,我是你最亲近的朋友,我的忠告,你一定要记住。这样,你的心才得安宁。”
“是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你,我愿一切照办。”阿里穆的声音,也是那样的空洞麻木,宛如梦游。
“很好,阿里穆,如果有人向你提起雷炮、雷火、天雷等等这一类字眼。你会很难受,恶心、反胃、虚脱,整个脑袋似乎要爆裂……就好像宿醉之后,清晨醒来第一感觉——你有过那样的感受么?”
“我……有过……”随着这个带着说不出的奇异声音的诱导,阿里穆的表情也变得难受起来。他张大嘴,额头直冒冷汗,两只眼珠凸出,颤抖的手用力按压胸口,不停干呕,嘴里嗬嗬有声,像离水的鱼,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放松、放松,慢慢呼吸……对,就是这样,就是这种感觉。只要你说到,甚至听到这些字眼,就会出现这样的感觉,你一定不会喜欢……”
“是、是的,我不喜欢……我、很、难、受……”
“还有,马鞍、马镫,这些东西你也不要去想,想太多,头会痛,很痛,痛到爆炸……”
“我不想,想了会头痛。”阿里穆抱着头,脸肌抽搐,显得十分痛苦。但令人惊悚的是,他嘴时吐出的话语,却与表情完全剥离,腔调没有半点起伏,毫无感**彩,仿佛梦游一般。
不用说,这正是张放在给阿里穆洗脑,或者说,是“种心蛊”。
当一个人处在被催眠状态,反复接受同一暗示与诱导,他在心里就会不断强化这种暗示。如果时间足够久,诱导足够强,将会在心理上形成一个“禁区”。任何触及这个禁区的语言或行动,都会引起强烈不适反应,严重的,甚至会出现过激行为。
就像在心里种下一枚蛊,平日饮食起居如常,而一旦出现任何有意无意的试探,都将会引发剧烈反弹。
当然,这种近乎于埋“定时炸弹”的诱导,不是等闲催眠师能玩得转的。大多数时候,他们顶多只能做到“埋一个小炮仗”,而且还常常是“哑炮”。而张放所做的,已近乎于巫术。当然,这种可怕的巫术,其实有着心理学基础,张放只是将其发挥到极致而已。
阿里穆是胡商,他终究还是要回到他的故乡,继续行商。他目睹了雷炮之利,炸药之威,他看到了马鞍之便,也看到了马镫之奇。他非常明白,这些新奇事物意味着什么。张放相信,如果不采取一定措施,一旦这个胡商离开他的视线,泄密在所难免。
马鞍与马镫,经过这次多国联合行军,早晚会泄露,但张放要把这种扩散方式与进度尽量降至最低——最起码要打完这一场。至于火药,对于一个精明的商人而言,谁也不敢确定他从中看出了什么。所以,不管他看到或猜到什么,张放都要将之从其脑海里抹去。
张放种“心蛊”,不仅局限于阿里穆一人,他身边的所有人,但凡能接触到火药原料的,都接受了他的“训诫”,而且不止一次。
张放并不怀疑他身边人的忠诚,但你不能把一切寄托在所谓的忠诚上,人心,是最不可测的,就算是心理大师也不敢说能测出这个。忠诚不是永远的,更不是绝对的。更何况,有的时候,并不是这个人忠诚与否的问题,而是他身边亲近的人的问题——否则这世上又怎会有“间谍”这种生物?
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而张放要在此之前,给他的手下筑起一道心墙,把一切不可控因素,尽数隔绝!
张放的声音继续响起:“阿里穆,记住我说的每一个字,把它刻入你的脑髓里。无论清醒、昏睡、吃食还是如厕,甚至在与你的妻妾欢好时,都不要忘记——忘记,就意味着痛苦。”
“是,我会牢记每一个字,无论清醒、昏睡、吃食、如厕还是与妻妾女奴欢好……”
又过了半晌,阿里穆躬身退出毡帐,除了神情有点恍惚,一切如常。
少顷,毡帐里传来一丝略带疲乏、厌倦的声音:“宗巴。”
“是,主人,宗巴来了……”
第一百零三章 【遭 遇】
(感谢大盟、小胖、心安否,第二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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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白色的圆日半隐于稀薄的云层间,风沙从荒凉的孤峰顶上吹过,一个骑士矗立巅峰,如雕塑般遥望地平线。
孤峰之下,是一条浅浅的河流,几个汉、胡军士正解鞍饮马。河岸边亦有几个军士或在调弓弦,或以磨石砺刃。一个背插两根旗羽,负羽标志为队率的军官正来回踱步,显得有些焦燥。
过得一会,军官停下脚步,扭头对一个正在调理箭羽的胡人道:“奚奴,你确定约定的时辰就在午时初刻?”
军官一扭头,面目宛然,正是交河壁甲屯丁队队率杜勋。
杜勋并末随老上司郭习走南道,而是做为支援力量,带领他的小队,归入都护府,隶属都护府三校之一的白虎校右曲丁屯第三队。眼下他正带领手下一什人马执行任务。
出温宿国后,北道大军已进入乌孙地界,需要与乌孙大昆弥取得联系,以获得过境许可及粮草支援。此时乌孙与大汉朝廷的关系是真正的甥舅关系,相当亲密。如果问大汉在西域最可靠、最倚重的盟友是谁,乌孙当之无愧。
如此强力盟友与臂助,陈汤当然不可能不借助。征召令早已发出,只是乌孙距离都护府太远,一直到西征大军过龟兹时,乌孙方面所派的联络人员才接上头。
乌孙方面派来的是一个译长,一个百长,以及三十余骑。当然,这只是一个联络小队,作用是互相沟通信息,当作驿卒用的。而真正的支援,等到了赤谷城才会有。
杜勋此次正是协同乌孙百长奚奴,前来迎接乌孙大昆弥派出的使者。这次来的是真正的贵族,他将带来大昆弥的最新令谕。
奚奴是个三十来岁的乌孙人,精瘦精瘦的,眼窝很深,眼珠是褐色,鹰钩鼻下是两撇八字胡。从级别上说,奚奴的百长相当于汉军的屯长,比杜勋高,不过作为属国,原则上是见官低一级,所以奚奴也只与杜勋同级,而且在联合行动时,更是屈居副手。
奚奴抬头看看日头,道:“快来了,我们乌孙人对时辰没有你们汉人那么精确。”
奚奴这点倒没说错,莫说乌孙人,包括匈奴在内的西域诸胡,对时间的概念非常模糊,经常使用的表达语是“一个白昼的马程”、“一箭之地”、“一只羊或一条羊腿”等等。
早在一甲子以前,乌孙王庭还是一座座毡包,并且随季节转场。直到大汉先后嫁入两位正宗公主,带来先进文化与理念,乌孙昆弥才正式筑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城廓之国。同时也引进了刻漏这样的计时工具,时辰概念,才出现在乌孙人的生活中。
不过,能用得起铜刻漏的毕竟还是少数,所以大多数乌孙人还是沿用古老的模糊计时。双方虽然约定在午时初刻碰头,但对乌孙人而言,“初刻”大概可以是正负一两刻之间。嗯,就算更久一些,也不足为奇。
杜勋在西域服役超过十年,自然知道胡人的时间观念,只得按捺心头不安,耐心等待。
就在这时,忽闻一声大喊:“来了!他们来了!”
所有人同时停下手里的活计,引颈西望。
但见远处的山坡蓦然出现十余骑影,先向这边打望一阵,似乎也发现了他们,旋即飞快冲下山坡,向他们奔来。
杜勋一打手势,汉、胡小队立即翻身上马,并列成排,弯弓拔刀,保持随时出击状态。虽然来者很有可能是约定的乌孙使者,但在西域这块被铁与血浸透的土地上,危险从来不预约,你永远无法确定,来的朋友还是敌人。
“是我们的使者……最前面的正是击胡君。”奚奴纵骑驰上矮丘,眯着一双细眼,手搭眉头,细看一阵后,大声通报。
杜勋轻吐一口气,还刀归鞘,伸手下按,示意士卒们收起兵刃。
就在此时,孤峰上的骑士蓦然大呼:“不对,有敌情!”
“什么?”杜勋讶然抬头,冲孤峰上担任警哨的骑士喝道,“来的是乌孙击胡君,奚奴已经证实了。”
“不止十余骑,后面……后面还有!”骑士面露惊惶之色,勒转战马,飞奔而下,边跑边大叫,“撤,快撤!”
“搞什么?”杜勋与他的小队骑士们莫名其妙。
“快跑——有——康居……人——”这远远传来的呼喊,不是孤峰骑哨所发,而是正飞驰而来的乌孙人示警。
随着乌孙人的呼叫,在他们的身后,那片山棱线,倏地冒出一排骑影。随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该死!”杜勋眼如铜铃,猛然勒转马首,高高举起马鞭,狠狠抽下,“快跑!回营地!”
一只苍鹰从天空掠过,好奇看着大地上这“奇怪”的一幕:二十余骑拚命打马狂奔,后方数百步外,密密麻麻,不下数百骑,狂追不止……
大约一刻时后,追逃双方越拉越近,由数百步拉近至百步。当逃骑翻过一道土梁子时,眼前出现一支首尾长达二里的辎重队。有堆得高高的粮草,还有大群牛羊。一眼看去,人马倒不少,但大多是征募的役夫,真正押送粮草的军队,不过几十人。
杜勋的脸色一下变了:“糟糕!”
奚奴勒停战马,看看下方的辎重,再回头看看烟尘滚滚的追骑,倒吸一口冷气:“杜队率,怎么办?”
杜勋脸色变幻,猛一咬牙:“击胡侯率队先走,康居人看到辎重,必定顾不上你们。就算要追,也势必分兵,如此你们就有机会逃走。”
击胡侯气喘吁吁望着杜勋:“那你们呢?”
“我是大汉军士,决无坐视我军粮草被抢之理。”杜勋拔出环首刀,面色肃然,“交河壁甲屯丁队第三什听令。”
“喏!”
“引开追兵,确保乌孙击胡侯安全;保护辎重,固守待援。”
“喏!”
杜勋望向奚奴,后者苦笑:“出发时译长有交待,一切唯杜队率之令是从。奚奴,会留下来。”
杜勋哈哈一笑:“好汉子,你放心,我军大营不远,只要击胡侯一到,援军立刻出动。”旋即向击胡侯拱拱手,“告辞,祝顺利。”
十余骑如风冲下山梁,迎向辎重队,在辎重兵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吼声如雷:“敌袭——备战——”
第一百零四章 【包 围】
(感谢大盟、小胖、破沧桑、随风飘飞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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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白虎校右曲丁屯第三队率杜勋,奉命迎候乌孙使者……呼呼,那边就是乌孙使者,我们身后有好几百骑康居追兵……”
杜勋话没说完,辎重队顿时大乱。不仅仅是因为他带来的可怕信息,更重要的是,那轰隆的蹄声已清晰可闻……
“谁是辎重队指挥?”杜勋的吼声,几乎淹没在纷乱的杂音中。
一个汉军骑士催骑奔来:“是我,都护府扬威校左曲乙屯第七队队率高震。”
“高队率,指挥你的人,围车阵,我率一什人马为你们掠阵。”
“好。”高震也是老军伍,干脆果断,从鞍后搞下一袋马料,扔给杜勋。他身后的军士也纷纷摘下马料袋。
杜勋与他的属下扬手接过马料袋,催动疲惫而浑身湿漉的战马,向北边百步之外一处高坡驰去。
此时辎重队已乱成一团,许多牧人赶着牛羊夺路而逃,一时半会没法把粮车合拢围成一个车阵。
杜勋本已策骑奔上山坡,眼见这般情形,立即打马奔来,边驰边喊:“大伙不要慌,大营距此不足五十里,只要我们坚持一个……不,半个时辰,援军就会到来。如果你们现在脱离队伍独自逃走,康居人会很快追上你们,把你们杀死,夺走你们的牛马、财物……”
杜勋的话,终于令大伙渐渐安静下来,也能听得进指挥了。
山梁上出现第一个骑影、第二个、第三个……当越来越多康居骑兵出现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幕:广阔的草原上,一辆辆大小不一的粮车围成一个并不规整的弧形,而这弧形的两翼还在慢慢变长、变弯、变圆……
粮车外围,放置着一排简易拒马,粮车之内,则挤满了一两百人及同等数量的马匹与峰驼。而更多的牛羊驼马,则因车阵无法容纳,不得不弃之于周边山坡原野间。
康居骑兵越聚越多,除了一队约五十骑衔尾急追乌孙击胡君而去,绝大多数人马都停了下来,虎视眈眈盯住下方辎重。
随着一声长长的号角响起,山梁顶的康居骑兵突然分开一个缺口,一队骑士簇拥着一杆绣着奇怪图案的旄旗印入所有人眼中。
“天呐!是‘断腕者’伊奴毒,这下我们死定了!”
“不,不会死,只是会断手……”
“混蛋!这个时候你还敢开玩笑,祁连神一定会惩罚你!”
这杆奇怪图案旄旗一出,立刻令稍稍平稳的辎重队伍再陷慌乱。
小山坡上,杜勋与他的一什军士正松解马鞍,再从马料袋里掏出混合着麦麸的黑豆,喂食战马,蓄养马力。
望着山梁上那似是黑乎乎爪印的奇怪旄旗,杜勋惑然问奚奴:“那是什么旗?为何运送辎重的牧人见到如此恐慌?”
奚奴直勾勾盯着那旄旗,脸肌微微抽搐:“‘断腕者’伊奴毒。”
“断腕?”杜勋与军士们一齐瞪大眼睛,“那旄旗上的黑乎乎的图案就是手腕?”
“是。准确的说,那是一只熊掌。伊奴毒曾只身杀过一只黑熊,所以他用了这个图案,向人宣扬他的武力。”
杜勋扯了扯大胡子,嘿了一声:“老子只杀过野猪,熊没杀过,也不知道哪个更厉害……他在康居任何职?”
“他是康居左都尉,是个刽子手。”奚奴握弓把的手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嘴唇微抖,“他最大的嗜好,就是将战俘和奴隶的手掌切下来,看着他们痛苦嚎叫着死去或残废……”
杜勋同情地望着他:“一定有不少乌孙人被他砍了手吧。”
“是的,我侄子就是其中一个。”
杜勋与军士们俱无言。
此时,山梁顶上,熊掌旄旗之下,一个骑着黑色战马,披着褐色斗篷,内罩皮甲,下巴留着短髭,眼神阴鸷的将领,正冷冷盯住辎重队。这人长着一副令人一见难忘的脸,不是因为太俊或太丑,而是因为他的左脸有三道从眼角沿伸到耳根的明显疤痕,触目惊心。
“我想你们大多数人都认出了我,我就是伊奴毒。”这人的声音尖细,像高音的破音一样难听,“断腕者,伊奴毒。”
人群轰然,更加混乱。
“你们有两个选择:要么自己砍下手腕,要么我来帮你们砍。”伊奴毒拔出弯刀,淡淡的日头映照着刀锋,隐见血色。
听到这饱含杀机的威胁喊话,杜勋不惊反喜:“这家伙以为吃定我们,但他犯了个错,这是逼着大伙跟他干。”
果然,听到这样的狠话,慌乱的人群反而渐渐安静,高震的嘶吼响彻车阵:“你们都听到了,不反抗的结果就是死,最起码会残废。反击,才有活路。撑住半个时辰,康居人就会像狗一样逃走!”
“吼吼吼!”
草原牧民没几个是善茬,被康居人一逼,也都冒了火,纷纷拔刀摘弓。
杜勋咧嘴笑了:“这个老高倒也有两下。好,入阵。”
车阵终于完成,杜勋也要在赶在康居人行动前入阵,与高震合兵一处。从战法上说,车阵外侧有一支骑兵,可互为犄角,牵制敌人,令围攻之敌无法放开手脚进攻。不过这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这支骑兵的数量要有一定规模,起码不能少到让敌人一口就吞下。
杜勋一什人马太少,很难牵制康居人,相反很容易被康居人分割,分而歼之。所以,他们必须合兵。
几乎同时,康居人也动了。他们分出一半人马,将原野上四散的牛羊马群聚拢。然后再分出百骑,驱赶着成百上千牲口,以及汉军来不及收拢的粮车,向北而去。
康居人大约有四、五百骑,当他们分兵捕牛羊时,包围车阵的人马数量其实与被围的汉军辎重队人数差不多了,但杜勋与高震都没敢趁虚突击。原因很简单,对方是兵甲齐备的战士,而他们这边大半是普通牧民役夫,不少人用的还是骨矢、尺刀,无论是武器还是战斗意识都远远不及。固守待援还勉强可战,硬要出击,恐怕刚冲出车阵,还没与敌人交手,自家人马就全散掉了。
康居人也正希望他们这么干,故意分兵诱之。不过杜勋、高震都是老军伍,与胡人打交道多矣,自然不会轻易中招。
遍布山野的牛羊已被清空,原野上只剩下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围城”,以及其中惶惶不安的人群。
直到这时,那个破音再度响起:“我们刚从赤谷城过来,抢了很多的牛羊,还有奴隶,乌孙人为他们不听大单于的号令付出了代价。现在轮到你们了,刚才我收到了你们‘贡献’的牛羊,就差奴隶了。给我一百奴隶,还有一百辆粮车,我就离开。否则,我会在你们所谓的援兵到来之前,抢走所有粮秣,再杀光你们!”
车阵里响起杜勋粗豪的声音:“伊奴毒,有种你过来,我们按草原规矩决斗。角力、射箭、骑战,随你选。你赢了,都给你;我赢了,你滚蛋。如何?敢是不敢?”
伊奴毒呲牙一笑,露出暗红的牙肉,弯刀向前一指:“杀!”
第一百零五章 【激 战】
(感谢大盟、小胖、紫曦墨兮、宣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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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隆,蹄声如雷,近百康居骑兵催动战马,拔刀擎弓,逼近车阵。而左右两边亦有数十敌骑慢慢接近,既是牵制汉军车阵,也可寻机突入。
面对三面威胁,高震能做的只有自己率队挡正面,杜勋率一什人马及一队役夫挡左翼,奚奴领一队牧民守右翼。
迎面而来的近百骑已距离车阵不足百步,这时已经可清晰看到这些康居骑士的样貌及装束:他们的身材矮而粗壮,头大而圆,除了头顶上留着一束头发外,其余部分都剃光。多数骑士的五官被浓密的胡须遮掩,不少人长长的耳垂上穿着孔,佩戴着一只铜铁耳环。他们身穿长齐小腿的、两边开叉的宽松长袍,有些人有甲,有些无甲,腰上系有腰带,而弓箭袋与箭筒就系在腰带上。
每一个康居人战马鞍边都悬挂着弯刀、石殳、长矛等近战兵器,这些兵器色泽青灰、血迹斑斑。很明显,都是饮过血,切过肉的家伙。换而言之,这些康居骑兵,都是上过沙场的战士。
康居骑兵奔驰到百步时便放缓冲势,徐徐而进,口里发出各种怪声,配合着手里呼呼旋转的刀矛,的确给人相当的压力。逼近至六十步时,康居人纷纷下马,开始张弓搭箭。在没有马镫的时代,骑兵很难骑着战马稳定放箭,为了获得较好的精准度,只能下马步射。
高震从一辆堆满粮草的车后探出身子,举手示意:“弩手准备。”
汉军对付胡人的一大利器就是弩。若有足够的弩手,配合车阵,甚至能够反压制胡人。不过很可惜,这是一支辎重队,弩手是有,但少得可怜,只有三个。高震这一队人马足有三十多骑,按汉军军阵弓弩比例,不会这么少,但仔细看看他这三十余骑的装束,就知道不少了——这队人马里只有十个左右的汉军士卒,其余全是胡兵。
三个弩手用的都是三石擘张弩,这是一种可以在马背上使用臂力张弦射击的弩,比较灵活,但有效射程不算远,与胡弓差不多,但胜在精准。
三个弩手俱以半跪姿势对准六十步外的康居人。高震手臂一落,绷绷绷连声,三矢一闪而没,六十步外两个康居人仰面跌倒,一人狂叫丢弓捂臂。
几乎同时,康居人的箭雨也倾泻而下。
“快躲!”高震高呼着与三个弩手紧贴车壁,箭矢从头顶呼啸而过,插得车顶噗噗乱响,草屑纷飞。由于这一波箭雨射程仅及车阵边缘,并未对车阵中央的人畜造成什么损伤。
而辎重队的守卫们在躲过这一波箭雨后,也纷纷从车后探出身子,举弓还击。
康居人拉来战马,借马身掩护,躲避箭矢;辎重队守卫则以粮车为掩体,不时予以还击。双方你来我往,箭矢交错,满天乱飞,嗤嗤尖啸令人头皮发麻,间或传来一两声惨叫。
游牧之战,任何时候的开场白都是先用箭矢打招呼,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就很简单粗暴地展现了这一点。
当正面攻防陷入胶着时,在两翼游弋的康居骑兵突然纵骑急驰,向车阵两翼扑来。
以弓箭正面压制,以突骑两翼扑击,这就是康居人的战术。
“操家伙,咱们的活来啦!”
杜勋暴吼一声,抬起手里强弩板下悬刀,与他的小队军士一齐射出一蓬箭矢,然后飞快扔下弩弓,拔出环首刀。他们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但执刃的双手与眼神同样坚定——纵然敌众我寡又如何?他们是大汉军士,连不可一世的匈奴都打垮了,康居算得了什么。
箭矢如蓬,射杀数人,而那跌滚于黄尘的血影与战马的悲鸣,丝毫不能阻止康居人的冲刺。不过几个呼吸,康居人就冲近车阵。
一个骑术精湛的康居骑兵借着马速猛地提缰,战马一声长嘶,从两辆粮车之间的车辕衔接处纵跃而过,跳入车阵。
“杀!”
刀光一闪,鲜血四溅,一条马蹄飞出。
康居骑兵闷哼着摔下马背,未及挣扎爬起,眼前一暗——噗!一刀从上而下,贯胸透背,生生将他钉死在地。
“老子开张了。”杜勋抹去满脸血珠,露出森森白牙,猛力拔出环首刀,双手高举过头,“下一个!”呼地双手抡掷长刀。
环首刀打着旋子,发出令人发毛的呼噜噜响声……噗地一下,深深透入一个刚刚跳上粮车的康居人腹部。
其余康居人像疯了一样,或连人带马,或从马背跃起,扑入车阵。
杜勋与属下军士拼命阻截,但面对数倍之敌,以及临时组织的役夫不给力,仍然无法阻止康居人的突入,陷入苦战之中。
另一边的奚奴更不好过,杜勋好歹还有一什军士,他却只有光身一人。虽然配给他三十余牧民,但青壮却没几个。想也是知道,青壮早就被征召随军了,似这般赶车牧羊的,多半都上了年纪。更糟的是,很多人手里连把像样的刀具都没有……
当康居人哇哇怪叫着跃上粮车,如草原狼一样扑下时,牧民们惊骇得步步后退。几个退得慢的被扑倒在地,乱刃戳下,鲜血滋滋标射。
“哈!”被喷了一脸血的康居人抬起头,面目狰狞扭曲,倏地张大嘴,血红的舌头、满嘴发黄的尖牙,仿佛即将变身的狼人。
当!一个牧民手里木叉坠地,惊呼一声,扭头就跑。这一举动立刻像瘟疫一样传染,其余牧民无不扭头而逃。
咻——嗷!
身后的惨叫声令奔逃的牧民骇然回首,但见那狼一样的康居人双手扼喉惨叫倒下。
奚奴的箭。
奚奴以弓梢指着逃跑的牧民,声色俱厉:“这个车阵是你们最后的堡垒,你们还能逃到哪去?在这里拼命,还有机会等来救兵,逃出车阵,就等着‘断腕者’收集你们的手腕吧!”
奚奴说罢猛然扭身,闪过一柄滴血的短刃,顺手抽出一支箭,狠狠刺入举刃杀来的康居人左眼,未等嚎叫出口,一脚将之踹倒,从其眼窝拔出的血箭搭在弓上,引弦射出,再射翻一人。
“哈——”一口气干翻三个康居人的奚奴仿佛也杀出狼性,双臂箕张,仰天喷出一口气。
苍穹如漩,滚滚乌云之下,杀戮正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