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狙击昭君(五)】
“少子来了。来,看看这幅字如何?”刘骜放下兔毫,招呼刚进门的张放过来。
张放扫了一眼:“字不错,不过纸更好。”
“哈哈哈!”刘骜笑指张放,“少子,你可真是一点都不谦虚啊……不过,你的纱罗纸当真不错,现在我不担心写错字了。”
虽然贵为太子,有用不完的帛书,但帛书的成本实在太昂贵,用来写奏疏倒没什么,可用来练字,一旦写错,一卷帛书就得废掉。浪费得多了,多少有些心疼。现在好了,有了纸书,随便写,没事。
“我已经向太后、父皇建议,诸宫及寺署可用纸代替简牍,父皇已下令让将作大匠及少府令一同考察是否可行。看,我可为你拉了一笔大生意啊。”
张放拱手道:“多谢殿下,为表谢意,我再让人送一车纸过来。”
刘骜又是大笑:“我说少子,你今日不会是为了专门给我送纸的吧?”
“不是,是送人。”
“送人,送谁?”
“我!”
“啊?!”刘骜张嘴,半天反应不过来。
“我要你把我送进长乐宫,不管用什么方法,就在明日。”
咝!刘骜倒抽一口凉气,盯住张放:“少子啊少子,你知不知道,这话若入他人之耳,会是什么结果。”
张放淡淡望着他:“你会说么?”
刘骜立即闭上嘴,室内一下沉寂下来。良久,刘骜方道:“你是为了明日点选定名?”
“对。”
“你不是已经抽掉名录了么?”
“是抽掉了,但被傅昭仪坏了事,她让孙朴重新补录一份,王嫱之名,还在册上。”
“就算在册上,也未必会中选啊,候选宫人有好几十人哩。”
“她若去了,一定会中选——傅昭仪一定会让她中选。”张放没机会当面催眠傅昭仪,以探查实情,但稍加分析都不难知晓,傅昭仪整这一出,绝对不是闲着没事闹着玩,她一定有目的,而且十有八、九就是此事!
刘骜皱眉道:“此女究竟与你有何渊源?竟能令你甘冒奇险。”刘骜没问是否绝色,因为他知道,自从张放返回长安后,已经完全脱胎换骨,再不是当年那个为女色而犯浑的小子了。张放如此执着阻止这叫王嫱的宫人入选,必有原因,无关风月。
张放悠然说了一句刘骜完全听不懂的话:“如果我不这么做,后世男同胞会唾骂我几百上千年。”
刘骜摊摊手:“我倒是想帮你,但是绝不能私带你进去,这太冒险了,一旦被有司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张放想了想,确实,这样风险很大,遂道:“那我光明正大进行不行?我可以说是探望皇太后。”
当今皇太后并无子女,但包括刘骜、张放在内的宗室亲族,都是她的孙子辈,进宫探望,合情合理。
刘骜不假思索摇头:“平日可以,但明日不行。点选之事,关乎国体,父皇料定必有宗室亲族想看热闹,为防意外,已下令任何人都不得于明日进入长乐宫。就算是我、济阳王、信都王三人,也不得靠近前殿。”
太子三兄弟本就住在长乐宫,自然没法禁止,只能禁足。
元帝这样做无可厚非,因为这本就是帝王后……宫家事,岂能让外臣参和进来?
张放坐于案前,十指合拢,顶住下巴,眉心紧锁:“连殿下都没办法,看来这事果然棘手。”
刘骜苦笑无语。
看来太子也没法子了,张放起身。
刘骜看他一脸平静,丝毫没有沮丧之色,不由奇道:“你还有办法?”
“我去找于季子……”
刘骜切了一声:“我都不行,你觉得于季子能行?”
“于季子当然不行,但他有个阿母。”
刘骜哦了一声,明白了。张放这是去找于恬,让他说动其母——馆陶大长公主若是要参与此事,倒是在情理之中。
“你想让姑母如何帮你?”刘骜问道,“总不会让她夹带你进宫吧?”
张放摇头:“休说姨母不会同意,就算同意,我也不能陷姨母于不义。我会请求她老人家尽可能转移陛下注意力,以消除傅氏影响。不过,这样也很难……”
张放没说难在哪里,但刘骜却是明白,先不说大长公主能不能遏制傅昭仪,单是说服其帮忙,都很不容易——帮外甥偷香宫女,这种事,有几个做姨母的会干?
眼见气氛有些沉重,张放随口说笑:“若是有地道进宫就好了。哈!”
张放真的是随口说笑的,皇宫地道什么的,在后世古装剧或小说里是常见的梗,开个玩笑活跃气氛。
但听到张放的话,刘骜的眼睛却亮了,猛地以拳击掌,兴奋道:“地道!有啊!就通往长信宫。”
不是吧?真的这么狗血?
“这地道我们少时曾走过啊,孟长、季子当时都一起,你难道忘了?”刘骜兴奋中带着一丝缅怀。
张放是真的“忘了”有这回事。柳暗花明,事有转机,他却没有刘骜那样兴奋,眼底透着浓浓的困惑——皇宫秘道,这种小说家想像的东西,难道真的存在?
事实是,这秘道真的存在。
二十一世纪,考古汉长安城遗址时,曾在长乐宫、未央宫椒房殿、桂宫等后……宫(这个词是禁词,我前几天才发现,只好用省略号隔开)禁地,挖掘出多条秘道。史学界众说纷芸,有说是后妃偷情用的,有说是皇室紧急逃生通道……最后,经过反复考证,学界统一认识,认定这些秘道的作用是——
“这是历代宫中后、妃秘召外戚,秘奏及应对各种危局的秘道。”刘骜解释边为张放“回忆”道,“当年我们几人年尚幼,在长信宫玩耍时,无意间发现秘道口,好奇之下一起钻地道。后来于季子害怕,半途折返,我们三人则一直走到地道出口,就在长信宫后的夹墙复道……”
刘骜言之凿凿,张放也只能点头:“嗯,我记起来了,是有这事。”
“后来因于季子神色惊惶,被内侍发现,带到皇祖母处,皇祖母这才派人在出口堵住我们。当时你们只是被训斥一顿就放回府了,但我与孟长却被留下。皇祖母把秘道的用途告之于我等……”
原来如此!西汉建国百余年,后……宫波诡云谲,出了多位强势太后,以后……宫暗控朝局,演绎了无数刀光剑影。这些秘道,就是一个缩影。
啪!这回以拳击掌的是张放,两眼放光:“好,就走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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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狙击昭君(六)】
秘道入口就在长乐宫西南的夹墙复道某段。这个地方,张放可以凭侍中的身份,在太子引领下进来,而长信宫就在秘道入口正北不足百步。但是,找到入口并不表示就能进秘道。长信宫是太后休憩之地,如果什么人都能随便进去,太后还敢安心住这?
这条秘道,只能从里面开启,外面是进不去的。所以,张放想进去,还得找个内应。
刘骜原本给张放找的内应,来头吓人——皇后。
但张放立即否决了这个荒唐的建议,开玩笑!让皇后放进去,那跟告诉皇帝也没差。更重要的是,张放可不想让王皇后抓住自己这个把柄,搞不好将来成为王氏诸侯要挟自己的把柄。
最后还是刘骜找来明日参加评选的名单,发现一个最佳人选:阳阿公主。
阳阿公主,是刘骜的小姑,张放的小姨。这位公主,与大长公主不一样,率性直爽,作风大胆。她看得顺眼的人,什么忙都肯帮,看不顺眼的,管你是谁都不鸟。这一点,从当年张放惹出的祸事,阳阿公主当接盘侠接手两个烫手山芋之事就能看出来。
当年敬武公主把那两个惹祸的女娃送到阳阿公主处,阳阿公主毫不在意收了,强势如石显,也不敢向她要人。石大公子石荣,长安有几个人敢不买他的面子,但就是没法从阳阿公主处弄出那俩姐妹来——原因无他,阳阿公主看他不顺眼,鸟都不鸟他。
张放在其母出殡时,见过这位小姨,感观很好,于是与刘骜一同前往说项。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说不定还要被训斥一顿。没想到阳阿公主一听,兴致比他们还大,前后不到半刻钟,就一口应承。
按照计划,阳阿公主进宫之后,会以子侄有急事相商,不便走正门,向太后借用长信宫会见。然后派侍婢开启秘道闸门,引领张放进入。这样一来,事前报备,事后也好解释。当然,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太后予以方便的基础上。而这位王太后,算是西汉两百年间,最好说话、性格最和善的一位了。
一切准备就绪,翌日辰时末,张放准时出现在长乐宫夹墙复道秘道前。秘道门看上去与周围夹墙没什么区别,如果不知内情,根本想不到内有乾坤。
张放按刘骜提示,找到离地五尺、大约与胸平高一处很不显眼的凹痕,伸出大拇指用力一按,感觉有什么东西往后缩了一下。放开手再看时,一切如常,什么都没看出来。
按刘骜所说,按下这个机关,门后铃铛就会响起,在后面等候的侍女,就会开启秘道门。
张放等了好一会,没见动静,扭头问刘骜:“会不会早了点?”
刘骜摇头:“姑母遣人来报,已经准备好了。再说,父皇也已退朝,御辇已至长乐宫外,再晚只怕……”话没说完,吱呀一响,看上去完整无瑕的一面墙,居然翻转九十度,露出可容一人直入的门洞来。
秘道幽暗深长,只有近前一点亮光,光亮源自门边一盏宫灯,宫灯提在一侍女手上。光影模糊,隐约可见是一个眉目如画,十一二岁的小侍女。
小侍女轻声问:“可是富平君侯?”声音很脆很好听。
张放点点头,双手抓住衣襟左右一分,脱下外罩,露出一身劲装——钻地道还穿宽袍大袖,脑袋被驴踢了才会那样干。
张放将袍子一甩,刘骜伸手接过——堂堂太子,居然充当小厮,若让王皇后看到,怕是要吐血。不过刘骜却浑不在意,这里就他们二人,又没有随从。再说了,给表弟拎件衣服,也没什么。
刘骜的性子确实随和,否则日后也不会说出那句令人惊掉下巴的话来:“我乃富平侯家奴是也。”
刘骜不拿自己当太子,张放更不会矫情,朋友就是拿来用的。
“头前带路。”张放说着步下阶梯。
那侍女正呆呆地看着他,闻言一震,忙道:“是。”伸手往墙壁某个地方用力一推,石门一转,悄然关闭。
秘道外面,刘骜刚说了半句:“少子行事要小心,切莫露了行藏,连累少姑……”张放与那侍女已消失,面前只有一堵空墙。
刘骜噎住,下半句再说不出来,低头看看搁在臂弯的衣袍,摇摇头:“少子这家伙,越发古怪了……王嫱?有机会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模样。”
石门一关,眼前顿暗,唯有侍女手里的宫灯,发出幽幽黄光。
张放先不急着走,而是闭闭眼,让眼睛适应黑暗,然后慢慢睁开。他的眼力异于常人,但有一点光亮,就能看得既远且清晰。当然,这个远与清晰是相较而言,比常人强,但强得有限。
执灯侍女在前面带路,有几次想回头说话,但终是不敢。而张放则把心思全放在这长长的涌道上。
这条甬道高度只有两米左右,一米七几的张放挺直身体的话,有一种随时会碰头的沉闷压迫感。脚下踩的是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很干净,人行其上,纵是放轻脚步,仍有空空回声。两壁是压得很实的夯土墙,不少地方长满青苔,这一切都显示这秘道有一定年头了。不过空气还好,没有明显异味或发闷感觉,相反还有一股淡淡凉风拂面,显然秘道必有良好通风设施。
甬道宽度只容两人并行,人在这种窄小的地方走得久了,必会产生一种压抑而恐惧的情绪。张放通过良好的自我调整,可以化解这种不良情绪。奇怪的是,那小侍女居然也能保持镇静,这就难得了。
张放随口道:“你叫什么?”他一开口,声音嗡嗡直响,倒把小侍女吓了一跳。
张放抱歉一笑:“要不,我来拿宫灯吧。”
小侍女羞涩摇头:“婢子岂敢劳君侯大驾,要是被公主看到,会受罚的。”
张放一想也对,收回手,道:“你还没说叫什么名。”
“婢子名唤宜主。”小侍女说出名字时,有些紧张地回头望了一眼。
幽光之下,张放没怎么注意到小侍女的紧张,点点头道:“宜主,名儿不错啊。对了,你胆量不差嘛。”
小侍女宜主眼底一阵失望,咬着嘴唇道:“谢君侯夸奖。公主先后让三批侍女下地道试行,只有婢子能走全程,故此让婢子在此守候君侯。”
“原来如此,小小年纪,胆量不错。”
听到张放夸赞,宜主双眼眯成月牙,咬唇再咬唇,犹豫再犹豫,终于壮着胆子开口:“不知君侯是否还记得……”
“前面有阶梯,到出口了。”眼力过人的张放向前一指,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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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狙击昭君(七)】
沿着石阶而上,迎接张放的,是一张成熟女性的如花笑靥。
阳阿公主!
张放步出洞口,长揖到地:“多谢姨母相助。”
一身彩衣的阳阿公主掩口而笑:“都叫姨母了,焉能不助?”
张放笑了:“还是姨母疼我,改日定要到府上请安。”
阳阿公主妙目流转,吃吃笑道:“请安是必须的,但不能一个人来哦。”
张放一怔,刚想说“我不是一个人来还能带谁来?”旋即醒悟阳阿公主说的是谁,不仅苦笑:“姨母说笑了,我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带她来啊。”
阳阿公主很大牌地一挥手:“放心,姨母好人做到底,我去跟皇兄分说。皇兄那身体,也禁不起折腾了,既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别耽误人家如花年华了。”
张放鞠躬道:“姨母好意,外甥心领。只是眼下宫中之局,表面波澜不惊,底下暗流涌动,此事可小可大,最怕被人借题发挥,还是不要惊动陛下的好。”
阳阿公主颇感意外,差点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外甥,含笑点头:“少子袭爵之后,果然长大了。”旋又轻笑,“姨母这不是为你可惜么,如此着紧卖力,却未能携美而归……”
张放朗笑:“姨母美意,外甥明白,此事已有安排。”
阳阿公主以袖掩口:“好,姨母便拭目以待。”
张放虽表现从容不迫,但出身皇室的阳阿公主眼力何老辣,焉能看不出这外甥内心的急切。当下笑道:“好了,我也不磨人了。你要找的人,就在后面的长秋殿。眼下想必在更衣换装,再有一时半刻,就要前往前殿面君。你只有很短的时间来说服她,有信心么?”
张放振袖悠然道:“只要我想,从来没有说服不了的人。”
半刻时后,阳阿公主带着激赏的目光,望着这个英俊的外甥潇洒远去的背影,回首轻笑道:“他没说要带你走么?”
宜主垂首,幽幽道:“君侯,他、他没认出我……”
……
长秋殿就在长信宫正北,两殿处于同一条轴心线上。从长信宫正殿出来,直向前行不过百米,就是长秋殿。这里是太后、妃嫔们自娱怡情之地,也是从正门进入太后居所长信宫的必经之地。
由于今日皇帝、皇后驾临长乐宫,卫尉将整个宫殿警戒等级提到最高,诸门把守森严。若是张放走正门,绝对没有半点机会。
皇宫警戒的特点就是外紧内松,这毕竟是皇宫,又是和平时期,不可能有事没事搞得如临大敌。人在宫外,那是使尽浑身解数都进不来,但人在宫中,却完全可闲庭信步。
张放穿着一件内宦的衣服,又没长胡子,咋一看,还真像个小宦——当然,他还做了点化妆,弄丑些,否则这样英俊的宦官也太扎眼了。阳阿公主的化妆术有点挫,如果张放满长乐宫乱转,人多眼杂,这拙劣的妆容终究会泄了他的底,但只是沿着游廓走百米,都没碰到几个人,自然不虞露馅。
长秋殿檐下,有四个内宦守着门口,张放一出现,四人一齐望来。张放立定,朝四人中为首那个内宦招招手。
那内宦可是有品秩的黄门署长,见状莫名其妙之余,也有点恼怒,因为这个突然冒出的内宦服饰等级很低,估计是个新人,居然敢大大咧咧招手让自己过来,真不知死字怎么写……
其余三人眼见头头压着怒火走过去,互相偷笑,准备看好戏。但见头头走近后,似乎与那小宦低声说了几句,然后转身,面无表情走回来,一言不发,领着那小宦直接进入大殿。
三个内宦吃惊得张开嘴,想要阻止,却见那小宦一眼扫来,三人浑身打了个激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二人身影消失于殿内。
过了一会,头头一个人走出来,一脸迷茫,站定在殿檐下发呆。那三个内宦原想问问小宦的情况,见头头始终不发一言。三人也不敢再多问,宫中的生存法则就是多看少问,好奇心与生存率呈反比。
长秋殿内很安静,只有西侧殿一排长长的厢房里不时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那里就是入选的宫人梳妆打扮,等候传召的所在。
张放负手来回踱步,并未贸然闯入。入选的宫人达三十余人之多,他不可能一一掀帘询问,这样不但费时间,更会留下手尾,给自己与昭君惹来麻烦。他需要一个方法来直接锁定目标,时间不等人,皇帝的宣召随时会到。
张放踱到第三轮时,脚步一顿,有了!
“诸位宫人听真,太常卜卦,今日凡庚酉月辛辰时生人者,与傅昭仪相冲,当另行安排。尔等当中,有此时辰生人的么?”
张放这一嗓子,令西侧殿为之一静,过了好一会,才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宫使王嫱,是庚酉月辛辰时生人。”
张放笑了,这法子,果然好使。
吱呀!张放推开门扇,闪身而入。房屋布置得很素雅,大到床榻,小到笔洗,都很精致,也很花心思。这里本是宫中乐舞姬的临时歇息处,装饰自然不能马虎。
妆台之前,一个高挑优雅的背影,静静跪坐,一头长长的乌发拽地,藕色的曲裾深衣,宽广的大袖与裙裾熨贴铺展于光滑地面,宛若丹青高手泼墨而就的一朵盛开白莲。
听到开门之声,少女显然有些意外,微愠道:“何故入室?不怕黄门署长看到治罪么?”
身后脚步慢慢走近,停下,耳边传来一个低沉而略带磁性的声音:“你就是自荐和亲的王嫱?”
少女大奇,这声音,可不像寻常内宦。那些内宦的声音,听上去令人起鸡皮疙瘩,而这声音听在耳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妆台上是一面磨得非常光亮的铜镜,从铜镜的倒影里,只看到来人****以下部分,确实是寻常小宦的打扮。但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总之那种感觉相当奇怪。
少女强抑着回首的冲动,尽量使呼吸平静:“我就是。”
身后之人似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沉默一会,道:“很抱歉,你的塞上之梦破灭了,我不能让你去。”
这话太惊人了!
少女终于按捺不住,刷地扭头、转身:“你是何人……啊,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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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狙击昭君(终)】
“咦!是你!”
张放心理素质那么好的一个人,骤见王嫱真面目时,也不禁失声惊呼——她居然是当日元帝寿诞之时,在沧池遇到的那个如模特般的良使!
原来她就是昭君!
这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如此出色的女子,的确只能是昭君。难怪之前自己有一种“重要的东西离自己远去”的奇怪羁绊感,原来真是熟人啊。
王嫱已经吃惊得说不出话了,这是怎么回事?记得他好像是侍中来着,怎么又穿这身内侍服了?
张放虽然粗略的化了妆,但王嫱对他的印象太深了,猛然一见时吓一跳,但细看之下,一眼就认出真身。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张放的意外已被高兴替代,好么,既然是熟人,那就好说话了。他之前已做好了箍人捂嘴的准备,现在用不着了。
王嫱骤见他虽然吃惊,却没有半点要叫喊的意思,眼里闪动的,更多是惊奇,还有一丝惊喜,心头狂跳——难道当初于沧池之畔,向祈天灯所许的心愿,当真灵验了?!
“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张放缓缓俯下身,紧紧吸住王嫱美目,“我是为你而来的。”
王嫱长那么大,何时听过这样的话,一下以袖堵嘴,生生将惊呼堵回,一阵阵发晕。
“我请求你,不要参加点选、不要出现在君王之前、更不要出塞。”张放没有放大招,他不希望用这种手段控制王嫱。这件事,一定要她心甘情愿放弃,并且配合自己。否则纵使控制得了一时,自己走后怎办?
“你……你是谁?”可怜的王嫱,直到这时,意识才回到身体,问出第一句话。
“富平侯,张放。”
王嫱刚挪开袖子,赶紧又堵住嘴,以免叫出声。
“能答应我么?”
“为……为什么?”
说话间,一阵玉磬声传来,两人猛然一震,同时抬头,目光投向门外。
这是宣召点选之声。
四目相对,厢房里一派安静。
屋外已传来阵阵低语及细碎脚步声,有的从门前经过,有的渐行渐远。
屋里的两人,保持着一个俯视,一个仰首,近在咫尺,呼吸相闻,看似暧昧,实则身体格定的姿势。
王嫱始终没动,张放眼里有了笑意。就在这时,门扇传来笃笃两声:“阿姊,好了没?”
张放神情一紧,王嫱立即低声道:“是月荷,你见过的。”
张放点点头,他记忆过人,听出的确是那个叫月荷的小宫女的声音。蓦然感觉王嫱一动,张放立即伸手握住她左臂,摇摇头。
知道张放的身份,王嫱不敢挣扎,声如蚊蚋:“我们约好的,要一起走,她不相信我会先离开。”
张放仍然摇头,没有出声,也不放手。
王嫱咬着嘴唇,有些气恼,但当她抬头想再次请求时,看到眼前少年眼里一片坦然,并无她想像中的私欲,不知为何,竟开不了口。
叩门之声甚急,但得不到回应之下,似乎又有宫人在呼叫,门外的月荷喃喃自语:“难道真的另有安排了?”声音渐远去,终于离开。
两人同时轻呼出口气,气息喷到彼此脸上。王嫱慌忙垂首躲开,旋即仰首道:“人数不齐,内侍很快就会来查,我躲不过去的。”
张放轻轻放手,直起身,以免给她造成太大压力,淡淡道:“找个借口,不跟他们玩。”
王嫱差点没气乐:“这是欺君之罪啊!一时半会,叫我找什么能说得过去的借口?”
“想不到么?我给你一个。”
“什么?”
“你就说月信来了,不敢面君。”
啊!王嫱以袖掩面,根本不敢看这个人——这什么人呐这是?!
但静下来一想,还别说,这借口,当真是绝了。但更绝的还在后头,张放塞给她一件事物。
王嫱懵懵懂懂打开一看,差点没扔掉——居然是一件“妇女用品”,还是沾了血的!
“是鸡血。”张放赶忙解释。
王嫱咬牙飞快将东西藏在身后,不断呼气、吸气,好一阵才平复下来。
“为什么?”这是王嫱第二次问这句,也是她最想弄明白的问题。
张放不答反问:“为何要自荐和亲?你知道塞外是何等模样?你知道呼韩邪多老?”
王嫱幽幽道:“正因为不知道,我才想看看,至于单于多老……总不会比天子更老罢?”
张放说不出话了,原来昭君也有一颗“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之心啊。要说呼韩邪其实比元帝更老,但光从外貌看,却是未老先衰的元帝更显老……所以,这还真是无奈的选择。
张放再次握住王嫱的玉臂,目光灼灼:“我知道,你不甘愿韶华流逝,更不甘心掖庭终老,但实在不必采取这种孤注一掷的方法铤而走险,因为将来你一定会后悔!”
王嫱娇躯发软,心如鹿撞,强抑身心悸动,咬着红唇:“那……我要如何才不会后悔?”
“安心呆在宫里,尽量低调。”张放伸出两根手指,一字一顿,“两年!两年之内,我一定把你弄出掖庭!”
王嫱怔怔望着他,很想再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为什么他不找别人,偏要找自己?难道是因为当日的偶遇?可为什么等那么久?更在自己已绝望之下再次出现?为什么……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
在她茫然之际,少年富平侯已站起,合袖一揖:“我要在内宦进来查验之前,先行离开——记住我的誓言,等着我来实现。”
张放将“誓言”二字咬得很重,他要让昭君明白,他不是说说而已,而是一种承诺,言出必践的承诺。
王嫱深深望了他一眼,双袖按膝,深深稽首。如丝柔滑的裙裾铺地成圆,似绽放的白莲。
张放走到大殿中庭时,两个内宦正迎面而来,为首正是那黄门署长。
黄门署长见到他,一脸困惑做回忆状,伸手不住虚点:“你是……咝……你是……”
张放含笑近前,拍拍对方肩膀:“可不就是我么。呵呵,二位有事,不敢打扰,请、请……”
直到张放走出殿门,那黄门署长还一脸便秘状,手指虚点那远去的背影,死命回忆……好熟悉的人啊,可怎么就记不起来呢?
一旁的小宦忍不住问:“署长,他是谁啊?”
黄门署长正想得脑仁疼,一股气没处撒,重重给了小宦一个爆栗:“叫你乱开口!叫你乱开口!被你这杀才一打岔,爷都想不起来了……”
小宦被打得抱头鼠窜时,张放已经安然回到长信宫,向阳阿公主致谢,再次进入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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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蛇 信】
扎扎扎!石门开启,张放步出秘道时,刘骜竟还在原地等着,臂弯还挽着他的外衣。
见到张放一脸微笑的出来,刘骜心下松了口气,向秘道张望一下:“没人送你出来?”
“不必,也没时间,点选开始,姨母不能继续呆在长信宫。长信宫秘道出口必须关闭,所有人员都要撤离。”张放边说边吹熄宫灯,放在壁托上,然后伸手在秘道内壁某处按了一下,迅速收手退出洞口。
石门扎扎扎关闭,这一下,除非再有人从内部开启,外面是进不去了。
虽然看到张放的笑容,知道事件多半办成了,但刘骜担足了半天心,还是忍不住问:“事情办得如何?”
张放打出个“v”的手势:“不虚此行。”
“那就好,不枉我费了一番劲。”刘骜将外衣掷还张放,“走,边走边告诉我详情,这件事,想想都有趣。哈哈哈……”刘骜八卦之心并不算强烈,奈何这件事既惊险又有趣,自己还参与其中,想想都有点小兴奋,哪肯错过细节?
张放却不忙禀报,而是先问刘骜:“殿下一直等在这?”
刘骜摇头:“我又不知你几时出来,呆在这里若被路过的宫人看到,必启人疑窦,所以到抄手游廓那边转了转。直到听闻点选的玉磬声响起,猜想你多半已完事,这才返回。”
“有没有遇到什么岔眼的人?”
“没有……哦,倒是碰到了石显。他奉父皇之令,按排事宜,忙得很,也没说什么,施礼后就匆匆走了。”
石显?张放知道,元帝去哪都会带上这位宠宦,他出现在长乐宫不足为奇,只希望不要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二人一前一后,边走边谈。张放还是一付小宦装束,不注意的话会把他当成太子的随从。张放这会还不能暴露身份,因为南面这边他是不能进来的。而为了制造他从太**出来的假象,他们不得不舍近求远,不走南门走西门。
一路直行,走过夹墙复道,向北一拐,经过抄手游廓,一路碰见宫宦婢子,无不失惊行礼退避。因为这会诸宫头头与妃嫔都集合到前殿去了,能在太子面前递话的人一个都没有,所以张放根本不虞暴露,这也是他敢舍近求远的原因。
直到接近西门时,二人才故意绕了个弯,从北面过来。张放也迅速除下宦服,换上官服。
西门处处可见到盔明甲亮的持戟甲士,长乐卫尉(这位并非九卿之一的卫尉王凤)急忙迎上。富平侯一早应太子之邀进太***卫尉是知道的,而且人还是他亲自放入,所以并不意外。
双方一阵没营养的扯淡之后,在太子与长乐卫尉揖送之下,张放负手步出宫门。边走边细想今日所为,反复推敲,貌似没什么破绽,这才放下心来,施施然远去。
张放没想到的是,他前脚刚走,紧跟着就有一人出现在宫门。
那人一见刘骜,急忙趋前行礼:“老奴石显,拜见殿下。”
长乐卫尉急忙行礼,刘骜则只拱拱手,随口问道:“石令君这么快就出来了,莫非点选已毕?”
石显恭声道:“正是,陛下神目如电,圣意均裁,已定和亲之佳选,赐号‘宁胡阏氏’。”
“宁胡阏氏?”刘骜嘴里反复咀嚼了几遍,哈哈大笑,负手而去。
石显一直保持恭送的姿势,直到太子走远,才慢慢直起腰,随口问长乐卫尉:“殿下出宫何事?”
“送富平侯。”
石显点点头,眼底掠过一抹阴云,他对这个名字很不爽。刚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抬头望向南面宫殿,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回头再问长乐卫尉:“殿下与富平侯从哪边过来?”
答:“北边。”
北边?这倒奇了,方才自己明明在南边看到太子啊。
再问:“富平侯何时来的?”
“辰时初。”
辰时初就来了?这就更不对了,富平侯来访,太子岂有舍下贵客,自行到南边宫殿赏玩之理?不对,此事别有蹊跷。
若是别人,看到太子面上,石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涉及到富平侯,他绝不轻易放过。
连石大公子石荣这样的孬货,跟张放的前账都是一笔勾消了,堂堂中书令,难道胸襟还不如无赖儿?事实说出来令人无语——石显根本就不知道,当年那桩旧怨已消。
石荣两度派遣杀手欲干掉张放,石显都不知情,否则一定会阻止。张放毕竟是公主之子、皇帝外甥,下这等杀手,后果严重。石显只知儿子雇人去“教训”那个飞扬拔扈的纨绔子,结果失了手,教训不成反吃瘪。他石显的儿子,当年险些被“断根”之仇未报。他石某人从没吃过这样的大亏、暗亏,这口气,憋了整整三年。
如果不是富平侯这样的世宦高门,如果不是因为敬武公主是天子之妹,如果不是张放一直避而不归……石显的报复早就如雷霆轰下了。
张放回来之后,经过与石荣的谈判,双方之前的仇怨勾消——至于后面新产生的怨怼另算。但张放没想到,石荣也没敢把这情况告诉便宜老爹。因为一旦说了,石显必会追问,为什么会勾消?你做了什么使得自己甘愿放弃险些断根之恨而勾消?而一旦逼问出其所做所为,石荣的下场会很惨。
石显是个很能隐忍的人,他要报复一个人,从不赤膊上阵,更不会急赤白脸,他最拿手的,就是构陷。他最擅长的,就是根据对手的性格,制定相应的手段,利用他独一无二的优势——可以在任何时候,在皇帝面前说话。
想想就算是大司马或丞相,想跟皇帝说句话,都得先禀报,等答复,再经重重宫阙,费老半天才有面君陈说的机会——这还算顺利的,要是碰上哪天皇帝心情不好,你想递句话都没辙。
这么一对比,就能明白,石显的优势是何等惊人。
石显正是利用自己“皇帝秘书”的关键地位,寻找机会,看准时机,将自己精心准备、具有引导性、有利于自己、有害于对手的话,于“不经意”间道出。他用这招杀手锏,不知干掉多少牛人。
当年的辅政大臣、前将军,还是帝师的萧望之,多牛的人物啊,还不是被他一句“请谒者召致廷尉”的文字游戏就给干掉了。被他带进沟里的元帝,最后还不是捏着鼻子认了?
这还不算,连另一位辅政大臣周堪,同样被他悄无声息拿下。
总共才四位辅政大臣,石显不动声色就干翻一双,这手段,只有一句话才能形容——杀人于无形。
而现在,他盯上了张放,如蛇吐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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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狗要咬人】
石显之所以忍到现在,有三个原因:一是当初富平共侯与敬武公主尚在,他投鼠忌器。因为他最大的优势在敬武公主面前不太灵光——人家公主同样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甚至还能在太后面前递话。石显的天子近臣优势在外臣面前明显,但在公主面前就不太耍得开。这也是阳阿公主敢从其姊那里接手两个烫手货,不怕石显恼火的原因。
二是张放回长安后,接连守制,结庐凤栖原,整个孝子与隐士的合体,石显根本找不到机会构陷。
三是石显从不打无准备的仗,要么不咬人,一旦咬上了,就要一口致命!知己知彼,才会无往不利,他还不了解对手。
如果是以前的张放,石显早拿下了,但张放回长安后,几乎每个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变化极大,几乎认不出了。试想石显又岂敢轻易出手?
当然,最重要的是,张放并不是他的政治对手,只是跟他有私怨,他没把太多的精力放在这上面,只是逮住机会才下手,没机会就等着。
而现在,机会来了!
石显随口招来两个小宦:“你,去太**查一下,可曾见到富平侯。你,去长信、长秋、永寿诸宫殿查访一下,有谁见过富平侯。”
两个小宦刚离开,就有一内宦趋前禀报:“令君,傅娘娘先前提到的那个未参选宫人情况已查清。”
“嗯?什么情况?”
“不巧,那宫人来月信了,不敢面君。”望着石显疑惑的神情,内侍忙加上一句,“寻宫妇验看了,情况属实。”
“这样啊……”石显沉吟道,“我看傅娘娘之意,倒是想让那个宫人出塞和亲,没想到出这样的岔子。可惜,人选已定。罢了,你去跟孙朴说,就以此过失,削去她良使之爵,降为家人子,罚入暴室。如此,想必娘娘也会满意了吧。”
暴室,隶属掖庭,主织作染练。宫中妇人有疾病及后妃之有罪者亦居此室,也就是宫廷织女及洗衣娘,是谪罪所在。
石显现在心思全在张放身上,对这宫人之事,随手处理便了,也没放在心上。
待侍奉天子摆驾回未央宫之后,石显回到中书署寺,那两个小宦已在等候。
石显将侍者打发下去,懒懒坐下:“说吧,有什么发现?”
“是,令君明见,富平侯从辰时初进西门后,据太**奴婢所报,并未见到富平候进太***至于他去了何处,奴婢不知。”
石显慢慢抬头,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笑意:“有点意思了……你在南宫那边探查的结果如何?”
“禀令君,小的查访一圈,有的看到太子,但没人看到富平侯……哦,还有人看到太子经行复道。”
“复道?”石显微征,夹墙复道一般是禁止宫人私行的。当然,太子有资格经行此处,但是他进复道干嘛?没这个必要啊。
石显闭上眼,久久无声。两个小宦伏跪于地,大气不敢喘一口。
就在两个小宦因过度紧张而肌肉僵直快变成木乃伊时,石显才睁开眼,目光莫测:“传话给公子,明日府中相见。”
石显是宦官不错,但并不是总圈在宫中,他隔三岔五都会出宫采买。采买是宦官们捞油水的最常见的路子,好象石显这样的宫中**oss,怎可能放过。石显更牛的地方在于,他一边捞油水一边还不忘利用出公差的机会表忠心。
石显曾对元帝奏报说,自己经常出宫采买,可能会回得很晚,门禁不开。元帝听后不引为然,说没事,你只管叫门。于是某次出宫采买时,石显故意磨蹭,错过宫门关闭的时间,然后叫门,宫卫当然不会开门。
此事被有司奏报到元帝那里,原本以为终于可以让这奸宦吃瘪一回,没想到元帝听后却笑道“中书令早前已对我说过此事”。结果非但没怪罪石显,反而更赞赏他忠心任事。
这就是石显,无论整人还是邀宠,手段都格外隐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而现在,他要对张放动手了。
……
“荣儿,当年富平少侯那一脚之仇,你还想不想报?”就在尚冠里前街,石氏府邸里,一袭寻常服饰的石显,盯住跪坐于身前的继子石荣,一字一顿发问。
石荣心头一跳,差点以为自己此前所做所为露馅了,脸色刷地白了。
石显皱眉不悦:“怎么?你自己的耻辱都不敢报么?”
这下石荣听清了,原来不是旧案曝光,而是当真出手。石荣惊讶地望着父亲,这些年来,对于此事,父亲一直压着他,不许他将报复升级,而击胯之恨又像蛇蝎一样噬咬他的心。这使得他内心的邪火越烧越旺,压都压不住,再被居心叵测的张承彦一挑唆,这才有两番雇凶袭杀张放之举。
不过,这旧案随着张放回京,双方面谈,早已冰释——至少石荣是这么认为。如果石显早一个月问他,或许石荣会犹豫一番,但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他与张放之间,前仇刚消,新怨又起,这一次的恨意,不比当初差多少。
为了一介奴婢,那个张放,居然羞辱他,更爆粗口“欠你老母”,石荣感觉就像被人当场扇俩耳光。只是,他石荣还是以前的石荣,而张放却已不是当年的张放。连续吃了几次亏,石荣对这一点感受很深。所以遭此羞辱,却不敢象当初那样胡来,只能是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只不过,无法借助父亲的力量,他实在不知如何报复一个在“势”这方面比他只强不弱的列侯……
万没料到,父亲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说……等等,以他对父亲的了解,只有抓住了对方的把柄,才会有这样的语气与态度。
这么一想,石荣忍不住激动,热切道:“阿翁,莫不是那小子露出了破绽?”
石显阴阴一笑:“不错——现在我只问你,想不想报复?要不要报复?”
石荣不再犹豫,重重顿首:“孩儿早已忍无可忍,全凭阿翁做主。”
石显目光从继子头上掠过,投注向北,那是戚里的方向。
大堂里,响起一个尖锐凶狠的声音:“记得当年张放逃出长安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没有人能开罪我石显,却安逸逍遥不受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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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各有手段】
张放丝毫没察觉,因为太子刘骜的疏忽,他竟然被一只毒蛇盯上了。
他现在只觉浑身轻松,终于挽救了昭君,这是本年度干得最爽的一件事了,今日这番冒险还是很值得的。
张放事后检点,他今日所为,还是有很多破绽的,如果落在有心人眼里,稍为费点心思一查,就能查出其中猫腻。只是情况紧急,时间紧迫,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现在能够达成目标并成功脱身,已算是不错的结果。
张放能想到可能会盯上这件事、带来变数的人,只有傅昭仪。傅昭仪以女人的直觉感受到昭君的威胁,略施手段便想把昭君踢出塞外,关键时刻被张放截胡,想必不会甘心。后宫的女人们整天吃饱没事干,唯一能玩的就是宫斗了。而昭君与傅昭仪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要整她连手指都不需动,只要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行。
张放估摸着,昭君会吃点苦头,此事因他而起,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一回府,张放便叫来青琰:“给我查查,府中僮仆及诸产业雇佣里,有谁有亲眷在宫中应差。”
青琰很快取来厚厚三本纸质册页书,按目录找到“宫差”一项,细细查看后禀报:“有七人亲眷在宫中应差。其中长乐宫两人,未央宫三人,明光宫一人,桂宫一人。七人之中,三人为宫婢,俱为最低级之家人子;四人为内宦,除一人为小黄门之外,余者为杂役。”
张放缓缓点头,看来这些宫役的级别都很低啊,不过胜在分布广,而且就目前用途来看,也够了。
张放早在一年多前,就让青琰、韩骏着手整理侯府及名下产业所有人员的信息,编订成册。这不是简单的名录,而是具体到一个人的所有资料,比如年龄、婚姻状况、家庭成员、亲戚朋友、个人性格、喜好、优缺点……等等。
青琰、韩骏牵头,花费了近一年时间,走访侯府名下所有产业,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收集了无数资料,才堪堪完成公子布置的情报网络的第一步。第二步,就是从中物色合适的人员,进行分级情报训练:善于收集消息的、善于整理情报的、善于分析情报的……根据各人能力不同,安排不同任务。
说起来,张放这个情报机枸所发掘的最重要的人才,估计令谁都想不到——盲女阿离!
而把阿离推入坑的,是青琰。
青琰接受这个繁琐而庞大的项目后,疲于奔命,连阿离的生活助理都借用了。即便如此,每每与阿离相对之时,还是频频诉苦,大喊吃不消。
心疼小妹的阿离,本就有点百无聊赖,于是让侍女夏蓉,将各种收集来的资料念给她听。然后指导夏蓉根据各人异同点,以一家一户为单位,以职业不同为区别,分门别类,建立索检目录。如此一来,使得资料建档变得简单易行,效率大增。这也是张放一声令下,青琰能如此快速查找到符合要求人员的原因所在。
现在的阿离,已经完全参与到这个项目中。她与青琰分工合作,青琰专管收集、核实,阿离则做分析、归档。张放看她颇有这方面的天赋,而且因为能出力帮忙,阿离整个人都显得精神焕发。于是也将一些后世从影视资料那里看到的情报收集方法告诉她。大半年下来,阿离已是此道能手。
张放建立的这个情报组织,头头居然是两个女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盲女,着实传奇。
不过这第二步还只停留在计划上,等待张放的训练计划书出炉。当然,这教练也是个难题,这方面的人才几乎没有。
尽管只建立起初步的情报网络,但一旦需要,就显示出它的巨大潜力。张放一声令下,短短一天,那七个宫中应差,都从自家亲属那里得到不同指示。长乐宫两人,负责收集当日各方面消息;桂宫一人,负责打探傅昭仪所在鸿宁殿情况;未央宫三人,收集傅昭仪与掖庭消息;明光宫那位宫婢的任务最为重要,她要时刻关注昭君,随时将昭君的情况传递出来。
所有的情报于章台酒楼秘设的情报接收处汇总后,都要交到张放的案头,由他来取舍定夺。
之后几天,各方消息源源汇聚。
首先是昭君的情况,得知是削去良使之爵,被发配到暴室,张放听到后反而松了口气。这与他预想的差不多,暴室那地方,环境是差了点,但胜在安全。在宫人眼里,这是不起眼的低贱地方,没人会关注。
张放最怕的,其实是昭君得到提升。
昭君被发配,正符合张放要求的低调行事,越不引人注目越好。反之,如果昭君高升,职务、秩爵越高,就越有可能与元帝照面——张放可是想起来了,历史上元帝面对辞国出塞的昭君,老后悔了。为此还愤怒地将令他痛失佳人的画师毛延寿、陈敞给削了。
试想,张放如何能让这二位照面?昭君困于掖庭,张放还有大把手段给予她帮助,但若落入元帝眼里,那他纵有三头六臂也是徒唤奈何了。
还好,在这方面,傅昭仪与张放算是“志同道合”,有这位顶在前面,至少不用担心昭君的命运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昭君被黜暴室,表明此次事件到此为止,反而令人松一口气。但是,长乐宫那边反馈的情况,却令张放嗅到不妙气息——有好些小宦在打探自己的踪迹,有些探查自己有没有入太***有些则查为何与太子出现在长乐宫以南;长信宫也有类似调查。
张放很清楚,太子刘骜以及他在长乐宫的行踪,根本无法做到隐秘。没人查则已,一旦引起有心人注意,并不难查出端倪……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明知牵涉到太子,竟然还敢插手?
傅昭仪么?想想确实她的嫌疑最大,能给太子上眼药,必定是她最乐意的事。
想到这里,张放坐不住了,必须马上知会刘骜,可别被人瞄准了还懵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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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迷之来客】
咚!
随着一声清越的筑响,轩室之中,少女款款起舞。柔躯如折,水袖卷扬,白绢素纨上下翻飞,急时如风卷,缓时似云舒,旋转若玉盘,踏行似燕飞。竹尺疾拨,筑声愈急,堂上少女那轻灵的身影亦随之飞旋如轮,裙袂转舞,灵动如飞天。
轩室正中上首,一个头戴长弁,上襦下裳,腰围玉带,带垂环佩的长髯中年,正捋须颔首,双目微闭,陶醉其中。
铮!
当最后一声击筑停下,少女柔躯随着旋舞的惯性飞速转动,莲步轻旋至中年身前数步,柳腰一折,轻舒广袖,伏拜于地。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哈哈哈哈!”中年抚须畅笑,“宜主的舞姿,当真越来越喜人。假以时日,身段长开,必可力拔头筹,成为府中第一舞姬。”
一旁那击筑的红衣女孩放下筑乐,欢快跳过来与少女并列而拜,娇憨问道:“那我呢?”
中年笑声更欢畅了:“宜人也很好,筑音清雅,如珠滚盘,悦耳动听。你姊妹二人,乐舞配合,相得宜彰,甚好,甚好!哈哈哈哈……”
得到这样的称赞,女孩笑眯了眼,那粉妆玉琢的可爱模样,令人看了忍不住会想啄一口。
少女抬头——正是那日为张放引路的阳阿公主侍女宜主。少女双颊红朴朴,微微有弧度的胸脯起伏,如水洗过般清亮的双眼充满喜悦,声如银铃:“全仗阿翁庇护指点,奴奴姊妹方有今日,阿翁再造之恩,奴奴姊妹百世难报。”
中年摇头,轻叹道:“我赵临中年丧女,心哀若死,若非你们姊妹奉之以女儿之仪,我这把老骨头,未必能撑得下去……说起来,倒是我应当念你们的好啊。”
“阿翁……”二女深深稽首。
这时轩室外出现一位奴仆,躬身道:“家令,主母有请。”
赵临呵呵一笑,振衣而起:“好了,主母唤我,不得耽搁。你们若无事就歇息,若有差事就自去做吧。”
望着义父离去的背影,姐妹两互望一眼,轻轻吐出一口气。虽然义父很和蔼的样子,但义父就是义父,不是亲父,而且还是公主府的家令,不由得这对姐妹不小心应付。
尽管姐姐不过十二岁,妹妹才十岁,但双亲早亡,卖身贵府,身处逆境的经历,令姐姐宜主早早成熟,并给自己套上一层保护色。
最能改变人的,永远都是环境。
“宜人,你不是还要去为主母采摘玉兰做香汤浴么,快去吧。”
“啊,阿姊不说差点忘了。”宜人赶紧站起,小鹿一样跑过去拿起筑器,欢快地向姐姐一挥手,“阿姊,我去了。”
宜主轻轻动了一下袖子,示意知道了。在妹妹走后,她依然保持原有姿势,跪坐不动,面庞侧仰四十五度角,若有所思。
“真没想到,时隔三年,竟然还能再见到他……与三年前相比,他更俊逸更风度翩翩了,嗯,还多了一股难得的英气。但是,他居然认不得自己了,是自己大变样了么?嗯,也难怪呢,三年前自己还是个黄毛丫头,看看宜人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唉!要是当年不被送到公主府,现在不知会不会……”
宜主正浮想连翩,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跳:“宜主,膳房的骆妪叫你去一趟。”
宜主回头,但见门外探出一个小丫环的脑袋,嗔道:“一香,吓我一跳,能不能先叩门啊?”
一香眨巴着眼睛,有些委屈:“门是开着的,我轻唤了你几声,你都不理我,这才大声的……”
宜主脸一红,站起来:“好吧,错怪你了,是姊姊没听清……骆妪唤我何事?”
“不知,说你去了就知道。”
宜主有些奇怪,她是歌姬,不是侍女,按理说与膳房没什么直接关系,为何会唤她?唤宜人还差不多,不会是找错人了吧?好吧,不管是不是找错,若是妹妹的事,自己也得担起来。
“骆妪,是你老找我么?”站在膳房门前,宜主探头轻唤。
很快,一个年约五旬,满是皱纹的刀削脸出现,一见宜主,挤出一丝笑容:“宜主来了,快过来。”
“骆妪找奴奴何事?”
“不是我找你,是你家亲戚找你。”
“啊?!”宜主惊讶掩住口,差点惊叫出声,旋即一颗心砰砰狂跳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就在于二女的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从不知母亲是何人,问父亲也不说。直到父亲去逝,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所以,二女根本没有亲戚。如果有一天,有人说是她们的亲戚,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宜主娇躯一阵阵发软,若不是按住门框,几乎撑不住。
“她……她人在哪?”宜主颤抖得语不成声。
“我刚与王庖丁买一车果蔬回来,在后门被那人拦下,说是你亲戚,但门房不得进。求告我为他带话,问你可否到后门见见……”
“我这就去!”不等骆妪说完,宜主转身提起裙裾就跑,差点与迎面而来的几个侍女撞满怀。
“咦!宜主,你怎么啦?慌慌张张的……喂……”
宜主一边挥手一边头也不回跑远,很快消失。
当宜主满怀激动从后门闪身而出,四下张望时,果然看到十余步外巷子角落,正有一人背对边,静静站着,似有所待。
周围并无他人,只有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宜主一手提裙裾,一手按着胸脯,尽量平静着走近那人身后,小嘴微张,正要说话,却见那人转过身来——却是一个三旬左右的壮年人,面目很普通,但一双眼睛很凌厉。
不知怎地,宜主一见那森冷的眼神,满肚子的话半句说不出来,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
“赵宜主?”那人开腔了,声音低沉,还带着几分沙哑。
“是,你是……”
“我有你阿母的消息,想知道就跟我来。”那人说完转身就走,不容宜主多问半句。
宜主咬着****的红唇,只犹豫了一刹那,立即跟了上去。
巷子尽头是一辆马车,那人纵身跳上驭手的位置,执起长鞭,扭头对宜主道:“上来就可见到你最想见的人,若不想见,你可以回去。”
宜主直直盯住那人,用力吸气、呼气,再吸气、呼气,直到第三次时,终于一咬嘴唇,攀住车沿,踏板而上。
车帘垂下,长鞭脆响,蹄声的的,车轱辘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缓缓消失于长长窄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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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身陷囹囵】
车厢里的宜主,身体随着马车左右摇晃,一颗心也随之晃晃悠悠,上下不着地,不知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事已至此,已无后悔药可吃,听天由命吧……
当马车停下时,一个曾经噩梦一样深深印在脑海里的声音传来,令宜主如坠冰窖。
“鲁媪,这车里载着什么?居然这般小心。”
这是一个鸭公嗓音,很有特点,听过的人通常不易忘却。就是这个声音,令宜主恍悟,自己中了圈套。
“少主,车里是老主人吩咐要好生看管的重要人物,万不可让她走脱。”说话的是个年老的女性声音,正合“鲁媪”之称(媪,指老年妇女)。
一听这个声音,宜主更是手足冰凉——不是因为她熟识这个声音,正相反,她对这个声音很陌生。之所以令人害怕,是因为声音源自方才那壮年车夫所在的位置。也就是说,车夫早已换人了,由壮汉变成老媪,她完全蒙在鼓里……不,是蒙在车里。
“既是阿翁吩咐,你就照办好了。后院的禁室有一阵子没使用了,阴森森的,我就不跟去了,你看着办,没事别烦我。”那鸭公嗓说着便要离开。
突然车帘一掀,一个小巧的身影蹿出,脚刚落地,还没看清周围环境,斜刺里一根长鞭卷来,将小巧身影生生拽倒。
“啊!”如果不是宜主有良好的舞蹈功底,在摔倒时紧急侧身,将面部着地变为肩膀着地,这一摔非破相不可。
长鞭一端持于一只胖而粗肥的手,手的主人矮敦肥胖,一脸横肉,左腮长着一颗大黑痣,两个水泡眼透着酷寒之光,一看就是“容嬷嬷”那类人物。这一点,从她出手毫不在意损害后果就可以看出来。
鲁媪一鞭拽倒宜主,长鞭一收一挥,便要朝宜主后背毫不留情抽下。这时那鸭公嗓咦了一声,俯身探看:“居然是个小娘皮。”
被那少主无意遮挡,鲁媪这一鞭便抽不下去,只得冷哼收回毒蛇也似地长鞭。
“放……放我走。”宜主吃力撑起半边身子,仰起头,“我是阳阿公主的家姬,你们好大胆,不怕被诛么!”
那鸭公嗓——不错,正是石大公子石荣,这会正瞪着小眼,使劲瞅着眼前少女:“咦!咦!好美的小娘,好生面熟啊……阳阿公主家姬?啊哈!本公子想起来了,你不就是当年那对姊妹中的姊姊么?”
宜主早在听到那公鸭嗓时,就知道是谁,此刻唯有埋首以避,心头充满惊恐——阳阿公主曾半开玩笑说过几次,那位石大公子屡次登门向她要人,为了顾全敬武公主的脸面,她硬顶住没给。
长安上层人物只知石大公子荒淫,而在诸权贵府里下人则流传着石大公子的诸般凌虐嗜好,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这样的人,谁不怕落在他手里?
“哈哈哈哈!”石荣直起腰身,仰首大笑,“阿翁真是知我……张放,我叫你不给美婢!我叫你羞辱我!我叫你知道什么叫现世报!哈哈哈哈!”
石荣的脑海里已构想出一幅扬眉吐气的画面:邀请富平侯来府上做客,让这小娘奉上酒酪,然后一把拉入怀中,一边狠揉,一边介绍这是谁谁谁。那富平侯的表情,一定精采万分……
“哈哈哈哈……”想到**处,石荣的表情与笑声都有几分癫狂了。
笑声未落,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少主若无事,老奴这就将人带到禁室了。”
呃……石荣脑海美妙画面一下破灭,瞪着那老媪。若不是碍着这妇人是阿翁派来盯住并约束自己,自个根本管不着此人,他非叫人捆绑起来,再用沾水皮鞭抽死她不可……
胖老妇鲁媪,只用一只萝卜粗的手臂,就将宜主提起,扔回车里,扬鞭驶入后院小门……
石荣狠狠盯住马车,磨着牙,半晌从齿缝里挤出一句:“等我问明阿翁如何处置之后,哼哼……”拂袖而去。
……
“督曹,事已办妥,不知还有何吩咐。”一个汉子伏拜于地。
如果宜主在场,必定会愤怒扑来,因为这个伏拜于地的汉子,正是那个把她骗出公主府之人。而此人所拜之人,赫然正是京兆尹门下督贼曹,万章。
事情办妥,但万章脸上殊无半点喜色,反而一派阴沉:“彪解,这事你做得不错……但也错了。”
那叫彪解的汉子愕然抬头,这没头没尾、自相矛盾的话,着实令他摸不着头脑。
万章沉声道:“此事极可能牵涉到富平侯……”
一听这话,彪解脑子嗡地乱了。
这个叫彪解的人,本是长安游侠,因仰慕季布,曾拜入季氏门下。后来在与剧氏抢地盘时,双方约定斗剑,被剧辛以“五步杀人剑”击败。事后剧辛也对其赞赏有加,因为能挡住他这一记必杀而不死,长安游侠中找不出几个。在剧辛盛情招揽之下,彪解投入其门下,成为剧氏最得力的助手。
剧辛追杀张放时,身为副手的彪解自然也知情。剧辛死后,因害怕追杀少侯之事暴露,连夜逃出长安。隐居于右扶风,惶惶不可终日。后来见风声不紧,这才渐渐放松,直到这次万章将其召来,执行掳掠宜主行动。
彪解好不容易才算逃过一劫,这辈子都不想再沾上与富平侯有关之事……万万没想到,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命中注定,他还是惹上了富平侯。
“督曹,为何……”彪解声音发涩,拳头攥紧。
“为何害你是吧?”万章眼睛都不眨一下,淡淡道,“你错了,我是在救你。”
彪解只觉今日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完全听不明白万章说什么。
万章从容不迫道:“因为此事涉及富平侯,我不敢用自己门下,而你曾有前科,正好赎罪。如此,你便可重见天日。你说,是不是在救你?”
“掳走这小娘是赎罪?这是富平侯要的人?”
“不,正好相反,掳走这小娘,反而得罪富平侯——莫急,你听我细说,我给你指一条明路——只要你将此事暗告富平侯,他就会恕你前罪,并会收留你。”
原来如此,彪解想了想,犹有不解:“富平侯就算饶我,也未必肯收我为门下……”
“不,他一定会收留。”
“为何?”
万章眯缝着眼,浑身散发出森然煞气:“因为,我将因你背信之举而下达格杀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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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告 密】
张放走出太**时,脸色与万章一般阴沉,真是没想到,被瞄准的人,不是太子,而是自己。而瞄准自己的人,竟是石显!
石显的调查,并非秘密,只要对此留心,反向调查一番,不难从当日值守的宫人内宦那里了解到那些个小宦身后之人是谁。
“还以为是傅昭仪又出什么幺蛾子,没想到是石显这个王八蛋!”张放走出长乐宫时,嘴皮子微微翕动,不把脑袋凑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张放推测,石显不难查出自己与太子曾出现在夹墙复道,进而推断自己进入秘道。汉朝皇宫地下秘道之事,算是个秘密,但不是绝密。这条秘道历代都有不少重臣外戚走过。身为内朝首官,石显肯定也走过,甚至可以说,他走得比张放还多,恐怕每个宫殿的秘道所在他都知道。
所以,张放只能假设石显知道自己进入了长信宫秘道,也知道自己会见了阳阿公主,就看这老奸宦会不会把一个富平侯与一个普通的宫女联系起来了。张放现在唯一能做的补救措施,就是尽可能把自己当日冒险进宫之举,与昭君落选这个事撇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石显怀疑到昭君。
石显将枪口对准自己,自己还有还手之力,但若是对准昭君……皇宫内外有别,一旦有事,只有望墙兴叹。
目前知晓此事的人,只有太子与阳阿公主。这两位,都不石显能招惹的主,他没法从这二位身上得到他想要的。那么,除此之外还有谁……哦,对了,还有那个掖庭令孙朴。如果石显查到此人身上,必定牵涉出昭君,这是个隐患,必须消除。
张放当然不是要把此人从肉&体上消除,而是从精神上——
“看来得找个时间,给孙朴洗洗脑了。”张放这样想着,登上轩车。
车帘垂下,渠良轻轻抖缰,双驾马车的车轮发出辘辘之声,向前驶去。
行出百余步后,车帘毫无征兆掀开,张放正闭目沉思,蓦然睁眼,看到渠良奇怪的表情:“公子,这车的重量好像不对……”
渠良当了整整一年多的驭手,对这辆双驾轩车的性能、动力了如指掌,载一个人的动力与载两个、三个人的动力完全不同。这就像后世枪械高手,只要枪一入手,就知道是空枪还是满仓一样。
张放何等机敏,闻言脸色一变:“不好,车底……”
话音未落,一人出现在渠良身后,一手搭住其肩膀,令其动弹不得,同时向张放单膝跪下:“罪人彪解,惊扰贵人,情非得已,望君侯恕罪。”
张放今日出门较急,加上朗朗乾坤,也没必要无时无刻带保镖,所以他是只身而来,没想到遇到这样的意外。对方的表现看起来不像刺客,但张放还是暗扣匕首,将身体调整到一个最佳闪避或扑击的状态,冷然盯住来人。
这自称彪解的人,先向张放递出一张纸条,然后放开渠良,做出任其搜身的姿态。
在渠良搜身的同时,张放也接过纸条,嗯,居然是自己的纱罗纸,看来这纸张已经风行长安了。展开纸条,上面只写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前番所应承三件事,已完成一件。”
张放会心而笑,原来是这家伙。这是万章与他的秘密协定,只有他们两人知晓,所以尽管不识万章字迹,更无落款,但张放一看这语气与内容,就知定是万章无疑。
“完成了一件?”张放似笑非笑,“算不算一件,还得看看是否有足够的价值。”
这时渠良已完成搜身,向公子点点头,表示没有任何武器。
张放摆摆手,渠良躬身而退,坐回驭手位置,长鞭一挥,马车继续行驶。
车帘放下,张放、彪解相对跪坐。张放并不急于问事,上下打量一番,道:“能在青天白日之下,藏身车底而人不觉,你虽不是刺客,却有刺客的潜值。”
彪解垂首道:“惭愧,还是让贵属察觉了。”
张放摇头:“驶出百步才察觉,太迟了。若你是刺客,岂会等到百步之外才出手?所以,你还是赢家……是了,先前你说自己是什么‘罪人’,你有何罪?”
彪解立即挺直身躯,双手撑地,叩拜请罪:“小人本是剧辛门下……”
“等等,你说你是剧辛手下?”张放浑身肌肉一紧,再次伸手入袖,扣住匕首。
“是,小人曾是剧辛手下,但早在三年前已脱离其门下……”
“嗯,继续。”张放手仍在袖中,不敢大意。
“当年剧辛临出发时,曾将此事告之于我,并请我照顾其妻女……”
张放立即截断:“剧辛妻女之事,不是我下令,我张放不会迁怒于妇孺。如果你今日想为她们讨公道,那就找错人了。”
彪解连道惶恐:“小的知道,动手之人小的认识,是万督曹手下,与君侯无关。”
张放淡淡道:“我猜你杀了那人。”
彪解毫不否认:“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守护不力,自当为她们报仇。”
张放基本明白了前因后果,盯着彪解道:“你知情不报,畏罪潜逃,难怪自称‘罪人’,果然有罪。你不躲得远远的,反而主动跑到我面前,定是想将功赎罪吧?”
彪解伏地道:“是,君侯明见,小的正欲将功赎罪。”
张放一手轻轻摩挲着袖中匕首,闲闲道:“说吧,且看你的功,能不能抵罪。”
“小的之前一直躲藏在右扶风,直到三天前,接到万督曹一件差事,以十金之酬,掳掠一女子。”
“是谁?”张放眼睛慢慢眯起,闪动的危险光芒。
彪解也是长安叫得上字号的剑手,手上没少沾血,周身煞气,寻常人看他一眼,心里都得打个突。初见这位白衣胜雪,俊雅非常的少年列侯时,对方视他若等闲,多少令彪解困惑,难不成是自己躲藏几年,气势减弱了么?直到触及那双冷眸,一股森寒直沁心底,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彪解这下才明白过来,我天!人家杀气比他还重!
还好,自己没带兵刃来,彪解边拭汗边惶然道:“是阳阿公主府上,一个叫宜主的小娘……”
寒光一闪,匕首出鞘,铿地一响,重重刺入车厢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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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断网,折腾一个晚上也弄不好,结果码字的心情全没了,第二更也黄了,抱歉!)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六章 【迅疾营救】
这一下动静不小,渠良吓得探进头来,手里还握着短刃。见公子挥挥手,这才回到驭手位置。
张放含怒出刃,车厢内温度陡然下降,而彪解跪坐垂首如前,纹丝不动。
张放也没收刃回袖,只冷然道:“人交给谁了?”
“一个老媪,是个练家子。”
“被带到哪去?”
“小的接到任务就是将人转交到这老媪手上,因此没有跟上一探究竟。君侯但请下令,小的立即追查。”
“不必——那老媪左腮是否长着一颗黑痣?”
“对……原来君侯已知晓。”彪解着实吃惊不小,这位少年君侯未免太厉害了吧,连这都知道?
其实说穿了毫不稀奇。一听宜主被掳,张放第一反应就是石显出手了。当日进入秘道,宜主是除阳阿公主之外,唯一与自己有过接触的人,只要石显有心,不难打听出来。石显如果掳人,最好的藏匿地点必然是尚冠里的石府。而石府又是张放在长安第一潜在对手,早在一年前,石府上上下下就被张放给起底了。像鲁媪这样身份特别,外形扎眼的人物,在张放的情报名册里,属橙色级别,仅次于那些大人物,印象很鲜明。所以彪解一说,张放脑海飞快筛选,迅速锁定目标。
确定宜主被囚地点,张放反倒不着急了,一边还纳匕首,一边漫不经意道:“这个消息足以抵罪,你的决定非常正确,不过这样一来,你将得罪万君身后之人。那人都不必出面,只以万君的手段与势力,你恐怕很难在长安呆下去。”
彪解默然,好一会才慢慢抬起头:“不是能不能在长安呆下去,而是未必能出得了长安——督曹曾明言,他将发出格杀令。”
张放怔了怔,摇头失笑:“这个万子夏,倒也够干脆。好罢,如果你愿意,就入食侯府吧。”
彪解闻言,恭恭敬敬向张放行了个叩首礼,正式认张放为主,成为侯府门客。成为侯府门客,万章的格杀令自然失效,因为市井游侠相杀,官府基本不管。但若是侵杀权贵门客,这性质就完全不同了,长安游侠没人敢犯这等大忌。
对于收彪解,张放倒没什么担忧。这时代的游侠,虽然挟怨杀人,以武犯禁,但无不以“信义”二字为安身立命之道,重然诺,轻性命,不背主,行必践。象彪解这样,明知剧辛谋刺诸侯子,宁愿同罪也不去告发。受剧辛之托,甘冒得罪万章的风险,义无反顾击杀杀害剧辛妻女之人。此次受命掳人,如果不是万章要求,他断不会向张放告密……这样的人,既认张放为主,就绝不会背叛,否则名声大坏,在道上就别想混了。
张放再次展开那张纸条,细细琢磨之下,看出了更多字面后的东西。他估计,万章未必知道石显要宜主的真正用意。长乐宫之事,石显绝不会告诉一个宫外之人。万章之所以会认为此事与自己有关,纯属歪打正着——他一定误认为,石显是为当年儿子吃瘪之事而掳人。
万章是张放与石荣昔年结怨的知情人之一,他也知道二人结怨的引子就是阳阿公主家那对姊妹。当年石荣没少向他暗示,让他出手掳人。万章可不蠢,自然不会为了满足一个纨绔的私欲而火中取栗。他把这事告之石显,果然得到称赞,说他做得对,后来还大骂儿子一通。
不过万章对石显个性知之甚详,知道这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只是他隐忍过人,但能逮住机会,必定狠狠咬回来。所以此次石显下令掳人,万章很自然就会联想到这个前因。他对石显为儿子张目而出此下策很不引为然,这也是他授意彪解告密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则是他欠了张放三个承诺,这件事的份量足以偿还一个承诺,万章不想错过。
万章是石显落魄民间还未进宫时结交的朋友,在石显一众走狗里,身份超然。他觉得朋友做错事,不方便劝说的情况下,暗中补救,把事情的恶劣影响降至最低。在豪侠万章看来,这才是真正的铮友。
具体到这件事上,万章先让彪解掳人,交给鲁媪,这在石显那里算有了交待。然后再暗中让彪解出首,告之富平侯,以便及时采取补救措施,以兔造成富平侯与石显尖锐对立。如此,既成全了朋友之谊,又避免了事态恶化,不愧是常年调解江湖纠纷的大佬手笔——唯一的问题是,他猜错了。
石显掳宜主,与三年前之事没半毛钱关系,石显甚至已经忘记了这对姊妹。所以万章是好心办了“坏事”。当然这“坏事”是对石显而言,而对张放来说,这真是极好的。
既然万章如此上道,张放自然也不会不领情,算是万章完成一件承诺了。
这时轩车已驶入章台街与尚冠里前街交汇处,张放拍拍车壁:“渠良,左拐,去石府。”
彪解躬身道:“门下为君侯车右。”说罢退出轩车,坐于渠良右侧,这是护卫的位置。
渠良回首望了一眼,见公子点点头,当下从怀中掏出短刃,递给彪解。
蹄声的的,辘辘转响,不消半刻,车辆停在石府大门前。彪解利索跳下车,接过渠良递来的印有富平侯家徽的铭牌,走上石阶,递给门子。
那门子接过铭牌一看,脸色顿变,慌忙跑下石阶,双手高举过顶,奉还铭牌,毕恭毕敬行礼,随即进门通报。
很快,石府里传出一阵嘈杂人声与杂乱脚步声,旋即中门大开。一群仆从涌出府门,恭立两侧。随后一人众星供月而出,正是石大公子。但见他满面堆笑,双手夸张伸出,降阶而迎。
“哈哈哈!什么风竟把富平侯吹到我这寒宅来了。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不管石荣与张放之间怎么不对付,面子上还是要讲究的。
张放的回答耐人寻味,更令石荣心头打了个突:“什么风?呵呵——香风!”(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七章 【秒 杀】
“啊哈哈哈!”石荣打着哈哈,“没、没错,这仲秋之季,桂花飘香,香风满长安,君侯是循着这香风而来吧。”
张放淡淡一笑,不置一词,抬腿就往府里走。而身为主人的石荣,只得忐忑地跟在后头。二人一前一后,一个玉树临风,一个猥琐粗鄙,看上去就像主人领着家奴。
彪解不离主人左右,渠良却并不跟进,而是轻挥长鞭,驶离石府。一拐出尚冠里前待坊门,渠良立即快马加鞭,向富平侯府所在的戚里奔去。
进入正堂,奉上酒食果品,石荣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张放闲扯。
张放眼角余光扫过,但见堂下有侍僮,廓外有侍者,多是孔武有力,心下冷笑,以为这样就算安全了么。不动声色从袖里取出一物,攥在拳中,慢慢伸出,微笑道:“我这有一样奇物,石公子见多识广,帮忙品鉴一番如何?”
石荣的注意力很自然被吸引,盯住张放的拳头,好奇道:“不知是何奇物?”
张放五指一张,一件亮闪闪的东西垂落,却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猫眼。猫眼上端还连着一串银链,银链晃动,猫眼宝石也随之左右摇晃如钟摆。
石荣因为心里有鬼,神思不属,心神一分,只看一眼,眼神就深深陷了进去。似乎听到张放问了句什么,自己下意识回答一句,然后就见张放笑着点头说声“多谢”,双掌一拍。
石荣只觉脑袋嗡地一响,顿时回过神来——方才那感觉,就像犯困的时候,无意识打了个盹。整个过程非常短暂,似乎只是呼吸之间的事。
石荣回过神,下意识打了个哈欠,看来昨夜一夜五次狼,有点过了……
等石荣定神再看时,张放早已收好宝石,站起身,道:“放自回长安以来,首次到府上拜望。久闻石府景致怡人,一花一木,皆独具匠心,不知今日放可有幸游赏?”
石荣纵然心里有鬼,又焉能说“不”?
于是二人并行,向石府后院花园行去,跟在身后的,除了彪解这个新门客,还有一串石府门客。
石荣本想就让这位不速之客在后院花园里转转,然后寻一亭榭坐下,上酒食,旁敲侧击一番,看看对方是何来意。没料想,这位自称首次登门的富平侯,竟然驾轻就熟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半点不停留。他这个主人,反倒像个客人,被这反客为主的家伙牵着鼻子走……
石荣终于发觉不对劲了,停下脚步,叫道:“君侯,君侯,不能再往前了,前面没景致!”
“不会吧?我怎么闻到香风就从前面传来呢?”张放头也不会,负手疾行,越走越快。而彪解也紧紧跟随。正好前面有个转弯,主仆二人,转瞬间就消失于眼前。
石荣愣了足足三秒,他就是头猪此刻也明白事情不对劲了,怒喝一声:“快追!”一行人吭哧哧快步穿行于花树间。
石荣抹汗急追,百思不解,怎么这张放对自家后院比自己还熟?还有,张放那股子笃定劲,似乎肯定前方有什么……难不成,他知道了什么?石荣想到这里,一头热汗竟转成冷汗……
前方数十步之外,彪解有着同样的困惑,身为门客,他有责任向主人提出质疑:“君侯如何能确定,那位小歌姬被囚在此处?”
张放脚步不停,笑道:“一是我对这里熟悉;二嘛,有个人给了我绝对可靠的消息。”
张放对石府建筑布局早有研究,毕竟是第一潜在威胁嘛。以他恐怖的记忆力,看一遍就记得七七八八,看几遍再不会忘。他知道自己早晚会造访石府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突然。事实证明,他没白做功课。
彪解是第一天跟张放,当然不知道这看起来很厉害的少年主人是否另有内应,一听主人这么说,便不再多言,只管加快脚步。
转眼间,前方路已尽,一堵老墙,一扇老旧的木门出现在眼前。
“彪解,踹门!”
在张放的喝令下,彪解不假思索纵身飞起,借助冲势与自重,凶狠一脚,木门轰然坍塌。身后十余步外,紧追不舍的石荣一伙看到这一幕,脸都绿了。
腾起的烟尘还未消尽,彪解一头冲进去,陡然劲风袭面,一根凌厉的长鞭当头抽来。
彪解在冲进门时就已有所防备,迅速抬臂格挡,鞭梢绕臂数匝,猛然向后拉扯。先前这一下就曾将宜主扯翻倒地,但彪解可不是娇滴滴的宜主可比,虽然被扯了个踉跄,但很快扎马立定,反手抓住长鞭,与对手较起劲来。
突然一阵劲风从身侧袭过,但见那儒雅的主人已化身剑客,匕首一挥削断长鞭,风一样撞进那老媪怀里,执匕的手快如闪电,疾如密雨连刺五六下,飞快退开立定。
老媪捂着胸腹,满面痛苦,怨毒盯住张放,喉咙咯咯有声,却说不出半句,慢慢扑倒,身下渗出一滩血。
彪解倒抽一口凉气——这位主人,简直比自己还像刺客!
石荣与众门客冲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无不目瞪口呆。
张放执匕的手轻轻一甩,血珠如串飞洒,匕首恢复清亮,滴血不沾。张放收刃入袖,冷冷扫向石荣:“区区一个贱妇,竟然敢执凶器袭击本侯。本侯替石公子料理这祸害,举手之劳,不用谢!”
石荣就算心里再有鬼,也被张放这一连串嚣张行为撩拨得七窍生烟:“张少子,你……欺人太甚!”
石府众门客也慢慢散开,但并不是包围张放、彪解,而是把石荣围护起来,每个门客脸上都写着惊惧、凝重。他们对地上死蛇般的鲁媪再清楚不过,这老媪虽说上了年纪,却绝对是个扎手货,单对单放对,没谁敢说能打得过她。没想到,竟然被这一脸无害笑容的少年君侯瞬息干掉……
张放半句废话都欠奉,目光落在那间禁室的大铜锁上,顿了顿,道:“彪解,取钥匙。”
钥匙就在鲁媪的腰间。
彪解弯腰摘下钥匙,走向禁室,整个过程,没人敢阻拦——确切的说,是任何一个想动的石府门客,都被张放冷冽的目光牢牢锁定,如无形禁锢。令人兴起但有异动,必横死当场的明悟。
当彪解将钥匙插入锁芯,正要拧开的当口,一个尖锐得令人起鸡皮疙瘩、使人联想起响尾蛇的声音响起:“富平侯,三思而后行!”(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八章 【险 胜】
石显!
同朝为臣,张放对这声音太熟了,目光顺声源望去,但见石府门客纷纷避让,一个慈眉善目、气质儒雅如私塾先生的老者出现在眼前。正是石显。
石显是宦官没错,但此人精通律法,写得一笔好字,这中书令不是白给的。他的学识,丝毫不比儒生差甚至有过之,这气度仪态可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有料。
“石令君。”
“富平侯。”
二人相对拱手作礼,目光一触,如铁石相击,有无形火花。
“石令君,得罪了。”张放一脸抱歉,“不告而诛,实在失礼。”
石显目光从鲁媪尸体上扫过,眼底掠过一丝愠怒,旋即恢复正常,欠身道:“石显御下无方,险伤君侯,该是石显之罪。此媪胆大包天,胆敢行此逆举,实乃咎由自取。纵使君侯不出手,吾亦当诛之。”
张放释然:“原来我帮了令君一个忙,还好没坏事。”
石显再次致谢,一脸诚恳,仿佛张放真的帮了他一个大忙似的。张放心底冒起一股寒气,这样的家伙,才是最难对付的。不过,既然决定与对方开撕,就算是狼也要当狗来打!
在与石显唇枪舌箭时,张放听到身后没了动静,脸色一沉:“彪解,怎么不开锁?”
石显冷诮的声音适时传来:“富平侯,请三思。”
张放眼珠转过来,看着石显,眼神淡淡:“需要三思的,是石令君吧——彪解,开锁!”
“给我拿下他!”石荣再也控制不住,咆哮着向前一指。
门客们面面相觑,迟疑向前迈步……
就在这时,一个家奴气喘吁吁跑来,远远便叫:“老主人,外面来了一群人,为首自称富平侯家令,要求见他们的家主,说有要事……”
望着对面那少年富平侯的笑容,石显心下一叹,人家早有准备啊,自己这儿子真不是对手。奇怪啊,三年前这小子跟自己这儿子好像也没差多少,怎么出门游历一番回来之后,竟如此厉害,难道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石显脸色阴沉抬了抬手,看似赶苍蝇,那群门客却似被钉住一般,无人敢动弹。
石荣发癫,石显可不会让儿子犯蠢,就算张放无备,他也不会让这帮人一涌而上。虽说目标是那个彪解,但若富平侯横加阻拦怎么办?冲突之下,若富平侯有个好歹,石府的恶名那是不要想洗掉了,就算是他石显,也难逃天子追责。
他石某人害人,从来都是下暗手,干死人自己还没事,如何会做这种当面冲突、授人以柄之事?
卡嚓!铜锁开启,木门推开……
彪解探头看了一眼,回身禀报:“有个小娘,被绑缚在门柱,嘴里塞着堵物。”
一般这种情况下,应当是彪解进屋,给人松绑,再把人带出。但彪解却没动,只是向张放苦笑一下。
张放顿时明白过来,里面的人就是被彪解诱掳的,一旦看到他,指不定会怎样叫骂,彪解这告密者的身份就泄露了。
张放使个眼色,示意彪解盯住,然后拔出匕首,步入禁室——他看到的,是一张泪眼婆娑的娇嫩面庞。
嚓!一刀割断绳索,再取出嘴里布团,束缚一去,宜主噗通跑下,紧紧牵住张放衣袍下摆,呦呦恸哭。
当宜主牵着张放衣袖步出禁室时,石显眼神一硬,倏地做出一个令人大跌眼镜的动作——转身,抡起手臂狠狠扇了儿子一巴掌。
啪!这一巴掌之清脆响亮,闻者无不菊花一紧。石荣当场打了两个旋子摔将出去,被门客七手八脚扶起来时,直接吐出两颗带血的槽牙,左脸颊肿得老高,五个指印清晰可见。
这一巴掌,可真是下了血本!
“你这个孽畜!”石显气得浑身发抖,戟指逆子,“早跟你说过无数遍,当年不过一场误会,时过境迁,此事早已揭过。你竟然还不死心,竟不知死活派人到阳阿公主府上掳人!你……走,跟我到阳阿公主府上请罪!”
石显出宫前来之时,出于一惯谨慎,询问了一下那歌姬有无背景,这才知晓,居然是当年那对祸引子姊妹之一。以石显的老成,也不禁大感意外,这也太巧了吧?在得知富平侯闯府之后,石显顿知不妙,很快想好置身事外之策,当年儿子石荣与张放的旧怨,正好应在此女身上。将险恶的谋害之心轻描淡写说成是当年旧怨。
可怜的石大公子,****老子打掉牙不说,还被泼了一身脏水——不过也不算冤枉,因为石大公子确实多次表现出对这姊妹俩的觊觎之心。区别只在于他有贼心没贼胆,说了好几年,愣没敢下手。但他“前戏”那么足,被掳少女又在他府上发现,你说不是你,谁信?
哦,张放当然不会信。不过石显并不在乎张放信不信,他只要阳阿公主信就行了。
望着石显揪着儿子愤愤远去的背影,张放摇头微叹,好奸滑的老阉,都抓现行了都还让他撇清,果然是老姜啊。
张放想了想,回首对怯生生的宜主道:“宜主,我有话对你说,你要好生记住,等会公主问起,你要这样回答……”
宜主频频点头,听着听着,神情惊讶,明亮的大眼斜向一旁的彪解——她看到的,是一张苦笑连连、曾令她恨得牙痒痒的脸……
此时距宜主失踪不到一天,阳阿公主甚至还不晓得此事,所以石显、石荣父子登门请罪时,她是一脸惊讶。得知事情原委,也是气得不行,只是事情没闹大,石显又不停赔罪,石大公子也把自个另半边脸也抽肿了,两边对称,看上去居然比原来顺眼些……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权倾朝野的石显如此低姿态,阳阿公主也不能蹬鼻子上脸。最后只能是接受石显父子道歉,并得到保证,下不为例,
这个结果在张放预料之中,虽不尽如人意,却也勉强可以接受。至少,石显想从宜主身上打开缺口的图谋彻底流产了。
张放vs石显,第一回合,险胜。(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不爽单挑】
岁末,朝会之后,元帝宣布,汉匈和亲事成,册封大典将于岁首举行。群臣纷纷道贺,称颂天子圣明,四海升平。
诏曰:“匈奴郅支单于背叛礼义,既伏其辜;呼韩邪单于不忘恩德,乡慕礼义。复修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边垂长无兵革之事,赐单于待诏掖庭任月荷为阏氏,字明君,号‘宁胡’是焉。”
宁胡阏氏,明君公主,这本是昭君的封号,如今却落到另一个女子的头上。张放刚听到这册封名号时,心头升起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而更令他为之惊讶的是,这位被选出的和亲公主,自己居然认识,她就是当初与昭君一起的好姐妹——月荷。
那月荷,似乎比昭君还小吧,如今却要配给足以做祖父的呼韩邪……张放唯有叹息,这就是政治联姻,当此大势之下,没有谁能阻止,他也不能。张放能改变一个昭君的命运,改变不了另一个,这大汉朝,终究是要下嫁一位“公主”到南匈奴的。不是王昭君,就是李明君,或者任明君……总有一位名为昭(明)君的汉女,要去国千里,伫立于天穹之下,遥望那风吹草低现出的牛羊。
从另一方面说,堂堂一位匈奴王来求亲,塞给人家一个宫女,已经很不厚道了。如果一口回绝,那跟打一记耳光也没差,大汉朝干不出这事。
如果是太子即位,张放份量大增,那时匈奴王再来求亲,或许张放还可以想想办法,但是现在,这个朝堂还没他说话的份。
张放当初甘冒奇险,狙击昭君于和亲之末,乃是情形危急,一时顾不上别的。如今尘埃落定,定心细想,不免迷茫——我救了这位昭君,却救不了另一个,似乎转了个圈又回到原点,这事做得有意义么?
张放在迷茫,元帝却亢奋。建昭五年刚刚结束,他又改年号了,
建昭这年号用了整整五年,元帝觉得可以换换了。汉匈和亲对汉朝而言,算是件难得的大事,意义非凡。这意味着自汉初时起,困扰了历代帝王、几乎撬动了整个王朝基业的北方强敌,终于真正臣服于大汉王朝。
百年世仇,千秋基业,皆竟其功于斯。如此盛事,焉能不纪年以彰显?
正旦,元帝下诏,更年号为“竟宁”,意为边境安宁,天下太平。
嗯,边境似乎是安宁了,然而,天下真能太平吗?
……
张放带着重重心事回到侯府,刚进门,就见邓展迎上来,道:“家主,有客来访。”
能让邓展这位家丞级别的家臣亲自禀报,说明来人的身份不简单。张放只能打起精神:“那位?”
邓展表情古怪,轻声道:“匈奴单于,呼韩邪。”
张放一愣,旋即撸袖——好哇!正上火呢,居然送上门来。呼韩邪!是不是感应到老子强烈的揍人**?过来治皮痒来了?
邓展暗道坏了,这小主人与匈奴单于是天生死对头啊,简直是见一个杀一个。不过上回那个该杀,杀了有功无过……这个可万万动不得。
“人在哪?”
“在马厩……家主,万万不可……”邓展话没说完,小主人已如风而去。
等邓展喘着气奔到马厩时,却见小主人已是一派斯文,正向那单于拱手:“单于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礼了。”
那三个匈奴人中为首者,体形胖大,油光满面,须发灰白,正是南匈奴单于呼韩邪。
呼韩邪等三人赶紧回礼,待看清张放面目时,都是一脸吃惊,有些不敢相信:“足下便是富平侯?”
张放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不多说,径直走向马厩,向奔雷伸出手。那高大神骏的战马,不断用马颈轻轻蹭着主人温暖的手掌,一人一马,状极亲密。
确实不用多说,见到这情形,呼韩邪哪还不明白。笑道:“这匹马还是小马驹时,我就很喜欢。”
这位匈奴单于显然下了一番苦功,但汉话还是说得不利索,张放也懒得费神听,直接用匈奴语道:“是么,可惜我从不将战利品送人。”
听到这位富平侯居然说得一口流利的匈奴语,呼韩邪三人不喜反惊——看来,塞上那些传闻是真的了……
呼韩邪也换上母语,毫不掩饰来意:“我们今日来拜访,就是想亲眼看看,斩杀郅支的人是何等英雄。”
张放淡淡道:“那你们找错人了。没看过朝廷诏书么?是时任军侯假丞的杜勋所杀,你们要找的英雄在交河壁。”
呼韩邪哈哈一笑:“我们匈奴人更愿意相信牧羊人的口耳相传。在牧羊人的传说中,一个叫青铜天将的汉军英雄,才是真正手刃郅支的好汉。”
张放无所谓道:“如果你们认为青铜天将是我,那就算是我好了——不过,单于最好不要向我朝官员提起,因为没人会相信你的话……嗯,我朝官员从不信牧羊人的传说。”
这话惹恼了呼韩邪身后两个匈奴人,其中一个身量不高,但健壮如牛,脸上布满狰狞疤痕的家伙向前几步,粗声大气道:“你这小……君侯好不爽快,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敢做不敢当吗?”
张放眼睛眯起:“这位是……”
“匈奴右皋林王伊邪莫演。”
这个右皋林王不是匈奴传统官衔,而是呼韩邪新设的,位在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之下,高于诸大将、大都尉、骨都侯、大当户等匈奴重要官员,相当于汉朝的诸侯王,地位尊贵。
不过,匈奴的诸侯王,在汉朝君臣眼里,也就那样,没有可比性。
张放自然更不会管这个,他只知道,自己的火气终于有了个发泄口,当下拍拍奔雷的鬃毛,负手逼近这位右皋林王:“伊邪莫演是吧,你好像很不爽啊。如果我说我就是青铜天将,你是不是想为郅支报仇啊?”
“不爽又怎样?”伊邪莫演火气上头,岂肯示弱。
“不爽是吧,单挑啊!”(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章 【阴 人】
正月中,太子刘骜与丞相匡衡,分别代表天子与百官,于甘泉宫前摆下仪仗,送匈奴单于呼韩邪与宁胡阏氏离京。
朝廷又赐给锦帛28000匹,絮16000斤,以及美玉金银无数,并以右将军长史姚尹为送伴使,护送匈奴单于出塞。出京之时,一路看稀奇的汉民甚多,都道这宫女好运气,一夜之间便由宫中执役摇身变为王妃,只可惜嫁得远了点,塞上啊,听说要走很远的路……
当张放登上直城门,负手遥望远去的匈奴队伍时,仿佛看到轺车探出一张小脸,痴痴回望,久久不回,心里当真别有一番难言滋味。
与此同时,掖庭暴室,一个高挑的倩影,也仰首从天井望向那一角天空,黯然神伤。
未央宫,宣室殿,中书令石显正在整理奏章,上首帝座尚空,元帝未至。而石显还是一丝不苟,将一份份奏章按缓急轻重,先后顺序排列好,以便皇帝批阅时,有条不紊。
这工作看似简单,却只有石显这个中书令能做,因为旁人没权力呈阅奏章,自然分不出什么缓急轻重来。以往石显干这活,还是挺累的,毕竟上了年纪。不过,自从使用轻便的纸张替换沉重笨拙的竹简,同样的活,却是轻松多了。
“还是太子体恤陛下,连带着咱这老奴也沾光了。”念及这些纸张奏章是太子推广的,石显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旋即想起这纸张是那个富平侯府下产业,脸色又阴沉下来。
正沉思间,大殿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石显抬头看去,正是老搭档、得力助手、中书仆射牢梁。
牢梁手捧一堆刚从丞相府封还的批奏,放在堆得高高的龙案上,看看空空如也的龙座,有些忧虑地回望石显。
石显点点头,轻叹一声:“入春以来,陛下龙体渐感不适,难以久坐,这奏章已积压了好几天……”
这哥俩的眼神,都露出悲伤之色——这并不是装出来的,两个同穿一条裤子的家伙没必要玩这个。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大臣常常会有几朝元老,而宦官,从来只有一个主子,他们才是真正的“一朝臣”。
所以最希望皇帝长命百岁的人,不是皇后,不是太子,不是皇子,不是大臣,而是宦官。他们的利益与皇帝紧密相连,他们对皇帝的感情最深,无怪乎就连汉朝最看重儒生,立下以儒治国为国策的汉元帝,真正倚重的人,却不是儒生,而是宦官。
伤感一会,二人也知于事无补,只能寄希望于天子得百神庇护,龙体无恙便好。
石显想起正事,问道:“固之去找那掖庭孙朴,可问出什么?”
牢梁定定神,答道:“没问出什么,一切如常。”
“那富平侯去找他做什么?”
“聊天。”
“聊天?!”石显差点没呛住。
牢梁苦笑:“我当时也象令君一样,但那孙朴神情不似做伪。问他们聊什么,回答居然是家事。”
“他说谎!”石显冷冷道。
“下官起初也是这么认为。”牢梁搓着手,一脸苦笑,“但无论怎么威逼利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孙朴一口咬定是聊家事。依下官想来,这孙朴一向与富平侯并无私交,亦无旧谊;若是利诱,下官给他的利更大,他也很是动心,只是确实说不出所以然来……”
“好吧,我明白了,就这样吧。”石显很是郁闷,原本以为抓到一条线索,结果什么都没捞到。这富平侯是真清白还是真有手段?石显宁愿相信是前者。
这时,一声宣唱响起,打断了石显的思绪:“皇帝入殿!”
元帝虽然迟到,但还是来了。
石显与牢梁立即起恭迎。
一阵环佩声响,元帝在内宦们的扶持下出现。眼前的元帝两颊瘦削,须发白多黑少,眼珠暗黄,看上去更显苍老,直如五旬老者。而此时,距离他的四十寿诞,才过了半年而已。
石显与牢梁小心扶着皇帝入座,很想劝劝元帝多休息,但话到嘴边又吞回,有些话不是臣子能说的。你让皇帝多休息,那奏章谁批?全由你代劳?话是好话,意是好意,可说出来就有些诛心了。
元帝安坐之后,却见牢梁恭立于旁,并未象往常一样退下,奇道:“牢卿有事要奏?”
在汉代,“卿”这个称谓还是很值钱的,并未像宋明那样泛滥。一般只有诸王、三公、九卿、列侯可称卿,二千石以下官员,皇帝多以“某君”称之。牢梁这个中书仆射,不过六百石小官,根本没资格称卿。只是因为他是皇帝的近臣,而且又是在内宫,所以元帝才这样称呼,以示亲近。
牢梁恭声道:“是,禀陛下,前日呼韩邪单于拜会富平侯,结果闹出一点事。”
元帝讶道:“是什么事?我怎么没听这二位说起?”
“回陛下,富平侯不顾千金之躯,与那匈奴右皋林王伊邪莫演厮斗,颇失礼仪。”
“啊,有这等事,那谁赢了?”
牢梁好不郁闷,人家的重点不是这个好不好?而是堂堂列侯与“外国友人”打架,有失天朝体面好不好!但皇帝要问结果,也不能不答,只得捏着鼻子道:“这个……富平侯没输,那匈奴右皋林王也没赢。”
“那就是打平!”元帝表情精彩,拍案而笑,“不错不错,我这甥儿看起来秀气,想不到居然能与匈奴右皋林王那等熊罴之士对阵而不处下风。难得难得。”
牢梁无奈偷看石显一眼,后者垂首敛目,老神在在,显然对这结果并不意外。
石显确实对这结果并不意外,他很了解元帝,知道他一向很爱护皇妹,而富平侯双亲俱亡,元帝怜其身世,更是爱护有加。这种打架之事,根本不会引起皇帝多少恶感。尤其匈奴人更不在意这个,打完拉倒,甭管输赢,从头到尾都没二话。既然“外国友人”都没抗议,皇帝自然更没理由责罚自己外甥了。
不过,这件事动不了你,下一件事,就不信你富平侯还能安然躲过去。
石显向牢梁使个眼色,牢梁知趣退下。
石显躬身谦卑道:“说起富平侯,有件事,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