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忽闻北地羌人乱
十天后,两千新卒募够,荀贞停止了招兵。
成堆成堆的流民徘徊在邯郸县外,不愿离去。
郡府得了荀贞分给的粮食,虽每隔两rì便在邯郸县的东、西两门外设粥棚赈济,可这一点点的粥水根本不能饱腹,顶多是勉强吊住命罢了,远比不上当兵吃粮。只是一因募来的军粮有限,二来荀贞一个中尉也不能招募太多的义从,对这些流民他虽非常怜悯,却亦无计可施。
为了避免流民中有铤而走险、啸聚成盗的,荀贞用荀攸之策,采用了两个办法:一个是轮派各部义从每天出营绕城晨跑,晨跑时俱披挂整齐,甲衣持兵,披坚执锐,以震慑心存不轨之流民;一个是再三督请相府遣派人手,在县外的开阔地上搭建窝棚,供流民暂住避寒。
两rì一开赈、调部众绕城示威、搭建窝棚,此均治标之术,绝非根治流民之法,荀贞对此亦心知肚明,唯惜在这世间,有些事明知该怎么做,偏偏却就不能做。
流民名为“流”,就像洪水,要想根治之,就如治水,只有两策:要么堵、要么疏。
“堵”:将之赶出赵郡,堵在郡外。
“疏”:由郡县出面,给其筑屋分田,就地安置。
“堵”是不可能的,这个办法之前就有人提出过,当时就被否决了。
赵郡的北边是州治所在,南边是魏郡,魏郡临着司隶校尉部,离京都不远,西边是山中群盗,东边是这次黄巾之乱的重灾区巨鹿,观赵郡之东西南北四面,能把郡内现有之流民赶去哪里?哪里都不行。今天赵郡敢赶流民出境,明天就会有邻郡的长吏弹劾赵郡以邻为壑。
唯一可行的是“疏”,而要行此策,需得有一个前提条件:主事者要有大魄力。
安置流民牵涉到田地。诚然,黄巾乱后,赵郡多了许多无主之田,可首先这些田多已被豪强大族占住了,其次,就算把这些田全部收归官有也不够这么多的流民分,必须还得向豪强大族们要地,粮都不好借来,要地更是没门儿,没有大魄力万难做到。
——便是荀贞,他敢问大姓借粮,可就眼下来说却也不敢问大姓要地。除非等到天下真正大乱、礼崩乐坏、整个的社会秩序已然崩溃的时候,“要地”才会成为可能。
当然,“要地”之外,还有一个妥协的办法,即请豪强大户们雇佣流民为徒附。
事实上,已经有一些豪强大户在趁机强买流民为奴婢、招用流民为徒附了,可这些大姓家中本就已经有了一定数量的奴婢、徒附,为了节省粮食,他们不可能再买、招太多的流民,被他们买去、招去的只是极少数,绝大部分的流民还是无衣无食、流离失所。
十二月初,下起了雪。
雪一下起,即纷纷扬扬,掩盖四野。
县中的王宫、相府、中尉府及诸大姓之家中楼阁被雪覆盖,望之如琼楼玉宇,登高向县外远望,白茫茫的野地上,黑点簇簇,这些黑点便是相府前些天给流民临时搭建起来的窝棚。
穿着厚实的寒衣,立於燃着火盆的楼阁上犹觉冷意,遑论冰天雪地里的流民们了。
荀贞凭栏眺望,不觉发一长叹。
戏志才、邯郸荣、刘备、荀攸、宣康、岑竦、简雍等俱在他的左右。
荀攸少读圣人经典,受家教影响,怀仁人之心,忧怜县外的流民,说道:“中尉前时募兵,郡中的流民闻风纷至,如今小半聚於县外,募兵虽罢,仍流连不去。虽应中尉之请,相府遣人为之搭建窝棚,可这等的寒冷天,四面漏风、粗糙建起的窝棚怕是无以抵御冰寒。唉,早从上月初,县里县外就时见冻饿死的流民,这场雪一下,又不知将有多少流民倒毙道边了。”
戏志才蹙眉说道:“中尉击破左须后,郡西山中的群盗本来安分了许多,而入深冬之后,每隔三两rì就会有郡内各地的军报送来府中,彼等群盗又逐渐活跃起来了,时常出山抢掠各县。……,几个月前,初到赵郡时,中尉就忧待到来年开chūn,群盗之势可能会大振,於今观之,却是等不到来年chūn,今年底很可能就会出现大规模的贼乱啊!”
刘备说道:“戏丞是忧流民会与群盗合为一气么?”
“我不止忧他们会合为一气,更忧这些流民会围城作乱。中尉,今在邯郸县外的流民不下万数,虽然其中的jīng干壮勇悉已被中尉招募入军中,可存留在外的亦必仍有胆勇妄为之徒,说不定这其间还有黄巾道的落网之鱼,……,不可不提早布置戒备。”
“志才所言甚是。……,以志才之见,如何戒备为好?”
“可从内外两途下手。”
“何为内?”
“选得力吏卒,rì夜巡视窝棚,以防彼等串联生变。”
“何为外?”
“把jīng兵分布两处,一驻县外的营中,一驻城上,成掎角之势,御流民於外,禁止他们入城。这样,只要城不失,万一有变,亦足可应付之。”
“好,就按此两策行事。”
“另外,最好再遣派骑兵巡行县西,一则,倘若山中群盗来犯,我城中可及早得讯,二来,也可杜绝流民西去投贼,以及杜绝流民与群盗勾通,使彼等不能里应外合。”
“玄德、公宰,你二人以为如何?”
刘备没读过什么兵书,本身也缺乏兵略之才,对戏志才的这几个应对之策十分佩服,说道:“戏丞此数策周密细致,备无异议。”
邯郸荣也不太懂兵事,亦无异议。
宣康迟疑了下,说道:“中尉,康有一计,或许可以稍解郡西群盗侵迫诸县之害。”
当谈及军事的时候,宣康以往大多只是听,很少会有自己的想法,听得他主动献计,荀贞颇是欣慰,心道:“不论叔业此计可用不可用,对他而言,都是进步啊。”笑问道,“何计也?”
“我此前听降卒说,黄迁在逃入我郡的黄巾余部中小有威名,於今逃入我郡的黄巾余部大部已被破灭,存下的都是小股之贼,想必早吓破了胆子,康愚见:何不遣黄迁去招降他们?”
黄迁即黄髯之真名。
投降荀贞后,黄髯很老实,每天只带着荀贞分还给他的那部分降卒cāo练,既不和被分到别部的旧部来往,也不出营。在给荀贞汇报军务时,许仲、江禽、陈午等对他的表现都很满意。
“遣黄迁去招降黄巾余部?”
荀贞微微沉吟,询问戏志才、荀攸的意见:“志才、公达,你两人以为呢?”
荀攸答道:“黄髯昔rì所以能为赵郡之患者,不在他本人,而是因为他部下有千许黄巾余部,如今他的部众已被中尉击破,便是放他还山也无所谓了。”
戏志才点头说道:“不错,如若黄髯能召来散遁山中的黄巾余部,固为可喜,就算他招不来,乃至不肯再回来,凭他区区匹夫之勇也生不了患,失之不可惜。”
荀贞笑对宣康说道:“黄髯如果能召来些黄巾余部,此叔业之功也。”
宣康家计策得荀贞所用,并得了荀贞称赞,脸微微一红,心中欢喜,嘴上谦虚不已。
说到黄髯,荀贞想起了何仪,问道:“何仪的伤好了么?”
戏志才答道:“差不多好了,昨rì我在营中,见他已能扶杖踱步了。”
“樊阿真神术也!”
便在楼阁上,荀贞一一传下命令,把适才做出的几项决定传去军中,令许仲、辛瑷和今天轮值营中的程嘉负责安排、具体cāo办,并遣人去相府将此数事告之刘衡。
宣康遥指楼外,说道:“那不是卢子公么?”
诸人看去,见一个黑衣高冠之人踩木屐,冒雪而行,在院外略停了下,和守门的典韦等说了两句话,随即入到院中,脚步匆匆地径往楼阁来。这人七尺上下,须髯美茂,可不就是卢广。
卢广上到楼顶,荀贞转身迎之,笑道:“雪天冻寒,子公不在相府待着,匆匆忙忙地来我这里作甚?”
卢广是邯郸荣的妹婿,荀贞沙汰郡兵时颇得卢广相助,邯郸荣借粮到卢广的家乡中丘时又颇得卢氏相助,因此之故,戏志才、荀攸、宣康等对卢广均很礼敬。
刘备早几天前在荀贞的一次宴请上见到了卢广,两人均认出对方是自己早年在缑氏山上从卢植求学时的同窗,刘备对卢广很热情,卢广却因瞧不起刘备出身之故,虽看在荀贞的面上勉强敷衍,可总有点爱答不理的。这要换个旁人,受了他这等的无礼小瞧,可能早就勃然大怒,刘备也生气,可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这会儿见到卢广,依然chūn风满面,热情相迎。
荀贞看在眼里,心道:“刘玄德年方二十余,雄杰之姿已露头角。”
卢广没功夫再敷衍刘备,也没功夫回答荀贞的调笑之词,开门见山地急声说道:“北地先零羌反了!”
一言既出,楼上诸人吃惊。
刘备失声说道:“羌胡反了?听谁说的?”
这个关头,卢广也顾不上瞧不起刘备了,应声答道:“相府刚得到的消息,上个月北地先零羌和枹罕河东群盗反叛,共立湟中义从胡北宫伯玉、李文侯为将军,杀护羌校尉泠征。北宫伯玉用边章、韩遂专任军政,又杀金城太守陈懿,攻烧州郡。凉州刺史左昌、从事盖勋等击之,反为所破。”
护羌校尉、金城太守,均北地重任,相继死於叛羌之手,凉州刺史击之,反而大败。寥寥几句话,可见叛羌的声势,可知边地的危急。戏志才、荀攸、刘备诸人大惊失sè。
北地的羌、鲜卑等族是本朝长久以来的边患,特别是羌人,多次犯边,入寇内地,朝廷多次征剿,有胜有败,耗费军资极巨,而终不能将此大患一举荡除。数十年前,为征伐叛羌,不止在边地大兴兵,而且连内地州郡的青壮也招募了许多,陈褒的父亲就曾应召赴边。
却未料到,当此黄巾之乱刚刚平定之际,北地的羌人却又反了!
荀贞并不惊讶,北宫伯玉、韩遂、边章之名他在前世时是久闻其名,早知他们将反,只是不知他们何时反而已。他回过身,复凭栏远眺雪幕,转首遥望北方,心道:“北宫伯玉、韩遂、边章反了,这汉室离倾覆又近了一步。……,韩遂、边章,这么说来,马超之父马腾大约也该起兵了吧?”他不清楚凉州羌乱的详情,只隐约记得马腾就是在这场乱中发家的。
“中尉?”
“北地的羌乱自有北地的长吏去平定,我等远在赵地,便是心忧也无法也。”
荀贞这话说得很对,只是诸人一时间却无法平息因此事而引起的震惊。
戏志才、荀攸对顾一眼,齐齐长叹。
荀攸忧心忡忡地说道:“中原黄巾方定,北地羌人又乱,这,这……,唉。”喃喃念诵卢广提及的那几个叛人的名字,“北宫伯玉、李文侯、韩遂、边章,这几人之名我却都未尝有闻,不知是何来历?竟能如此声势,接连攻杀二千石,击破凉州刺史?”
北宫伯玉、李文侯是北地凉州羌人的头领,荀攸没听说过实属正常,韩遂、边章是凉州名士韩约、边允的化名,荀攸不知道也很正常。戏志才、邯郸荣等亦均不知此数人之底细,荀攸只得放下疑惑,问卢广道:“朝中可有应对之策?”
“天子下诏,减太官珍馐,rì食一肉,厩马非郊祭之用,悉出给军。”卢广顿了顿,接着说道,“并闻召朱俊回朝,拜右车骑将军。”
“召朱公回朝?”宣康猜测说道,“可是yù用朱公赴边击叛羌么?”
经由平定黄巾一役可以看出朱俊的军事才能不高,而且朱俊不是北地人,是南方人,对北地的情况也不熟悉,荀贞不认为朝廷会用朱俊去平定凉州叛羌,依照以往汉室多用北地人平定北地羌叛的惯例,最好的人选应是凉州人皇甫嵩和董卓。只是因为前世读三国书的时候,对这段历史他看得不多,却也不能确定汉室最终是派了谁去击讨北宫伯玉、韩遂、边章。
他随口问道:“朱公回朝了?……,可有孙文台的消息?”
“孙文台何人也?”
“噢,是我从朱公、皇甫将军击贼时结识的一个吴郡豪杰。”
荀贞心不在焉地和卢广对答了两句,心神重落到朝廷会遣谁人击羌上,忽然心中一动,想道:“如若朝中果真是遣皇甫将军去平定叛羌,那我在冀州?”
恪於二千石不得无故出境的规定,荀贞任职赵郡至今没有再见过皇甫嵩,可他之所以能在赵郡没有阻碍地干他想干的事儿,固有国相刘衡依赖他军事才能的一面,却也有皇甫嵩坐镇冀州为他依靠的原因。皇甫嵩一旦被调走,离开冀州,在赵郡他还能这么顺当么?
刘衡可能不会给他使绊子,可郡中的豪强大户们也许就会蠢蠢yù动了。
皇甫嵩如果离开冀州,朝廷大概不会再任冀州牧,应是会选一人拜为冀州刺史。刺史虽不及冀州牧权重,品秩也低,只有六百石,可却有监二千石之权,连国相都在其监督范围内,何况比二千石的中尉?万一赵国的豪强大户们走通门路,在新任的刺史那里给他下些眼药,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相比凉州的羌乱,荀贞更关心这点。
他心道:“北地羌乱,皇甫将军很可能会离开冀州,为避免受豪强所害,我得两手准备了。赵郡诸家豪强里,杨氏最恨我,得找个机会收拾了他们,此一也;需及早击灭王当,此二也!”
杨氏与荀贞几已成势不两立之局,以前有皇甫嵩在,不用担忧杨氏会通过州牧、刺史来施暗算,而今不然,皇甫嵩很可能会调走,几乎不用多想,只要皇甫嵩被调离冀州,来个新的刺史,杨氏肯定会去活动。谁也不知道新来的刺史会是谁,会有什么样的品xìng,以荀贞之所见,当今之世,清廉守法的刺史固然有,贪赃枉法的刺史更多,与其等杨氏勾结刺史陷害他,不如先下手灭了杨氏。
只是,杨氏毕竟是邯郸大族,土生土长的土著,和西乡被灭的第三氏不同,根深叶茂,除之不易,如果不能除掉,那么就只有及早击灭王当,“以军功保身”了。何顒暗示他,只要军功足够,便可在朝中给他运作,纵一时难再获升迁,至少可保得在赵郡中尉的任上不受侵害。
想起王当,跟着想起褚飞燕,荀贞心头一震,忽又想到一个可能。
他心道:“我虽不知张牛角、褚飞燕之乱具体是在何时,但想来应为时不远,此前我就想过,有皇甫将军坐镇冀州,张牛角、褚飞燕岂敢叛乱?黑山军之乱极有可能是发生在皇甫将军调离冀州后。与上个月的北地羌乱联系在一起,事情就明朗了,这般看来,皇甫将军明年是肯定要被调走的了!而张牛角、褚飞燕之乱也十成十的就是发生在明年了!”
有皇甫嵩坐镇冀州,张牛角、褚飞燕不敢作乱,褚飞燕甚至想离开州治所在之常山郡,避入赵郡,可一旦皇甫嵩离开冀州,州中无名将坐镇,州外不远的凉州又发生羌乱,羽檄告急,汉室焦头烂额,顾此失彼,怎么看这都是一个绝佳的作乱机会!
“现今天雪地冻,朝廷应不会马上调皇甫将军离开冀州,可为防止北宫伯玉等坐大难制,料来也不会晚於明年chūn。也就是说,我至迟得在明年chūn时消灭王当,否则皇甫将军一旦被调去击叛羌,张牛角、褚飞燕起兵,外有侵迫之巨寇,内有未灭之大贼,赵郡难保。”
大雪纷扬,寒意侵人。
戏志才、荀攸、邯郸荣、卢广、刘备、宣康、岑竦等小声交谈对北地的担忧,荀贞独扶栏杆,推算这场羌叛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近有县外流民之患,远有来年可能出现之冀州变局,近患远忧,纷沓而来。
昔来赵郡rì,杨柳垂青,疏忽之间,冬雪已至,时光荏苒从不等人,掐指细算,也许留下应变的时间只有三四个月了,荀贞顿生时不我待之感。
远远的,又有数人身披蓑衣,踏雪来到院外。
荀贞不经意地看了眼,便就转开了目光,楞了一下,旋即又把目光投注,定睛看去,看清了来人中一个的相貌,登时大喜。
63 不朽曰三次为功
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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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却是陈褒。
荀贞带着荀攸诸人快步下楼相迎。
自钜鹿战罢,陈褒、荀成等押护缴获回颍yīn,已有足足半年没见了。荀贞很想念陈褒他们,陈褒他们也很想念荀贞,在楼下相见,陈褒不顾地上积雪,下拜行礼。
荀贞一把将之扶起,大笑说道:“阿褒,你可算回来了!”
半年未见,陈褒没甚变化,只是大约因天寒地冻、迎风冒寒地赶路之故,手脚、脸上的皮肤有点皴裂。陈褒说道:“本来能早点回来的,只是在从家来赵郡的路上,凡经诸郡县,盗贼丛生,只冀州境内就接连遇到了十余股盗贼,不得不击贼开道,因而耽搁了路程。”
“只在冀州就遇到了十余股盗贼?仲仁呢?大家都还好吧?”荀贞一边说着话,一边仔细地上下打量陈褒,见陈褒身上无伤,这才松了口气。 ..
这次陈褒、荀成回乡,一是送缴获和愿意投到荀贞门下做宾客、徒附的荀贞旧部回去,二是接陈芷、唐儿等来,闻得道上迭逢盗贼,荀贞不问陈芷、唐儿如何,却先问陈褒、荀成如何,陈褒甚是感动,答道:“荀君请放心,仲仁很好,夫人亦很好。”
夫人是对女xìng的尊称,先秦之时,唯诸侯之妃可称夫人,而到今世,已经和后世差不多,贵贱均可称夫人了。
“仲仁他们在哪儿?”
“这次来的人有点多,夫人令褒先入府通报,他们在府外等候。”
“这么大老远的,顶风冒雪地好容易到了,怎么还在府外等候?阿芷就是太守礼了!走,走,咱们出府相迎。”荀贞离家已经快一年了,他想念陈褒、荀成,更想念陈芷、唐儿,适才盘绕心头的近患远忧此时不翼而飞,他拉着陈褒,带着戏志才、荀攸等大步往府外走去,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他转头问陈褒,“你说‘这次来的人有点多’?”
陈褒却卖起了关子,笑道:“君等会儿就知道了。”
荀贞自知年轻,所以在就职赵国中尉后,平时甚注意言谈举止,说话、走路都讲究一个“稳”字,以免给人一种冒失的感觉,像现在这样快步不停、急急忙忙的样子还是头次,府中的吏员、奴婢们看到了,少不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刚从府外进来,知道府外来了一队长途跋涉的人马,不免猜测一二,也有猜对了,说这应是中尉的亲眷从颍yīn来了。
长吏的亲眷来到,下吏们不能不随从相迎。荀贞虽无召令,而闻讯的府吏、奴婢们纷纷赶到,从在荀贞等人后边,齐往府外去。等到的府门口时,已有数十个府吏、奴婢跟随了。
荀贞出了府门,飘扬的雪下,迎面数辆辎车停在路边,辎车周围围聚了一二十个下马的骑士,车后是一队约三百人的荷矛甲士。甲士队前打着一面黑旗,在雪中招展,上写一个“荀”字。
荀贞呆了一呆。
陈褒说来的人有点多,却没想到竟有数百人之多!
“这数百甲士是从哪里的?莫非族中为助我平贼,所以把我先前留在家里的旧部派来了?”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未及细看,更未及细想,荀贞就见围聚在辎车边的那一二十个骑士纷纷离开坐骑,俱皆喜笑颜开地向他走了过来。
当头一人朗目疏眉,布衣带剑,正是荀成。
“仲仁!炎夏返家,深冬乃归,你要再不来,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在家待得太舒服,不想来了!”荀贞大笑着和荀成说笑两句,眼往他身后看去,跟从在他后边的亦都是熟人,可这些熟人全都是他没想到的,他惊喜地说道,“仲业、子绣、幼节?元熙?子云?老杜,老繁,……,小徐、淳於,你们也来了?”
这些人却分是文聘、高素、许仲的同产弟许季、宣康和李博的同窗宣咸与王承、荀贞在繁阳亭时的故吏杜买与繁家兄弟以及徐福等人。
文聘、高素等人与陈褒一样,见到荀贞,不顾落雪,当即拜倒在地。荀贞忙上前把他们一一扶起,他们诸人亦是许久不见了,当下相见,分外亲热。
许季、宣咸等来,荀贞还可以理解,他们没有官身,听得荀贞在赵郡做了中尉,前来投奔并不奇怪,可问题是文聘、高素均有官身,在颍川郡为吏,却怎么也来了?
荀贞压住疑惑,先不询问,与诸人欢畅倾诉别情。轮到和徐福说话的时候,荀贞笑了起来,说道:“一年未见,叕儿身量见长,髭须初萌,快成个伟丈夫了也。”
荀贞与徐福初次相见是在多年前,那时徐福年方十余岁,背着一柄和他个头差不多的长剑,与他的小伙伴们学轻侠行迹,招摇过市,被荀贞当时的亲卫随从小夏抓住,教训了一顿,徐福年纪虽小,胆气十足,乃於荀贞、小夏的面拔剑,却因臂短剑长,未能尽拔,遂被小夏笑呼为“叕儿”。叕,方言,意即短。叕儿,就是“短儿”,是在说徐福个子低。
这已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徐福今年十七岁,身量已成,也有了胡须,虽然尚未加冠,可站在众人之中昂首挺胸,却也是一个磊磊的男儿了。
听了荀贞的笑言,徐福本就胆大,这会儿年长,更是并不扭捏,大声说道:“昔rì君问福何为大丈夫,福时年少,不知该如何解答,君因命福去君家的家学里读书,从经中求解,读经至今,福知何为大丈夫了!”
“噢?”荀贞饶有兴趣地说道,“那你给我说说,何为大丈夫?”
“不朽曰三次为功。匹夫击剑杀人,血溅五步,丈夫击剑天下,立功后世。”
立德、立功、立言,此人生之三不朽。人生数十年,短暂易逝,而此三者却是虽久不废,故名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徐福没有自称立德,可自称丈夫当立功后世,却也是一个极为雄壮的志向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世,十七岁的那一年,荀贞都没有这么大的志向。徐福十七岁之龄,口出如此豪言,荀贞尽管本就知他是个将来的人杰,却仍忍不住对他刮目相看,拍手说道:“好!好!不朽曰三次为功,说得好,说得好啊。……,所以你舍弃学业,却是来我这里立功来了?”
陈褒在边儿上笑道:“我与仲仁本是不yù带他来的,只不过……。”
“只不过如何?”
“说来话长……。”
陈褒详细道来,荀贞才知:原来徐福今次来是因为受到一件事的推动,此事却是在今年八月间,便在陈褒、荀成回到颍yīn前的一个月,阳翟县有一个富户受到别人的侮辱,yù报之而又无胆,乃出钱购人代他报仇,徐福早年的几个伙伴接下了这个买卖,他们知道徐福胆勇,於是到颍yīn荀氏的家学里找到他,想和他一起干,但是却被徐福拒绝了。
听到这里,荀贞不由心道:“我记得按原本之历史,这徐福便是在杀人被捕、涂面游街、受此大辱后幡然醒悟,改名折节,一改此前的轻侠脾xìng,折节读书,最终乃成大器。他‘杀人被捕’莫非就是因为此事么?”
若没有荀贞强令徐福去荀氏家学里读书,徐福的历史轨迹此时大概已经到了转折点了。不过就眼下来看,他虽然没去杀人,但领悟了何为大丈夫,对他来说,却也是一个转折点了。
陈褒接着往下说:徐福拒绝了他旧rì的朋党之邀后,他的这几个朋党责骂他,认为他变得怯懦无勇了,徐福回答说道:“我非为己惜命,我为天下惜人杰。荀君威震黄巾,不rì必获朝廷大用,此吾辈立功之时,丈夫当提剑击天下,岂可击一人?我如伏法於王刑之下,则天下失一人杰。”
这话说得很大气,自诩为人杰,他的朋党们听了,尽情地嘲笑他了一番,他忍住怒气,反过来劝说他的这些旧rì的朋党们不要再去做那些使气逞强的事情了,可他的这些旧rì朋党却不肯听,与他割席断交,俱皆散去。
他遂私下决定去投奔荀贞,正好陈褒、荀成归乡。
他乃rì夜纠缠,缠得陈褒、荀成没有办法,而且最后徐福的老师荀衢也出面替他说项,陈褒、荀成只好答应了他,带着他同来邯郸。
荀贞听完,笑对徐福说道:“既然你已知何为大丈夫,且立下了为后世立功之志,并且我仲兄也同意你来,那我就不赶你走了。”荀贞这话半是调笑,半是真心话,他见到徐福后本来的确是打算让他待些天就送他回去的,毕竟徐福年纪尚小,还不到二十岁。
徐福大喜,再次下拜,说道:“多谢荀君!”
荀贞哈哈一笑,招手示意站在诸人最后边的许季近前,握着他的手笑道:“幼节,你怎么也来了?阿母的身体还好?”
许季的身体原本很虚瘦,得了荀贞的照养后,一rì三餐,rìrì有肉,营养跟了上去,身体也健壮了起来,只是不善交际的本xìng还没有变。
他恭谨地答道:“家母的身体很好,此次便是家母令慎来的。家母对我说:君待我家有大恩,以前我年纪小,学业未成,不能报之,今学业已成,年岁亦长,当来还报君恩。”
许季的大名叫许慎,因此他自称“慎”。
“你来了,阿母谁照顾?”
“程家夫人搬去了我家,有她照顾。”程家夫人,说的却是程偃的遗孀了。
“见过你阿兄了么?”
“入县后便从荀、陈二君来了中尉府,还未见。”
许季从荀绲学过经,算是荀家的学生,他又是许仲的同产弟,荀贞很喜欢他,欢喜地说道:“你当见见见你的阿兄,你阿兄今非昔比了!我这些月多靠了你阿兄之助,才得侥幸立些战功,被朝廷擢为本郡中尉。如今你又来了,哈哈,实可喜也!”
与诸人说话多时,荀贞这才迈步去陈芷坐的辎车边,亲手掀开帘幕。
雪落纷纷,车中一个佳人娇羞里带着久违的期盼抬起头来,眼波流转,娇颜如玉。
荀贞与她目光相交,不需多言,情在其中。
跟着荀贞出来的府吏、奴婢齐齐下拜雪中,同声呼道:“恭迎夫人。”
64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荀贞亲扶陈芷下车。
长途路远,风雪飘摇,车中虽燃有火盆,亦难耐寒意,陈芷柔荑冰凉。
荀贞解下大氅,细心地给她披上。
陈芷与荀贞近一年未见,前半年为他牵挂担忧,后半年知黄巾已平,又为他rì夜相思难解,初chūn之季分别於颍川,历经三百rì,跋涉千余里,今终得於落雪之rì相会於邯郸,数百rì的担忧、相思、此时的欢喜、快乐,合於一处,心思交错婉转,万千言语涌上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忍住羞涩,浑当未见这府外许多人的簇拥目注,紧抓住荀贞的手,不肯放松。
“收到我的七言了么?”
“收到了。”
“三百rì相思,今rì乃解。”
荀贞说的却是他数月前写给陈芷的一封家信,信里写了几句诗:“三rì一击虱满甲,鼓催忘死奋呼行。唯当明月相思夜,枕戈无眠缘为卿。”
——他写的这首诗只能说是平平之作,然如后人见之,一见便知是七言绝句,不过在当下尚无七绝的诗体,不但无此诗体,而且只有四言、五言和sāo体才被时人认为是诗歌正体,七言甚至不能被称为诗,只能被称为“言”,直到经过曹cāo的开创,到曹cāo之后,七言诗才算是登上了大雅之堂,故此,荀贞称他写的这几句诗是“言”而不自称是“诗”。
两人正细声对谈、稍解相思,一人从后边的一辆辎车上下来,悄然步至荀贞身边。
寒冷的雪中,带着体热的暗香袭来,半凉半温,诱人绮思,荀贞不用去看也知,这必是唐儿了,转首顾盼,果然没错。唐儿的年岁比陈芷大得多,已过三旬,若将陈芷比作chūn夜初开的秀兰,那么唐儿就是夏rì熟透的海棠,两人立在雪中,红颜争俏,各胜擅场。
唐儿敛袖下拜,檀口微启,却只说了两个字,说道:“荀郎。”
字虽只二,但带着她又喜又怨的情绪和她软软的江南口音,闻入耳中,却情意绵绵。
荀贞心怀大畅,扶她起来,细细观看,见她神sè略显憔悴,应是平rì照顾陈芷、cāo劳家务与路途辛苦各有一半,笑道:“我离家这些rì子,多亏你照顾阿芷,辛苦你了!”
“侍奉女君是儿的本分,……,只是与君多时未见,君似又肤黑了些呢。”
“自离颍川,rìrì不离征伐军事,常在军中,焉能不黑?”荀贞笑顾陈褒、荀成等人,笑道,“再则说了,男儿大丈夫岂能肤白如玉,弱不禁风?黑才是英雄本sè嘛。”
陈褒、荀成等人没一个白皮肤的,荀贞此话深得他们之心,皆欢笑称是。
荀贞松开握着陈芷的手,召刘备过来,笑对陈芷说道:“阿芷,此我数月前结识的涿郡英杰刘玄德,我与他虽相识未久,然情逾骨肉。”又对刘备笑道,“玄德,此我妻也。”
刘备久闻荀贞有妻陈氏,乃是许县陈家的女儿,其祖父便是名重海内的陈寔,不敢细看陈芷相貌,忙行礼相见。陈芷盈盈回礼。
按说刘备二十出头,正年少慕艾时,可通过这些rì子的交往,荀贞却发现他似对女sè不太感兴趣,对rì常接触的女子尚无话说,何况对荀贞的妻子?他更是讷讷无言。荀贞不以为意,复把他介绍给文聘、高素诸人。
诸人见礼不提,却只说刘备心中羡慕,想道:“身是荀氏子弟,妻为陈家女儿,凡所结交之人,无论出於名族、抑或家世寒门,皆昂昂然俱为豪英。”悄悄地看了看立在车后的数百甲士,接着想道,“出行千里,数百甲士前呼后拥,这就是大家子弟的风范么?”深觉自惭。
荀贞招呼文聘、高素等人近前,说道:“街上雪冷,不是谈话之所,卿等随我入府吧!”
文聘指着立在车后的数百甲士,问道:“这些兵卒怎么办?”
“我正要问你,你们怎么带了这么多甲士来?”
“闻君任赵郡中尉,为给君助声威,文谦特从颍川郡兵里选出了这三百甲士,令我等带来效命君前。”
荀贞心道:“我说这些甲士是从何而来!原来不是我留在家里的旧部,而是昔rì的铁官徒。”
年初荀贞离开颍川、从皇甫嵩征战汝南前,把得自铁官的那些铁官徒转为颍川郡兵,交给乐进掌辖。这次却是乐进为了给荀贞助声威,特从其中选出了这三百jīng勇敢战的付与文聘、高素,命由他们带来赵郡。只是既已为郡兵,又怎么被高素、文聘带出?
荀贞问之,这才知道数月前郡中裁撤了一批郡兵,乐进运用手中的权力,把这三百甲士均划入了裁撤之列。荀贞蹙眉说道:“黄巾虽破,海内未安,府君怎么却就裁撤起了郡兵?”
文聘答道:“缺粮之故。不过请君毋忧,虽然裁撤了数百郡卒,尚有千余,有文谦、冯巩他们在,郡中的安全没有问题。”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些甲士却也俱是我的故人旧交了!昔在颍川,波才、何曼围城,多亏他们从文谦潜行数百里,驰救阳翟。……,府中容不下这许多人,叔业,你亲带他们去县外营中,令君卿、伯禽拨营房给他们,设好宴为他们洗尘!”
宣康接令待走,荀贞又叫住他,令道:“君卿、伯禽、阿邓、玉郎诸人也与阿褒、仲仁、仲业、子绣、幼节等久别未见,待安顿好这三百甲士后,除留下今晚值夜的,你传我命令,叫其余的都来我府中,今宵我要设佳宴,临雪欢叙,不醉不散。”
宣康应诺,去到这些甲士前传下荀贞军令,带着他们出城去县外营中。
甲士们举起矛戈,向荀贞行一军礼。
荀贞整衣冠,按剑还礼,目送他们列队远去后,这才率诸人入府,行到下拜雪中的府吏、奴婢们前,微一摆手,说道:“积雪寒湿,汝等起来吧。”
无他令前,府吏、奴婢均恭谨拜迎陈芷,一令之下,数十人齐应诺站起。
混从文聘、高素等人群中,跟在荀贞后边的杜买、繁谭、繁尚看到此等情景,俱是深羡。
杜买原是繁阳亭的求盗,后来荀贞升迁,荐举他继任了繁阳亭长之任,后又升迁乡中,亭长是斗食小吏,乡中亦非高职,繁家兄弟则连斗食都不是,拜倒迎接陈芷的府吏们多为百石,众多的百石吏在荀贞面前附耳贴耳,对高官贵人来说这场面不值一提,可落入他们三人的眼中,却只觉得荀贞威风凛凛。
众人从荀贞入府。
荀贞先叫婢女领陈芷、唐儿去后院,然后与文聘、高素等人穿阁过院,来到堂上。
他心里有太多疑惑想问,待诸人坐定,略又说了几句别后重见的快活话,乃转归正题,笑道:“与卿等久别相见,固为喜事,可不瞒诸卿,见到你们来,我却有些许疑惑。”
高素心直口快,接口说道:“君必是奇怪我与仲业为何也来了吧?”
“不错。”
荀贞离开颍川前把高素、文聘都安排到了郡中任职,一个安排到了颍川郡兵里,一个安排到了郡兵曹里,他两人却怎么来了邯郸?是因为犯了事被郡守黜免了,又或是别的缘故?
高素说道:“君现为一国中尉,做了贵人,我与仲业还待在颍川做什么?仲仁和阿褒一到颍川,我与仲业便辞了郡职。”
高素的坦白令荀贞哑然失笑,却没有想到高素与文聘是因为这个缘故辞郡而来的。高素的坦诚亦令堂上的诸人失笑,不过诸人虽皆失笑,却没有人认为他说得不对。乡党、乡党,同乡的人天生为一党。一乡之中有一人外任高官,乡人前去投奔没什么不对的。尤其当下交通不便,人与人的交往远不及后世方便,最知根知底、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也只有乡党。
荀贞笑问道:“文府君却也肯放你与仲业挂印离职?”
“君尚不知么?如今颍川的府君已非文府君,而是王府君了。”
“噢?”
“便在黄巾定后,今年夏末秋初时,文府君因坐视黄巾道大,治境不力,被征诣廷尉,东郡王公讳环接任了颍川太守之职。”
文太守被治罪是荀贞意料中事。文太守在任时,对荀贞、荀彧多加打压,荀贞对他绝谈不上好感,听得此事,嗟叹两声也就罢了,说道:“东郡王环接任了颍川太守?”
陈褒心细,听荀贞话里意思似与王环相识,说道:“君是否与王府君有旧?”
“我与王府君并不相识,只是今夏在从皇甫将军击东郡时,在皇甫将军的帐中与他的父亲见过一面。”当rì在东郡,荀贞入皇甫嵩帅帐贺皇甫嵩大胜,时有一东郡名士名叫王从的正在帐中,这个王从正是王环的父亲。
荀贞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当时对谈间说起王府君,王府君年未及三十即被举为孝廉,五年前‘上计’京都,朝中留拜为郎,前年擢任荆州,迁任郡太守,没想到今年却又转迁颍川,做了我等的父母郡守。”
陈褒恍然大悟,说道:“难怪王府君很是重用文谦、文若,想来定是他的父亲在家信中夸赞过君,故他以此来报君平定东郡之功。”
“很是重用?”
文聘与文太守虽是同族,但为远亲,关系不近,文太守被征诣廷尉,他没有过多的伤感,此时满心里俱是与荀贞再次相见的欢快,笑着说道:“王府君把郡中的兵事悉委於文谦,除任文若为郡功曹。”
把兵事委任给乐进并不奇怪,可是辟除荀彧为郡功曹?荀贞讶然,说道:“文若当了郡功曹?那元常呢?”
高素抢过话头,说道:“元常被王府君举为孝廉,继被朝中征拜为尚书郎,他是与我等一起离的郡,只不过我等是往邯郸来,他却是往京城去。”
说到这里,荀成想起了一事,从囊中取出数封书信,起身奉给荀贞,说道:“此是家中、文若、元常等给君的信。”
荀贞接过,一一看过信封,有荀绲的信,有荀衢的信,有荀彧、钟繇的信,有杜佑、郭俊等郡中旧同事的信,厚厚的一叠。当下非细看之时,他暂且将之收起,喜道:“元常被举为孝廉,被朝中征为尚书郎了?好啊,好啊!这真是喜事一桩,只凭此事,今宵我就当浮一大白!”
他这是为钟繇高兴,也是为他自己高兴。
孝廉不必说,相当於后之进士,一为孝廉便等同跃过龙门,前途一片光明。尚书郎品秩虽低,只有四百石,可却不可小觑,一则,这是朝官,是在朝中为官,非州郡里那些四百石的小县之长、大县之县丞县尉可比,二来,尚书郎供职於尚书台,权力很大。
前汉时,尚书台“其任犹轻”,入本朝后,因为光武皇帝鉴於王莽篡权的教训,把国家大权尽收於宫廷,也即集中於尚书台,“虽置三公,事归台阁”,尚书台已经成为了总理国家政务的中枢,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比荀贞前世那个时代的国务院而权力却远超过国务院,不仅参与国家机密,出纳王命,而且有选举、任用、诛赏、考课官吏之权,并能质问和弹劾大臣,乃至原有劾案、纠察之权的御史也受制於尚书,简而言之:包揽一切,无所不总。
尚书台的权柄之大,从一个本朝的惯例即可看出:“凡三公、列卿、将、大夫、五营校尉行复道中,遇尚书令、仆shè、左右丞,皆回车豫避,卫士传不得忤台官,台官过,乃得过。”光武帝时,尚书令与御史中丞、司隶校尉皆专席坐,京师称曰:“三独坐”,言其尊重如此。
尚书台权重朝中,而本着“以轻驭重”的原则,台署中的吏员却均品秩不高。
长吏尚书令也不过千石而已,如是当过三公的人任尚书令,则赠秩为二千石,次之为尚书仆shè,秩六百石,再次之是六曹尚书,负责具体的诸项事务,和尚书令、尚书仆shè并称“八座”,凡国家大事都需得“八座连名”,此六曹发展到后来即是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再次之是尚书丞,尚书丞在前汉时有四人,本朝两人,分为左、右,秩四百石,主要辅佐尚书令和尚书仆shè,主要掌管尚书台内部的纲纪、钱谷等,再次之就是尚书郎了。
前汉的尚书郎共四人,本朝三十六人,六个曹,每曹各有六人,主作文书起草。
在尚书台中,尚书郎虽然仅比二百石的尚书令史高一级,可整个尚书台的大小官吏总共不过几十人,尚书郎的争夺是很激烈的,“尚书郎初从三署郎选,诣尚书台试,每一郎缺则试五人,先试笺奏,初入台称郎中,满岁称侍郎”,每有一个缺额,五个人来面试,有资格参与面试的显然都是名族子弟或当世才俊,从五个人里脱颖而出方能得就此职。
钟繇今年才被举为孝廉,接着就争当上了尚书郎,其中固有他家世显赫之故,更多的还是因为他本人的才干过人。尚书台的地位如此重要,尚书郎如此得来不易,那么尚书郎的升迁自然也就是迅捷无比了,安帝年间曾以三千兵马大败数万凉州叛羌的虞诩尝言:“台郎显职,仕之通阶”,台郎即尚书郎,尚书郎只要任期一满,即可出补为千石的县令等官。
千石令,再往上升就是二千石了。
如是在太平年代,以钟繇之家声,以他本人之才能,从今算起,至多十年必能为一大郡太守。
任职郡中多年,一朝得为台郎,这是荀贞为钟繇高兴之故;故交得入朝中,参与台阁之权,这是荀贞为自己高兴之故。
堂上诸人里,杜买、繁家兄弟与荀贞的关系最远,坐的位置也最靠堂门。觑得荀贞欢喜,杜买壮起胆子,双手按着地,膝行离席,跪拜堂中,俯首说道:“买斗胆,有一事禀与中尉。”
荀贞瞧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觉一笑,说道:“你我故交,昔在繁阳多赖君力,不必这么拘谨。何事?”
“不知君还记得柏亭的刘翁么?”
“刘翁?我怎会不记得!”荀贞为繁阳亭长时曾夜救邻亭,当时被贼所侵害的就是这个刘翁的家,他问道,“刘翁身体可还安健?”
“君离郡从皇甫将军征讨黄巾后不久,刘翁即病故了。”杜买从怀中取出一片竹简,高高举过头顶,呈献给荀贞,说道,“刘翁故前,把家产悉数变卖,使人唤买前去,把卖来的钱并及旧有之家訾悉数交付给买,再三嘱托,命买转交给中尉,说是以此来报中尉昔年救命之恩。”
刘翁的子女均死在了那场贼害中,虽然无人继承他的家业,可他还有族人、亲友,然而他却把家财尽数赠与荀贞,可称知恩图报,是个义士了。荀贞叹息良久,问杜买:“刘翁的子女俱逝,可有人看护他的墓庐,又可有人为他守孝祭之?”
“此事荀功曹亦知,功曹已令柏亭亭长好生看护刘翁的墓庐,并从刘翁赠馈中尉的家财里取了一半,分给刘氏族人,命为刘翁守孝祭之。”
荀彧这件事办得很好。汉人视死如生,可刘翁却不管身后之事,把家财尽数遗赠给荀贞,这是刘翁的“义”,荀彧把这些家财分了一半给刘氏族人,以求有人能为刘翁守孝、能年年祭其墓庐,这是荀彧代荀贞还报刘翁的“义”。荀贞颔首说道:“知我者,文若也。”
见杜买呈献上了此行所带来之刘翁的家资的列表,却仍然不肯退下,又见繁家兄弟跪坐堂下末席,坐立不安,似甚忐忑,荀贞知他三人心事,心道:“此必是因不知我会如何安置他三人,所以不安。”
昔在繁阳亭,杜买、繁家兄弟在最开始的时候很是不太配合荀贞,也是他们脸皮厚,为了富贵利禄现在竟然还敢来投奔荀贞。不过,荀贞是不会与他们一般见识的,他笑问杜买:“君今次从仲仁、阿褒来,可是专为我送刘翁遗馈的么?”
“是。”
“可还打算走么?”
杜买涨红了脸,扭捏地说道:“冬雪彻骨,道多贼寇,买虽yù返乡,却怕是路远难行,……,而且,而且,此番来前,买已辞了西乡之职。”
“既如此,便留下来吧!”
荀贞略作沉吟,说道:“君弃西乡美职,不辞路远,专程为我送来刘翁的遗赠,这番深情不能不报,只是君初至无功,虽我故人,亦难骤擢,暂屈君为中尉史,如何?”
杜买喜不自胜,咚咚咚地往地上叩首,连声说道:“多谢中尉,多谢中尉!”
看他高兴的样子,荀贞忽然想起旧rì在繁阳亭时有次说起rì后的前程,杜买说他“连百石吏都不敢想”,因调笑似的对杜买说道:“中尉史虽非大吏,亦百石也,杜君,可满意否?”
杜买倒是早忘了他曾说过那句话,欢天喜地地答道:“昔淮阳王得道成仙,鸡犬升天。今君为中尉,小人亦升天也。”前汉淮南王刘安本是坐反而死,但在他死后,民间却流传他得了道升了仙,遂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言。这个故事在两汉流传得很广,杜买亦知。
堂上诸人见他这般小人的模样,高素最先忍不住大笑起来,文聘、徐福、戏志才、刘备等也随之而笑,唯陈褒因昔在繁阳亭时是杜买的“故吏”,尽管也觉得好笑,却强忍住了没笑。
——1,尚书郎升迁迅捷。
“建初,(郑弘)为尚书令。旧制,尚书郎限满补县长令史丞尉。(郑)弘奏以为台职虽尊,而酬赏甚薄,至於开选,多无乐者,请使郎补千石令史为长。帝从之”。起初,尚书郎任满后出补为四百石以下的县长令史丞尉,经郑弘提议,改为出补为千石的县令等官。
65 邀得念旧仁厚名
刚好够一百五十票啊,这是第一更。
第二更大概会晚一点。
——
杜买不管怎么说也是个“故西乡乡吏”,又是荀贞昔在繁阳亭时的副手,而且此人虽然毛病多多,因为做过“求盗”之故,勇气还是有一些的,比寻常人要强,给他一个中尉史的职位,别人不会说什么,可繁谭、繁尚兄弟就不然了,繁氏兄弟过去只是亭卒,连个斗食小吏都不是,本身又没什么才能,如果擢任为中尉府吏,那么肯定会引人非议,说荀贞用人不明。
故此,荀贞却没有给他俩任命职务,在问清楚他俩也想留下来后,只是令人取来宝剑两柄、金饼两盘、缣帛十匹,赐给他俩,命府吏在中尉府的客舍里打扫出两间住室供他俩居住,却是要他俩当成宾客来养着了。
繁谭、繁尚兄弟虽然没有得到官职,可他俩的眼皮子本来就浅,没甚志向,以前在繁阳亭时就锱铢必较,吝啬贪财,宝剑、金饼、缣帛之厚赐却也让他俩眉开眼笑,连连叩头谢恩不止。
快到傍晚的时候,许仲、江禽、辛瑷、刘邓、陈到、原盼等今晚不值夜的都来了。
许仲与许季兄弟相见,自有许多话说。
江禽、辛瑷、刘邓、陈到、高甲、高丙、苏则、苏正、原盼、史巨先等与陈褒、高素、文聘诸人相见,亦话题不断,或是江禽等吹嘘在击黄巾、击左须与黄髯中的战功,或是高素吹嘘自家在颍川郡兵里的威风,又或是江禽等向高素、陈褒询问家乡的情况。
他们大多是颍yīn西乡人,说起家乡,江禽等不觉均泛起思乡之情。
陈褒、荀成还好点,至少回家了一趟,如江禽、辛瑷、刘邓等自跟着荀贞出了颍川之后,却是行行复行行,离家越来越远,和荀贞一样都是近一年没有回家了,便是在交通便利的后世,近一年不归家,离人也会想念家乡,况乎交通不便、离家百里就算是出远门的当下?
思乡之情一发,便如chūn草,勃勃不可抑制,又如夏柳,时刻拂拨心弦。
坐在荀贞侧边的荀攸最先发现了江禽等聚坐之处的变化,发现他们由适才的欢声笑语、吹牛自夸渐变成了悄然对思、少人言声。
荀攸细腻敏感,就像早先在柏人县尧山脚下他察觉出了宣康、典韦等人的思乡,这会儿也立刻猜出此必是江禽等升起了乡愁,他咳嗽一声,示意辛瑷过来,附耳低语了两句。
辛瑷点头应是,步至堂中,拍了拍手,待堂上静下,说道:“仲仁、阿褒归来,仲业、子绣、幼节诸君也来了,诸君非但是中尉的故人,而且昔在西乡时诸君都已是旧交了,虽非同姓,情投意合,却亲如手足,歌诗云:‘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当此嘉会,不可无歌。月前,中尉微服行县,游柏人尧山,作歌一首,传於军中,令健儿舞唱,瑷不才,请献此歌於诸君。”
“歌诗”是汉人对乐府诗的称呼。
辛瑷jīng通音律,能歌善舞,听得他自荐请缨,愿意献歌,诸人轰然应好。
辛瑷乃回身,对荀贞说道:“歌不可无乐,请中尉赐乐器。”
荀贞笑问道:“玉郎yù以何物伴奏?”
“筑。”
“筑”在后世已经失传,在外形上,这种乐器和琴瑟筝有相似之处,都是长形的,而且都有弦,与琴瑟筝不同的是,这种乐器不是拨弦、弹弦,而是用竹片等器物击弦,在音调上要比琴瑟筝的音调悲亢激越。细分之下,筑又分三类,有源自楚地的楚筑,有源自越地的越筑,有盛行於北方的北方之筑,三种筑的形态大小又各有不同,其中以北方之筑的形体最大,音调也因之最为激越。荆轲离燕刺秦,在易水河畔,高渐离击的就是北方之筑,使“士皆嗔目,发尽上指冠”,前汉高祖刘邦酒酣唱《大风歌》时击的也是北方之筑,“慷慨伤怀,泣数行下”。
辛瑷是北人,他此时献歌为的又是激起思乡诸人的慷慨情怀,以消除思乡之愁,那么他问荀贞要的当然只能是音调最为激越的北地之筑。
荀贞rì常的饮食起居很比较简朴的,歌舞之乐也很少听,不过毕竟他是比二千石的中尉,如筑这类常见的乐器府中都有,遂传下令去,命侍立堂外的典韦、原中卿等遣人去取筑来。
很快,乐女应召登堂,伏拜奉筑。
楚筑的形状是大头细颈,演奏时,一头着地,演奏者以一手握着细颈,使其一端离开地面,与地面形成不大的夹角,演奏者的另一手持竹片击弦发音。越筑的外形似筝,演奏时,演奏者将之近乎平放的置於身前,一手拨弦,另一手亦拿竹片击弦发音。
北地之筑和楚、越之筑均不同,外形似琴,演奏时,演奏者将筑近乎竖抱,一手握住筑体或者低端,把筑的另一端靠在肩头,用另一手持竹片等物击弦。
辛瑷拿筑在手,便就坐於堂中的地上,背对荀贞,面向堂外的落雪,将筑竖抱在怀,左手握住筑体,右手执拿竹片,先闭上眼酝酿了片刻情绪,竹片轻击,弦动发音。
满堂二三十人,无人说话,鸦雀无声,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弦音初时轻缓,如轻风过池塘,渐转迅快,如寒风掠山林,音调由低而高,渐至激亢,诸人恍忽似见山高水远的背景,近处田野间的乡亭如墨点染,道边林木萧疏,一个高冠黑衣的士子正按剑独行,正寒冬腊月,雪密风急,而虽然顶着风雪苦寒,这人却昂然向前,绝不后顾。
来送筑的那个乐女本是伏首跪拜在堂外廊中的,随着辛瑷乐声的渐入激昂,她不知不觉地抬起了头,先是满面敬佩之sè,敬服辛瑷击筑技巧之高明,眼见辛瑷相貌美如妇人,却自有慷慨之气生於其内,暮雪昏沉的堂内,他轩如朝霞,乃不觉心神迷醉,眼中尽是慕爱之情。
辛瑷放声歌曰:“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昔我辞家,杨柳依依,今我北驰,落叶萧萧。弃身赴国难,思家不可归,捐躯锋刃端,视死忽如归!”
歌声清越,衬以纷纷落雪,宛似冷泉,凛冽侵透人的心脾。
许仲率先击案,应声合之。
陈褒虽是头次听到这曲歌,但他反应快,马上就领会了荀攸叫辛瑷唱此歌的用意,紧跟着拍案应和。江禽、陈到、刘邓、荀成、高素、文聘、徐福等也相继和声。
堂上不止有许仲、陈褒等荀贞的颍川旧人,邯郸荣、程嘉、卢广、夏侯兰、岑竦、陈午等冀州人也在,刘备、关羽、张飞、简雍也在,黄巾降将如李骧和伤势初愈的何仪也在。
众人按照地域、亲疏分别聚坐在不同的位置。
此时出身颍川的诸文士、武臣群歌,余下诸人旁观静听之,各自的观感、心思不同。
邯郸荣心道:“久闻汝、颍多奇士,颍川不愧是我汉家名郡,所产英杰诸多,英武如中尉,风流如玉郎,善谋如志才,明智如公达,慷慨忠勇如君卿、伯禽诸辈。”
他生起了争强之意,又想道:“较之志才、君卿诸人,我与君昌、子公效从中尉得本来就晚,从才干上来说,又非强过他们,今虽借地利之故,侥幸得到了中尉的信重,可要想不失去这份信重,尚需得再接再砺才行!”不由想起了豪强杨氏,而今募粮虽毕,可还有“一件事”没有收尾,即他向荀贞夸口,要把杨家的胭脂红马献给荀贞,遂又暗自想道,“我奉中尉之令,募一郡之粮,唯在杨家粒谷未得,实在可恨!我誓要诛灭此家,为中尉取彼良驹!”
想到这里,他蓦然心中一动,却是想到了一个收拾杨家的办法,看了看堂上,歌声未毕,这会儿不是向荀贞献策之时,他心道:“且等入夜酒宴上,我再与中尉商议此事。”
程嘉、卢广、夏侯兰、岑竦、陈午等也是各有感触。
李骧、何仪是许仲、江禽等的手下败将,和许仲、江禽等认识的较早,相比之下,感触小了点。
李骧颇为遗憾自己不是颍川人,没能与荀贞早识,如能与荀贞早识,也许他今rì就不是降将的身份了。不过,他虽是降将,荀贞用人却是奖罚分明,并不袒护旧人,他自知他可能永远不能像许仲、陈褒这样与荀贞那么亲近,可只要凭自身的才能得到荀贞的重用他也就满足了。
何仪降荀贞后,自觉是个降将,比许仲、陈褒、江禽等低了一头,平时在军中寡言少语,又因他投降前在黄巾军中的地位远比李骧高,是一方渠帅,难免疑神疑鬼,总觉得荀贞有朝一rì会对他下手,把他从部队中清洗掉,直到击黄髯一战,他伤重濒死,荀贞却遣人送他下山救医,治好了他,他才疑虑尽消,死心塌地地要为荀贞卖命了。此时堂上听歌,他只有欣赏之意,而无别样的想法。
刘备的感触很丰富,他又是羡慕荀贞麾下人才济济,又是感叹荀贞待人宽厚。
羡慕荀贞麾下人才济济自是说的堂上所见,感叹荀贞待人宽厚说的则是此前荀贞除用杜买为中尉史,又厚赏财货给繁谭、繁尚兄弟。
刘备现今虽然年轻,可既能为涿县一小霸,能结交到关羽、张飞、简雍,在识人上却也早有了他rì后的几分能耐,自然看得出来杜买、繁谭、繁尚三人,杜买马马虎虎也许还有一把勇力,繁家兄弟完全就是两个乡野小人,可荀贞以比二千石的尊位,却不嫌弃他三人,除用杜买为中尉史,厚赐财货给繁家兄弟,别的不说,就这一点念旧的仁厚就不是常人能及的。
刘备心道:“这些天我常闻中尉府的府吏、奴婢赞美兄长,说兄长御下虽严,但在小事、小节上却极是宽仁,於今观之,诚不虚言。辟用杜买、厚赐繁家兄弟的事儿想必不rì就会传出府外,郡县皆知,知兵善战、英武勇锐之外,兄长将又要收获念旧仁厚的美名了也!”
刘备猜测得不错,荀贞除用杜买、厚赐繁家兄弟时,堂中在场的人不少,堂外亦有甚多府吏、奴婢候立,至迟明天,此事就必会传到邯郸县中,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全郡,甚至州中有闻了。荀贞上任赵郡以来,多以军功出名,军功再著也只是个武人,此非他之所愿,所以他擢用岑竦、陈午,以得开襟下士之名,於今再厚待杜买、繁家兄弟,以邀念旧仁厚之名。
开襟下士、念旧仁厚,这都是为士人们所称颂的美德。
堂上歌罢,辛瑷还筑,回到席中。
经他这一曲悲亢激越之歌,一扫江禽、刘邓等的思乡之愁怀,堂中的气氛重欢快起来。
雪落暮深,堂上燃起灯蜡,亮若白昼。
见夜已将至,荀贞传下话去,歌舞女乐成队而来,列於堂下,鼓乐歌舞,侍女们簪佩叮当,绣衣丽裙,鱼贯上堂,美食好酒流水也似的端呈入来。
是夜,荀贞亲盛酒给归来的陈褒、荀成,又亲端酒给久别的高素、文聘等,复又拉着中尉功曹刘备、中尉主簿邯郸荣旋舞堂上,尽情欢饮,宴上之人多半大醉。
荀贞心里想着陈芷、唐儿,没有喝多,待夜半席散,他命侍卫廊中、在风雪里站了大半夜的典韦、原中卿、左伯侯分遣亲兵,送喝醉了的诸人俱去客舍安歇,——汉制,入夜后有宵禁,无公文不得夜行,邯郸荣、刘备、许仲等却都没办法走,只能住在中尉府里。
安排好了这些事,荀贞在典韦等的护从下,沿廊东去,去往后院。
前堂离后院相距颇远,廊中悄寂,荀贞左右无事,取出荀绲、荀衢、荀彧、钟繇等人写给他的信,令典韦持行灯近前,边走边看。
荀绲的信大意是嘱咐他谨慎为官,不可恃功骄恣,以免惹祸上身。荀彧、钟繇、杜佑、郭俊等亲友的信都是问候,并略述了这近一年来颍川的变化和自己的经历。
荀衢的信最长,先是表达了自己对荀贞出人头地的欣慰,说若他的父母兄长没有故去,现在不知该有多么的高兴,继之说了点族里近期的一些事,详说了下荀贞买来的那些田地以及那些依从荀贞的徒附们的近况,说一切都按荀贞走前的意思,有关田里的收成,一成自用,四成分给贫寒的亲友,五分留存仓库,以备不时之需,至於徒附,则每月cāo练两次,务使他们不忘兵戈战阵,万一有贼寇侵袭,足能保全家族,并说上有新任的郡守王环、乐进在郡里,下有他在家里照料,让荀贞尽管放心,不必挂念。
在信的最后,他说了下办的荀氏家学的事儿,虽然依照荀贞的建议,对杰出的贫寒学子非但不收学费,还仿照后世的奖学金给他们按月供给吃用,可现下黄巾新破,大乱方定,道多贼寇,州郡不宁,游学之风远不如前,来求学的人不是很多,且多是本郡人,罕有外来的学子。
尽管如此,看着自家的私学办起,学堂里每rì都有学子虔诚地诵经学习,荀氏家学的影响力rì益扩大,包括荀绲在内的荀家长辈都很喜悦。单个的士人靠言谈行为来提升名气,放之家族,天下的士族繁多,如想鹤立鸡群,卓然独异,只能依靠门生、故吏,换而言之,依荀氏眼下无高官在朝的情况,如想再进一步提高家族的名望,只能依靠门生,也就是传播家学了。现如今在荀氏私学里求学的这些学子,谁也不知道等到若干年后会不会出现一个如李膺、杜密这样的大名士,又或出现一个位居公卿的重臣贵人,只要能出一个,就不枉家学之开办了。
对求学的学子,荀衢特地提到了一个人,却是郭嘉。
荀氏天下知名,私学一开,郭嘉来求学就读并不奇怪。荀贞对郭嘉非常看重,早在阳翟为郡吏时,就专门派了两个人“监护”他,离开颍川时,“监护”郭嘉的这两个人他没有带走,留了下来,并告诉荀衢,说阳翟有一“王佐之才”,如他来私学里求学可多加照顾。
荀衢在信里说,郭嘉的确聪慧异常,可似乎他的心思并不全在经书上,倒是对兵书、权术谋略之类的很感兴趣。才华洋溢的人多会自负才干、特立独行,不以时人的褒贬为意,郭嘉年虽不大,可也已有了这方面的趋势,与那些方领规步、循规蹈矩的学子不同,他在小节上不甚在意。不过因为荀贞的提醒,荀衢平时对他多加注意,认可了荀贞对他“王佐才”的评价。
看到郭嘉的消息,荀贞jīng神一振。
阳翟的两个将来之奇士,徐庶已入囊中,郭嘉既入荀氏私学,那么离他的“囊”也不远了。
几封信看罢,刚好入到后院。
“小别胜新婚”,荀贞与陈芷、唐儿近一年未见,十分想念。
他加快了脚步,穿廊过室,来到屋外,敲开了门,入得其内,屋中火盆散热,香炉燃香,迎面暖暖如chūn,与屋外的风雪晦寒如两个天地。陈芷、唐儿皆在屋中,荀贞的目光从她两人脸上拂过,落到了屋中第三个人的脸上,却是不由一呆。
66 尺蠖之屈,以求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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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荀贞入屋,这人与陈芷、唐儿俱从席上做起,前趋相迎,只见她身量甚高,长约七尺,比陈芷和唐儿高出一头,如将陈芷和唐儿比作秀兰和海棠,那么她就好比是盛夏的美人蕉,穿着一条单薄的绿裙,以绣带束腰,越显得身段标致,她的年岁比陈芷大、比唐儿小,二十余岁,正值华年,眉眼间早有了妇人的丰美,而又尚未熟透,轻熟未透间,别有风味。
荀贞又惊又喜,本就不多的酒意立刻又散了三分,说道:“迟婢?”
这女子正是迟婢。
迟婢从在陈芷、唐儿身边,敛起宽袖,独自下拜行礼,低声说道:“婢拜见中尉。” ..
荀贞有心想扶她起来,陈芷、唐儿在侧,却不好上前,说道:“起来,起来!”
等她起身,荀贞惊喜罢了,疑惑浮现,目光在迟婢秀媚的美颜、丰盈的身上流连了片刻,转顾陈芷、唐儿,眼中带探询之意,却是在问迟婢怎么来了。
唐儿近到荀贞身前,边帮他解去腰带,脱掉落了些雪瓣的外衣,边说道:“唉,阿蟜的夫君故去了,她母家想让她改嫁,她不愿,可又无所依靠,闻得中尉接我等来邯郸,便跟着来了。”
阿蟜是迟婢的小名儿。本朝虽以经术取士,然较之后世,受儒家的影响还不深,礼教未严,丈夫死后改嫁的多有,荀家还发生过荀爽逼女改嫁而致使其女自杀的事情。只是:迟婢的母家怎么迫她改嫁?她的丈夫死了?荀贞愕然,问迟婢道:“尊夫故去了?”
迟婢的丈夫是颍川郡故郡丞费畅的弟弟,名叫费通,荀贞记得他方当壮年,却怎么说死就死了?莫非是死在了黄巾乱中?抑或是死在了乱后的盗贼丛生中?
迟婢眼圈微红,轻轻点了点头。
“怎么故去的?”
“还不是因为高子绣!”
“子绣?与他何干?”
“君带义从出郡,从诸将军击汝南黄巾后不久,高子绣说亡夫的阿兄与黄巾勾结,是波才的余党,把他捕去了郡中,亡夫的阿兄熬不住拷掠,胡乱攀扯,把亡夫供了出来,说他也是黄巾道人,郡里遂遣了吏卒闯到贱妾家中,把贱妾的亡夫也给捕去了。他俩、他俩死在了狱中。”
“这,这……。”
荀贞张口结舌,心知这必是因为费畅曾甘为张直的爪牙、与他作对,高素记恨不忘,秋后算账,遂诬陷费畅是波才的余党,却把费通也给牵扯了进去,兄弟两人齐齐丧命狱中。荀贞没在郡里,乐进、文聘、冯巩压不住高素,以高素的xìng格,他做出这等事半点也不稀奇。大概他自知理亏,怕荀贞责罚,所以见到荀贞后却是半句也没提及此事,而他这个“经办人”不提,知情的文聘等人也不好提,致使荀贞竟是直到现在才从迟婢口中闻听得知。
唐儿帮荀贞脱去外衣,捧来温水,供他洗濯手脸。
荀贞却没心情去洗,说道:“高子绣怎敢如此胆大妄为!我明rì定要重重地责罚他!”悄看迟婢的脸sè,见她虽眼圈带红,然却也没有太多的哀戚模样,又说道,“夫人如不满意,那我就叫他给尊夫抵命!”
“亡者已逝,难再追回,又何必让生者抵命呢?亡夫死后,高子绣时常遣人给贱妾送些衣食财货,并遣了十余郡兵为贱妾守护门户,以防无状儿sāo扰,他亦非恶人。唯是贱妾母家逼迫贱妾改嫁,贱妾实是不愿,母家不能归,夫家又兄弟俱亡,孤身在乡中,无依无靠,……。”
说到这里,迟婢垂泪含啼,啜泣了起来。
高素知道荀贞与迟婢是旧识,也知道荀贞对迟婢似乎有点意思,他这一次为荀贞出气,捕拿住费畅,却又把费通牵涉入来,其中原就含有一举两得、顺带再帮荀贞夺人美妻的打算,那么在拷掠死了费氏兄弟后,对迟婢当然是礼敬照顾。
荀贞与高素相识多年,对他的脾xìng非常了解,听迟婢一说高素对她的多方照顾便即猜出了高素的盘算,又好气又好笑,哭笑不得,心道:“这个高子绣!”
费畅是个小人,死不足惜,可费通没什么大恶,死得太冤了,这件事不能就此放过,必须要对高素稍加惩治,不能纵容他这种无法无天、草菅人命的习气。
他叹了口气,说道:“罢了,你就留在我的府中吧,正好给阿芷、唐儿做个伴。”问陈芷道,“你说好么?”
陈芷既把迟婢带来了,就没想着再赶她回去,点头应好。
见迟婢渐止住了哭声,荀贞在唐儿的服侍下沐手洗脸,温水敷面,困意上涌,他随口又问了迟婢一句:“下午在府门外,怎么没见到你?”话刚出口,随即醒悟,想道,“她夫君亡故未及一年,尚在服丧期,离家远行已是不妥,更何况她与公达等相识,自不好从车中下来与我相见。”
想到此处,却想起未见迟婢穿孝服,抬眼向她看去,发现在她鬓角插了一朵丝制的素花。或因他这无心一问之故,迟婢改了哀哀之容,化成一团含羞之貌,脸颊微红,眼波流晕,与鬓角素花、身上绿裙相互映衬,妩丽媚人。他不禁呆了一呆。
丈夫亡故,不恨凶手,不愿改嫁,服丧未满便远行千余里来找荀贞,迟婢的心思,不止荀贞清楚,陈芷、唐儿也均能看出。这天晚上,等唐儿、迟婢离去,荀贞横腰抱起陈芷,轻轻把她放到锦绣床上,二人目光交融,荀贞笑问道:“阿芷,缘何能如此大度?”
看出了迟婢的心思,却还能把她带来邯郸,陈芷年纪虽小,确实大度。
“不是妾大度,是妾觉得她太可怜了。生为女儿身,漂浮人世,如没个倚靠,也不知将来会怎样呢。妾闻唐儿说,夫君与她早就认识了,她既有远行千余里来投夫君的勇气,妾又怎能不成全她呢?”陈芷这番话说的是颇是怅然,应是由迟婢想到了自己也是个女儿身。
荀贞莞尔一笑,把嘴凑到她的耳边,低低地说道:“你却不需忧此,这世间便是天翻地覆,纵是烽火连城,只要有我在,你就有倚靠。”
这近一年来,荀贞前半年蹈锋步险,征战不休,后半年殚jīng竭虑,周旋赵郡,也只有此时此刻才得了安宁,说出的话不用考虑得失,全是出自真情实意。
陈芷听出了他的真情,耳热情动,紧紧地抱住了他。荀贞轻笑道:“且容我为细君宽了衣裙,再抱我不迟也。”细君者,即小君,古指诸侯妻。前汉东方朔辄自比於诸侯,谓其妻曰细君。荀贞这却不是自比诸侯,而是夫妻间的闺房调笑话了。
陈芷羞红了脸,松开手,闭上眼睛,任他施为。
不多时,她的衣裙尽被褪去,娇体横陈床上,与唐儿的颜盛sè茂不同,与吴妦的丰腴艳冶也不同,她年未十八,才过破/瓜之龄,承受**亦少,青涩尚未尽去,肤娇体嫩,rǔ/尖一点晕红,如粉荷露垂,弱骨纤形,仿似柔枝嫩条,荀贞细加把玩,咂吸尝味,满口香甜。陈芷难耐酸痒,细吟出声。荀贞抽出手,扯落了床上帐幕。夜雪纷然,屋内chūn光。
……
荀贞屋内是chūn/情盎然,而偌大的中尉府里今夜却有好几人难眠。
唐儿与迟婢均是过来人,兼之久旷之身,皆知她们离开后荀贞与陈芷会做些什么,迟婢还好,因为不知这次鼓足勇气来投荀贞会否得偿所愿,怀有忐忑,没怎么多想,唐儿年三十余,是食髓知味、yù罢不能的时候,近一年未与荀贞亲热,早渴盼难耐,躺在床上,想及陈芷与荀贞所行之事,不免辗转反侧,睡之不得,少不了循了旧法,探手入下,腿绞如剪,聊作解渴。
再有一难眠的不是女子,而是刘备。
回想今rì所见之远来之诸人,回想起堂上辛瑷击筑放歌、西乡诸人合之的场景,回想起荀贞年纪轻轻已位比二千石,他只觉得胸中有说不出来的情绪涌动,那夜“丈夫生当为二千石”的壮语复又回荡在耳,此时此刻,他很想找个人说说话。
关张与他同榻,他小声问道:“云长、益德,睡着了么?”
张飞呼呼作声,睡得很香。关羽没有睡着,应道:“尚未。”
“今我兄长的故人从颍川来至,云长,你看他们都是怎样的人?”
“高子绣尚气骄人,许幼节讷讷无言,杜买乡野小人,徐福黄口小儿,唯文仲业年虽不大,质厚沉稳,或可一提。”
实事求是的说,关羽对高素等人的评价是较为客观的。
如无荀贞,高素不过是乡间的一个小土豪,许季最多是个读了点书的黔首,连士子都称不上,杜买也就是个求盗的材料,徐福后来虽有才干,眼下年纪小,尚未展露出来,至若繁家兄弟更是不值一提,关羽压根就没说他俩的名字。算来算去,确实也只有文聘,本就出身大族,不是黔首可比,这些年又先从荀衢学经,常随从荀贞左右,开阔了眼界,学习到了为人处事,继入郡府为吏,得到了锻炼,尽管年纪还不太大,可已有了rì后“名震敌国”的两分风采。
“你说的不错。你看戏志才、荀公达、邯郸公宰、姜君卿、辛玉郎、江伯禽、刘邓、陈褒、陈叔至、典韦等等又是怎样的人?”
关羽骄傲归骄傲,却也不会昧着良心说话,答道:“此数人或聪明达识,或勇武忠壮,均非常人也。”
“我兄长帐下有这么多的‘非常人’,足可助他成就功名,可他对杜买、许幼节、高子绣等人却依旧不减亲热,相交莫逆,你以为我兄长又是什么样的人?”
关羽默然无声。
“云长啊,我知你对我兄长观感不佳,可我兄长既能得杰士的效忠,又不易对故交的交情,这样的人当世少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雄人杰啊!我虽是汉家宗室,然家中久已衰落,在那些高门子弟看来,我不过是个寒门的出身,实与你和益德、宪和无异,yù不想庸庸碌碌的过一生,只靠你我之力是远不够的,非得借贵人之助不可。我兄长,就是你我的贵人啊!rì后你万不可再对我兄长无礼。”
刘备的话情深意切,做为寒门子弟,要想在这个世道中出头千难万难,好容易得了荀贞的“爱用”,这个机会绝不能错过。关羽自负材勇,也是不甘长居人下的,沉默了会儿,应道:“是。”
“我今赖兄长爱用,得为中尉功曹,也算权重府中了,假以时rì,借由兄长提携,未必不能再进一步,宪和在功曹院里也有了吏职,益德在营中,我兄长许诺等新卒练成,就会给他职司,我四人里只有你至今尚无着落。
“云长,当rì我兄长问你yù从文yù从武,你说愿侍从我的左右,我知你是因落不下脸面,所以才这么说的。昔年我在缑氏山上从卢师求学,卢师尝言:‘尺蠖之屈,以求伸也’,云长,丈夫生世间,固当百折不回,临大节绝不退让,可一味的刚强却不可持久,该柔的时候也要是柔一柔的。你武勇过人,闲从在我的身边委实可惜,你如愿意,过两天我帮你去给我兄长说说,你也去兵营里吧,一者,和益德做个伴,彼此多个照应,二来,我兄长志在击贼,以你和益德之勇,得个军功轻而易举,对你以后也有好处。……如何?”
等了半晌,没等到关羽的回答,刘备叹了口气,说道:“也罢,如你不愿,此事我就不再提了。”
一边是取军功,得功名,入仕为吏,一边是刚强傲气,不甘低头。关羽今年才刚二十三岁,傲气原本就尚不如以后,听到刘备无奈失望的叹息,取军功、得功名这一边加上了兄弟情谊这块砝码,终於胜过了傲气,他低声说道:“愿从君意。”
刘备大喜,翻过身,隔着棉被,连连拍打关羽的胸腹,说道:“这才好,这才好!”
刘备、关羽通宵夜谈,直说到次晨鸡鸣。
这是在中尉府的客舍里住,不可晚起,虽然是一夜未眠,刘备、关羽也不打算再睡了,叫醒了酣睡的张飞,穿戴整齐,三人出室,雪落未停,迎面碰上了昨晚住在别屋的简雍。
“宪和,为何神sè匆忙?”
“出大事了!”
“何事?”
“昨夜县外流民作乱,洗劫了本县的大姓杨家!”
67 本以霸王道杂之
刘备闻言,大惊失sè,他虽到郡未久,然而rì常听闻,却也知杨氏是邯郸县最大的豪强,万万没有想到昨天在楼阁上荀贞才刚担忧流民或会作乱,昨夜杨家就被洗劫了!
简雍见他立在门前不动,知他应是被这个消息震惊,提醒他说道:“中尉掌兵事。流民作乱,兵事也。君为中尉功曹,当快去拜见中尉,商讨对策。”
简雍起得早,从别人口中听得了此事,当时他就想到了刘备的职司,因此匆匆忙忙地过来找他,目的就是为了催促他快点去见荀贞。
刘备醒悟过来,应道:“宪和说的是。”
他以前不曾出仕郡县,中尉功曹是他的第一个吏职,也还没有就任几天,惊愕之下,一时没想起本职亦情有可原,不过他本非愚钝之人,这一回过神来,马上就意识到:杨家被流民洗劫是件坏事,但对他,尤其是对关羽、张飞而言却似乎是件好事,他正想帮助关羽、张飞获取军功,流民就刚好作乱了,岂非天助?他招呼关羽、张飞,对他两人说道:“……,云长、益德,你二人随我同去拜见中尉。”拉住简雍的手,急匆匆地往府院前堂去。
冒雪行在府中的路上,他细问简雍:“你从何人处听来了此事?”
“冬雪喜人,故我今晨早起,赏雪观景,踱步到客舍院外,见院外的轮值吏卒窃窃私语,似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询问之,乃知此事。”
“作乱的流民有多少?现在何处?”
“听吏卒说,作乱的流民少说也有数千,事发大约是在昨晚三更前后,彼等趁yīn雪夜深,乡亭与县中消息不通之际,攻入杨家的田庄,把杨家洗劫抢掠了一空!随后,大多四散逃去。”
“逃走了?”
“是啊。”
刘备略松了口气,心道:“作乱的流民既大多散逃,那么邯郸县城应是安全了。”又问道,“杨家现在情况如何?”
“听吏卒说,尽数死在乱中。”
“全死了?没一个活口?杨家养的不是有宗兵么?抵不住作乱的流民倒也罢了,难道连杨家的人也没能保住?”
“这场乱事来得太过突然,毫无半点预兆,杨家这些天虽因见县外流民聚集不散,也有些戒备,可他家的宗兵不多,不过百数罢了,又大雪连rì,深夜酷寒,守夜的宗兵难免偷懒,如何是数千暴起流民的对手?我听说,杨家的宗兵几乎就没做什么抵抗,流民没费什么力气就攻入了庄中,……,唉,杨家说来是赵郡的头等豪强,没毁在黄巾乱里,却亡在了流民手中。”
关羽蹙眉说道:“县里离杨家远,没得消息,可中尉置在县外的兵营离杨家不是太远,只有二十里路,数千流民作乱必然喧哗沸腾,说不定还会火光大作,夜深人静,火光足以耀远,喧哗亦足以传远,兵营里不可能没有看到、听到,却怎么没有去救杨家?”
“没有中尉的军令,姜、江、刘、辛诸君昨晚又没在营中,俱在中尉府里饮宴,兵营里只有两三个军吏值夜,他们就算知道了流民作乱,然而上无主将下令,外不知贼情虚实,兼之积雪满路、夜深难行,又哪里调得动、又怎敢擅自调动中尉的义从出营?”
刘备点头称是,说道:“不错,……。”他摇头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只能说流民作乱的时机太好,刚好赶上荀陈诸君从颍川归来、我兄长设宴为之洗尘、召营中诸君作陪的时候。”
荀贞向郡县大姓借粮,唯独杨氏不借之事,刘备、简雍、关羽、张飞在来到邯郸后都先后听人提起过,张飞啐了口,说道:“这杨家也是活该,咎由自取!当rì他家如肯借粮给中尉,作乱的流民也不会别家不抢,只抢他家了!”
邯郸诸大姓里,杨家本来就是最有谷粮的一个,别家都拿出了一半的储粮借给荀贞,不借的而又只有杨家,便是个傻子也知道,眼下邯郸诸大姓里粮最多的定是杨家,不抢他家抢谁家?
刘备感叹道:“中尉把从各家借来的粮食分了三成给相府,用以置办粥棚、赈施流民。流民这些天吃的饭可以说用的就是彼等各家之粮,而在此次乱中,这些借给中尉粮食的各家无一受损,只有不肯借粮的杨家破门亡家,……,一念之仁,必有后报也。”
到的前堂,刘备吩咐简雍、关羽、张飞留在廊上,自脱去鞋履,登堂入内。
杨家昨夜被灭门的消息,荀贞是最先知道的。
消息送来时,他还没有起床,闻得后他表面上作出惊诧万分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一点也不惊奇。於外人看来,这件事是流民作乱,而荀贞自家则知,这实是邯郸荣的“杰作”。
却是昨夜在席上,邯郸荣在酒宴的间隙里请他更衣。
在厕间,邯郸荣对他说道:“荣思得一计,可灭杨家。”
荀贞问之。
邯郸荣乃把打算全盘托出,说道:“於今县外聚了流民上万,荣以为可借流民之力灭掉杨家。君如同意,荣现在就遣奴客潜去县外,混入流民中,散播说杨家的储粮堆积如山,挑动他们作乱攻之。”
听完邯郸荣此计,戏志才早前对邯郸荣“刚健敢为”四个字的评价浮上荀贞的心头。本以为邯郸荣为募集粮食而捕拿了两个邯郸县的豪强族长已是刚健敢为了,今闻他献计,才知他还能更加得刚健敢为。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这是前汉宣帝教训他那个“柔仁好儒”的太子的话,治国应该是儒家之王道与法家之霸道杂用之,不能全用儒家的仁,在这个乱世已经到来的时代做人、为吏也应该如此。“仁义”该当有,可该狠辣的时候也得狠辣。如果一味用仁义,那么就将重蹈宋襄公的覆辙,为后人笑。
荀贞在西乡时就敢下辣手诛除第三氏,并在任颍川郡督邮时大举逐、捕郡北的浊吏和不法的豪强,本身就是一个“霸王道杂之”的人,更重要的是,为避免在皇甫嵩调离冀州后陷入危险的境地,他已经起了要先灭掉杨家与王当之念,对邯郸荣提的这个计策自然没有什么抵触。
邯郸荣得了他的许可,遂暂离宴席,从家中养的死士宾客里选了几个口才便利、善能言辞的,面授机宜,遣他们潜行出城,去挑动流民作乱。
原本荀贞以为,此事不会办成得这么快,就算再快估计也得等个两三天才能见到成效,只是没有想到只一夜的功夫这件事就办成了。
今早得到消息后,他立刻起床,离开陈芷的美人温柔乡,赶到前堂,邯郸荣已在堂中等他。
邯郸荣难掩喜sè,见堂上只有他俩,没有外人,说道:“昨天夜里才遣人出城,未料到今早杨家已灭!”
“公宰,你功德无量!”
“啊?中尉此话何意?”
“昨夜遣人出城,今早杨家已灭,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
“这说明县外的流民早有作乱之意!你派人出县是适逢其会,所以才能一夜之间就覆灭了杨家!要非你抛出杨家这个香喷喷的饵食,……,上万流民啊!弄不好他们就要攻我邯郸县城了,至不济也会抢掠四乡,使乡亭的百姓受害。”
邯郸荣恍然大悟,这才想通了为何会能在一夜间就灭掉了杨家。
想来也是,他派出去的那几个人即便再能说会道,也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说动数千流民,这只能说明早在这之前流民中就有人在组织准备作乱了。
荀贞跪坐到案后,铺纸磨墨。
邯郸荣问道:“中尉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传檄各县,命各县加强防备,以防各地的流民再生事作乱。”
写完给各县的檄文,命人快马送去,荀贞又写给郡兵、义从的军令,同时令召许仲、江禽、刘邓、陈到、辛瑷等来,等他们来到,把军令发下,令道:“昨夜流民作乱,攻灭了杨家,汝等可知?”
诸人有的回答知道,有的刚被荀贞派去的人叫起,回答不知道。
“现下你们都知道了。作乱的流民有数千,攻灭了杨家后四散逃去,连rì大雪,道路难行,他们又带着劫掠来的粮谷、财货,谅来尚未逃远,汝等马上归营,……,伯禽、阿邓、叔至、元钦。”
江禽、刘邓、陈到、刘邓应道:“在。”
“你四人各带兵马,分向四个方向追击,……。”
说到这里,荀贞停了一下。他是赵郡中尉,肩负赵郡治安之责,流民作乱,他不能置之不理,就算作乱的流民已散逃,他也得派兵追击,可追上这些流民后怎么处置呢?虽说这些流民早就准备作乱了,实际上与他和邯郸荣的“挑动”无关,可要不是缺衣少食,这些流民也不会走上作乱这条路,杀之不忍,而如不杀,郡县没有粮食赈济,他们为求活早晚还会再度作乱。
刘邓见荀贞停顿不言,等了片刻,问道:“中尉?”
“……,追上后,诛其首恶,至於胁从者……。”
荀贞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下,这个时候刘备刚好登堂入内,他伏拜堂上,说道:“备以为,流民之所以作乱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数千作乱之流民岂能俱为不道之恶徒?深冬无衣粮,为了求活,大多数的流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其行虽恶,其情可怜,胁从者不如宥之。”
邯郸荣不以为然,说道:“宥之易,可郡县没有足够的粮食赈济,这次宥之,若是他们下次再因为‘深冬无衣粮’而生乱又该怎么办?”
事实上,对作乱的流民该怎么处置,昨晚邯郸荣献上了灭杨家之计后,荀贞就有考虑。
只不过,他到底没有经过乱世,对流民作乱这种事儿没有经验,按照他本来的估计,邯郸荣派出去的那几个人能挑动起千许流民“作乱”或许就很了不起了,千许人不多,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做样子,把他们放过就是了,可是没有料到流民却是早有作乱之意,竟有数千人参与其中。人数一多,而且是“流民早有作乱之意”,这件事的xìng质就变了,就不能不严肃处理了,要不然,就不说州牧皇甫嵩会斥责他,也不说郡县里的吏员、县人会有非议,只说这个口子一开,郡中其余各县的流民也跟着起来作乱,西有王当等群盗,内有流民在生乱,郡中势必将会大乱难制,到那个时候就不是他还能不能借袁绍、何顒之助凭军功升迁美郡了,而是他赵郡中尉的位置还能不能坐的问题,甚至他会不会因此获罪了。
邯郸荣是中尉主簿,地位和刘备相当。刘备敬他在府中的时间比自己长,又敬他是赵郡名族的子弟,雅不愿与他起争执,可事关数千流民的生死,他却不能不说话。他说道:“作乱的流民有数千之多,如不宥之,郡府缺粮,犴狱里也关不下这么多人,只能尽数将之处死。一次诛杀数千人,中尉,这或会有损中尉仁厚的清名啊。”
刘备所云之“仁厚的清名”,荀贞在意,但相比数千条走投无路、因而作乱的流民的xìng命,在这一刻,“清名”似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他更在意的这几千条xìng命。
回顾荀贞过去之经历,诛灭第三氏、逐捕浊吏恶豪、击黄巾、诛灭杨家等等,间接或直接死在他手上的人不少,可他对这些事问心无愧,而如果把这几千个走投无路、因而作乱的流民全部杀了?他举首望向堂外落雪,喃喃说道:“如若纵之,将为后患。如若杀之,何其忍也?”
68 唐虞不能以化天下
暑宵夜尽对残烛,烟蒂堆积老影孤。写罢含羞问看客,换得袖里月筹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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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两汉承袭前代之政,并加以完善,对流民有一整套的赈济、治理办法。
首先,廪衣食,贷种粮,置医药,减免赋税劳役。
对从别郡来的流民,当地郡县要“赐寒者衣”,“开府藏相振救”。流民如果落根别郡或者还归本郡,当地均要“假公田,贷种、食,且勿算事”。“假公田”是把官有的土地租给流民;“算事”,即算赋,人头税。这几项措施如追本溯源,大多是继承自西周的救灾制度。
西周时就有专门负责减灾、赈济工作的官吏,并已形成了系统的救灾办法,称为“荒政十二”,所谓荒政,就是在灾荒后进行抗灾救荒活动的政治措施,其中有散利、薄征、驰力几项。散利便是对灾民放贷食粮种子,薄征、驰力就是减免灾民的租赋徭役,这几条被两汉沿用。 . .
其次,获流。
即凡有流民在境的郡县可以采取措施,鼓励流民占报“名数”,以转变为编户齐民。
再次,灾后劝赈。
发动地方士绅、豪强“输粟入官”,鼓励有钱有粮的大户参与抗灾救灾,对出钱、粮助zhèng fǔ赈济流民者给以公开的表彰或者授予较高的爵位。
此外,还有移民、移粟等等措施。不过,如移民、移粟者,都是由zhōng yāngzhèng fǔ统一安排,地方郡县无能为也。郡县所能做的主要是前三条。
荀贞望着堂外落雪,心中思忖,想道:“数千作乱的流民,如不杀之,为免彼等再生乱事,只能安置之,可郡府缺粮,两rì才能一施粥,‘贷种、食’是不用想了,赵郡多山地,官田少,就算这些流民愿占报‘名数’,改为本郡的编户齐民,也无‘公田’可‘假’给他们,‘假公田’也不必想了。”
“假公田”,“贷种、食”均不可行,要想安置这些流民,似乎只有“劝赈”一途。
可是,他刚从各县大户手里借过粮,再向他们借?估计没人肯出。
思来想去,这数千流民,……不,是全郡数万流民的确无法安置。
堂上邯郸荣与刘备仍在争执不休,一个力主杀,一个力主不杀,谁也说服不了谁。
邯郸荣看在刘备是荀贞“贤弟”的份儿上,忍住怒气,对荀贞说道:“盖闻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虽唐虞犹不能以化天下。中尉,吾郡如今流民数万,不杀此数千作乱者,便不说此数千流民极有可能会再次生乱,只说万一余下的群起效尤,该如何是好?不杀,无以震慑余者。”
“玄德,公宰所言有理,你力主不杀,那么你可有安置这些流民的办法?”
“中尉yù击王当,可以军法部勒这些流民,待来年击王当时以他们为前驱,让他们戴罪立功。”
邯郸荣反驳说道:“此数千流民又非俱皆青壮,其间定杂以不少妇孺老弱,如何用之击贼?而且,就算他们全是青壮,数千人一月的口粮是多少?而今中尉营中已养了步卒五千、骑士四百,每rì耗费甚大,前些时从诸县大姓那里借来的粮食尚不足此五千余步骑久用,又如何去养这些流民?退一步说,就算养得起这数千流民,敢问功曹,又养得起全郡数万流民么?”
“这……。”
堂外两人进来,却是荀攸、戏志才闻讯来到。
他两人来得正好,荀贞把邯郸荣、刘备争论的事简单说了一下,问他两人的意见:“志才、公达,你二人以为该如何处置这数千作乱之流民?杀之,还是安置之?”
戏志才不假思索地说道:“郡府如有能力安置流民还会等到今rì么?郡中既缺粮谷,又山多地少,实是无力安置流民。”却是赞成邯郸荣的意见。
“公达,你以为呢?”
“功曹仁者之心,固可一赞,然以攸之见,就眼下看来,却是主簿之议可行。”
“玄德,你说呢?”
邯郸荣的反驳有理有据,说到底,赵郡缺粮少地,纵有安置流民之念,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刘备无可奈何,说道:“悉从中尉命令。”
荀贞做出了决定,起身面向诸人,下达命令:“君卿、伯禽、阿邓、叔至,你四人各带兵马,分去四面追击散逃之乱民,杀之不宥,把他们劫掠到的粮谷、财货悉数收缴上来,交付郡府。”
许仲、江禽、刘邓、陈到四人接令,转身大步出堂,去县外营中带兵追击。
刘备出身底层,知民间疾苦,对流民保有同情,面现不忍,可他也知这是不得已之举,亦只能作罢,虽然这件事不能按照他的想法去办,但兄弟情深,为了关羽、张飞能多立军功,早任吏职,他伏地请求:“云长、益德自从备来到邯郸,rì受中尉厚养,至今却无立一功,昨夜云长还对备说‘深感有愧’……。”
荀贞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等刘备说完,说道:“怎么?云长、益德想要一展身手么?”即召关羽、张飞入来,提笔写了两道军令,从案后走出,亲手交给他俩,说道:“便委屈云长为君卿副手,请益德为叔至副手,从之追击乱民。”
关羽、张飞接令,出堂去追许仲、陈到四人。
想起这数千流民讲因为他的一道军令而丧命,荀贞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叹了口气,说道:“杀此数千人,希望可以活彼数万人。”
荀攸说道:“中尉是想?”
“不错。我打算把收缴来的谷粮悉数分给诸县,用以赈济各县之流民,我这就去相府,与相君商议此事。”
杨家的藏粮虽丰,可莫说是养数万流民,连养那数千流民也远远不够,要知现在才是十二月,离明年夏收还有半年,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人,杨家的这点粮食根本不足用。荀贞亦知此非治本之策,可如今之计,也唯有拖得一天是一天,养得一天是一天了。
他只希望通过前以数千作乱流民的死为震慑,后用杨家的粮食来加强赈济,“霸道”与“王道”相杂施为,能够让余下的这数万流民不要生事作乱。
堂外府吏传报,卢广来到。
荀攸、戏志才聪明敏捷,两人均猜出了卢广来意。
戏志才说道:“中尉刚说要去相府,相君就遣子公来请中尉了。”
卢广进到堂上,道出来意,果然不错,确是奉刘衡之令来请荀贞去相府议流民生乱之事的。
流民作乱、攻灭杨家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刘衡身为赵相,早有人报与他知了。
荀贞留下戏志才坐镇府中,命荀攸去给尚留在中尉府未走的辛瑷、何仪、李骧等人传令,令之立刻赶回县外营中坐镇,又令荀攸在传过令后不得停留、立即去城上亲自督使守卒提高戒备,以防流民再有乱举。布置完这些事,他带着邯郸荣、刘备两人随着卢广前去相府。
相府里,刘衡搓着手在堂上乱转,见荀贞来到,如见了救星也似,迎上来,说道:“流民生乱,昨夜洗劫了杨家,杨家满门被灭,中尉可闻知了么?”
“我已遣人带兵马出营追击乱民了。”
“除了作乱的数千乱民,县外还有数千流民聚集,须得防他们攻我县城啊!”
“我亦已下令,命公达亲去指挥守城。”
追乱民的、守城的,荀贞都布置妥当了,刘衡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请荀贞、邯郸荣、刘备入座,他也归入案后坐下,恨恨地拍了下案几,说道:“想不到这般流民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中尉,对这些乱民切切不可手软,当要将之尽诛才是。”
“相君,杀此数千乱民可也,但郡中尚有数万流民,却须得善加赈济啊!”
刘衡苦笑说道:“郡府实是无粮。邻近诸郡也缺粮,我前前后后给魏、巨鹿、常山等郡都写了求购借谷粮的行文,可无一郡有余粮给吾郡也。巨鹿郡反又写了求粮的行文给我。”
“此次黄巾之乱,冀州境内巨鹿受害最大,缺粮怕也是最为严重的。”
“可不是么?巨鹿郡境内现如今是盗贼丛生,县乡rì夜不安,为了防贼,不到天黑,郡内诸县的城门就得早早关上。魏、中山等郡的情形亦不乐观,也是群盗出没无常,野外道上死尸露於野,无人收殓,乡亭空荡,行人绝迹,如同鬼蜮。州中诸郡,只有常山与我郡较好,常山是因有州牧亲统兵马在,我郡则是因有中尉在也。如若中尉,只怕我郡也要苦受贼患了也。”
刘衡是一国的国相,有他的消息渠道,对州内诸郡的情况比荀贞更为了解。
冀州是太平道的起源地,信徒众多,经此黄巾一乱,死者也是众多,而漏网未死、复聚成盗的也是众多。虽有皇甫嵩坐镇州治高邑,并分遣步骑屯驻渤海等郡,可这只能镇住整体的局势,使州内不致再起大乱,对遍布郡县的盗贼却是无力剿灭,只能守住县城,坐视县外贼乱。
刘备才到邯郸不久,他在来邯郸的路上,见识到了沿途冀州各郡县的群盗之烈,也是有关羽、张飞的护卫,他方能一路有惊无险到得邯郸,对刘衡之所言他深有体会,叹道:“冀州大乱才定,贼患又起,……,怎能会没有流民呢?”
刘衡看了他眼,点头称是,说道:“说起流民作乱,我郡不是第一个,巨鹿、中山等郡近期均有流民生乱。”
大约是因为荀贞应变及时,对流民作乱之事处置妥当,刘衡不复忧邯郸安危,起了闲聊的兴致,对荀贞说道:“中尉可有听说?新任的中丘令蔡遵前几天就是被乱民给害了。”
“新任的中丘令?蔡遵?”
“渤海王晋不是病故道中了么?朝廷因又任渤海蔡遵继为中丘令,……,中尉知道此人么?”
“不知。”
“此人亦冀州名士,强健勇敢,有好侠之名,惜乎在上任的路上,道经巨鹿,正赶上流民生乱,死在了乱中。”
荀贞颇是无言。
这才半年多,接连死了三个中丘令了。头一个死在黄巾乱中,后两个死在上任的途中。死在乱中的那个倒也罢了,死在上任途中的这两个实令人诧异,前一个有明惠之文名,未至赵境,病故途中,后一个有好侠之武名,方至巨鹿,为乱民所害,却都是连中丘的县城都没有看到。
“那巨鹿现下?”荀贞这阵子注意力都在cāo练新卒上,对州内各郡的事儿不太关注。
刘衡答道:“巨鹿太守借得州牧jīng兵,诛杀了三千余乱民,已将乱事平定。”
荀贞颔首,心道:“各郡盗贼蜂起,流民如cháo,皇甫将军尚在,已是接连生乱,等到皇甫将军调离后,黑山军又怎会不起?……,我得加快cāo练新卒,使之尽快形成战力,及早击破王当。”杨家已灭,摆在前边的麻烦就只有王当了。
他没有心情扯闲话,把话题拉回正事,说道:“杨家储粮甚丰,此番被乱民尽数掠走,相君,待把这些粮食收缴上来后,我意将之分给诸县,以赈各县之流民。相君以为可否?”
“杨家满门被灭,这些粮食已是无主之物,这么安排甚好。”
刘衡不是个贪吏,换个贪浊的国相,这么多的粮食入手,怎肯赈以流民?
不过他不是贪吏,却不能保证底下经手办事的没有贪吏,历次赈粮,均有大量的贪浊吏员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或克扣赈粮,或以糠充粮入粥,又或玩忽职守、怠慢职务,如本朝安帝元初四年,京师及邻近郡国暴雨连rì,雨水成灾,朝廷赈济灾民,结果“郡县虽有糜粥,糠粃相半,长史怠慢,莫有躬亲”,为防止此类现象出现,得遣派郡吏去各县监督稽检。
此前,刘衡已经遣了一批相府的吏员去各县巡查,受流民作乱之事的影响,荀贞觉得需要加强下力度,说道:“诸县恐会有贪赃不法之举,还请相君再选用明察刚强之吏,去诸县督检。”
刘衡又看了眼刘备,笑眯眯地对荀贞说道:“中尉府中自有明察刚强之吏,又何需我再择选?”
“相君的意思是?”
“刘功曹即绝佳之人选也。”
刘备在就任的次rì来拜谒过刘衡,不知是因为两人同姓之故,抑或是因为刘备天生有人缘之故,刘衡对他观感甚佳,这却是在主动给刘备机会,让他表现才能了。
荀贞没有想到刘衡会说出这么句话,怔了一怔,说道:“赈粮救民,民事也,监督稽检,吏事也,此均非我中尉府之权,似不宜遣用玄德。”
“这有何难!我下一道檄文,以我府功曹为主,以中尉功曹为佐就是。”
荀贞虽然不太愿意放刘备出去,可是刘衡的话都说出来了,顾见刘备又是一副跃跃yù试的样子,却也不好再出言拒绝,藏住心思,笑问刘备:“玄德愿担此任否?”
69 丈夫做事应如北风扫雪
忽得灵感颠狂喜,指不停歇起落鹘。文就挠腮夸镜里,月筹三两换得无?
刘备当然愿意担当此任。
世上有种人天生具有亲和力,有人缘,荀贞前世见过这类的人,穿越后也见过类似的,比如陈褒,再比如刘备。陈褒具有的亲和力已很不错了,然尚远不如刘备。
早在荀贞与刘备结识之初,当时在皇甫嵩的军中,荀贞对刘备已存杀意,可只通过短短的几次接触,在对他存有杀意之同时就忍不住对他产生了好感。由此可见,较之常人,刘备於人际交往上实有着天然的优势。他能得关羽、张飞、简雍之追从,又得刘衡之喜爱亦不足奇了。
荀贞是不愿意让刘备出去行县的,可事已至此,也只能默认。
和刘衡商定了刘备、魏畅二功曹出发的rì子,就定在了明天早上,之后,荀贞携刘备、邯郸荣告辞离去。在回中尉府的路上,荀贞对刘备说道:“赵郡虽小,亦有五县,风雪掩路,天寒地冻,奉檄行县、稽检吏民是件苦事。玄德,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言来。”..
刘备得了行县的差事,自觉有了展现才能、扬名郡中的机会,非常高兴,说道:“备所需者,只一车一檄,别无它物。”
“这一次的流民之乱尚未平定,你此次行县,道路恐会不宁,只一车一檄怎么能行?这样吧,我抽选些得力的亲兵给你,沿途护送,如何?”
“岂敢劳兄长亲卫从行?备带上云长、益德足矣。”
“……,也好。”
荀贞为示亲近,自刘备来到赵郡后,每次出行,只要他两人是一块儿的,必出则同车。荀贞身为比二千石的大吏,所乘之车的车室是很宽敞的。刘备掀开遮在车室窗上的幕帘,向外看街景,雪落纷纷,近处街边的树上、远处里中的屋宇悉被白雪覆盖,冰凉世界、琼树玉宇,入眼令人心旷神怡,吸一口冷气,使人jīng神抖擞,他慨然地说道:“兄长请勿担心,备这次行县,必要把各县的贪浊污秽扫之一空,务要使赵郡诸县如这雪景一般清爽洁净!”
荀贞笑道:“好,甚好!”
刘备摩拳擦掌、荀贞口是心非,同坐一车之中,两人心思各异。
回入中尉府中,邯郸荣去找邯郸左尉周仓,和他商量加强城中巡逻,刘备则叫上简雍去功曹舍收拾衣物,为明天开始的行县做准备。荀贞一个人来到前堂,在堂中独坐了会儿,望彤云满天、雪舞院中,长叹一声,心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这却是自作聪明、作茧自缚。”
因知刘备之能,为免得他成为后患,所以任他为中尉功曹,本yù以此羁縻之,把他牢牢地握在手中看住,待rì后寻着机会再下杀手,却没有料到他竟被刘衡看中,反给了他扬名的机会。
回想与刘备结识之后的这些月,荀贞忽然觉得自己过得很累。
当年在繁阳亭、在西乡、在颍川,虽也遇到过挫折、遇到过棘手事、麻烦不断,可每一次他都是积极迎对,纵是受挫亦不挠,从而得以勇猛jīng进不断,然而结识了刘备以后,每一次面对刘备的时候他却都缩手缩脚的,这和他往rì的“英武”的作风很不相符。
他抽出腰中剑,连鞘一起敲打案几,吟唱道:“山峻高以蔽rì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靡靡而承宇。”
宣康从堂外进来,笑道:“中尉好有雅兴,临雪吟辞。”
荀贞横放佩剑,将剑刃取出三寸,用手指摩挲,感其锋利yīn凉,说道:“玄德说得对啊。”
“功曹说什么了?”
“玄德说这雪景清爽干净,确乎如是!”
荀贞穿越到这个时代有十几年了,耳闻目濡、身处其间,不可避免地受到这个时代风尚的影响,这个时代的人,上至贵族、士子,下到游侠、黔首,但凡有些志气的,均有一股奋发激昂气,锐意进取,不讳对功名之渴求,也不讳对富贵之享受,就像襄国令姚昇所说的“大丈夫居世,贵在顺心意”。荀贞心道:“大丈夫做事,自当痛快酣畅,应如泛舟顺流,千里清风扑面,又应如这北风扫雪,天地清爽干净,岂能如乡野愚夫也似的蝇营狗苟、畏手畏脚!”
“中尉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荀贞反思过去,jǐng醒自身,调整心态,心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cāo’,我就看看你这个独占天下五分英雄气的刘玄德是怎样的一个英雄人物。”
如眼下杀不得刘备时便且观之,待来rì有机会杀他时就手起刀落,把“蝇营狗苟”的算计丢到一边,正面迎对,这样才称得上“痛快酣畅”,也只有这样才配被称为“英雄人杰”。
“当啷”一声,荀贞回剑入鞘。
想通了此节,他顿觉神清气爽,笑道:“我在想怎么惩治高子绣!”
“高君怎么了?”
“你去把他给我叫来。”
宣康莫名其妙,觉得荀贞今天似略反常,和往rì有点不同,说要惩治高素,脸上却带着如释重负般的轻松笑容,问高素做了什么却又不肯说,不好多问,应了个诺,出堂去寻高素。
荀贞在堂上等不多时,高素跟着宣康来到,刚入堂中,荀贞即劈头问道:“高素,你可知错?”
“中尉这话问得古怪,素昨rì才来到邯郸,至今未出府门,有何过错?”高素眨巴着眼,拿出一副愕然的嘴脸,没看出来,他装糊涂倒是一把好手。
荀贞又气又笑,说道:“你在颍川做的什么好事儿,你自己不知道?还用我给你说么?”
“中尉说在颍川时啊……。”
“你可知错?”
高素偷觑荀贞面sè,见他似不是太过恼怒,遂爽快承认,说道:“手段是错了点,可素之本意是好的。”
“枉法杀人叫‘本意是好’?”
“如杀善人自是罪过,但素杀的是恶人,本意当然是好的了。”
不但会装糊涂,高素还学会了狡辩。荀贞懒得和他多说,直接说道:“玄德将要奉檄行县,罚你带甲士二十护卫他的车驾,你可认罚?”
一个人的心态会影响到他做事的风格。
就拿荀贞派亲兵护从刘备这件事来说,之前,他整天都在琢磨怎么杀掉刘备,在刘备面前难免会有做贼心虚之感,所以当一听刘备说不用他派亲兵护从,他也就不派了,可如今他转变了心态,不再“做贼心虚”,对刘备可以用平常心待之了,那么这个亲兵却就是必须要派了。
流民刚生了一场乱,郡内并不十分太平,在这个情况下刘备出行,做为“兄长”的荀贞怎能不派人护卫?别说是“情逾骨肉”的刘备,就是邯郸荣、程嘉们出行,荀贞也该、并且也会派人护卫的。
“护卫刘功曹的车驾行县?”高素立马苦起了脸。
“怎么?你不愿意?”
“这迎风冲雪的,……,荀君,我才赶了一千多里路,刚到邯郸,还没歇过来呢!总是让我歇息几天,然后再给我安排差事啊。”
“你如不愿也行,……,来人,拖下去,笞五十。”
侍卫在堂外廊上的典韦、原中卿、左伯侯接令,来入堂上,就要拉高素下去。典韦等人和高素认识挺久了,关系也还不错,可关系不错归关系不错,荀贞的军令是军令,军令一下,典韦他们是真要把高素拉出去、也是真要笞打他五十的。
荀贞补充令道:“阿韦,你亲自打,给我狠狠地打,要打得他一个月起不来床。”
典韦瓮声应诺,来到高素身边,说道:“子绣,跟我走吧。”
典韦腰带十围,雄伟壮健,往高素身边一站,想起将要由他亲自动手,高素先就身子软了半边,面如土sè,慌了手脚,忙伏拜地上,连声说道:“荀君,荀君,素愿护从功曹车驾!”
“玄德明天一早就要出行,你回去做些准备吧。阿韦,你选二十个勇武的亲卫给子绣统带。”
“诺。”
“你们去吧。”
典韦、高素、原中卿、左伯侯出去堂外。
荀贞与宣康相顾一笑。宣康笑道:“高君xìng好使气,也只有君才能治得住他也。”
中午饭时,荀贞召来高素、文聘、许季、徐福等人同食,特令高素坐在他的案边,又因他明rì要出县远行之故,命厨中多给他做了两样肉菜。高素得了荀贞特别的对待,於席上洋洋自得。用人之道,首在恩威并施,上午用五十鞭笞来吓唬高素算是威,此时的特殊待遇则是恩。
到得下午,许仲、江禽、刘邓、陈到四人络绎归来。
他四人带兵分别追击乱民,追了大半天,作乱的流民绝大部分都被他们追上了。
刘邓请示荀贞:“中尉,乱民均已被我等诛杀,要不要枭其首级,筑成京观,以震余者?”
杀这数千流民已非荀贞所愿,更别说筑京观了,他摇头说道:“不用,……,都诛杀了?”
许仲答道:“能追上的都诛杀了。”
作乱的流民有数千,散逃四方,难以全部追上,只要把绝大部分追到,有些许漏网的无足挂齿了。
“在县外寻块野地,把他们的尸体埋了吧。”入土为安,荀贞能为乱民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是。”
“杨家的粮食、财货收缴上来了么?”
“都收缴上来了,已统交给了子元。”
子元是李博的字。荀贞颔首,说道:“告诉子元,清点完后便转交给相府。”
“财货也转给相府么?”
“叫子元把财货分成两份,一份给相府送去,留下一份充作军资。”
杨家是赵郡的头等豪强,家訾豪富,此番追击乱民,财货类的缴获盛多,荀贞不能吃独食,给刘衡送去一半,至於刘衡再怎么给行政系统的那些吏员们分,如国傅黄宗、郎中令段聪等,那就是刘衡的事儿了。
许仲等应诺。
“乱民虽定,县外犹有数千流民,营访、城防不可松懈。君卿、伯禽,你两人亲镇营中,阿邓、叔至,你两人协助公达安排城防。”
诸人应诺,接令离去。
荀贞绕出案几,行至堂槛,负手遥望密雪yīn沉的远空,数千乱民横尸雪上的惨景恍惚出现在他的眼前。他闭上眼,强自按下泛起的恻隐不忍,低声说道:“非我yù杀汝等,是粮荒所致。”
然而,他却也知这句话是在自我欺骗。
梁惠王对孟子说:“我治理梁国真是尽心尽力了,河内遇到荒年,我就把百姓迁到河东,同时往河内运送粮食,以赈救灾民,河东遇到灾荒的时候我也这样办。邻国的政事没有像我这样尽心的,可为什么邻国的百姓不见少,我梁国的百姓不见多呢?”
孟子回答他了很多,最后说道:“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於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意为:饥荒年景时,百姓饿死了,就说“这不怪我,是年成不好造成的”,这和拿了刀子杀死了人却说“不是我杀的,是刀子杀的”有何区别呢?如果你不把百姓饿死的缘故归咎给年成,那么天下的百姓就会来归顺你了。
荀贞读过这段文字,所以他自知“粮荒所致”四字实为掩耳盗铃。
他心道:“可是,我区区一个赵郡的中尉,民事管不了,军令亦出不了赵郡,我又能怎样呢?”
远离了堂内的火盆,院中冰凉的雪意浸透入骨。
他睁开眼,观望雪景,轻声吟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这两句却是出自《诗经??北风》,表面上是在形容风雪,实则是在比喻虐政的暴烈就像风雪的寒威一样。现而今的汉家朝廷,阉宦布满宫内,污吏遍列朝中,要想不掩耳盗铃,要想“不罪岁”,只有把他们洗涤一空。
70 今才知君是谁人
写成传罢邀月票,茶盏稍停把玉壶。何以报还君厚意,书中唤取是迟吴。
次rì一早,刘备与魏畅奉檄出城,行郡内诸县。
两人都是功曹,相府功曹的地位比中尉功曹高一点,魏畅的车驾在前,刘备的车驾在后。他俩这次的行县的目的是稽检诸县的吏员,看有无贪污等诸类不法之事,随行的还有从郡府、中尉府各曹抽调出来的jīng干吏员,简雍在其列。
关羽、张飞昨天协助许仲、陈到追击乱民,各带了些许功劳,今rì亦骑从刘备出行。高素披甲骑马,率二十矛戈甲士从行在刘备车驾的左右,魏畅车驾的左右亦有相府的卫士护从。
一行车骑步众甚多,林林总总、各sè人物差不多仈jiǔ十人。
刘衡没有出来送他们,荀贞亲出来相送刘备,把他们送到县门外方止。 ..
临别之际,荀贞握着刘备的手,再三叮嘱他路上珍重,风雪天气里出行在外,要注意保暖,并需努力加餐饭。刘备甚是感动。见荀贞“真情流露”,张飞、简雍亦情动於sè,纵是关羽也微微为之展颜。荀贞把刘备送上车,叫来高素,说道:“你这次从功曹行县,要好生听从功曹的吩咐,不可再做出胡闹混账之事。如有违背,你知我军法,待你归来必严惩不贷。”
高素应诺。
魏畅对荀贞抱有偏见,总认为他会侵夺刘衡的相权,本着“节义忠主”的想法,平时和荀贞几无来往,此时也是早早地就坐入了车中,不和荀贞答话,俨然一副“划清界限”的架势。
跟从荀贞出来的戏志才、邯郸荣、荀攸、荀成、宣康、陈褒、文聘、典韦等人,余者倒也罢了,唯邯郸荣见状极是不满。邯郸荣冷笑对戏志才、荀攸等说道:“魏家儿好大的架子,中尉冒着风雪亲送相送,他高坐车中不动。”
邯郸荣说话的声音不小,荀贞刚把刘备送上车,正在目送他们车骑启行,听见了邯郸荣的话,想起近rì邯郸县中流传的一句歌谣,不觉失笑,心道:“前几天叔业对我说,说县里兴起了一句童谣,不知是从哪个大姓家里传出来的,言道:‘邯郸公宰宰邯郸’。为了给我借粮,公宰把他的县人可是得罪得不轻。才得罪过大姓,又对县中的这个少年名士魏畅大为不满。”
邯郸荣为了复振家声,可以说是已经豁出去了,完全把自己绑在了荀贞的战车上,他是荀贞的主簿,和荀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凡是阻挡荀贞前进的就是他的敌人,凡是对荀贞不敬的就是他的耻辱,所以,他收拾起本县的大姓毫不留情,见到魏畅对荀贞不敬,又衔恨恼怒。
荀贞回顾他,笑道:“魏功曹体弱多病,畏冷也是有的。何必计较。”
邯郸荣瞧着魏畅、刘备的车驾迎雪南去,哼了声,不再说这个,转了话题,对荀贞说道:“中尉,荣找到了杨家的那匹胭脂红马,今rì之内定能献给中尉。”
“噢?在哪里找到的?”
杨家被流民攻破的那夜,混乱不堪,杨家家长杨深的那匹红马下落不明,许仲、江禽等没能在乱民中找到。邯郸荣昨天遣人在附近乡亭打听,最终得到了这匹马的下落,答道:“这马先是被几个乱民抢到,继而在逃跑时,得马的乱民迷了道路,被附近一个亭部的亭长带亭民围住杀掉了,此马遂落入此亭长之手。”
“既已落入人手,不可强取豪夺。”
“是,荣遣去找这个亭长的人,荣吩咐他带了金饼,必不会做强夺之事。”
魏畅、刘备的车骑已然远去,风雪扑打着遮迷望眼,渐已看不见了。
荀贞笑道:“功曹已去。志才、公宰、公达,你们回去吧,我去兵营里看看。”
现今中尉府的大小公事多半是戏志才在管办,城中的治安暂由邯郸荣督办,城防则是暂由荀攸负责,他们各有事务在身,不能陪荀贞去兵营,当下应诺,各自散去。
荀贞带了宣康、陈褒、文聘、徐福、典韦等人骑马去县外兵营。
兵营离县不太远,路有积雪,道虽难行,没用多久也就到了。
在营门外,荀贞当先下马,把坐骑给原中卿牵着,余下诸人也俱下马,跟着荀贞步行入内。
与初到邯郸时相比,兵营扩建了许多,扩建之处主要是供两千新募的兵卒居住、cāo练使用。
荀贞是常来兵营的,入了营中,也不通知许仲、江禽等人,自与诸人先去那随着高素、文聘来的三百铁官徒所住之营房。荀贞已传下军令,命文聘为此三百铁官徒之长。
未入营区,先有呼喝、喊杀声传入耳中,却是这三百铁官徒在cāo场上晨练。
荀贞等人悄悄地走过去,於场边旁观之。
风雪不止,天本严寒,晨风更是冰寒刺骨,然而晨练的三百铁官徒却大多打着赤膊,有的更是只穿了一条犊鼻短裤,几乎是赤条条地在冷风寒雪里苦练。荀贞麾下jīng卒众多,可能在暴雪的天气里这般cāo练,不但丝毫不惧冰刀霜剑、反而以此为乐的也只有铁官徒了。
荀贞心道:“难怪后世戚将军招兵多招矿工,矿工比农人更能吃苦,组织纪律xìng也胜过农人。”
在荀贞穿越来的那个时代采矿还仍是一项艰苦、危险的工作,何况现下?
能在铁官里存活下来的铁官徒,首先在体力、耐力上胜过常人,其次在吃苦以及对艰苦条件的忍受力和适应力上亦远非常人能比。高素、文聘带来的这三百铁官徒有一定的作战经验,跟从荀贞与颍川黄巾血战过,接受过充分的训练,在颍川这大半年每rì都由乐进亲自带着cāo练五兵、战阵,训练不息,虽只三百人,放到战场上至少能比得三千黄巾jīng锐。
由这三百铁官徒,荀贞想到了赵郡的铁官。
赵郡的铁器天下闻名,冶铁业是赵郡最大的经济支柱,只可惜黄巾一乱,赵郡的铁官就此废置。荀贞盘算想道:“赵郡出产好铁,早在战国时就以铁器jīng良著名,如果就此荒废未免太过可惜。……,等明年chūn击破了王当后,我得和刘相商议一下,看能不能把铁官再给办起来。”
cāo练场上蓦地里发出一阵喧哗。
荀贞抬眼看去,见二三十个赤膊的铁官徒围着一个穿着犊鼻短裤的黑粗壮汉正在喝彩、欢呼。
“发生何事了?”
“君没看到么?那人将一块重石投出了数十步之远。”邯郸荣啧啧称奇,赞道,“真勇士也!”
这个穿犊鼻短裤的壮汉黑面乱须,长约八尺,因未着外衣,可见他臂、胸、背、腿上俱肌肉隆起,十分雄健。荀贞看着他面熟,转问文聘,说道:“仲业,这不是祁浑么?”
“是。”
“他也来了?”
“颍川郡兵之中,以此人勇力最雄,故此文谦把他也派了来,现为屯长。”
这个祁浑在铁官徒里很有名气。
早年,荀贞把乐进派去了颍川铁官,祁浑是第一批投到乐进手下的铁官徒之一,乃是乐进的亲信。光和六年,他父亲去世,他没有兄弟,乐进把这个情况告诉了荀贞,荀贞遂派人去给他父亲送了葬,并给了他家很多钱,受荀贞、乐进这等大恩,他遂剖肝沥胆、尽忠效死。在乐进突捕信奉黄巾道的铁官丞范绳以及随后尽杀铁官中信奉黄巾道的道众这两件事上,他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因其有功,最初在乐进麾下任一个队率之职。
“现在当上了屯长了?”
文聘答道:“是。颍川黄巾虽被君尽灭,但在君从皇甫将军、朱将军离开颍川后,地方上却有不少盗贼涌起,文谦、子绣与聘等分带兵击之,祁浑又立下不少战功,遂被擢为屯长。”
荀贞点了点头,又看了会儿场中铁官徒的cāo练,带着诸人离开这里,再去新卒的营区。
新卒的营区分为四块,两千新卒分在其中。
荀贞等头一个到的是东区,在这里见到了江禽。江禽坐在高台上,在监督东区的新卒学习简单的队列、战阵。继去西区,见到了许仲,许仲在教西区的新卒学练刀、矛之术,他亲自下到场中,带头示范。继去南区,见到了夏侯兰,在给南区的新卒讲解军法。继去北区,北区的新卒最少,只有二百来人,不过却是从两千新卒里jīng选出来的,一部分在由擅长弓、弩的苏则、高丙等带着学习弓弩shè术,一部分在由辛瑷等擅骑的带着学习骑术。
巡视完这四个区,荀贞召文聘、许季、徐福、杜买、宣咸、王承等新来诸人,笑问道:“君等观我这新募来的二千新卒如何?”
徐福两眼发亮,说道:“如此勤练不辍,两月可成一军,三月可以一战。”
“幼节,你以为呢?”
“不意君到赵郡方数月,已得如许壮勇。闻君来年yù击山贼,以此击之,有何不破?”
“仲业,你以为呢?”
营中不止铁官徒、新卒在cāo练、学习,那两千多的旧部义从也就晨练,偌大一个营中,cāo练时发出的喊声此起彼伏、层出不绝,虽风大雪密却也掩盖不住,一派兵戈凛冽之气。文聘立於荀贞身侧,站在风雪之间,环顾远近营帐,瞻望远处中军飒飒的军旗飘展,豪气上来心头,这等情景他在颍川时哪里见过?他大声说道:“待君点兵rì,聘请为前驱,为君攻伐取敌!”
“老杜,你以为呢?”
来邯郸前,杜买也曾想象过荀贞成为中尉的样子,但因为见识有限,想来想去,不外乎钟鸣鼎食、侍婢成群,今rì从荀贞观过兵营,却才知荀贞早已今非昔比,较之以前在繁阳亭、在西乡、在颍川时,荀贞如今提高的绝不止是地位,还有别的,至於这“别的”是什么,他说不清,只朦朦胧胧的觉得:“这就是英雄的气概吧?”以前他对荀贞是敬羡多过畏惧,现而今是畏惧多过敬羡,看着荀贞黑衣按剑、气宇轩昂地站在众人簇拥中的英姿,他不由自主地伏拜在地,说道:“今才知君是谁人!”
听到杜买这句“我今天才知道你是谁”的由衷敬畏,荀贞放声大笑。
细细算来,他现在麾下的兵马不少,赵郡有义从两千余、降卒数百、新卒两千,共五千步骑,一旦有事,留在颍川的乐进、时尚、小夏等少说能再带来两千人马,再加上从军中退伍、转为他门下宾客、徒附的数百上千旧卒,足足八千步骑。八千人或不多,可甲械齐全、步骑俱备的八千人就难得了,尤为难得的是这八千步骑大多上过战场,且其中猛将如云。等到天下乱时,以此八千人攻伐天下肯定不足,但用之击郡破国、威震一州却已足够了。
冒雪回到中尉府已是午时。
邯郸荣派的人从那个亭长手里买到了杨家的那匹胭脂红马,邯郸荣亲牵着,献给荀贞,实践了他“必为君取彼良驹”的承诺。
雪中观此马,越显神骏,远望之,如一团腾腾的烈火,近观之,高大健美,只是因被杨深常年用来拉车,似乎锐气不足。荀贞骑上去,绕着中尉府的空地奔驰了几圈,下来笑道:“此等骏马是为战场而生的,在箭雨鼓声里与敌争雄才是它用武之地,却被杨家家长用来拉车,良驹受屈於狭辕之内,就好比是千军之将受窘於乡野之亭,空怀壮志却被小吏呼喝驱用,以致志气消磨,失其锐气,可惜可叹!”令将此马送入马厩,和他的踏雪乌骓养在一块儿。
府吏接令,牵了它去马厩。
荀贞目视其去远,对邯郸荣说道:“公宰,良马受屈於狭辕之内,可惜的只是一匹马,如果是志士受屈於乡野,可惜的就是一个人杰了。人乃成事之本,击贼、治民都需要人才,别的地方我管不了,在赵郡绝不能有人杰受屈於乡野之事。传我令下,命各县的县尉巡行各县,一来防贼、防流民作乱,二来如果乡有遗贤就举奏给我,给我送来府中。”
荀贞的这个命令并非是因为这匹胭脂红马而下的,而是因为刘备。
自决定放开心胸、直面刘备,不再“蝇营狗苟”之后,刘备给荀贞的就不是压力,而是激励了。以刘备之为人处事,他此番行县,说不定就会使他名声鹊起。刘备在抓住一切机会向上奋进,荀贞当然不能止步不前,所以命各县的县尉举荐贤才,既是为得才,也是为得名。
邯郸荣应诺。
下午在前堂处理了若干公务,傍晚时分,雪渐变小,荀贞回后院吃饭。
他刚进入院内,就碰见了迟婢。
迟婢绣衣绿裙,踩着木屐在雪中的树下徘徊,看到荀贞进来,往前迎了两步,又顿住脚步,yù迎未迎间,迟疑了下,低下头转身回走,似有心事,神情古怪。
71 宽仁信义刘玄德(上)
不好意思啊,电脑坏了,所以前两天没更。
两天不写,手生了很多,先奉上半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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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贞刚进入院内,就碰见了迟婢。
迟婢绣衣绿裙,踩着木屐在雪中的树下徘徊,看到荀贞进来,往前迎了两步,又顿住脚步,欲迎未迎间,迟疑了下,低下头转身回走,似有心事,神情古怪。
“阿蟜,天雪寒冷,缘何不在屋里,却在雪下漫步?”
迟婢止住脚步,回首看了看荀贞,想了一想,做出了决定,折转身子,迎上荀贞,瞧了眼护从荀贞身后的典韦、原中卿、左伯侯等人,对荀贞说道:“中尉,能借一步说话么?”
看出荀贞对迟婢“有意思”的不止高素,典韦、原、左等作为荀贞的贴身护卫,对此也是早知了,听得迟婢此话,原中卿冲典韦、左伯侯挤了挤眼,拉着他两人去到一边,留下荀贞与迟婢对立树下。
荀贞在前世虽非花花公子,然亦非鲁男子,穿越到这个时代后,虽说当下礼教尚松,远不如后世之宋明时,可毕竟男女有别,在男女的“大防”上也远不能和他前世时相比,尤其是在士族里边,男女七岁不同席,本来就和异性接触得少,这么十几年下来,已差不多忘了怎么和异性/交往,再加上迟婢已嫁为人妇,为了彼此的名声着想,也不能和她有太多的接触,因此之故,他对迟婢虽有好感,却一直保持着必要的距离,此次迟婢跟着陈芷、唐儿来到赵郡,说实话,他是很惊喜的,对高素诬杀费通一事,他固不喜高素的草菅人命,可在闻听这个消息后却也不免心头一松,像是被搬走了一块碍事的石头,所以他对高素的惩罚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这会儿与迟婢独处雪中,他静默了片刻,等迟婢说话,却见她只低着头不发一语,像是在等他先开口,目光遂落到她的脸上,笑问道:“初来赵郡,饮食起居能习惯么?”
“那屋中囚得是谁人?”
迟婢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鼓足了勇气,遥指东边院角的一个屋舍,问道。
荀贞张口结舌,心道:“啊呀!怎么却把吴妦给忘了!”
他这些天太忙,把吴妦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以至陈芷等女来了,吴妦还在后院的屋中被软禁着。
“……,是一个刺客,前些日她在县中街上行刺於我,被抓住后就……。”
不等他说完,迟婢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君今为贵人,养几个姬妾私宠也是寻常,只是似不必将之囚绑在屋舍里,看着令人很是不忍,她如不愿从君,蟜愿为君去劝劝她。……,另外,女君也知道她了。”
说完这几句话,迟婢揖了一礼,转身匆匆而去,她走得太快,没注意地上的积雪,踩到滑处,险些摔倒。荀贞连忙上前想扶,不过没等他到跟前,她已稳住身子,快步离开了。
“阿芷知道了?”
荀贞怕了下额头,虽有些懊悔怎么把吴妦这档子事儿给忘了,不过却没有太担心,或许是因为自幼所受之家教,又或是因年岁尚小,陈芷并不是个好嫉妒的人,她初入荀贞家门时对唐儿就没有吃醋的表现,这次更把迟婢给带来了,想来纵是发现了吴妦的存在,应也不会吃醋。
原中卿目送迟婢心慌意乱地离开,一脸“你懂的”的笑容,和典韦、左伯侯窃窃私语。荀贞向他招了招手,叫他近前,问道:“吴妦还被绑着呢?”
原中卿满脸笑容地凑到荀贞身前,却没有想到荀贞会问这个,怔了怔,说道:“不绑不行啊,这小夫人性子太烈,不绑住她,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小夫人?她是谁家的小夫人?”
“夫人”一词在先秦时是指诸侯国君之妻,入前汉以来,严格意义上来讲是指列侯之妻,不过在实际中已经不是列侯之妻专用的了,大凡有些地位的已婚女子都可以被称为“夫人”。吴妦是“黄巾贼”之妻,是没资格被称为夫人的,原中卿之所以这么称呼却是因为荀贞。见荀贞不满他对吴妦的这个称呼,他挠了挠头,干笑两声,说道:“是,是。”
“是什么是?‘不绑住她,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儿来’,她能干出什么事儿?叫婢女看好她就是了。”
“是,我等下就令人给她松绑。”
荀贞和吴妦的那一夜荒唐,表面上看来是因为他醉后被原中卿送入了吴妦房中所致,可究其本质,要不是因他对吴妦起了占有之欲,原中卿也不敢这么做,既然是自身动欲在先,荀贞不会把过错推诿给下属,却也不会因迟婢今天的一问就再去责罚原中卿,他没好气地对原中卿说道:“还等下?现在就去!”
原中卿慌忙应诺,飞奔去吴妦住的屋舍,心中想道:“中尉缘何突然问起吴妦?难道是迟小夫人刚才对他说了什么?唉,却是我没眼色,被中尉训斥一顿却也不亏。”
荀贞现今身边的三个侍卫头领,典韦为主,原中卿、左伯侯为辅,此三人中典韦只知忠心耿耿地保护荀贞的安全,左伯侯沉密稳重而话不多,只有原中卿的心思比较活泛,虽不致对荀贞阿谀奉承,可平时却极善察言观色、投荀贞所好,只不曾想今日这个马屁却没拍对地方。
瞧着原中卿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奔去给吴妦松绑,荀贞不觉想起了与吴妦荒唐的那一夜,虽因是在大醉后,他对当时的具体情境记不太清楚了,可那种酣畅痛快的感觉却还记得,不论是对陈芷抑或是对唐儿,巫山**之际,他总是满怀怜爱,而在吴妦身上则不然,那一夜他没有半点的怜爱之情,全然是肆虐地发泄,乃别有一番刺激与愉悦,就好像是把压力和心中的阴暗面通过那一次次的一泄如注而尽情地释放了出去。
想起吴妦与陈芷、唐儿和迟婢截然不同的粗野泼辣及丰美诱熟的身体,大冷天的,荀贞不由地热了起来。他再又往吴妦住的屋舍处望了眼,原中卿已到门外,在对婢女吩咐些什么,料来是令给吴妦松绑的。荀贞很想亲自去给吴妦松开绑缚,顺便再享受一下她的**,只可惜今晚不是时候,也只得先将这股热压下去,等到饭后或许可以在唐儿的温顺可人中略解一二。
陈芷、唐儿可能是得了迟婢的告知,知道荀贞回来了,两人从屋中出来,冒雪来迎。
荀贞收回心神,走将过去,见迟婢躲在屋中没再出来,忽然心中一动,想道:“适才迟婢对我自称‘蟜’,这是她的小名,又称阿芷是‘女君’,……,也就是说?”
一个女子肯对人自称小名,不外乎两种情况,要么对方是她的长辈,要么对方是她的亲近人,荀贞显然不是前者,这倒也罢了,主要是“女君”的称呼。“女君”对应的是“男君”,通常是家中的小妻、奴婢对女主人的敬称,这也就是说迟婢已经把她自己当成荀贞的小妻了。
再又由此来想,迟婢专门在树下等他回来,对他说吴妦之事,莫非其实是在暗示他:他对吴妦做的事儿,她也可以承受?
……
果如荀贞所料,这天晚上,陈芷压根就没有因为吴妦而生气,甚至连提都没提吴妦一句。
然而,陈芷越是不提,荀贞却越觉愧疚。
男女的情感就是这么奇妙,当一方越是大度的时候,另一方反而越会觉得内疚。
……
后宅内室之事不足多提,却说刘备、魏畅出了邯郸,行郡中诸县,未及三日便有一人寻到中尉府,亲向荀贞表达对刘备的感激之情,并及颂说刘备之仁厚美德。
72 宽仁信义刘玄德(下)
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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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向荀贞表达对刘备的感激之情、并在县中颂扬刘备仁厚美德的是个外地的士子。
这个士子有个朋友在本郡,前些时病故了,他得讯后便即驱车离家,赶来本郡赴其丧,不意道有积雪,坐车没打住滑,冲到了路下,撞到了树上,车因之毁坏,不能前行。
刘备、魏畅正好路经此地,看到了这一幕,刘备乃停车遣人问之,获知他是远路迢迢特来奔赴友丧的,不禁赞叹说道:“大雪封路、野多盗贼,君不顾道远路险,冒雪驰骋三百里奔赴友丧,此义也,不适合在路上久停,君车受毁,可乘我车。”遂将自乘之车给他乘坐。
这个士子推辞不得,就问待赴过友丧后怎么把车还给刘备。刘备说让他还给邯郸县的中尉府即可。於是,这个士子在赴过友丧后就来到了邯郸。
他给荀贞说此事时,戏志才、荀攸、邯郸荣、宣康、李博等俱在场,待他把车留下,辞别之后,宣康啧啧称赞,说道:“功曹把车让给此人乘坐,自却迎沐寒雪乘马行县,真仁义之人也!”
荀贞笑着连连点头,说道:“是啊,是啊。”
坐在堂中尚觉冰冷,更别说骑马行於乡野雪中了,刘备为了博取名声还真能下苦本。
荀贞俨然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在西乡时的自己。
刘备不但能下苦本,而且也有心机。要知道,依照汉家制度,官吏和平民所乘之车是不同的,首先,车盖的大小、颜色不同,二百石以下官吏所乘之车是白盖,平民所乘之车或无盖或是青盖,其次,二百石以下官吏所乘之车的车盖的盖杠上有衣饰,平民所乘之车没有,再次,吏员所乘之车的盖杠是赤色的,平民是青色的,再再次,吏员所乘之车的驾辕之马比平民乘车的辕马多,二百石以下可以二马驾辕,平民除了士子外只能一马驾辕,此外,商人不能乘坐马车,只能乘牛车,当然,此项规定早已形同虚设,有钱有势、乘坐马车的商人多了去了。
这个被刘备借车的是个士子,可以乘二马驾辕之车,这个不用多提,但是车盖、盖杠的颜色和盖杠上有无衣饰这几条却能使人明显地分辨出刘备借给他的车与他的身份不相配。
既然不相配,他那个故去的友人的亲友、乡党就肯定会问他这车是从哪里来的,此其一;其二,他一路行来,要过很多乡亭,乡亭负责治安的亭长也很可能会问他这车是从哪儿来的;其三,刘备、魏畅离邯郸、去行县的那天,荀贞亲带人相送,声势不小,县人多知,大多认得刘备的乘车,忽见一个陌生的外地士子乘着他的车回来,少不了也会问上一二。
有此三条,刘备做的这件好事用不了几天就能传遍郡中了。
荀攸笑对荀贞道:“贞之,功曹做的这件事倒是与吾县刘公子相昔年所做之事如出一辙也。”
宣康、李博、戏志才等人闻言,俱皆恍然,宣康说道:“我说这事儿怎么觉得好像似曾耳闻呢!要非荀君提及,我险些没想起来昔年刘子相也做过此种仁义事。”
刘子相,即是刘翊,颍阴的汉家宗室刘氏族人,轻财重义,名闻州郡,曾任过颍川郡功曹,荀贞、荀攸均与他相识。
早年间的一个冬天,刘翊在汝南的路上碰到一个陈国士子远赴师丧,遇寒冰车毁,顿滞道路,问得他是要做什么去的,刘翊遂对他说道:“君慎终赴义,行宜速达。”即下车,把车借给了他,自策马而去。这与刘备借车给那个士子的行迹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那个陈国的士子问刘翊的姓名,但刘翊没有告诉他,做好事不留名,最终是那个陈国的士子猜出或许是刘翊,后来去到颍阴,还车给他,然而刘翊却闭门辞行,不与相见。
较之刘翊的不告姓名,刘备却近乎是“大张旗鼓”了。
邯郸荣不知刘翊的故事,听荀攸给他说了一遍,抚案叹道:“前有刘公子相,今有刘君功曹,可知天下义士所行之事,大多相类。”这却是在夸赞刘备和刘翊这两个汉家宗室均是义士了。
邯郸荣和刘备此前在该怎么处置那数千作乱的流民上起过一点争执,对刘备请求荀贞免去流民中被胁从者之罪过的“宽仁”,邯郸荣很不以为然,但对刘备借车的这桩义举却不能不感叹服气。
“玄德当然是义士。他借车给了别人,自却只能乘马,天寒雪重,我岂能让贤功曹迎风冲雪?来人,取府中车驾,用杨家的那匹胭脂红马驾辕,速速出县,追上玄德,给他坐乘。”荀贞令道。
堂外的典韦等人接令,即遣人取车出府,给刘备送去。
戏志才笑道:“中尉前些日不是还感叹杨家不会用马,用千里良驹驾车,实为暴殄天物,今日却怎么又亲下命令,令用之驾车?”
“如此千里良驹,用来给杨家驾车当然可惜,可用来给我的贤功曹驾车却是适得其用。”
邯郸荣说道:“君轻千里之马,重仁义之士,此举犹胜功曹借车。”
你刘备借车给别人,以此博名,没关系,我荀贞用千里马给你拉车,看看谁得到的美名更大。
荀贞脸上带笑,似对刘备的这桩义举极为满意,而心中则在想道:“玄德啊玄德,还真是给你个机会,你就能灿烂啊!”却也不可避免地浮起了对刘备的惺惺相惜之感,这件事要换了他去办,他也会像刘备这样干,又由此事想起了当年在繁阳亭雪下道上路遇乐进之事,想道,“玄德运气不错,刚刚离县就碰上了这个车子被毁掉的士子,遂以之借取名声,不过比起我当年在繁阳亭的好运,他却是远不能及之也。我遇到的是乐进,他遇到的只是个寻常士子。”
“比起我当年在繁阳亭的好运,他却是远不能及之也”云云,虽说事实如此,然对荀贞而言,这却也只是他在放开心扉、决意不再“蝇营狗苟”后对刘备此件义举的一句故作调笑之言罢了。不过,当两天后给刘备送车的吏员回来,又带回了一件有关刘备的消息后,饶是他放开了心扉,闻之却也不由地对刘备顿生出“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之叹。
却是刘备行县到了易阳,查出一个吏员贪浊,将欲治罪,又查出这个吏员贪浊并非是为了自身的贪欲,而是为了能给他母亲供奉好的衣食,刘备因之和魏畅商议,认为:“贪赃虽罪,缘为孝故,罪虽不可宥,其情却可恕”,因而改变了先前治此吏之罪的决定,不仅没有治他的罪,还尽取随行携带的钱财,付与此吏。
刘备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君孝母,此私情也,我今奉檄行县,此公事也,本不该因君之私情而坏郡中两府之公义,可如今黄巾新破,郡多奸猾,为敦厚风俗,这次就饶恕了你,如再有下次,必不能免。君日后如有所需,可赴中尉府见我,我虽无丰财,亦必倾力助之。”
这番话说得有情有理,恕免这个吏员的罪不是因为这个吏员孝顺母亲,毕竟孝顺虽是美德,可只是私人的感情,不能因此坏掉公事,之所以饶恕这个吏员的贪赃之罪是因为现而今黄巾刚被平定,地方多有盗贼,道德沦丧,为了敦厚风俗,使百姓重新知道礼义荣耻,所以才因为他的孝顺而恕免了他的罪过,但如果再有下一次,那就一定要罚之不饶了。
这个吏员感动地涕泪横流,当天就辞了吏职,奉着老母回家去了。
荀贞扪心自问,这件事要换了是他,他会怎么做?
刘备尽取钱财,给这个吏员,让他奉养老母,荀贞也会这么做,但荀贞不会把钱财给这个吏员,而是会直接送到他的家中,至於这个吏员,荀贞绝不会饶恕他的罪过,该怎么治罪就怎么治罪。与刘备相比,刘备更多的是用儒家之术来定案断罪,荀贞则更多地是依循法家之道。
刘备借车给士子,荀贞送千里马给他驾辕,那么刘备饶免这个贪赃的吏员,荀贞又该如何拆招应对,以不使刘备专得美名於前?
他细细思忖,手书檄文一道,召来岑竦,把这件事告诉与他,问他道:“你可认得此吏?”
岑竦是易阳县人,认识这个吏员,答道:“认得。”
“‘知耻近乎勇’。此吏恸哭辞职,是已知耻矣。孝而知耻,可以用之清厉风俗。你拿着我写的这道檄文马上出城,待追上玄德后,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他如赞同,你就亲持此檄去易阳县尉府,叫易阳县尉辟除此吏,重再用之,……辟除此吏的时候,你要跟着去。”
岑竦在易阳是以孝闻名的,他和这个吏员必有共同语言,由他去办这件事最是合适不过。
岑竦应诺,持檄而去。
五天后,岑竦归来,却是将此事办成了,面禀荀贞,说道:“功曹深服中尉‘再辟用此吏,以之清厉风俗”之言,竦与易阳县尉府的吏员去到此吏家中,对他宣读了中尉的檄文后,他感激泪流,伏地遥向中尉府再拜,对我等说必尽忠竭力、清厉县中风俗,以不负中尉之用。”
刘备行县数日,固因借车、恕贪吏之罪而赢得了名声,可荀贞见招拆招,却也收获了贤义的美名,使他在郡中的名望更进了一步。
接连两次借由刘备之举再获美名,荀贞很有点将遇良才、棋逢对手的感觉,从最初的“故作调笑之言”到生出刘备“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之叹,再到现在,他的想法又是为之一变,倒是有些“乐在其中”,很期待刘备会做出什么事儿来了。
只是,从了此事之后,连着许多天都不曾再有刘备的消息。
直到月底,刘备、魏畅行县归来,才又听闻了一事。
这事是从魏畅嘴里听到的。
魏畅总是怀疑荀贞会侵夺刘衡的相权,对荀贞的看法不好,因此之故,在和刘备离开邯郸时,本着“各忠其主”之意,没怎么和刘备说话,纵是恪於礼节、或因公事不得不与刘备接触时表现得亦很冷淡,可月底归到郡中,荀贞却惊奇地发现他竟是与刘备同乘一车。
“出则同舆”这种事,不是关系非常亲近的人是不会做的。
这才总共一起行县了不到一个月,他俩的关系就变得这么近了?
荀贞慨叹心道:“刘备果能得人也。”
转念想来,魏畅会有此改变却也不奇。只看刘备做的那两件事:借车给倾盖相识的士子,因其孝行、为厉风俗而恕免贪赃吏员的罪行,并倾尽身上的钱财与之,前者是义,后者是仁,皆是士人追求的美德。设身处地,如把荀贞放到魏畅的位置上,在亲眼目睹了刘备的举止行为之后,荀贞恐怕也会和魏畅一样,不由自主地改变对刘备的观感,对他产生好感。
从车上下来,魏畅看到了出县相迎的荀贞,上次离县时他刻意与荀贞保持距离,这次却与刘备同行,快步来到荀贞面前,长揖行礼,说道:“劳中尉出迎,畅诚惶诚恐。”
从行荀贞出县的戏志才、荀攸、邯郸荣等俱觉奇怪,邯郸荣忍不住开口说道:“前番君与刘功曹离县时,中尉亦亲相送,彼时君高坐车中,如同未见,今时却缘何当面谢之?”
“彼时不知中尉贤明,故有失礼,今时乃知也,岂能再失礼?”
“缘何彼时不知,今时乃知?”
“吾闻朝有仁义之臣,则上必有贤明之君。贵府功曹刘君,仁义之士也,畅由此知中尉是贤明之君。”
荀贞亲把他搀起,哈哈笑道:“玄德固仁义之士,我却不敢自称贤明也。”瞧见跟在刘备身后的简雍手上拿了几个风车,又见关羽、张飞从刘备所乘之车的车室内取出了两个竹马,此皆孩童游戏之物,微为之奇,指着问道,“玄德,你是从哪儿买的?怎么带了这些物事回来。”
简雍高冠带剑,一副士子的打扮,手里却拿着几个花花绿绿的风车,关羽、张飞雄壮魁梧,昂藏丈夫,而却一手提矛,另一手各拿着一个十来岁孩童乘玩的竹马,落入诸人眼中,不免让人觉得好笑。
宣康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关羽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张飞难为情地红了脸皮,回手把竹马藏在身后。简雍却是无所谓,他生性旷达不羁,非但没有在意宣康的失笑,还笑嘻嘻地把风车举起,迎着风晃了两晃。
刘备正要回答荀贞所问,魏畅抢先替他说了出来:“此数物是襄国县的孩童所赠。”
“襄国县的孩童所赠?”
“畅与刘君行县,至襄国,路遇饥民,刘君怜之,把自带的干粮分给了他们,事情传出,县人传颂。当我等稽检过此县的赈粮情况,离县继之北去中丘时,县里的孩童把我等送到县界,问我等何时归来,说待我等归来时再来相迎,而当我等归来时,却比刘君与孩童约定的日子早了一日,刘君不愿失信,因此我等在襄国县的界外夜宿了一夜,次日方才入县界。孩童们果来相迎,闻得刘君为不失信而在界外野宿了一夜,诸孩童感其诚信,遂以此数物相赠。”
连对孩童都不肯失信?
为了不失信给孩童,宁愿冰天冻地的在野外露宿了一夜?
戏志才、荀攸、邯郸荣、宣康等俱皆惊异,齐齐看向刘备。
刘备从容不迫,笑道:“备年少时也好玩竹马、风车,得孩童们此数物之赠,不觉忆起少时的简单欢乐,只恨人生无返程,只能前行,无法重回昔日了!”
借车、因孝宽恕贪吏之罪,荀贞都有办法对付,可不失信於孩童?荀贞却真不知该怎么才能胜过刘备了。
73 赠马刘备关张喜
回到中尉府,刘备把车、马还给荀贞,一脸感激地说道:“多谢兄长遣人送车给备,用这么神骏的善马给备驾辕,备实不安。”
荀贞注意到关羽、张飞两人频顾杨家的那匹胭脂红马,虽然各自刻意地压抑,却难掩喜爱不舍的神色,心知他两人定是喜此马之神骏,笑道:“红粉送佳人,良马赠烈士。我已有踏雪乌骓,此马用不上,正合赠予贤弟。”
“这怎能使得?备昔在家时常见良马,可能与这匹胭脂红马相比的却是不多。兄长之赐,备不敢受。”刘备的家乡涿郡边本身就产马,边儿上又多是产马之地,常有马商来往,他见过的良马着实不少。
“你我虽非同产,情逾骨肉,一匹马算得什么?我说送给你就送给你,不要推辞了。”
“……,尊者赐,不敢辞。既然如此,备就收下了。”好马谁不喜欢?见推辞不得,刘备高高兴兴地应下了。
关羽、张飞闻言,亦均面现喜色。
关羽家在河东,也是帝国的一个产马地,他与张飞又好武,二人都是知马、爱马之人,杨家是赵郡一等一的大豪,族长杨深用的这匹胭脂红马自非是寻常良马可比的,虽然因为常年受拘束於车辕之间而损了些英俊之气,可只要调养得当,早晚能再恢复过来的,他俩一见之下就喜欢上了它,此时见荀贞把它送给了刘备,也就是说他俩可以随时骑上一骑,怎能不欢喜?
冷兵器时代,一匹好的战马对一个武士来说是意义非凡、可遇不可求的,如果说一副好的精甲能增强武士的防御力,那么一匹好的战马就能大幅地增强武士的进攻力,两军阵中,两人交锋,如果其中一人驱乘的是良马,那么不管是在速度还是在冲击力上都将会大占便宜,对方可能还没有准备好,你就已经冲至近前,接着手起刀落,便可以阵斩归营了。
也正因为知马、爱马,他两人都知道这匹马的价值,少说也得值个百金,这个百金说的还是太平盛世时的马价,而今天下缺马,一匹寻常的马都能卖到二百万钱,也就是二百金,更何苦这么一匹神骏的善马呢?千金都有人买,并且还得是有价无市。
价值千万、有价无市的东西,一句话就转手送出去了,荀贞的这份是钱财如粪土的慷慨大方,饶是对荀贞观感不甚佳的关羽也大为佩服。
“贤弟不辞辛苦,冒寒行县,稽检诸县吏员,督察各县的赈济流民事,我把这匹马送给贤弟不止是因为你我情逾骨肉,也是为了代赵郡十数万百姓、数万流民感谢贤弟啊。”
刘备神色古怪,说道:“说起此番行县,备在中丘却是听说了一件令人惊讶莫名的事儿。”
“可是新任的中丘令侯严未行而卒之事么?”
“兄长也听说了?”
“郡里早就传遍了。”
简雍吧唧了两下嘴,说道:“还真是咄咄怪事!算起来,已经连着死了三个新任的中丘令了。这中丘、这中丘……。”连连摇头,一脸又想笑、又惊怪的样子。
中丘原本之令死在黄巾乱中,黄巾定后,为安民计,朝廷先以渤海王晋为中丘令,结果未至赵境,王晋病故途中。朝廷继以甘陵蔡遵为中丘令,结果方至巨鹿,蔡遵为贼所害。
朝廷遂又辟魏郡侯严为中丘令,魏郡接壤赵地,由魏至中丘只有一二百里而已,本想着这次总该不再有遇贼、病卒道上之类的事儿了吧,却没想到侯严尚未动身就死在了家里。
王晋、蔡遵、侯严,一以文名、一以武名、一以品德高尚著称,都是冀州的名士,州人认为他三人均有二千石之才,不料却竟在被朝廷辟除为中丘令后相继亡故,令人扼腕的同时,听说这件事的人,包括荀贞这个穿越而来、不信鬼神天命的人在内都不禁深为之惊诧怪异。
不过,子不语怪力乱神,荀贞的心思也没在中丘上边,却也没就此多说什么。
刘备见荀贞对此似兴趣不大,遂转了话题,说道:“备还有一事想禀与兄长。”
“何事?”
“本县有一贤人名士,不知兄长是否可知?”
“谁人?”
“乐仲秀。”
“说的是乐家的次子么?”
“正是。”
刘备说的这人却是本县士族乐家的次子乐峻。
荀贞说道:“久闻其名。”转脸笑着指了指坐在刘备席侧的邯郸荣,说道,“我刚到邯郸就听说了他,听说他与魏功曹、公宰齐名,持正守节,洁身自好,乃是一个峻拔君子。……,怎么?玄德也闻他大名了么?”
“在行县的路上,备多次听魏功曹提及此人,赞不绝口,说郡人把他比作苏桓公。”
苏桓公,名纯,是本朝初年一个名士,性格强切,喜欢批评人,士友咸惮之,以至相谓曰:“见苏桓公,患其教责人,不见,又思之。”见到苏纯,怕他批评人,不见他,又想他。
乐峻的性子和苏纯类似,从来不隐瞒自己的想法,朋党亲族里如果有人犯错,他必直言不讳,当面指出,所以被郡人比作苏纯。
邯郸荣和乐峻同县,从小相识,对这个人的脾性很了解,说道:“确然如此。吾郡士子里,如论才名,最高的是魏功曹,如论品格,最高的却是乐仲秀。因看不惯他的同产兄奉承上吏,他甚至常年不和他的长兄来往,性高洁守节至此。”
邯郸荣说的这个“同产兄”就是乐彪。乐彪现为相府主簿,荀贞常去相府,与乐彪见过多次,算是熟人了。乐峻看不惯乐彪“奉承上吏”却不是看不惯乐彪奉承国相,而是鄙视乐彪与郎中令段聪来往密切。段聪虽无大恶,到底是阉宦子弟,乐峻身为士子,自是不喜自家的兄长与他关系过近。
荀贞说道:“玄德为何忽提起此人?”
“乐仲秀名闻郡中,乃是一个贤士,但备闻魏功曹说他现今却居家无事。备以为,兄长何不下道檄文,把他召入府中?”
荀贞听到这里,明白了刘备的目的,却原来是向他举荐贤士的。刘备是功曹,向长吏举荐贤才正是他的本职,只是,这个乐峻,荀贞不是没想到把他召入府中,而是压根就不想用他,踌躇了片刻,答道:“我早前即对公达说过,乐仲秀高洁有清名,可深交之,至於召入我中尉府中,眼下却是行之不得。”
“却是为何?”
荀贞缓缓说出了一番道理。
74 爆竹声里辞旧岁(上)
第一更。
——
荀贞说道:“乐仲秀号为本郡士子之楷模,清白处世,仿如谷中幽兰,孤芳於月下,香泛於谷中,当下之时,黄巾新破,郡乡多狡猾之民,正需要他这样的高洁人士来来洗涤郡中的奸猾,砥砺郡中士民的名节,怎么能把他召入府中,使他的芳香不能为郡人闻知呢?”
荀贞的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可却不耐推敲,堂中诸人都听得出来,他这分明是推托之词。情操高洁,彷如幽兰就不能召入府中了么?越是情操高洁的人,难道不越是应该召入府中么?
荀贞入赵郡以来,先后拔擢的本郡人士中既有邯郸荣、程嘉这样的大姓、富户子弟,也有岑竦、陈午这样的寒家子弟,早就给刘备了一种“不拘一格、开襟下士”的印象,可却怎么放到乐峻身上,他就变得推脱不肯了呢?刘备深觉诧异,不过却也没有再出口询问。
刘备的确应该诧异,荀贞的这番话也的确只是推托之词,他之所以不肯召乐峻入府,原因有二:一则,乐峻和他兄长乐彪不和,但乐彪却是相府的主簿,并和郎中令段聪交好,若是召了乐峻入府,很可能会恶了乐彪、段聪,二则,乐峻这个人是以守正持节,而不是以才能出名的,换而言之,也就是说,他固然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可却没有过人的才干、能力,综合这两点,与其把他召入府中,得不偿失,不如把他留在郡里,通过荀攸与他接触。
虽然荀贞从小学的儒家经典,可受前世的影响,同时也受两汉那些“酷吏”、“干吏”故事的影响,他行事偏向法家,具体到用人上,品德并非他首先考虑的东西,他首先考虑的是能力。
只要有能力,就算在品德上存在污点也没关系,一样重用,可如果没有能力,只有高尚的品德,那么就要在具体的环境中来看了,比如岑竦,和乐彪相似,也是只有品德,似乎没有出众的能力,但用他可以给自己增加名望,没有坏处,那么就用之,而乐峻虽有品德,可若用他,很有可能会带来坏的影响,综合利弊,弊大於利,那么就不用,“敬之”就可以了。
刘备迎风冲寒地行了十好几天的县,所过之处,吏、士、民俱皆称赞,既扬了他自家的名,也扬了荀贞“知人善用、重士轻财”的名,於情於理,荀贞都得给他接个风。
这天晚上,荀贞置酒设宴,没有叫太多人来,只戏志才、荀攸、宣康等几人作陪,给刘备、关张、简雍和高素洗尘,尽欢而散。
连着下了数日的大雪早已停了,按说雪停日出,中尉府里、县里应该热闹许多才对,可不管是府中、抑或是县里,却都人心浮动,原因无它:时已年底,正旦就快要到了。
正旦是一年之始,有三始之称,“正月一日为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对汉人来说,正旦这一天具有着特殊的意义,相应的也有很多的风俗、习惯,例如在民间,正旦有不能损败器物之风俗,而对吏员而言,正旦意味着可以回家看看,可以好好歇上几天了。
依汉制,正旦有三天的休沐之假。
荀贞御下宽严相济,见府中、郡中无事,又见府吏们许多皆无心公事,索性提前给他们中家在外县的放了假。早放一天假就能早回家一天,家在外县的府吏们无不雀跃欣喜,拜谢过荀贞、提前给他贺过正旦后便纷纷拿起早就收拾好、放在吏舍中的行礼,急不可耐地归家而去。
赵郡五个县,邯郸只是其中之一,中尉府里的吏员外县的占了大半,他们这一走,府中立显冷清。荀贞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巡视军营和陪伴陈芷、唐儿、迟婢诸女。
这一日他踏着暮色从军营回来,吩咐随行的宣康、岑竦等人各自散去,——岑竦家在易阳,也是外县,在可以早归之列,不过他却没有早走,坚持要到正式休沐时再走,荀贞见他执意如此,也是一片“忠於君事”之心,便让他留了下来,此时打发了他与宣康等散去,自在典韦等的护从下到了后院。
陈芷、唐儿、迟婢均在院中,围坐在树下的石台边,不知在做些什么。
荀贞示意典韦等留在院门,一人踱步近前。
陈芷三人都低着头,手里拿着东西在忙活,没注意他过来。
迟婢坐在陈芷的右手边,一手提笔,小心地往另一手中拿的物事上添描色彩,画了几笔,把手中这物事放得远点,展目细看,笑对陈芷说道:“女君,你看我画得如何?”
话音刚落,一个男子的声音接口说道:“黑红相配,端庄大方,甚为佳也。”
她扭头后看,却是荀贞。
荀贞就站在她与陈芷的身后,相距不过两步之远。
迟婢登时红了一下脸,把手中的物事收回,另一手丢下笔,抚在胸前,半带娇嗔地埋怨说道:“来了也不说一声,忽然开口,吓了贱妾一跳。”
深冬日暮,夕阳余晖,透过干秃的枝杈,洒落在迟婢的脸上,她两颊的晕红也不知是羞涩、又或是霞光。两步之遥,足可闻到她身上的体香,观此如娇嗔如撒娇之美态,荀贞怦然心动。
“见你们在忙,怕扰了你们,所以静观了会儿。”荀贞掩住心动,一边笑着解释了句,一边去拿迟婢手里的物事。迟婢忙递给他,两人手指相触,一股凉柔腻滑的感觉顿上荀贞的指尖。
“院中寒冷,怎么不在屋里做这些名刺?”
陈芷、迟婢、唐儿在做的正是名刺。
说“做”也不恰当,名刺均已做好,她们是往上边添加美饰、描画边底。迟婢给荀贞的这个最右上写着国傅黄宗的名讳,最左下则写着荀贞的名字,中间四个大字:“敬贺正旦”。这些字都是荀贞昨晚亲手写的。正旦之日,给同僚、亲友投送这类写着吉祥话语、祝贺节日的名刺是两汉之俗,就如后世逢年过节给亲朋好友送贺卡一样。
陈芷起身,盈盈一拜,说道:“屋里还得点灯,院中亮堂些,虽有点冷,但人却精神。”
“一点烛钱算得什么?节俭固好,可也不能坏了身子,万一受了风寒,岂不苦哉?”
唐儿也起了身,见荀贞笑吟吟的,笑道:“君今天好像心情不错?”
“今在营中抽检新募的那两千新卒,我令他们比试五兵、操练阵仗,并考核军法,表现得都不错,渐有了些兵卒的样子。君卿、玉郎、伯禽、夏侯兰做得挺好,我心甚慰也。”
荀贞极少对陈芷、唐儿她们说公事、军务,也极少在她们面前谈论麾下的诸将,今天却难得的夸奖了许仲等人一番,可见对今日抽检的结果确是非常满意。
陈芷、唐儿都起了身,迟婢不能独坐,也随之起身。
陈芷个低,唐儿离荀贞稍远,她俩站起来无妨。迟婢个子高,离荀贞又近,两人只隔了两步,她这一站起来,荀贞一低眼即能看到她那饱满红润的樱唇,好像略微一动即能恣意品尝也似。
许久未曾有这般心跳,荀贞只觉一股燥热不知从何而起,瞬间遍及体肤内外,复又聚之身下某处,蠢蠢欲动。好在一阵寒风适时吹来,借着这阵凉寒之意,他方勉强将燥热压住,却也免不了口齿生津,喉结上下,将之咽下。
唐儿觉到了他的异常,往陈芷脸上瞧去,陈芷正回身去收拢石案上的名刺,没有看见,唐儿又往迟婢脸上看去,迟婢脸上又现晕红,分明是看到了荀贞的反应,然却没有嗔怒,也没有后退,牢牢地站在原地,只将螓首垂下,纤手抓住垂下的绿裙之带,把带子揉成了一团。
75 爆竹声里辞旧岁(下)
第二更。
——
后世王维诗云:“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每节日之时,家家户户欢乐,尤其是正旦这样的重要节日,便是贫寒之家也会咬一咬牙,取出不多的平时存储,或换些浊酒来,换买些肉食来,上孝敬父母,下分给孩童,阖家闭门,其乐融融,郡县乡野处处是喜庆的色彩,而独在异乡的客人却未免就会觉得孤单,思念亲人。
陈芷与荀贞说来成亲已经年余,毕竟年岁尚小,刚十**岁,从小到大没有出过远门,这是她在外地过的第一个正旦,又是伤感,想念父母兄弟,因有荀贞的陪伴,又有些新鲜和甜蜜。
她本都已计划好岁末、正旦这几天要和荀贞一起做什么事儿了,然而荀贞却没有太多的时间。
娇妻当然重要,可将士更加重要。荀贞的旧部义从跟着他南征北战,大多离家千里,已经出来了快一年了,正旦这样的节日,荀贞不能置他们不管,越是快到正旦,他在中尉府里待的时间越短。对此,荀贞深觉歉意。
陈芷却是个贤惠晓理的少女,虽不想冷冷清清地待在中尉府里,然却也知孰轻孰重,知道县外营中的数千熊罴猛士乃是荀贞的立身之本,悄然将不舍藏在心中,表面上并无丝毫的不满。
荀贞今年二十余岁,看似比陈芷大不了多少,实际上加上他前世的年龄,他要比陈芷大得多,某种程度而言,他两人也算是老夫少妻,得此年少的娇妻,又见陈芷如此懂事,自少不了更加的疼爱怜惜。年底这几天,两人见面的次数虽然骤减,感情却反不降反升。
不止夫妻两人的感情越来也好,吴妦对他的观感似亦有改变。
因了迟婢的劝说,吴妦已不是日日被绑在屋中,虽然行动仍不得自由,却也不再局限於一室之内,在几个健婢的伺候加监视下,她如今可以时不时地在住舍的门外廊中转上一转,常常碰见荀贞回来,两人的目光遥遥相碰,她不像最初那样咬牙切齿,慢慢地多了笑颜,最后乃至有点“含情脉脉、翘首以待”的意思了。
对她的这点转变,荀贞先是摸不着头脑,后来灵光一现,有次突然想道:“我记得后世读书,见说有种什么哥什么摩症的,莫非迟婢便是如此?被我软禁地久了,反而生了依赖?”一念及此,那夜占有吴妦时蚀骨的滋味又上心头,却是陈芷刚来没多久,年底这几天又陪她得少,并及吴妦与他们同住一院,不好乱来,也只得把这冲动收起,顶多回她一个笑容。
一边是迟婢,一边是吴妦,日常相见,不得下手,情/欲堆积之下,较之以往,荀贞这几夜越发的龙精虎猛。陈芷年少,没有多想,唐儿却知缘故,有一晚与他独处,**过后,细喘微微,浑身酥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好容易歇过来点力气,擦了把额头的香汗,又拿了巾子,给荀贞抹去身上的汗水,说道:“白日里受了阿蟜、吴妦的撩拨,夜里却在儿的身上折腾,儿实吃不消了。君要是忍不住,儿寻个机会,避开女君,君就把阿蟜要了吧。”
被唐儿看破,荀贞倒也没甚尴尬,伸展着胳臂仰躺在床上,任唐儿跪在他身边细心轻柔地给他擦拭汗水,笑道:“又岂是说要就要的?你就知阿蟜愿意?”
“儿就不信君看不出阿蟜的心思,要非对君有意,她怎会跟着女君弃家远来?她是妇人,虽有心意,总要些脸面,不好主动对君说的。君既知她心思,又想要她,又何必故作不解风情?”
“阿芷刚来没多久,她年少,初次离家在外,便如雏鸟之离巢,肯定会常常想家,我这几天忙,不能多陪陪她,本就已经愧疚了,又怎能‘另寻新欢’?”
“君说的也是,这几天女君是一天比一天早出门,在院中等君回来了。君不在府中时,她常无精打采,而君一回来,她欢喜满面。……,要不然等过了正旦,儿再给君找个机会吧。”
唐儿身材丰腴,这会儿不着丝缕,一身肉象牙似的,屈膝在荀贞身侧,随着她擦拭荀贞胸膛上汗水的动作,垂悬在胸前的两团柔腻晃动不止,顺着乳往下看,是平坦的小腹,擦完了荀贞这半边胸膛上的汗水,当她探身擦另半边时,肥圆的臀部翘起,红烛映照,宛如满月。
荀贞眼中看着她的丰乳肥/臀,心中想着迟婢的美艳和吴妦的粗野,遂又意动,伸手拍了下她的臀,顺腹而上,揉捏她的丰乳,低声说道:“坐我身上来。”唐儿瞧见了他身体的变化,丢下抹巾,扭脸冲他妩媚一笑,却没有听他的命令,而是挪到他的腿间跪伏,俯身启唇,将那/话儿吃入了口中。温热的口腔包裹,灵活的舌头舔舐,荀贞长吸了一口气,手放到了她的头上,按着她上下运动,只觉她时吸时咂,麻痒十分,偶见她红润的舌头探出,绕边儿划动,更是难耐,乃再次令道:“过来坐我身上。”
唐儿舍了那/话儿,提臀挺身,悬坐到荀贞腰部,含腰下沉。荀贞拿眼去看,见自家的那/话儿被她缓缓地纳入体中,又一种与口腔温热不同的快活传遍全身。不同於陈芷的粉嫩紧致,唐儿三十余岁了,肌肤难免松弛,然而扭动腰肢之际,她的**上下左右地摆动,落入眼帘,却是别样的享受,荀贞对此甚喜,故此喜她坐在上边动作。唐儿这妇人并有另一样妙处,喜走后/庭。她坐动了会儿,自蘸了口水把后/庭抹湿,以手扶住那/话儿,往上移了稍许,随即复落身下去,正入其中。方才**时已弄了一次,此时再入,很是顺畅,这紧窄之感令荀贞二度长吸了口气,举手握住她的一个硕/乳,另一手拍打她臀,耳闻唐儿颤声如曲,时高时低,突然来了诗性,曼声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娇躯空对月。快些动,腰莫停,……。”
窗外月色,室内烛影。
唐儿乐极情浓处,颤吟之声不由自主地变大,夜中传出屋外,传入正孤枕难眠,徘徊於院中赏月的迟婢耳中,她脸颊飞红,欲回自住的屋去,走了两步,又不舍,藏身树下,悄然听之。
佳节将近,荀贞白白间怜爱陈芷,夜晚又与唐儿情美交融,迟婢不免顾影自怜,颇生幽怨,她按住砰砰跳的胸口,边偷听墙角,边想道:“我虽不及女君出身名门,或也不及唐儿服侍君的时间长,可不管怎么说,到底是个良家女子,亦称得上美貌修长,总比那吴妦强一些吧?荀郎,荀郎,你又不是不知我的心意,却怎么宁可要那吴妦,也不肯沾我一下呢?”
明月弯弯照九州,有人欢乐有人愁。
按下迟婢的女儿心思不提,却说次日是腊月二十八,兔起日落,日升月落,很快就到了除夕之夜。汉时尚无除夕之称,也只在一些地方有守夜之俗,不过聚餐祈福之类的习俗却已经有了。荀贞没在中尉府陪伴陈芷、唐儿、迟婢诸女,亲自送走了岑竦等迟迟留值到今天的几个外县府吏之后,在军营里犒劳三军,带着戏志才、刘备、荀攸等一块儿和将士们渡过了一晚。
次日一早,还未起床,荀贞便遥遥听见营外爆竹四起。
正旦之日,鸡鸣而起,於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这是汉之风俗。军营重地,荀贞早下令不得燃烧爆竹,远处传来的爆竹之声应是从近处的乡亭里传来的。
他穿衣起身,叫上戏志才、刘备、荀攸、许仲等人,出营观瞧。
此时天未大亮,月尚未落,几点寒星挂於远空,游卷於田野上的晨风扑面而来,杂带爆竹音响。一节竹子爆裂的声音不大,远近亭里的住户大多在爆竹,声音就不小了,并及四野鸡鸣犬吠,遥遥闻之,给人一种既寒静又热闹的奇妙之感。
远近的乡亭里舍中,许多人家皆已早起,有的点起了烛火,点点闪烁,与天上的寒星映衬,有勤快的人家炊烟已起,飘摇似烟,散入风中。
荀贞出营算早的了,却有人比他还早。
离营门不远,地上放了个火盘,火光熊熊,七八个年轻人正往里边丢放竹节,劈劈啪啪的响个不停。他们大呼小叫,玩儿得高兴,浑没看到荀贞、许仲、辛瑷、典韦等出来。
荀贞好气又好笑,喝道:“高子绣!我不许你们在营内爆竹,你就跑到营门口/爆竹?仲业、幼节,你俩也跟着胡闹。”
这几个年轻人却正是高素、文聘、许季、高甲、苏则等几人。听见荀贞断喝,几人连忙回首,这才看见荀贞等人。许仲沉下脸,瞪了许季一眼,对高素等说道:“还不快把火盆收起?”
许仲得荀贞信用,掌兵日久,自然生威,高素、文聘且不说,高甲、苏则诸人原本就爱戴他,现今每日听令於他的帐下,更是敬爱畏重,得了他的军令,几人下意识地挺胸立正,向他和荀贞行个军礼,应道:“诺。”不顾盆热,用衣袖垫住手,端起就跑。
俗话说,长兄如父。许仲虽非长兄,但他和许季的长兄早逝,对许季来说,他实与长兄无异。他两人的父亲去世也得早,许季打小就敬服他,现在长大了也没变,被许仲瞪了一眼,登时没了玩闹的胆子,老老实实地收起地上没用的竹节,跟在高甲、苏则等人后头也跑回了营中。
文聘也有些局促尴尬,唯独高素丝毫不在意,好像没有听到荀贞、许仲两人先后的喝斥似的,笑嘻嘻地凑到荀贞身边,下拜行礼,大声说道:“下吏高素恭贺中尉新禧!”
正旦之日,下吏拜贺长吏亦是汉世之俗。
许仲、文聘等相继下拜祝贺。
被高素这么一闹,荀贞却是不好再训斥他了,踢了他的屁股一脚,笑骂道:“起来吧!子绣啊子绣,你就不长半点记性,整天胡闹,是不是还想我罚你呢?”
高素站起身,满不在乎,摸着脑袋说道:“今儿个是正旦,便是小家小户的,也不会在今天罚人,何况君呢?君莫吓唬我了!”
瞧他这副惫赖的样子,许仲、文聘、戏志才、刘备等俱皆笑了起来。
刘备凑趣,笑道:“前些日备奉檄行县,道上多亏高君护卫,至今还未感谢,中尉如罚你,备一定为你求情。”
刘备性宽厚,平时虽少言语,但与人交,令人觉得轻松舒坦,通过前些天的行县,高素和他比较熟了,对他谈不上敬重,但也挺喜欢他这个人的,笑道:“说起行县,我却要说中尉一句‘不公’了。”
荀贞问道:“此话怎讲?”
“我与刘功曹一起行的县,一起吃的苦,……,不,要说吃苦,我比刘功曹吃的苦更多,功曹至少有车可坐,我一路来回都是骑马,冻得手脚都差点坏了,然而回来之后,中尉却只赏了功曹,没有赏我,这不是‘不公’么?”他说的是荀贞赠马给刘备这件事儿。
刘备心中一动,偷眼看高素神色,又偷觑周围的许仲、辛瑷等荀贞旧人的神色,心道:“高子绣、君卿、玉郎等均是兄长的旧人,子绣与我一并行县,兄长却只赠马给我,没有赏赐他,会不会使子绣、君卿、玉郎等对我不满?”从容笑道,“子绣如是喜欢那马,我便转赠给你。”
荀贞看了看立在刘备身侧的关羽、张飞,笑对刘备说道:“待他何时能胜过益德,玄德再将此马转让给他不迟。”
高素好勇斗狠,关羽、张飞俱是壮士,他见猎心喜,当然不肯放过,在护从刘备的路上,他与关张两人较量过一回,关羽懒得理会他,张飞上了阵,结果不出意料,他压根不是对手。
“益德非常人也,我是无论如何也胜不了他了!功曹,这匹马看来我是要不成了。”
不打不成交,高素虽是好勇斗狠,但对超出常人水准的真正猛士却也是敬重三分的,通过与张飞的过招较量,加上他出身乡亭土豪之家,与张飞的身世类似,他与张飞的关系倒是日渐增好。听得他此言,张飞笑道:“若是别物,我倒可败给你一场,只此马乃是中尉所赠,尊长所赐,怕是功曹不好转送给你。”
说到那匹红马,荀贞又顾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关羽,忽起了些许调笑之意,笑问刘备:“玄德,那马可起了名字么?”
“善马当配佳名。备苦思至今,尚未能想得起一个能配得上此马的好名字。”
“那马毛色如火,奔行迅捷如虎,取名赤菟如何?”
刘备大喜,拍手赞道:“真好名也!好,就叫赤菟了。”转顾关羽,“云长以为呢?”
赤者,红也,菟者,虎也。赤菟之名与那匹红马极是般配。关羽也很欢喜,笑道:“中尉起的名字自是好的。”
难得见关羽展颜欢笑,荀贞竟有点受宠若惊之感,自觉好笑,哈哈笑了几声。
许仲问道:“君可要在营中用饭?”
“不了,今朝正旦,一年之始,你们拜贺过了我,我也得去拜贺赵王、国傅、国相,趁天还早,……,志才、公达、玄德,你们与我一并入城。”
两汉承袭先秦,有诸侯王春朝秋请之制,正旦这一天诸侯王要在京都参加朝廷的大朝,奉献礼物给天子,不过并非年年都去,而是定期朝见。古礼是五年一朝,两汉则是在各个时期间隔的时间不同,前汉初年不定期,文帝时有的诸侯王遵循古礼,五年一次,有的仍不定期,武帝时统一定为“三岁一朝”,从前汉后期到本朝至今,一直是“间隔三年”朝见一次。
赵王去年朝见过一次天子了,今年不必再去。
荀贞携戏志才、荀攸、刘备入得城中,顺道叫上邯郸荣,几人先回中尉府,等荀贞换上官衣,中尉府留值的吏员给荀贞拜贺过后,乃去给国傅黄宗、国相刘衡拜贺,郎中令段聪、仆何法、治书冯尚、谒者杜固以及大夫、郎中等国中吏员纷继来到,等得天色大亮,众人又一道去王宫给赵王拜贺。给赵王拜贺时,人更多了,除了黄宗、刘衡、荀贞等郡吏,还有礼乐长、卫士长、医工长、永巷长、祠祀长等王宫里的吏员,满满堂堂数十人,俱高冠朝服,环带佩剑。
赵王带头,设案焚香,一干吏员又对着京师的方向遥拜,祝天子安康,祝国家太平。
一整套程序下来,时近中午了。
赵王留饭,丝弦歌舞、美酒佳肴,众人投壶、旋舞,席上尽欢。
荀贞知杨家的家长杨深与段聪来往密切,这些天他一直忙,没与段聪见过,今於席上观之,见段聪并无半点因杨深之死而伤心的样子,很明显,他半点没把杨深当回事儿。这也难怪,他是权宦之侄,眼界不低,杨深这等郡县豪强在他眼里,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东西罢了,如是活着,给他送来礼物、阿谀奉承,他乐得接受,若是死了,却也是转眼就能忘掉。
饮宴直到傍晚方散,经由左须、黄髯两战,荀贞已在赵郡稳稳地站住了脚,在周边诸郡皆贼盗丛生的背景下,上至赵王刘豫、赵相刘衡,下到段聪、何法等人,都把他看做是了赵郡的守护神,对他礼敬有加,席上频频劝酒,他喝了不少,回到中尉府,刚净了面,酒意略去,屋外脚步匆匆,典韦进来禀报:“陈午求见。”
“陈午?”陈午几天前就被荀贞放了假,回家去了,今天却怎么回来了?荀贞心道,“莫非是特意回来,给我拜贺的?”吩咐说道,“让他进来。”
陈午进到室内,脸色沉重,却不像是拜贺来的。
76 请为中尉讨击此贼
这是昨天的一更。本想多更点,写的没有删多的,先这两千多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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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尉,黄髯叛逃了。”
荀贞怔了一怔,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中尉知我是黄榆岭人,乡人有为逃租税而避入山中的,昨天在家里,听乡中少年说起,说山里新近多了一伙盗寇,其首领名叫黄髯。”
“或是同名同姓?”
“我本初也是这样想,然而细问之后,无论是长相、身高,此贼首均与黄髯无异。”
“你说的这个‘乡中少年’见过这个名叫黄髯的贼首?”
“是,他有一族兄现便在山中,本是一伙小贼寇的头领,前不久投到了这个名叫黄髯的贼首手下,他数日前会去山中找他族兄,亲眼见过黄髯。”
陈午细细道来:他家乡黄榆岭是山区,生活困苦,乡民剽悍,往常就有不堪沉重的租税压力而干脆逃入山中的,而今乱世,逃入山中的就更多了,这个“乡中少年”的族兄便是其中一个,虽然落草为寇了,但这个少年的族兄平时对族人还是挺照顾的,前些天大雪封山,这个少年牵挂他的族兄,遂在雪停后入山寻他,结果发现他投靠了一个名叫黄髯的寇贼首领。
荀贞率军大破黄髯这件事,这个乡中少年也是听说过的,因此在得知他族兄新投的这伙寇贼之首名叫黄髯后,特地偷偷地看了看此人的长相,回到乡中后即去找陈午,将此事告之。
陈午说完了获知此事的经过后,问荀贞道:“中尉,黄髯奉君檄令入山招降旧部时,我记得他不是独身一人去的,除了带走了几个他的亲信,中尉还遣了两个精干的义从随之,不知这两个义从近日可有消息送来?”
这两个义从还真是有好几天都没有消息了,上次送来消息还是在十来天前。
把乡中少年的话和这两个义从十来天未有消息送来结合到一块儿,黄髯叛变的事儿已可确定九成了,荀贞心头一沉,心道:“这两个义从怕是凶多吉少了。”
黄髯叛变不叛变都无所谓,遣他去招降他的旧部时荀贞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了,他的旧部大部分都被歼灭或者投降,散逃山中的不多,就算他叛变了,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麻烦,只是却可惜了那两个精干的义从。
陈午义愤填膺,说道:“黄贼是黄巾余孽,中尉败之不杀,用为府中掾吏,待之不可谓不厚,他非但不知恩,反而又叛变中尉,实不可忍!午请令,愿带五百精卒入山,为中尉擒此叛贼,坑此竖子!”
要说起来,这是头次有人叛离荀贞,但是荀贞却没有为此生气发怒,他笑道:“天要下雨,风要卷树,彼既想叛,就由他叛去!不过费一分力气,来日再擒他一次罢了。有何怒也?”
今天是正旦,陈午却在得知了消息后便即马上从家里出来,马不停蹄地赶来邯郸报讯,一片公重於私的忠心值得表彰,荀贞夸奖了他几句,令侍卫屋外的典韦取来一盘缣帛,赐给了他,吩咐说道:“正旦佳节,就不多留你了,等会儿你在府里吃点饭,歇过来后便回家去吧。回到家后,如再有黄髯的消息,你不必亲来,遣个宾客来给我送信就是。”
“诺。”
典韦引着陈午出去用饭,荀贞召来戏志才、荀攸、刘备,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征求他们的意见。经过讨论,戏志才等人对此事后果的判断与荀贞一样,均认为黄髯即使叛变也不会带来大的麻烦,不过话虽如此,还是得派人去潜入山中细细打探一番。
荀贞将此事交给了荀攸负责。
正旦是一年之始,可以说是一年中最为重要的节日,在这一天,不但要拜贺天子、上吏,依照风俗,还要谒贺师、故将、宗人、父兄、父友、友、亲、乡党耆老。
荀贞身在赵郡,不在家乡,父兄、亲友、乡党耆老是不必拜谒了,但他作为赵郡的“二把手”,却需要谒贺赵郡的郡县耆老、名士,以扬声誉。
从正月初二起,他一边遣人带着写有“恭贺正旦”字样的名刺分去各县,投送给各县的名士、耆老,一边亲去谒贺邯郸本县的士族、乡中的耆老,同时并抽时间每天去一次营中,和义从、新卒加深感情,每日一早出府,入夜方归,连着忙了三天。
虽然辛苦,但换来的成果甚佳。
地方上的一些士族、耆老因为前次募粮一事本来对他颇有腹诽,而不意他却在正旦这几天或专程遣人送名刺、或亲自登门谒贺,说实话,如此谦光自抑、卑体下士的长吏是极其少见的,这些士族、耆老对他的腹诽顿为之消散,郡县满是赞誉之声。人都是要面子的,面子从某种程度说也就是自尊,汉人尤其自尊。有汉以来,被捕入狱、因不愿受辱而自杀的官吏比比皆是,居历朝之冠,由此即可见汉人的自尊心之强。荀贞屈尊纡贵,亲给治下之民谒贺正旦,给足了地方士绅、耆老的面子,使他们觉得深受荀贞之敬重,如何能不满意?
正旦三天休沐,初三下午便有外县的府吏络绎归来,陈午、岑竦、程嘉等先后从家来到。
陈午带来了有关黄髯的一个新消息:却是与荀贞、戏志才、荀攸、刘备推测得不同,黄髯近日在山中名气大噪,不少小股的贼寇先后投他的麾下,加上他的那些旧部,现而今他手下已聚集了四五百人。
击黄髯一战虽然艰难,但原因是荀贞对山地战没有经验,如果是放在平原上,荀贞有把握在半天内即将黄髯击溃,故此老实说,荀贞对黄髯并不太看重,却没想到他而今在山中居然名头颇响,不少贼寇主动投奔依附,吃惊失笑,说道:“你说黄迁在山中名气甚响?”
“不错。黄髯在黄巾军中本就有些许勇名,前次虽被中尉击破,然败而未死,部众亦有突围散逃出去的,较之左须强上许多,此回他返入山中,被不明内情的外人误认为是他从中尉营中逃脱的,遂名传远近,不少小股的盗贼乃闻名来投,其麾下贼众既多,声势因而颇盛。”
戏志才、荀攸、刘备、邯郸荣、宣康等也在场,闻言面面相觑。
刘备亦忍不住失笑起来,对荀贞说道:“恭贺中尉,恭喜中尉了。”
“正旦已过,玄德缘何忽又恭贺於我?”
“黄髯乃中尉手下败将,却只因为没有亡在战中而就被诸多山贼视以为‘勇’,乃至纷纷投奔依附,足可见中尉之声威赫赫,也足可见山贼对中尉之畏惧,来日击贼易矣!”
刘备说得一点没错。黄髯只是因为没有被荀贞阵斩而就被诸多山贼以为“勇”,确实可见这些小股的山贼已经被荀贞先破左须、又破黄髯并及在山上竖碑、摆筑京观之举而吓破了胆子,击之不难,不过,荀贞从来没在意过这些小股的山贼,他现在重视的只有一人,便是王当。
又过了两天,荀攸遣去山中打探情况的斥候归来,带来了黄髯叛变的具体消息。
却原来:黄髯不是主动叛变的,他到了山上后,最开始的确是很卖力地为荀贞招揽他的旧部,他的旧部里却有不愿投降的,因此劫了他,迫他叛变荀贞,说他是从荀贞营中血战逃出来的云云,也是他那些不愿投降的旧部散播出去的谣言。
刘备说道:“这么说来,这黄髯还有几分可原宥之处。”沉吟片刻,又道,“尽管如此,却也不能容他再度做大,他麾下现已有数百亡命贼众相投,假以时日,说不定会他还真能复振声势。”他刚通过行县博得了不小的美名,这些天正处在积极兴奋的时候,当即请令,说道,“备愿进山,请为中尉讨击此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