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5章 危险(感谢“白白白的白某人”成为本书新盟主)
方醒办事的速度让王裳开了一回眼界,不过是第二天,方醒就在城中找了个宅子,等王裳和大儿子王植到时,里面已经有几个小吏在了。
“这些人都是打下手的,先生有事吩咐就是了。”
于谦被派来协调,忙的不可开交。
王裳佩服的道:“兴和伯做事雷厉风行,老夫倒是觉得惭愧了。”
于谦手头上还有事,他拱手道:“先生,兴和伯说过,报纸的事不能急,文章慢慢的想,钱钞别顾虑,砸!”
“砸?”
王裳清贫大半生,被这个砸字弄的有些懵。
于谦苦笑道:“兴和伯的的原话……您尽管花用,用完了算他输。”
王裳张开嘴,看看自己的儿子,王植也是目瞪口呆。
这便是方醒要展示给他们看的底蕴!
这时方醒走进来,见现场井井有条,就对于谦点点头。
王裳有些不适应这种豪奢的感觉,说道:“兴和伯,那些文章能给撰写人造势,钱钞用不了多少。”
方醒愕然,然后不以为意的说道:“先生过虑了,方家从不炫富,家中用度也是平常,可并不缺钱。”
“尽管砸!看中谁了,不肯写的,就用钱砸!”
王植问道:“兴和伯,那……十贯就了不得了吧?”
方醒看了他一眼,摸摸额头,说道:“十贯……那只是……基本价钱罢了,先生看中的人,百贯不嫌多,若是有大儒愿意加盟,千贯也不是事……”
说完他见众人呆滞,就拱手道:“方某还要去寻人说事,监军在这边看看,有什么麻烦的拍板就是了。”
他急匆匆的走了,王贺笑吟吟的道:“王先生莫要慌,此事兴和伯上过奏章了,至于钱钞……尽管花用,不过咱们不用雕版,用活字,倒不是为了省钱,只是想更方便些。”
王裳父子都是面面相觑,被方醒的大手笔给镇住了。
而且方醒是私人出钱,皇帝居然也能答应,这里面值得说道的东西可不少。
皇帝和兴和伯的关系那么好,居然不怕猜忌啊!
这时于谦过去叫人从最后一辆马车上卸下一个大口袋,他回身道:“先生,这里都是钱钞,到时候放在里面,随时取用。”
王裳下意识的道:“怕是会被盗了。”
王贺挺着肚皮,随意的说道:“王先生放心好了,谁若是敢偷这钱,兴和伯会让他知道啥是悔不当初。”
……
“别担心,当年太祖高皇帝也想折腾,可最终还不是烟消云散了?”
酒楼里,整个二楼都被包了下来,锦衣男子和中年男子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菜品不多,世家子弟并不会用豪奢的场面来展示自家的底蕴,相反,他们更喜欢用学问和气度来区分亲疏。
酒楼外面就是一条小河,打开窗户,温度极为怡人,景色也颇佳。
锦衣男子点头道:“二叔回去后可告诉家里,小侄在这边必然不会坠了我家的名声,有何消息会立时回报。”
中年男子笑道:“他以为自己强项,可天下多少读书人?且等他身败名裂的那一日,咱们再到济南来看看,看看那些人是何嘴脸。”
两人举杯,一顿饭吃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施施然起身,准备出去。
锦衣男子走到窗户边往外看了一眼,然后身体一僵,说道:“二叔,那人看着有些眼熟……”
……
小河边,一张小桌,两根矮凳。
小桌子大抵是有些年头了,看着发黑。
“客官让让!”
一个伙计端着个托盘来了,他毫不客气的在两个客人的中间站着,还嘀咕着:“吃饭就到店里吃,在河边吃,那些妇人大清早就在河边洗尿壶呢!”
“你这破地方还…..还敢和我较劲?看看这菜,肉都才几块,啧啧!老子这是到庙里了?”
徐景昌忍住了破口大骂的冲动,可伙计却不肯服输,他把菜摆好,退后一步道:“这得看您能出多少钱,想吃肉多的,另外点菜就是,小店不说多,羊肉每日都是新鲜的,鸡鸭就更不用说了。”
徐景昌冷笑道:“牛肉可有?”
伙计得意的道:“草原来的肉牛,客官想要多少?煎炒烹炸,随意!”
徐景昌怒极而笑,说道:“草原的肉牛大多给了京城,济南一地一日能有两头牛就了不得了,就你家这腌臜的店面,上牛肉来,老子看看究竟是不是肉牛。”
伙计驳斥道:“你还能吃出是哪来的牛肉?别说是你,济南城中谁都吃不出来。”
方醒说道:“他真能吃出来,去吧,弄一斤牛肉来。”
伙计看了方醒一眼,方醒摆摆手,无意间流露出的气息让伙计心中一惊,然后一路纠结着回到店中,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掌柜那两人要牛肉。
徐景昌风尘仆仆的,随手抹了一下脸,把微黑的手给方醒看,说道:“哥哥我一路疾驰,除去吃饭睡觉都在赶路,德华,你就请我吃这个?”
方醒说道:“他家的素火锅别具一格,味道不错,尝尝吧。”
一个小炭盆上面搁着一口小锅,香气扑鼻。
两人吃了一会儿,牛肉真的上来了,还是炒的牛肉片。
徐景昌吃了一片,对边上强装镇定的伙计说道:“这就是耕牛,要是错了,我今日就一头跳下这河里去!”
那伙计面色发白,还想争论,方醒说道:“去吧。”
他只是淡淡的一句话,伙计话都不敢再说,拱手告退。
徐景昌悻悻的道:“为何我吓不住他?”
方醒指指他的头顶,说道:“有树叶,而且全是灰。”
徐景昌侧身用手在头顶上拂了一下,然后灰尘和一片树叶落下。
“你喝吧。”
方醒中午不喜欢喝酒,于是一壶酒就被徐景昌征用了。他一边喝一边骂着这一路的鬼天气。
等吃了炒牛肉之后,他赞道:“居然这般好手艺?回头问问厨子可愿去徐家做事。”
“大家都不容易,别坑人。”
方醒最近睡眠不足,他吃了一碗饭就放下碗筷,只是看着小河发呆。
小河清澈,方醒随手抓住一根垂下的柳枝,眉间的疲惫渐渐消散。
“……你在济南弄的惊天地泣鬼神,京城几番舆论大哗,那些读书人恨死你了,你媳妇倒是聪明,知道少出门。”
“……宫中来接你闺女都是十余骑跟着,啧啧!你说你弄这个干啥?有那功夫不如多打下几块疆土,等中原的耕地不够了,全都移出去,到时候让那些士绅自己种地,岂不快哉?”
方醒揉捏着柳枝,说道:“我刚醒来的时候,见到花草树木都欢喜,觉得生机勃勃,每日都看不够。天长日久,我却越发的忙碌了……”
“后悔了?”
徐景昌以为他的压力太大,就宽解道:“别怕,哥哥我奉命前来,就是给你压阵的。谁敢欺负人,咱们兄弟联手,弄死他们!”
“没怕!”
方醒松开柳枝,说道:“我不会怕他们,只是瞌睡来了。”
“那就睡呗!”
徐景昌随口说道,然后就见到小刀突然冒出来,走到方醒的身后说道:“老爷,人出来了。”
“谁出来了?”
徐景昌放下筷子问道。
方醒笑了笑,侧身看去。
中年男子正好看过来,他也微微一笑。
“天气不错。”
方醒说道。
中年男子点头,然后看看天色,说道:“是不错。”
“喝一杯吧。”
方醒指着自己的侧面,出言邀请。
中年男子想拒绝,却在方醒的微笑中看到了一丝危险。
“那就多谢了。”
第2016章 你在说什么?
中年男子走过来,他在坐下前看了一眼坐在方醒对面的徐景昌,微微皱眉。
方醒是兴和伯,而且还是皇帝信重的重臣,我给他面子,坐他的下首。
可你……
中年男子看着灰头土脸的徐景昌,眼中的鄙夷一闪而过。
可你算个什么东西?
居然也敢大喇喇的坐在那个方位!
徐景昌斜睨着他,看到方醒面色淡淡的,就说道:“方醒请客,你得先谢了!”
中年男子这才想起自己有些失礼了,他起身,重新拱手道:“见过兴和伯。”
方醒没和他纠结这个,指指矮凳。
中年男子不由自主的就随着方醒的动作坐下了,然后有些懊恼。
伙计刚才看到中年男子和锦衣男子是从边上那家酒楼里出来的,此时见方醒意态闲适的就安排了人,不禁心中暗呼侥幸。
他送来碗筷,谄笑着告退。
原地退了两步,他发现那三人之间的气氛好像是不对,就像是老家村里人分家时的气氛一样。
而那个锦衣男子看着就是世家子弟,可也只能站在边上,空着个矮凳都不敢坐。
这是……
要出事啊!
碗筷就摆放着,就徐景昌在喝酒吃牛肉,方醒和中年男子只是在沉默着。
街上人来人往,不时有军士在巡逻着。
这是个宁静的午后。
太阳晒得人想睡觉,可风一起的话,会吹的人打个哆嗦。
中年男子打个哆嗦,无意识的把玩着玉佩,说道:“世人皆好名利,名垂青史啊!”
方醒等了一下,然后说道:“名利……你可见过百姓挣扎求存的日子?”
中年男子笑的充满了世家子弟的矜持,他点头道:“见过,一日三餐倒是能吃饱。”
“土豆?”
方醒问道。
中年男子愕然道:“这个在下倒是不知。”
方醒看着他那一双保养的比女人还好的手,赞道:“你的手……是本伯见过的男人中最漂亮的。”
中年男子的脸上浮起一抹青色,他冷笑道:“兴和伯这是要刻意羞辱我家吗?”
“别把你家拿出来当挡箭牌!”
方醒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道:“你知道我不怕的。”
中年男子的眸子一缩,沉声道:“我家的围墙倒塌,果真是你做的!”
方醒微微一笑,说道:“你想说什么?”
中年男子的面色微红,然后又平静下来,说道:“你这是笃定我家不能和你公开撕破脸,所以有恃无恐,果真是阴险。”
锦衣男子忍住了呵斥,只是往前靠近了一步。
大人说话,晚辈不能插嘴,这是规矩。
方醒看了他一眼,说道:“大人说话,边去!”
锦衣男子面色涨红,却想起上次被方醒扇耳光的事,居然退了回去。
中年男子觉得有些诧异,他的这位侄子什么时候这般忍让了?
徐景昌放下酒杯,突然就笑了起来。
“方醒,你居然……哈哈哈哈!”
徐景昌的肆无忌惮让中年男子更加的对他不满了,他忍了忍,说道:“北风渐起,家中的妻儿久盼,正是归期……”
“你家是想为那些人出头吗?”
方醒单刀直入,舍弃了隐晦的试探。
中年男子抚须微笑道:“山东……不能乱啊!”
方醒盯着他,也微笑道:“就算是乱了,本伯也能压下去!”
中年男子点头道:“在下自然是信的,只是势不能使尽,这个道理兴和伯应该是知道的吧?”
方醒伸手拽住了柳枝,用力的掰断了一截下来,然后对中年男子说道:“我扯断这一截,可明年春天,它还会慢慢的长出来。”
中年男子打个哈哈道:“一人力短,这天下人……这就是水,不,是湖,是江,是海!”
方醒笑了笑,摇摇头道:“你说的那些人,和天下的百姓比起来,谁多?”
“你说百姓?”
“有问题吗?”
方醒看到他脸上露出的不屑,就说道:“我刚才说的春天,指的就是百姓,懂吗?百姓的生存状态才能决定一个国家是处于寒冬还是春天,我觉得大明的春天,应该是不远了。”
中年男子起身拱手道:“今日与兴和伯一晤,在下不胜荣幸,告辞了。”
方醒没有起身,他笑吟吟的道:“尽早归家,免得出了什么意外。”
中年男子微微颔首,对于这种威胁,他需要全面评估事态之后再做决断。
锦衣男子终究年轻,忍不得方醒刚才的威胁和羞辱,就拱手道:“兴和伯,螳臂当车终究只是一场空…..你……”
一直没说话的徐景昌陡然手一动,一杯酒就泼到了锦衣男子的脸上。
锦衣男子愕然,然后缓缓的抹了一下脸上的酒水,眼中闪过杀机。
“你,这是在找死!”
方醒他们不敢动,可一个灰头土脸的家伙,方醒就算是护着又如何?
中年男子先前被徐景昌几番蔑视,早就恼怒的不行,所以他只是袖手旁观,盯着方醒。
方醒没动,他对徐景昌揶揄道:“你惹事了,惹上大事了。”
徐景昌满不在乎的道:“那又如何?”
说着他夹了一片牛肉吃了,满足的放下筷子。
锦衣男子已经是羞刀难入鞘,他森然道:“报上名来!”
徐景昌仔细的吃了牛肉,然后拎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打个嗝,粗俗之极。
他斜睨着锦衣男子,疑惑的问道:“你说什么?”
锦衣男子冷冷的道:“报上名来!”
徐景昌皱眉道:“你说什么?”
锦衣男子终于确定徐景昌是在羞辱自己,中年男子却觉得不对了,正准备喝住他时,年轻人的热血上涌,就指着徐景昌骂道:“你这个……”
徐景昌的手握住碟子,就在锦衣男子的话刚出口时,他一碟子就扔了过去。
呯!
碟子落地碎裂,锦衣男子呆呆的站着,脸上和前襟全是汤汁。
徐景昌拿出手绢擦擦手,起身道:“德华,这牛肉不错,可惜了,回头叫人来买几份回去,晚上咱们接着喝。”
方醒起身道:“小事情。”
两人施施然的准备回去了,中年男子沉声道:“敢问尊姓!”
徐景昌上马,回头道:“老子姓徐!今日若是在京城,那小子得断两条腿!”
锦衣男子面色苍白,中年男子拱手道:“原来是定国公,此事是家中子侄孟浪了,在下致歉。”
徐景昌大笑道:“方醒,这边的人都是这般文绉绉的吗?在京城,那可得硬对硬,不然你的面皮可保不住了!哈哈哈哈!”
中年男子面色百变,等锦衣男子过来后,他说道:“定国公乃是每任帝王都要敲打的勋戚,他来了济南,那必然是陛下觉得……而方醒却如虎添翼了。”
有随从弄了毛巾来,锦衣男子擦了脸,低声道:“二叔,那徐景昌只是个纨绔。”
中年男子看着消失在视线中的方醒等人,若有所思的道:“纨绔不纨绔,可他代表着徐家,明白吗?”
锦衣男子恨恨的道:“徐景昌方才是蓄意的。”
“那又如何?”
中年男子微笑道:“方醒捅了济南一下,陛下这是担心他兜不住,就让徐景昌来帮忙,实际上就是想把勋戚绑在这里,这是在忌惮啊!”
“回去,我要马上回去,把此事告诉家里人,记住了,你在此别轻举妄动,那些人自然不甘心,会去和方醒斗。”
两人刚离开,伙计就追了过来,喊道:“哎!还没给钱呢!”
锦衣男子压着的火气一下就爆发了,回身骂道:“贱人!也敢…...”
伙计刚才可是看到徐景昌泼了锦衣男子一脸的菜,所以他怒道:“凭你是谁,也敢在济南吃饭不给钱吗?来来来,报个名来,看看你家的脸有多大。”
锦衣男子气得浑身打颤,中年男子却冷冷的道:“给他钱!”
随从给了钱,中年男子告诫道:“这是徐景昌在表态,和咱们割裂的表态,明白吗?做事要心平气和,怒气只能让你做出错误的判断!”
两人走了,伙计冲着背影呸了一口,说道:“看着是斯文人,给点钱还扣扣索索的,活该被人给坑了!”
第2017章 结庐在人境
徐景昌睡了一觉,起来就找人详细问了济南这段时日里发生的事,然后若有所思。
天色微黑,徐景昌去找到了方醒。
方醒正在写文章,见徐景昌来了也没停下,于是徐景昌就凑过去看了一眼。
然后……
“你疯了!”
——唐宋非亡于外敌,覆灭它们的乃是贪婪和承平日久的懈怠!
“……士绅的贪婪永无止境,他们对土地和奴隶的渴求几可毁天灭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府兵制乃是前唐所以兴盛之因,亡于兼并!”
“……前宋不遏兼并,士绅豪强贪婪,荆公一败,生机全无……”
“……及至我朝,初期土地尚多,百姓得以安居。如今兼并重来,流民四起…...”
“……赋税乃一国之根本,太祖高皇帝允寒门学子减免赋税劳役,至今已成兼并利器……避税之法门,蔚为壮观!”
“……寒门,吾今观之,大明士绅俱是寒门,想必家中无隔夜之粮,于是巧取豪夺……”
徐景昌苦笑道:“那些读书人要和你拼命啊!”
方醒把毛笔搁下,叹息道:“我见过许多百姓,麻木!看到的都是麻木,定国公,你锦衣玉食,去看看吧,那些就是大明最重要的一部分人,他们麻木,我辈再努力有何用?”
徐景昌今天的投名状不错,所以方醒愿意给他分析一番。
“朝中想必是暗流涌动,大部官员都不会赞成免除士绅优待,不,是强烈反对,只是他们暂时在看着,就等着我这边出点差错,闹出大事,然后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就算是文皇帝再生,也要为之变色!”
暮色降临,书房里有些昏暗。
徐景昌看了一遍方醒写的文章,头痛的道:“那文皇帝在时你为何不动?哦!我知道了,你必然是知道文皇帝不肯贸然行事,所以一直等到了现在,可……当今陛下的威望……”
方醒把那张纸拿过来,叫了小刀进来,让他把文章送给王裳,然后让人送来饭菜,和徐景昌在书房喝酒。
徐景昌喝了几杯酒,突然拱手道:“德华,哥哥我佩服你!”
方醒摇摇头,吃了一片牛肉,觉得徐景昌的嘴也算刁,果然不错。
有人提着灯笼从外面走过,光影把外面一颗小树的枝叶映照在窗纸上,看着如鬼怪在张牙舞爪。
徐景昌看着窗纸外的影子渐渐暗淡,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文皇帝始终在盯着北方,那才是大明的大敌,所以他需要稳住大明内部……”
方醒看了徐景昌一眼,觉得这货以往一直在藏拙。
能说出这番话的人,自然不是蠢货,那么徐景昌以往表现出来的言行,多半是带着自污的性质。
徐家功勋太大,而且还一门两国公。
这样的国戚,若是再把手伸长些,帝王大抵就要睡不着了。
那么每一任帝王都要把徐景昌提溜出来威胁一番,这大抵是双方的默契吧。
徐景昌的眼中闪过回忆之色,笑道:“当今陛下信重你,所以你破釜沉舟来行此险事,若是事败,你大抵是要举家远遁了吧?”
方醒举杯相邀,两人喝了。
徐景昌见方醒不回答,就说道:“你想挡在陛下的身前,一力承担此事,就算是事败,陛下还能出来收拾残局,大明也不会陷入困境之中。只是那些士绅大抵是要越发的嚣张了。”
“你够意思!”
徐景昌举杯,感慨道:“一力担之!”
“你能代表勋戚?”
方醒把毛笔在笔洗里清洗干净,然后挂在笔架上。
徐景昌尴尬的道:“陛下的意思就是这个,只是你知道的,勋戚之间也得要利益,没有利益,那是随时都会翻脸的。”
看到他有些歉疚,方醒说道:“都是利益使然,我也是。”
徐景昌更尴尬了,方醒的利益是大明,而勋戚的利益是自己,这个一对比就高下立判,他觉得自己比方醒矮了一头。
“他们下面会怎么做?”
“怂恿那些投献的农户闹事。”
“他们目前还在观望着,想看看事情有没有转机。还有,他们更想看看这个政策推行到整个大明之后的反应,他们…..”
方醒讥诮的道:“他们都喜欢让别人先动手。”
徐景昌心中一震,说道:“那…..会很麻烦,那些农户闹事,只要有人点一把火,随时都会遍地烽烟。”
方醒指指门外,当先出了书房。
几天前的一场大雨把夜空洗的干干净净的,星宿闪烁,四处寂静。
深秋,百花凋零。
天气一冷,树上的鸟窝就多了些。
方醒站在树下,听着偶尔一声小鸟的呢喃,觉得万籁俱静不在于地方,而在于你的心。
“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可惜我却对佛道都不感兴趣。”
方醒摸着树干,很轻,像是担心惊扰了树上的鸟儿入睡。
“我蛰伏这段时日,只是想看看,看看大明的各个阶层。”
鸟儿的呢喃停住了,方醒松开手,仰头看了看,然后退后几步。
“很累?”
徐景昌觉得方醒就像是一个孤独的战士,在向着一个庞然大物发动冲击。
方醒点点头,说道:“是有些累,不过我喜欢这样的日子,使命感在摧动着我不断前进,我想在我临死前,一定会为这一段日子感到骄傲。”
徐景昌突然感到了些许悲哀。
“他们不会轻易服输,你……慢慢来吧,要不然干脆用大军震慑,不服的都杀了!”
方醒摇摇头,知道这是徐景昌安慰自己的话。
“那得要杀多少人啊!现在可不是乱世如麻,杀光了,人都被杀怕了,到时候可以安稳一阵,可大明却再无……灵魂!”
“我不想看到一个只知道利益的大明,天下噤声又如何?杀光了那些人,百姓也怕了,由此皇帝就是个孤家寡人,百官如行尸走肉,百姓……我想那不是我心中的大明。”
“至少得有……连带的话,至少几百万人吧。”
徐景昌打个寒颤,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太过信口开河。
真要在大明杀几百万人,那场面无人敢去想象。
方醒微笑道:“这不是大明的路,所以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
“去和百姓解释?”
“不!”
方醒抬头看着苍穹,说道:“要让百姓知道,一税制将是未来大明必行的政策!”
徐景昌别过脸去,不自在的道:“你这是在掘根,连勋戚都得被影响,以后再想去兼并田地,怕是连我家都不成了。”
“天下与你,孰轻孰重?”
漫天星光下,方醒皱眉道:“小河水满,大河才能行船。”
徐景昌无所谓的道:“我家的钱财够多了。”
方醒无奈的道:“别把你这个想法交给子孙,丢人。”
徐景昌只是摇头,他是勋戚,子孙大抵很难得到重用,所以装个土豪倒也不错。
“你来的正好,我要马上回京一趟。”
第2018章 回京
京城的深秋不大好过。
昨夜下了一夜雨,今天便只能看到一地落叶。
无需风,走在宫中就能感受到寒冷。
无忧被宫女牵着,却不肯老实,不住的问些幼稚的问题。
“……南雪,你叫南雪,是不是南方的雪?”
牵着她的宫女好笑的道:“不是呢,是奴婢出生时,几年未曾下雪,本来是取名难雪,为难的难,后来奴婢的母亲觉得兆头不好,就改成了南雪。”
无忧觉得不好听,可想了半天却想不出一个好名字来,就有些忧郁。
南雪看到她皱着小眉头在作难,就不禁笑了,说道:“名字是爹娘取的,除非是公主赐名,否则奴婢就会一直叫南雪。”
无忧小大人般的叹息一下,然后挥舞着小拳头给南雪打气道:“你放心,你想改什么名就告诉我,端端很乖的。”
此时前方有几个太监路过,听到无忧的话,看到小女娃认真的模样,不禁都笑了。
只有一人没笑,他一直盯着无忧消失在宫殿之中,这才若有所思的回头。
“王公公,娘娘那边叫你呢!”
“来了!”
王振笑了笑,来叫他的太监看着坤宁宫那边,就问道:“王公公,可是兴和伯家的无忧又进宫了?啧啧!这满朝家眷,也就是她把宫中当自家了。”
王振负手而行,淡淡的道:“别忘了,她比皇子大。”
太监愕然道:“咱家还没想到这个呢!不过兴和伯必然是不许的吧,记得以前听说过,兴和伯说宫中是个牢笼,谁都不自由。他这般宠爱女儿,肯定不会让她入宫。”
王振笑眯眯的点头,突然回身又看了一眼坤宁宫。
坤宁宫现在热闹不少,人也多了不少。
“端端!”
无忧一进来就急着找端端,她东张西望的没找到小伙伴,就进去给胡善祥行礼,然后皱眉道:“娘娘,我家弟弟都不爱哭了。”
胡善祥抱着才几个月大的玉米无奈的道:“玉米还小呢。”
“无忧!”
外面一阵风般的冲进来一个小女娃,无忧回身,欢喜的道:“端端,庄上有人家生小狗了呢,看着好好玩。”
“真的吗?”
两个小女娃牵着手在欢喜,胡善祥见了只是微笑。
怡安在胡善祥的身后,俯身道:“娘娘,走动走动吧。”
胡善祥点点头,怡安就接过玉米,交给了奶娘。
坤宁宫算是宫中的好地段,哪怕即将初冬,依旧有花树郁郁葱葱。
身后跟着两个嘀嘀咕咕的小女娃,那声音就像是小鸟在鸣唱,让人悦耳。
“娘娘,外面有些传言,说兴和伯在济南在假公济私。”
胡善祥现在也会关注一下外面的大事,而怡安能说出来的,都是经过了太后的口。
胡善祥皱眉道:“陛下都没说,外面那些人就开始胡言乱语了?御史也不管管,都是欺软怕硬的。”
怡安回身看看两个小朋友,然后低声道:“娘娘,说是和读书人闹起来了。”
“闹什么?”
“兴和伯要断了读书人的好处。”
“读书人的好处啊!”
胡善祥忧郁的道:“终于还是来了,难怪去接无忧得有侍卫随行,陛下……这段时日看着瘦了不少,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吗?”
怡安不能答。
“端端,南雪的名字好不好?要不要改?”
“嗯……母后说不许胡乱给别人改名字,那是人家父母取的呢,改了不好。”
“那,那好吧,不过南雪要是不喜欢,你记得给她改个好听的哦!”
“哦!”
两个小女娃之间的童言稚语也无法让胡善祥的眉头放松。
风吹过,胡善祥裹紧大氅,喃喃的道:“今年的冬天……怕是不好过啊!”
……
“木炭再不发,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守城门的军士在发着牢骚,军官们也不管。
因为他们在忧郁着。
小旗官靠在城门后面,阴影中,他低声道:“大人,兴和伯在济南和文人们斗起来了,听说血流成河。”
边上更里面的是一位百户官,他冷笑道:“那些文人骑在咱们的头上作威作福,兴和伯当时建议文皇帝清查军中,咱们的日子才好过了些,别忘了,军户这玩意儿以后可就越来越少了。”
总旗忧心忡忡的道:“那些文人现在提及兴和伯都是骂声不绝,恨不能吃了他的肉,大人,兴和伯要是垮了,咱们武人怕是又要日子难过了。”
百户官握拳打了一下身后的城门,看着外面说道:“还有陛下呢!陛下肯定不会让他们得意。再说……兴和伯镇压文人造反之事,陛下可是赞不绝口。”
总旗官点点头,说道:“大人,那个辛老七不得了啊!一人杀一千,啧啧!国朝如他这般的怕是找不到了吧?可惜却只是家奴。”
百户官摇摇头,笑道:“那是以讹传讹,我听到了确切的消息,辛老七一人差不多杀光了百人,当时本官正在吃饭,差点就被噎死……”
“哎!这等猛将,若是进了军中,早就飞黄腾达了。”
“你不懂,那是忠义!”
百户官正准备给手下吹嘘一番,外面有人喊道:“有骑兵来了!”
总旗马上走出来,百户官懒洋洋的道:“应该是送信的,把人驱散开。”
“边上去!都往边上去!”
百姓们顺从的闪到了两边,百户官站在门洞前,看着远方疾驰而来的三十余骑,皱眉道:“信使也用不了那么多人,这是谁?”
总旗随口说道:“大人,不会是缅甸那边有什么紧急军情吧?”
“大人?”
百户官挺直了腰,喝道:“列阵……”
瞬息守城的十余名军士都在百户官的身后列阵,莫名其妙的等着下一步指令。
总旗有些纳闷,低声问道:“大人,是谁?”
百户官没应声,那三十余骑近前时,他喊道:“见过伯爷!”
总旗闻声抬头,就看到了脸上看着呈现紫色的方醒。
“见过伯爷!”
方醒微微颔首,说道:“辛苦了。”
百户官激动的道:“伯爷,小的们不辛苦。”
方醒微微一笑,然后策马冲进了北平城。
百户官看着他们都是一人三马,人马身上都是长途赶路的痕迹,不禁说道:“伯爷这是从济南兼程赶回来了,肯定有大事!”
……
方醒一路往皇城去了,在皇城外遇到了拦截。
“伯爷……”
“本伯从济南回来,有要事请见陛下,劳烦通报。”
方醒下马,取了水囊来喝水。
几名军士见方醒喝水喝的皱眉,就知道是冷水。
“伯爷,小的们这里有热茶,您……就是茶叶差了些。”
方醒放下水囊,擦了一下嘴角,皱眉看着这个谄笑的军士,突然拍了他肩膀一巴掌,就在军士被吓得腿软时,笑道:“本伯出征时,别说是热茶,有几次水都没喝的,有茶水就是神仙了,别抠门,快去快去!”
第2019章 与民争利,一税制
等俞佳急匆匆的出来时,就见到方醒和几个军士在那里聊的眉飞色舞的。
只是他说话时嘴角有些一扯一扯的,近前一看,原来是开裂了。
“兴和伯,陛下召见。”
方醒放下茶杯,指着身后的家丁说道:“麻烦兄弟们给他们点热乎的东西,那个方五,记得给兄弟们些钱钞。”
那些军士马上推拒道:“伯爷您这可是太客气了,不过是几壶茶的事,哪值当什么钱啊!您快去。”
方醒愕然,也不坚持,就拱拱手跟着俞佳进去了。
一路到了乾清宫,殿中的君臣见到方醒的模样都有些恻然。
满脸的口子,泛紫的皮肤,双手看着粗糙的就像是老树皮……
行礼之后,朱瞻基的眼神微黯,微微侧脸道:“去……给兴和伯弄碗药茶来。”
方醒拱手道:“陛下无需担心,臣只是赶路急了些,身体无恙。”
这是来求援吗?
群臣眸色微动,有人暗自欢喜,有人面无表情,有人愁肠百结……
朱瞻基犹豫了一下,说道:“兴和伯一路辛苦,先回家歇息吧。”
这是要压住消息的意思,可方醒却拱手道:“陛下,济南无事。”
朱瞻基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就问道:“朕前日接到急报,说是有人雨夜截杀,如何?”
这是群臣都关注的事情,外面传的邪乎,可皇帝又不肯细说,最后还得要靠着流言来获取详细的信息,说起来都是泪啊!
朱瞻基含笑问道:“说是辛老七以一敌百,可是真的?”
奏章是方醒亲自写的,朱瞻基自然不会怀疑,这时候重提此事,不过是让群臣感受一番那些人的猖獗而已。
“辛老七当夜一人独战,斩杀七十余人!”
“哦!”
“天呐!有这等凶人!?”
“这……不会是……听说那些人都死了。”
群臣有震惊,也有怀疑。
“他是英雄!”
方醒斩钉截铁的道:“于公,辛老七制止了济南城的大乱。方某当时若是被杀,济南城必然会成为烈焰,那些人会趁机发难!”
群臣都点点头,方醒若是当时身亡,济南城绝对会成为战场。
那些人会用一个破烂的城市来提醒皇帝:别再胡闹了,再胡闹下去,大明就会成为一个烂摊子!
但同样有人在暗自遗憾,大殿内的气氛有些诡异!
方醒笑了笑,嘴角的裂口被扯动了一下,他皱眉道:“于私,辛老七以身护主,悍不畏死,方某当时想到了朝堂,若是人人不畏死,人人为公,那大明会是怎样的景象。”
他把目光转向武勋,颔首道:“山东都指挥使李维被女人诱惑,坐视城中无人看管,方某已经在营前将他枭首。”
武勋们有些尴尬,能做到都指挥使的,那李维也不知道是谁的人。
朱瞻基看到方醒还想去刺激武勋,就说道:“此事朕已知晓,那李维不堪用,关键时刻差点误了大事,若非是当场枭首,朕也会用他的脑袋来告诫诸军。”
武勋齐齐请罪,朱瞻基说道:“清理田亩何等的重要,渎职者……不可饶恕,右布政使姜旭泽,全家拿了,流放……苏门答腊!”
方醒在看着,在朱瞻基的处置决定出来后,他看到文官们几乎都是面色黯淡。
流放到苏门答腊,那真是生不如死啊!
“如今济南一地田亩清理完毕,下一步就是剥离投献土地,要注意百姓!”
朱瞻基看透了此事中的要害,到了现在,反对最激烈的大抵就是那些把土地投献给士绅的农户!
这种事你不能说哀其不争,只能说是百姓的安全感缺失。
他们怕了,生怕脱离了士绅的庇护之后,那些小吏粮长们会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用赋税让他们嚎啕大哭。
“陛下,臣以为要想解决此事,唯有一法!”
“哦!那兴和伯说说。”
方醒急切的赶回京城,必然是有要事,那么会不会是这个呢?
不但是朱瞻基,群臣也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方醒的目光渐渐平静,说道:“臣以为,百姓之所以乐于投献,关键在于大明并未给他们安全感,促使他们冒着血本无归的风险把土地拱手相让。”
安全感?
“安全感?”
金幼孜问道:“兴和伯,能否说细些。”
方醒点点头,说道:“也就是说,大明……并未尽到责任,百姓朝不保夕,畏官府如虎,他们害怕了,害怕大明不能保护他们!”
金幼孜的面色猛地一红,身体摇晃几下,嘶声道:“兴和伯,你这话……你这话大逆不道!”
方醒肃然道:“百姓朝不保夕是事实,不管是赋税还是下面的各种搜刮,甚至劳役也能破家,敢问金大人……”
他的目光缓缓转动,群臣有的和他对视,不,是怒目而视。
你方醒居然敢说这等话?
你把大明置于何地?
方醒指着天空,铿锵有力的问道:“敢问诸位,谁来保护他们?谁在保护他们?”
一个官员出班说道:“兴和伯,百姓能吃饱,有屋住,这便是安居乐业,还要什么保护?!”
方醒鄙夷的看着他说道:“何不食肉糜?”
官员气得指着方醒,期期艾艾的道:“兴和伯,你…..你大逆不道!”
何不食肉糜,这话有些犯上了。
可朱瞻基只是在沉默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方醒不想和这等观念的人多说,他回身道:“陛下,臣以为,当前可行一税制!”
大殿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就像是寒冬提前降临。
农税多少年了?
数不清!
而一旦试行一税制,那几乎就断了许多人的财路。
这个不可怕,可怕的是地方上再也无法用搜刮的钱粮来养编外人员了。
若是全体官吏都是编制内的……
皇权下乡!
这个念头几乎同时在大殿内群臣的脑海中闪过!
方德华!
无数双眼睛看似平淡,可隐藏在深处的恨意几乎能毁灭整个皇城!
要知道他们的家族在家乡就是靠着皇权不下乡,这才能过的滋润。
皇权下乡,那是…...
“那是暴秦……”
一声惊呼之后,万籁俱静。
朱瞻基面色铁青,眼神闪烁,看来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杨荣出班道:“兴和伯,从前秦始,皇权并没有疏略乡村,里长等职正是皇权在乡村的体现!”
这个驳斥好啊!
方醒却说道:“杨大人说了里长,可里长能有何为?里长在士绅的眼中比家奴好不了多少!”
他嘴唇微微翘起,不是微笑,而是愤怒,愤怒的颤抖。
“里长乡老在士绅的面前可有还手之力?”
方醒愤怒的道:“士绅皆与官吏勾结,谁敢得罪他们?各地兼并这般严重,里长乡老在哪?他们屁都不敢放一个,不少还加入进去,一起分肥!这就是你们口中的皇权下乡?方某看这特么的就是欺上瞒下!若是持续下去,县以下的地方就不是大明的了!是士绅的!”
“朝中决议清理田亩,你等可知道那些人是如何说的吗?”
方醒闭上眼睛,神色哀伤,缓缓的道:“与民争利……”
与民争利!
有人在认真的点头,有人在不屑的瞥了一眼方醒。
“那些民是谁?”
朱瞻基的话让人心惊,方醒拱手道:“陛下,那些所谓的民,大抵就是士绅和投献土地的农户。”
朱瞻基淡淡的道:“农户投献,只是为了少交些地租和少挨些劳役,可士绅为何也掺和进来了?”
第2020章 海晏河清
“兴和伯,不要危言耸听,士绅稳定乡间有功,若是去了士绅,大明就要乱作一团了!”
蹇义出班道:“陛下,百姓蒙昧,若无士绅乡老宗族管制,大明如何能安宁?”
方醒面无表情的道:“兼并!”
蹇义为之语塞。
“兴和伯,士绅是……”
“兼并!”
“……”
群臣舌绽莲花,可方醒只是回以一句兼并。
“一税制!”
方醒最后说道:“陛下,臣以为可行一税制,赋税徭役均按照田亩计算。”
杨荣看了方醒一眼,他知道一税制的好处,那就是避免了下面的盘剥,百姓可以得以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可一旦施行一税制之后,兼并的可能性几乎可以说去了一半。
百姓的日子好过了……
“陛下,此事暂时不妥。”
杨荣再次出班,顿时成为了焦点。
这个叛徒!
暂时不可,你的意思难道以后可以?
“陛下,清理田亩,剥离投献就已经让大明危机四伏。南方的消息,那些士绅已经在囤积粮食了,若是再行一税制,臣怕……”
囤积粮食,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而执行一税制,官吏们就要离心了!
朱瞻基却没有被吓住,吩咐道:“令南边的军队戒备,都督府要跟进,派人去督促,李维的事,朕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武勋们应命,朱瞻基和方醒飞快的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说道:“一税制……诸卿当深思,朕也要仔细考量,但百姓不可鱼肉,官吏不得盘剥,这是朕对以后的期许!”
皇帝制止了事态的蔓延,按照群臣的估算,清理田亩这事起码要延绵好几年,后续的影响将会持续下去,百年后依旧可能会有反复。
那么……
群臣大多面露微笑,心想方醒这趟算是白跑了吧。
方醒胡乱的拱拱手,然后朱瞻基无奈的道:“一税制……是个长久的想法,诸卿下去和下面的说说,让大家都想想,集思广益……”
这是要扩散舆论啊!
杨荣的面色一紧,他觉得皇帝这是要火上添油。
士绅们在造势,说方醒济南之行就是与民争利。
此时宫中传出在酝酿一税制,这对文人们攻击的‘与民争利’就是一记重击!
争什么利?
一税制的好处谁不知道?
这就是管住伸向百姓的那一只只贪婪的手!
你想盘剥吗?
圣旨都说除去那一税之外,旁的都不用交。
你想让我去干活吗?
皇帝说了,官府要找劳力,拿钱去招募!
可以想象百姓的欢呼雀跃!
可以想象他们对皇帝的拥戴会有多么的热烈!
什么清理田亩,来啊!赶紧把那些被兼并的田地还回来,我一家老小努力干活,迟早会活的像个人样!
这是皇帝,不,是方醒的阴谋!
“管住下面小吏的手,砍掉那些贪婪!”
朱瞻基冷冷的道:“管不住,那就砍上面的手!”
“散了吧!”
皇帝杀气腾腾的话让群臣无言以对,看到方醒当先走出去,有人就冷哼一声,然后追了出去。
方醒想回家,急不可耐。
想起家中的妻妾和子女,他脚下轻快。
“兴和伯!”
方醒已经下了台阶,闻声回头。
一群官员站在台阶上,静静的看着他。
宋老实夹着扫帚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就像是上次两帮太监在对峙。
方醒对他笑了笑,然后微微仰头,问道:“何事?”
那个叫住方醒的官员已经缩在了后面,正在懊悔不已。
杨溥居高临下的看着方醒,终究忍住了那些话。
可黄淮却忍不得了,他咳嗽几声,说道:“兴和伯,这是在翻天覆地。”
方醒退后一步,说道:“那又如何?”
他昂首以对。
上面的群臣俯首看着他,眼神冰冷。
你这是想彻底挖断我们的根!
这是……不死不休!
宋老实觉得上面的人好凶,他缩了一下脖子,然后想想方醒对自己不错,就鼓起勇气走到他的身边。
方醒昂首而立,宋老实杵着扫帚站在他的身边,倔强的看着群臣。
不管什么立场的官员,当想通了皇帝和方醒的算盘时,内心的那股恐惧就不可抑制的盘踞在大脑中。
没了这些,文官是什么?
文人是什么?
泯然众人矣!
文官将会变成一块块城砖,铺满大明各处的城墙。
文人将会重新扛起锄头,下地劳作,或是丢掉所谓的体面,去经商!
眼神聚焦,渐渐灼热。
就像是烈火,想把方醒烧为灰烬!
黄淮捂着胸口,面色涨红的道:“士农工商!舍此……大明就乱了!”
“大明乱不了!”
方醒冷冷的道:“这是一场战斗,对手是百姓和你们,而我只是一个引子。”
从来一个人都无法去做这等大事!
王安石不行!
张居正也不行!
“你们势力庞大,但我也有盟友!”
方醒指着宫外说道:“我的盟友就是百姓,当我揭开那一张张虚伪的面具时,百姓会知道该选择什么。我相信,他们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而后,你们将惶恐,惶然不可终日……”
夏元吉摇摇头,说道:“兴和伯,冷静!”
他觉得方醒走的太远了,走的太急了,一波波的进攻让大家慌乱了,然后必然就是反击,最后……争斗吗?
大好局面啊!
就不能缓缓吗?
等大明的国力上升到某个高度之后,咱们再动手,那时候反对的力量就会小许多啊!
方醒微微摇头,说道:“无论是去除优待还是一税制,都是对大明有着脱胎换骨作用的举措,可你们在想什么?”
“你们在想的是道统,是便宜,是自己的家族和子孙,大明呢?大明在哪?”
一双双阴郁的眼睛盯着方醒,宫中出来的太监看到这个场景,顿时被吓得跑了回去。
“陛下,兴和伯和百官在对峙呢!”
刚回到后面暖阁的朱瞻基闻言大怒,眼神中多了杀机。
“抱残守缺之辈!”
这一刻,朱瞻基想的是马上把书院扩大,开到各地去。
他握着玉佩,这是他准备给玉米的礼物,但是想先把玩一阵,把棱角都磨圆润了再给他。
棱角……
朱瞻基举起玉佩,呼吸急促,最后还是缓缓放下。
这时太后身边的李斌来请见。
“可是母后有事?”
朱瞻基起身就准备去宁寿宫。
王振躬身道:“陛下,太后娘娘有话。”
朱瞻基一怔,缓缓坐回去,“什么话?”
王振恭谨的道:“太后娘娘说,朝中之事莫急,一件一件的办,就像是种庄稼,不能才育苗就想着去收获。”
朱瞻基冷静下来,说道:“去转告母后,朕知道了。”
等王振走了之后,朱瞻基冷冷的看着外面,说道:“这只是一次试探,给百姓希望的试探。”
他不傻,方醒也不傻。
此时抛出一税制的想法,不过是和文官文人们拉锯而已。
暂时搁置一税制,那些人必然会松一口气。
其后消息被刻意传出去,百姓自然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日子。
那么……谁还愿意把土地投献给士绅?
若还有,那必然是傻子!
这不过是他和方醒之间的一次双簧而已,目的就是为了打破那些投献土地的百姓心中的畏惧。
可……阻力……
朱瞻基捂着额头,只觉得一阵疲惫袭来。
一税制必须要施行!
不管多久!
一旦施行之后,会导致连锁反应,良性的反应。
百姓欢喜,安居乐业。
士绅无从巧取豪夺,只能另谋出路。
官吏们没有了盘剥的机会,辅以严苛的监督,大明将会真正的……
朱瞻基松开手,喃喃的道:“海晏河清……”
第2021章 被无忧打破的僵局(感谢“爱吃小妞的牛胖子”成为本书新盟主)
无忧被太监领着往外走,她一路在喃喃自语,盘算着刚才和端端约定的后续‘计划’。
“兴和伯的胆子真大,居然敢和百官对峙,国朝那么多年,当真是独一份啊!”
“可不是,那么多重臣,兴和伯一人挡着,那气魄,想着就觉得热血沸腾啊!”
两个太监说着从边上走过,无忧歪着脑袋看着他们远去,却不肯走了。
“小姐,咱们出宫吧?”
太监很有耐心的劝着。
无忧皱着小眉头,突然欢喜的道:“爹回来了!爹回来了!我要去找他!快带我去!”
太监苦着脸道:“小姐,那边可不能随便去呢。”
宫中的太监按照自己的职务,都有着相应的活动范围,越界的话,少不得要被盘问。一旦发现是乱跑,惩罚就随之而来。
无忧却不耐烦了,她经常进宫,和端端多次出来‘探险’,对宫中怕是比方醒还熟悉,所以就噘着嘴,自己往乾清宫方向跑去。
几个太监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道:“是她要去,咱们陪着吧。”
于是几个太监跟在后面小跑着,一路就跑到了乾清宫。
无忧几次被拦,可那些人都认识她,最后都含笑放行。
她站在乾清宫大殿的外面,看着一个背影熟悉的男子正在和台阶上的群臣们对峙。
“……鼓动士子闹事,打砸抢,一把火差点烧掉了济南城。”
“收买军中将领,联络马匪截杀方某……这是什么?”
方醒讥诮道:“手段百出,可都是阴谋诡计,可见心思之龌龊,这是什么气?浩然正气?”
“方醒,你血口喷人!”
群臣中有人指着方醒厉喝道。
张辅冷眼看着这些人,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思路怕是出了问题。
朱勇却忍不得了,喝道:“特么的!朗朗乾坤,济南城中突然多了百多马匪,这谁干的?马匪发疯了?不要脸!”
文官们大部分侧身看着武勋们,气氛紧张。
这是要文武决裂吗?
张辅哈哈一笑,然后俾睨的道:“今日你等要只手江山吗?那张某不自量力,来,让张某看看你等的手段!”
轰!
张辅居然表态了,文武两边顿时一阵轰然。
这位军方前第一人一直在蛰伏着,以至于大家都忘记了他曾经的峥嵘。今日他站出来,一下就让文官那边气势一滞。
朱勇挽起袖子,说道:“动手吧!”
军方的两位头面人物都表态了,顿时武勋们开始了喝骂,其间不乏什么‘艹尼玛’之类的污言秽语。
文官们冷笑着,有人在呵斥,有人在后退……
方醒就像是个仲裁站在下面,左边的武勋们气势逼人,右边的文臣看似柔弱,可他们这是想让武勋们动手,在给武勋们挖坑。
方醒负手而立,并未干涉。
此时他觉得武勋们和文臣打一架未尝不是好事,至少可以让朱瞻基得到最牢靠的盟友。
张辅眼神冷厉,他不准备继续忍耐下去。
朱勇目露凶光,冲着文官们狞笑着。
俞佳站在殿中,冷冷的看着这一幕,并不准备出去劝阻…...
打吧!
打出阵营,看看谁站在陛下的一边!
“爹!爹爹爹……”
清脆的欢呼声从侧面传来,方醒不敢相信的缓缓侧身。
无忧就站在日华门的廊柱下,欢喜的冲方醒招手。
“爹!”
无忧猛地跳下台阶,身体一个踉跄。
“跑慢些!”
方醒下意识的伸手。
无忧还没等站稳就跑了过来,那笑脸融化了方醒心中的愤怒和戾气。
他微笑着,缓缓蹲下来,双手前伸。
他笑的是如此的温柔,以至于脸上和嘴角的口子都有些裂开了,鲜血在缓缓溢出,他都丝毫不觉。
可哪怕他现在几乎是面目全非,还分开了那么久,无忧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他,欢呼着,雀跃着扑进了他的怀里。
清脆的笑声让台阶上的剑拔弩张一下就松弛了,文武百官都在看着这一幕。
没人会去指责无忧乱闯宫禁。
夏元吉含笑道:“兴和伯宠爱女儿,果真不假。”
张辅也笑道:“无忧可爱,张某看着不禁有些期待啊!”
吴氏怀孕,大家都知道,而且还道贺了几次。
父女相逢,仿佛连空气中都多了些温和。
方醒抱着无忧,起身欢喜的道:“无忧可是进宫来找端端吗?”
无忧的身体往后仰去,她皱眉看着方醒的脸,说道:“爹,你受伤了。”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触碰了一下方醒脸上的口子,心疼的道:“爹,疼吗?”
方醒不禁大笑起来,说道:“不疼,走,咱们回家!”
群臣缓缓走下来,方醒已经抱着无忧大步往宫外走,脚步轻快。
准备叫方醒去见朱瞻基的俞佳见状就摇摇头,知道此刻方醒只想回家团聚,就回去给朱瞻基复命。
“爹,弟弟都长大了,还爱哭,不好玩。”
“那肯定是你逗他了?”
“没……没有呢爹,我只是……只是不小心,把弟弟摔了一下。”
“哈哈哈哈!”
方醒抱着无忧出了承天门,刚把无忧抱在马背上,就听到前方有人厉喝道:“紧急军情,让路!”
他把无忧抱下来,然后小刀把战马牵到边上,这才有功夫去看前方。
就在吏部的外面,十多名军士正架着两个全身灰蒙蒙,看不出模样的男子狂奔过来。
他往后再退了几步,有些疑惑。
大明如今四海升平,哪里来的紧急军情?
那两人的脚都是软的,身上全是尘土,张开嘴在喘息。
这是一路换马狂奔到的京城。
没换人?
方醒对秦嬷嬷说道:“你带无忧先回去,我还得进宫一趟。”
“爹!”
无忧返身抱住方醒的脖颈,摇头道:“爹,我要和你一起。”
这话让方醒窝心不已,他低声道:“爹有公事,稍后……晚饭前就回家了。”
把揉眼哭泣的无忧递给秦嬷嬷,方醒的身上瞬间就多了煞气。
在大明内部改革的关键时刻,一切外敌的威胁都是不可饶恕的。
“爹,记得早些回家。”
方醒点点头,目送着家丁们护送着无忧一路出去。
那两人被架了进去,方醒跟在后面,群臣看这架势都不走了。
再次回到乾清宫,朱瞻基已经闻讯出来了。
那两人被架在大殿中间,御医已经来了,正在诊脉,然后叫人喂了药。
这肯定是提神的药,会有些副作用,不过此时却顾不得了。
两人喝了水,其中一人说道:“陛下,臣东厂档头赵春,刚从撒马尔罕回来。”
“撒马尔罕!”
朱瞻基的眼神一冷,问道:“那边如何了?也思牙必然是不能成事,篾儿干野心勃勃……没有谁愿意俯首称臣。”
赵春的脸比方醒的还惨,就像是生了恶疮般的可怕,让人恶心。
“陛下,也思牙的劝说让篾儿干坚定了和大明对抗的决心……”
赵春停了一下,喘息着,稍后接着说道:“仆固和乌恩的使者到了撒马尔罕,篾儿干厚待他们……”
朱瞻基冷笑道:“这是要收编他们,算是多一批老兵,而且还是和大明作战过的老兵,篾儿干的手法并不新鲜。”
赵春说道:“篾儿干已经派出使者前往哈烈诸王子处,而且撒马尔罕正在大兴土木,各处的小部族和游民都在向撒马尔罕聚拢,篾儿干的实力不断在增强……”
短短的几句话,看似简单,却是用人命换回来的情报。
朱瞻基问道:“篾儿干有多少兵力?可有向大明进攻的打算?”
赵春舔舔干裂的嘴唇,说道:“陛下,臣等在撒马尔罕只看到一部分,后来四处打探,得知篾儿干大致有……两三万的人马。不过撒马尔罕现在的壮丁不少。”
朱瞻基点点头,说道:“加上乌恩和仆固的人马,最多不会超过四万,他不敢穷兵黩武,所以这是上限,剩下就要看那些王子是否愿意臣服于他,至于进攻大明,诸卿以为如何?”
第2022章 遗愿
武勋们一阵振奋,张辅出班道:“陛下,臣以为哈烈两年之内必然不敢东向,他们若是攻打沿途边墙,必然会碰一头灰,而大明在塞外就只有兴和城孤立无援,至于奴儿干都司那边,他们去了只是找死,一路被拖死!”
长城在此时就能发挥出无与伦比的作用。
只要军队不糜烂,依托着长城防御,在目前这个世界上,尚无任何势力能打破这条长龙。
你的大军还在半路时,消息就会被传到大明。随后大明就会整军备战,密切监视着大军的方向,然后集中防御,伺机反击。
这是一个几乎无解的难题,所以张辅的话让大家都面露微笑。
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情报,让大明得以判断出哈烈的动向,堪称是大功!
朱瞻基看着憔悴到了极点的赵春和关起生,说道:“你等此行立下了大功,辛苦了。去吧,好生歇息,回头自然会论功行赏。”
等赵春两人出去后,杨荣说道:“陛下,哈烈那边看来有一统之势,不过却和大明无干,陛下,大明只需关注即可。”
朱瞻基只觉得心中一松,对塞外敌人的担忧消除了大半。
“诸卿辛苦,各自回去吧。”
朱瞻基才解散群臣,方醒就第一个溜了。
见状朱瞻基不禁失笑摇头,然后去了后宫。
和平的消息来了,大明依旧能在和风细雨中慢慢的发展起来。
海晏河清啊!
……
“公公,赵春他们回来了。”
孙祥已经很久没出面了,他知道皇帝是想让自己传帮带,把安纶扶上马,送一程。
可这样也容易成为背黑锅的替罪羊,所以他现在深居简出,和隐身差不多。
当安纶满面喜色的闯进来时,他眯着眼,盯着安纶,依旧在拨动着佛珠,可速度却快了些许。
“你处置了就是。”
安纶垂眸,默念着佛经。
安纶束手道:“公公,少了三个兄弟。”
安纶的手停住了拨动佛珠,他叹息道:“生死轮回,红尘纷杂,奈何!”
安纶扶着他出门,说道:“赵春他们看来是吃了大苦头,都不成人形了。”
转过一个屋角,前方围着一群人。
见到孙祥和安纶来了,大家闪开一条道。
就在中间,正在回答着大家问题的赵春和关起生缓缓回身,见到是孙祥和安纶,赵春躬身道:“见过二位公公。”
孙祥轻轻挣开了安纶的搀扶,走过来看着二人的模样,叹道:“他们呢?”
赵春的眼圈一红,低头道:“公公,下官把……把苗喜丢在了撒马尔罕……”
“你……”
孙祥之所以被人称作孙佛,那不仅是他崇信佛教,更因为他爱惜麾下的生命。
赵春跪下道:“公公,先是王石在打探消息时被发现,被……虐杀。”
孙祥的神色黯然,问道:“王石可丢了大明的脸?”
赵春抬头,情绪激烈的道:“没有!”
他环视着同僚,说道:“王石被捕,就在下官的眼前,篾儿干的人用战马踩死了他,王石在去之前说……说别管他,他熬得住……”
赵春哽咽着,擦了一把泪水,说道:“王石在布袋里都在喊着……”
他在剧烈的抽搐着,胸腔一顿一顿的,声音沙哑:“他在死前都在喊着大明……喊着大明万胜啊……”
孙祥默然,低声念着佛号,神色哀伤。
赵春吸吸鼻子,说道:“我们出城时被守门的军士刁难,让帮他带货,苗喜兄弟主动去了,然后长啸示警……不往城门这边逃,反而是往城里去……当时他离城门最多有一里地,他这是为了引开城门处敌人的注意,让我们好趁机逃走……”
众人都垂首,知道苗喜绝无幸免的可能。
“我们一路逃,敌人一路追,快到苦先时,敌人追上了我们,陈辉兄弟主动断后……苦战,被……枭首……”
“好!好!好!”
孙祥连叫三声好,眼中有泪光在闪烁着。
“这三位兄弟可有未了之事?”
孙祥撇开了安纶,说道:“咱家一力承当!”
“多谢公公!”
赵春磕头,然后说道:“苗喜和陈辉只是挂念家中,王石有个儿子,一直想送到知行书院去读书……公公,苗喜和陈辉的好说,知行书院那边……下官听闻他们每年招生,要考试,下官担心……”
“好!”
孙祥点点头,然后拔腿就走。
安纶楞了一下,才猜到了孙祥的意思,他追上去,扶住孙祥道:“公公,您……”
孙祥摆脱他的手,侧脸冷冷的看着他,说道:“他们为国捐躯,咱家要退了,退之前为他们了了身后事,也算是没白带了他们一场。”
这是孙祥第一次大步走,速度很快。
安纶看着那背影消失在眼前,有些迷茫。
身后事……可知行书院从不破例的啊!
孙祥走的很快,一路还问了方醒的行踪。
等他气喘吁吁的站在皇城外时,就看到方醒已经打马在前面准备离去。
“兴和伯……”
方醒勒马回头,见到是孙祥,就下马过来。
“孙公公这是找方某有事?”
孙祥的低调和识时务极得朱瞻基的赞赏,所以方醒觉得他应当不必担心离开东厂后的日子。
孙祥满头大汗,拱手道:“兴和伯,咱家手下有个在撒马尔罕捐躯的好汉子,他家中有个儿子……”
随后孙祥就给方醒说了王石等人的壮烈,最后说道:“兴和伯,你看行不行?给……给咱家一个面子吧!”
孙祥居然求人了!
方醒面色肃然,就在孙祥心中失望时,他却拱手道:“我去看看。”
两人回到了东厂,赵春他们正在吃饭,见孙祥果真把方醒请来了,就放下筷子,说了王石的遗愿。
“都是好汉子!”
方醒见惯了生死,可依旧唏嘘不已。
孙祥说道:“咱家只能想办法给他们家中多些抚恤,可知行书院……兴和伯,咱家往日不求人,今日还请你看在王石临死前还在喊着大明万胜的刚烈,请……”
说着他就深深躬身了下去。
方醒一把扶住他,说道:“什么书院都比不上这些为国捐躯的好汉子,孙公公,去他家看看吧。”
……
王石的家很普通,院子很小。
敲门之后,方醒说道:“我就先不进去了。”
孙祥了解的点点头。
“谁啊?”
一个女人在问话,孙祥却半晌答不上来。
说什么?
我是东厂的孙祥,来通报王石殉国了?
方醒走过去几步,背对大门。
稍后门开了,孙祥简单的报了身份,被引了进去。
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了嚎哭声,撕心裂肺。
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的哭声让周围人家都出来了,等看到方醒和东厂的两个番子站在外面时,甚至有人准备冲过来殴打。
“东厂办事!”
一块腰牌就解决了问题,那些街坊随即就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王石都差不多两年多没露面了,这是犯事了?”
“说不准呢!那王石看着也挺和气的,居然被东厂的人找上门来了,可见在外面是犯大事了。”
“哎!可怜那孤儿寡母哦!”
方醒听着这些话有些不满,一个番子过来低声道:“伯爷,咱们东厂不少人都没露过身份,就是为了方便行事。”
方醒点点头,这时门里有人出来,说道:“伯爷,孙公公有请。”
里面的哭声已经低了些,方醒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随即就进了小院。
第2023章 舆论战
这是方醒第一次见到王磐。
十二岁的孩子,看着悲伤,但却知道劝慰自己的母亲。
“你……想去知行书院吗?”
陈氏已经哭成了泪人,几乎失去了思维能力,方醒就试探了一下。
王磐有些干瘦干瘦的,他挡在陈氏的身前,拱手道:“多谢伯爷,只是小子不好坏了规矩。”
方醒赞许的点点头,说道:“当年也有人没有通过考试就进了书院,他也是忠烈之后。”
王磐楞了一下,说道:“伯爷,小子……愿意去。”
孙祥在边上说道:“王石的骨灰已经被带回来了,这几日咱家会派人来帮衬着,王石媳妇,打起精神来,把王石的后事弄的规规整整的。”
陈氏只是哭,孙祥无可奈何的道:“罢了,此事东厂会弄好。”
王磐拱手道:“多谢公公,小子虽年幼,却也能做事。”
孙祥欣慰的道:“咱家本来还在担心,没想到你却是少年老成,好!”
方醒也说道:“好生做,等你父亲的身后事结束之后,书院会有人来接你。至于你父亲的离去,相信我,大明会把战火燃烧到撒马尔罕!”
王磐马上就跪下道:“多谢伯爷,小子和家母感激不尽。”
他的眼中闪过仇恨之色,旋即消散。
父亲亡故,这个十二岁的孩子马上为自己加了一层盔甲,用倔强和努力为武器。
方醒点点头,他喜欢富有责任感的孩子。
“好,书院等着你。”
等方醒和孙祥走后,有街坊就进了王家去慰问,并试探了一下。
“我爹是东厂的人,刚才兴和伯和孙公公说了,我爹英勇殉国,是英雄。”
院子里静悄悄的,那些街坊都在震惊于方醒的到来。
方醒说王石是英雄,那他必然就是英雄!
一番话不但把父亲的身份说了个大概,而且传出去后,还能震慑一干踢寡妇门的青皮。
兴和伯可是睚眦必报,他说的英雄家要是被人给欺负了,不管是谁,就洗干净等着进牢里去慰问那些眼睛发绿的囚犯吧。
东厂的名头更是吓住了大家,而且东厂的厂督孙祥居然亲临,这……
……
“爹!”
方醒到方家庄时差不多是晚饭时间了,炊烟渺渺的庄外,土豆和平安正一人牵着一个孩子在等候着。
看到方醒后,无忧的眼睛一亮,就挣脱了土豆,朝着方醒奔跑过来。
“爹!”
两岁多的欢欢疑惑的看着牵着自己的平安。
平安说道:“就是爹。”
欢欢看到方醒下马走上来,然后抱起了无忧,就摇头晃脑的说道:“吃饭。”
方醒抱着无忧走过来,然后蹲下,看着欢欢,问道:“要爹抱吗?”
欢欢摇摇头,然后靠在平安的身边,带着哭音道:“二哥……”
方醒大笑着,然后右手抱无忧,左手一把抄起欢欢,说道:“走,咱们回家!”
妻妾见面自然是有一番欢庆,只是方醒那张脸和手倒是让她们心疼了许久。
晚饭后,一家子聚在一起聊着各自的事。
张淑慧很满意自己的领导地位很稳固,等小白和莫愁说了各自的事之后,才说了有人怂恿让平安袭爵的事。
“……妾身觉得不对,再说咱们家也无需平安那么早袭爵,否则容易出事。妾身就让土豆进宫,给回绝了。”
随即土豆就说了自己当时进宫后的应对。
方醒左膝上坐着无忧,右膝上坐着欢欢,闻言笑了笑,有些冷。
“平安此时袭爵的时机不对,就算是他现在十五六岁,时机也不对,那些是想让咱们家高调些,嚣张些,让人忌惮些,人心呐!总是这般阴暗。”
“你做的不错。”
方醒随后就夸赞了土豆。
稍后一家安寝。
第一晚自然是和张淑慧睡一床。
夫妻俩熟练的滚了床单,张淑慧才把自己没说的话说了出来。
“夫君,陛下对玉米很疼爱呢!”
这是她认为最大的事。
方家和皇后已经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
“陛下经常去皇后那边看孩子,两人之间好像也好了不少,皇后还开玩笑说无忧大气,只是妾身记得您说过,无忧不能进宫,就当做是玩笑,皇后也知道,有些遗憾……夫君……”
轻轻的鼾声从枕边传来,张淑慧回身,轻轻的摸了一下他脸上的小口子。
……
“消息要马上传出去,不许夸大,不许掩藏!”
北平城渐渐沉睡,灯火一一熄灭。
锦衣卫里,大院里站满了人。
沈阳就站在台阶上,灯笼发出微暗的光,照的他脸上的刀疤就像是张开的嘴。
他一说话,那‘嘴’就狰狞的蠕动着。
“陛下的吩咐,一税制将来必行,要让百姓安居乐业,斩断伸向百姓的那些贪婪之手!”
“要把势头弄起来!”
沈阳杀气腾腾的道:“东厂立功了,咱们锦衣卫不能落后,马上去!整个大明都要听到来自于皇城的声音,感受到来自于陛下的仁慈!”
“谁敢懈怠,那就别回来了!出发!”
众人齐声应命,然后悄无声息的出了锦衣卫。
“大人,咱们的人可是接应了东厂的人,不然他们还没到苦先就被追上了。”
郑成度有些不满,认为大家都在给东厂论功行赏,可冯吉他们也悍不畏死的解救了赵春他们,否则他们哪里有机会回到京城?
沈阳看着夜空,眯眼道:“锦衣卫,首要分清诸事,内事外事,轻重缓急。此事乃是国事,争功……不满,近而耽误国事,这样的人,迟早要挨一刀!”
郑成度讪讪的告退。
作为锦衣卫的当家人,沈阳必须要衡量各方面的利益,正如方醒对他的告诫那样,国事为先,若是分不清这个轻重,他以后大抵和纪纲差不多。
而东厂突然声名鹊起,这是帝王的需要。
孙祥蛰伏,但依旧窥探圣意,在大明外撒出了不少人,就是要证明东厂不仅能肃清国内,还能对外为国效力。
他微微冷笑。
锦衣卫在外出生入死,当年他自己就带着手下潜入哈烈,几度游走于生死边缘,身上的伤疤多不胜数……
这是平衡,帝王需要的平衡。
……
“……要把话说清楚!”
东厂,安纶在声嘶力竭的喊着,声音回荡在东厂里,孤寂的回荡着。
下面静悄悄的站着一群人,都是太监打头,后面一长溜。
“士绅不甘心,他们会发狂,他们会去蛊惑百姓,他们不要脸!”
安纶是皇帝的家奴,东厂也是皇帝的家奴。
家奴说话可以肆无忌惮,所以安纶把沈阳没敢说的话都说了。
“要让百姓知道,士绅坏的脚底流脓,而陛下在牵挂着他们,只是反对的人太多。为了大明的安定,陛下在谋划,终有一日会把一税制推行下去,让大家过得更好,不用再提心吊胆,不用再担心有人搜刮!”
孙祥在里面听着,他忧郁的看着手中的佛珠,喃喃的道:“陛下,您将要把大明带到何方……”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出发!”
第2024章 艰难的取舍
深夜的北平城悄然开了城门,无数黑影出了京城,然后上马,两边相互冷哼一声,然后打马疾驰。
城门再次关闭,北平城重归平静。
一队军士从城门整队出发,他们将彻夜巡逻在这片城区。
……
兴和城的城门打开,一队游骑哆嗦着,看着外面的夜空有些厌倦之色。
开城门的军士打着哈欠道:“诸位兄弟,出发吧,要是发现敌人你们就立功了。”
带队的百户一摆手,身后的游骑上马,然后他骂道:“哪来的敌人?就算是有,那也是探子,玛德!上月老子的麾下就被探子用毒箭放倒了一个,要是再遇到,老子活剐了他们!”
开城门的小旗拱手道:“大人马到成功!”
百户官点点头,说道:“你们也得盯着些,才传来的消息,哈烈怕是又要出个人物了,到时候咱们这边就是战场。”
小旗在黑夜中微笑着,自信的道:“大人放心,凭他来多少,大明都不会怕!”
百户官揉揉眼睛,说道:“对,咱们不怕,弄死他们!”
回过头,他指着前方无尽的黑暗处,喝道:“出发!”
马蹄声远去,他们将和其它游骑一起游弋在兴和城周围,每天如此,每月如此,每年如此……
……
时间往前三个月……
船队在大海中缓缓减速,洪保站在船头,呆呆的看着前方。
六艘船上的人都在发呆!
天空一片昏暗,一朵朵漩涡般的乌云朝着船队飞来,速度飞快。
大风吹的船队几乎无法控制。
洪保缓缓回头,天边的那一抹晴朗依旧。
“公公!”
船队的千户张旺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大风吹的他的衣服都紧紧地裹在身上。
“公公,咱们可要继续前行?”
洪保再次回身,看着那一片恍如魔域之地。
张旺已经换了一身薄衣,这是为了和风浪搏斗的准备。
这一瞬洪保想了许多,但最后他还是点点头。
“把粮船上的粮食尽量转到战船上。”
洪保下意识的做出了选择。
粮船的抗浪性差,一旦翻沉,船队几乎只有打道回府的选择。
张旺回身喊道:“公公有令,战船装满粮食!”
一片静寂!
大家知道,这是随时准备抛弃粮船的意思。
两艘粮船缓缓靠近战船,粮船上的人沉默的开始搬运粮草。
有人在抽噎……
一人高的浪花扑打在船身上,补给有些艰难。
战船上的人主动去帮忙,却被拒绝了。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这些面如死灰的水手和船工们在缓缓的搬运粮食。
没人去催促,因为……
这些人可能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公公。”
张旺犹豫了一下,说道:“公公,把人全都转过来吧。”
洪保一直在看着补给,目光冰冷。
他取下帽子,小心翼翼的收进怀里。
大风吹的他的头发散乱。
“衣冠不保,死了没面目去见祖宗。”
洪保缓缓走过去,走到了船舷边上。
战船被浪头打的摇晃,但洪保却站的稳稳的。
粮船上没人看他。
他们在恨着咱家吧?
洪保微微摇头,然后说道:“粮船上还有要交易的东西,丝绸、瓷器、茶叶……没有这些东西,咱们就算是找到了新地方,也就是探路罢了,可咱家却不想只是探路。”
洪保的脸依旧白生生的,他看到那些人还是默不作声,死气沉沉。
他缓缓回身,看到战船上的人也是面色阴郁。
兔死狐悲!
若是抛弃粮船,就算是平安冲过前方的危险地带,可士气大抵也差不多没了。
“咱家想用货物来试探那些人,看看他们是贪婪还是善良。贪婪,大明会有长刀。善良,大明会是朋友。”
他想表达自己并没有放弃粮船的想法,可补给的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想干嘛呢?公公在说话,都……”
有人呵斥着那些麻木的船工,洪保摆摆手,他侧身看着前方那魔域般的地方,喃喃的道:“大军作战,连文皇帝都要亲自冲阵,蛇无头不行啊!”
张旺觉得这话不对,就说道:“公公,要不……就弃船吧。”
洪保摇摇头,目光转为凌厉,说道:“张旺。”
“公公!”
这支小船队就是洪保的麾下!
他决定着所有人的生死!
洪保说道:“咱家过去之后,这边你来指挥!记住了,转过去,一直走……”
“公公!”
张旺听出了不祥之意,他有些惶恐,他觉得自己无法胜任……
洪保突然笑了起来,他拍拍张旺的肩膀,说道:“记住了,粮食剩下一半时,若是没有补给的机会,必须要返航。”
“这些都是好儿郎啊!”
洪保指着那些在忙碌的人,说道:“谁知道过了这里是什么?总不能把这些好儿郎都丢在大海里,他们想家,想妻儿……”
张旺苦着脸说道:“公公,下官怕是不行……”
洪保微笑道:“你能行,要是找到了那些泰西人的地方,要警觉,不对劲就杀了,然后返航。当然,首要是查清他们的地方和国力,这是首要,至于贸易……那只是个添头而已,不值一提。”
“架板!”
洪保回身吩咐道。
张旺跟在他的身后,苦口婆心的道:“公公,弃船吧,下官肯定是不成的,到时候误了大事,下官死不足惜,可……”
“记住,不要让那些人窥探到大明的实力,不管是火器还是船只,不许那些人近前。咱们代表着大明,万万不可丢了大明的脸面,万万不可!”
木板架好,两边都有侧板。
有人给洪保绑上绳子,然后他坐到木板上,船上的人慢慢的放绳子。
补给中止了!
大家都在看着,看着洪保滑到了粮船上。
他这是要干什么?
粮船上的人都惶恐的站在那里,那个猜测让他们有些不敢相信。
洪保站起来,解开绳子,然后叫人收了木板,说道:“继续干!”
那些船工下意识的点点头,等洪保抱起一袋粮食时,他们这才如梦初醒。
“公公……”
粮船上的百户包威呐呐的道:“公公,您这是……”
洪保没说话,只是努力的搬运着粮包。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起来,补给的速度越来越快。
等战船上的人喊着装满了时,洪保已经直不起腰了。
他擦擦汗水,对战船上的张旺说道:“记得咱家说的话,还有……别管粮船!”
张旺哽咽道:“公公,您回来,让下官去吧。”
战船上的人看着洪保佝偻着腰,只觉得一股热气在胸中奔涌着。
洪保拱拱手,说道:“咱家都五十多了,好了,出发!”
粮船渐渐离开战船,战船上的人一直在看着,神色肃然。
张旺回身喊道:“公公亲赴粮船坐镇,咱们该怎么办?”
“闯过去!”
“闯过去!”
洪保的果决让船队的人抛掉了畏惧,六艘船迅速编队,然后朝着黑压压一片的前方驶去。
第2025章 鼍龙湾
什么叫做狂风?
陈五跟着船队多次出海,见识过不少。
可眼前那卷起几人高的巨浪的大风,让他只能抱着桅杆瑟瑟发抖。
大浪猛地扑上粮船,他刚才亲眼看到一个甲长被卷了下去,此刻空荡荡的甲板,再无他存活于世间的任何痕迹。
粮船不小,可大海在沸腾,在……发怒!
能见度太低,陈五左右看看,却看不到另外那五艘船。
所谓的编队,现在已经荡然无存!
他回头,看到同样是船工的蔡青也在抱着桅杆。
可等这波大浪过去之后,蔡青却猛地起身,然后开始收拢船帆的绳子。
“陈五!”
在这种环境下,一个人不可能操作。
蔡青回头骂道:“陈五,艹尼玛,快来帮忙!”
陈五抱着桅杆直摇头,哭喊道:“不行了,船不行了,肯定会被打翻……”
哗啦!
一个浪头扑过来,蔡青抱紧了桅杆,而陈五已经四肢都用上了。
“起来!”
一只脚踢了他一下。
陈五紧紧的抱着桅杆,说道:“这是哪?海底?”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陈五被提溜了起来,才转身,一巴掌就来了。
“公公……”
洪保披头散发的扇了他一巴掌,指着甲板上骂道:“都在干活,你哭什么?咱家还没死呢!”
陈五抬头看着周围……
“起帆!不然咱们会被吹到天尽头!”
一个甲长在踢打着动作缓慢的船工,声嘶力竭的吼叫着。
“半帆……”
“公公,桅杆要留人,不对劲的时候要及时降帆!”
一个老船工跌跌撞撞的跑过来说道。
一阵大风吹来,船身马上就开始倾斜了。
浪头再次袭来,三人都抱着桅杆。
哗啦!
洪保的身上全湿透了,他抹了一把脸,喊道:“都听你的,让他们绑着自己,别被刮下去!去吧!咱们盯着呢!”
“公公放心,一定能过去!”
“公公?”
老船工回身,却失去了洪保的身影。
“公公!”
“公公!”
甲板上的人都疯狂的喊着,他们丢下手头的事情,四处寻找。
这么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太监,却不在抗风浪更强的战船上待着,和他们一起来赴死,这……
从洪保到了这艘粮船上开始,大家都已经把他看成了同袍!
一群人趁着大浪消散的时机在四处寻找。
“干活!”
一个脑袋从一堆装满了泥土的袋子后面冒了出来。
“公公……”
洪保艰难的站起来,有人过去扶着他过来。
大风席卷甲板,洪保打个寒颤,喊道:“拉起来!不能偏航!”
大家都开始各自操作起来,洪保艰难的走到桅杆边上,叫人用绳子把自己和桅杆连接在一起。
“落帆!风大了,落帆!”
风浪渐渐的大了起来,粮船勉强转动着方向。
“公公…...”
一个船工被浪头卷起,只来得及喊了一声,然后绳子拉住了他。
这时候粮船猛地被抛了起来,所有人都在甲板上翻滚着。
就像是从空中往下掉的感觉,然后粮船猛地往下掉落。
剧烈的失重感袭来,船头猛地下沉。
洪保眼睁睁的看着这名船工一头撞在甲板上,然后随着粮船的起伏再次被抛起来。
他勉强抬起头来,向着洪保伸出右手,虚弱的道:“公公……救我……”
洪保用双腿勾住桅杆,然后努力够到了船工,奋力的把他拉了过来。
那张脸上还残留着绝望之色。
已然凝固……
洪保悲凉的看着远方那滔天的巨浪,然后爬起来,喊道:“死就死了!”
大海茫茫,乌云笼罩,浊浪排空……
这一切之下,人类如蝼蚁般的渺小。
而此时最需要的就是精神鼓励。
谁?
满天神佛此刻都不能让风浪小一些。
绝望笼罩了整艘船,随着沉浮在不断加剧!
“我们完了!”
一声尖叫声后,洪保振臂高呼着,用那尖利的嗓子呐喊着……
“大明万胜!”
尖利的呐喊让所有人都不禁都抬头看向了洪保。
“升帆啊!”
老船工喊道:“风小了,升帆!稳住船!”
“大明万胜!”
大明军队就是喊着这个口号,从长城内打到塞外,把蒙元人打的分崩离析。
这句口号像是有着某种魔力,在关键时刻,大明的将士们就是喊着它,挥洒着热血,取得了一次次的胜利。
“大明万胜!”
风渐渐的小了,浪依旧大。
船帆升起,船身渐渐的稳定了些。
包威慢慢的挪动过来,欢喜的道:“公公,风小了啊!”
洪保拉着绳子,喊道:“绑住!绑住!”
有船工过来接替了他的工作,洪保这才喘息着退后。
漫天乌云渐渐有些消散,大风渐渐削弱,但依旧吹的人只能侧身面对来风。
洪保用手挡在眼旁,大声的对包威说道:“注意大浪,还有风,风大之前,必须要把帆给降下来!”
包威背身说道:“公公,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过不去,这船肯定就撑不住了!”
洪保的眼神渐渐凶狠,骂道:“再听到这等话,咱家先砍了你脑袋来祭神!”
风时大时小,风帆几度升降。
大家都已经绝望了,有人甚至就躺在甲板上,就算是威胁说是要把他丢下海去也无动于衷。
身体极度疲惫,加上心中绝望……
洪保已经不再给大家打气了,只是闷着,听从老船工的指挥。
“船……”
当他麻木的拉拽着绳子时,身后传来了一声欢呼。
他缓缓回身,麻木的看着前方。
前方有船!
在风浪中,一艘、两艘……五艘船就在前方!
它们停住了!
洪保抬起头,呆呆的看着前方的天空。
那里风和日丽……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禁跪在了甲板上,嚎叫着。
“咱家活了!咱家活过来了!”
洪保举手嘶吼着。
他无需忌讳形象,因为所有人都在发疯。
“佛祖保佑……回去小的就去礼佛……”
“无量天尊,弟子早晚进山修行……”
“……”
粮船缓缓前行,船上的人又哭又笑。
而已经脱离的危险的五艘船也是在狂喜着,甲板上全是挥舞着的手臂。
粮船缓缓靠了过去,洪保看着右边的陆地,说道:“这里是大明需要控制的地方,否则只需一支小船队,历经艰辛的船队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公公!”
“哈哈哈哈!”
张旺在船头欢呼着,他指着身后的陆地喊道:“公公,是个好地方!”
洪保看着那一片陆地,欢喜的道:“这里能放牧啊!”
青草茵茵,远方从陆地延伸出去的一长条岛屿看着形状峥嵘。
“一条鼍龙!”
洪保此刻死里逃生,心中空灵,所以一眼就给出了那个长条岛屿的外观认知。
“公公,那就叫做鼍龙湾?”
张旺凑趣道。
洪保再次仔细看看,点头道:“好,就叫做鼍龙湾!”
阳光下,船队汇合在一起,旋即绕过了那个像是一条鳄鱼般的岛屿。
前方……
第2026章 无谓的担忧
北平城依旧宁静。
没有外敌的威胁,没有饥饿,那么这就是一个盛世中的大明。
庭院深深,却不安静。
“大虫,帮我咬大哥!”
“小虫救命……大哥,我才洗过手……”
“不行,刚才你又去树根边刨东西了,快过来洗手。”
“爹,娘,二娘,二哥,弟弟,救命啊……”
方醒在吃早餐,听着外面的呼救无动于衷。
“爹,救我……”
无忧冲了进来,一双小手脏兮兮的。
没等张淑慧呵斥,方醒就张开手,接住了扑过来的无忧。
无忧揪住方醒的衣服,仰头可怜巴巴的道:“爹,要去玩。”
方醒笑眯眯的把她抱在膝上,说道:“晚些爹有客人,要不让你娘她们带你出去?”
方醒没回家,方家自然是深居简出,所以方醒这个建议马上就得到了无忧的欢迎,她信誓旦旦的说只出去一个时辰,然后就回家陪方醒。
等妻儿都出去后,方醒就去了前厅。
前厅许久都没使用了,方醒坐着,喝着茶,渐渐的在发怔。
慢慢的,太阳升起来了,同时也传来了脚步声。
“老爷,杨大人来了。”
“请他进来。”
方醒端起茶杯,缓缓的喝了一口。
“兴和伯。”
方醒抬头起身,笑道:“杨大人可是稀客。”
杨荣面色沉凝,说道:“兴和伯看来是知道本官要来,如此也好。”
奉茶之后,方醒反客为主,咄咄逼人的问道:“杨大人是想问济南之事,还是一税制之事?”
杨荣喝着茶,不动声色的道:“济南之事很难,本官知晓你多半煎熬,可终究是过于急切了些,若是缓几年,然后慢慢图之,那才是时机。”
方醒透过茶水的雾气看着外面,有些想念朱棣。
朱棣若是在,他能压住朝中的暗流涌动。
朱瞻基却失于威信。
但方醒相信,只需要几年,朱瞻基就能渐渐的掌控住大明。
而他前方最大的阻力,就是文官。
“煎熬不煎熬的,当本伯看到那些佃农活的如行尸走肉般时,杨大人,什么煎熬都没了,剩下的只是愤怒,以及怎么去解决此事的思索。”
杨荣叹息道:“好吧,兼并确实是一个难解的问题,兴和伯,千万别急切,要知道一步错,步步错,到时候可收不了场。”
“不会,就算是出了点岔子,大不了压下去就是了。”
杨荣从这话里听出了血腥味,他皱眉道:“兴和伯,稳定为重。”
“是,可现在大明不稳定吗?”方醒反问道。
杨荣点点头,有些欣慰的道:“如今的大明,比之任何时候都不差。”
“那此时不动手,待到何时?”
杨荣语塞,方醒继续说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大明此刻稳定,无外部威胁,正是革新的好机会,杨大人,错过了,那就再无机会!”
这话里的含义就更深了。
错过了这个时机,下一代的玉米将会被压制住,再无翻身的机会。
杨荣的脸上不大好看,却没有否认。
方醒觉得朱棣留下的三杨,至少杨士奇算是个君子,而杨荣虽然有些小毛病,但在大事上从不含糊。
只有杨溥,一直不显山露水,让人看不出此人的路数。
杨荣无言以对,方醒笑道:“这两件事都是关系到大明未来的发展,可以说是能让大明脱胎换骨,消除以后崩溃隐患的重要手段,杨大人,谁在支持?谁在反对?”
他的眼神陡然凌厉,逼问着杨荣。
杨荣没有躲闪,说道:“本官是支持的,但本官对你的激进有些疑虑。”
“你觉得本伯先行清理兼并之事是弄反了吗?”
杨荣愕然道:“你知道?”
方醒笑道:“当然,先动税,那样的话百姓会支持,随后再动兼并,百姓的支持就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杨荣觉得方醒还是清醒的,可为何就没弄清楚先后秩序呢?
“因为……”
朝阳温柔,屋子里的寒气仿佛被逼了出来。
方醒缓缓的搓着手,那粗糙的手背看着就像是老树皮。
“因为我等不及了。”
室内寂静,能听到外面风吹树枝发出的轻微声音。
杨荣低头,揉了揉眼睛,然后苦笑着。
他抬头看看方醒,失笑道:“你还年轻,和本官比起来,你年轻多了,为何等不及了?”
方醒看着他,认真的道:“我担心的是,哪一天,支持突然就没了……”
杨荣侧脸过去,沉声道:“兴和伯,你想多了,陛下意志坚定,不会妥协!”
方醒微笑道:“我也相信他不会,不过总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人的身上,大势当前,我若是不先找最难的那件事去解决掉它,我无法安心。”
“即使要多付出许多代价?”杨荣不解的问道。
他觉得自己和方醒就像是两辆马车,看似很近,中间却有着一道鸿沟。
不可逾越的鸿沟!
方醒目光下移,皱眉道:“你的手在发抖!”
杨荣快速的收回了左手,强笑道:“没事。”
方醒揭穿了他的谎言:“你这是心神激荡,为何?难道是因为道不同吗?”
“南方那边在鼓噪,兴和伯,麻烦不小。”
杨荣没有回答方醒的问题,转个弯就说了最让大家忌惮的南方士绅。
“他们在旁观!”
方醒不觉得南方士绅会马上成为大患。
“文无第一,当年南北榜事件的影响可还没消散,南方的读书人大概要嘲笑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杨荣下意识的握着茶杯,然后才发现茶水都变冷了。
他喝了一口冷茶,起身道:“兴和伯,此事的变数还有许多,济南可能稳住?”
方醒起身准备送客,说道:“济南的问题不大,可随后肯定要扩散到整个山东,时机对不对,这却要看朝中的决断,不过我觉得……”
杨荣抚须道:“你想让人寝食难安?”
“看情况吧,首要是稳固济南,那些佃户不肯承认自己是投献到了士绅家,头痛啊!”
杨荣回到了值房,几位同僚都没问他。
快午饭时,杨荣起身活动了一些身体,说道:“一税制之事会暂缓,目前朝中就盯着各地对清理投献之事的消息,及时汇总,报给陛下。”
说完后他看到大家都没反应,杨士奇甚至在捂着额头,就问道:“本官走了时候,可是有事发生了?”
金幼孜把毛笔搁下,搓搓脸,说道:“刚才的消息,昨夜东厂和锦衣卫趁夜出城,人数不少。”
不用别的话,杨荣就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皇帝迫不及待的把一税制的消息放出去,就是在为方醒减轻压力。
百姓们得知了此事会如何?
有盼头啊!
和投献到士绅家去相比,肯定是一税制有盼头啊!
那谁还会反对?
杨荣想起先前方醒对皇帝的担忧,不禁摇头。
第2027章 不错的日子
“德华,陛下近期颇为稳健,不动声色的就压住了那些反对的声音,你为何要担心他会改弦易辙?”
方醒和解缙、黄钟,三个男人在喝酒。
张淑慧带着一家妇孺不回来吃午饭了,全部去了神仙居。
方醒夹了块豆腐吃了,被烫的龇牙咧嘴的,好容易才缓过来。
“他的进取心,我担心的是这个。”
方醒放下筷子举杯,三人喝了,他才继续说道:“帝王都有雄心壮志,可大明目前没了外敌,我担心陛下会求稳,到了那时,我的主张就会变得分外的激进,他会怎么选择?”
黄钟说道:“伯爷,在下觉得不会!”
解缙也自顾自的找了好东西吃了,然后说道:“德华,你要对陛下有信心!”
方醒自嘲道:“是啊!可我在济南行的是国运之事,我怎能不担心?”
“你这是关心则乱!”
解缙和方醒说话无需忌讳什么,他举杯和黄钟喝了一口,然后舒坦的叹息了一声,说道:“你对陛下的……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弟弟,还有些弟子的意思。你这人又执拗,对自己在意的人就会患得患失,德华,改改,你这是毛病,得改改!”
黄钟在边上忍笑道:“伯爷,您去了济南之后,咱们庄子外面可有人在盯着,而且还轮班。”
这肯定是朱瞻基不放心的安保举措!
方醒讪讪的道:“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嘛!小心总是好的,大明……”
这时小刀进来禀告道:“老爷,昨夜东厂和锦衣卫有大批人出城,分赴各地。”
方醒愕然,然后别过脸去,呐呐的道:“他也不怕激怒天下的士绅吗?”
“哈哈哈哈!”
解缙大笑道:“德华,你还嘴硬,陛下这是一人承担了此事,等消息传遍了大明各地之后,清理投献之事可就轻松了许多。”
黄钟也说道:“至少百姓会站在这一边,那些佃户也不会再一心想跟着士绅好少交税。”
两人都没提及的是:士绅们却要开始慌了,官吏们要开始慌了。
慌乱之后就是站队!
谁会站在皇帝和方醒的这一边?
人一旦习惯了某种优待,不管是否合理,不管是否损害到了别人的利益,他会觉得理所当然。可你要是给他取消了这些优待,他会是什么反应?
有人胆大,对利益的追求永无止境。
有人胆小,一家老小平安就觉得心满意足。
杜海林就是胆小的,所以守着个春卷摊子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生意不错,一直都不错。
大市场建设之初春妹就开始在这里摆摊,及至杜海林接过之后,这个小摊已经成了大市场的老字号。
生意越发的好了,杜海林飞快的包着春卷,至于钱,他在边上放了个盆,顾客自己扔钱进去。
他已经成了老手,只需一眼,就能看出顾客扔了多少铜钱。
而且他的手没停,瞬息一个春卷就包好了。
小摊前围着十余人,不过是几分钟,杜海林就解决了这一波顾客,然后正准备喝口茶,就看到了方醒。
“你忙你的。”
方醒站在小摊边上,瞟了一眼周围的摊子,发现越发的兴盛了,品种也越来越多。
这是市场渐渐繁荣的表现。
大市场里人来人往,大多面带笑容。
“伯爷,兴和城建成之后,许多货物都是从大市场直接发过去,那些商贾的生意好的不行啊!”
杜海林看着那些满面笑容的商人,只是微笑着,却不见艳羡。
方醒指指里面,问道:“不想进去弄一个商铺?”
这事儿小刀当时来问过方醒,他自己有不少积蓄,如果弄一个商铺的话,就算是孝敬老丈人这边。以后杜尚若是没着落,也是他这个姐夫给杜家的后路。
小刀有些冷情啊!
他这是不耐烦亲戚之间的各种牵扯,只想一劳永逸的解决掉以后可能出现的麻烦。
杜海林微笑道:“不想弄,一个摊子就足够养活家里人,每日劳神去做生意,那不是在下想要的日子。”
“杜尚呢?”
春卷用的菜大多油腻,方醒用勺子搅动了一下,看着红油缓缓沉浮,觉得失去了胃口。
提到杜尚,杜海林明显的多了些笑意。
“杜尚现在读书还行,在下准备让他去试试,若是能成,在下再干十年,好歹把他供出来。”
杜尚林很悠然的说着对杜尚的安排,然后问道:“伯爷,您家中的三个孩子,大概要头痛了吧?”
方醒也笑了,“土豆要袭爵,平安要袭爵,这两个孩子大概不需要我多操心,欢欢的话,这孩子看他将来喜欢做什么,我这个当爹的总是要给他谋一条路,然后让他自己走。”
“还有无忧……”
方醒的眉眼柔和了许多,“不知道你当年嫁春妹是个什么心情,我现在想着会有那么一日,就觉得心烦意乱,好似自己的珍宝要被人给抢跑了。”
杜海林莞尔道:“当初春妹出门的时候,在下也是茫然无措,在家中发了几次脾气,后来慢慢的才好些。”
两位父亲相对苦笑。
“我们的日子不错。”
方醒想起了东厂逃回来的那两人,说道:“那是因为有人默默无闻的在为我们消除威胁,那些人啊……不能白死了!”
他想起了王石的妻儿,想起了那种悲痛。
……
“臣建议修建忠烈祠。”
“供奉谁?”
忠烈祠,大多是供奉某人,所以朱瞻基和群臣都非常有兴趣知道方醒是发现了哪位忠烈。
“臣提议,为那些殉国的文武修建忠烈祠,供奉牌位,四时祭祀,以免亡魂飘荡无所依。”
朱瞻基沉吟着,文官们有些不自在。
从大明建国至今,殉国的大多是武人,方醒突然提了这个建议,难道是想讨好军方?
“陛下,臣去了东厂此次殉国的英烈家中,见到的是孤苦无依,那种悲伤……”
方醒认真的道:“他们若是在天有灵,那么一定会渴望得到大明的承认。大明……不能忘记他们,要让子孙们记得曾经有那么一群人,为了大明,为了他们的安宁在抛洒热血!”
这是一个全新的建议。
将士战死,朝中给予抚恤,然后尸骨能带回来的话,那就由家眷带回去安葬。
专门建造一个忠烈祠,供奉那些武人?
文官那边有些不满的干咳声。
方醒瞪了一眼,说道:“不说别的,就聚宝山卫,征战多年以来,阵亡的有多少?放眼大明,从太祖高皇帝带着那些农户组成的军队,高呼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披荆斩棘,再现我汉家江山,这一路倒下了多少人?”
“没有这些人,现在咱们算什么?如今这些人死了,殉国了,谁在怀念他们?”
第2028章 太子少师
“兴和伯,你这是想要军方的支持吗?”
这不是话,而是眼神。
方醒并未理会这个,只是等待着朱瞻基决断。
忠烈祠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文官。
朱瞻基沉吟着,他想起了自己参与北征时,那些战火硝烟。
生命在那里成为了数字,鲜血就像是湖水一般的流淌。
那些无畏的将士高呼酣战,没有怯弱,没有畏惧,直至……殉国!
“血流成河啊……”
朱瞻基点点头,说道:“兴和伯此言正合朕意,工部和礼部回头就商议一番,然后报与朕。”
此事说大也大,但那是对武人而言,他们算是有了一个供奉的地方,而且还是国家供奉,这份荣耀必然能鼓舞士气。
但对于文官而言,却有些头痛。阻拦吧不好,说不定晚上家里就有砖头飞进来,路上都会被人扔臭鸡蛋臭袜子。
方醒一人出了乾清宫,却被李斌堵住了。
“兴和伯,娘娘问您,殿下以后的学业如何?”
方醒没想到太后会派人来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说道:“言传身教,缺一不可。”
李斌觉得方醒在回避这个问题,就说道:“兴和伯,殿下渐渐在长大……”
方醒觉得太后过于心急了,说道:“他还小,现在就定下他的老师,我认为只会让殿下和被选中的人成为靶子,引出些不安来。”
李斌拱手,说道:“咱家知道了,兴和伯,济南那边……可还好吗?”
太后居然也在关注着济南,这话大抵就是问方醒:济南是不是已经血流成河了?那些士绅是否已经背弃了大明……
方醒认真的道:“请回禀娘娘,此事如箭在弦,不得不发,否则等到了殿下时,已成痼疾,再无痊愈的希望……不过请娘娘放心,济南乱不了,山东乱不了。”
李斌一路回到宁寿宫,小黑卧在太后的脚边,懒洋洋的看了他一眼。
太后放下话本,摘掉老花镜,问道:“他如何说?”
“娘娘,兴和伯说殿下的老师不宜安排过早,不然会被人盯着,借机生事。济南那边,兴和伯说此事错过就再无机会,济南和山东都不会乱。”
太后摆摆手,等李斌出去后说道:“此事……历朝历代皆无,本宫本想看着,可外面却不肯消停,他们倒是信心十足啊!”
于嬷嬷说道:“娘娘,今日请见的人不少呢。”
“不见!”
太后重新拿起话本,说道:“皇帝那边他们劝不动,就想从本宫这里入手,可此事对社稷大有裨益,她们却看错了本宫,不见!”
于嬷嬷出去告知了李斌,李斌冷笑着道:“这些人不只是想着请娘娘去劝劝陛下,好歹缓缓清理投献之事,另外更想借机和娘娘套近乎,为家里的男人挣些脸面和好处。”
随后在宫外等候的一群贵妇人就被打发了。
在宫中能影响皇帝的就只有太后,而皇后不行,孙氏……
朱瞻基回到后宫之中,先去看了孩子。
几个月的孩子无知无识的只知道吃喝拉撒,当然,还有一个爱好:哭!
朱瞻基到时玉米正在嚎哭,他皱眉道:“这孩子怎么老是哭?”
胡善祥熟练的把孩子趴在自己的腿上,然后把尿布拉下来,翻过来看了一眼,平静的说道:“拉了。”
空气中弥漫着孩子大便的味道,朱瞻基面色古怪的站在那里,看着玉米渐渐的变成了抽噎,最后手舞足蹈的笑了起来。
“咯咯咯!”
小孩子的笑大抵是世间最纯真的,那笑脸无法用词语来形容。
朱瞻基百感交集的看着胡善祥熟练的在换着尿布。
皇后亲自给孩子换尿布,这还能有谁?
一种小户人家的气息在弥漫着。
胡善祥把孩子交给嬷嬷,这才起身行礼。
“孩子给朕。”
朱瞻基接过孩子,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睛,随口说道:“朝中有人说该给玉米准备老师了,你怎么看?”
胡善祥的身体一僵,看了在朱瞻基的怀里挣扎着的玉米一眼,说道:“臣妾不该干涉外事……可玉米的老师,臣妾……记得当年兴和伯说过,他愿意做皇子的老师……”
朱瞻基沉默着,轻轻的颠着玉米。
玉米渐渐的有了些睡意,他打个小哈欠,然后靠在朱瞻基的胸前,闭上了眼睛。
“兴和伯……他的学问自然是能做皇子的老师。”
朱瞻基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有些混乱。
“玉米……朕会好好的想想……”
胡善祥打断了朱瞻基的话,说道:“陛下,以前有人说过,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皇子必然是没出息,臣妾不想玉米有多大的出息,可好歹不能成为纨绔膏粱。”
朱瞻基点点头,说道:“不会,等开蒙时,朕把以前的字帖给他。宫中要和睦……”
这是一个隐晦的暗示。
胡善祥福身道:“陛下放心,一切有母后在看着呢。”
她是皇后,可却颇有些无为而治的意思。
宫中还有太后在,有她老人家坐镇,就算是孙氏也得小心翼翼的,免得被这位朱棣口中的‘好儿媳’盯上。
胡善祥表示自己不揽权,朱瞻基回馈以微笑,然后出了坤宁宫。
站在坤宁宫的后面,看着前方的花园,朱瞻基问道:“兴和伯在哪?”
俞佳说道:“陛下,太后娘娘的人拦住了兴和伯问话,随后兴和伯就在宫外等着。”
朱瞻基点头道:“让他来。”
……
暖阁中并未烧炭火,有些冷。
方醒见到了一个沉默的朱瞻基。他自顾自的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别想太多了,玉米会是个好孩子。”
国本稳固,可以后朱瞻基还会有孩子出生。
“玉米……的老师是个大麻烦,现在不少人都在盯着这个位置。”
朱瞻基有些无奈的道:“杨荣他们盯得死死的,朕估摸着就是担心玉米以后走到了科学那边……”
暖阁里冷冰冰的,外面的阳光不能增加一点温度。
“这事要看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大明。”
方醒认真的看着朱瞻基,问道:“你想在咱们去了之后,大明变成什么样?”
朱瞻基的面色微变,方醒盯着他说道:“别去想什么你喜欢的女人,告诉我,百年后,咱们去见文皇帝,你想告诉他什么?”
朱瞻基看着虚空,仿佛看到了朱棣在看着自己,目光殷切。
方醒为何要回京?
不是什么一税制,更不是回来汇报工作。
再多的困难,方醒也能去克服。
可京城多了许多言论,大抵就是中宫有子,老师该准备人选了,至少开蒙的老师要预备着。
这是儒家在行动!
他们在争取下一代的话语权!
所以方醒回来了。
朱瞻基也知道一税制是个由头,方醒回来的目的就是和他打擂台。
“别想别的孩子,瞻基。”
朱瞻基身体一震,在他登基之后,方醒很少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不由得他不重视。
方醒看了一眼室内,俞佳已经赶走了其他人。
“我愿意教这个孩子,等孩子长大后,我也该退下来了,什么都不沾,就享受天伦。”
这是一个承诺!
朱瞻基缓缓偏头看着方醒,看到方醒一脸的认真,就说道:“大明的未来?”
“是的,我希望大明能够一以贯之。
政策的延续性不能被打断。
方醒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去打破这个延续,所以他回来了。
室内静谧,安静到掉根针都能听见的程度。
俞佳有些惶恐,他偷看了方醒一眼,却看到方醒只是在面无表情。
而朱瞻基在沉默着。
就在俞佳已经站不稳时,朱瞻基微笑道:“德华兄,太子少师,如何?”
方醒起身道:“甘之如醇!”
方醒微笑着伸出手去,朱瞻基下意识的和他击掌,然后苦笑道:“我就这般不值得信任吗?”
“不,我只是急不可耐!”
“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暖阁里,外面的太监们不知道皇帝为何那么高兴,但也都是满面笑容,希望能有些赏赐。
第2029章 报复行动
“你想怎么教玉米?”
“先玩。”
“先玩?”
朱瞻基觉得方醒一定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方醒说道:“不给孩子玩,谁愿意一门心思学习?”
朱瞻基想起土豆和平安小时候疯玩的事,就说道:“孩子……你还是倾向于自在些?”
“当然,不然孩子是被逼着学习,太小了!”
方醒想起悠悠,说道:“解先生家中的孙儿就是这样,看着老成,学业也好,可终究没有完整的童年。”
“罢了,玉米还小,五六年内还不需要这般盯着。”
朱瞻基的面色微冷,说道:“篾儿干虐杀了大明的人,也思牙苟且!”
方醒起身拱手道:“臣知道了。”
朱瞻基起身,负手道:“东厂已经搜索过了,五人!”
方醒告退,朱瞻基走出暖阁,慢慢的踱步到外面。
宋老实在院子里扫地,看到朱瞻基出来,就夹着扫帚过来,和侍卫差不多的跟着。
帝王永远都是孤独的,就算是在后宫之中,朱瞻基依旧觉得心是冷的。除去国事能让他的情绪产生变化之外,他就像是一个独立于大明之外,棋手般的帝王。、
他想寻找朋友,可除去方醒之外,没有谁敢随意的和他相处。
他想起了朱棣的冷峻,如今他也是帝王,这才知道,原来长时间的孤家寡人,你只能慢慢的变成那个模样。
当然,若是他愿意放下身段,和臣子们肯定能和谐相处。
可朱允炆就是这样的,结果如何?
蹬鼻子上脸,那些臣子们会得寸进尺,然后朝政会渐渐脱离君王的掌控。
“建庶人如何了?”
俞佳心中一紧,说道:“建庶人在凤阳过的很好,就和普通人一般,从归去后出城五次,都是去瞎逛,看着很欢喜。他还……娶了个媳妇,据说也要有孩子了。”
“哦!那就好。”
朱瞻基喃喃的道:“也不知道朕与他究竟谁过的好,朕倒是觉着……他更好些。”
……
方醒刚出皇宫,孙祥就已经跟上来了。
他的身后是一群大汉,居然都佩刀。
“兴和伯,为我东厂的人报仇,咱家责无旁贷。”
方醒站在皇宫外,回身问道:“孙公公不是念佛……”
孙祥拨动着佛珠,慈眉善目的道:“佛家亦有金刚降魔!”
方醒笑了,却没走。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一队军士过来了。
黑色的盔甲,甚至还有面甲。
还未出声,那煞气已经让孙祥不住的念佛。
“见过伯爷!”
为首的总旗行礼,声音就像是锅铲用力的刮着锅底,让人不禁心中发麻。
“武川,你倒是又升官了。”
武川看了东厂的人一眼,说道:“伯爷,下官此次是杀人还是抓人?”
“杀人!”
东厂的人在武川的眼中只是一群垃圾,所以他随即问道:“地址,人数。”
安纶心中不忿,可孙祥却沉声道:“给他。”
……
宛平县县衙就在皇城后面,边上就是什刹海。
什刹海和西苑相通,所以算是沾染了皇家的福气。
元代时,这里是漕运范围,船来船往,人气鼎盛。
本朝这里已经成了风景地,天气好的话,会看到不少人在水边玩耍。
这里有一家卖塞外货物的店铺,不但有奶制品和牛羊皮这些特产,不时也有些牛羊肉出售,而且得到了官府的许可,所以生意不错。
鞑靼部几乎要解甲归田了,不,应该说是要成商人了。
大明就像是一个饕餮,对草原的出产几乎是来者不拒。
牛羊皮自然是热销商品,牛肉更是受到了追捧。
所以他们养了许多肉牛,开始只是小规模走私进来,后来阿台请人写了奏章,说明了情况,当时在位的朱高炽怜惜草原苦寒,就许了,只是要经过官府注册和管理。
掌柜是阿台的侍卫,到了京城一年,他的皮肤都白皙了些,而且还把家小都接了过来,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见他过上了好日子,鞑靼部的那些人都眼红了,纷纷去请见阿台,说是想移民到大明来。
可大明现在都在向塞外移民,怎么愿意减少鞑靼部?
阿台在借酒浇愁,他一心想到北平来过安稳日子,可帝位几度更迭,他的事就被搁下了。
等朱瞻基上台后,对塞外分外看重,对阿台多有赏赐和抚慰,让他暂时呆着,盯着亦力把里。
阿台不知道的是,他越是想进京定居,朝中对他就越放心,越发不肯减少这个大明的助力。
这便是自己坑自己的典范!
下午的生意有些冷清,可这家鞑靼人的店铺依旧不肯关门。
左边一家布庄已经关门了,从进入秋季开始,他们的生意火爆了一阵,随后就渐渐的冷清。
随着棉花种植的扩大,棉布的价格已经降了好几次,京城百姓的收入相对又多了不少,所以再也看不到那等快冻死了才来买布的场景。
所以当一群人沉默的走过来时,这家塞外特产店里的伙计都慌了,以为是来找麻烦的。
他们刚到时被青皮们欺负了几回,然后青皮们就消失了,据说是去了倭国,那边需要他们的好勇斗狠。
阿台的侍卫出来一看,下意识的就喊道:“小的是王爷的人!”
这帮人泾渭分明,左边的看着杀气腾腾,右边的看着好些,可那一身甲衣让人觉得有些冷。
掌柜当年在草原上也是厮杀汉,自然知道右边的这几十人最危险,所以高举着双手走出来,身后跟着妻儿,满脸惶恐。
走在前方的孙祥瞬间面色一冷,喝道:“闭嘴!”
方醒走了过来,说道:“进去,守好自己的店,有外人进来就喊!”
掌柜如见鬼魅般的退后几步,看着方醒,惶然道:“伯爷……”
若说塞外最怕的人,一个是朱棣,这位帝王屡次出塞征伐他们。
而第二位就是方醒,这位杀伐果断,麾下人少,却凶悍,而火器战法更是让他们无所适从。
方醒皱眉道:“你认识我?”
掌柜的谄笑道:“伯爷,小的是阿台殿下的人。”
方醒点点头,说道:“进去,别咋呼,别被人逃过来。”
简单的话让掌柜马上拍着胸口,说是愿意为大明扫清逆贼出一份力。
方醒都亲自来了,这不是逆贼是什么?
方醒摇摇头,掌柜知道规矩,带着家人伙计进了店铺,然后亲自守着。
“伯爷,各处都看过了,后面只能上墙,否则他们可能会翻过去。”
武川已经探查地形回来了。
方醒举手,武川猛地挥手,黑刺的人就扑了过去。
安纶带着人在等待命令,却见到方醒只用了黑刺的人,不禁有些失望。
“好厉害!”
一声低呼后,安纶看到那些军士一人蹲在墙前,双手搭着,第二人冲过去,脚踩着双手,然后两人配合着一跃和一送,人就上了屋顶。
上了屋顶之后,这些人马上就搭箭,同时沿着围墙快速向后院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