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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匪我思存     冷月如霜txt下载     冷月如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秋水【十五】

    八石的格弓,弦胶特硬,檀竹的弓身上施了朱漆,两端犀角描金,这种弓称为“朱格”,向例唯宗藩亲王、皇子**许用。微微吸一口气,将弓开得如一轮满月。两百步外,鹄子的一点红心,在烈日下似一朵大而艳的血色之花,溅起醒目的颜色。

    箭镞稳稳地对准鹄心,五岁那年学箭,父皇手把着手,教他引开特制的小弓。白翎的尾羽就在眼底下,太近,模糊似一团雪白的绒花,整个人都似那弓弦,绞得紧了,仿佛随时可以瞬间迸发出力。

    “王爷,”夏进侯躬身而立,声音极低,“宫里刚刚传了钟鼓,皇长子病殁。”

    羽箭疾若流星,带着低沉的啸音,去势极快,“夺”一声深深透入鹄心,两旁侍候的几名心腹内官,都聒噪着拍手叫起好来。他望着正中鹄心、兀自颤动的那支羽箭,唇畔不觉勾起一抹慵懒的淡笑。没有一样可以苟且,他是最骄傲的皇子,他本应拥有的一切,都会再次重新拥有。

    夏进侯却欲语又止:“王爷,还有……清凉殿另有消息来,淑妃娘娘小产了。”

    只听“啪”一声,夏进侯全身一颤,却是睿亲王狠狠将手中的朱弓掼在了地上。他气得极了,反倒沉默不语,四周侍立的内官都吓傻了,夏进侯侧脸示意,内官们方才急忙纷纷退下。睿亲王缓缓仰起面,眯起眼来看天上的流云,盛暑阳光极烈,眼前一片灿烂的金,像是有大蓬大蓬的金粉爆迸开来,万点碎粉撒进眼里,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她竟敢,她竟然敢……倒没想过她会有这样的心肠,他几乎是恶狠狠地想,倒是小觑了这个女人。过了半晌,他重新回转脸来,面上已经重新浮现惯常的慵懒之色,声音也如常懒散:“好,甚好。她这样擅作主张,自毁长城,可别怨我到时帮不上手。”

    夏进侯道:“王爷息怒,依奴婢浅见,此事未必是淑妃擅作主张,只怕是娘娘素日所用‘寒硃丸’药性积得重了,方才出了事。”睿亲王沉吟道:“此药总得六七个月时**显大用,按理说不应发作得这样早。倘若侥幸能将孩子生下来,亦会是个白痴智障。如若她已然知晓‘寒硃丸’的药性,故有此举,那本王倒真是小觑了她。”他口角虽微蕴笑意,夏进侯却不禁心底生寒。

    天明时分,清凉殿在满天曙色中显得格外静谧。守更的宫女蹑手蹑脚地来去,吹熄掉烛台上红泪累垂的烛。当值的御医换了更,交接之时语声极轻,窃窃耳语而己。如霜从昏睡中醒来,整个人四肢百骸寸寸骨骼都似碎成了齑粉,再一点点攒回来。神智并不甚清明,但刹那间就已经想起发生了什么事——有一种奇异的痛苦,从体内慢慢缠绵而出,像是腐蚀一般,一点一滴地蚀透出来。她就如同在梦魇中一样,整个人像一尾羽毛,轻浮得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拼尽了全力,才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唇中颤抖而出的,是什么声音。

    宫女的声音轻而远,像隔着空屋子,嗡嗡作响:“娘娘,万岁爷才刚出去了,是豫亲王来了。”

    豫亲王闻报宫中出事,昨日下午已经入宫请见。而如霜濒危一息,情势凶急,皇帝因此未离开寸步,所以未能召见。至今日天明时分,淑妃稍见好转,皇帝方才召入豫亲王。

    皇长子虽然才三岁,因为是皇帝眼下唯一的儿子,极得钟爱,暴病而卒,皇帝自然极是悲痛。更兼淑妃之事,皇帝一日之内连夭二子,恸心欲绝,而淑妃命悬一线,他整夜未眠,俊逸的脸庞苍白得吓人,眼底尽是血丝,憔悴得整个人都脱了形。

    豫亲王见皇帝如斯模样,心下焦虑,叫了声“四哥”,便不复说话。皇帝有些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方才道:“此事我交给你。”豫亲王稍一迟疑,皇帝咬牙切齿,面孔几乎狰狞得变形:“皇长子与淑妃都是被人谋害,你要替朕将这个人找出来,哪怕食其肉,寝其皮,亦不能消朕半点心头之恨。”

    豫亲王掌管内廷宿卫,事虽涉宫闱,但出了这样投毒谋刺之事,亦属他的职守。所以默然行礼,意示遵旨,皇帝在殿中踱了两个来回,猛然止步,性躁如狂:“一旦追查到主使之人,即刻回奏,朕要亲自活剐了他!”

    事实上豫亲王已经着手追查此事,昨日他赶进宫来,首先即命内府下令,将昨日侍宴的所有宫女内官,全部看管起来,御膳房的御厨,亦都一一软禁。然后宴上撤下的每一道食物,尤其是淑妃与太子都曾用过的青梅羹,尽皆取样,送往太医院验毒。追查下来,经了彻夜审问验毒,却都一无所获。

    今日清晨,豫亲王自御前退下,闻得负责此事的内府都总管乌有义这样回禀,沉吟片刻,忽问:“青梅羹里不是用了冰,冰呢?可曾验过?”青梅羹乃是一味凉甜之物,取食时**加入冰块。乌有义恍然大悟,连连道:“亏得王爷指点。”立刻命人去追查当晚所用冰块。御厨所用之冰皆出自内窖,毒不会是事先下好的,只有可能在取冰中途做手脚,于是追究取冰之人。

    去取冰的是御膳房的一名内官召贵,未用严刑拷打,已经吓得瑟抖不已,磕头如捣蒜:“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奴婢取了冰块,路上绝没敢耽搁。”乌有义倒是十分耐心,问:“莫怕,莫怕,有话慢慢说,你仔细想想,路上可曾遇见过什么人?”那召贵想了半天,嗫嚅道:“没遇上什么人,我们当着差事,旁人都知道取冰要速速回去,都不敢上来跟我们搭话的。况且那日淑妃娘娘忽然说要用青梅羹,御膳房里原没预备,胡师傅急忙打发我去,我一路上紧赶慢赶,哪敢去搭理旁人说话?”说到这里,突然“啊”了一声,说道,“奴婢想起来了,贤德殿的张其敏,那日他也是去取冰的,见奴婢着急,便将他先取的那份冰让给了奴婢。”

    贤德殿为华妃所居,乌有义脸色一沉,问:“你可别记错了,胡说八道,说错一句话,你脖子上那脑袋就没有了。”召贵几欲哭出来:“乌总管,这样的事情,我哪里敢胡说八道?”乌有义安慰他两句,立刻去回禀豫亲王。依乌有义的意思,应该立刻将张其敏拿问,但豫亲王有所顾忌,他只答:“既然事涉华妃,此事需慎重。”

    于是由豫亲王亲自去回奏皇帝,皇帝未曾听完,已经勃然大怒:“朕饶过她一次,她竟还不知悔改。”

    豫亲王道:“华妃身份特殊,请皇上且传了张其敏来问得明白,再作处置。”这句话说得坏了,因为他本意是华妃暂摄六宫,体同国母,应该慎重。但皇帝以为他意在提醒自己,华妃之父乃是定国大将军华凛,华凛镇守宏、颜二州,朝廷颇为倚重。皇帝怒不可抑,道:“朕安能受此种胁迫?”拂袖而起,立时传令起驾去贤德殿。

    华妃却不在贤德殿,因为涵妃自皇长子出事,不饮不食,寻死觅活,形若疯癫,华妃只得陪她在静仁殿守灵,竭力安慰。天亮时分皇长子小殓,涵妃又哭又闹,直欲触柱自尽,好容易劝得她下来,门外内官已经一声迭一声地通报进来:“万岁爷驾到——”

    华妃忙命人替涵妃理一理妆容,自己迎出殿门去接驾,远远已经瞧见内官簇拥着皇帝,疾步而来。见着她由宫女相伴跪在阶下,皇帝睚眦欲裂:“你竟还有脸往这里来?”华妃见他目光如寒冰,冷不可测,听这口风,大觉惊惧,颤声道:“臣妾……”皇帝已经骤然发作:“你这蛇蝎心肠的歹毒女人,毒杀皇长子,谋害淑妃,朕今日不将你碎尸万段,对不住枉死的杼儿。”华妃吓得面无人色,连声音都变了调:“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再愚昧无知,亦不会去谋害皇长子。”

    皇帝的声音忽然冷下来,他整个人虽立在艳阳之下,声音却冷得如数九寒冬:“朕一忍再忍,念着你是朕居藩时的侧妃,亦算得糟糠之妻,所以存了一念之仁。皇贵妃是怎么死的,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么?”

    华妃眼中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双唇颤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便在此时,忽闻身后有人哇一声大哭起来,原来是涵妃挣脱了宫女的搀扶,奔出殿门来。见皇帝伫立阶前,涵妃扑下玉阶,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只是放声大哭。皇帝本就烦躁暴怒,听她哭得惨烈,口口声声唤着儿子的乳名,心中更增悲恸。内官们忙去搀扶,哪里扶得起来。皇帝冷冷望着华妃,道:“纵不是你的骨肉,亦唤你一声‘母妃’,你如何下得手去?”

    华妃道:“臣妾冤枉,臣妾绝不会去谋害皇长子。”涵妃神智混乱,指着华妃,尖声大叫:“是她!就是她!她原就想毒死淑妃,谁知道一并害了我的杼儿,我可怜的杼儿啊……”说完便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杼儿,为娘对不住你,为娘鬼迷心窍,听了这女人的话,任由她去下毒,谁知那天杀的淑妃会给你也吃一碗羹,为娘怎么知道……”她边哭边说,形如疯癫。华妃厉声道:“涵妃!你可真是疯了,我何尝下毒谋害淑妃?”涵妃咬牙切齿地道:“你才是个疯子,你劝我说,淑妃有孕,如果生个儿子,只怕皇上会立为太子,劝我早作计较,所以在宴中下毒……皇上,当日她和臣妾说的话,臣妾记得清清楚楚……”她又嗬嗬地痛哭起来,“杼儿啊,都是为娘害了你……”

    皇帝眼中如欲喷出火来,随手拔出身边近侍所佩长剑,“呛”一声掷在华妃足下,说道:“你好生了断,朕会依皇妃之礼葬你,不让你父兄蒙羞。”华妃身子一软,昏了过去,宫女内官虽然黑压压跪了一地,竟无一人敢去搀扶。皇帝道:“命乌有义来监刑。”便再不回顾,转身而去。

    豫亲王见皇帝大怒而去,已经知道不妙,但他虽是亲藩,亦不便擅入后宫内殿,只得忧心忡忡,在清凉殿候旨。好容易远远望见辂伞招展,内官前呼后拥,簇拥了皇帝返来。他直挺挺地跪在那里,长身而拜:“臣弟请皇上息怒,此事疑惑之处甚多,请皇上允定滦查明后再作处置。”

    皇帝并没有答话,因为乌有义已经赶回复命,他手捧一柄雪亮长剑,磕了一个头,声音有几分僵硬:“万岁爷,华妃娘娘自裁了。”

    豫亲王万没料到短短片刻已经骤然生变,不由神色大改。皇帝见乌有义跪在当地,所捧剑锋刃上鲜血兀自滴滴滚落,他缓缓叹了口气,凄然道:“宫中连遇不幸,想是朕寡德薄福之故。”豫亲王本来有一腔话要说,但见他神色落寞,满面憔悴之色,话到嘴边又咽下,只叫了声:“四哥。”皇帝道:“难为你了,老七。”

    平平淡淡一句话,豫亲王却几乎差点落下泪来,忙收敛心神,勉强道:“皇上不必思虑过重,一切善后之事,交由臣弟皆可。”

    所谓“善后”的事有很多,皇长子年幼夭折,治丧之事虽有成例,但皇帝悲伤之余,下旨追谥皇长子为“献惠太子”,于是礼部只得重新去翻查追谥太子的丧礼。华妃之死虽然极力遮掩,但朝野间渐渐生了流言,说是她谋害献惠太子,故为皇帝赐死。所以止歇流言,想法子安慰华氏家族,便又成了一桩急需“善后”之事。还有皇长子生母涵妃,自从皇长子殁后便神智失常,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之时就痛骂华妃,诅咒她害死儿子,大哭大闹,寻死觅活。糊涂之时便抱着枕头死也不肯放手,将枕头唤作“杼儿”,起居饮食,无时无刻不要抱在手里,至此无一日安宁。皇帝只得命人将涵妃遣回西长京,这便又是一桩“善后”。而淑妃慕氏虽然自鬼门关上捡回条性命,但身体至为虚弱,御医每日换更轮侍,屡见凶险。

    这日如霜神智稍清,她病重之人,瘦得整张脸都尖尖的,仿佛一枚小小的杏核,双眸渐开,亦无半分往日的华彩。皇帝见她终于醒来,欣喜万分。如霜神色恍惚,见他面容憔悴,欲抬起手来,可是无力而为。皇帝忙俯下身来,只见她凄然一笑,过了许久,方才说:“你瘦了。”这三个字如绵似絮,轻得几乎没有半分力气,缠缠绕绕到心腑间去,软软薄薄,竟生出一种异样的惶然无力之感。皇帝忽然心一酸,含笑道:“你也瘦了。”如霜阖目,似又沉沉睡去,皇帝怕惊醒了她,正待要悄然离去,忽听她语声极低,唤了他一声“定淳”,不知为何,他竟然不敢出声答应,她如梦呓一般:“我对不住你。”

    定淳,我对不住你。

    是谁?曾盈盈有泪,那样凄楚无望,就那样望着他。

    大雨腾起细白的水汽,仿佛是有一百条河流从天际直冲而下,透过密密的雨帘,九重宫阙的金色琉璃在眼中渐渐模糊,如同一片泓滟的倒影。他的手指微冷,九龙缂金袍袖间氤氲着甘苦芳冽的瑞脑香气,仿佛带着雨意的微凉,轻触在她的脸庞上。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我只想知道,这么些时日以来,难道你半点真心也无?”

    她并不答话。

    过往是一条残忍的河流,每一道波光粼粼,泛起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锐的往事,生冷而坚硬,可是总有温软的一刻,便如那日她于漫天大雨中忽然转身,终于投入他怀中。

    那样温软,带着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和着无尽的雨水与泪水,仰起脸来,分明还是含着泪光的笑意,投入他的怀中。一任雨水与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曾经,那样紧,那样紧紧地,拥有过幸福。

    他几乎穷尽二十余年的人生,才寻觅到的幸福。

    不曾想过失却,于是措手不及。才会椎心刺骨,铭记永痛。

    以为永不会再来了。

    如霜声音小小的,低低的,像一尾轻飘飘的羽,身不由己被风所逐:“我想回家。”

    皇帝搂着她,她瘦削得厉害,似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脆得仿佛一捏就会碎掉。他轻轻吁了口气,道:“那咱们就回家去——回宫去。”

第17章 秋水【十六】

    天气热得似要堕下火来,笔直一条驿道,两侧并无树木荫蔽,青石被烈日晒得发出刺眼的白光,马蹄踏上去,蹄铁几乎要溅出火花来。迤逦百来人的行列,午后没有一丝风,十七对顶马上是戎装的校卫,三十四匹马亦调教得极佳,步步都踏得齐整划一,如踩着鼓点。十余对旗帜皆垂贴在旗杆上,走动时偶尔带动展拂开些,**显出黑帜上金线所绣螭龙,分明是亲藩**许用的仪仗。侍卫们早就汗湿了外衣,湿了晒干,干了又汗湿,此刻背心里早凝出一圈白色的盐霜,却只是沉默地控着马。

    “狗娘养的天气。”马上的少年喃喃说道。

    “哧!”徐长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虽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但身为近侍,立刻收敛了笑容,做出少年老成的样子,板着面孔说:“十一爷,您身份尊贵,可不能随随便便张口骂娘。”

    少年生得极为俊美,朗眉星目间自有一种异彩,嘴角微沉,却是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徐长治在心里想,虞氏皇子都生得一副好容貌,怨不得敬亲王初入军中,人人皆存轻慢之意,还给他取了个绰号“粉面郎君”,原是讥笑他生得俊弱。谁知这位少年亲王多年来摸爬滚打,同军士一样吃糠咽菜,冲锋陷阵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塞外风霜磨砺,身子骨并不见变得粗壮,还是那般俊弱模样,眼神却渐渐如蕴宝光,更有一种飞扬跳脱的不羁。

    “一往京城走,连骂娘都不许了。”敬亲王甚是懊恼,“想想就觉得没劲。”

    “王爷,要是见了皇上,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徐长治隐有忧色,西长京不比关外,可以任意嬉笑怒骂,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觊觎,况且皇帝虽与敬亲王是一母同胞,素来却有些心病。敬亲王样貌俊弱,却生就一种火爆脾气,犟性子上来任谁也拦不住,所以徐长治忧心忡忡,怕他又在御前顶撞。敬亲王安慰他:“我都知道。”嘴角微抿,却是难得的凝重神色,“你放心吧。”

    一连又行了三日,晌午时分才抵达西长京辖内,城外十里,号称“羁亭”的地界,历来文武官员出京回京,迎送便在此处。说是亭,其实是一座四面八角的小楼,位于官道之侧。道旁无数垂柳依依,隐约透出小楼一角朱红栏杆,蝉声聒噪。正是挥汗如雨的时候,长京府尹派出的人已经早早迎了上来,先行朝礼,但敬亲王素来不爱这些繁文缛节,早命人拦了去。

    那名丞官十分见机:“天气太热,请王爷先进楼中凉快凉快。”

    这句话甚是体贴,及至进楼去,楼周围浓荫匝地,厅堂深阔阴凉,宿汗一收,顿觉清爽。早就预备有瓜果并冰镇的茶水,敬亲王一路似火骄阳下赶路,到了此时,**觉得浑身上下,连每一个毛孔都舒坦开来。但见楼上四面雕窗洞开,长风浩浩直入楼中,十分凉爽。远眺一带青山如画,正是西山。而东望城郭遥迢无数人家,隐约雾霭,乃是长京城中十丈红尘。

    徐长治见他若有所思,忙道:“王爷,这酸梅汤又冰又酸又甜,真是十分地道。”

    敬亲王展颜一笑,一口气喝完了盏中的酸梅汤,满口生津,不由夸道:“果然好。”

    那名丞官连忙赔笑行礼:“王爷肯这样赏脸夸赞,便是下官等的福分。”敬亲王出京年余,久不闻这样的阿谀奉承,只觉得十分肉麻,不再理睬此人,放下茶盏,踱至窗边眺望。但见官道上行过几乘油壁轻车,三四辆车子皆装饰华美,其中一乘尤甚,车身通体朱红,车帷帘幕低垂。敬亲王见这几乘轻车由高头大马的仆从相护,想是世族显宦的女眷回城去。偶有风过吹得那车帷微微扬起,露出里面一层鲛纱轻帷,却用银线堆绣折枝花样,日光下如一团绚烂银丝,缠缠堆堆直耀人眼目。

    因亲王仪仗在此,那几乘车只得暂停下来,车后便有一名相随的仆从纵马上来交涉,但亲藩体位尊贵,礼绝百僚,断没有让路的道理。双方争执数句,那名仆从十分傲慢,道:“凭他是谁在这里,都得给咱让开。”

    敬亲王的校卫不卑不亢,道:“依《大虞律》,自百官以下,皆应避让亲王仪仗。”

    那名仆从冷笑连连,道:“倒敢搬出《大虞律》来吓唬人,你等着吧。”他扬鞭策马回到车后,却下马向车中主人隔幕细禀。敬亲王为人粗中有细,见事出蹊跷,唤了徐长治下楼去察看。徐长治细看那几乘车马,亦觉得事出有异,回身来向敬亲王禀报:“好像都是女眷。”敬亲王道:“既然是女眷,那咱们让一让又何妨。”便命仪队暂避,让那些车马先过去。

    对方仆从却骄矜惯了,竟不道谢,亦不下马,引着车马扬长而去。敬亲王伫立窗前,车马行得极缓,忽见那乘朱红油壁车中,堆银鲛纱掀起一角,那阳光映在银线绣花上,本来十分眩目,可帘后露出一张芙蓉秀脸,惊鸿一瞥之间,竟比这六月骄阳更加耀眼。敬亲王只觉心下一震,那鲛纱帘已经复又垂下。他几疑自己眼花,但刹那露出的容颜便如一道闪电,划破黑暗沉寂的天空,许久之后仍留下幽蓝的弧光,令人目眩神迷。

    他望着那油壁轻车,簇拥着渐去渐远,莫名生出一丝惆怅。小时候师傅教的那些词语顿时涌上心间:“山长水阔知何处……”

    徐长治抚掌大笑:“王爷不掉文则矣,一掉文就酸掉人大牙。”敬亲王与他玩闹惯了,恼羞成怒,虚踹了他一脚。

    敬亲王乃是奉旨回京,在下处换了衣服便得进宫去觐见。徐长治唯恐他闹意气,再三叮嘱:“见了皇上,说话可得留意,您是大大咧咧惯了,传到旁人的耳朵里去,可就不定是怎么一回事了。”敬亲王甫返京师,已经觉得缚手缚脚,只是闷闷不乐。最后出来上轿,徐长治犹不放心,扯住他衣袖,极低声耳语:“十一爷,但看在孝怡皇太后的分上,凡事忍耐些。”

    敬亲王“嗤”一声倒笑了:“你放心,我这回断不会与他动手打架了。”

    他离宫年余,火爆脾气倒真的收敛了许多,入朝仪门后在永泰门候旨,结果是赵有智亲自迎出来,笑眯眯地道:“皇上歇午觉呢,请王爷随奴婢去清风明月阁,那里凉快,回头万岁爷一起来,就在那里召见王爷。”

    清风明月阁其实是颇具规制的一座宫殿,位于太液池畔,原是皇子读书之所,敬亲王曾在此殿中苦读十载,此时随着赵有智踏入殿门,见殿中陈设已经尽皆改了,不复往日模样,心下不知为何,只觉得有几分怅然。赵有智将他延至此处,恐皇帝已醒,便转身回去正清殿,余下的小内官奉上茶水来。敬亲王不耐久候,见殿内殿外肃然,小黄门皆垂目拱手,侍立在大殿深处。他信步踱至后殿廊上,那空廊虚凌于水上,廊下即是碧绿一泓太液湖水。时**盛暑,极目望去,但见太液池中红莲碧叶,层层叠叠,远接天际。而咫尺之间的朱栏外碧荷如盖,亭亭净植,有数盏荷叶倾入栏内来,叶大如轮,挨挨挤挤,数重碧叶间有一枝荷箭,似蘸饱了胭脂的一支笔,蘸得那颜色几乎化不开去。四面芰荷水香,夹杂萍汀郁青水汽徐徐拂面而来,令人神爽心宜。

    正徘徊间,密然如林的荷叶深处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他原疑是自己听得错了,过不一会儿,又闻女子笑声如铃,声音更是清甜娇丽,只叫道:“啊呀,不成……”忽见荷叶摇动,从碧湖深处划出一艘小艇来。荷叶“嗖嗖”地擦过船舷,纷乱地向两侧分开,那艇极小,似一支玉梭,瞬间穿出花叶间来。艇上唯有二人,艇尾执桨的少女见到敬亲王,不由得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船首女子将桨横在足侧,手中执着数枝红莲,见到有陌生男子伫立廊上,情急之下横肘以花掩面。但见红莲瓣瓣围簇,如霞似蔚,衬得一双皓腕凝霜。乌黑如点漆的双眸,却从红莲重重的花瓣间露出来,望着敬亲王,似两丸黑水银,光华流转不定。

    敬亲王骤然见到这半张秀脸,如她颊畔莲花般楚楚动人,突然忆起轻车上那如电容颜,脱口道:“是你!”见她束着双鬟,乌云般的发间并无半点珠翠,身着薄绡绿衣,裙色极淡,仿佛荷叶新展之色。这样民间采莲少女的装束,不意在宫中竟能见到,她虽衣着寒素,嫣然含笑,自有一种过人风华,姿容绰然,难以描画。

    执桨的女子慌乱中站了起来,欲向敬亲王行礼,小艇本极狭窄,仓促受力一阵乱晃,那绿衣女子低低惊呼,忙抛开手中的花去抓船舷,那红莲花纷纷落在碧水中,十分好看,但那绿衣女子眼见险些要落水,敬亲王急道:“小心!”情急之下伸手欲相搀,空隔了丈许,却是无用。执桨的女子手忙脚乱,小艇打了好几个转,终于回复平稳,那执桨女子笑语嫣然:“可不敢站起来向王爷见礼了,请王爷恕罪。”

    敬亲王素来不讲究这些,他想此二人定是宫人,不知何故却扮作采莲女的模样,见绿衣女子天真浪漫,心生好感,问:“你们是哪个宫里的?”

    绿衣女子望向执桨女子,执桨女子笑吟吟地道:“不能告诉王爷。”她唇边笑颜极是顽皮:“女史、修仪们歇了午觉,所以咱们才溜出来玩耍,王爷回头要告诉了人,咱们可就要糟糕啦。”她神情娇俏甜美,这样说话亦不让人觉得讨厌。敬亲王不由道:“我自然不会告诉旁人。”那执桨女子嫣然一笑:“谢十一爷。”但见那绿衣女子并不答话,坐在船头,随手拨弄湖水。湖水脉脉,从她凝脂样的指端流过,便如一把白玉梳,梳开无数极细的绿色丝绦。

    敬亲王见她身上的绿色衫子被湖风吹动,衣袂飘飘如举,水光潋滟,倒映她的身影在水中,如荷盖初倾,自有一种清丽难言的风致。从来喻美人为花,不想今日所遇,竟能喻之为叶,不输半分光华。

    正是心旌摇动之际,忽闻极远处传来一声递一声的掌声,那是皇帝銮驾在宫中行进,内官们击掌为讯,听得掌声渐近。他心中一凛,想到此后不知是否有缘再见,忙问那绿衣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绿衣女子笑而不答,随手拾起适才掷落水中的一朵红莲,遥遥抛向他。他接在手中,那莲花犹沾着清凉的湖水,纷纷滴落,濡湿他的掌心,顺着手腕缓缓淌落袖间。那感觉奇妙而新鲜,仿佛有什么流动在心上。艇后的少女已经扳动船桨,小艇调过船头,重新划入荷叶深处。但见荷叶纷乱摇动,小艇渐去渐远,远远却望见那绿衣女子回过头来,向着自己又是嫣然一笑。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真个是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他无限惆怅,只可恨皆是那执桨女子说话,而自己竟连绿衣女子的声音都不曾听到。若是能听见她说一句半句话,那一种欢喜,该又当如何?他这样暗自揣摩,毕竟是少年人心性,藏不住心事,待前呼后拥的御驾到时,跪拜行礼之时,犹有几分心神不定。

    皇帝素来不甚喜欢这位一母同胞的弟弟,因为两人差了七岁年纪,所以自幼并不甚亲密,年纪渐长,两人的性子又差得十万八千里。此时皇帝皱着眉头,看敬亲王行完见驾的大礼,淡淡地道:“免了吧。”

    皇帝略问了问关外的情形,便说道:“朕命你去关外,是存了磨砺你的意思,盼你能改一改那性子,可是如今看来,真真毫无起色,瞧瞧你这样子,倒是越发心浮气躁,白白枉费朕的一番苦心。”

    敬亲王记着徐长治的嘱咐,只是垂首聆训,听着皇帝的严饬,心里却在想,适才那两个女子并不肯说是在哪一宫中当差,自己又不知晓她的名字,这宫中数万宫女,茫茫人海,如何能有机缘再见。一想到此处,心中烦闷,不由长长叹了口气。皇帝听他喟然长叹,真如火上浇油一般,心下恼怒已极,口气却仍淡然:“关外你不必回去了——便再待二十年也没用,依朕看,你还是留在京里,跟着你七哥好生学个三五年,看能不能历练出来。”

    敬亲王听说不让自己回军中去,已经老大不痛快,他素来又与豫亲王最为不睦,皇帝竟然要将自己交到“宿仇”手里去,如何咽得下这口气?立刻道:“还是请皇上放臣弟回关外去,臣弟愚钝,天天在皇上面前,只怕白白惹皇上生气,臣弟宁可离皇上远远的。”

    皇帝冷然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也不怕孝怡皇太后地下有灵,知道了伤心。”

    敬亲王霍然挺直了身子,眼中怒火难抑,大声道:“别跟我提母后!你别在我面前提母后!”他愤怒之下,已经根本不顾忌君臣之分。皇帝反倒出奇的镇定:“你看看你这样子,还有没有半分体统?不孝的人是你,朕从来没有让母后蒙羞。”敬亲王伤心、愤怒、失望,交织成一片,只道:“母后纵然如何待你,她亦是母后,她生你养你,你却私心里记恨。若不是你……你……”他情绪激动,再也说不下去,上前一步,赵有智见势不妙,急忙叫了声:“王爷!”

    敬亲王想起昔年在慈懿殿病榻前的那场争执,其实伤透了孝怡皇太后的心,他忆起母亲病重,自己却在她病榻之前大遭皇帝的斥责,令得母亲重病之中亦伤心难过,不然病重的皇太后,亦不会那样抱憾而崩,而自己竟然连母后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到。想到此处顿时心如刀割,紧紧攥着拳头,狠狠瞪着皇帝,皇帝被他气得狠了,反倒一时不能发作。敬亲王终于垂下手去,往后退了一步:“臣弟告退。”

    半分臣子应有的谦恭亦没有,皇帝气得极了,一时倒说不出话来,赵有智赶紧道:“万岁爷,王爷一路辛苦,有话明日再传王爷来问吧。”

    皇帝亦知道盛怒之下,如若处置敬亲王,必会大失常态,所以挥了挥手。赵有智连忙向敬亲王递眼色,敬亲王却不领情,瞪了赵有智一眼,亦不向皇帝行礼,拂袖昂然而去。皇帝见他如此,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殿中静悄悄的,凉风吹起殿中竹帘,隐约传来一阵荷香。远处数声蝉音,稍噪复静。过不一会儿,却听到殿后湖上传来女子隐约柔婉的歌声。

    皇帝正在气头上,“啪”一掌击在案上,道:“出去看,是谁在吵闹,将这等无礼犯驾的奴婢关起来,先杖二十。”

    赵有智忙亲自去了,过不一会儿,却听那歌声越来越近,那声音柔和婉转,极为旖旎动人,所唱的曲子亦入耳分明:“……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第18章 秋水【十七】

    歌声清凉如风,传入耳中,令人心神俱爽,皇帝心口堵着的气渐渐平了,赵有智进来,见他脸色稍缓,笑嘻嘻地请了个安:“万岁爷,是名应选的秀女,**入了宫,还不懂规矩,并不知御驾在此,所以才肆意喧哗。奴婢已经将她带过来了,皇上要不要见一见?”

    皇帝冷冷地瞧了他一眼:“你又弄什么鬼?”

    赵有智笑道:“奴婢不敢。”

    皇帝懒得与他多说,只将脸一扬,赵有智会意,双掌轻击。

    重帘层层揭起,仿佛有风,吹入淡淡的荷香,但见莲步姗姗,竟并非宫人妆束,而只是一件薄绡纱衣,衣绿如萍,发束双鬟,十分清雅可爱。娉娉婷婷穿帘而来,行至皇帝面前盈盈下拜。

    皇帝的神色忽然有一丝恍惚:“抬起头来。”

    明眸清澈得几乎可以倒映出人影,皇帝似是轻轻吸了口气,那双眸子却如含着水意,只是定定地瞧着皇帝。

    赵有智轻声道:“见着皇上,怎么这样没规矩?”

    “逐霞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问:“你叫逐霞?”

    “是。”

    皇帝又问:“你是谁家的女儿?”

    “奴婢的父亲是户部侍郎吴缙。”

    皇帝想起来,吴缙的妻子慕氏,乃是慕氏的远支旁脉,亲缘在五服之外,所以抄斩时免于获罪。竟然会这样的像,如霜的相似,不过在眉目间稍令人觉知,而眼前的人,则像水中的倒影,幻彩流离,处处灵动。仿佛时光的手,一下子就拉回到了许久之前。

    皇帝终于说:“起来,让朕看一看你。”

    逐霞应了一声,起身向皇帝慢慢走去。

    赵有智蹑着步子退了出去,吩咐小太监们好生听着传唤,自己顺着廊下的荫凉,一路绕过假山,便是皇贵妃平素起居的清华殿。暑日正烈,殿前一列老槐,绿槐如云,浓荫匝地,却静悄悄的,连半声蝉声也听不见——如霜病中喜静,命宫监每日梭巡,将蝉尽捕了去。如霜的心腹侍儿正在槐荫底下立着,见着了他,迎上来笑嘻嘻叫了声:“赵公公。”引着他入殿中去。

    如霜刚换了衣裳,正在梳头,乌黑如流云的长发,顺着烟霞色的裳裙逶迤垂下。赵有智躬身行礼:“娘娘。”

    大病初愈,镜中人脸色苍白,仿佛白玉雕琢的人像,如霜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如同自言自语一般:“皇上对敬亲王,倒是真好。”

    赵有智赔笑:“万岁爷只有这么一个同母胞弟,其实在心里头是很疼十一爷的。”

    如霜面无表情,过了片刻方才一笑:“他这个人,对人真好起来,可叫人受不了。”

    赵有智不敢再搭腔,如霜问道:“皇上的意思,是打算留下十一爷了?”

    赵有智道:“奴婢不敢妄自猜测,不过皇上说要交给七爷去管教。”

    侍儿替如霜绾起长发,堆乌砌云,金钗珠簪一一插戴。她虽只封妃,但早有过特旨,位同皇贵妃例,享半后服制。累丝金凤上垂着沉重的璎珞,每一摇动,便簌簌作响。她似有倦色:“你去吧,这几日皇上若问起我来,只说我倦了,已经睡了。”

    赵有智答应了一声,刚退至门侧,如霜忽又一笑,叫住了他:“若是皇上忘了问起我,公公可莫也忘记了。”

    赵有智笑嘻嘻道:“娘娘这话说的,奴婢万万不敢。”

    如霜原本宠擅六宫,自从这日以后,倒一连数日未尝奉召。这日在天秀宫的选秀,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主持。皇帝对选秀之事并不热衷,亦未移驾天秀宫亲自挑选。选秀是大典,循例应是皇后率诸妃主持,但后位空缺,淑妃慕氏暂摄六宫事,这样的大典,连晴妃亦抱病而来,如霜向来很少见着这位晴妃,所以格外客气,两人并席而坐。下面另设一座,乃是皇帝新册的昭仪吴氏。

    晴妃久在病中,早就看淡了荣宠,见着吴昭仪,只觉得艳光四射,不由注目良久。如霜含笑道:“晴妃姐姐这样看着吴妹妹,叫吴妹妹笑话咱们姐妹没见过世面。”

    晴妃不由赧然,道:“吴昭仪与妹妹你容貌相似,倒似一对双生,所以我才一时看住了。”

    是相似么?

    如霜微含兴味地抿起樱唇,轮廓身影是十分相似,但吴昭仪仿佛是一颗水银,流滚不定,闪闪烁烁,而如霜自己,倒似是一颗冰珠——纵然有水光,也是冷得凝了冰的。

    如霜无限慵懒地微笑,因为主持大典,所以穿了大红翟衣,金丝刺绣的霞帔上垂下华丽的流苏,极长的凤尾图案,一直迤逦至裙。袖口亦有繁复的金丝刺绣,两寸来阔的堆绣花边,微微露出十指尖尖,指甲上凤仙花染出的红痕被翟衣的红一衬,淡得像是片极薄极脆的淡红琉璃瓦。

    静宏深远的大殿中,只听得见衣声窸窣,内监拖长了声音报着各人姓氏,父兄官职,成排如花似玉的容颜从眼前一晃而过,遵照典仪,无限恭敬地行下礼去。如霜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晴妃说着话,漫不经心决定着这些女子的去留。

    逐霞有些茫然地俯视着那些亭亭玉立的少女,坐在这样高远的殿堂深处,仿佛跟她们隔着很远很远。咫尺宫门深似海,如霜伸出扇柄,玩着架上的鹦鹉,嘴角依旧含着那缕似笑非笑:“他让你来——你自己可曾想好了?”金笼架上的鹦鹉“呱”地怪叫了一声,扑扑地扇起翅膀来。微风带起她鬓侧的碎发,那一刹那逐霞看到她描画精致的眉峰,仿佛春山般淡逸悠远,微微蹙起。

    如今她已经高高在上,俯瞰着众生繁华。但一切都隔得这样远,像她自己的声音,曾经遥远的、模糊的,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发出:“王爷于吴氏有大恩,逐霞不能忘恩负义。”

    仿佛过了许久,才听见如霜笑了一声,笑声极轻,倒仿佛是叹息:“痴女子——”

    她耳廓发热,仿佛是在发烧,谁也不曾知道她心底真正的心思,但在这一刻,她真的以为她被人看穿了。这位淑妃娘娘有亮得几乎令人不敢逼视的眼眸,但就在她凝望的时候,这双眸子已经灰下去,暗下去,就像是炭,燃尽了最后一分光和热,于是只剩了一点余烬。

    她的声音亦是,不带一丝温度:“那你等着吧。”

    一切都像是精心排好的折子戏,起承转合,唱念作打,连一步也错不得,她顺顺当当成为了昭仪吴氏,极尽恩宠,皇帝凝望她的目光,总是温和平静,仿佛许久之前,就已经与她相知相守。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深深隐藏在心底的秘密,皇帝偶然转过脸去,微低的侧影,会重叠在那个惊人的秘密上,令她心悸,然后胸口就会牵出一种深切的痛楚。

    入宫只短短数日,已经有窃窃私语的流言,她与淑妃慕氏在容貌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仿佛妖娆的两生花,各自明媚鲜妍。但她并非淑妃,这位后宫中地位最尊贵的女子仿佛是一尊玉像,完美无瑕,楚楚动人,却丝毫没有生气,连笑起来眸底也是暗的,没有一丝笑意。

    一共挑中八名女子,留在宫中待年,或是封赦成为嫔御,或是赐给王公为妻妾,端看她们各自的造化了。晴妃道:“添了新人,宫里可又要热闹些了。”如霜依旧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姐姐说得是。”

    皇帝其实并不好女色,此次选秀亦是阁臣的意思,而催促立后的奏折本来如雪片一般,自从华妃暴卒、涵妃重病之后,便突然悄无声息。据说太傅程溥曾经须发戟张,怒不可抑地在私下起誓:“若是皇上执意立那妖孽为后,老臣便先一头碰死在太庙阶下。”如此一来,阁臣们催促着皇帝选秀,大约意图在名门闺秀间挑出位大虞皇后来。

    皇帝却没有选纳美人的兴致,临了到底还是自己这个妖孽,端坐在宝顶之下,受着一众名门美人的礼拜。

    此次选出的八名女子,一直到了七夕领受赐宴,方才见着君王御容。

    宫中的七夕其实十分热闹,除了“乞巧”,循例在清畅阁赐宴诸亲王、公主。宫中饮宴,自然是罗列奇珍,歌舞升平。这日皇帝似颇有兴致,特命昭仪吴氏鼓瑟,唱了一曲新词,赢得彩声一片。如霜的性子素不耐久坐,起身更衣。不想入得后殿去,程远却悄然上前禀报:“娘娘,承毓宫派人来说晴妃娘娘不大好,娘娘要不要去看一看?”

    晴妃素来体弱,一年里头,倒有大半年病着。后殿中极静,只听前殿歌吹隐约,如同仙乐一般飘缈传来,丝竹之中夹杂笑语之声,热闹繁华到了极处。如霜想到晴妃此时孤寂一人,委实可怜,便道:“我去瞧瞧她。”

    当下如霜便乘了步辇,内臣们提着一溜八盏宫灯,簇拥着辇驾前去。晴妃所居富春宫亦甚为远僻,此时阖宫皆在欢宴,道路僻静无人,只听秋虫唧唧,令人倍觉秋意渐浓。富春宫外冷冷清清,坐更的宫女们正斗巧作耍,嘻嘻哈哈,浑若无事,见着灯来,犹以为是颁赐——这样的节下,总会循例赏赐宫人的。待看清是淑妃来了,一下子猝不及防,手忙脚乱行礼不迭。

    如霜本欲发作,又恐惊了晴妃,只狠狠望了程远一眼。程远会意,道:“娘娘放心。”如霜知他自会命人处置,于是径自踏进殿门,远远已闻到一股浓烈的药香。只见重幔层层,殿中本只燃着两盏灯,灯光晦暗,越发显得殿中岑寂。如霜放轻了脚步,但见晴妃睡在榻上,朦朦胧胧,像是已经睡着了。唯有一个年长些的宫女,还守在榻前侍候她吃药,一边垂泪,一边吹着那碗滚烫的药汁。那宫女陡然见着她,又惊又喜,叫了声:“娘娘。”哽咽难语。如霜问:“怎么病成这样,也不传御医来?”那宫女拭着泪,道:“早就想传,可娘娘说是节下,怕皇上心里不痛快,只说自己平日就这样子,熬一熬就过去了,拦着不让人知道。”如霜便吩咐内官:“传我的话,开永济门传御医进来。”早有人答应着去了。灯下看去,榻上的晴妃秀眉半蹙,脸色苍白无一丝血色,如霜趋前,轻轻唤了声:“姐姐。”晴妃呻吟了一声,也不知听见了没有。过了许久,晴妃终于睁开眼睛,茫茫然看了她一眼。如霜又唤了声:“晴妃姐姐。”

    晴妃似是听见了,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只是喘息着,过了好半晌,仿佛缓过来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是……是……皇……皇贵妃……”

    如霜微微一怔,便含笑低首,轻声道:“姐姐也太糊涂了,病成这样也不让人知道。”晴妃微微摇了摇头,便闭上了眼睛,像是再没力气说话。如霜本以为她又已睡去,不想她挣扎着又睁开眼来,只是声音断断续续:“我怕是要先走了……那日……那日……我跟你说的话……你就忘了吧……”

    如霜心中奇怪,俯下身去握住她的手:“晴妃姐姐?”

    晴妃只是喘息:“我们姐妹一场……临月……那日我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如霜不知她所指何意,但轻声安慰道:“你放心,我都明白。”晴妃像是舒了口气,呢喃道:“那就……那就……好……”眼角已经渗出晶莹的泪,“只是他自己也不晓得,原来并不是你……可是我真是羡慕……”如霜握着她的手,只觉得指尖冰凉,也不知是晴妃的手冷,还是自己的手发冷。晴妃却是朦胧无意识地辗转,话语模糊断续。

    御医终于传了来,请完脉后,如霜在偏殿召见,道:“前几日精神都还好,突然怎么就又病成这样。”御医道:“娘娘的病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说句大不敬的话,就好比一块木头,中间早已经朽得空了,好在娘娘洪福过人,慢慢调养,总可以好起来。”如霜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事已至此,只是无可奈何,看着晴妃用了药,沉沉睡去,方才回去。

    夜已深了,宫中甬道为露水浸润,在月色下似水银铺就一般。如霜心思重重,却听内官们的脚步声惊起枝上的宿鸟,唧一声飞往月影深处去了。不觉抬头一望,只见宫墙深深,几株梧桐树高过墙头,枝叶疏疏,映着一钩秋月。这一带宫室规制极是宏伟,月色下只见一重重金色的兽脊,冷冷映着月色,四下寂然无声,连灯火都没有一星半点,格外叫人觉得疏冷凄清。如霜于是问:“这是什么地方?”

    扶辇的程远支支吾吾,如霜知道宫中有许多犯忌讳的地方,但她的性子,素来执意,程远只得答:“回禀娘娘,这里是景秀宫。”

    景秀宫?

    心中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锯片划过,起先不觉得痛,然后猝不及明白过来,原来这里就是景秀宫。

    高高的宫墙下,疏桐月影,这里竟然就是景秀宫。

    她吩咐:“住辇。”

    步辇徐徐自辇夫肩头降下,程远上来扶住她的手臂,苦愁眉脸:“娘娘,还是回去吧,更深露重,万一受了凉寒,奴婢可就罪该万死了。”

    如霜冷冷道:“你再多说一句,本宫就立时成全你。”

    程远吓得打了个哆嗦,如霜自顾自抬起头来,凝睇月色中沉沉的宫殿。

    循例历代皇贵妃皆赐居清华殿,但临月入宫之初便居住在景秀宫,后来虽册为皇贵妃,但一直未曾搬离。自慕氏殁后,景秀宫再无人居住,皇帝亦下令不必洒扫,宫人更不会往此间随意走动,于是形同荒弃。

    如霜见垂华门上铜锁已经生了青绿色的铜锈,便道:“取钥匙来。”

    程远直惊出了一身冷汗:“娘娘!”

    如霜蹙起眉头,程远急道:“娘娘,此时夜已深了,此宫封闭已久,还是待明日令人洒扫干净,娘娘再移驾前来。”

    如霜不语,程远直挺挺地跪在那里,道:“娘娘若是此刻要进去,奴婢也不敢拦阻,请娘娘三思。”

    如霜面无表情,只是凝视着檐角那一钩明月,月华清冷,照在森森排列的鸱吻之上,过得许久,方才从唇中吐出两个字:“回去。”

    程远只觉如蒙大赦,忙侍候她上辇。夜中风冷,吹得那梧桐枝叶簌簌有声,内官们手中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摇曳不定。如霜的衣袖亦被风吹得扬起,在夜色中如黑色的蝶,展开硕大华丽的双翅。

    她想起适才晴妃的呓语,那些模糊的、支离破碎的字句,拼凑出她心底最深处的那个秘密,那个她绝不能去想起的惊骇。

    步辇行得极快,她回过头去,景秀宫已经渐渐湮没在浓重的夜色里,月光朦胧,勾勒出连绵宫殿的轮廓,仿佛小山的影,一重重,叠叠幢幢在视线里。

第19章 秋水【十八】

    敬亲王已经微有酒意,他心下不悦,只是闷头喝酒,宫中之酒酒劲绵长,不似塞外的烧刀子爽利辛辣。宴乐正是到了热闹极处,急鼓繁弦响在耳畔,只觉得繁扰不堪,他又喝了两杯酒,觉得酒意突沉,于是起身去更衣。走至后殿,才觉得夜凉如水,寒气浸衣,窗纱之外点点秋萤,仿佛微明的星子流过。

    他一时被那秋虫唧唧之声所引,走下台阶去,唯见宫阙重重,静夜如思。

    “王爷。”

    他回过头去,只见一名内官,不过十余岁年纪,笑嘻嘻地行礼:“奴婢见过十一爷。”不待他说什么,便走近前来,敬亲王向来不待见内臣,并不搭理。那内官却伸手扶住他的手臂,道:“夜里风凉,还望王爷珍重。”敬亲王只觉掌心一硬,仿佛被塞入什么东西,错愕间那内官已经施了一礼,垂手退走。

    敬亲王四顾无人,这才举起手来,原来掌心里是一枚折叠精巧的方胜。方胜折得极细,曲曲折折的如意头,拆开来竟是张薄薄的梅花笺,中间裹着一颗莲子。借着后殿窗中漏出的灯光,却见笺上写的是:“雨摆风摇金蕊碎,合欢枝上香房翠。”笔迹柔弱,仿佛是女子所书。他心“突”地一跳,怦怦作响,忽然想到那日采莲舟上的绿衣女子,掩袖含笑,顾盼生辉,一颗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来。果然底下还有一行细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候君于长庚夹道,唯愿君心似我心。”

    他心下凌乱,只不知道那绿衣女子是何身份。那日见她倒是少女装束,但宫闱之中,哪怕是寻常宫女,自己身为亲王,私约密盟,也是极不合宜的。夜风温软,带着些微凉意,那笺上幽香脉脉,似能透人心肺。不由想到那双眸子,水光盈盈,摄魂夺魄,令人怦然心动。其时歌吹隐隐,前殿笑语之声隐约传来,想是那吴昭仪又于帘后弹奏了一曲,所以引得彩声雷动笑语喧哗——这样的热闹,庭中却只有疏星淡月,自己孤伶伶一个影子,映在光亮如镜的青砖地上。他心头一热,便见一面又何妨。

    这么一想,便顺着台阶走下去,四下里悄然无声,他脚步本来就轻,垂花门本有两名内官值守,见他出来,躬身行礼,亦被他摆手止住了。仿佛是月下闲散的样子,顺着高高的宫墙,一路向西。不知走出了多远,转过宫墙,只见一条甬道,这里一侧是高高的宫墙,另一侧则是长庚宫,所以这条又狭又长的甬道被称为长庚夹道。其实夜色已深,唯闻秋虫唧唧,满天星斗灿然如银,星辉下只看到连绵的琉璃重檐歇顶,远处虽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但万籁俱静,不闻半点人语。

    他等候了良久,终于见着一灯如星,渐行渐近,心中不由一喜。挑灯而来的却是一名垂髫少女,并不发一语,只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便挑灯在前引路。他跟着她走过夹道,又沿着宫墙走了良久。黑暗之中不辨方向,只觉得穿过数重角门,最后又经过曲折复道,终于见着殿宇幢幢,一角飞檐斜斜挑破夜色。跨入窄门转入屏风之后,屋中并未点灯,似是一间偏殿的庑房。这种庑房素来为内监或是宫人值宿所用,那少女将他引入屋中,施礼后便提灯悄然退去,随着最后一缕朦胧光线消失在门后,他心中忽然觉得不安,鼻端已经隐隐闻见一股幽香袭来,正是宫中常用的提炉所焚瑞脑香,耳畔听得脚步杂沓,却是有人进了前面的偏殿,但闻衣声窸窣,竟似不止一人。

    他不由觉得讶异,但闻有女子在走动说话,隔了远了听不甚清楚,忽地隐约听见说到“娘娘”,他竦然一惊,眼前忽然一亮,原是有人执灯挑帘进来,那盏明灯骤然挑入,十分刺目,他不由用手遮住眼睛,已经听到人急声惊斥:“哪里来的大胆狂徒,竟敢擅闯娘娘的内寝?”

    他的心忽地一沉,只得极力睁大眼睛,但见宫灯雪亮,提灯之人乃是女官装束,灯下照见一位丽姝,因晚妆已卸,只披了一件素白鹤氅,长发如墨玉泻云,披散委地,整个人便如冰雕玉琢,隐隐似有华彩。那提灯的女官已经上前一步,似是意欲阻拦。

    他惊得几欲叫起来:“是你……”但立时觉察,此丽姝与那日所见采莲女子气质迥异。采莲女子虽与她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但行动举止仿佛似花影摇曳,动态意逸,面前此人却静如秋水深潭,咫尺澄寒,一时间只觉得恍惚,眼前人亦真亦幻。

    那丽姝黛眉轻颦,犹未及说话,门外击掌声已经清晰可闻,那女官仓皇道:“娘娘,皇上来了!”

    来得真是快,她嘴角不由微噙一缕冷笑,皇帝已经进了殿门,内官所持的璨璨灯火越来越近,团团明亮的灯光簇拥着皇帝步入后殿,为首的内官赵有智终于觉察到不对,机警地停住了脚步,皇帝亦停了下来,但转过屏风,一切皆是无遮无拦,皇帝一时似有些困惑,望着他们两个人。

    隐约有人倒抽了一口气,皇帝的脸色在灯光下似有点发青,像是觉得眼前这一幕难以置信,所以问:“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敬亲王只得跪下来,却不做声,如霜纹丝不动,站在那里,竟是似笑非笑。“你说!”皇帝终于勃然大怒,“这是怎么回事?”敬亲王早已经冷汗涔涔,知道今日性命堪虞,只重重磕了一个头,勉强道:“臣弟……”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皇帝气得发抖,转过脸来,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只瞧着如霜,而如霜竟似毫不在意,道:“不论臣妾说什么,皇上都不会信了。臣妾今日为人所害,无话可说。”

    皇帝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急促,赵有智见势不妙,只叫了一声:“皇上!”皇帝已经骤然发作:“来人!传掖庭令!”

    赵有智又叫了声:“皇上!”

    这是宫闱丑闻,体面相关,皇帝虽然在盛怒中,但仍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这样的事绝不能传扬出去。不管如何处置,万万不能被外间知晓,否则将沦为朝野的笑柄。开朝三百余年来,宫禁中从未尝出过这样的丑事——皇帝恶狠狠地瞪了敬亲王一眼,杀意顿生,但几乎是立刻,已经硬生生压制下去:“敬亲王酒后无状,御前失仪,口出秽言欺君,着闭禁北苑,从此不奉旨不许踏出苑门一步!”

    这是圈禁,赵有智不由松了一口气,提醒敬亲王:“快快谢恩!”

    敬亲王僵在那里不动,皇帝死死地盯着他,就像是想用眼光将他剜出两个窟窿似的。赵有智一使眼色,早有内官上来,捺着敬亲王磕了个头,然后架起走了。殿中本就静默无声,此时唯闻前殿深处的铜漏,一滴,嗒的一声轻响,隔了久久又是一滴,仿佛是雨声。

    皇帝终于开口:“淑妃慕氏素行不端,即日起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幽闭永清宫。”

    她乌沉沉的眸子凝视着他,竟然平静如水,皇帝怒道:“还不拉出去!”内官们这才鼓着勇气上来拉她,她淡淡地道:“我自己会走。”

    她仍穿着寝衣,赤足散发就随着内官步下台阶,不顾而去。

    翌日清晨豫亲王才得知消息,禁中被瞒得滴水不漏,他亦只知敬亲王昨日酒后失仪,冲撞了皇帝,所以大遭贬斥,于是赶在早朝之前单独请见,意欲为敬亲王求情。但在仪门外苦候良久,不见传召,一直过了辰末时分,皇帝亦未叫起早朝。又过得片刻,才有小黄门传旨辍早朝,才知原来晴妃昨晚病薨了。

    晴妃沉疴数载,所以病薨之事并不让人觉得意外,循例宫内下了一道谕旨给礼部,命议谥礼,这亦是意料中之事,奇的是午后又有一道旨意,斥责淑妃慕氏素行不端、“虽摄六宫事,然平庸善妒”,对久病中的晴妃“未能多加照拂”,且动辄“忤上意”,所以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幽闭永清宫。

    这下子大出意料,因为皇帝自得如霜,宠爱逾制,为其册妃之事与内阁颇多争执,气得程溥还大病了一场。而晴妃久病无宠,为了她竟然废黜淑妃慕氏,实是意外之举。所以未过几日,朝野之中渐渐起了一种流言,传说晴妃之死,乃是被淑妃慕氏所害,所以皇帝终于将“妖妃”慕氏逐入了冷宫。

    豫亲王起初对此流言并未放在心上,因清流对淑妃慕氏素来不屑,所以幸灾乐祸,借晴妃之事造出此等谣言。未尝想过得数日,流言却渐渐变了,俱言道淑妃被废,竟是因为与皇帝的同母胞弟敬亲王定泳有私情,而晴妃撞破二人私会,所以被淑妃慕氏密遣人投毒灭口,皇帝震怒之下废黜淑妃,幽禁敬亲王。

    一时市间坊中言之凿凿,茶楼瓦肆,传得更是绘声绘色。常常三五人坐定,待堂倌倒上茶来,不过数语,主客总会有人提及这桩“天下第一大笑话”,言道敬亲王与淑妃如何密盟私约,晴妃如何亲送宫花却无意撞见二人私会,淑妃如何恼羞成怒,如何派遣心腹内官于粥中下毒谋害晴妃,而皇帝如何在晴妃临终探视,终于知晓真相雷霆震怒,连夜宣召掖庭令……种种细节如同亲见,这等宫闱密辛自然最引人好奇,讲者口沫横飞,听者啧啧称奇。

    豫亲王月余之后才知道,因为他体位尊贵,且与皇帝关系亲近,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这样的事。但最后物议如沸,委实瞒不住了,豫亲王才知晓外间竟有这样的“笑话”,顿时大为忧愤。

    本来闵河秋汛,决堤不下四十处,淹没三州十五县良田万顷,数万灾民流离失所,乃至疫病渐生,急调粮食、药材赈灾。而秋高马肥,屺尔戊诸部趁势南下,滋扰定兰关,因年年此刻必有游骑来犯,守军一时大意,竟容细作混入定兰关内,数十细作于半夜同时纵火,满城军民扑救不及,一夜间将定兰城烧成遍地焦土。定兰关乃是朝廷最为倚重的西北门户,遇此之变,急调关内鹤州、繁州的驻军北上赴援,与屺尔戊的骑兵激战日久,竟相持不下。眼看不得不抽调北营赴援,所谓内忧外患,皇帝连例行的秋狩都罢而未举。而身为总攘国是的豫亲王已经忙得一连数日未曾阖眼,听到这样的“笑话”,顿时一阵头晕目眩,勉强扶着桌子站起来,只说:“换衣裳”,已经神色如常,“去上苑。”

    因时气不好,皇帝感染风寒,于数日前已经由宫中移驾到上苑静养。而内阁诸臣皆未扈从,好在快马疾驰只需要半日,远远已经望见一片枫红似火,如燃着半边天际,掩映着玄色琉璃连绵起伏,正是上苑的醉人秋色。西长京地气润厚,秋深枫红总要在九月间,但上苑火枫之树异于常种,七月便红叶如烧,所以上苑观枫乃是一奇景,历来随驾秋狩的文臣博儒,颇多歌咏之词。

    皇帝精神还好,看着只是形容略为清减,披着件夹衣坐在听波榭上,看小太监们搭菊花架子。身后侍立的正是司礼监太监赵有智,见程远引了豫亲王进来,皇帝还是很高兴:“听说你忙得不得了,怎么得闲到这里来看我?”

    豫亲王不做声行了见驾的礼,皇帝命程远搀起来,又笑道:“看看你瘦成这样子,倒真叫朕心里头过意不去。有些小事,交给底下人做就行了,要知道保养自己。”

    豫亲王这才道:“臣弟有个不情之请,恳请皇上准允。”

    皇帝问:“什么事?”

    “北营驰援定兰关,却没有合适的良将,臣弟请皇上赦免十一弟的罪,放他出来带兵。”

    皇帝脸色微变,但瞬间又笑了:“满朝的武将,为什么偏要让他去。”

    “十一弟虽然犯了大错,但总是皇上的一母同胞,皇上看在孝怡皇太后的分上,饶过他这遭吧。”

    皇帝不做声,一时间水榭里外静下来,只闻残荷底下“咚”的一声,或许是迟迟未入泥休眠的蛙,跃入水中。皇帝看着那渐渐扩散的涟漪出神:“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你说吧。”

    那样的“笑话”,如何能讲给皇帝听?豫亲王隐忍地微皱起眉,含糊其词:“其实十一弟性子粗疏,皇上亦知其人……况且处置十一弟,外间不免有所议论。”

    皇帝问:“什么议论?”

    豫亲王见瞒不住,且这普天之下,只怕除了自己,亲贵中绝无一人会告之皇帝。于是将传言略加引叙,饶是他避重就轻地轻描淡写,犹气得皇帝浑身发抖,一下子站起来,步下御座,在水榭中踱了两个来回。豫亲王见他急躁,忙道:“四哥,这定是别有用心的小人散播出来,以污四哥的圣誉,四哥不用放在心上。臣已命九城兵马司暗中密查,想法子止息流言。”

    皇帝怒极反笑:“好,甚好。”他抬起眼睛,望向一池萧瑟的残荷,“竟教人传这种话来,真是聪明,想用这个法子迫我放定泳出来,恢复王爵且委以重任,或交与兵权,以示天下我兄弟间并无嫌隙。哼,可惜,朕偏不让他如愿。”

    “老七,你先回京去。”皇帝嘴角微扬,“至于谁领兵去定兰关,朕有了一个好人选——睿亲王定湛自幼熟知兵法,骁勇善武,便由他领北营去赴援定兰关吧。”

    “四哥?!”

    皇帝微微冷笑:“他以为我不会将兵权轻易给他,所以才想着从定泳下手,好一着‘声东击西’。嘿,以为朕不敢么,朕偏来个‘请君入瓮’。”

    北营是豫亲王一手组建,所有军官,极是忠诚可靠,且西北皆是荒漠,朝廷只要攥紧了粮草供给,便不怕大军会生变。听闻皇帝此言,豫亲王心下亦明白了几分。皇帝微微眯起眼睛,又是那种似是漫不经心的神色:“至于定泳,放他出来就放他出来,让他戴罪办差,替睿亲王的大军征粮去。”

    征粮是件烫手山芋般的苦差,因为水患,“贺戬一熟,天下富足”的贺戬两州,今年突遭百年不遇的大灾,竟致颗粒无收,灾民纷纷北逃,颠沛流离,一路病丧无数,将瘟疫之症传入北地数州。北地数州忙着防瘟救疫,又兼要调粮入南方赈灾,官绅百姓皆觉得苦不堪言。而定兰关战事日紧,大军开拔在即,钱粮征收迫在眉睫,更如百上加斤。而敬亲王定泳性格粗疏莽撞,派他去征粮,只怕他要将封疆大吏们得罪尽了。

    一时商议已罢,豫亲王便行礼辞出,皇帝忽又叫住他:“老七。”见豫亲王停步,皇帝又顿了一下,才从薄薄的唇中吐出一句话:“永清宫里,你着人多加留意,不能让她死了。”

    流言之下,如果废为庶人的如霜再有什么意外,定会被传说成是皇帝恼羞成怒而“杀人灭口”,这一着睿亲王或许已然部署良久,所以皇帝故有此叮嘱。

    豫亲王道:“臣弟明白。”

第20章 秋水【十九】

    天色已晚,但豫亲王仍是连夜行路,赶回京城。扈从卫士高持明炬,但闻蹄声隆隆,一弯新月如钩挂在林梢,月光似水,照在甲胄兵器之上,清泠泠如有冰意。而林间草木皆生霜气,西风吹面生寒。

    随在豫亲王马后的迟晋然被风吹得一哆嗦,见豫亲王只是疾驰赶路,风吹起他肩上所系披风,漫卷如旗。侍从所执火炬的火苗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映得豫亲王一张脸庞,亦是忽明忽暗。

    “王爷!”

    迟晋然见他身子猛然一歪,不由惊得叫了一声,豫亲王本能带紧了缰绳,挺直了身子,有几分歉然:“差点睡着了。”

    迟晋然道:“王爷这是太累了,回京之后要好好歇一歇才好。”

    豫亲王强打着精神,迎着凛然生寒的西风,睁大了困乏的眼睛,吁了口气:“回到京里事情更多,只怕更没得歇。”迟晋然忍不住道:“王爷,差事是办不完的,这样拼命又是何苦。”

    豫亲王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亏你还读过几年私塾,不知圣贤书都念到哪里去了。”

    迟晋然笑嘻嘻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种大道理我当然知道。可我也得吃饱睡好,才好替皇上办差啊,不然我饿着肚子,或是睡得不够,精神不济,一样会弄砸了差事。”

    豫亲王终于笑了一声,迟晋然又道:“王爷身系重任,所以更要保重自己。”

    豫亲王道:“你倒还真啰嗦起来了。”

    他抬头望满天清辉如霜,只觉晓寒浸骨,而数十骑紧相拱卫,隆隆蹄声里唯闻道侧草丛中,虫声唧唧,秋意深重。忍不住长啸一声,朗声吟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做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吟到此处声音不由一低,“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最后一句,却轻如喟叹了。

    入城时天已微曦,豫亲王回到府前下马,府中早已有官员属吏等候,等处治完了公事,日已过午。只觉得腹饥如火,这才传了午膳,犹未吃毕,门上通传户部与工部侍郎前来拜访。此二人原为赈灾之事而来,户部管着天下三十二州粮仓,存粮多少,所缺多少,犹可征多少;而工部则管漕运,南下漕运每日运力多少,何处调粮何处起运,皆是琐碎操心之事。议罢日已西斜,豫亲王亲自送了两位侍郎至滴水檐下,两人俱道:“不敢!请王爷留步。”拱手为礼,豫亲王目送他们回转,一转脸看到侍候自己的内官多顺,想起自己一早就遣他入宫打听废淑妃慕氏的近况,于是问:“怎么此时才回来?”

    多顺忙扶了他的手肘,回到殿中方才苦着脸道:“王爷交给奴婢的好差事——您想啊,永清宫那样的地方,像奴婢这种人岂是轻易能进得去的?托熟人找门路,好容易才见着淑妃,哦不,慕氏一面。”

    豫亲王觉得疲意渐生,皱着眉道:“拣要紧的讲。”

    “是。”多顺想了一想,道,“依奴婢看,奴婢大胆——只怕那慕氏活不了多久了。”

    豫亲王端着茶碗的手不由一顿,过了片刻才呷了一口茶,淡淡地问:“怎么说?”多顺道:“听说一进永清宫就病了,如今已病了一个来月,奴婢瞧那样子病得厉害,躺在那里人事不知,又没人过问,更不许大夫瞧,只怕不过是挨日子罢了。”

    豫亲王沉默未语,多顺忽道:“王爷,要不……”

    豫亲王抬起头来:“这事交你去办,该打点的打点,想法子找大夫,务必多照应些。如若有什么事,只管来回我。”

    多顺没想到自己原来会错了意,大感意外:“王爷,这个不合宫规,而且……”

    豫亲王道:“叫你去就去,如有所花费,一律到账房上去支。”

    多顺只好垂手道:“是。”

    多顺既得他之命,想尽法子安插人进了永清宫,悄悄着人延医问药,如霜的情形却是好一日,坏一日,总没有起色罢了。豫亲王因着皇帝的嘱咐,在百忙中还叫了济春荣过府来,亲自问了一遍,那济春荣虽然堪称杏林国手,但亦不是神仙,只老老实实地据实向豫亲王回奏:“臣是尽了力,但娘娘——”说到这里有点吃力地改口,“庶人慕氏……自从上回小产,一直是气血两虚,亏了底子,后来虽然加以调养,总不见起色。臣才疏学浅……”

    豫亲王道:“罢了,我知道了。”就岔开话去,问他关于时疫的事情。

    时疫已非一日两日的事情,江南大水,逃难的灾民一路向北,水土不服,途中便有很多人病倒。起先只是低烧腹泻,过得三五日,便是发高热,药石无效,倒毙途中,渐成疫症。慢慢由南至北,随着逃难的人传染开来,虽然数省官民百姓极力防措,但疫症来势汹汹,前不久均州之南的陈安郡已经有发病,而均州距离西长京,只不过百里之遥了。所以豫亲王极是担忧,因为西长京人居密集,且为皇城所在,一旦传入疫症,后果堪虞。

    济春荣道:“疫症来势凶猛,唯今之计,只有闭西长京九城,除急足军报外,禁止一切人等出入。而后设善堂,收容患病的流民,定要将他们与常人隔离开来。臣还有一策,城中以杏林堂、妙春堂、素问馆、千金堂为首,共有三十余家极大的医馆药肆,王爷可下令行会出面,联络其间,预备药材防疫。”

    头一条便令豫亲王摇了头:“闭九城万万不可。”至于后两条,倒是可以筹措办到,所以立时便安排在城外人烟稀少处设立善堂,凡是患病的流民都送去善堂将养,然后又联络数十家医馆药肆,在九城中派发避邪之药,以防疫症流传。饶是如此,京城里却慢慢有了病人,起初是三五例,立时遣人送到善堂去。但病人明知送进了善堂便是一死,不由嚎哭挣扎,亦家有病人而亲友瞒而不报者。

    西长京秋季多雨,沛雨阴霾连绵不绝,城东所居皆是贫民,逃难入京投靠亲友的灾民,多居于此。搭的窝棚屋子十分矮小,平日里更是垃圾遍地,雨水一冲,污秽流得到处皆是。吃的虽是井水,但西长京地气深蕴,打井非得十数丈乃至数十丈**得甘泉,贫民家打不起深井,便凑钱打口浅井澄水吃,连日阴雨,井水早就成了污水,于是一家有了病人,立时便能传十家。这样一来,疫病终于慢慢传染开来,乃至有整条巷中数户人家一齐病死,整个西长京笼在瘟疫的惊恐中,人人自危。

    这日又是大雨如注,豫亲王在府中听得雨声哗然,不由叹了口气。起身来随手推开窗望去,只见天黑如墨,便如天上破了个大窟窿一般,哗哗的雨直倾下来。庭中虽是青砖漫地,但已经腾起一层细白的水雾,那雨打在地上,激起水泡,倒似是沸腾一般。

    他忧心政务,心中倒似这雨中砖地一般,只觉得不能宁静。皇帝数日前便欲回銮,被他专折谏阻——因为城中疫病蔓延,为着圣躬着想,还是留在上苑周全些。而九城中交通几乎断绝,百姓间连婚丧嫁娶都一并禁了,谁也不相互来往,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门上悬着香草蒲包,称为“避疫”。

    百官同僚之间,若无要紧公事亦不来往,朝议暂时停了,因皇帝不在京中,内阁每日便在豫亲王府上相聚,商议要紧的政务。程溥年纪大了,操心不了太多,但南方赈灾,北方用兵,事无巨细,豫亲王还是得样样过问。这倒还罢了,最要紧的是钱,国库里的银子每日流水般地花出去,仍维持不了局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侍郎李绪喟然长叹,“王爷也知道,早就是寅吃卯粮,去年虽有一笔大的进项,但河工与军费两头开销,还有陵工与定州开凿的商渠,四个锅儿三个盖,如何掩得住?”

    去年的进项其实是抄没慕氏家产,慕家百年望族,拥有良田、地契、房屋、金银、私禀无计数,折银达两百四十余万两,让朝廷足足过了一年的好日子。

    豫亲王觉得秋凉生襟,望着窗外大雨如注,不由得又皱起眉来。

    边关亦无好信,由鹤州守备裴靖所领的援军与屺尔戊骑兵在悯月山下激战数日,裴靖败走黑水,两万人马折损余下不足五千,非但没有解定兰关之围,反倒将自己困在了黑水之畔。兵部侍郎忧心忡忡,言道:“裴靖十余年来镇守边隘,与屺尔戊交战多年,这次竟一败如斯。那屺尔戊的主帅,委实不能小觑。”

    屺尔戊此次南征的主帅,竟然前所未闻,却被屺尔戊人呼之为“坦雅泽金”,意为“日光之神”,生得并非高大威猛,身材甚至比常人还来得瘦小纤细。然无人见过其真面目,上阵必戴黄金面具,面具铸眉目狰狞,跨骏马,执长矛,一身灿然金甲,映在朝阳下如日之升,真隐隐有神威之感。其人用兵极诡,数月来与天朝交战数次,屡战屡胜,一时之间,颇令边关三军忌惮。

    派出去的探子打听回来,皆道此人乃是屺尔戊大汗查哥尔与巫女阿曼的私生子,年**十六,生得娟然如好女,所以才戴黄金面具上阵,以助威严。更有离奇传言,说道此人并非查哥尔汗的私生子,实是大汗最幼的一位公主,因自幼尚武好战,精通兵法,所以这次屺尔戊南征,查哥尔竟委她为帅。其实屺尔戊的风俗,女子素来与男子平等相待,如果真有此事,倒也不算意外。

    统率北营三军的睿亲王接获这样的谍报,仰面大笑:“妙极,待我大军俘获了公主,两国还有望结一段大好姻缘。”

    在一侧侍立的文书李据听了并未动声色,却在当晚给豫亲王的修书密报中详述其情,甚为忧虑:“张狂大意,口齿轻薄,只恐败迹已露。”

    豫亲王对皇帝派遣睿亲王统军亦持异议,因为睿亲王从未曾上过战场,且恃才傲物,只怕大军取胜不易。而皇帝漫不经心道:“胜了就罢了,若是败了,朕正好治他的罪。”

    但定兰关是西北锁钥,若是失了定兰关,西北六州将无险可守,屺尔戊铁骑可以径直南下,轻取中原。豫亲王道:“到了那时,只怕会误了天下大事。”

    皇帝微微眯起眼,仿佛有笑意:“若误了天下大事,祖宗社稷面前,杀一个亲王,总交待得过去了。”

    这是豫亲王第一次听到皇帝口中吐出那个“杀”字,仿佛是轻描淡写,却令人在心底微生寒意,但他素来敬慕皇帝,也就从此不提。而睿亲王领着大军,不断遣人回来催粮催饷,一路又滋扰地方,沿途各级官员稍有供奉不及,便一本参到。而皇帝素来纵容这位手足,凡有所奏,无有不准。一时之间,兵部、户部、吏部皆被这位骄矜跋扈的王爷,左一本右一本雪片似的奏折逼得苦不堪言。

    这还不是最令豫亲王头痛的事情,最迫在眉睫的大事还是防疫,因为瘟疫横行,整座京城便如同一座空城,死气沉沉。九城早已经禁绝出入,商铺囤积居奇,虽然兵马司每日巡城,但民心惶恐动摇不定。几日之后,最令豫亲王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宫中亦有人染上了疫症。

    虽然皇帝不在宫中,病死的内官也立刻送到郊外火化,但不过数日,又有一名宫人病倒,症状与疫症无异,豫亲王立时下令将凡是染病的宫人送到城外西觉山中的大佛寺,借此隔离。

    而豫亲王自己也病倒了,起初只以为是操劳过度,后来发觉低烧不退,虽无腹泻之症,但几天之后,仍旧药石无灵。他心下明白,只怕自己也染了疫症,所以当机立断,一面遣人知会程溥,一面预备孤身移居大佛寺。只是唯恐皇帝担忧,所以只是瞒着。多顺苦劝不得,忍不住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豫亲王道:“你哭什么?”

    多顺一边拭泪一边道:“王爷到哪里,奴婢就到哪里。王爷打小就是奴婢抱大的,奴婢侍候王爷这么多年,一天也没离了王爷,王爷要是嫌弃奴婢,奴婢只有往这柱子上一头碰死了。”

    豫亲王仍发着热,自觉浑身无力,见他纠缠不清,唯有哭笑不得:“我只去三五日,等病好了就回来,你做出这种窝囊样子做甚?”

    多顺涕泪交加,说什么就是不肯放手,豫亲王无奈,只得答应让他同去大佛寺。

    大佛寺原是仁宗皇帝禅位后的修行之处,历年来为皇家礼佛之地。百余年来又历经扩建,楼台佛阁愈见宏伟壮丽,寺中更有一尊白檀大佛,高达八丈,顶天立地,宝相尊严,号称天下奇观,寺亦因此而得名大佛寺。

    豫亲王带着多顺,轻骑简从出了城,待至西觉山下寺门,但见云台高耸,石阶如梯。就此上山去,黄昏时分天气阴霾欲雨,而大殿佛阁巍峨,寺中处处点着药草熏香,飘渺的淡白烟雾缭绕在殿角,飞檐上悬着铜铃,被风吹得泠泠有声,宛然如磬。

    主持智光法师亲自率着小沙弥将豫亲王迎进寺中,大佛寺素以秋景最盛,有西京三奇之誉,“三奇”便是指寺中枫浓、桂香、竹海。寺后山上原是数顷竹林,碧篁影里,风声细细,纤叶脉脉,中间刳竹引得溪流宛转,水亦沁翠如碧。虽以甬石为道,但苍苔漫漫,只闻溪声淙淙,其声似在道左,又忽在道右,一路伴人迤逦而行,过了一道竹桥,才见着碧杆森森,掩着一带青石矮墙,似是数重院落。

    豫亲王虽然来过寺中赡佛数次,却从未曾到过寺后,见此幽静之境,不由觉得肌肤生凉:“西长京内竟还有如此境地,若是于此闭门静坐,可令人顿生禅意。”

    风吹过竹叶簌簌如急雨,智光法师微笑道:“王爷果是有缘人。”遥遥指点院门之上,但见一方匾额,字极拙雅,却正是“此静坐”三字,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豫亲王注目那字迹片刻,道:“这仿佛是胜武先皇帝的手泽。”

    智光法师道:“正是。胜武先皇帝为皇子时,因生母敬慧太后崩,停柩本寺,胜武先皇帝曾在此结庐守孝三年。”

    因是先祖帝手泽,豫亲王整理衣襟,方才恭敬入内。待进得院中,但见木窗如洗,几案映碧,满院翠色苍冷,一洗繁华景象。院中不过数茎梧桐,倒落了遍地的黄叶,堆积砌下。砌下虽仍是砖地,但苍苔点点,如生霜花。而举目望去,唯见修篁如海,仰望才见一角天空净如琉璃澄碧。豫亲王不由道:“居此读书甚佳。”智光法师但笑不语,命小沙弥在廊下煎了药茶,他颇知药理,亲自替豫亲王把脉,沉吟道:“王爷这病倒不似疫症。”

    豫亲王道:“是与不是,眼下满城大疫,总不能连累了旁人,所以我就来了。”

    智光不由双手合什道:“王爷此为大慈悲心,必有果报。”

    此处地僻幽静,西墙之外忽传来女子嘤嘤泣声,清晰可闻,豫亲王不由大觉意外。僧家禅地,如何会有女子哭泣之声,况且幽篁深处,露苔泠泠,更令人疑是耳误。

    智光道:“西侧修篁馆内住的是几位宫里的女居士,亦是因病移入此间来。因王爷今日前来,故而贫僧命人替她们另觅下处,想是因为不愿挪动,故此哭泣。”

    豫亲王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在此养病的宫女。听那女子哭得悲切,心中不忍,道:“罢了,由她们住在这里就是。”

第21章 秋水【二十】

    豫亲王虽然如此说,多顺却老大不愿意:“住得这么近,过了病气给王爷可怎么得了?”

    豫亲王道:“我也是病人,怕什么病气?”

    多顺不敢回嘴,见小沙弥煎了药茶来,忙接过去斟妥,又晾得微凉,方才奉与豫亲王。智光法师道:“寺中只有斋饭,每日遣小徒为王爷送来,只是要委屈王爷了。”

    豫亲王道:“哪里,入此方外胜境,打扰禅修,已经是大大的不该了。”

    因为已近晚课时分,智光便告辞先去。豫亲王送他出檐下,但见暮色苍茫,翠烟如涌,万千深竹如波如海,而远处前寺钟声悠远,隐约可闻,一时竟有不似人间之感。唯觉得清气涤襟,风露凉爽沁人心肺。

    待得掌灯时分,果然有小沙弥送来饭菜。禅房简陋,点着一盏豆油灯,昏黄的灯下看去,不过白饭豆腐,另有一碟豆芽炒青菜,虽然清汤寡水,豫亲王倒吃了一碗糙米饭。反倒是多顺苦愁眉脸:“这饭里头不知道是米多还是沙多,吃一口硌一口沙子。”豫亲王笑道:“心中有沙,口中便有沙,心中无沙,口中自然没沙子了。”

    多顺哭笑不得:“王爷,您还有闲情逸致打禅。奴婢虽然是个没见识的,但也跟太妃娘娘们来过几回大佛寺,也在这庙里吃过几次斋,哪次的斋菜不是三菇六耳、瓜果蔬菜?甭说是香蕈、草蕈、金针、云耳,就是猴头菇、牛肝蕈也不算什么稀罕。今日咱们来,竟然给咱们吃这种东西。”

    豫亲王道:“九城内外禁绝交通,米价涨腾十倍不止,智光大师月前就开仓禀放粮,施与贫家,寺中只怕余粮已经无多。你不在外间行走,不曾得知倒也罢了。今日有一碗饭吃,便要知足。”

    多顺唯唯诺诺,侍候豫亲王吃完了饭。只听疾风穿林,竹叶簌簌,豫亲王问:“是不是下雨了?”一语未了,只听窗外梧桐有嘀嗒之声,果然是下雨了。

    本来秋夜风雨便易生萧萧之意,何况幽寺僻院,屋中一灯如豆,映在窗纸上,摇动竹影森森,而梧桐叶上淅淅沥沥,点滴不绝,更觉夜寒侵骨。多顺不由打了个寒噤,取了袍子来替豫亲王披上,道:“王爷还是早些睡吧,这夜里比府里冷得多。”

    豫亲王每每晚间必发作低烧,此时觉得身上又滚烫起来,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在发热,**点了点头,忽闻有人推开院门,“咿呀”一声,脚步踏在满院落叶间,窸窸窣窣。

    多顺不由喝问:“是谁?”

    “是奴婢,张悦。”

    多顺这才出到外间屋子,挑起竹帘一望,只见一名青衣内官已经跪在阶下:“给王爷请安。”

    豫亲王这才想起来,这张悦是安插在永清宫中的人,因为疫病横行,宫中所有病人皆挪到大佛寺来,如霜亦不例外。不待他开口,多顺已经呵斥道:“你不好好侍候着慕氏,到这里来做甚。”

    张悦叩头道:“奴婢正要来向王爷回禀,奴婢下午听说王爷来了寺中,慕氏似乎不大好,奴婢一时情急便斗胆擅自前来,望王爷恕罪。”

    豫亲王道:“罢了,到底怎么样?”

    张悦道:“奴婢不敢说。慕氏就住在修篁馆里,奴婢斗胆,请王爷做主。”

    豫亲王知道必是病势危急,所以张悦才会冒险前来。只是没想到如霜就住在修篁馆中,与自己近在咫尺。他想起皇帝的叮嘱,微一踌躇,吩咐多顺:“掌灯,本王去看看。”

    张悦在前面挑了灯笼,多顺替豫亲王打了伞,沿着漫石甬路一路向西,夜黑如漆,灯笼一点橙黄的光,只能照亮不过方圆丈许,竹声似海,风过滔然如波,哗哗的似要涌倒在三人身上。虽不过短短数十步路,倒似格外漫长一般。

    修篁馆原是竹海深处一重院落,一带青砖矮垣,进了黑漆剥落的小门,才看出馆楼精巧,只是近看便知失于修补,雕镂漆画皆剥落殆尽。而院中山石点缀,石畔植极大两株老梅。绕过山石,才见着山房灯光微明,张悦挑了灯接引豫亲王进了屋子,过了雕花槅扇,隐约闻见一股浓烈的药气,而屋中几案皆是旧物,灯下只见湖水色的帘幕落着微尘,更显屋中静得寂廖。

    有宫人迎出来,张悦问道:“慕氏醒了么?王爷来了。”

    那宫人忙行礼不迭,豫亲王道:“罢了。”那宫人这才回身揭起帐子,轻声唤道:“娘娘,娘娘,七爷来了。”

    宫中家常都唤豫亲王为七爷,只不过这宫人想必是侍候如霜的旧人,如霜虽被废为庶人,她仍是唤为“娘娘”。若在礼法森严的宫中,被人听到只怕要吃板子的,而此时在寺中,豫亲王为人又宽厚,只留意看帐内躺着的如霜,依旧容颜似玉,而呼吸微弱,似是人事不知。于是问:“济春荣来看过没有?”

    那宫人道:“济院正日前奉差去了上苑,张公公请何御医每日来看,今日原开了一个方子,只是如今九城戒严……”豫亲王便命取了方子来看,亦只两味药,只其中一味是参。因为疫病四起,传闻唯服参膏可防疫,所以京中参价奇贵,虽手持黄金亦求购不得。于是对多顺道:“我记得你带了几支参来,取来煎药吧。”

    多顺不敢反驳,只得提灯去取了参来,交给张悦。立时煎了药来,宫人吹得稍凉,张悦便扶起如霜,意欲喂药。而如霜双唇紧闭,宫人虽然拿着银匙,却怎么也撬不开牙关,直急了一头大汗。

    豫亲王道:“我来。”趋身向前,一手捏住如霜颊上颊车穴,颊车穴专司人咬嚼之肌肉,如霜果然双唇微张,宫人便将药一口口灌了进去,豫亲王见她还能吞咽药汁,心下略微放心。看吃完了药,多顺道:“王爷,娘娘此病,已非物力可及,乃是天命。王爷还是先回去歇着吧,娘娘或有厚福,明日便好了也不一定。”

    豫亲王本来病中精神不济,见如霜情势稍缓,此夜理应无恙,于是长长叹了口气,道:“唉……看她的运气吧……”自觉浑身无力,知道发热越发厉害了,只得扶了多顺,回去歇下。

    智光大师素擅药理,每日过来替豫亲王看脉开方,于是豫亲王又请智光替如霜诊治,谁知智光大师诊脉之后,一脸凝重,缓缓道:“这位女居士从脉象上看,仿佛是气血两虚,但细细看来,竟有蹊跷之处,倒仿佛是中毒。”

    豫亲王甚为意外:“中毒?”

    “女居士因伤了心肺二脉,似是常年服食寒郁之药,只不知是何种药物。只是此药甚为霸道,只怕毒性日久,难以拔除。”

    豫亲王猛然忆起那日护送她前去行宫,途中她旧疾发作,曾经吃过一颗丸药,其香极异,不由道:“我倒见过一次那种药丸,通体碧色,不过蚕豆大小,有异香,仿佛像是麝香,又不太像。”

    智光于杏林之学见识极为弘博,听他如此形容,不由道:“莫不是寒硃丸?”双掌合什,默诵佛号,才道,“先师曾见前人散帙中记载此药,道是用硃麝等数十味奇药合成,虽可暂舒心肺,实乃饮鸠止渴,且久服成瘾,祸及后代,唉,实实阴毒不可用。”

    豫亲王没想到那药竟如此大的毒性,问道:“可有解法?”

    智光摇首道:“先师亦未曾见过此药,贫僧更未见过,实无半分把握解毒,不过勉力一试罢了。”他酌斟良久,才提笔写下一个药方。寺中本来就有药库,张悦按**去向掌药库的沙弥取了药来,但因为疫病横行,药库之中的药材,其十之**散舍给了满城百姓,所余不过一二,亦不甚全。而所缺药材,亦无处买去——所以一连十数日,并无多少实效。

    而豫亲王自己亦是病人,智光法师虽每日前来依脉换**,豫亲王觉得精神稍复,只是依旧每晚低烧,至天明时**退。而皇帝终于知悉他的病,十分担忧,每日遣人来问。智光大师虽觉其并非疫症,但豫亲王为防万一,总是隔门就打发走了使者,又请为婉转代奏,请皇帝万勿派人前来,以免传染病疫。

    他病情反复,如霜却略有些起色。这日张悦来报:“娘娘可算是醒了,虽然不过只是片时,好歹睁开了眼睛,还问了一句:‘这是在哪儿?’可见人是明白过来了。”

    豫亲王亦觉得欣慰:“好好侍候着。”

    不知不觉,在寺中已过了十来日,豫亲王居于寺中,只觉人生在世,从未尝像如今这般清静过。每日唯闻梵音静唱,竹声如雨,虽然吃的是粗茶淡饭,然后涤风饮露,胸怀为之一洗。这日清晨天方微明,竹林前群鸟已经噪唱。他在院中负手而立,听鸟啼清音宛转,不禁面带微笑。多顺从外头进来,一瞧见了,恨得顿足道:“我的爷!这样冷的早上,连件袍子都不穿就站在这风口,真真是想要奴婢的命了。”

    豫亲王新近又添了嗽疾,咳嗽了两声,问:“你从哪里来?”

    多顺道:“奴婢去瞧了瞧慕娘娘,听张悦说,昨天娘娘还吃进去了几勺薄粥,嗓子说话也跟寻常人一样了,瞧这样子,真的是渐渐大好了。”

    豫亲王不由微笑道:“智光大师乃杏林国手,有妙手回春之实。”

    多顺道:“什么妙手回春,王爷病了这么久,他天天左一个药方,右一个药方,怎么就拖拖拉拉,治不好王爷的病。”

    豫亲王道:“你懂什么,药石诸物,亦不过借天之运气,好与不好,与大夫有何相干。”

    多顺笑道:“不过住在这里,奴婢倒觉得王爷比在府里精神些,从前积年累月的,只见王爷皱着眉头,这几日王爷倒时常笑了。”

    寺中岁月倏忽,原是最易度日,豫亲王既在病中,无事喜静坐。偶尔向智光大师借几卷佛经,亦不过静坐默读。多顺偶尔煎了药来,总见他在窗下读经,便嘀嘀咕咕:“好容易说是来养病,却不肯有一日歇着,只晓得看书劳神。”

    豫亲王听见,不过一笑罢了。

    这日晚间豫亲王依旧在灯下看佛经,忽闻脚步声急促,犹未起身,已经听到张悦的声音,十分张皇:“王爷!王爷……”多顺忙迎出去,呵斥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张悦吃力地吞了口口水,道:“慕娘娘突然不好了。智光大师又不在寺中,奴婢真怕……”

    如霜的病本来渐渐见好,见张悦这般惊惶失措,豫亲王不由问:“怎么回事?”

    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待豫亲王进了修篁馆,只看见宫人狼狈万分地躲在屋角,被褥、枕头凌乱扔了一地,而如霜缩在床角瑟瑟发抖。豫亲王见她嘴唇乌紫,牙齿轻颤,似是觉得十分寒冷。张悦大着胆子拾起被子替她围上,她仍浑身发抖,如小兽般蜷缩成一团。豫亲王猜测她这是寒毒发作,而智光大师偏又去了城东为贫民忏经散药,不在寺中。所以只得另想办法,于是命人又取来几床被子,如霜仍是冷得发抖,最后在屋中生起火盆来,刚刚将火盆抬进来,谁知如霜忽然一笑,她本来久病,瘦骨嶙峋,更兼散发凌乱,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当真形如疯魅。“唿”一下突然推开宫人,众人拦阻不及,只听“砰”一声,她已经撞在柱子上,顿时鲜血长流。

    张悦诸人皆吓得面无人色,豫亲王抢上去按住她额上伤口,血顺着他五指间涌漫而出,他伸手试探如霜鼻息,道:“还有气息。”张悦早吓得傻了,还是多顺反应快,忙忙到香炉中抓了一把香灰来,用力按在如霜额上伤口处。豫亲王又遣多顺去药库取外用伤药来,如霜早就昏厥过去。

    张悦早吓得涕泪交加,哆嗦着跪下道:“王爷开恩……”

    豫亲王道:“罢了,谁也没想到她会一意寻死。别自责过甚,况且我站在这里亦不及阻止,你又何罪之有?快起来吧。”

    张悦一边拭泪一边道:“日间娘娘还好好的,谁知道……”

    豫亲王想到如霜适才神色恍惚,形如疯魅,似是被寒毒折磨得失了心智,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待得第二日,智光大师回到寺中,又去诊视了如霜伤势,亲来向豫亲王道:“女居士本来中气不足,此次外伤甚重,伤口红肿,又有发热之势,怕是大有凶险。”

    如霜自那日后,一直昏迷未醒。每日高热不退,如此一连数日,连药汁都灌不下去了,眼睁睁看着无救,张悦诸人只得悄悄预备后事。谁知又过了几日,如霜竟奇迹般退了高烧。智光大师甚是意外,试着开了几个方子,果然渐渐调养起来。只是如霜自昏迷中苏醒后,竟似丧了心智一般,只道:“这是何处?你们快快送我回家去。”

    宫人见她如此,小心翼翼道:“娘娘,您是在这里养病,等病好了,就可以回宫去了。”

    如霜道:“娘娘?你为何这般称呼我?让我去宫中做甚?”

    如此颠三倒四,说是神智全失,却又知道自己身世来历,但对这年来种种事故,慕氏抄家灭族、她自己入宫、册妃、废妃……皆像是抹去得干干净净,只知道自己乃是慕家的女儿,所以时常吵闹,要回家去。

    张悦不敢造次,禀明了豫亲王再请了智光大师来诊视,智光大师向如霜问了半晌话,方才去向豫亲王道:“王爷,娘娘是头部外伤过重,怕是患了失魂症。”

    “失魂症?”

    “前朝药书上有载,济州庶民王某,伐木时头部为树枝重击,虽然醒来,但数十年间记忆全无,只记得幼时种种事。人皆怪之曰‘失魂’。这失魂症的症状,与女居士目前的症状,倒是甚为相似。”

    豫亲王听得此言,虽是前所未闻的罕见之症,只问:“可有法可医?”

    智光大师道:“此症贫僧亦是首见,此病非经脉之症,若非神力,凡药只怕无灵。”

    豫亲王叹息道:“所谓天命如此。”

    智光大师双手合什念佛号:“前世因,今世果。女居士业障重重,得此结果,亦非不幸。”

    豫亲王想着此事,应该遣人禀告皇帝,种种细微之处,还得由自己执笔,于是先行去修篁馆探视。

    初进馆门,只见幽篁遍地,透过竹影,只见如霜独坐窗下,托腮望着山石间出神,她病体渐复,容貌虽远不及从前美艳,仍带了几分憔悴之色,却素颜青鬓,作女儿家装束。豫亲王想起数次见如霜,在宫中时皆是浓妆盛容,后来几次又是困病挣扎,形容失常。现在她这般素衣净容,如寻常大家世族的小女儿,倒似换了个人似的。

    宫人捧得药来,远远看见豫亲王带着多顺进了院中,忙道:“小姐,豫亲王爷来了。”

    如霜自苏醒后,只准人称呼自己为“慕小姐”,张悦诸人怕忤了她的意思,又惹得她犯病,于是只好称她“小姐”。如霜听见宫人如此说,抬起眼来,果然看见满庭翠竹间,有一青衫男子负手而立,丰采俊朗,其神如玉。她站起来隔窗裣衽为礼,声音犹带几分怯意:“见过王爷。”自病后她嗓音已愈,听起来温婉柔美。依着未嫁女子的规矩,如霜随手执起白纨扇,遮去自己的半边面容。只是静默垂首,如同见着父兄的模样。

    豫亲王见她施礼,娇怯怯一种女儿行态,仿佛仍是数年前那慕氏的掌中明珠,想起智光大师所言,这年来记忆全失,于她而言,亦非不幸。心下不由得唏嘘感慨。

第22章 秋水【二十一】

    豫亲王将如霜的病症细细写了一封疏折,遣人送到上苑皇帝处。旋即皇帝亦有书信回复,信中并未提及慕氏,只是嘱他好好养病,更附送了几道折子,御批只是“与豫亲王细览”。

    原来睿亲王率着大军,一路扰民,终于在本月初六到了繁州,大军驻扎下来,繁州都督李延前往大帐谒见睿亲王,不知因何事惹怒了睿亲王,竟被睿亲王命人拖出帐外一顿军棍打杀。繁州本地驻军差点激起了哗变,幸得睿亲王帐下一名副将接获谍报,密禀了睿亲王,睿亲王便命三军合围,将本地驻军一万五千人全都缴了兵械。还没有见着屺尔戊大军的面,反倒先把自己人俘虏了一万五千之众。

    豫亲王将这几道奏折看了数遍,每看一遍,眉头便皱得更深一分。早已经是深夜,多顺数次进来,不敢催他安歇,只是端茶递水,豫亲王最后终于阖上奏折,命多顺熄了灯,这才睡了。

    虽然睡下了,但还惦记着朝中诸多政务,心思冗杂,一时倒也睡不着。耳畔是风雨之声,只觉万籁俱寂,唯有雨滴梧桐,清冷萧瑟。正是前人词中所言:“夜深风竹敲秋韵。”这样半睡半醒,他每到夜间总是低烧不退,睡在榻上渐渐又发起烧来,朦胧只觉案上那盏油灯火苗飘摇,终究是夜不成寐。

    既睡不着,听见睡在外间的多顺呼吸匀停,鼻息间微有鼾声,知他睡得沉了,亦不惊动,自顾自披衣而起,趿了鞋子踱到窗前,推开了窗子。雨竟已经停了,疏疏一点残月从梧桐叶底漏下来,满院月色如残雪,清冷逼人,一时竟然看得呆住。

    正出神间,忽闻“唿”一声,似笛而非笛,似箫亦非箫,声音幽暗清雅,穿竹度月而来。曲调十分简单,一叠三折,他倾听良久,方才听出是前朝名曲《幽篁》。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此诗由前朝名士谱为琴曲,一咏三叹,极是风雅。他素尝听人以琴奏,未料改为笛吹,亦如此幽咽动人。而曲声断续,吹奏一遍之后,又从头吹起。他不由出来檐下倾听,砌下萱草丛丛,流茧点点,而曲声却渐渐又起,院中残月疏桐,晚凉浸骨,他循声而去,那曲声听着分明,似是不远,但走过竹桥,溪声淙淙里再听,仍在前方。于是一路行去,幸而微有月色,照见溪水如银,漫石甬路如带。

    转过一角矮墙,只见溪畔青石之上,有一素衣女子倚石而坐,月色下但见她白衣胜雪,长发披散肩头,便如墨玉一般,宛转垂落至足。溪水生袅袅雾气,一时风过,满林竹叶萧萧如雨,吹起她素袖青丝,这才见手腻如玉,而唇中衔竹叶薄如翡翠,那曲子正是她衔叶而吹。隔溪相望,竟不知此情此境,是梦是幻,而眼前人是仙是鬼,是狐是妖。

    那女子微抬螓首,见着豫亲王,举手掠起长发,这才露出苍白面颊,并无半分血色,乌沉沉的一双眼睛,似映着溪光流银,跃动碎月万点,光华不定。

    他恍惚地道:“原来是你。”

    她起身,取下口中竹叶,随手一拂,那片竹叶便落入溪水中,溪水在月光下如同水银,蜿蜒向前。那片竹叶,亦随波逐流,顺着涡流旋转,绕过溪石嶙峋,缓缓漂向他面前。叶尖轻勾石侧,不过刹那,重又被溪水挟带,终于渐流渐远,望不见了。

    她依旧立在那里,姿态仍是娉婷如仙,残月如纱微笼在她身上,便如生轻烟淡霞。

    最后还是她施了一礼,仿佛犹带着几分怯意:“王爷。”

    豫亲王倒有几分生硬,道:“不必这样多礼。”

    一时无言。

    豫亲王自忖身份尴尬,夜深僻静之处,孤男寡女有无尽嫌疑,便道:“夜深风凉,你病也才好,还是快回去吧。”说罢便要转身,谁知如霜急急又叫了声:“王爷。”

    他停住脚,如霜似是鼓足勇气,道:“请问王爷,为何不让如霜回家去?”

    月影清辉,遍地如霜。他恍惚地想,原来如此。

    原来她叫如霜。

    他道:“城中疫病横行,所以才送了你来寺中养病。”

    “只是,”她微颦了眉头,月下望去,眉疏疏如远黛,越发衬得星眸似水,“过了这么些日子,家里怎么没差人来看我?”

    “说是疫症,自然不便差人来探视。”

    “但奶娘和小环,这两个人无论如何,不会抛下我不管的。不管我得了什么病,她们一定会跟着我的。”

    豫亲王不禁默然,因为她眸中浮光碎影,已经是泫然欲泣:“王爷,你别骗我,我家里、我家里人……都死了是不是?”见他依旧不答,她的眼泪簌簌而落,“是不是他们都染了疫症病死了,是不是?所以才不让我回家去,所以我才一个人住在这里,是不是?”

    月光之下只见她泪洒落在衣襟上,点点晶莹如珠,豫亲王忽然极干脆地道:“是。”缓了一口气,才说,“你猜得不错,他们都病死了。”他本来想说出慕氏已经被抄家灭族,但一想如霜久病初愈,怕她骤然受了刺激,也不知为何,话一出口又改了主意。饶是如此,她的脸“刷”一下全白了,月光下看去,更无半分人色。紧接着身子就晃了一晃,软软的就倒下去了。

    只闻一声闷响,水花四溅,她大半个身子已经仆在溪水中,长发如藻,坠入溪中,旋即便被溪水冲得飘散开来。豫亲王迟疑了一下,只怕她被水呛得窒息而死,于是跃入溪中,伸开双臂将她抱了起来,但如霜身上已经全浸得湿了,顿时凉意浸透他襟前衣衫,一直湿到透心。

    她身子极轻,抱在怀中似个婴儿,双目紧闭,显然早已昏了过去。豫亲王抱着这样**一个女子,一时大大地为难起来。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送她回修篁馆去比较妥当。于是抱着她疾步回到修篁馆外,只见青垣无声,馆中一片漆黑,下人们早就睡得酣沉。于是轻提一口气,无声跃过砖墙,月色下辨明方向,转过山石,径往如霜所居之处去。

    屋子虚掩着门,外间一名宫人在榻上睡得正香,他抱着人进了内间寝居,月光漏过窗隙透进来,照在床前那两枚勾起帐子的银钩上,反射着清冷光辉。他将如霜放在床上,展开被子盖在她身上,正待要转身离去,谁知脚步微动,衣袖却被如霜压在身下,他待要抽扯出来,手上用力,身子微倾,不知撞到床前挂的什么,“啪”一声响,心中一沉,外间那宫人已经惊醒,叫道:“小姐!”

    他不能做声,那宫人不见如霜应答,怕有变故,便要下榻进屋来看视,豫亲王听到她窸窸窣窣在地上摸索鞋子,心中一急,偏偏如霜将他袖幅压住大半,一时抽不出来,破窗而出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被宫人冒然进来撞见,那可如何是好?听她已经趿鞋而起,脚步声渐近,不及多想,他翻身跃入床内,拉过锦被盖在自己身上,左手一挥,双钩被他掌上劲风所激,荡漾而起,青色纱帐无声垂落而下。那宫人已经转过槅扇,又轻轻叫了声:“小姐?”

    豫亲王十分担忧,隔着帐子见她迟疑并未向前,这才稍觉放心,忽然之间,只闻近在耳下,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豫亲王不由大吃一惊,目光微垂,只见如霜明眸流光,正定定地望着自己。这一惊非同小可,只差要惊得跳起来,但身形微动,她已经伸出双臂抱住他,虽未十分用力,但咫尺之间,她发际衣间幽香细细,沁人肺腑,如能蚀骨,他瞬间力气全失,一动也不能动。她却微微打了个呵欠,问:“如意,刚才是什么响动?”声音慵懒,似是刚刚从梦中惊醒。

    那宫人道:“不知是不是有耗子呢。”

    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似又重新睡去了,那宫人见她无话,也退出去自去睡了。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只听外间那宫人鼻息均匀,已经睡得沉了,他方才道:“你放手。”声音压得极低,只怕惊醒外间的人。

    她吐气如兰,吹拂在他脸上,声音亦细如蝇语:“我偏偏不放。”语气里竟有三分小女儿家的狡黠顽意。

    他额上全是冷汗,道:“你不想活了么?我可要叫人了。”

    “王爷若是此时叫嚷起来,这院子里没一个人活得了。王爷素来是贤王,必不想连累无辜,更不想连累皇上的圣誉。我虽然是个废妃,但如若传扬出去,没脸面的一样是皇家。何况皇上视王爷您为至亲手足,断不能让王爷您的清誉有损。”

    他脑中似电光石火:“原来这月余,你的病都是假的,什么失魂症全是假的,你是在做戏。”

    她轻轻嗤笑一声,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分明的真与假,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说它是假的,它便是假的。”

    一颗豆大的汗珠滑过他棱角分明的眉峰:“你在熏香里加了什么?”

    “没有加什么别的东西,只是加了一点点朱苓,王爷这两日嗽疾总没见好,所以吃的药里头一直有川犄,这朱苓原本只是一种世间稀见的香料,但若是跟川犄遇见一块儿,可就会有另一种奇效,咦,王爷,你热得很么?瞧你这一额头的汗……”她嗓音甜婉如蜜,伸出手指慢慢抚去他额头的细汗,屋中微有月色,帐中更是朦胧,虽看不清她容貌,但极尽妍态,豫亲王只觉得身如炽炭,用尽最后的力气,忽然伸手“啪”一下搧在她脸上,清清脆脆的一声。如霜似被他这一掌打得怔住,一手抚颊,一手半撑着身子坐在那里,并没有做声,只听外间宫人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了。

    他药性发作,这下子已经用尽全力,只是急促呼吸着,如霜却慢慢倾下身子,温柔地、缠绵地吻在他唇上。他只觉得她的双唇微冷,但却像是一尾鱼,无声地游走,带着一种清凉的芬芳,游走在他滚烫的肌肤之上。他昏昏沉沉间还有最后一分狼,举手想要推开她:“不可……”但甫出声已经被她的双唇堵上来,他伸手扶在她腰间,隔着薄薄湿冷的衣裳,掌心触到她肌肤滑腻如脂,已经无力推开,胸中**似渴,而她轻吻如蝶,唇齿交缠间,她已经一颗一颗地解开他襟前衣扣,将手插入他衣内,她的掌心微冷,贴在他滚烫的胸口,顿时**汹涌,再难抵挡。她终于移开嘴唇,轻轻地咬在他肩头,他猛然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似要沸腾起来,几欲冲破血脉,冲破皮肉,喷薄而出,变成狞狰的兽,雪森森的齿,仿佛要吞噬掉一切。

    月光渐渐西斜,漏进窗隙,泻满一地如水银。

    清晨时分下起雨来,竹海簌然如涛,因着晚秋天凉,多顺一觉睡得沉了,醒来只见窗外清光明亮,只想,坏了,可误了时辰。起来连忙拾掇清爽了,去侍候豫亲王。谁知进得内间,屋子里寂然无声,并没有人在。

    外面的雨如银亮细丝,多顺打着伞顺着小路向前,小溪里涨了水,水流湍急,潺潺有声。转过墙角,竹林更显茂密,远远已经望见溪畔山石之侧立着一个人,心中一喜,忙上前去拿伞遮住了,唤了一声:“王爷。”

    豫亲王“嗯”了一声,多顺见他衣衫尽湿,连头发都往下在滴水,不知已在这里站了有多久。于是絮絮叨叨:“王爷身子才好了一些,又不爱惜自己,这样的天气,站在这冷雨底下,可不是自己折腾自己么?”

    豫亲王似不耐听他的啰嗦,说:“回去吧。”多顺替他撑着伞,走了几步,豫亲王忽然问:“皇上今日有没有遣人来?”

    多顺道:“这还早呢,皇上若打发人来,也必是晌午后了。”

    因为上苑至此,快马须得两个时辰。

    豫亲王便不再言语,一直到了晌午,多顺才觉得似有异样。豫亲王缮完了折子,神色似是十分疲倦,多顺捧盏茶来,无意触到他的手,只觉得滚烫,不由惊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豫亲王道:“不过是发热,歇一歇就好了。”

    话虽这样说,但吃了药后,久久不见退热,一直拖了三四日,仍无起色。他的病本来已经渐渐好转,这下子却突然又反复起来,只是那药一碗碗吃下去,并不见多大效力,多顺不由心中着急。

    这日黄昏时分,又下起雨来,只闻雨打竹叶,沙沙有声,萧瑟秋意更浓。多顺在檐下煎药,忽见宫人打着伞,扶着如霜进院中来,忙放下扇子,迎上去叫了声“慕姑娘”。

    如霜久病初愈,多顺见她不过穿了件杏色夹衣,下头系着月白绫子裙,裙角已经被雨濡得半湿,素衣净颜,倒有一种楚楚风致,只问:“王爷还好么?”

    多顺愁眉不展,微微摇了摇头,道:“还是老样子。”

    引了如霜进屋子,隔着帘子道:“王爷,慕姑娘来了。”

    豫亲王本来正躺着合目养神,如霜自己伸手掀开了帘子,多顺忙替豫亲王披上件袍子,他在病中,且禅室简陋,披衣于榻上坐了,只是神色微倦。

    如霜娉婷为礼:“王爷。”

    豫亲王默然挥一挥手,多顺亦退了出去。

    屋中寂静如空,唯闻檐外梧桐,在雨中沙沙有声。过了好一会儿,豫亲王才开口道:“你到底想怎样?”

    她秀眉微颦:“我知道七爷的意思,我让七爷放心就是了。”取过案头豫亲王的佩剑,“呛”一声抽出来,横剑便向自己颈间抹去。豫亲王大惊,想不到她竟会如此,未及多想,伸手去夺佩剑,谁知如霜握得极牢,一夺之下竟然不动,眼睁睁瞧着剑锋寒光已离她喉头不过半寸,他左手食指疾弹,他于重病之中,这连接两下几乎竭尽全力,终于荡开剑锋,“啪”一下将剑震得落在地上。

    他适才拼尽全力动了内息,此时呼吸急促,伏身不住咳嗽,直咳得浑身颤抖。如霜却慢慢走上前来,伸手似要扶他,他身形微闪,似想躲开她的手,咳得皱起眉来,只是说不出话。

    他直咳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最后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用力推开她的手,声音微哑,几不可闻:“该死的人并不是你,该死的人是我。”

    一语未了,忽然嗓子眼一甜,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来。

    耳畔似听见如霜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终于陷入模糊而柔软的黑暗里去了。

第23章 秋水【二十二】

    他高热不退,一直病了数日,昏昏沉沉,时醒时梦,梦里仿佛清霜遍地,冷月如钩。月色下但见她白衣胜雪,长发披散肩头,便如墨玉一般,宛转垂落至足。溪水生袅袅雾气……忽然又梦见极幼的时候,很冷很冷的天气,四哥教他习字,写一笔,替他呵一呵手……但殿中有如冰窟一般……冷得他浑身发抖……

    他从乱梦中醒来,多顺说了句什么,他并没有听清楚,因为浑身发热,昏昏沉沉重又睡去。

    很远处有人唤他的名字,定滦……定滦……仿佛是父皇……但父皇从未尝如此温和地唤过他的名字……一定是四哥,小时候,举凡阖宫同庆的时刻,独独他躲起来不愿见人,四哥总是遣人四处寻他,他不愿应声,那声音却一直不依不饶:定滦……他终于重又醒来,在极度的疲倦里睁开眼来,室中一灯如豆,火苗飘摇,而窗外潇潇冷雨声,秋寒如许。勉强睁大了眼睛,却见着朦胧的光晕下,极熟悉的一张脸庞,悚然一惊:“四哥!”

    皇帝是微服前来,身后只侍立着赵有智,见他醒来,皇帝伸手来按住他,温言道:“躺着,别动。”他挣扎着仍想要起来,皇帝手上用了一点力气:“老七!”

    其实倦到了极处,用尽了力却被皇帝拦阻了,他颓然倒回枕上:“四哥……你怎么来了……”

    “我实在不放心,所以来看看。”皇帝笑容恬淡,眉宇平和温然,仿佛仍是十年前,那个一力回护他的少年兄长,“你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窗外淅淅沥沥,仿佛风吹竹叶,豫亲王喃喃道:“下雨了……”

    “是下雨了,夜里天凉……”皇帝替他掖好被角,温言道,“你这病都是累出来的,且好好歇几日,就将养过来了。”

    豫亲王心头一颤,唤了一声:“四哥。”

    皇帝握着他的手,问:“什么?”

    他欲语又止,终于只道:“定湛其志不小,四哥万事要当心。”

    “我知道。”皇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冷笑,“他是拼了半壁江山送给胡虏,也想要谋反作乱。”

    “屺尔戊人生性冷酷狡猾,铁骑纵横,天朝屡次征战鲜能以胜。”豫亲王喘了一口气,“定湛只怕是要引狼入室,宏、颜二州要紧。”

    镇守宏、颜二州的乃是定国大将军华凛,因华妃之故郁郁已久,皇帝虽多方安慰,华老将军仍铁了心似的,隔不多久便递个折子要辞官归田,皇帝想起来便觉得头痛,但眼下只安慰豫亲王道:“华凛虽然上了年纪,人可没老糊涂,这些都不要紧,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了。”

    豫亲王本来高热未退,神智倦怠到了极点,强自挣扎着与皇帝说了些话,过不片刻,终究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皇帝是微服前来,除了内官,只带了御营中的锦衣卫士扈驾,但见夜深雨急,秋风秋雨寒气侵人,刷刷的雨声打在竹林间,更添萧瑟之感,却是不得不留在寺中过夜了。

    好在大佛寺历来为皇家礼佛之地,洁净的僧舍禅房并不少,智光大师早命人收拾出来。赵有智督着小太监又将床榻内外扫了一遍,理得干干净净,**亲自侍候皇帝换了衣裳,皇帝却没有多少睡意,坐在窗下,听着窗外风雨之声,仿佛一时出了神。赵有智知他忧心豫亲王的病情,不敢多嘴相劝,只剔亮了灯,道:“已经快四更天了,万岁爷还是先安置吧。”

    皇帝嗯了一声,听窗外风雨之声大作,竹林间潇潇有声,倒仿佛涌波起浪一般。

    他睡得不好,早晨极早就醒了,那雨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夜,到天明时分犹自点点滴滴,檐头铁马叮当,更添清冷之意。心中记挂豫亲王的病情,起身后便遣人去问,回道豫亲王仍未醒来。皇帝不免忧心,赵有智于是劝道:“万岁爷还是起驾回上苑,这寺中起居十分不便,且京中疫病横行,皇上又是微服前来,七爷心里只会不安。”

    皇帝望了望窗外的雨势,道:“朕出去走走。”

    赵有智无可奈何,只好唤小太监取过青油大伞,自己撑了,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皇帝似是随意而行,沿着漫石甬路一直向南,**转过一带竹林,远远望见一座青砖旧塔,塔影如笔,掩映着几簇如火殷红——却是塔后两株槭树,叶子倒似红得快要燃起来一般。

    皇帝负手立在那里,凝睇那塔影下的红叶,不知在想些什么,伫立良久。赵有智也不敢动弹,只是撑伞的胳膊又酸又痛,又不敢出声,正无奈时,忽见竹林那端转出个人,不禁猛吃了一惊。皇帝似也若有所觉,亦回过头来,只见那人素衣乌鬟,挽着小小一只竹篮,提篮中盛满****,渐渐行得近了,莲步姗姗,姿容竟比那菊花更见清冷,皇帝忽然微有炫目之感。

    她见皇帝立在那里,回眸眄视,忽然笑生双靥,并未携扇,便挽了菊花障面,嫣然一顾,重又垂首向前。皇帝既惊且疑,脱口道:“且慢。”

    她乌沉沉一双眼睛望着他,满是疑惑。皇帝终于唤了一声:“如霜。”她眉峰微蹙,过了半晌方才赧然一笑,皇帝心中一震,而她笑颜温柔,素衣微湿,愈发显得身形单薄,只是神色举止安详恬淡,仿佛许久之前在哪里见过一般。他恍惚地想,难道是她?不,不会是她,不可能是她。只是不能多想,亦不愿多想。

    他抬起眼来望见塔后那两树红叶,终于低声喃喃:“长恨此身良己,莫如知。”

    她随口吟出下句:“何时并枝连叶,共风雨。”

    这两句出自先胜武皇帝的《题叶集》。十余载前,皇帝仍是皇子时,少年人心性好奇,曾瞒着太傅悄悄读过这卷词集,今日忽然听她随口吟出,心头一震,几难自恃,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而她恍若未知,嘴角浅浅笑意:“传说这两株槭树,为胜武帝手植,京中秋色,年年以此树为先。”

    他问:“你到底——你到底是谁?”

    她轻轻“嗯”了一声,却并没有答话。

    赵有智手心里早就攥了一手心的冷汗,此时只觉得背里凉嗖嗖的,原来连中衣都已经汗湿透了。如霜倒似无知无觉,皇帝见她立在雨中,绒绒的细雨濡湿了她的鬓发,而她纤指如玉,掠过鸦鬓,抬起眼眸,又是一笑。

    皇帝也禁不住微笑,接过赵有智手中的伞,向她招了招手,道:“来,随我去折红叶。”如霜欣然应允,赵有智欲语又止,但见皇帝摆手不令他相随,只好站在原处,眼睁睁看着皇帝亲自执了伞,而如霜伴着他,两人并肩而行,渐去渐远,雨气清凉如雾,终于转过塔影,再看不见了。

    塔后两株槭树的叶子,红得仿佛要燃起来一般,如霜本作女儿家打扮,一袭月白衣裳,立在红叶之下,更显得身姿娉婷,她仰面折了一枝红叶在手,殷红如血的叶子簇在脸侧,更衬得脸颊隐隐如玉色一般白晰。皇帝道:“倒不曾见你穿过这样的衣裳。”

    她嘴角微扬,仿佛含笑,皇帝见她额头新伤未愈,淡淡一道红痕,想起豫亲王的奏报,心里倒是若有所动。如霜忽然转开脸去,轻轻叹了口气,皇帝亦不相问,过了好久,凝视着那潇潇细雨中的红叶,方才道:“原来你也读过《题叶集》。”

    她垂首细抚手中的红叶,长长的睫毛阖下来,仿佛如蝶翼般轻颤,声音亦是低低的,倒仿佛是叹息:“并没有读完。”

    他忽然问:“你知道这词集为何叫《题叶集》?”

    叶上落了雨水,凝然如露,她拭去红叶上的水珠,抬起头来微微浅笑:“先胜武帝题叶为词,是为《题叶集》。”

    皇帝望着她,就像从前从未见过她似的,嘴角微抿,那神色瞧不出什么,只是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脸去,慢慢道:“这红叶——若是题在这红叶之上,倒真的是一件雅事。”

    如霜轻轻“嗯”了一声,道:“那女子姓叶。”

    这是宫里数十年来的禁忌,皇帝听她忽然提及,只闻雨声刷刷轻响,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如霜低声细语,一如雨声:“只是国恨家仇,总叫她如何自处。纵然是两心相许,情深似海,最后亦不过割袍断义,不顾而去。”她半个身子在伞外,肩头已经濡湿了,皇帝不由伸手握住她的手,令她靠近自己,只觉得她掌心微凉。

    皇帝语气怅然如叹息:“忆昔西觉山中日,竹深如海,叶叶有情,**知恍然如梦。”他所吟乃是先胜武帝《题叶集》跋中文字,两人立在伞下,望着那两树红叶,一时尽皆无言。

    两人皆知叶氏最后自刎而死,而先胜武帝在位二十余年,再未尝踏入大佛寺半步。至暮年病重,**命人于寺中建此塔,然后亲幸大佛寺,手植两株槭树于塔侧。

    每值秋天,这两株槭树总率先红了秋叶,点燃西长京满城的秋色。因此二树叶红殷然,比旁的枫槭之类更显色浓,所以又被称为血槭。

    “这里原是叶氏自刎之地,宫中传说,槭树得了血色,所以才这样红。”皇帝仰面望着塔角的铜铃,叮叮地在风中响着:“便为此建一座塔,又有何用?”回头见如霜一双灿然如星的眸子望着自己,忽然意兴阑珊,“这样扫兴的话,原也不必说了。”

    雨丝微凉,偶尔被风吹着打在脸上,如霜只是望着他,目光中无恸无哀,亦无任何喜怒之色,只是望着他,就那样望着他。他想起那个雷雨夜里,闪电似乎将天空一次次撕裂,轰轰烈烈的雷声劈开无穷无尽的黑暗,他独自伫立在城楼之上,高高的城墙内外,一切都是被噬尽的暗夜,只是如此,却原来竟是如此。而世事如棋,翻云覆雨,谁知晓冥冥中竟注定如此。只是觉得累了,深重的倦意从心底里泛起来,他淡淡地道:“跟朕回宫去吧,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忘了,朕都希望你呆在朕身边。”

    如霜仍未说话,一双眸子如水一般,流动着光与影,她转头看红叶,在绵绵细雨中,仿佛两树火炬,点燃人的视线。

    如霜似乎真的将前事尽皆忘却了,回上苑之后,对诸人诸事皆不记得了,性情亦不似从前那般桀骜,变得温和许多。赵有智虽然忧心忡忡,但皇帝倒似淡下来了,并未复册如霜嫔妃名分。她日日出入正清宫,倒不似嫔妃,却如女官一般,宫中诸人对她称呼尴尬,只好唤作“慕姑娘”,渐渐叫了走了,便称“慕娘”。皇帝待她虽不如从前一般无端宠爱,却也迥异于后宫诸人,时常相伴左右。

    “昭仪娘娘如果不计较,眼看那妖孽又要祸害后宫,娘娘原先不知道,那慕氏昔日里设毒计逼死华妃、逼疯涵妃、气死晴妃,然后独霸六宫,阖宫之中,谁不知道她的蛇蝎心肠?”说话的人渐渐倾过了身子,窃窃如耳语:“娘娘如果不趁其立足未稳,一举清除,则后患无穷。”

    昭仪吴氏半依半靠在熏笼之上,一头墨玉似的长发低低地挽成堕马髻,横绾着十二支错金镂步摇,细密的黄金流苏簌然摇动,泛起细碎的金色涟漪。听人说得如此岌岌可危,她也不过伸出手来,青葱玉指半掩着樱唇打个呵欠,神色慵懒:“还有呢?”

    “还有?”说话人的仿佛有点意外,迟疑道,“娘娘,她是妖孽。”

    “妖孽?”逐霞似笑非笑,“我倒听人说,这宫里的人也称我是妖孽。”

    说话的人脸色苍白,勉强唤了声:“娘娘……”

    逐霞樱唇微启,漫不经心般呼了一声:“来人啊!”

    两名内官应声而入,她随手一指:“此人挑拨离间,留不得了,拖出去。”两名内官上前来就架人,那人急得叫:“娘娘!娘娘开恩……娘娘……”终于被拖了出去,立时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嘴,再不闻一点声息,殿中转瞬就安静下来,只有销金兽口吐缕缕淡白烟雾,逐霞伸出手指,慢慢摩挲着那香炉上的垂环,花纹细腻精致,触手微凉。

    出了会儿神,她又唤:“惠儿,侍候更衣。”

    惠儿扶她起来,赔笑道:“娘娘可是想去园子里走走?”

    “咱们瞧瞧慕娘去。”

    惠儿道:“娘娘,王爷有吩咐,未得轻举妄动。”

    逐霞道:“我自有分寸。”

    如霜是废妃,如此亦未复册,所以住的地方只是一间庑房,虽然收拾得干净,室中不过一榻一几,逐霞一进门便见如霜坐在窗下绣花,一张绷架横在窗下,屋子里便没有多少多余的地方,听见脚步声,她回头望了一望,见逐霞扶着惠儿进来,如霜并未起身,转过头去又接着再绣。

    逐霞见她绣的是梅花,墨梅,白缎底子黑丝线,黑白分明,仿佛水墨画一般,斜斜几枝,上方疏疏一钩冷月,那月也是淡墨色的,镌然如画。针法极为灵巧,其实京中世族女儿都有一手好绣活,慕氏的女儿,自然也不会逊于旁人。如霜自顾自垂首绣着,逐霞便在榻上坐下,微一示意,惠儿便带上门,自去守住了院门。

    室中极静,几乎能听见针尖刺透缎面的声音,过了半晌,逐霞方才一笑:“慕娘真是巧手,怨不得皇上喜欢。”

    如霜微微一笑:“昭仪是如今后宫之中名位最高之人,皇上当然更喜欢吴昭仪。”

    逐霞道:“罢了,这里又没有旁人,你我二人不至生分到如此地步吧?”

    如霜恍若未闻,垂首又继续刺绣。

    “当日确是王爷授意我陷害你与敬亲王,不过是因为敬亲王是皇上的同胞弟弟,若无这样的事情,动他不得。你心里也该有数,不能怨王爷。况且如今你不也好端端地在这里,皇上待你,也并未生嫌隙。”

    花蕊太细,针更细,一根丝劈成了四份,若是太过用力,便会扯得断了,如霜拈着针,微微抿着嘴,专心致意极轻极慢抽出线来。

    “王爷想让我传句话,你若是没改了主意,王爷自然也会像从前一般,全心全意助你。”

    如霜终于抬起头来,淡淡地道:“数月未见,昭仪娘娘真教人刮目相看。”她眸子极黑,所谓的剪水双眸,倒映着逐霞一身绚丽的锦袍,那黑底波光中便似添了一抹乌金流转,双目微睐:“我并不恼恨王爷,更不会恼恨你。”

    逐霞微笑:“我便知道你心中明白。”

    “皇上其实是最聪明的一个,为省力气,常常借刀杀人。”如霜低首绣花,神色恬静而专注,仿佛端坐于自己闺中一般自在,“王爷如今虽有兵权在手,仍须防着一步错,步步错,不可妄动。”

    逐霞手中一条织金海棠春色的手绢,绞紧了在指尖:“大事已经布置好了,万无一失。”

    如霜端详着刚刚绣好的一瓣梅花,轻轻呵了口气,仿佛那不是绣出来,而是画出来的一般,缎面上墨色仿佛烟云渲染,她眸中微含了一点笑意:“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况且,如今娘娘真的就忍心么?”

    逐霞微微吸了口凉气,不及说什么,忽然听见外间惠儿的声音咳嗽了两声,知道有人来了,便不再做声,只听脚步声杂沓,渐渐走近,她叫了声“惠儿”,亦不闻人应,推门一看,却是内官簇拥着皇帝,已经走到了院中,仓促间未及多想,只好盈盈下拜,巧笑倩兮:“皇上。”

    她已经数日未曾见着皇帝,皇帝脸色倒还和蔼,示意左右扶她起身,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臣妾来瞧瞧慕娘,她一个人独居在这里,只怕缺了照应。”

    皇帝笑了一笑:“你行事倒周全。”转脸向如霜,“你竟然真的躲在屋子里绣花,朕不过一句玩笑话,这样劳神的事,天气这样冷,你身子又不好,别又弄出病来。”

    如霜展颜一笑:“臣妾答应了皇上,况且左右无事,绣它也是消磨时光。”

    逐霞道:“这绣法臣妾倒从未见过,倒不想慕娘还有这样的手艺,往后臣妾还要向慕娘多学着些才好。”

    皇帝见她二人并肩而立,于窗下盈盈含笑,一般花容月貌,真仿佛双生一样,不禁微笑。

第24章 冬霾【二十三】

    待得豫亲王病愈,已经是隆冬时分。

    几场大雪之后,京城里的疫病终于在天寒地冻中渐渐销声匿迹,大疫过后,连宫中都显得萧寂。宽阔笔直的禁中天街,只有一骑蹄声清脆,仿佛踏碎了无际的肃静。扫雪的小太监们早早避在了一旁,因为冷,风吹着雪霰子直打到脸上来,微微生疼。

    在定和门外下了马,内官早早迎上来,见着他像是松了一口气:“王爷,皇上在东暖阁里。”

    小太监打起帘子,暖流拂面,夹杂着仿佛有花香,暖阁里置着晚菊与早梅,都是香气宜人。因阁中暖和,皇帝只穿了一件夹袍,看上去仿佛清减了几分,那样子并没有生气,见他进来,还笑了一笑,说道:“老六倒还真有点本事。”

    折子上还有星星点点的黑斑,豫亲王接在手中,才瞧出来原来是血迹,早就干涸,紫色的凝血早就变成了黑色。字迹潦草零乱,可见具折上奏的李据最后所处情势危急——豫亲王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后又翻过来,重新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读过,这才默不做声,将折子放回御案之上。

    皇帝道:“乱军已经过了盘州,再往南,就是忞河了,定湛……”他冷笑数声,“嘿嘿,来得倒真快。”脸色阴郁,“老七,朕终究算错了一步,朕以为他不过与屺尔戊有所勾结,大不了私放胡虏入定兰关,但没算到他竟连祖宗都不要了,竟许诺割定北六郡给屺尔戊,以此借兵借粮作乱,他也不怕万世骂名!”

    “臣弟请旨,”豫亲王道,“请皇上允定滦领兵迎敌,以平叛乱。”

    皇帝眉头微皱,道:“京营我不放心交到别人手里,也只有你了。”

    豫亲王道:“臣必竭尽所能。”

    皇帝道:“京营只有十万,乱军数倍于此,此仗必然凶险。”他叹了口气,语气中颇有悔意,“是朕大意,此番引蛇出洞用得太过,方才被他将计就计。”

    豫亲王只道:“皇上没有做错,他早存了反意,既引胡虏入关,那他就是我大虞的千古罪人。皇上伐之有道,必胜无疑。”

    皇帝点点头,说道:“屺尔戊主帅总是戴着个面具,其中必有古怪。每回探子谍报回来,都没有一句实在话,朕觉得实实可虑,况且如今定湛与他勾结,须打起万分精神来应对。”

    豫亲王道:“臣弟明白。”

    因情势危急,所以礼部选了最近的吉日,拜了帅印,皇帝亲送三军出抚胜门,十万京营浩浩荡荡地开拔而去,京畿的驻防几乎空了大半,豫亲王恐京中有变,临行前再三婉转劝说,皇帝终于将同胞手足敬亲王召回来,命他统领御林军。

    敬亲王自从上次的事后,倒变得老成了许多,奉诏回京后十分谨慎,规行矩步。更兼如今战事已起,京中人心浮动,他每日便亲自率了九城提辖巡城。这日已是腊月二十八,京里各衙门已经放了假,百姓们都忙着预备过年,这日清晨便开始下雪,街头践踏的雪水泥泞,敬亲王巡城回到公署中,一双靴子早就湿透了。**脱下来换了,忽见徐长治进来,一身青色油衣,冻得呵着气行礼:“王爷。”

    “你怎么回来了?”敬亲王不由问,“今日不是该你当值么?”

    徐长治道:“皇上传王爷进宫去。”又道,“听说前头有军报来,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敬亲王冲风冒雪地进了宫城,皇帝并不在正清宫暖阁里,而是在正清门外,敬亲王远远望见蒙蒙的雪花中,辂伞飘拂,十余步内仪仗伫立,持着礼器的内官们帽子上、肩头都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花,也不知皇帝站在这里有多久了。于是走得近些,再行了礼,皇帝脸色倒还如常,说:“起来。”

    语气温和,眼晴却望着正清门外一望无际的落雪,又过了片刻才对敬亲王道:“四十万乱军围了普兰。”

    而豫亲王所率京营不过十万人,敬亲王只觉得脸上一凉,原来是片雪花,轻柔无声地落在他的脸颊,他伸手拂去那雪,说道:“豫亲王素擅用兵,虽然敌众我寡,但也未见得便落下风。”

    皇帝笑了一声:“难得听到你夸他。”

    敬亲王道:“臣只是实话实说。”

    皇帝忽然道:“陪朕走一走吧,这样好的雪。”

    敬亲王只好领命,皇帝命赵有智等人皆留在原处,自己信步沿着天街往东,敬亲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雪下得越来越大,不一会儿,远处的殿宇皆成了白茫茫一片琼楼玉宇。皇帝足上是一双鹿皮靴子,踩着积雪吱吱微响,走了好一阵子,一直走到双泰门前,皇帝这才住了脚,说道:“定泳,这些年来,你心中怨朕是不是?”

    敬亲王本来兀自出神,乍闻此言,只道:“臣弟不敢。”

    皇帝叹了口气,说:“我大虞开朝三百余载,历经大小十余次内乱,每一次都是血流漂杵。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例子太多了,你不明白。”

    敬亲王默然不语。

    皇帝道:“这些年来,我待你不冷不热的,甚至还不如对老七亲密,其实是想给你,也给朕自己,留条后路。”

    敬亲王这才抬起头来,有些迷惘地望着皇帝。

    皇帝微微一笑,指着双泰门外那一排水缸,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我带你到这里来捉蟋蟀?”

    那时敬亲王不过五岁,皇帝亦只有十二岁,每日皆要往景泰宫给母妃请安,定淳年长些,下午偶尔没有讲学,便带了定泳出双泰门外玩耍,那几乎是兄弟最亲密的一段时光了,后来年纪渐长,两人渐渐疏远,再不复从前。

    此时立在双泰门前,雪花无声飘落,放眼望去,绵延的琉璃顶尽成白色,连水缸的铜环上都落上了薄薄一层雪花。风吹得两人襟袍下摆微微鼓起,西边半边天上,却是低低厚厚的黄云,雪意更深。

    “黑云压城城欲摧,”皇帝终于呼出一口气,说,“要下大雪了,咱们喝酒去。”

    皇帝于腊八赐亲贵避寒酒,原是有成例的,这日敬亲王却多喝了两杯,他本来就不胜酒力,更兼连日来辛苦,出宫回府之后便倒头大睡,**睡得香甜,忽被左右亲随唤醒,言道:“王爷,李将军遣人来,说有急事求见王爷。”

    因为封了印,只有紧急军务才会这样处置,敬亲王心中一沉,只怕是普兰城来了什么坏消息,连忙传见。来使是两人,一色的石青斗篷,当先那人并未掀去风帽,而是躬身行礼:“请王爷摒退左右。”声音尖细,倒仿佛是内官。

    敬亲王微一示意,身边的人尽皆退了出去,当先那人这才退了一步,而一言不发的另一人,此时方才揭去了风帽,但见一双明眸灿然流光,几乎如同窗外的雪色一般清冷生辉,而大氅掩不住身姿,明明是妙龄女子。

    敬亲王不由得倒吸口凉气,好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僵,只问:“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何人并不要紧,”她盈然浅笑,“我知道王爷心中一直有桩疑惑,今日我便是来替王爷解惑的。”

    敬亲王默然片刻,忽然将脸一抬:“不管你是谁,你快快离开这里,本王只当没见过你就是了。”

    那女子嫣然一笑,便如春风乍起般动人心弦,声音更是温柔好听:“王爷难道真的不想知道,孝怡皇太后到底是怎么死的?”

    敬亲王身子微微一震,连脸色都变了,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休得在这里妖言惑众,挑拨我们兄弟的手足之情。”

    她笑道:“原来王爷也多少猜到了一点,并非完全没有疑心,不然,也不会知道我想说什么。”

    敬亲王道:“不管你要说什么,反正不会是真的。”

    她微哂:“王爷又何必自欺欺人。就算我全都是胡说八道,可有一样东西,是假不了的。”从袖底取出一卷黄帛,递至敬亲王面前,但见她纤指白腻,握着那帛书玉轴,手上肤色竟似与玉轴无二,“王爷,这样东西,你可以慢慢看,是真是假,你自己仔细辨认便是了。”

    敬亲王脸色煞白,仿佛明明知道她手中握的是什么,只是不能伸手去接,过了好半晌,才咬一咬牙:“我不看!”

    她“哧”的一声终于笑出来:“原来常常听人夸赞王爷,皆道王爷年少英雄,才干胆识皆不在豫亲王之下。可惜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说到此处,语气已经几近讥诮,“竟然连先皇的遗诏都不敢看一眼,真真是枉为大虞皇氏的子孙。”

    敬亲王脸色越发苍白:“这定是矫诏,先皇暴病而崩,根本没有遗诏。”

    “这不是穆宗先皇帝的遗诏,这是兴宗先皇帝的遗诏。”她的双眸盈然如水晶般,注视着他,几乎一字一句,“当今皇帝不惜逼死亲生母亲孝怡皇太后,就是为了夺取这份遗诏,难道王爷你,如今连看一眼这诏书的勇气都没有?”

    敬亲王只觉得嘴角发抖,虽然想怒声相斥,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忽然间伸出手去,夺过诏书,定了定神,终于缓缓展开,只见熟悉的字迹一句一句出现在眼前,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因诸皇子幼时皆习书,兴宗皇帝曾亲自写过书帖,以便众皇子临摹,此时见那一笔一划骨肉匀停,字迹饱满,却是再熟悉不过。

    她的声音清凉如雪:“王爷仔细辨认,这可是矫诏?”

    敬亲王只觉诏书上的字一个个浮动起来,扭曲起来,仿佛那不是字迹,而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想要将一切都吸进去。他只觉头晕目眩,不由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道:“如今不是妾身想要做什么,而是王爷该当如何。奉诏还是不奉诏,难道王爷连先皇的遗命都打算抗旨了?”

    敬亲王咬一咬牙,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是我兄长。”

    她嗤地一笑:“六爷将这样东西交给我的时候,就曾说:‘我那十一弟虽然耿直,却是个最妇人心软的。’果然如此。”放缓了声音道,“王爷心软,可惜那个人派人毒死自己亲生母后的时候,可不曾心软过。”

    敬亲王腮边肌肉微微跳动,双眼圆睁,那样子颇有几分骇人,最后声音却低沉冷静得有几分可怕:“你胡说。”

    “侍候太后的内官、宫女已经全都殉葬,这事原也该天衣无缝。只有替太后配药的小赵,出事之前就得了伤寒,早早被挪到积余堂去等死。算他命大,竟然活了下来。”她回头招了招手,那内官便上前一步,躬身领命。

    “王爷如若不信,细细问过小赵便知。”

    那内官诚惶诚恐,低低叫了声“十一爷”,敬亲王只觉得胸中似涌动惊涛骇浪,烦闷难言。想起今日下午在正清门前,皇帝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分明是别有用意。莫非他真的负疚于心?还是有意拉拢,想欺瞒自己一世?他本来性子直率,今日当了这样的大事,只觉得思潮起伏,再难平复,而如今千钧一发,自己身不由己已经被卷入漩涡暗流,粉身碎骨亦不足惜,而这一切太突兀太可怖,手中紧紧攥着那遗诏,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屋子里唯闻火盆里的银骨炭哔剥微响,她仿佛不经意,掠了掠鬓发,道:“妾身也该走了,再迟宫门便该下钥了。”

    敬亲王终于下了决心:“有桩事情我要问你——那日在城外,车里的人可是你么?”说罢紧紧盯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瞧出什么端倪。

    她但笑不答,随手从几上花瓶中抽了枝梅花,遥遥掷向他,花落怀中,刹那间寒香满怀,而她嫣然一笑,不顾而去,室中唯余幽香脉脉,似有若无。炭火微曦的一点火光,映在十二扇泥金山水人物屏风上,屏上碧金山水螺钿花样流光溢彩,而风吹过窗纸扑扑轻响,他只觉得像做梦一般。

    雪却是越下越大,待得天黑透,只闻北风阵阵如吼,挟着雪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虽有地龙火炕,室中又生着好几个白铜火盆,所以屋子里暖洋洋的,逐霞只披了一件百莲如意织金的锦袍,斜倚在熏笼上端详针工局新进的花样,她近来形容总是懒懒的,无事喜静静歪着,脾气又愈见古怪,每每便无理发作,前几日连最亲信的内官都因一件小事挨了杖刑,所以内官宫女们皆屏息静气,不敢扰她。

    皇帝本来穿了一双鹿皮靴子,他走路又轻,一直到近前来,才说道:“也不怕冻着。”

    逐霞似被吓了一跳,身侧捧着茶盘的宫女早就跪下去了,她却懒得动,只说:“这样大的雪,天又晚了,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我这里人手不够,你一来,他们又手忙脚乱的,哪里还顾得上我。”

    皇帝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烛台上滟滟明光映着,更显得肤若凝脂,他却拧了她一把:“你如今真是反了,这宫里人人都巴望着朕,只有你上赶着把我往外头撵。”

    逐霞斜倚在熏笼上,似笑非笑:“你不过哄我罢了,今日慕娘可以去大佛寺还愿,我就没那福分,枯守在这深宫里头,哪里也去不得。”

    皇帝亦是似笑非笑:“你要是想出去逛逛,等上元节的时候,咱们一块儿偷偷出宫去看灯。”

    逐霞叹了一声,道:“偷偷摸摸的有什么意思,人家可以正大光明地去还愿,我却要偷偷摸摸才能去瞧热闹。”

    皇帝见她攥着那花样子,却是越攥越紧,越攥越紧,几乎就要生生攥破了,瞧那样子倒真有几分像是在生气,于是道:“你这几日动辄这样子,倒是真的嫌弃我了?”

    逐霞嫣然一笑:“我可不敢。”又说,“只是你随口哄我罢了,上元还早,就算等到了那一日,你又指不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撇下我一个人。”

    皇帝忽然兴起:“倒也不必等那一日了,今天晚上我们出去逛逛就是了。”

    逐霞却怔了一下,皇帝催促道:“快换了大衣裳,外头冷,又在下雪,穿得暖和些才行。”

第25章 冬霾【二十四】

    虽没有宵禁,但入了夜,又下着雪,街头冷冷清清,已经没有几个行人,只听到车轮辚辚,碾得积雪吱吱作响。

    皇帝却甚有兴致:“早就听说伴香阁的腊八粥好,咱们今天去尝尝。”

    伴香阁在城东大斜巷口,转过大路,远远就见着楼前两盏大红灯笼,映得雪光里,满楼的灯火通明,喧哗声说笑声,遥遥可闻。听见车声,伙计老早抢出来迎了,牵了绺头,掇了凳子来侍候下车。而皇帝下车来,转过身来伸了手,逐霞倒不妨他这样体贴,怔了一会儿才将手交到他手中,小心翼翼地下了车。那伙计最是眼尖,老早见着这车子虽只是寻常油幕大车,而拉车的马通身毛皮漆黑发亮,唯四蹄皆白,极为神骏。更见皇帝一伸手之间,露出大氅底下锦袍袖口的大毛出锋,黑貂皮色油亮如缎,便知道这对男女非富即贵,满脸堆笑:“二位,可对不住了,楼上的雅座都满了。您二位要是有订座儿,先提一提牌子号。”

    皇帝倒想不着有这一着,不由怔了一下,那伙计瞧见他这种神色,连忙又道:“二位要是先前没打发管家来订座儿,也不要紧,后头二楼上还留着一个齐楚阁儿,最是干净清静,而且对着后院的梅花,喝酒赏雪再好不过,就是价钱比寻常雅间贵一点儿,得五两银子。”

    皇帝又怔了一下,道:“那就是那间吧。”

    伙计满脸笑意,“哎”了一声,挑了灯笼在前头引路,并不进正楼,沿着青砖路一直往后,绕过假山障子,进了月洞门,**见着一座小楼,翘角飞檐,朱漆红栏,此时被大雪掩着,廊下悬了一溜四盏水晶灯,照得整座小楼更如琼楼玉宇一般。

    伙计引到这里便垂手退下,另有人迎出来,引着他们上楼,早有茶房伙计挑起了帘子,那暖气往脸上一扑,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原来窗外就是数株梅花,花正怒放,可惜在夜里,清冷的一点雪光朦胧映着,看不真切。

    待得二人坐下来,流水般上了热手巾、干湿果碟,又沏上茶。皇帝随意点了几个菜,伙计道:“客官们稍等,菜一会儿就得。”退了出去,倒拽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只听到火盆里的炭,烧得哔哔剥剥。皇帝因见果碟里有风干栗子,随手拣了一个来剥。逐霞忽然觉得胃里难受,仿佛是饿了,可是又并不觉得饿,只是胃底有一种灼痛,而屋子里太暖和,叫人透不过来气。于是站起来走到窗前去,将窗子推开一些,风顿时吹进来,吹得桌子上的纱灯摇摇欲灭。满屋子的光影摇动,逐霞见灯光摇摇欲灭,本想关上窗子,谁知他却“噗”一声吹灭了灯,顿时满室清寒雪光,仿佛是月色,而天地间一片静谧无声,只有窗外雪声轻微,而满墙的疏影横斜,却是雪色映进来梅花的影子,枝桠花盏都历历分明,而寒香浸骨,仿佛满天满地都是梅花。

    她本穿了一件月白银狐里子的大氅,满墙的梅花有几枝映在她的衣裙上,仿佛是白色底子上的暗花,她手指无意识地抚着银狐那长而软的毛皮,一点暖意在指端,但总也滑不留手,握不到。

    皇帝坐在那里,亦仿佛出了神,并不做声。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风声雪声,萧萧如泣。

    仿佛是过了半生之久,才听到脚步声,原来是送菜的伙计回来了:“哟,灯怎么被风吹灭了?”回身去取了火来,重新点上灯。屋中顿时光亮如昔,菜一样样送上来,各色羹肴摆了一桌子,与宫中素日饮食大有不同。其中一味脆腌新鲜小黄瓜,粗仅指许,仅妇人簪子一般长短。伙计道:“这是本楼的招牌菜,黄金簪,别瞧这黄瓜小,每根就值这么粗一根黄金簪子的价,大雪天的,拿火窑焙了几个月才焙出来的,九城里独一份儿,连皇上他老人家在宫里也吃不着这味菜。”

    皇帝笑了一笑,对逐霞道:“听见没有,连皇帝都吃不到。”

    逐霞挟了一尝,酸甜脆鲜可口,不由得多吃了两块,见伙计送上乌银壶温的黄酒,便自斟了一杯来饮。一口喝进去,只觉得又辛又辣,禁不住别过脸咳嗽了几声。皇帝道:“你别喝急酒,对身子不好。”

    她不知为何,只觉得气往上冲,脱口道:“你这是心疼我呢,还是心疼旁的?”

    这句话一出口,自己也仿佛呆住了,见皇帝只是慢慢地笑了一笑,那样子倒真的了然于胸似的,她终于心中一酸,撂下了筷子。

    皇帝岔开话问那伙计:“你们郭师傅不在么?这菜做得有点走味。”

    那伙计赔笑道:“原来客官是老熟客,知道这黄金簪是老郭师傅的拿手菜——老郭师傅病了有一年多了,如今厨房里是他侄子小郭师傅掌勺呢。”说着又替皇帝斟上一杯酒,皇帝便不再多问,挥手命他退去,自己慢慢地将杯中的酒饮干了。

    二人对着一大桌子菜,都只是默默饮酒,喝到最后,皇帝只觉得酒酣耳热,忽然道:“没想到你竟然也会喝酒。”

    逐霞心中难过,笑了笑:“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

    皇帝静默片刻,说道:“说得好,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又喝了一杯酒,自己拿过壶来,没想到壶却空了,于是叫道,“小二,添酒!”

    叫了半晌,不知为何并没有人应,他一时兴起,拿筷子击着碟子,和着那窗外的风雪之声:“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仰面大笑,一双眸子炯炯,灯光下似乎未央的夜,黑得深不可测,流动着碎的光,仿佛是什么东西破碎了。

    逐霞的手在微微发抖,却终于微笑:“皇上,你喝醉了。”

    他颓然道:“是醉了。”

    她的手指轻而暖,轻轻地按在他的脸上,他捉住了她的手,带着颓然的醉意:“有了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朕?”

    她慢慢地说:“我不敢。”

    他并没有问为什么,她心中忽然生了一种绝望:“她连自己的孩子都忍心算计,我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皇帝眼中光芒一闪而过,那神色她看不清楚,只道:“皇上,慕娘真的留不得了——”

    他忽然扬手就给了她一掌,清清脆脆,直打得她怔住。而他道:“我带你到这里来,你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她抚着自己的脸颊,半跪半坐在地毯上,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皇帝双眼微红,怒意正盛,忽然帘栊声响,已经听见熟悉的声音:“我的爷,真叫奴婢好找。”进来的人满头满身的雪都没有掸,正是赵有智,他一张白胖的脸冻得发青,连行礼都不利索了,哆嗦着道:“万岁爷,出大事了,豫亲王中伏了。”

    普兰一役极为艰难,豫亲王以少敌多,苦战了十余日,一直等到颜州的华凛、平州的乐世荣率部赶至,方才迂回合围,却不想华凛突然临阵倒戈,与屺尔戊大军反过来倒围了王师,乐世荣诸部猝不及防,立时便被歼击殆尽,而豫亲王的中军且战且退,在岷河边遭了埋伏,如今情势未明。

    情形变得很坏,屺尔戊不日便可渡过岷河,而睿亲王亲率的三万轻骑已经绕道中川,直扑京城而来。开朝三百余年来,除了承乾八年的四府之乱,京城再不曾受过这样的威胁。

    皇帝还非常沉得住气,连发数道急诏,调遣抚州与晋州的驻军北上,但此二地驻军不过万余人,且计算时日已然是万万来不及了。京中诸臣力劝皇帝“西狩”,结果皇帝断然拒绝。

    “就算只剩了一兵一卒,朕也不会将京城拱手让给定湛。”

    首辅程溥老泪纵横,伏在地上只是磕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等无能,始有今日之大祸。”

    “起来!”皇帝略略有些不耐,仰面望着鎏金宝顶,带着一种莫名的轻蔑与狂热,“朕还没死,你们哭什么?”冷笑一声,“他以为他赢定了么?早着呢,朕就在这里等着,等着看他有没有那个命踏进正清门半步!”

    那年冬天很冷,因为军情紧急,宫中连新年都过得潦草,一连数日,大雪时下时停,正清殿檐下挂着尺许长的冰柱,程远督着小太监拿铁钎去敲碎,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别敲。”程远转身一看,原来正是昭仪吴氏。

    一尺来长的冰凌,在晦暗的冬日晨光里折射着奇异的光芒,映在逐霞雪白的面孔上,她穿着玄狐斗篷,墨黑的狐皮毛领围着她的脸,越发显得苍白无血色,她微微眯起眼,仿佛觉得雪光刺目。宫中红墙碧瓦尽皆掩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下,素白如一座雪城,更寂静如同一座空城。

    而她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雪中的一点墨玉。

    “就让它们挂着好了。”

    听见皇帝的声音,程远忙率着人躬下了身子,近侍们日常见驾都不必行大礼,皇帝又素来不耐这种繁文缛节,程远低着头,已经看见皇帝石青绣回纹如意的靴子从金砖地上走过去。

    “过几日便要立春了,还下这样的雪。”

    逐霞并没有做声,皇帝凝视着一片素白的殿宇。她被冷风呛在喉咙里,不禁咳嗽了两声,皇帝道:“你别站在这风口上。”

    逐霞并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真安静。”

    皇帝望着密密的雪帘,淡淡地道:“安静不了几日了。”

    雪仍在绵绵下着,听得见簌簌的雪声。而睿亲王的三万轻骑已逼近百里之外的畿州府,近得几乎已经可以隐约听见铁蹄铮铮。

    那一日是庚申日,后世便称为“庚申之变”。

    变故初起的时候是半夜,逐霞本已经睡着了,忽然隐约听见风中远远挟着几声呼喝。她自从有身孕,睡得就浅了,一下子就惊醒了,坐起来抱膝静静听着,那如吼的北风声中,不仅有短促的叫喊声,偶尔还有叮当响声,明明是兵器相交的声音。她心一沉,立时披上外衣,外间的宫女也已经醒了,仓促进来侍候她穿上衣裳。逐霞的手指微微发抖,她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可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她住的地方离毓清宫不远,来不及传步辇,宫女挑着羊角灯,她自己打着伞,雪下得密密实实,如一道帘幕,将眼前的一切都隔在了帘外,而宫女手中一盏灯,朦胧的一团光,只照见脚下,雪积得已经深了,一脚陷下去极深,她心下一片茫然,自己亦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

    半道上远远看见一点光,她心里想,如若乱军已经进了后宫,这样迎面遇上,终免不了一死。宫女的手已经抖得厉害,几乎连那灯都要执不住了。她接过那盏灯去,问:“是谁?”

    “奴婢程远。”

    程远见着她,亦仿佛松了一口气:“万岁爷打发奴婢正要去接娘娘呢。”

    “可是乱军进了城?”

    程远摇一摇头,只催她:“请娘娘快些。”一面说,一面就在前面引路,“娘娘仔细脚下。”

    毓清殿里还很安静,皇帝已经换了轻甲,逐霞从来不曾见他着甲胄,黄金软甲底下衬出朱红锦袍,织金团花龙纹,玉螭带勾,显得越发长身玉立,因为高,逐霞又觉得离着太远,只觉得陌生得仿佛不认得。皇帝从掌弓的内官手里接过御弓,回头望见了她,并没有放下弓,径直走到她面前,说:“我叫程远带人,护送你先去上苑。”

    “定泳定是想要朕的命。”皇帝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讲述不相干的事,“九城兵马都在他手里,他竟然按兵不动,眼下乱军入城,只怕神锐营撑不到两个时辰。”他笑了一笑,“同父同母的手足,这么些年来,朕也曾费尽心机想过保全他,没想到还是走到这一步。”

    “是敬亲王?”逐霞似吃了一惊,“怎么会?”

    皇帝倒笑了一笑:“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只有什么事情是不能。”

    逐霞又沉默片刻,才道:“我不走。”

    皇帝皱着眉,转脸叫人:“程远!”

    “奴婢在。”忽明忽暗的灯光,照着程远的脸,仍旧是恭谨的神色。

    “送她走。”皇帝指了指逐霞,“如若半道上吴昭仪有什么差池,你也不必来见朕。”

    “奴婢遵旨。”程远磕了一个头,逐霞却仰起脸来:“我不走,我就要在这里。”

    皇帝并不理会她,命掌弓的内官抱了箭壶就往外走,忽觉得衣袖一紧,原来被逐霞抓住了他的手臂,她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只不放手。

    皇帝心下一软,不由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而忽然有温热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皇帝从来不曾见她哭过——他嘴角恍惚是笑着,却一分一分用力,掰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硬生生掰开去。

    “皇上……”她泪流满面,只说不出话来。

    他指尖微凉,他的手一直这样冷,拭去她的泪痕:“别说了,快走吧。”

    “陛下!”

    皇帝已经走到了殿门外,远远只回头望了她一眼,程远上前来连搀带扶:“娘娘,奴婢这就侍候娘娘出宫,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

    那一夜过得极其混乱,漫长得仿佛如同一生。

    当睿亲王终于勒马立于天街中央,灰蒙蒙的雪帘从天至地,将气势恢宏的整个皇城,皆笼罩在一片清寒的雪光中。

    二十余年来,纵然生于斯长于斯,他却从未见过这样寂静的皇城,仿佛所有的人一夕死去,只有点点灯光,勾勒出模糊的宫殿轮廓,而那光亦是冷的,在风雪中飘摇不定。

第26章 冬霾【二十五】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仿佛一支利箭射破岑寂,潮水般的呐喊声骤然涌起,瞬息便充斥占据天地之间,风雪尖啸声、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弓箭脱弦声、甲胄叮当声,利刃斩入骨肉声、鲜血飞溅声……沸腾如海,将人湮没在这惊天动地的声音海洋中,将整个皇城湮灭在这场屠杀之战中。

    神锐营银白色的轻甲在雪光下透出森冷的寒气,这是皇帝自将的亲兵,除了每年春秋两季与京营演练,从未尝上阵杀敌,更未尝经历过这样的血战。然而万中选一的神锐营只倚着平日操练,纵然敌人数倍于己,仍旧奋勇无比。惨淡的雪光下兵器相交反射寒光,一堵堵银色的盔甲倒下去,一层层银色盔甲又迎上来,睿亲王的大军耐着性子,一层层剥去那银色的方阵。两阵中间堆积着越来越多的尸首,终于迫得神锐营往后退了十来丈——便在此时,突然仿佛所有的人倒抽了一口气,旋即“万岁”声如潮水般漫卷开来——原是皇帝亲立在高高的丹墀之上,扶弓而立,冷峻的眉目间仿佛映着微寒的雪光,而紫貂斗篷被风吹得飞扬,露出里面的明黄绫里,仿佛硕大的翼,神锐营顿时大振,勇猛万分地反扑回去。

    利刃沉闷地刺破甲胄,再刺入皮肉,那声音仿佛能刺透人的耳膜。而神锐营竟然始终阵脚不乱,纵然阵势越来越薄,却终究横垣在敌军与正清门之间,阻止着睿亲王身侧那面在风雪中烈烈作响的玄色纛旗,竟不能往前移动半分。

    “王爷?”身侧清亮的嗓子,探询般地唤问一声。

    睿亲王微微颔首。

    那人便从怀中取出一只鸣镝,只听啸声短促,在沸腾的杀声震天中,仍尖利入耳。

    火光腾一声明亮,几乎所有的人在瞬间都被耀盲了双眼。万点火星似流星乱雨,又似亿万金色飞蝗,金色的弧迹划破夜空,盛开无硕大无比的金色花朵,只听篷篷如闷雷震动大地,硕大的火龙已经蜿蜒燃烧起来。

    神锐营顿时被四五条火龙冲散割裂开来,银甲在烈火的灼烧下变成可怕的酷刑,许多人发出惨绝人寰的惨叫,然后更多的人在火光中仍汹涌上来,沉默地向前拥进,终于从燃烧的火龙中斩出一条血路,十余骑迅疾如电般从狭窄的阵隙间硬生生挤了过去,神锐营早已拼命将阵势合拢,重新厮杀开来。

    天一直没有亮,漆黑的夜里,只听得到北风的呼啸,睿亲王想,这样大的雪,难道会下整整一夜?

    正清殿门外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殷红的血渗到积雪中,热血融化了积雪,化成红色的血浆,然后又重新冰冻成冰霜,台阶上粘腻着这种霜浆,踩上去仿佛踩在胶上,黏着靴底。血腥气直冲人嗓子眼,令人作呕。而他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而宏伟轩丽的皇城中最大的一座殿宇,正一步一步,被他踏于足下。

    一支冷箭从身后飞到,“嗖”地擦过他耳畔,斜斜地射在他面前半阖的门扇上。

    正殿十六扇赤檀飞金、九龙盘旋的门扇有几扇洞开着,仿佛缺齿的狰狞猛兽,依旧可以将人一口吞灭。门中金砖地上,密密麻麻落满箭簇,如同用箭羽铺成甬道,而他一步一步,就踏着那箭的甬道走进去。

    皇帝只受了一处轻伤,是箭伤,伤在左臂之上,并没有包扎,反而任由那血一滴一滴地落在金砖地上。很轻微的“嗒”一响,仿佛是铜漏。

    赵有智跪在一旁,那样子仿佛是要哭了。

    见到睿亲王进殿来,侍卫们一涌而上,堵在了皇帝面前。而紧紧相随睿亲王的十余人,亦执了盾,护在睿亲王面前。

    睿亲王恍若未见,抬手拭了拭脸颊上被溅上的血污,隔着那样多的人,皇帝嘴角微微上扬,竟似笑了。

    外面成千上万的人在拼命,在厮杀,在呐喊,在缠斗,在死去,而大殿中烛火轻摇,竟似将那沸腾如海的血战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之外。

    皇帝微哂:“你来得倒真快。”

    睿亲王道:“我已经错过一次,这次自然再不能错。”

    两人都有片刻的沉默,皇帝冷冷地面对睿亲王:“朕知道,你等这日已经等了很久了。”

    “你等这日也已经等了很久了。”睿亲王不无讥诮,“很早以前,你就惦着想要一剑杀了我。”

    皇帝突然纵声大笑,拔出佩剑:“来吧!”一泓秋水般的剑身,反射着殿中点点灯烛,仿佛游龙得了火,倒映在霜天中冽然生寒。剑锋划出半个弧圈,眉宇间隐然一种傲意,侍从诸人皆慢慢退散,睿亲王亦缓缓拔剑。

    自太祖皇帝于弓马得天下,皇子们皆是幼习骑射,同在文华殿听太傅讲经筵,不一样的是,每位皇子都有自己的骑射师傅。开国三百余年来,屡有皇子领兵,中间亦有名将倍出,固然是因为外虏强悍,历朝历代征战不息,亦是因为大虞历来重武轻文,凡是皇子,没一个不习武的。

    数十招后,皇帝的呼吸渐渐沉重,手中的剑式亦缓了下来,毕竟臂上有伤,而睿亲王剑势轻灵,不焦不躁,倒显得攻少守多。赵有智心中惶急,但见烛火下两人的身影倏忽来去,剑气吞吐,闪闪烁烁,衣裳带起疾风卷动气流,拂得烛火忽明忽暗。

    突然听得一声低喝,烛光被劲风所激,齐齐一黯,近处更有几支红烛瞬间熄灭。赵有智心中骤然一紧,果然皇帝被睿亲王一剑刺伤左胸,但见鲜血缓缓从袍底绣纹间渗出,皇帝却终究站直了身子,众侍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恐他伤重。

    睿亲王剑锋低垂,薄唇微抿:“这一剑,是为临月。”

    皇帝身子微微一震,旋即口气讥诮:“你别提她——你不配提她。”

    “我为什么不能提?”睿亲王冷笑,“你知道她为什么肯嫁你?”

    “朕知道——朕一直都知道,是因为你。”在那一刹那,他的眸子在灯光下仿佛笼上一层什么,隔得看不清,“可是到最后,她都不曾负我,是我亏欠了她。”他语气忽然温柔,“可是我与她的一切,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睿亲王从不曾在他脸上见过那样的神色,不觉微微错愕。

    “当年我第一次在伴香阁见到她,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他抬起头来,望着窗纸上反射的微曦火光,唇畔不禁有了一抹微笑,“那夜是上元,火树银花不夜天,满城的人都涌去东坊看灯,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对着梅花喝酒,虽然穿着男装,但我一眼就认出她原是女子。大家闺秀,竟然会穿着男装在酒肆里喝酒,我于是有意上前去攀谈,她年纪虽幼,可是谈吐大方,与我谈天说地,言辞间大有见识,毫不输与须眉。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一种女子,可以是知音知己。而与她在一起那短短两个时辰,更让我明白,什么叫意气相投,心心相印。我所喜的,皆为她所喜,而她所喜的,正是我所喜。这世上再无一人会那样明白我,正如这世上再无一人会是她。”

    他目中无喜无悲,凝视着睿亲王:“后来我知道她是慕氏的女儿,慕大钧必不愿嫁爱女为我侧室。我拉下面子去求了父皇,那么多年,我第一次为了私事求了父皇,终究如意。能娶到她,是我此生莫大的福气,哪怕她起初是因为你嫁给我,但最后她终究还是将心许了我。而朕富有天下,在她弃世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失去,再没有人可以替代她。”

    睿亲王似是恍若未闻,殿中静得听得到外面呼呼的风声,窗隙本用棉纸糊得严严实实,但有一扇窗纸被乱箭射出了几个窟窿,殿中燃着几支巨烛,忽然箭窟里透进来一阵风,一支巨烛的光焰摇了摇,终于一黯,空余了一缕青烟,袅袅散开——他的脸半隐在黑暗中,似乎也是一黯,看不清了。

    过得许久许久之后,他才道:“是你害死了她。”他眼中透着慑人的寒光,“你是皇帝,天下万物任你予取予求!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心心相印,你却连她都不放过!”

    “朕不能不为。如果不是你勾结慕氏,如果不是你逼着朕不能不先下手为强,临月不会死。”他微微冷笑,“你当年双手将临月奉与我,又安的什么心思?”

    白芒一闪,睿亲王一剑狠狠刺到,皇帝举剑相格,“噌”一声两剑相交。皇帝微微喘息着:“你从来没有失去过,你从不知道失去是什么滋味,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深刻,所以朕发过誓,绝不容自己再失去。你逼迫朕,朕绝不会让你得逞。”

    “所以你篡位!”因为用力,睿亲王的手背上隐隐凸起青筋,但声音还是清朗镇定,“父皇本有遗诏,如若先帝无嗣,立我为皇储。”

    皇帝腕上用力,终于将睿亲王的剑震开,他仰面大笑:“遗诏?原来你就是用那件东西说服了十一弟替你大开城门。”他眉头轻挑,“费了那些周折,原来终究还是落在了你手中,这两年来,你装得倒挺严实。”

    睿亲王冷笑:“你不惜毒弑自己的亲生母亲,又查抄慕氏满门,就是为了这样东西。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样东西早被慕大钧送去了关外,慕允逃得一条性命取回了遗诏,坐实了你就是篡位的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皇帝轻笑,“你是父皇的儿子,我也是,为什么你做得皇帝,朕就是篡位?朕偏要将这天下争到手里来,朕就要让你看着,让死去的父皇也看着——如今你起兵作乱,你才是谋逆的乱臣贼子!”皇帝微微眯起眼睛,“依律当处以极刑,朕要慢慢活剐了你。”

    睿亲王哈哈大笑:“今日杀了你,我就是顺承天命的帝王,而你才是篡位的逆贼!”剑锋斜指,向皇帝胸口刺去,皇帝举剑格开,睿亲王变招极快,剑锋上挑,皇帝终究有伤在身,招架稍慢,睿亲王一剑已经重重刺在皇帝右肩上,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夹杂着女人短促的吸气声,睿亲王回手一剑“刷”地削断了垂帘,帘后的华服女子似猝不及防,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看着他,竟不惊不骇,眸中似千尺寒潭,冷如窗外雪。

    睿亲王本待要一剑取了她性命,被她眸中寒气所夺,剑下缓了一缓,就这么一缓,她已经飞身扑向皇帝身前,皇帝以为她是惊恐害怕,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想要拥抱她。而她双臂微张,仿佛一只蝶,长长的翟衣裙裾拖拂过光亮如镜的金砖地,如同云霞流卷过天际,翩然扑入他怀中。

    “哧!”

    低微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皇帝像是没有觉察到,仍用手臂环着她,过了片刻,他手里的剑才“铛”一声落在地上。她慢慢地从他怀里溜下去,最后半跪半坐在了地上,血汩汩地涌出来,她仰面看着他,所有的侍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连睿亲王与其亲卫都愣在了当地。皇帝踉跄往前一步,用力将自己胸口的短剑拔出来,血溅在她的衣裙上、脸上、发丝上……他看着短剑柄上镂错金花纹,鲜血从指间溢出,他只看到“契阔”二字,仿佛看到了什么最可怖的东西,难以置信,却不能不信。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怎么会是她?

    他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才能发出声音:“是你?”

    她伸出双臂环抱,慢慢地、小心地,将脸贴到他的袍子下摆,血顺着他的袍子流下来,流到她脸颊上,滚烫的血,仿佛是泪,那样烫,她是再也没有泪了,声音里透着无法言喻的哀凉,却温柔得似乎一切从来不曾发生:“是我,我一直等,却没有等到你。”

    他伸出手来,仿佛想要触碰她的脸,血污了她的大半脸颊,可是她的面容仍旧清丽如斯,仿佛他记忆中的模样。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就像再也不能放开。她说:“我出生的那天,月色满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叫做如霜。”

    他嘴角上扬,仿佛是想笑,牵动伤口,更多的血喷涌而出,他抓着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开,他轻轻地唤她的名字:“如霜……”他还握着那短剑,血弥漫过剑柄上的字迹:“死生契阔”。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原来是她,原来并不是她,怪不得当年临月嫁入府中,却没有这柄短剑。自己也曾问起,她说刃器不祥,所以留在了娘家。却原来并不是她,原来是她……

    她的眼泪终于滚滚地落下去,和着血与泪,她眼前一片模糊,再也说不出话来,到了今日,一切都成了枉然。他仿佛还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抓着她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有一颗很大的眼泪,缓缓涌出眼中,他以为自己是再不会哭了,那眼泪滚落,滴在了她的乌发上,他慢慢地松开手指,她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来得及抓着他的衣角,而他缓慢而沉重地仰面,就那样仰面倒下去,倒在了血泊里。

    赵有智发出一声绝望而短促的低吼,拾起地上皇帝的佩剑,便狠狠向如霜背心刺去,如霜伏在那里,不闪亦不避,眼见他这一剑便要将如霜生生钉死在当地,只听“哧”一声,却是睿亲王身边一名近侍引弓相射,一箭穿透了他的后背。他重重地摔在了金砖地上,手脚抽搐,一时气绝。如霜仍旧伏在那里,一动不动,殿中一片死寂,只闻外面呐喊声、厮杀声和着兵刃交加声响成一片。

    睿亲王望着血泊中的如霜,她还紧紧抓着皇帝的衣角,像只小兽,蜷缩在那里,又像是失了支持的偶人,毫无生气地任由自己浸在暗红的血中,皇帝脸上很干净,仿佛只是睡着了,而她不曾发出任何声音。在他们身后,便是重重垂幕拱围的金銮宝座。

    九五至尊,辉煌御极,朱红的丹墀,而他一步一步踏上去,那金銮宝座仿佛极高极远,而他一步一步,朝着它走去。

    终于站在这万人之上,九龙璧金的宝座,他慢慢地转身,面向南方,殿外的万点火光都幻化成朦胧的海,微漾着浅暖的光,殿内诸人皆跪了下去,终于有人呼出一声:“万岁!”便有纷扬的呼声:“万岁!”更多的人纷纷磕下头去,几个不肯跪拜的内官、侍从瞬间便被斩杀干净。

    从此后,天下臣服,御极海内,他心里膨胀着无与伦比的满足,还有难以言喻的痛快,俯瞰着遥远的那端。再没有,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忤逆,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夺去,这天下的一切,皆成为他的。

第27章 冬霾【二十六】

    殿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而殿外的鏊战仍旧激烈,偶尔有数支冷箭射入殿中,因隔得太远,疏疏就失了准头,跌落在了金砖地上。

    睿亲王视若无睹,指了指皇帝的尸首:“把这个扔到殿外去,看他们还拼什么命。”

    立时便有人上来拖开如霜,她仍旧紧紧抓着皇帝的衣袍不放手,那人便拔出佩刀,正要一刀斩下,她却慢慢直起了身子,声音清冷如雪:“六爷,你难道不趁此时逃命?”

    睿亲王一愕,旋即大笑:“我为什么要逃?”

    她终于转过身来直视他,紫晶碎瑛的步摇,在鬓畔簌簌作响,她眸光流转,竟似有说不出的妩媚:“十一爷确实不聪明,六爷迟迟不攻城,就是忌讳史UU小说‘弑兄’两个字,十一爷这一反,六爷只需趁乱攻进城来,谁也不会知道陛下是怎么死的,到时自有敬亲王担了弑兄的恶名,六爷坐收这渔翁之利,只是六爷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太顺当了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皇上根本还有一着绝杀。”她一字一句慢慢道出,“豫亲王诈败而走,他压根就没中伏,而是率着京营的大队人马,正将这京师慢慢围成铁桶,不管是六爷的三万精锐,还是十一爷能调遣的九城兵马,最后都是瓮中之鳖。因为两位王爷都是皇上的兄弟,如无谋逆大罪,是不能斩草除根取你们性命的。皇上忍常人所不能忍,甘冒其险,等的就是这一天。”

    如霜淡然一笑,说道:“如今豫亲王的大军只怕已经进了城,六爷若是想活命,此时逃走还来得及。”

    睿亲王突然仰面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就凭你?空口白牙的让我相信豫亲王能重兵围城?皇帝如果早布置了这一手,最后怎么会让我坐在这里?”

    “六爷可以不信,”如霜慢条斯理地道,“敬亲王不会杀皇上,他心肠软,纵有先皇遗诏在手,也不过想逼皇上退位,这就是皇上甘冒其险、置诸死地而后生、亲自以身作饵、诱得六爷你孤军轻进的原因。六爷本来也杀不了皇上,因为不等你进宫来,豫亲王的大军本应该早已将你的三万骑围了个滴水不漏。皇上真是算无遗策,但只算漏了一点——那就是臣妾的弟弟,慕允。”

    睿亲王眼中闪烁着莫测的神光,仿佛在骤然间明白了什么:“原来他就是屺尔戊的主帅?难为他戴着面具装神弄鬼。”

    如霜轻笑如叹息:“是,所以豫亲王迟迟进不了城,因为屺尔戊人的一万轻骑缠住了他,豫亲王素擅用兵,只怕这时已经摆脱了舍弟的纠缠,马上就要进宫来了。”

    仿佛是验证她的话,正清门外忽然响起潮水般的呐喊声,号角的声音响彻霜天,冰雪似乎都被这清冽的声音震动,然后是更沉闷更遥远的声音——那是豫亲王的大军在用巨木撞击正清门。

    睿亲王腾地站起来,似乎想要步下丹墀,但又凝住了身形。最后,他狠狠地问:“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如霜恬静地立在那里:“你们呢?你们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睿亲王呼吸粗嘎,而如霜竟然笑了:“六爷,如果说今日这一切,只是为了六姐,你恐怕也不会信。你为了皇位,出卖六姐,出卖慕家,六爷,这就是报应。天不作为,我来作。”

    “疯子!”

    “你们才是疯子,你们这些男人,”她笑着遥遥一指,“为了这个位置,什么都肯做,什么都舍得。你把六姐送给皇帝,你把最心爱的人送给敌人,只是因为想当皇帝。六姐死后,你又把我送进宫来,你费尽心思,将我们当成棋子,将我们当成玩物送人,好,那我替六姐把这位置送给你,但你没有那个命坐得一时半刻,今时今日这一切,都是报应!报应!”

    她尖利的笑声回荡在殿中,旋即被轰然的巨响湮灭,正清门终于被撞开来,潮水般的声音直涌过来,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她站在大殿正中,娉婷而立,仿佛弱不禁风,随时随地就会被那声音的狂潮吞没,他第一次正视这个女人,而她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激流中的一方青石,怒澜狂涛之中,仍旧岿然不动。

    睿亲王冷笑一声:“你想以此来折辱我,没那么便宜!”他傲然道,“我乃兴宗爱子,焉能死于那舍鹘杂碎之手!”横剑往颈中一抹,最后一缕气息噎在了盒,他跌坐在銮座上,沉重地垂下了头。

    血顺着丹墀蜿蜒流下,将朱红的丹墀染得更加浓艳,如霜静静地立在那里,天地间只是一片寂静,如鸿蒙未开,而雪光映在窗纸上,晨光终于越来越浅,东方透出明亮的霞光,大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时分终于晴了。

    豫亲王是在天亮后率军进的城,一场苦战后,敌人的血染红了他的战袍,而他忧心如焚,只是策马狂奔。永吉门、太清门、正清门……巍峨辉煌的重重宫殿逐一呈现在眼前,马蹄声疾,而整个皇城寂静如同一座空城,雪已经停了,四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似要掩盖住一切,金色的琉璃瓦顶都成了连绵的雪线。

    偌大的正清殿前,空阔的天街连积雪都被染成了殷红,无数尸首被积雪半掩半埋,空气里只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一夕之间,这座人间最繁华的皇城仿佛成为佛经中的修罗场,更像是屠杀场,断肢残骸冻得硬了,被奔马疾雷般的蹄足踏碎裂开来,咔嚓咔嚓作响。豫亲王几乎是滚下了马鞍,一路向着正清殿奔去。汉白玉丹墀之上覆着红色的薄冰,隐隐透出底下的浮云龙纹,而廊下横七竖八倒着内官们的尸首,整座大殿宛如第九重地狱,一片死寂。

    “皇上!四哥!”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进正清宫,殿中空无一人,金銮宝座上似乎落了一层细灰,朱漆鎏金的龙椅颜色晦暗,深深的殿宇中回荡着他的声音:“四哥……四哥……”

    殿中仍弥漫着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殿内死的人更多,因为地炕温暖,血还没有凝固,整座殿中全是血海一般。他一眼看见赵有智微张着嘴坐在那里,胸口深深透入一支长箭,早已经死得透了。豫亲王只觉得天旋地转,只是发狂一般找寻:“四哥!”

    重重帘幕后,似乎有人,他猝然止步站在那里,本能地扶住腰间的长剑,随着他蜂拥而至的侍卫簇拥在他身畔,拱卫着他。无数长枪弓箭,对准了那帐幔后缓缓走出的人影。

    她盛妆华服,裙裾迤逦,仿佛从血海中蹚出来,脸色苍白得惊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挪动步子,而一双正红鸦金的鞋子,早就被血浸得透了。

    “谢天谢地……”她轻声道,“原来是王爷回来了。”

    然后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她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梦见那年上元夜,她才满了十四岁,阖府的女眷都去东城看灯,而她因为犯了家诫,被爹爹责罚不能去看灯。关在家里那般气闷,外头焰火满天,满城都是看灯人,她一时耐不住,终于同小环一道骗过了奶娘,换了男装溜出府去。

    那是她头一回私自出府,在街头与小环挤得散了,也不晓得害怕。随步而入的偌大酒楼,名叫伴香阁,本已经没有座位了,但她塞给茶房十两银子,茶房也想到办法:“后院二楼还有一间齐楚阁儿,原是一位贵人府上累月包下,今日王公大臣们都进宫陪皇上看灯去了,必是不会来了,悄悄儿地让与你吧。”

    那间齐楚阁儿,真是伴香阁中最雅静的一间,正对着后院数株红梅,楼头更遥遥可望东城火树银花,无数条弧光,散落漫天繁华如星,划破夜色岑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古人的词,背诵了千遍,此时此刻,方才知道其意繁华旖旎至此,她初次饮酒,微醺中禁不住以筷击壶,朗声而吟。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帘外有人应声而接,她心里突地一跳,茶房挑起帘栊,缓步踱入的却是青衣素服的俊朗公子,剑眉星目,翩然如玉,一双眸子黑深似夜色,如能溺人。

    那是她生平第一回与陌生男子说话,却不知为何出其的镇定,或许是因为穿着男装,或许是因为他言语之间甚有妙趣,或许是因为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眸。

    那天他们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她将童年的趣事讲与他听,他亦听得津津有味。她与他斗酒,背不出诗词的人便要罚酒,她从未尝见过那般博学多才的男子,无论是何典籍,他都能随口道出。

    他们说了太久的话,屋子里突然一下子暗下去,才知道原来蜡烛燃尽了。

    顿时满室清寒雪光,仿佛是月色,而天地间一片静谧无声,只有窗外落雪声轻微,而满墙的疏影横斜,却是雪色映进来梅花的影子,枝桠花盏都历历分明,而寒香浸骨,仿佛满天满地都是梅花。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他于遥遥的那一端,就在满天满地的梅花影底,低低呢喃。

    且插梅花醉洛阳……那一日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人,可以与自己是知音知己,原来这世上会有人,与她意气相投,喜她所喜,心心相印。

    临别之前,他终于问:“敢问小姐,贵姓芳名?”

    是唐突,是诧异,是胆怯,是既喜且乱,原来他早就知道,知道她是女子。

    而她在瞬间明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会来娶她,他问她的名字,因为他要上门来求亲,鼓曲词书里都这样唱: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她才只十四岁,一颗心中如揣了小鹿,扑扑乱跳。她没有想过,会遇上这样一个人,她年纪甚幼,她没有想过,会早早遇上这样一个人。

    终其一生,原来可以遇上这样一个人。

    她声如蚊蚋,终究还是告诉了他:“我姓慕。”慕氏百年望族,族中多人在朝为官,怕他弄错了,又补上一句,“家严名讳,上大下钧。”终究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小字,因为太羞人了,所以声音更低,低不可闻,“我出生的那天,月色满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只这么婉转一句,他眼中骤然明亮,仿佛有异样的光彩:“我知道了。”

    旋即,他将随身所佩的短剑赠予她,那柄短剑十分精美,剑柄上镶嵌着数颗明珠,正面镂金错玉四个篆字:“死生契阔”,翻过来亦有四字:“与子成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羞得满面通红,匆匆而去,走过了街头一回首,他还立在伴香阁的灯下,青衣素服,翩然如玉,望着她,满脸的微笑。她不敢再看,只匆匆往前走,满天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她走得极快,一颗心也跳得极快,脸上滚烫,心里却是暖的,因为知道他会来,他一定会来。

    她终究没有等到他,他没有来,而她竟忘了问他姓氏。

    就在那年春天,六姐嫁给了皇四子定淳,因是侧妃,父亲起初颇不乐意。但据说皇四子在毓清宫前跪求了整整半日,皇帝终究答应下来,父亲也不能不松了口。所以家中人皆道皇四子如此痴心,必不会亏待了六姐。

    第二年也有人上门向她提亲,可她躲在屏风后偷偷张望,并不是他。

    母亲也曾问过她的意思,她只是垂首向壁不语,逼得急了,才道:“娘,我还小……”

    母亲便知道她不中意,况且她也才十五岁,所以随便寻个因由婉转推脱了那门亲事。

    而她终究没有等到他,一直到最后抄家灭族,她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她也没有等到他。

    她一直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不知道,定淳。

    而他也不知道她的小字。

    他不知道,她叫如霜,冷月清辉,遍地如霜。

    他只以为月色遍地,是临月。

    她的六姐,小字临月。

    她说的时候不曾想过,会这样误会,会这样错过。

    她一直等,原以为可以等到他,直到最后抄家灭族,在监牢中,她还曾经想过,不知道此生此世,可否有机会再见一见他。

    她一直以为,他真的会来,一定会来,因为明明知道,他是真心相许,他一定会来。

    而她当时并不知道原来是他,他更不知道原来是她。

第28章 冬霾【二十七】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缕淡淡的轻烟,散入殿宇深处,喃喃的梵唱,偶有片言只语传出帘外。

    地上烙着细长的窗棂花样,一样样的万字不到头,光亮如镜的金砖地,仿佛起了花样棱角。内官们屏息静气,殿中静到极处,只闻檀香悠远,仿佛深寺一般。

    “王爷这边请,”新任的司礼监秉笔司太监王丛躬着身子,显得十分殷情,“太后在佛堂里做功课,王爷略宽坐,奴婢这就叫人去回禀太后。”

    豫亲王点了点头,问:“皇上呢?”

    “皇上刚睡着了,哎哟嗳,这位小主子,真是了不得,折腾得几个奶娘都一身大汗,最后还是太后接过去,才算哄得睡了。哭的嗓门那叫个响亮,啧啧,老太傅就说过,咱们万岁爷将来一准是位神武之帝,啼声惊人。”

    坐不过片刻,便听见帘栊声响,有衣声窸窣,旋即熟悉的香气淡淡氤氲而至。

    他起身行礼:“臣见过太后。”

    “王爷不必多礼,请坐。”隔着帘子,也听得出语气温婉,他身为摄政王,体位尊贵,年轻的太后日常也并不受他的礼,反倒十分客气。

    内官们都退了出去,他将今日内阁议的几件事都一一奏明,隔着帘子,只朦胧瞧见她一身素白的孝服,不由得垂下眼帘。因为先帝崩逝未满一年,所以阖宫仍在服丧。那一抹素白,仿佛是帘底的杜鹃花,不带半分脂粉颜色,却灼灼映在眼底。

    几件要紧的朝事说完了,有短暂的静默,她忽然问:“你今天来得怎么这样迟?”

    他迟疑了一下:“今日和几位阁臣商议河工……”一语未了,忽见她娉婷而起,伸出素白的手,揭开了帘子,他不做声,只是站了起来,默然往后退了一步。她款款走至他面前,忽然嫣然一笑,“棣儿哭了这半日,才刚睡着了,你也不瞧瞧他去?”

    刚弥月的小皇帝在东暖阁,躺在摇篮里睡得正香,襁褓倒是百家布,是如霜亲自命内官悄悄去贫苦人家讨了来,进入宫中后三蒸三曝,然后又亲手一针一线缝纳成,只为同民间一般讨个贱意,好养活,只不过这百家布襁褓外头倒又搭了一条金线织锦团龙的小被,这是御用之物,普天之下,再无尊贵如此。大约是太暖,孩子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他不知不觉露出微笑,待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孩子的脸,又怕自己的手冷,惊醒了他。

    如霜立在他身畔,轻声道:“真是狠心——到了如今这地步,还不肯为我们娘儿俩打算打算。”

    他悚然一惊,慢慢直起身子,望着她。

    她嗤地一笑:“别这样瞧着我,吴昭仪前日生了个儿子,你却派人拿个女婴去换了出来,这样的事,瞒得了旁人,难道也打算瞒我?”

    他隐忍地皱起眉:“那是四哥的孩子。”

    “留着他,就是祸根。”

    “不行!”他骤然爆发,“我不准!”

    声音稍大,惊得摇篮里的婴儿身子一搐,旋即“哇”一声就大哭起来。

    她抱起孩子,一边拍着哄着,一边狠狠瞪着他:“就为着棣儿,也不能留那个祸胎。”

    “不行!”他脸色阴沉得可怕,“慕如霜,你要是敢做那样的事,从此之后,我们恩断义绝。你垂帘听政一日,我便再不踏入朝堂半步。”

    如霜嗤地一笑,渐渐将孩子哄得重新睡着,方才轻嗔:“瞧瞧你这样子,跟要吃人似的。动不动就掼乌纱发脾气,真狠心,你要撂了挑子,这偌大的朝廷,千头万绪,叫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棣儿才刚满月,你就真的半点也不心疼他?”俯低吻了吻孩子的脸,忽道,“咦!你瞧,棣儿在笑呢!”

    是真的在笑,刚足月的婴儿,睡梦里无忧无虑的笑容,仿佛能融化这世上的一切坚冰,笑得人心底里都软了。

    如霜柔声道:“我知道你不忍,但那孩子真不能留,有他就没有棣儿,有棣儿,就不能有他。我们受再多的苦也就罢了。”她细语如喃,“棣儿还小,怎么能不为他打算?”

    豫亲王只觉得烦躁莫名:“这事改日再说。”

    如霜亦不再逼迫,笑着又问:“午膳就在这边用好不好?我叫小厨房里做了菜,天气冷了,空着肚子骑马回去,门上准又有一大堆人等着你议事,必又顾不上吃饭,回头饿伤了胃。”

    豫亲王本不愿在这慈宁宫中多作逗留:“太后若没有旁的事,臣先告退。”便起身欲走,但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却扯住了他的衣袖,只道:“棣儿,叫你皇叔留下来陪咱们娘儿俩吃顿饭。唉,总归是你命苦,你爹这样狠心,撇下咱们两个不管。”

    豫亲王见她楚楚可怜,眼中水光盈然,瞧那样子倒真的像要哭了,终究禁不起她这样的软语娇声,于是只得留了下来。

    他从宫中出来,时辰已晚,冬日昼短,待回到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分。府外照例是车水马龙,写着官衔的西瓜灯一盏接一盏,半条巷子塞满了官轿、车马,远远见着摄政王的顶马仪仗,巷子里不由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门上的虞卫早就迎出来。

    豫亲王下了马,门上正掌灯,持着蜡钎的内官见着他,忙垂手避在一旁。栲栳大的灯笼刚刚点燃了一盏,因是国丧,烛光映着白底灯上一行扁且细的蓝字:“敕造摄政王府”。另一盏还没点燃,在初起的夜色里,雪白的灯在风中微微摇动,仿佛怪兽的巨睛,闪烁未明。

    处置完了几样要紧的公务,总管才觑见空回禀他:“王爷,迟提辖回来了。”

    因平乱有功,年**二十许的迟晋然已经官拜提辖,此时只是便服,进来便给豫亲王行了礼,豫亲王挥一挥手,满屋子的内官丫环顿时退了个干净。

    “这个乳娘,是从小扶掖属下兄弟长大的,所以旁的不敢说,但人一定靠得住。只是地方一时间不好找,得慢慢谋。”

    豫亲王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倦意:“不必了,就把孩子留在府中吧。”

    迟晋然吃了一惊:“留在府里——”

    “留在府里,”豫亲王很快下了决心,“你去告诉师爷们,替我写个正式禀文给宗人府,就说我收了名义子——让宗人府记谱。”

    迟晋然没想到他会这样打算,迟疑道:“就只怕宫里边……”

    豫亲王道:“她不敢,只要把这孩子留在我身边,她就不敢,她如今还有忌惮我的地方,一时半会儿,她还不敢轻举妄动。”

    迟晋然想了一想,虽然微觉不妥,但目前形势迫人,除此之外,确实别无良策。于是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既然要入谱,王爷就得给那个孩子取个名字,禀文中好记载。”

    依定制这一世皇子名字应该从木,所以小皇帝名“棣”,那是礼部精心挑选了三个月,从典籍里头选出十多个字,然后呈摄政王与太后过目,太后又亲笔圈出这个“棣”字。从此之后,普天之下,凡遇此字,皆需缺笔以敬讳,万民再不能直呼,因这是帝名。

    而府中的这个孩子,虽然千辛万苦地活了下来,但即使身为摄政王世子,名字亦不能从木,否则,那就是僭越,而宗室子之名只能从日。

    “就叫曜,”豫亲王很快拿定了主意,“日出有曜。”他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仿佛是叹息,“长夜虽漫,也总有天亮的时候。”

第29章 番外【二十八】

    从喜帕缀下的密密流苏间望出去,只能看见朦胧的满室红光,想是案上高烧的红烛,滟滟流光,照得满室皆春。

    外面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内官特有的尖细嗓音,还有衣裳,拂动脂粉香气,是侍候在屋中的大丫头们行礼如仪:“见过王爷。”

    “起来。”陌生的声音,透着淳厚,听在耳中,仿佛一震。

    叮当的轻响,是身侧喜儿腕上的翠玉镯子,今日一直伴着她,扶她下轿,扶她跨过火盆,扶她跪拜行礼,扶她谢过天地君恩,扶她进这房中来,陪她端坐一直到晚间。称杆微凉,轻轻地探入喜帕底下,眼前豁然一亮,天地间都是一片喜洋洋的红色,而他站在众人中央,正望着她。

    她很快地低下头去,不过一瞥,却已经看清了他的眼,他的眉,他饱满高洁的额,他刚毅微抿的嘴,但嘴角微弯,是笑了。

    虽然深深低着头,她不禁也抿着嘴笑了。若是被娘亲知晓,一定又是一顿好教训,新妇怎么可以笑?

    自从旨意下来,阖府中竟是忧过于喜,娘亲不止一次地对着父亲叹气:“千挑万选,怎么就看中了我们家意儿?”而父亲脸色微沉:“这是恩典,你胡说什么?”

    是啊,这是莫大的恩典,由太后亲自下旨,将她指婚给摄政王,金册金宝,光粲流离,由礼部颁授,册封为豫亲王妃。摄政王行亲迎之礼,一路上仪仗迤逦,鼓吹细乐,鞭炮声震耳欲聋,九城百姓几乎倾巢而出,扶老携幼壅街堵巷,看摄政王“娶新妇”。

    而她坐在轿中,听着外面嘈杂的人声、马蹄声、鼓乐声、鞭炮声,轿子走得又快又稳,刺金绣花的轿帷微微晃动,仿佛漾起金色的波纹,而这一切仿佛梦境。在旨意下来之前,怎么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嫁给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因为自己的父亲,只不过是世袭的一个三等侯,领一份闲散的差事,满城的权贵豪族,太多出色的美貌贤良女子,怎么数也数不到她头上来。赐婚的旨意下来,举家皆惊。因为太后垂帘称制,而豫亲王摄政,市坊间有着各种各样的传闻,传得最厉害的就是豫亲王骄矜跋扈,把持朝政,而朝臣们分党结派,一派“拥统”,一派则是豫亲王的心腹,自然势成水火。虽然看着仍旧是朝野平和,君臣融融,其实冰底下的漩涡暗流,已经激涌已久。

    昨日晚间依着西长京中旧俗,出嫁的女儿在娘家的最后一夜,要由母亲陪寝,母亲亲手替她卸了晚妆,拿着牙梳替她梳理长发,铜镜里映着母亲的眼,隐隐似有忧色,说:“孩子,王府不比家中,何况摄政王身份尊贵,你别再使小性子,说话行事都要谨慎,莫失了王妃的身份。”欲语又止,最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儿啊,这都是命,将来只看你自己的福分了。”

    是啊,这都是命。自打赐婚的旨意下来,喜儿便想法子打探一句半句的消息,零零碎碎地讲与她听。原来这桩婚事,亦是有着前因后果。太后看中西靖王的女儿,意欲认作义妹,嫁与摄政王,而“拥王派”却相中大将军余平的女儿,亦意欲以联姻来制衡。两派僵持良久,只得互让一步,随便挑了个最不相干的人,便是她,册为豫亲王妃。

    这都是命,在轿中,她也惴惴不安了许久,只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什么样一个人。

    但自己千般万般臆想,今日晚上红烛之下,骤然一见,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一个人,眉目清俊,望住自己,微微带着抹笑意。

    心里一暖,便觉得安逸了。

    四位喜娘斟上了合卺酒,又剪亮了红烛,为首的那人躬身行礼,低低道:“请王爷王妃早些安寝。”便率着下人们连同喜儿一起无声退出去。最后退出去的内官倒曳了门,很轻一响,倒令得她心底又是一震。销金香炉中焚着越合香,从兽吞中吐出幽幽的烟缕,烛光映着绯红的帘幕,仿佛梅花得了雪意,越发殷然滟红。他眉目间略有酒意,想是在前面宴席间吃了好些酒,这样的日子,虽然是摄政王,原来也不过是个新郎倌。他身上亦有淡淡的酒香,她忽然觉得心里怦怦跳,自幼从不曾跟陌生男子独处一室,何况是这样的夜里。

    过了许久,才听见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湘意,”仓促答了**觉得失礼,于是又补上一句,“臣妾小字湘意。”

    他笑了:“我知道了。”

    她有点窘意,立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定滦。”

    她眨了眨眼睛,才明白他是在告诉自己他的名字,其实她已经知道的,兴宗第七子,先帝最爱重的一个同父异母胞弟,豫亲王定滦,自从当今皇帝登基,便敕封摄政,她的夫君——只怕普天之下,再无人如此直呼他姓名——不禁又低头一笑,只听他语气温和:“王妃饿了吧?从早晨到现在。”

    从离家到王府,一路上繁文缛节,到了这深夜,她终于想起来一整日自己确是滴水未沾。王妃……早晨离家的时候,父亲亲送出正门,隔着轿帷,她听到父亲的最后一句说的是:“臣恭送王妃。”一声便将她的人生划成天堑,从此后,她是王妃,连她的亲生父亲,都成了臣子。

    但从他的嘴里听到这陌生的称谓,却莫名其妙觉得很安心。

    他已经在桌边坐下,向她招了招手,她满心喜悦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

    十二干果、十二蜜饯、十二细点,一桌子的精美吃食,他捧起酒卮,刺绣着复金龙纹的衣袖滑落下去,依例只有御衣常服才能用龙纹,诸王朝服方才许用蟒纹,而前年他曾以皇帝的名义下过特旨,摄政王常服亦可用龙纹。特旨的邸报发下来,湘意的父亲曾皱着眉叹道:“竟然僭越至此!”所以她此时见着,不由得想起来,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已经看到他的手指很细,不若男人的手,但指间有薄茧,摩挲着衣服沙沙作响。

    他正望着她,她于是也捧起酒卮,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酒作蜜味,入喉极香,微微有点辣,呛得咳嗽起来,他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只觉得心中发热,也不知是因为吃了酒,还是因为他的手。不知为什么,他的手忽然停留在她的肩头,一直过了很久都没有放下,她慢慢抬起头来,却见他目光虚虚地越过了她,只望着窗外,这日是十五,月色遍地如水银,仿佛一层轻纱,笼在天地间。

    有风过,吹得烛焰摇动,她不由得轻声叫了声:“王爷。”

    他终于收回了目光,对着她笑了一笑。

    仿佛只略阖了阖眼,天还没有亮,已经是卯初时分,必得要起身了。

    上房里侍候的丫鬟们鱼贯而入,洗漱更衣。豫亲王换了朝服,她第一次看到他穿朝服,束发金冠,赭色的江水海牙,已经近乎于御用的赤色,腰束金镶白玉版带,只显得长身玉立,英气勃发。室中掌着明灯,四下里明亮如昼,她讶然发觉,二十七岁的摄政王,两鬓已经略染风霜之色。

    刺金绣雉的翟衣比昨日的嫁衣更要繁复精美,四五个丫头帮忙一层层地穿戴,罩上褙子,最后是宽三寸二分、长五尺七寸的霞帔,绕过脖颈,披挂在胸前,下端垂着金玉璎珞坠子。发间更插戴沉重的九翚四凤冠,这是正式的大妆,因为立时要进宫去谢恩。

    喜儿小心翼翼捧着镜子,交错倒映在案上镜中,让她看髻后插戴的珠花,她却从大铜镜中望见他的脸,他更衣比她要快,所以只是在一旁含笑望着盛妆的她。

    画眉深浅入时无,她忽然想到这句诗,心底不由一甜。

    她乘轿,他骑马,**至宫门,远远已经见到内官候在一旁,高声道:“有旨意。”

    豫亲王并不下马,就于鞍上欠了欠身,示意内官宣旨,原来是太后懿旨,赐摄政王妃宫内乘辇。

    这是后宫妃嫔方才能有的殊荣,她心中惴惴不安,但豫亲王只说了句“谢太后恩典”,便示意她上了步辇,只听得抬辇的内官脚步又轻又快,而豫亲王依旧乘马,“的的”清脆的蹄声响在她辇前。

    这是她第一次入宫,穿过宏伟轩丽的德抚门,举目只见金碧辉煌的层层琉璃重檐,连绵如碧海,而朝阳映照其上,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一重重的垂花门,穿过笔直的天街,漫长的宫墙仿佛两尾赤色的巨龙,延伸至遥远处。她这才明白为什么要乘辇,因为步力无法可及。

    最后在垂华门外降了辇,豫亲王亦下了马,有内官自门中迎出,她瞧那服色是正三品,便知此人即是被称为“内相”的慈颐殿总管太监王丛。果然,只见那内官已经疾步下了台阶,跪下行礼:“奴婢见过王爷、王妃。”豫亲王道:“有劳王公公。”

    王丛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满脸堆欢:“王爷客气了,请王爷、王妃随奴婢来。”

    步上汉白玉阶,又有一对女官笑吟吟迎出来,齐施一礼便转身引得二人入殿。殿中极静,金砖上另铺了釜州所贡织花厚毯,侍立的女官皆是六品以上品秩,静幽的殿中唯见女官软金冠上垂翅颤颤。她听见自己长长的裙裾拂过,沙沙一点轻响,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发慌,他却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面南的宝座上,端坐着一位雍容的贵妇,隔得远,只能看见她赤色的翟衣,仿佛云天深处的一抹流霞,渐渐走得近了,可以看清她头上华美的九龙九凤冠,垂下细密的流苏,在深邃幽暗的殿宇深处,如水波般溢出珠宝华然的丽光,她知悉这便是当今的皇太后慕氏。

第30章 番外【二十九】

    于是双双按礼制跪拜,行了见驾的大礼。

    “快快请起!”皇太后的声音清越婉转,十分悦耳,“赐王爷王妃坐。”

    立时有内官端过椅子,再谢过恩**坐下,她这才大着胆子抬起眼来,看清了太后的容貌。今年二十二岁的皇太后,美艳仍如十**岁的丽姝,雍容华贵中透出妩媚娇丽。盈盈一笑间,竟然令人觉得神动意摇。

    “七妹妹生得好容貌,七爷真是有福气。”皇太后含笑道,“七妹妹不要拘束,原本就是一家人。”

    内官们奉上茶,她又起立谢恩,皇太后又是一笑:“七妹妹别这样客气,何况往后还要常常进宫来,陪我说说话才好。”她语气极是柔婉动听,说得好一会儿话,皆是些家常闲语,似乎真的如寻常妯娌一般。湘意的一颗心终于渐渐放下,觉得这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其实十分平易近人。

    “启禀太后,皇上来了。”王丛尖细的声音响起来,豫亲王放下茶碗站了起来,她亦连忙起身,刚一转身,已经见着小小的身影在门口一晃,仿佛一支小箭射入殿中,后头跟随簇拥着大堆的宫女太监,为首的内官亦是三品服色,直急得满头大汗:“哎哟!万岁爷!慢些!慢些!”

    “七叔!”小皇帝一直扑进豫亲王怀中,豫亲王蹲下来,伸手替那小人儿整理袍带,抬起头来注视着凝汗的晶莹面庞,笑着说:“皇上又长高了。”

    小皇帝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七叔这几日都不来看朕,郭正一说你娶新婶婶去了,七叔,娶新婶婶好玩么?”

    一句话令得殿中人都笑起来,连皇太后都笑了,湘意裣衽为礼:“臣妾见过皇上。”

    “免礼。”嗓音清亮,乌溜溜的一双黑眼珠打量着她,仿佛是疑惑。

    皇太后道:“棣儿,放开你七叔,像什么样子?莫叫你七婶婶笑话。”

    小皇帝越发像扭股糖似的:“七叔教朕开弓吧,七叔答应了教朕的。”

    豫亲王道:“等过几日闲了,臣再教皇上。”

    小皇帝撅着嘴道:“你几日得闲?朕打发人去找你,你不是在内阁就是在枢密院,总没工夫来陪朕玩。”

    皇太后款款步下御座:“别缠着你七叔胡闹,棣儿,你瞧新婶婶长得好不好看?”

    小皇帝这才又打量了湘意一眼,说:“好看。”内官宫女们皆忍俊不禁,谁知小皇帝又补上一句,“没有母后好看。”

    到底只是四岁的孩子,天真烂漫口无遮拦,豫亲王仿佛怔了一下,湘意倒忍不住笑了,皇太后亦笑了:“这孩子,就会胡说八道。”

    小皇帝一来,殿中便热闹许多,他缠着豫亲王问东问西,极是亲热,皇太后只是在一旁笑吟吟看着,听着小皇帝脆生生的声音告诉豫亲王,这几日自己新认得了什么字,又有了什么新玩意,哪个内官逮到了好大一只蟋蟀给他……皆是稚声稚气没要紧的闲话,而豫亲王听他讲得津津有味。

    他们在宫中耽到午时,又领了皇太后的赐宴,方才向皇太后告退。皇太后唤了声:“如意。”只见一名婉侍应声捧出一只金盘,皇太后笑道:“七妹妹别嫌弃,当是见面礼吧。”

    这是赏赐,谢恩之后**接了过去,原来是一双白玉钏,雕琢成缠枝莲花,触手生温。皇太后亲自替她笼到腕上,执着她的手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七妹妹要常来。哀家一个在宫里头,也闷得慌,总想着妯娌能来走动走动。”

    语气甚是诚恳,回府的轿中她想,其实瞧起来王爷与皇太后并非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尤其对小皇帝,王爷倒是真心疼爱,不若外间传说。

    回到府中先换衣裳,豫亲王便遣人来请:“王爷请王妃到后堂。”

    于是忙带着喜儿去了后堂,只见豫亲王坐在那里,见着她道:“也没什么事,你先坐下来,见见家里人。”

    从昨日进府到今日,果然还没有见过王府中诸人,首先见礼的便是豫亲王的义子,单名一个曜,由乳母引着粉妆玉琢的小人儿。未过门之前,也听过几句闲言碎语,有人说这是豫亲王亲生之子,因为生母是一名歌伎,身份卑下,所以才认作义子,亦有人道这是豫亲王挚友之子,父母双亡,所以收为螟蛉。

    三四岁的孩子,虽然犹带稚气,可是行动有礼,跪在锦垫上规规矩矩地磕了头:“见过母亲大人。”湘意只觉得心底一软,忙忙扶起来,牵着他的小手,只觉得这小小人儿十分惹人怜爱,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秀气得像女孩子,倒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然后便是豫亲王房中的大丫头:“奴婢碧珠见过王妃。”这亦是湘意未过门就听过的名字,连忙也伸出手搀住了,说道:“不必多礼。”只觉得这碧珠是个眉目清秀、落落大方的人。豫亲王并不好色,虽然一直未娶,房中也只有这个大丫头,听闻府中皆是她在管事。果然见过了诸人,碧珠又独独留下来,先施了一礼,然后双手奉上一双对牌,道:“如今王妃来了,奴婢们也有了主心骨,这是府里的对牌,日后听凭王妃差遣。”

    湘意道:“你是侍候王爷的人,日后诸事我也要倚仗你。”她话说得十分客气,碧珠忙道:“王妃言重了,奴婢不过在府里多呆了几年,这府里的人和事,比王妃多知道些罢了,日后王妃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然后便转脸问,“他们都来了么?”

    一个丫鬟答:“都来了。”

    原来是二门内管家的婆子们,一一进来见礼。偌大的王府,各处的差事亦多,每日大事小事,亦有数百件。朝中王妃、公主、诰命们往来,生辰做寿,婚丧嫁娶,几乎日日都有,何处该送礼,何处送礼该轻,何处送礼该重,何处既要送礼亦要赴宴……中间皆要拿捏妥当,而府中诸事亦多,湘意忙了足足两三个月,幸得碧珠如左膀右臂,喜儿亦十分得力,方才将府里的诸人诸事都理顺了十之**。

    这一阵忙,已经入了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了。豫亲王要预备上苑秋狩之事,所以晚间特意进上房来,湘意正与喜儿吃饭,忽然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内官尖细的声音:“王妃,王爷来了。”底下人都留在了门外,只有多顺侍候豫亲王进来,湘意不妨今日他这么早进来,忙笑着站起来:“王爷今日回来得倒早,用过晚膳没有?”豫亲王公事多,十日里头,倒有九日不在府中用膳。偶尔回府中来,多半又是在外头书房里跟属官幕僚应酬,此时只见小几上放着几碟清爽小菜,另有一海碗紫粳米细粥,说:“今天我就在这儿吃吧。”

    湘意忙叫喜儿:“叫厨房加几个菜来。”豫亲王道:“不用了,看这几样就很清爽,我就喝碗粥。”

    湘意于是拿了牙箸,亲自拨了一碗粥双手捧给他,豫亲王接过了粥,也不过拨了两口,就又撂下了。湘意见他眉头微皱,倒仿佛有心事,不由得叫了声:“王爷。”

    “嗯?”豫亲王倒似骤然回过神来,对着她笑了一笑,说道,“过几日就要秋狩了,皇上年幼,照旧年的例子都是我代皇上去,这一走就得一个多月。”说到这里,忽又停了一停。湘意道:“王爷放心,这府里的事我虽还不大熟,但有碧珠帮着我,王爷只管忙正事就是了。”

    豫亲王忽又一笑,说:“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曜儿还小,我想着从明日起叫他进来跟你住,你也好照应些。”

    湘意倒是真心喜欢那孩子,听见豫亲王这样说,很是高兴,立时就命人去收拾屋子。豫亲王吃了半碗粥,脸上倒微有倦色,接了喜儿绞的热毛巾,擦了一把脸,却将那毛巾握在手里,束成一把,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掌心。过了好一会儿,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将毛巾往几案上一撂,起身就往外走。湘意倒不妨他此时还要出去,于是叫了声:“王爷。”

    豫亲王回过头来,有几分歉然地说:“我还有事要去外头,你早些睡。”

    湘意听他这样说,知道他有正事要忙,所以让喜儿剪了灯,又挑了两支线来绣,一直到倦了**睡下,刚睡下没有多大会儿,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地拍门,低低地叫了两声“王妃”。

    豫亲王不在的时候,喜儿就睡在外间,听见声响忙披衣起来,问:“是谁?”

    是后头暄日堂的乳母打发来的人,说是曜公子突然急惊风,瞧那病势凶险,所以一刻也不敢耽搁,立时来回禀王妃。湘意听见说,立时也穿衣起来了,一边穿大衣裳一边吩咐:“快叫人去请大夫,日常给小公子瞧病的是谁?快打发人去请!”急急地打发了人去,又跟喜儿去暄日堂。

    一走进屋子,只见乳母抱着孩子,急得直掉眼泪,那孩子裹在被中,只见小脸通红,牙关紧咬,两目上视,呼吸却是急一阵缓一阵。湘意从来不曾经过这样的事,不由得心里发慌,连催了几遍大夫,又打发人出去禀报豫亲王。幸得不过片刻张太医就赶来了,立时诊脉开方子。

    因为太医要诊脉,所以湘意暂且回避了,那西厢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灯,湘意心中着急,坐在那里默默无语,忽然见着人影在外头一晃,喜儿眼尖瞧见了,问:“那不是徐炳?”果然是打发去回禀豫亲王的小内官徐炳,他进来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哭丧着脸说:“回王妃,奴婢没找见王爷。”

    湘意虽然着急,可是并不糊涂,不由得一怔,问:“王爷不在外头书房里?”

    “各处都找遍了,都没见着王爷。”

    湘意不由又是一怔,问:“那去问问门上,王爷是不是出去了?”说了这句话,忽然见喜儿给她递眼色,便说道,“罢了,不必问了,你先下去吧。”

    徐炳磕了一个头,退了出去。丫鬟已经拿了太医开的方子进来给她看,她不懂药理,匆匆看了一眼,说:“拿到外头去给赵先生看了,再煎药。”

    那赵先生是豫亲王的心腹,与旁的清客不同,独自住在府外胡同拐角一处跨院里,此时内官来拍门,小厮叫醒了他,将方子拿给他看,他听说是曜公子得了急病,不敢怠慢,立时在灯下细细地看了方子,又问:“王妃怎么打发你上我这儿来了?”

    那内官原是上房当差的,比徐炳要机灵许多,悄悄地道:“王妃找不着王爷,一时着了急,叫我先把方子拿来请先生过目。”

    赵先生哦了一声,问:“那王爷那里呢?得了信没有?”

    “多公公遣人进宫去了,只怕王爷这时已经知道了。”

    赵先生听他这样说,便不再言语,将方子交给他,说道:“就照这个方子煎药吧。”

    那药十分灵验有效,吃了药不久,孩子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湘意这才松了口气,喜儿劝她:“王妃还是回屋里躺一躺吧,天都快亮了。”湘意摇了摇头,说:“我再坐一会儿。”又守得片刻,见窗棂上渐渐泛白,而孩子睡得安稳,发热也退了,不由得吁了口气,带着喜儿回上房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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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如霜介绍:
十六岁前,她,是首辅的掌上明珠,满门权贵。十六岁后,她,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凭借帝王最后一丝悯爱,慕如霜终于站在了六宫之上。阴谋、猜忌、离间,她除去后宫朝野之中一个一个的敌人。机关算尽,却没有最后的赢家。\r\n冷月如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冷月如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冷月如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