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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桃花txt下载     桃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6章 风雨将至,蛟龙蛇蟒

    陈青牛推辞不得,只好乘坐那户人家的马车回小巷,下车后,恰好寺庙暮鼓响起,应该是那位惫懒道人的手笔,潦草马虎,依旧悠扬。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老僧正在打扫寺庙前的台阶,见到一身道袍的陈青牛后,依然是停下手上动作,挽臂夹住扫帚,双手合十。

    陈青牛叹了口气,稽首还礼。

    他没有继续前行,而是转身走向那座酒肆,没来由想喝点酒。

    到了扈娘子的酒摊子,美妇人早已熟稔他的老规矩,虽然很纳闷为何陈将军今日会穿着道袍,仍是忍住好奇心,没有开口询问。

    陈青牛只是默然喝酒,喝过了一壶酒,拎着另一壶酒就打道回府,酒肉钱如今都记在账上,每月一结,由婢女小筑和酒肆妇人算账。

    除了心思重重的“年轻道士”,当时酒肆还坐着一位同样默然的酒客,两鬓霜白,却依然养生有道,红光满面,让人猜不出真实年纪,穿着朴素的老者气态不俗,像是微服私访的文官大老爷,他只是独自饮酒,就让一拨拨客人下意识选择不与老人同桌,宁肯跟相熟的酒客拼桌。陈青牛的来去,老人只是随意看了两眼,就不再继续关注,嘴角隐约有些讥讽笑意,好像已经看穿了这位年轻道士的马脚。

    扈娘子跟老人结账的时候,破天荒不敢与之对视,只是低敛眉目。要知道她这么多年当街沽酒,见过了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客人,让她莫名其妙感到心悸之人,屈指可数,其中就有结伴而行的两位军镇主将,自家军镇的吴震,和隔壁军镇的顾柏凛。

    妇人也没有深思,毕竟看上去这位陌生老者,像是一位离乡游学的年迈儒士。

    天下没有不散的酒席。

    铁碑作为一座军镇,夜禁极为严格,集市店铺的歇业都必须准时准点,关门可早不可晚。酒肆生意兴隆,扈娘子却从没有想着雇佣杂役伙计,更没想着增添桌椅,使得这位艳名远播别镇的“醇酒美妇”,每天都忙碌劳累,因为价钱公道,其实也赚不到大钱。扈娘子的真实姓名早已被人遗忘,就是喊她扈寡妇,她也从不生气,别看许多酒客喜欢嘴上沾荤带腥的,其实说起荤段子的功力火候,她才是真正的高手。

    她的宅院,位于酒肆和寺庙之间,是一条无名巷弄,街坊邻居都熟稔得很。扈娘子为人和善,从没见她跟谁在小巷红过脸。

    宅院简陋狭小,租金较少,一旦架起竹竿晾晒衣物,愈发显得得逼仄。扈娘子刚搬到军镇那会儿,尤其是在小宅落脚的初期,附近不少地痞浪荡子见她孤苦伶仃,觉着好欺负,其中有几个拉帮结伙的年轻无赖,先是夜爬寡妇墙,说着淫-言秽语,后是偷偷脚踹寡妇门,踹完房门,就立即呼啸离去,虽然都不曾真正闯入院子,可哪家的良家妇人经得起这么惊吓,换成一般女子早就搬家了。

    后来不知为何,那些青皮流氓突然间消停了,原来有人竟然被扈娘子用刀子给捅了,当时闹得很大,军镇当街行凶,那是重罪!一个外乡妇人,闹了这么大的官司,甚至惊动了将军官署,只是没过多久,扈娘子安然无恙离开衙门,这才有了军镇主将吴大脑袋看中她的绯闻。

    扈娘子一路走入昏暗小巷,偶有街坊进出家门,都会跟她热络招呼,尤其是一些个情愫懵懂的少年,哪怕是出身底层将种门户、可谓家风勇烈的,只要见到这位妇人,一律都会不由自主地红着脸,胆气全无,如少女一般。

    开锁推门,闩门闭户。沾了许多酒气的妇人,轻轻呼出一口气,又是一天过去了。

    这一刻,她神色略显疲惫,缓缓走向内院屋门,外墙毕竟还算容易翻越,难以彻底阻止窃贼进入,屋门仍然需要锁好,她拿起钥匙,正要开锁,动作微微凝滞,自言自语道:“难道我出门忘了锁?”

    她并无太多怯意。

    铁碑到底是老字号的西凉重镇,哪怕威风不再,可某些面子上的事情,还是维持得很好,所以军镇治安一向不错,当年那些见色起意的浪荡子,其实在被扈娘子一刀子捅入腹部之前,最多也就是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毛手毛脚了几下,调戏几句,不敢真正过分,一来吴大脑袋治政粗野,生搬硬套治理军伍的法子,重罚极重,轻判极轻,一旦真正撞到刀口剑尖上去,六亲不认的吴大脑袋,绝对不会心慈手软,用吴震自己的话说就是:老子在威武将军和别的军镇主将那边,已经受够了窝囊气,你们这帮归老子管辖的兔崽子,也敢来挑衅我订立的规矩?!再者边关民风彪悍,许多妇人之武烈,绝对不输男子,扈娘子又是吃软不吃硬的女子,在铁碑军镇很是吃香,久而久之,裴老头之流的军镇官吏,都愿意将这位祸水姿容的美妇人,视为了半个自家人,容不得外镇军汉欺侮半分。

    她有意无意揉着手腕,推门而入。

    屋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她只是刚刚跨过门槛,就没有继续向前跨出一步,没有马上熟门熟路地点燃油灯。

    驻足原地的妇人,如同与敌对峙,曼妙身形,岿然不动。

    阴暗中,有个嗓音啧啧响起,“果然不出老夫所料,你这位俏寡妇不简单,最少也是习过几天武的女子。如此更好,床笫之上,本就熟透了的身段,加上练武造就的韧性,更富风情!妙哉妙哉,老夫行走花丛数十载,这次捡漏大发了!”

    扈娘子冷声道,“是你!”

    暗中私闯民宅的不速之客,沉默下去。

    似乎好奇扈娘子的纹丝不动,那人终于笑问道:“小娘子,你为何既不转身逃跑,又不大声呼喊救命?”

    她平静问道:“你到底是谁?!”

    凭借女子天生的直觉,扈娘子感到那人的一丝犹豫,以及斩断犹豫之后的坚决阴狠。

    他缓缓起身,打了个响指,刹那间油灯点燃亮起。

    昏黄灯光映照下,两人对视。

    那人正是先前在酒肆喝酒的青衫老人,后者死死盯住妇人,从脸庞到胸脯、腰肢、大腿,眼神痴迷下流,不复见之前饮酒时的儒雅气度。

    眼前老人的视线,如蛇信舔-弄手背,让她感到冰凉而恶心。

    老人略微收敛极具侵略的视线,笑道:“老夫既然费尽心机走到这里,就绝不会给你半点机会,首先……”

    言语未落,老人抬起一只手掌,骤然间五指如钩。

    她像是被狠狠勒紧脖子,嘴巴发不出一点声响,与此同时,身形不受控制地踉跄前行,一步一步主动靠近那位道貌岸然的老者。

    “其次!”老人另外一只手,先是随意挥袖,将妇人身后的房门关上,然后手腕轻扭,妇人刚刚想要从袖中滑出的一柄精美短刀,就离开她的袖子,转瞬间就到了老人手中。

    这一刻,她终于流露出一丝惊慌。

    胸有成竹的老人低头看了眼短刀,抬头后讥笑道:“老夫进入军镇后,多次踩点,在你这栋宅子附近远观不说,方才还亲自入酒肆喝酒,近距离与你接触,就是为了确定你有几斤几两,结果连一位武道小宗师都称不上!真不晓得这些年下来,你如何不被别的男人夜夜鞭挞,难不成这铁碑军镇的青壮汉子,都是坐怀不乱的儒家君子?!”

    老人从她手中夺来的短刀,是一把女子专用的裙刀。

    此物与压衣刀一起兴起于大隋,风靡朝野,虽说大隋一向崇文抑武,可绝大多数能够冠以“华族”、“膏腴”二字的豪阀世家子,往往备有一把压衣刀,附庸风雅。

    而女子亦有裙刀,或者称为银妆刀,说是女子用来维护贞节,其实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在大隋王朝的权贵阶层,两情相悦的年轻男女,很喜欢互赠压衣刀和银妆刀作为定情信物。

    美妇人被扯到距离老人不过五六步距离,满脸涨红,嗓音沙哑,艰难道:“你是修行之人!就不怕事后被朝廷追剿到死吗?!按照朱雀律法,修士犯案,与庶民同罪!”

    在朱雀王朝境内,只要是涉及修士行凶,各地官府一律不得隐瞒,一经发现,是朱雀王朝一等一的重罪,朝廷刑部将会联合京城崇玄署,直接派遣相关人员赶赴案发现场,当地主官和驻守修士都要被捕入狱。当然,若是有人胆敢虚报,将寻常的世俗案件,假托修士涉案以求朝廷重视,以至于刑部、崇玄署和朝廷官衙三者都为其大张旗鼓、虚耗资源,那么下场可想而知。

    在儒家和兵家这两家同时鼎盛的王朝版图上,法家也往往不会太过孱弱,墨家、诗家等流派则会沉寂不显,而在南瞻部洲,朱雀王朝对于修行门派的掌控,颇有成效。

    坊间传闻在崇玄署的一座秘密大殿内,在王朝版图上拥有基业的宗门帮派,除去诸如“宗”字辈这类庞然大物,其余绝大多数都要跟崇玄署打交道,需要在大殿各自供奉一座香炉,香炉必然有一炷香日夜不熄,等到香炉内所有都香火断绝之时,寓意那座帮派跟朱室朝廷的香火情,已经用完了,朱雀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对那座进行打压、驱逐甚至是剿灭,如此一来,二三流的修行仙府,会用各种手段来增添香炉内未点燃香火的数目,当然是多多益善,毕竟那炷香火的燃烧速度百年不变。于是许多仙家府邸、帮派和宗门就会派遣一定数目的各色弟子,比如去投身沙场赚取军功,在朝廷各个衙门任职,辅弼君王,要么去地方上担任主持、庙祝或是山长,用来积累教化功德,也可以帮助地方官府捕捉罪犯、围剿魔教,兴修水利开凿河渠、开设水陆道场等等,五花八门,这才是真正的大手笔,大买卖!

    老人眯起眼,“老夫只要乐意,有的是法子让你沉沦欲海,不可自拔。”

    老人冷哼一声。

    妇人脖子五指印痕猛然加深几分,只见她嘴角渗出一丝鲜血,原来她毫不犹豫地想要咬舌自尽,只可惜被老人第一时间察觉。

    老人坐回椅子,翻来覆去仔细把玩那柄银妆刀,没看出任何特异之处,这才放心,好整以暇地抛出一个一个问题:“大隋南疆的李彦超,怎么招惹你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两人的身份,云泥之别,人家王大将军吐口唾沫,就轻松能淹死你这种蝼蚁,你向他寻仇?也不怕笑掉大牙!”

    “老夫路过西凉,听到你扈娘子的次数,不比什么裴卧虎、童子剑仙更少,心痒至极,见到你之后,方知此行不虚!老夫晓得你性情刚烈,是匹难以驯服的胭脂马,唉,那就只好先下一剂猛药了……”

    说话之间,妇人身躯紧紧背靠在墙壁上,双手双脚都不得动弹,口不能言,她双眼赤红,满是恨意。

    “说实话,如你这般出彩的人间美色,老夫也有十来年没遇上了,哈哈,**一刻值千金,老夫今夜就狠狠赚个几万两黄金!”

    老人不急不缓站起身,眼神复杂,既有欲-火炽热,也有对绝色美人的怜惜,还有藏在骨子里最深处的蔑视,是修行之人,站在山巅俯瞰众生的那种,属于仙人低头看待脚下蝼蚁、“你我已是异类”的那种,而非俗世大人物看待小人物那么简单。

    作为恶名昭彰的花丛老手,又是修行中人,此人当然知道在朱雀作案的后遗症,只不过边陲西凉,远远比不得京畿之地,亲眼目睹她的诱人姿色后,老人觉得哪怕风险不小,也绝对能够在床榻上、在那妇人羊脂美玉的娇躯上,捞回本钱。

    从头到尾,老人哪怕已经完全掌控局势,依旧没有泄露丝毫身份特征,甚至一直在留心屋外的动静,可谓胆大心细,能够这么多年流窜作案而逍遥法外,可见不是没有原因的。

    修行之人,最怕“万一”两字。

    就在老人笑着走向妇人,打算大快朵颐之际,耳朵微微颤抖,竟然听到有人敲响院门,不同于粗鄙妇人的大手大脚,敲门声很轻缓。

    如谦谦君子。

    老人面沉如水,他入城三天,对于这位扈娘子的生活轨迹,考察得极为仔细周密,实在想不通会有谁在夜色中,登门拜访。

    寡妇门前是非多,加上扈娘子又向来洁身自好,绝对没有理由与铁碑军镇的男子纠缠不清。

    是某位小巷妇人?可扈娘子一样很少让任何女人进入她院子,她对人的客气,看似礼数周全,其实冷淡疏远。

    老人打算假装没听到,只是第二阵敲门声响起,而且比前一次,明显大声了一些。

    老人心思急转,面色如常。

    像是被悬挂在墙壁上的妇人剧烈挣扎,一时间愈发峰峦起伏。

    儒衫老人扯了扯嘴角,收起裙刀,坦然走出屋子,快步走去,拔出门闩。

    他开门的时候,那人刚刚轻声喊完,有些焦急,“夫人,我是隔壁巷弄的王曦,如今我已经伤势痊愈,身子骨也温养妥当,觉得是时候继续向西去游学了,这段时日,承蒙夫人照顾,更有救命之恩,实在是无以回报,而我明天一早便要出城……今夜冒昧拜访,既是想着把那些空酒壶还给夫人,也想……在下也就没有其它事情了!夫人,在家吗?夫人?”

    正是那位英雄救美不成、被其它军镇酒鬼打趴下的贫寒书生,其实不光是扈娘子有所察觉,其实酒肆常客都不是瞎子,早已看穿这书呆子是对美妇人动心了,只不过圣贤书读了很多不假,可对于男女情事,简直就是不开窍的属木疙瘩,从头到尾,直到明早就要分别的今晚,最后关头也没敢透露半点心事和情意,他这种温温吞吞的脾性,想来也不会被性情泼辣的扈娘子看上眼。此时年轻寒士看到开门的老者,目瞪口呆,惊讶问道:“敢问先生是?”

    儒衫老者皱眉道:“我是她的族叔,从大隋南疆长阳郡而来,你又是谁?!你难道不知她如今身份,岂可半夜敲门?”

    老人一挥衣袖,气愤道:“不愧是朱雀的读书人,只会沐猴而冠,真真是斯文扫地!”

    年轻书生视线越过老人肩头,看到屋门没关,又亮着灯火,悄悄松了口气,尤其是老人语气中,那种“我大隋蒙学稚童,都要比你朱雀进士更富有学问”的气势,简直是无懈可击,他对老人的身份更信了几分。

    他双手拎着绳子串起的七八只酒瓶酒壶,有些滑稽可笑。

    老人冷哼一声,不过很快神色缓和下来,低声道:“你那点心思,我家侄女岂会当真不知,你且放心,老夫作为长辈,也不是那迂腐死板之人,此事可以商量,但是你切记,无论你是否早有功名在身,以后是否飞黄腾达,都不可轻视了老夫的侄女,否则老夫可不管什么,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行了,今夜已晚,明日你我在酒肆相见,细聊此事。”

    老人挥挥手,示意贫寒书生识趣回去。

    滴水不漏。

    听得屋内原本生出一丝希望的扈娘子,顿时心如死灰,倍感凄凉。

    她只恨自己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否则早就咬舌自尽,也绝不让这个老贼污了自己的贞节。

    就在王曦打算转身离去之时,小屋内,无缘无故地响了一下。

    王曦猛然转身,却被老人一手扯住脖子,拎鸡鸭一般攥紧,同时一拳砸在胸口,可怜书生立即七窍流血。老人嘴角冷笑,不急不缓地关上院门,一直提着双脚离地的年轻书生,缓缓走回小院内屋,将他随手丢在地上,不屑道:“蝼蚁!”

    脖子淤青的王曦大口喘气,想要竭力喊出声,却发现自己如何都发不出半点声响。

    老人坐在椅子上,笑道:“小子,今夜老夫开恩,在你死前,让你一饱眼福,瞧瞧老夫是何等龙精虎猛,也让你见识一下,这位心仪的寡妇,最后又是如何婉转呻吟……”

    扈娘子脸色木然,神情恍惚。

    贫寒书生呲牙怒目,悲愤至极。

    小巷远处有更夫高喊,“天干那个物燥啊,小心你个火烛喽!”

    被胡乱改动的敲更言语,透着股熟悉的懒散疲惫,不用想也是那位臭名远扬的中年道人。

    老人皱了皱眉头。

    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吟唱。

    “阿弥陀佛。”

    声响起于小院门外,苍老慈悲的嗓音不大,却清晰传入屋内三人耳中。

    老人二话不说,一脚以巧劲将那地上的书生踹向院门,自己则如一头夜鸮高高跃起,一步缩地成寸,出了屋子,飞掠出墙头,他没有沿着小巷屋顶向远处逃窜,而是身形一坠,落入巷中。

    前者过于视野开阔,一旦惊动巡夜的军镇士卒,很快就会满城风雨,说不定就会出动数名修士参与围捕,实在太过危险。

    眨眼之间,身影消失。

    一位老僧震碎门栓后,院门自开,老和尚双手托住被踢飞而来的年轻书生,轻轻放在地上,下指如飞,帮忙锁住窍穴,防止气血沸腾,殃及五脏六腑。

    然后为年轻人喂入一粒金黄色的丹药。

    总算护住了性命。

    老僧瞥了眼正房,轻轻拂袖,内屋扈娘子终于恢复自由之身。

    做完这一切,老僧才猛然拔地而起,袈裟大袖鼓荡飘摇,开始追寻那名凶手的踪迹。

    中年道士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看着瘫软在地面上的年轻人,伸出大拇指,“小子,可以啊!”

    寒士扯了扯嘴角,笑比哭还难看。

    跑出屋子的扈娘子蹲在他身边,眼眶湿润,死死咬住嘴唇,她没有说任何感激的言语,只是望向年轻人的眼神,比起往日的客气礼节,多出些温暖柔和。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此时此景,妙极妙极。”

    道士不合时宜的出声,破坏了气氛,只听他收起轻佻笑意,语重心长道:“扈小娘子啊,贫道和老秃驴两人,好歹都算你的救命恩人了,滴水之恩还涌泉相报呢,何况这种大恩大德,对吧?老秃驴不敢喝酒,可贫道爱喝啊,那么从今往后在你那儿喝酒,一律打个八折,不过分吧?”

    妇人闻声后,只得转头向那道士挤出一个笑脸,点头道:“不过分。”

    根本啥也没出力的道士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贫道也有个不情之请啊,唉,在铁碑军镇这边,定制一块匾额,竟然最少也需要二十两银子,所幸如今贫道积攒得差不多了,只需要再凑十八两银子。到时候挂上一副‘得道观’的匾额,看那老秃驴还敢不敢跟我抢地盘……所以,扈娘子,这十八两银子?”

    道士双指互搓,笑脸油滑。

    妇人苦笑道:“银子我可以出,但是……”

    她又不是傻子,岂会不知道真正的救命恩人,是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僧?若是真给眼前道士夺了寺庙,改成道观,害得老和尚无家可归,不等于是恩将仇报?

    不料道士大袖一挥,不给妇人多说的机会,“就等你这句话,你别管那老秃驴的死活,放心,贫道只要名正言顺的匾额,自会准许那家伙继续暂住。哼!若非看他一大把岁数,否则以贫道的仙家法术,随手一个弹指,就能在他的那颗光头上,打出个洞。你信不信?”

    妇人无可奈何,摇摇头,不再与之纠缠,反正道理也说不通。

    ————

    回头巷内,陈青牛和谢石矶正在往回走。

    谢石矶问道:“公子,刚才为何不直接出手?”

    陈青牛笑着解释道:“那老僧一看就是真正的高人,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不过只可惜,那个采花贼有些穷酸啊,身上一件入眼的东西都没有。”

    原来那个老贼,刚才已经被谢石矶一枪捅入肩头,钉在小巷墙壁上,陈青牛一番拷问后,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机密内幕,此人不过是流窜作案的野修惯犯,因为极为小心谨慎,下手对象,最多也只敢拣选那些家门不显的小家碧玉,更多都是寻常人家中姿色出众的妇人女子,往往也不会下死手,加上得手之后迅速撤离,所以这才没有被大隋朝廷的官家修士盯上。陈青牛问得仔细,老贼为了活命,回答得也不敢藏掖,当然最后还是被谢石矶一枪捅死了。此时那具尸体,应该还瘫坐在不知名小巷里的墙脚根,死不瞑目。

    谢石矶突然说道:“是有些可惜。”

    陈青牛转头道:“你是说那位年轻书生的英雄救美?”

    谢石矶笑了笑。

    陈青牛跳起来就是在她脑袋上一记板栗,“你家公子我,是那种见着美女就走不动路的人吗?对了,明儿我就得去军营了,院子这边你继续留心。”

    谢石矶眨了眨眼,点了点头。

    陈青牛气呼呼大踏步先行,大摇大摆,跟螃蟹似的。

    魁梧女子嘴角有些笑意。

    ————

    一条小巷内,老僧低头望着那具尸体,老和尚脸上并无半点厌恶,唯有悲悯,双手合十,默念道:“阿弥陀佛。”

    众生皆苦。

    ————

    边境上硝烟渐起,只不过对于铁碑军镇的大多数居民而言,战鼓马蹄的声响,还是太过遥远。

    那座将军官署突然忙碌起来,时不时有背负军令、谍报的驿骑,快马加鞭出入军镇城门,这才泄露出些许紧张气氛,让老百姓侧目相望。

    在军营参观练兵的陈青牛,意外收到谢石矶亲自带来的一封来贺家书信,署名为贺湖娴,用屁股想都知道是那位狐仙的化名。信上说她有一件生死攸关的要事,要马上与陈青牛商量,事不宜迟,越快见面越好,十万火急。

    陈青牛只得告病假,摘下甲胄,换上一身闲适便服,带着谢石矶离开营寨驻地,两骑赶赴二十里外的铁碑军镇。入城之后,火速回到回头巷尽头的宅院,开门后就见到绿绮红袖两只狐精正在嬉笑打闹,白衣狐仙正在和木偶傀儡对弈,身后站着一位从未出现在小院的徒子徒孙,身上狐媚之气较为淡薄,树下荫凉,一鬼两狐,专注对弈。哪里有半点身处生死存亡关头的景象。

    陈青牛在谢石矶关门后,大步走向石桌,皱眉问道:“有什么事情,必须要喊我来?”

    狐仙转过身,缓缓道:“西凉边陲九镇,串成一线,对大隋保持进攻态势,尤其是如今大隋国势动荡不安,内外交困,看似能够在兵力强盛的朱雀面前,不被灭国就算幸运……”

    陈青牛沉声道:“请直说!”

    狐仙不以为意,放下那枚夹在双指间的晶莹棋子,站起身后,“但是不知为何,我近期感受到一股不详的征兆,就像一场谋划多年的阴谋,终于要拉开帷幕……”

    陈青牛再次打断言语,没好气道:“说句难听的,两国之争,谁赢谁输,关你何事?”

    狐仙欲言又止,最终含糊不清道:“症结恰恰在于……西凉战事的走势,与我有一定牵连……总之,我属于树挪则死的格局,走脱不得,但是我有些孩儿和贺家子弟,涉足不深,只要及早搬离此地,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陈青牛直截了当道:“又关我何事?”

    狐仙笑了,“自然是无利不起早,陈仙师的脾性,我大致清楚……”

    陈青牛第三次插话,斩钉截铁道:“我正在进行的兵家修行,是重中之重!一旦中断,后遗症之严重,遗祸之长久,是你无法想象的!”

    狐仙叹息一声,仿佛是早有预料的缘故,虽然很是失望,脸色却也谈不上绝望。

    只是有些遗憾。

    就像有些可以让好事变得更好、或是让坏事不至于更坏的事情,没能做成。

    陈青牛犹豫了一下,脸色肃穆,盯着它。

    当年回头巷惨案发生,朱雀王朝出动一拨顶尖修士来此查案,贺家狐穴就毗邻于回头巷,可以说是就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但是到最后,贺家和狐穴都完好无损,显然这其中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曲折秘史。陈青牛对此怎么会没有怀疑,这头来历不明的狐仙,不但要无害于铁碑军镇屹立于朱雀边境,甚至可能还需要裨益于西凉边境。

    否则以朱雀朝廷对待修士的苛刻态度,很难容忍它的存在。绝不是如狐仙自己所说,当时早早远离避难去了,就能够逃过朱雀修士的眼线盯梢和严密追捕。

    陈青牛突然问道:“你当真不愿意坦诚相见?”

    狐仙轻轻看了他一眼,那双动人的秋水长眸当中,满是无声的言语。

    陈青牛起身道:“带我去贺家院子参观参观。”

    她叹了口气,带着陈青牛穿过小门,来到一墙之隔的贺家大宅。

    但是陈青牛关上门后,就马上停步,“你先设下一个言语禁制,我们就在这里说。”

    狐仙笑着打了个响指,天地为之寂静。

    她懒洋洋背靠着墙壁,抬头望天,一言一语,娓娓道来。

    “一千两百年悠悠岁月,多少物是人非,而我也终于即将渡劫成仙。”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年商湖母蛟在即将化龙之际,便遭逢一场灭顶之灾。前车之鉴,我如何能够不担心?一开始,觉得你就是我的应劫之人,如你所猜,我当时的确是怀有杀心的。后来发现并不是你,也就与你做起了邻居。我修道之初,千年之前,一开始气数就捆绑于此地,我若是离开,就等于断了长生之路。贺家有位先祖,是我的第三关,在那之后,我就安心在此扎根,随着我修为的递增,不但与一座铁碑军镇同气连枝,最后甚至与整个西凉的气运,盘根交错了,再往后,只要我证道成就天仙,就能够庇护整个朱雀王朝。”

    “早年回头巷惨案,虽是**,但何尝不是天道示警?但是朱雀修士早早得到钦天监的叮嘱,非但没有找我的麻烦,反而还让人秘密来此驻守,帮我渡劫。一旦成功,我就可以与朱雀王朝国祚相连,福祸与共。当然,到时候我总算可以离开西凉,在朱雀版图任意游走。我们狐族,与蛟蟒化龙的情况,有相似又有不同,后者会妨碍一地气数,将其鲸吞干净,转化为自身力扛天劫的底蕴,而我们狐族天生亲近人道,就不会有此隐患。所以朱雀王朝,对我以礼相待,甚至当年朱雀皇帝还亲口许诺,只要我渡劫成仙,他就带着文武百官,封禅一山,助我成为一座巍峨山岳的神道正神,享受朱雀苍生的鼎盛香火。”

    “但是近期,我发现自己和朱雀京城气息相接的那根‘心弦’,竟然有崩断的迹象。”

    “若是天道倾轧,我实在没有信心,就想着希望你能够将那些孩子们,带离军镇,只要离开了西凉,她们就等于挣脱了这段因果,虽说我若是侥幸成仙,她们也早早绝了那份大福缘,但是我不愿冒这个险,宁可她们平安离开是非之地,找个山清水秀的异乡。所以才找到你,把她们托付给你,你只需要送到边境即可。”

    一口气说完后,这头狐仙身后主动露出八根雪白狐尾,不是示威,倒像是一位天真烂漫的少女,在显摆炫耀。

    陈青牛双手各自揉着一侧太阳穴,头疼道:“什么时候走?”

    她眼睛一亮,“可以暂等片刻,因为我也在尝试着修复弥补那根‘心弦’,只要我察觉到没有机会了,你们马上离开。”

    陈青牛沉声道:“好。”

    她突然笑容灿烂,略带疑惑问道:“陈仙师,怎么到现在还没开口讨要报酬?我都等急了呢。”

    陈青牛没好气道:“看着给!”

    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自己的脸颊,歪着脑袋,“是这个原因吗?”

    陈青牛莫名其妙就翻脸无情了,厉色怒容怒喝道:“住嘴!”

    她可怜兮兮道:“对不起,我错了。”

    那一刻。

    陈青牛背转过身,猛然打开门,直接离去,呢喃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

    是说给那张容颜的真正主人。

    需知得世间道狐仙,所幻化之容颜,必是男子心中,用情至深之人。

    狐仙看着关上的房门,自言自语道:“要变天喽。不过我觉得公子你啊,也该一遇风雨便……”

    最后,她抓住两根长长柔柔的雪白尾巴,轻轻拍打自己的脸颊,蹦蹦跳跳,返回狐穴。

第107章 麒麟双符

    年纪轻轻的外乡读书人,原来名叫王曦,是王朝东南境内郡望大族、琳琅王氏的旁支,之所以在铁碑军镇生活的这段时日,给人贫寒的错觉,在于负笈游学的途中,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洪水当中,书童和仆役都已落水失散,王曦咬牙继续向西北行来,经过西凉东边军镇的时候,也曾寄去一封家书,说是自己会在停步暂居,等待家族回信,只是路途遥远,一个来回,天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回信,铁碑军镇的驿站人员,久而久之,都熟悉了这位隔三岔五就来询问的英俊书生,因为某次无意间帮忙一位小吏代写家书,字迹尤为优美,措辞文雅,被小吏家族的长辈收到后,大为推崇,最后小吏和一伙同僚,就合伙凑钱,希望王曦担任坐馆先生,做他们那些孩子的授业恩师。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王曦拒绝了那几个家族拿出重金的延请施教,而是自己开办了一座小家塾,宅子就置办在扈娘子那条巷弄的拐角处,租金便宜,加上铁碑七八个家族在内、二十余位蒙学稚童的脩金,绰绰有余。

    除去军镇官署的文人官吏,整座铁碑军镇,其实连落第秀才都没有一个,所以王曦一下子成了香饽饽。

    又很快,王曦爱慕扈娘子,变得路人皆知了。以至于许多酒肆的老顾客,每次喝酒都换了花样调戏妇人,故意询问她何时与王书生早生贵子。

    妇人一开始没当真,后来实在是不厌其烦,逐渐有些恼火,最后干脆就不搭理了。

    陈青牛去了酒肆,发现那位读书人也在喝酒,如今已经被人喊作王夫子或是王先生,算不上敬意,只是多了几分略带调侃意味的亲近,而王曦也不是如何迂腐呆板的人物,一来二往,差不多成了半个铁碑人氏。

    陈青牛还是老规矩,落座喝酒的时候,扈娘子专程走近,调笑了几句,大意是问陈青牛敢不敢让她当回媒婆,她要给陈将军介绍一位千金小姐。陈青牛自然没答应,笑着委婉拒绝了。妇人多半是找个话题来寒暄客套的成分居多,也就没有怎么坚持,不知是否陈青牛的错觉,如今的扈娘子,待客依旧热络,只是无形中,多出几分端庄娴淑,减少几分妩媚。

    陈青牛望向那位悠悠然喝酒的年轻士子,后者发现陈青牛的打量眼神后,和煦微笑着举杯致意,陈青牛只得笑着举杯还礼,两人视线,一触即散,各自饮酒,乍看之下,年龄相仿的两人,俱是谦谦君子,小小酒肆,如沐春风。

    王曦来得比陈青牛要早许多,很快就起身结账离去。

    当读书人与沽酒美妇交接铜钱的时候,酒肆少不得一阵哄笑打趣。陈青牛也跟着笑起来,有意无意,妇人好似瞥了他一眼,有些无奈。

    黄昏时刻,西边天空悬挂着大幅大幅的火烧云,像是世间最名贵奢华的锦缎。

    陈青牛眯眼望去,沉默不语。

    铁碑军镇的女子妇人,从来不缺豪放气,有一位衣着鲜亮的少女,气势汹汹地策马狂奔而来,那匹坐骑,是货真价实的西凉乙字战马,身后跟着两骑丫鬟模样的清秀女子,以及四五位佩刀负弓的健壮豪奴。她翻身落马,直奔扈娘子的酒肆而来,一位中年男子低头哈腰站在街边上,她正眼也不看一眼,丢给那男子一只沉甸甸的钱囊,大踏步走入酒肆,径直坐在陈青牛桌对面,“你就是那位住在回头巷的陈仙师、陈真人?”

    陈青牛摇头道:“姑娘肯定是认错人了。”

    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陈青牛,“准没错,就是你!泉卿那妮子偷偷给你画了一幅肖像,我瞧过画像,与你有七八分相似!她可是你们铁碑军镇数一数二的丹青妙手,城隍庙的那幅壁画《门神吃鬼图》,其实就是她画的,这些你都不晓得吧?她之前说你的性情,有些古怪清淡,我还不信,现在看来还真有点,换成别人,巴不得整座军镇都听说自己的名头,你倒好……”

    少女语速极快,竹筒倒豆子,唧唧喳喳,就像一只枝头鸣叫的黄莺。

    陈青牛跟扈娘子要了两碗冰镇乌梅汤,一碗递给终于止住话头的少女,笑问道:“你找我有事?”

    少女犹豫了一下,仍是接过白碗,哪怕颇为口渴,也没有喝梅汤的意思,她只是纳闷道:“你们道士不是应该自称‘贫道’吗?”

    陈青牛只得又一次笑问道:“姑娘,有事吗?”

    少女身后一名扈从拔刀出鞘寸余,铿锵出声,低声喝道:“竖子大胆!你知道我家小姐的身份吗,竟敢如此无礼!”

    陈青牛有些无奈,放下大白碗,“问题在于,我的确不知道你家小姐的身份啊。”

    周围看热闹的酒客哄然大笑。

    少女轻轻叹息,眼神飘忽,有些悲秋伤春的哀伤。

    陈青牛脚尖轻轻一点,连人带椅子,不易察觉地向后飘去。

    几乎同时,一道雪白亮光从刀鞘炸开。

    隔着一张桌子,那一刀朝陈青牛当头迅猛劈下。

    在民风彪悍的西凉边陲,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并不奇怪,甚至可能街边一个眼神,就能让某些脾气不太好的豪强,感到念头不通达,拔刀相向,威胁恫吓,也是常有的事。

    可话不投机便出手杀人,绝对罕见。

    只是众人想象中鲜血四溅的场面并未出现,只见到那个较为面熟的年轻酒客缓缓起身,屁股底下的长椅,不知何时与桌子拉开了一段距离。

    持刀扈从正要向前,却被少女身边一位丫鬟挡住路线,另外一名婢女则护在少女身前,显然电光火石之间的交手,她们已经察觉到那位年轻“道士”的不同寻常。

    陈青牛方才躲过了接连两记劈刀和横刀,眼角余光打量四周,发现并无异样后,轻声道:“我现在的身份是铁碑军镇的本职武将,京城兵部敕封的正八品官身。胆敢当街刺杀边镇武将,姑娘的胆子,也不小啊。”

    少女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道:“嗯?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楚。反正我只知道你只是一位擅长捉妖除魔的道士,此次只想确定你是否拥有崇玄署颁发的关牒,若是被我发现你冒充道士招摇撞骗,那么作为朱雀一等一的良民,我绝对会将你擒拿归案!”

    酒肆别处很快有人仗义执言,“这女娃娃,也忒无耻心黑了!”

    “也不知是哪家将种门户的小闺女,不像是咱们军镇的吧?”

    “我看不像,没听说哪家姑娘如此蛮横,多半是别处军镇来耀武扬威的。唉,没法子,吴大脑袋的腰杆子太软,害得咱们在西凉九镇里最抬不起头。”

    一名婢女悍然出手,脚下步伐琐碎却快速,令人眼花缭乱,她瞬间就来到一位酒客身前,粉嫩白皙的小手掌就那么轻轻一拍,得有一百七八十斤重的魁梧汉子就砰一下,横飞出去,在大街上翻滚了十多次才停下,尘土飞扬。

    小宗师武者。

    撑死了二十岁的年轻女子,还是走内外兼修的路数,早早达到小宗师境界。

    这些要素加在一起,才是真正令人忌惮的地方。

    单枪匹马的豪侠,偏居一隅的地方豪强,和与国同龄、甚至国破家犹盛的千年豪阀,三豪之间,高下立判。

    也只有底蕴深厚的真正豪阀,才有实力将世代皆为奴仆身份的那种家生子,放心调教成登堂入室的武道高手,在朱雀王朝,一些中小家族,嫡系子弟天赋不行,恰好发现家生子根骨不俗,希冀借此图谋大富贵,于是倾心倾力栽培,到头来却养出一尾养不熟的白眼狼,导致鸠占鹊巢,家族更名改姓,这类例子数不胜数。

    陈青牛来到那汉子身边,后者坐在地上大声咳嗽,伤得应该不重,但吓得不轻,陈青牛蹲下身替他把脉,确实并无大恙,安慰道:“没事。”

    那汉子显然也晓得眼前年轻道士的传奇事迹,感激道:“陈真人,谢了啊。”

    陈青牛站起身,望向那个耀武扬威的英武少女,“不然咱们换个地方聊?”

    少女笑眯眯道:“行啊。你要真有本事,床榻上都没问题。”

    酒肆这边很多人倒抽一口冷气,这小娘们够厉害的啊,肯定出身西凉边境军镇的将种门户,要不然绝没这泼辣劲儿。

    但是千万别觉得被这种女子瞧上眼,是什么幸运事。西凉身世最拔尖的那些将种女子,一个比一个杀伐果决,爱恨皆深,曾经有个凉州豪门女子,看上了一位游学至此的书生,一见钟情后,不惜为他一掷千金,购买宅院,搭建,广购善本,可是某天发现他竟然金屋藏娇,偷偷为一位青楼清倌赎身,当天她就让仆役将两人捆绑,亲手鞭打虐杀了那对狗男女,最后把尸体沉入商湖喂了鱼。

    陈青牛先结了账,发现结账付钱的时候,扈娘子对他悄悄摇了摇头,似乎是希望他不要冲动,别给那泼辣少女任何痛下杀手的机会。毕竟光天化日之下,有吴大脑袋的铁碑军镇,一般都守规矩。可要是在人不多的暗处,以吴震在西凉边军九镇的垫底交椅,没谁相信吴大脑袋会为一个死人仗义执言,去和其它军镇的大佬撕破脸皮。陈青牛笑着示意无妨,只是刚走出一步,就发现自己被扯住了袖口,陈青牛回头望去,有些哭笑不得,她攥着他的袖子,不肯让步。

    少女眼尖瞥见这一幕,顿时捉奸在床一般气愤,阴阳怪气道:“呦,这铁碑军镇民风挺开放啊,一个俏寡妇,一个小道士,公然眉来眼去,怎么,你们俩晚上早就滚一张床单了?”

    陈青牛轻声道:“放心,以后酒肆肯定少不了我这份生意。”

    扈娘子瞪了一眼,但是也松开了手。

    附近那些军镇酒客,倒是没有谁多想,一来扈娘子和王小夫子的事情,板上钉钉的,估计都快谈婚论嫁了。二来这位年轻真人在酒肆是常客,一向正人君子,口碑不错,真正是来此喝酒,而不是欣赏美色来的。

    陈青牛领着少女和她的丫鬟扈从,走向一条僻静宽敞的巷弄,临近回头巷。

    陈青牛停下脚步,直截了当问道:“说吧。”

    少女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笑意玩味,“我与泉卿那春心萌动的小妮子呢,自小就是闺中好友,但是……”

    她卖了一个关子。

    陈青牛无动于衷,爱说不说的欠揍表情。

    少女一阵气闷,道:“但是我与安阳郡主更是至交好友,当年在咱们朱雀的京城,是一起并肩作战的铁杆朋友!那个老爹是工部制敕局主官的京城纨绔,就是给我一脚踹中裤裆的……哈哈,不说这个,前不久呢,我去了趟凉州城,晓得你是她第一次带入藩邸的客人,听说你还是位豪阀陈氏的旁支子弟?”

    陈青牛反问道:“然后?”

    她眼神凌厉,“然后?然后本姑娘就想知道你小子,有没有被郡主姐姐高看一眼的资格!也想知道你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图谋不轨、故意接近她的大隋谍子!”

    陈青牛笑道:“我当然不是大隋谍子,要不然怎么会被人在商湖楼船上刺杀?”

    她嗤笑道:“大隋的伪君子最多,你就不能是苦肉计?”

    陈青牛点头道:“倒也是。那我就不知道如何解释了,不过我可以确定一点,你和朱真婴的关系,没那么好。”

    她瞬间沉默下去,脸色阴沉,先前那个骄横跋扈的将种女子,随之摇身一变,气势凝重,如同朱雀边关最拔尖的随军修士。

    她犹豫了一下,摆了摆手,所有婢女扈从都迅速撤出小巷,她这才沉声道:“我是马嵬军镇主将的女儿。”

    陈青牛越来越纳闷的时候,她掏出一枚碧绿符印,雕刻有栩栩如生的麒麟样式,字体古朴,她持符伸向陈青牛。

    于是陈青牛更加迷惑,“这是?”

    她见陈青牛不像是装傻,但仍是不死心,问道:“知道上头刻着哪两个字吗?”

    陈青牛点头道:“野泽。”

    她叹了口气,有些遮掩不住的失望,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枚麒麟符印,“姓陈的,那你就今天当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也别说。你走吧。”

    陈青牛呲牙,想了想,还是多一事不如,就这么离开小巷。

    虽说已经看出,这名少女也是不容小觑的修行中人,但既然人家已经放弃纠缠,他也就懒得。

    少女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难道真是我猜错了?”

    刹那之间,少女浑身僵硬,如同被一头洪荒巨兽盯上。

    她心间竟然只有一个无比荒诞的念头。

    实力悬殊,转身就死!

    要知道她虽然看上去身段纤细,不堪一击,事实上却是天赋异禀加上机缘巧合,她自幼便同时师从两位高人,一位拳法宗师,一位修行大家,也经历过多次朝廷精心谋划的暗中袭杀、正面厮杀和惊险截杀。虽然年轻,却是朱雀朝廷在西北版图,相当出彩的一位修士俊彦,战功累加,若是在边军里,差不多已经能够升迁至从七品的实权职官武将。

    那么能够让心性坚韧、实战丰富的少女,感到如此绝望,她身后之人的强大,可想而知。

    一个浑厚嗓音响起,冰冷讥讽道:“擅自出示麟符,谁给你的权力,就凭你爹?你知不知道,此举被同僚发现,砍下你的脑袋,是可以当军功论赏的!”

    背对那人的少女,满头汗水,她咬紧牙关,希冀着死前如何都要进行一次搏命反击,但是机会只有一次,她不敢轻举妄动。

    瑞兽麒麟,是朱雀朝廷的象征,朱室王朝,一直以“麒麟正脉”自居,按照本朝太祖本纪记载,太祖皇帝诞生的时候,“周身鳞甲,头角犹隐,自幼被呼为麒麟儿。”

    故而朱家的皇室陵墓,也经常被稗官野史私下誉为“麒麟冢”。

    麒麟符,由刑部尚书侍郎三人联袂提名,才能交由皇帝陛下亲自审核。一州仅仅颁发麒、麟两块符,持符的两人,每月都需要提交一份有关州郡军政的密折,密折一律由宫廷秘制飞剑传送、直接送达皇宫御书房的案头。佩符之人,相互间并不知晓对方身份,以便起到监督制衡的作用。每一块麒麟符的铭文都不相同,京城作为天下首善之地,双符为“太平、长安”,而管辖铁碑在内三镇的陇州,麒麟两符分别是“秋狩”“野泽”。

    少女始终没有转身,早已汗流浃背,“你到底是谁?”

    那人淡然道:“你记住,陛下赐下这枚麟符,不是让你抖搂威风的。再有下次,我必杀你。”

    清风一拂,压力顿消。

    身负机密军务的少女,这才猛然转头,早已没了踪影。

    她擦拭额头的汗水,笑了笑,“你是‘秋狩’,我们朱雀那位号称最擅搏杀的麒字符,是一个陛下都亲自召见过的厉害家伙。”

    ————

    酒肆那边,陈青牛安然脱身返回后,看到一张熟悉面孔,回头巷对门院子的文官扈从,皮肤黝黑,身材敦实,曾经被谢石矶一拳砸入墙壁,此时这个汉子正站着和扈娘子说话。看到陈青牛后,两人都停下言语,汉子坐在陈青牛身边,欲言又止,陈青牛笑问道:“怎么又来了?你家那位英俊潇洒的文官老爷呢?”

    汉子瓮声瓮气,“我家公子,品秩虽然不算高,只是身份比较特殊,所以比较谨慎,上次其实我们并无恶意。”

    陈青牛问道:“就像尚书省的六科给事中,比较位卑权重?”

    汉子愣了一下,笑道:“陈将军高见。”

    汉子好像不善言辞,也不苟言笑,陈青牛不愿跟他有所交集,向扈娘子买了一壶酒和一包酱肉,就告辞离去。

    她也闭门谢客不再做生意,人渐渐散去,喝完了一壶酒的汉子起身,来到趴在柜台上休息的扈娘子身边,低声道:“那名采花贼,已经授首伏法了。据悉是大隋流窜至我朝边境的修行之人,擅长隐匿前行,罪行累累……”

    她笑着打断言语,并没有太多心有余悸的神色,反而有些释然轻松,“死了就好,相信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毕竟你不是说过吗,战场上箭矢再多,也不会射中同一处。”

    “铁碑军镇接下来会不太安稳,你最好和他们一起,搬去更南边的城镇,最少也应该离开西凉边境,如果能去西凉之外的地方……”

    “他们南下即可,我不会离开这里。”

    “武凛!”

    “请喊我扈氏!”

    一时间双方气氛凝重,虽然嗓音很低,但是明显扈娘子破天荒有了怒气。

    酒肆已无客人。

    而此刻汉子好似给戳中了心窝要害,压低嗓音,愤愤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聘拜堂等等,都有了,那才算名正言顺!你与那短命鬼,又有哪一样?!退一万步说,早年两家订下的娃娃亲,你我谁都清楚,那不过是长辈之间的玩笑话,岂可当真?!”

    扈娘子气得一掌拍在柜台上,“别说了!”

    汉子低声苦笑道:“我知道的,你从小便只喜欢装模做样的读书人,只喜欢那种绣花枕头……”

    啪!

    一个耳光摔在男人脸上,扈娘子脸色阴沉,眼神冰冷。

    男人深呼吸一口气,苦笑道:“是我不对。”

    她望向这个男人,她的眼神里,隐藏着细细碎碎的伤感。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大概是想说些缓和气氛的言语,可是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突然咧嘴一笑,脸色灿烂道:“这才是我记忆里的武姐姐,只要这一点没有变……就比什么都好。”

    他忍住笑意,坏坏问道:“那姓王的外乡书生?”

    她瞪眼道:“瞎说什么呢!多大个人了,还没个正经!?”

    “那人若是真心喜欢武姐姐,又愿意真心待你……”

    “打住打住!勿要再说此事!你我身份,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何况……”

    说到这里,妇人住嘴不言,懒洋洋趴在柜台上,尖尖的下巴搁在双臂上,望着渐渐人流稀疏的寂寥街面。

    她笑意促狭,随口问道:“你家那位公子呢?小筑那丫头可是只差没把‘喜欢’两字,刻在脑门上了。”

    汉子叹了口气,“我不管这些。”

    她斜瞥了他一眼,像是兄妹之间的撒娇,“那你也别管我。”

    汉子连忙转移话题:“再来壶酒,要春杏酿!”

    她白了一眼,“真是不会过日子。”

    汉子独自坐在靠近柜台的酒桌旁,喝着酒解着愁,嘀咕道:“如果不是形势紧迫,那外乡书生,我还真要好好会一会他,不过既然老和尚都没说什么,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还能省下被你骂一顿。”

    姿色绝美的沽酒妇人笑骂道:“喝完了就赶紧滚,滚滚滚!”

    汉子神色郑重,“路上小心。”

    妇人稍稍直起腰肢,双手合十,讨饶道:“知道啦,我的裴家大少爷。”

    汉子不动声色瞥了眼柜台那边的饱满风光,颤颤巍巍,晃晃荡荡,可怜了被绷紧的衣衫,他的视线,有些恋恋不舍。

    看来也不是个什么老实人。

    妇人气笑道道:“管住自己的狗眼!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汉子理直气壮地反驳道:“这要还能管得住自己的眼睛,那还算男人吗?”

    妇人笑了笑,不说话。

    她重新望向街面。

    ————

    回头巷住着一位年轻道门真人的趣闻,不胫而走,传遍军镇。

    原本寂寥冷清的回头巷,一时间车水马龙,附近手头宽裕的富裕人家,或是各种缘故家境不宁的门户,都来求一个心安了。

    毕竟道士在朱雀王朝朝野上下,地位超然,受人尊崇,西凉边境虽然看似佛门香火鼎盛,远胜道教,可那都是正统道士不愿来此荒凉塞外的缘故,在富饶地带的州郡,道士做一场祈福消灾的设坛法事,往往是纹银百两起步,那还是针对最低阶的道士,一些知名道观的观主、监院真人,简直就是天价,问题关键在于,还得看那些道教神仙能否抽出时间。

    好在陈青牛打出的幌子,只是一位仅仅在崇玄署记名的入门道士,尚未正式录入关牒。而且朱雀确实有云游道士一说,获得两三处地方州郡长官的书面嘉奖,才能够正式成为官方道士。陈青牛这位准道士之后一旬,就都在回头巷附近的大小宅子门户,给人看阴宅风水、书写一张张朱字符箓、布置法器用以挡煞等等,不亦乐乎,这次陈青牛真的坚决不收银子,一来小户人家居多,也不乏手头拮据的家庭,多是碎银铜钱,二来双方勉强也算是街坊邻居的,陈青牛就当给自己积攒功德善行了。

    以至于小筑小雾姐妹俩都大吃一惊,才晓得这位将军老爷竟是神通广大的道教真人,就连性情偏冷的小雾,某次亲眼见到陈青牛在一栋古宅后院,提笔在那些古旧斑驳的柱子上,一气呵成写就一个个她认不出的朱红篆字,约莫七八处后,只听那位身穿道袍的年轻人轻喝一声,默念“急急如律令”,然后原本阴森森的宅子,好似立竿见影地明朗几分,这让少女原本充满讥讽的水灵眼眸里,多出一丝敬意。

    总之在那之后,她貌似就看戏上瘾了。

    有条不长的青石阶梯,大概三四十级台阶,在铁碑军镇颇有名气,两边屋子也渐次升高地建造,附近都是穷人扎堆,多是孤苦无依的老卒,这条倾斜向上的巷子,名字倒是起得很大,叫乘龙巷。

    一位身穿道袍精致华丽的年轻道长,和一位如春花般动人的少女并肩坐在阶梯顶部,俯瞰着小巷尽头的那条横街。

    正是那位不务正业的铁碑骑军将领,以及对“道家仙术”充满好奇心的婢女小雾。

    陈青牛此时有些无奈,又一次解释道:“小雾啊,我是真不会那些撒豆成兵的法术,只知道生搬硬套一些道家最粗浅的丹朱符箓,也就是闹着玩的,你整天跟在我身后逛荡,也不是个事啊。”

    少女双手十指交错,拧在一起,纤细双腿,直直向前伸出,望向远方,语气平淡道:“你一个领军饷的军镇武将,竟然这么长时间都不去军营,成天在军镇内装神弄鬼,也没觉得‘不是个事’,我跟在你屁股后头,又不拆台也不捣乱,咋了?”

    陈青牛叹了口气,对这个莫名其妙成了自己拖油瓶的孩子,实在是打骂不得,道理又讲不通,彻底没辙了。她几乎每天就蹲在自家门口守株待兔,耐心等待道士陈真人的“出山”,然后亲眼看着陈青牛“降妖伏魔”,或者说“装神弄鬼”,反正少女从头到尾,故意板着脸,沉默寡言,其实两眼放光,神采奕奕。

    “你是不是挺烦我?”

    “没。”

    少女歪了歪脑袋:“真的?”

    陈青牛忧伤道:“我是很烦你好不好,可你那脸皮,不见得比我薄啊。”

    少女一本正经点了点头,笑着露出俏皮虎牙:“倒也是。”

    什么公子丫鬟将军婢女,那些贵贱尊卑等级森严,少女好像都没啥感觉。

    两人陷入沉默。

    夏日炎炎,所幸两人坐在墙根的荫凉中,并不觉得如何酷暑难熬。

    有两人的脚步,停在陈青牛他们下两级的台阶上,其中一人笑问道:“咦?陈……道长,这么巧?”

    陈青牛抬起头,微笑打招呼道:“王先生,扈夫人,这么巧。”

    先生,夫人,皆是时下世人对男女的敬称,两者未必一定是夫妻,但刚好能够凑对着用,就更熨帖恰当了。

    满腹经纶的王夫子,听到这个称呼后,果然笑意更浓。

    而沽酒美妇人应该是不通文墨的关系,没能理解其中的玄机,神色如常,脸色不难看,但比起往日的殷勤笑脸,有了对比,就给人一种她心情欠佳的模糊感觉。

    大概是马上就要抱得美人归了,便突然开窍许多,多出了一副玲珑心肝的的读书人王曦,立即解释自己与她此次出行的缘由,大致意思是乘龙巷住着几位孤寡老人,扈娘子与他们有些关系,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去他们家里坐坐,逢年过节更会送些银钱。其中某户人家,只剩下一位瞎眼的老妇人,老妪一直误以为十来年前,跟随军镇富贾去往昭州行商的儿子,在那边成家立业。扈娘子这些年一直照顾老人,王曦做了私塾先生后,会有许多额外收入,比如写契据、婚丧喜事等等,有钱之后,他对许多贫寒人家,也多有接济。

    边关军镇虽说民风彪悍,崇武尚勇,其实却也淳朴,所以王曦的所作所为,很快就获得好感。

    陈青牛笑道:“王先生,真是一位大善人啊。”

    少女紧抿起嘴唇,脸色微白,额头有汗水渗出。

    陈青牛察觉到异样,“身体不舒服?”

    少女猛然站起身,跑下台阶,飞快离去。

    陈青牛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

    之后妇人和书生王曦继续走下台阶,坐在高处的陈青牛,下意识望向她的背影,不曾想那么一瞧,结果就彻底挪不开视线了。

    她一级一级台阶向下走去,自然每次都会引来腰肢晃动,而她又是那种瞎子也看出是好生养的丰腴妇人,虽说她的衣衫裙子,都故意缝制得尤为宽大了,仍是显得紧绷鼓涨。

    她毫无征兆地迅速转头。

    陈青牛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头,看着天色。

    很快,陈青牛就知道自己这次,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有些恼火。

    但是下一刻,他蓦然瞪大眼睛。

    那妇人背转身去后,只见宛如一手可握的纤细腰肢,婀娜拧转,愈发动人,风情万种。

    ————

    陈青牛枯坐半天,才……敢起身。

    一路摇头晃脑,唉声叹气。

    回头巷入口,陈青牛看到坐在台阶上的中年道人,正朝自己怒目相视。

    如今道士次次见到陈青牛都没好脸色,自然不会故作高人状,生搬硬套那些从书籍上摘抄下来的诗歌词句。

    陈青牛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道袍,有些好笑,假真人的生意,比真道士要好这么多,确实有些不厚道,于是停下脚步,笑着主动打招呼道:“道长,乘凉啊?”

    中年道人冷哼一声。

    陈青牛厚着脸皮继续套近乎,靠近台阶那边,仰着脑袋,压低嗓门说道:“道长,我有一事相求……”

    道人坐在高处,俯视这位已经享誉半座军镇的年轻真人,眼神充满讥讽和怜悯,“小骗子,贫道虽然不如你舌灿莲花,也不晓得那些歪门邪道,用来蒙蔽无知小民,故而道法不显,由得你四处坑蒙拐骗,但是贫道终究是名副其实的正统道士,是被朝廷崇玄署认可的真人,所以贫道前几日便写了一封揭发信,已经让人送往凉州城的求真院,相信很快就会有雷罚司的戒律真人出动,将你这小子拘捕,押赴京城受罚!”

    陈青牛皱了皱眉头。

    若道人所说属实,那么就真是一桩麻烦,不大不小,很能恶心人。

    朱雀王朝的崇玄署,是一个庞然大物,完全不输给任何一座六部衙门,仅是那道门相关机构,大致可分为三局六院十二司。三局是法箓局,丹鼎局,道牒局,以及铜炉司、金科司、玉律司、北斗司和青词司在内十二司,求真院和雷罚司就在这其中,尤其后者,属于崇玄署内极少数拥有独立执法的特殊机构,有皇帝钦赐的便宜行事之权。

    陈青牛当然不担心伪装道士一事,会被朱雀朝廷问罪定罪,只要抬出观音座客卿的身份,再给朱室朝廷几个胆子,也不敢对陈青牛兴师问罪。

    只不过这就像一位宰辅之子,跑去地方上为官,积累民声清望,如果隔三岔五就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需要背后家族帮忙处理,收拾残局,可想而知,落在朝中当权大人物的眼中,那就绝不是什么储相之资了。再者,香火再旺,情分再足,终有用尽时。

    陈青牛有些郁闷,原本是想着今日与道人笼络关系,然后对外宣传,与这位道士在崇玄署道牒当中,属于不同道统支脉下的平辈师兄弟,那么之后陈青牛分出一些“赃物赃款”,划拨给中年道人,就都名正言顺了。不曾想刚想表达善意,就被回敬了一个大耳光,这让陈青牛有点哭笑不得,老话说得好,人善被人欺,大概是这位中年道人见自己年轻,加上深居简出,又不知晓自己铁碑武将的分量,所以就起了歹心。

    陈青牛尚未起杀心,却不由自主有了几分杀气。

    这是经历过沙场惨烈厮杀,浑身浸染浓郁死气杀气、仍未褪尽的缘故。

    中年道士不知死活,依然是手握胜券的得意模样。

    一声平静祥和的佛唱轻轻响起,消弭了杀机四伏的紧张氛围,“阿弥陀佛。”

    老和尚站在中年道人身后,语气平和道:“陈施主,且放宽心,寺庙内并无纸笔,所以……”

    道人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指着老和尚的鼻子跳脚骂道:“老秃驴,自家人你也拆台!等老子连唬带蒙,搞来了大笔银子,将这座道观好好修缮一番,你住着不也舒坦许多?”

    道人越说越气,接连跺脚,懊恼万分道:“煮熟的鸭子,也能飞走!”

    老和尚对中年道人双手合十,微笑道:“贫僧对于衣食住行,并无半点奢望,贫僧只需心静,自然处处皆是西方净土。换做施主你,真正凝神静心之时,相信亦是无异于真人羽化、俗人登仙……”

    道人瞪眼怒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老秃驴莫要贻笑大方!”

    这对共处一座屋檐下的老冤家,又开始了。

    陈青牛默默离去,走入回头巷深处。

    小巷,宁静祥和。

    心境,波澜起伏。

第108章 天地有规矩

    吴大脑袋虽说也挺贪杯,治军的本事也算不得如何高超,可到底是正儿八经的武将,一向讲规矩,重军法。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最近却经常满身酒气,出现在官署当中,绝对是一件稀罕事。这让许多嗅觉灵敏的官员和胥吏,都开始察觉到异样,只是吴大脑袋很快就恢复正常,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当雨过天晴,万事照旧,这铁碑军镇总不能翻了天去吧?咱们不主动寻隋朝边军的麻烦,那帮龟儿子就该烧高香了。

    陈青牛也给蒙在鼓里,虽说以他如今的修为和背景,大可以不理会俗世王朝的兴衰荣辱,但是这种滋味仍是不好受,就像夜间被蚊子叮咬,胡乱拍打总也拍不死,可要你下定决心起床点灯,大动干戈,好像又有些兴师动众,不值当。总之,如今陈青牛耽搁了兵家修行,心情算不得好,吴大脑袋又失心疯一般,莫名其妙在军镇内外,挪了一拨青壮武人的窝,官身的升降不多,更多是置换座椅,属于平调,给人感觉是吴大脑袋信不过自己提拔、栽培起来的嫡系心腹,仿佛唯恐这些人造他吴大脑袋的反。陈青牛也给殃及池鱼,成了不掌兵权的闲职,在军镇行署里担任了一个半吊子的佐贰官,品秩倒是升了半阶。

    借酒浇愁,那是老祖宗遗留下来的悠久传统,不过陈青牛一介山上修行人,哪来那么多愁绪,只不过借着由头,给自己找个喝酒的正当理由罢了。

    真正让陈青牛喝酒的原因,是那位裴娘子对外宣称,半旬内就要关闭这间街角酒肆,至于她在那之后何去何从,这位沽酒美妇人也没说,众人很快就释然,女人多半是真心实意爱慕上年纪轻轻的王夫子,要双宿双飞喽,所以总这么抛头露面,确实不太合适,丢了未来夫君读书人的颜面。陈青牛对此一笑置之,也没好意思多问妇人何时走,只是每天黄昏都会去酒肆,解决完晚饭,祭奠过五脏庙,便会拎着酒肉和几样碎嘴吃食,给谢石矶以及那对姐妹捎去。

    这一天,陈青牛依旧是细嚼慢咽、悠悠小酌,付过了银钱,就要像往常一样打道回府。

    不曾想妇人突然嫣然一笑,说她一定要亲自请陈真人喝一杯,酬谢年轻真人为街坊邻居做了那么多善举善事,才合礼数。陈青牛本想婉拒,只是看着她那双眼眸,后者眨了眨,秋水长眸里充盈着满无声的言语。那一刻,她不像人生积淀如一坛醇酒的少妇,倒像是撒娇的少女。陈青牛愣了愣,就重新坐下。妇人松了口气,转身对所有人说今儿打烊了,笑眯眯下了逐客令,酒客大多不满,只是熬不过妇人的讨饶赔罪,只得陆续离去,当然,妇人说在座各位只要立马走人,那么先前酒水便不收银子了,每人还能拎走一壶酒,这才是真正一锤定音。

    流言蜚语,她这么多年扎根于此,早就不在乎了,何况如今军镇对这位身世可怜的寡妇,也算不吝给予善意。

    寡妇门前是非多,再多,终究是俗世俗事,青峨山陈客卿一根手指就能按下去。

    妇人落座前,往酒桌上放了七八壶酒,酒壶不大,约莫刚好一斤的样子,应该都是有些岁月的老酒了,果不其然,妇人倒了两碗酒后,酒香弥漫,仅凭这香味,真不怕巷子深。

    陈青牛有些疑惑,不知她这是唱得哪一出,照理说他不过是成百上千军镇酒客里的一个,双方认识的时日也短,他无非是有个正经官身,最多加上个年轻真人的唬人头衔,眼前妇人阅人无数,不管如何青眼相看,都不至于这般隆重对待。

    难道应了那句老话,酒是好酒,宴非好宴?

    不过当他没来由想起乘龙巷的那个背影,她的那个腰肢后。

    陈青牛就有些浑身不自在。

    这对于胭脂粉堆里长大的陈青牛来说,实在有些别扭和憋屈。

    妇人眼神在陈青牛脸上轻轻一转,便心中了然,自嘲笑道:“从来只有男子心怀不轨,拼命想灌醉我这寡妇,不料到最后遭了报应,给陈公子如此怀疑。”

    陈青牛笑了笑,没有接话。

    她叹了口气,显然感受到桌对面这位“世家子弟”的戒备。

    没来由,她有些意兴阑珊,心灰意冷。

    女人心思海底针。

    于是她端起酒碗,笑道:“陈公子,这碗酒敬你能这么长时间,照拂我家生意。以陈公子的清贵身份,经常来此喝酒,委实让这间俗不可耐的酒铺子,变得蓬荜生辉。”

    陈青牛能够察觉到她的骤然低落,只是片刻思量之后,仍是想不明白,便不去多想了。

    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命数。

    陈青牛实在不愿意在这个离别关头,让那位年轻夫子心生芥蒂,读书人,学问越大,心眼可未必就会跟着大。所以陈青牛也就装傻不知她的微妙情绪变化。

    起身告辞,陈青牛拎着酒壶和裹有吃食酱肉的油纸包,走到街上后,终于还是转身,柔声笑道:“夫人,无论此后是去东南西北,都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的。”

    妇人默不作声,凝视着他,施了一个万福。

    端庄贤淑。

    ————

    陈青牛搬了条小板凳放在走廊,刚坐下,就看到谢石矶坐在台阶上,安安静静。

    彩绘木偶在那幅山河长卷上,滚来滚去,舒服惬意。

    夜色中,狐仙姗姗而来,找到了陈青牛,直言不讳,说她那根心弦,如龙脉一般蔓延,直达朱雀京城,如今已有崩断的迹象,所以是时候请他护送孩子们,离开铁碑军镇。

    第二天黄昏,刚好赶在城门夜禁之前,一支车队浩浩荡荡驶出城池。贺家商队,很早就有通商昭州的习惯,一年来回两趟,雷打不动。昭州是朱雀名列前茅的大州,富甲西南,王朝皇室木料多出于此。贺家又是当之无愧的军镇首富,所以这般阵仗,倒也没惹起什么猜疑。

    庞大车队打着金灿灿的贺字旗号,十数位贺家嫡系精英子弟,两车狐精,大大小小三十余辆车的殷实家当,对外宣称是商贸货物,实则是不计其数的金银珍玩、古董字画。贺家除了一大帮家生子的护院仆役家丁,还有一大批重金雇佣的江湖豪客,约莫四十余人,大多身世清白,声誉良好,这拨人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毕竟近期的铁碑军镇,吴大脑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对通关文牒的审查,开始变得极为严格,贺家没必要为此横生枝节。

    通商昭州,必然需要这些神通广大的地头蛇、过江龙,很多地盘,官府势力鞭长莫及,反而不如这些人说话管用。而且贺家走惯了昭州路线,熟门熟路,数十年潜心经营,该打点的关系,其实早就堪称世交了。

    陈青牛和谢石矶一人一骑,夹杂在马车骑队当中。

    彩绘木偶破天荒没有跟随他们出城,选择留在回头巷的院子,说是它要好好看家护院。

    一次停马歇息,陈青牛才知道贺家年轻一辈的领袖,竟是自己一直误以为是小狐魅的年轻女子,叫贺卿泉,以前经常跟着绿绮红袖两头可化人形的小狐狸,穿过墙门,来陈青牛宅子这边凑热闹,文文气气的,言语不多,如果狐仙与彩绘木偶下棋对弈,她就站在身后观棋不语。上次掏出麒麟符吓唬人的英气少女,随口提到过贺卿泉,以贺家的雄厚家底,结识一些边关将种子弟,并不奇怪。

    一路南下,连个剪径小蟊贼都没遇上。

    但是陈青牛逐渐察觉到一股异样的氛围,每当夜幕降临,距离营地篝火很远的地方,依稀影影绰绰。

    七八天后,已经临近西凉南部边境,车队进入一条长达三里路的幽深峡谷,峡谷两壁陡峭,插翅难飞。传闻数十前还无峡谷,是被某些剑仙与人对敌,巍巍一剑劈开整座山脉,才有此路。

    行至半路,陈青牛随着马背起伏颠簸,连连打着哈欠,斜眼瞥向几位眼神鬼祟的江湖豪客,想着自己总算不用继续浪费时间了。

    峡谷前方,聚集着近百骑马贼,无马之人也有百人之多,趁手的兵器千奇百怪,朴刀,狼牙棒,板斧,木杆枪,就这么一群鱼龙混杂的家伙,拦住了贺家马队的前路。

    峡谷后方也有一支骑队呼啸而至,同样多达两百多人。

    西凉边境的各路马贼流寇匪徒,加上黑道上的绿林好汉,甚至还夹杂有十数位鹤立鸡群的野修散修。

    势在必得!

    贺家车队这边自然藏有不少内应,有人是临时加入,也有人是财帛动人心,果断放弃了江湖道义,当然更不缺贺家在生意场上的死敌。

    分金银,分珍玩,分女人,分马匹。

    四百多人,早已按照十来个主要话事人的约定,预定了各自的好处,都能够从贺家身上撕咬下一块肥肉,满嘴流油,真是十年挥金如土也不愁了。

    贺卿泉掀起马车窗帘,陈青牛对她笑道:“不用担心。”

    她展颜一笑,完全没有忧虑。

    陈青牛和谢石矶猛然同时仰头望去,一道雪白虹光从峡谷高空坠落!

    有仙人御剑而至。

    他傲然立于一辆马车上,双手负后,那柄飞剑如游龙,纷纷割头颅,一颗,十颗,百颗。

    无论是谁,在这柄来去如风的飞剑之前,毫无还手之力。

    略显幽暗的峡谷内,剑气纵横,白虹绽放,飞剑速度太快,第一条剑光流萤尚未消散,就已经交织出一张雪白大网。

    头颅滚滚而落,鲜血满地,贺家车队的两端,尽是无头尸体。

    陈青牛抬头望去,那人面若稚童,身材纤细矮小,双鬓霜白,背负一把剑鞘,腰悬一柄制式青鸾战刀。

    相传红旆军镇,有一位久负盛名的童子剑仙,最喜好孤身去往大隋南疆,深入腹地数千里,专门猎杀修士!

    今日一见,名副其实。

    这尊杀神站在马车顶,环顾四周,视线所及,所有心怀不轨的江湖人,都主动丢弃兵器,匍匐在地。

    期间有人动作慢了,或是心存侥幸,便是一剑飞至头颅飞的凄惨下场。

    贺卿泉走下马车,毫无意外神色,向那位“相貌清奇”的矮小剑仙,施了万福,开心笑道:“见过尉迟叔叔。”

    “此行南下,再无危险。”

    被称呼为尉迟叔叔的剑仙,他略微点头,嗓音清脆稚嫩,仍是如孩童无异,然后转头望向高坐马背的陈青牛,“她说你是个好人,所以让我来请你继续南下,不要再回军镇。”

    陈青牛问道:“你就不担心她的安危?”

    这位公认西北边军第一高手的剑修,淡然道:“确定你不去送死后,我自会去送死。”

    显而易见,生死之大,竟然被此人视为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

    而且坦然此行北归,是“送死”。

    言下之意,当然存在一种委婉的善意,奉劝陈青牛应当惜命,不要去蹚浑水。

    贺卿泉脸色焦急,好像生怕陈青牛热血上头,就拨马掉头,一路北奔。

    好在陈青牛思量片刻,对那童子剑仙点了点头。

    可如此一来,贺卿泉又有些黯然伤神,满怀失落。

    姓尉迟的红旆剑仙正要御剑离去,陈青牛突然问道:“是老和尚要杀她吗?”

    童子剑仙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恰恰相反,僧人是朱雀朝廷派来西北,负责护她渡劫。”

    陈青牛脸色微变,童子剑仙叹息一声,“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她的敌人,绝不简单。”

    童子剑仙在御剑飞离峡谷之前,撂下一句话,“她让我告诉你,那个叫王曦的书生,深藏不露,绝非良善之辈。”

    红旆军镇,尉迟长霸。

    相传此人性情耿直,粗犷躁烈,却不失赤子之心。

    佩剑名为“白甲”。

    一剑如虹。

    毅然决然。

    慷慨壮烈。

    陈青牛抬起头,望向峡谷高空。

    耳畔依稀响起当年的那个背影,那一声大笑。

    也如童子剑仙这般洒脱。

    “白家亡了!”

    ————

    在贺家马队离开军镇之后。

    彩绘木偶和贺家狐仙,开始小院对弈。

    前四局,相互两胜胜负。

    这第五局,既分胜负,也分生死。所以这一局棋,下得极为缓慢,各自长考不断。

    一旬过后。

    棋局已至中盘,白狐执白,已有败局气象。

    彩绘木偶盘膝而坐,屁股下是一枚黑色棋子,此时再无与陈青牛相处时的气急败坏,气态雍容,舒缓从容,缓缓道:“朱雀皇帝虽然名义上将道教放在首位,但此人气魄极大,试图以一国之力,压制南瞻部洲所有宗门修士,因此真正大力提拔的对象,只有兵家。如此一来,就惹来众怒,并无太多实惠的道门,不念朱雀皇帝的好,稷穗学宫在朱雀连一座学院也没有,好不容易扶植出一个圣人庞冰,最后却一心为国,效忠于朱雀皇帝。只剩下佛门,好像与朱雀皇帝签订了密约,关系莫逆。故而西北边关外,法雨之普及,供佛之热烈,祈福之频繁,造像之多密集,冠绝朱雀,袈裟遍野,梵音满城。”

    腰间别有一支青色竹笛的五彩傀儡,叹了口气,“南唐皇帝可谓朱雀皇帝的同道中人,但是结果如何?还不是被魏家不惜以失去一名飞升境为代价,布下死局,导致姜氏修为大跌,命灯飘摇?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只是无奈的是朱雀兵家势力已成,长安侯等人,亦是不允许朱雀皇帝改弦易辙,皇帝本人想必也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孤注一掷,来不及消化玉徽王朝的底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北征大隋,以防那些圣人的谋划越来越缜密。”

    白狐捻子而不落子,笑问道:“凉王朱鸿赢,是不是早已经被策反了?”

    彩绘木偶嗤笑道:“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想着要从朱雀皇帝那里划走半壁江山。殊不知以他的那点气数,哪里挑得起整座南瞻部洲这副担子。我也不瞒你,如今朱鸿赢恐怕连傀儡君王的待遇,也被剥夺了,如果没有大的意外,此时朱鸿赢已经沦为阶下囚。”

    白狐好奇问道:“这朱氏王朝,不是一直受到观音座胭脂山的庇护吗?”

    彩绘木偶冷笑道:“否则你以为陈太素那婆娘,早年为何要闭甲子关?甚至为何一出关,‘东皇’赵皇图就守在青峨山?还不是陈太素身受重伤,哪怕出关也未痊愈!要知道这六十年,于修士而言,弹指瞬间,但对于世俗王朝来说,足以天翻地覆了。”

    白狐又问,“玲珑洞天陈师素,不但是红袍陈太素的亲妹妹,更是青峨山观音座三脉之一,哪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一荣俱荣的道理,如此浅显,她会不懂?各方势力觊觎南瞻部洲已久,陈师素会看不见?”

    彩绘木偶讥讽道:“你真是坐井观天!”

    白狐轻轻落子,笑道:“等我不想做井底之蛙的时候,你不是刚好来了嘛,拦住了我的去路和退路。不过你又为何掺和这些千秋大事?想要一方香火神位?”

    彩绘木偶哈哈大笑。

    只恨自己没有眼泪。

    它有些失态,从黑棋墩子跌落,坐在地上,继续大笑。

    看着病态疯癫的小木偶,白狐轻声道:“我虽是坐井观天,却也算是坐在井口上了,所以古凉州城的那桩惨案,我其实看到了,你的恩怨情仇,我也清楚。”

    彩绘木偶顿时平静下来。

    朱雀王朝的开国皇帝,曾经避难至古凉州城,与女子情意相投,离别之时,男人允诺将来他飞黄腾达后,必会来此找她,共患难,且共富贵。

    当时他并不知道女子已经珠胎暗结,数年后,风云变幻,男人打下江山,登基称帝,气吞万里如虎。但是迎接女子的命运,却是一场从天而降的横祸,虞氏子弟,两百六十余人,一日死绝,全部丧命于身负密令的朝廷军卒,老幼妇孺,无人存活。不知为何,那些精锐悍卒连女子的孩子也没有放过,却独独绕过了女子,只是以利刃划烂了她半张脸胖。

    满脸鲜血的女子最后去往,点燃所有灯火,打开房门窗户,在熊熊大火当中,她悬梁自尽于藏顶层,愿生生世世看着这座污秽的阳间,直到朱氏王朝覆灭,要亲眼看着那个负心汉的江山社稷,轰然崩碎!

    如果仅止步于此,犹然算不得最悲惨。

    大约十年后,古凉州城不知是谁的授意,建造起一座皇后庙,供奉一位雕像绝美的娘娘,栩栩如生。

    此庙既不是朝廷官府认可的祠庙,却一直没有被判定为淫祠,庙前更树立有一块不知谁撰写的碑文。

    一般而言,都是帝王或者礼部敕封,交由当地官府筑造,立碑撰文,录入地方县志,等等,方才能够成就一方正统神灵,享用香火,承受愿力,与辖境气运戚戚相关,共担福祸。

    城内百姓许愿极为灵验,逐渐香火鼎盛,方圆百里,信徒云集。

    如果没有意外,这座娘娘庙所供奉的女子,也有可能真的成为一位神祇。

    但是两年后,当时的节度使府邸,就得到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令,由一群钦天监修士亲自带到府邸。

    这支队伍领衔之人,则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道士,自称出身五阳派。

    当天晚上,那座皇后庙就被拆毁,那些等同于宫廷皇木的栋梁,一律劈柴烧成灰烬。

    火烧。

    那座娘娘雕像更被以利器割裂,分尸一般,再以钝器打碎,一块都不遗漏地全部沉入商湖。

    水溺。

    那块碑文并没有人毁坏,只是搬走,埋入距离商湖极其遥远的黄沙大地当中,坑深数十丈。

    土埋。

    这还不止,在娘娘们的废墟之上,朱雀朝廷户部直接拨款,建造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城隍阁,规格之高,规模之大,冠绝一朝。

    城隍爷的塑像,貌丑无比。

    显然是要城隍阁镇压皇后庙,更要用一尊丑陋城隍,“镇压”那位美若天仙的娘娘。

    永世不得翻身。

    环环相扣。

    哪怕不论手段,只说这份歹毒心思,不可谓不骇人听闻。

    ————

    石桌上,彩绘木偶猛然站起身,伸出手指厉色道:“我需要你一只狐狸精来怜悯?!”

    狐仙柔媚笑道:“我没有可怜你。”

    彩绘木偶咬牙切齿,“陆法真,愚蠢之极,还敢将我作为双修鼎炉?我要五阳派在他手上断绝香火!”

    “崔幼微就是个婊子,哈哈,至今这个贱货,还不知道当年是如何怀上女儿的,朱鸿赢和朱氏皇帝,两个自以为是大白痴,更是为此决裂,连老祖宗打下来的江山社稷,也不管了!那老妪策反了朱鸿赢的长子朱真倞,高林涟便策反了二子朱真虎,更教出了一个真正的衣钵继承人,那个自幼便城府深重的朱真烨!”

    “高林涟这伪君子,道貌岸然,在朱雀王朝潜伏四十余年,一心想要大隋一统南瞻部洲,为此不惜亲眼毁掉自己两个家族,为了他的野心,先后两位挚爱女子皆因他而死!世间男人,便都是这种货色!”

    狐仙问道:“难道你真不知道,朱雀开国皇帝虽然为了江山稳固,没有迎接你去做皇后,但是在你被人阴谋陷害后,娘娘庙的建造,和那块没有署名的碑文,其实都是他亲自授意和亲笔书写。”

    彩绘木偶神色平静,“他做这些,我就该原谅他?我的孩子,我虞家那么多人,就这么死了?我被城隍阁镇压将近五百年,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狐仙低头看着那个彩绘木偶,问道:“所以你恨朱氏王朝开国皇帝的忘恩负情,恨当年胭脂山那个抢了你皇后位置、并且对你百般算计的女人?所以你与大隋高林涟一拍即合,与莲花峰的范玄鱼联手?”

    彩绘木偶摊开双手,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抬头望向这头千年狐魅,“你说你千年修行,看尽了人世沧桑,只差一步就能得到大逍遥,结果呢,偏偏就只能止步于门槛之外,你不可怜吗?”

    狐仙笑得眯起眼眸,笑意真诚,“咱们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要不我们不比凄惨,来比比谁更活得好?”

    彩绘木偶嗤笑道:“没劲。”

    它瞥了眼崭新的棋盘,崭新的棋子,崭新的棋局,突然感慨道:“你我皆棋子罢了。”

    狐仙仰头望向天空,“可是我活得开心,因为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棋子。”

    彩绘木偶一脚踢中那个当墩子做的黑子,啪一声重重落在棋盘上,一锤定音。

    “你输了。”

    狐仙随手一挥袖,棋局打散,黑白棋子纷纷飞回棋盒,只是棋子胡乱落在棋盒当中,黑白混淆。

    只听她坦然笑道:“那就束手待毙好了。多活了一千年,我早就赚回本了。我只是有些惋惜罢了,看不到心中那一幕场景。”

    彩绘木偶沉默不语。

    白狐站起身,望向主屋,“先是安排了一出刺杀,加上高林涟的故意露面,迫使他自己主动离开凉州城,以免惹来太多视线关注,坏了你们的阴谋布局,同时安排他到这铁碑军镇,希望借他之手,与我两败俱伤。甚至在不惊动朱雀朝廷的前提下,还有希望将裴宗玄也一并铲除了。只是你们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会与我相安无事,和裴柳两家也无风波。这期间,是不是还出现了些意外,才使得你们无法对他‘物尽其用’?”

    彩绘傀儡跳上棋盘,缓缓而行,漠然道:“有人利用王雪涛的死,在向朱雀朝廷示警。不但司礼监来了人,据说王松涛也微服私访,离开了朱雀京城。除此之外,宋梦熊的暴毙,也让人措手不及,使得宋梦麟大发雷霆,差点就坏了大事,因为没有人想到那个化名俞本真的宝诰宗嫡传,俞正本,失心疯一般,莫名其妙就打杀了宋梦熊,叛出宗门不说,还差点坏了道门圣人的谋划,溜之大吉,至今下落不明。”

    白狐嘻嘻笑道:“所以说,谁都不是傻子。下棋嘛,终归是你来我往,哪怕先手下得再好,也未必就稳操胜券了。对吧?”

    彩绘木偶使劲摇头,沉声道:“你尚未渡劫成仙,不明白一个世间至理,世间的规矩,都是圣人订立的!”

    白狐也摇头,“那你知不知道,曾经有人,以一己之力,坏了四方圣人的规矩?”

    她伸出手臂,扬起拳头,挥了挥,笑脸灿烂,“是一拳打烂哦!”

    彩绘木偶不以为然,一下子走在棋盘天元的位置上,“所以他死了,一次又一次,一生又一世。”

    白狐喃喃自语,“我可不这么认为。”

    她好像在与人言语,轻轻问道:“对吧?”

第109章 吃心郎君

    马蹄得得得,一辆马车缓缓往南而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车夫是位多年前从军镇退役的跛脚老卒,跟雇车之人是老街坊了。老汉言语不多,但是慈眉目善,敦默寡言。

    除了这辆宽大马车,还有一人骑马跟随,骑术平平,堪堪能够跟上马车而已。

    骑士正是铁碑军镇的年轻夫子,名叫王曦的寒族士子,不算拙劣、但更不算娴熟的马虎骑术,使得读书人多次摔下马背,次次鼻青脸肿,很是滑稽。===斗罗大陆漫画===。

    车厢内,一只纤细白皙的小手,悄悄掀起车帘子,正是回头巷姐妹二人中的姐姐小筑,缩回手后,对坐在对面的丰腴妇人打趣道:“弋姐姐,有没有听说一句老话,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妇人没好气道:“没听说过。”

    妇人与板着脸的小雾坐在一起,性情更为活泼的姐姐柳筑,则和名叫崔嵬的少年坐在一边。

    小筑撇撇嘴,打量着这位铁碑军镇最著名的美艳女子,奇怪问道:“戈姐姐,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呀?”

    没有被称呼为扈娘子的妇人,瞪了眼这一路上就没消停过的天真少女,使出了杀手锏,“再管不住嘴,回头我让你的宋大哥……”

    羞臊难当的少女赶紧打断妇人的威胁,双手合十,苦着脸求饶道:“戈姐姐,我大慈大悲的戈姐姐,小筑知道错啦!”

    妇人仅是嘴角翘起,便妩媚得祸国殃民,真是从头流泻到脚的成熟风情。

    马车缓缓停下,在铁碑军镇只是一个不起眼孤寡老人的车夫,并未擅自掀开帘子,而是老实本分地在外头轻声提醒道:“小姐,咱们已经到了猿渡涧,过了界碑,再沿着这座石拱桥往南走,就算彻底离开了西凉辖境。这猿渡涧风景颇为不俗,小姐要不要下车瞧瞧?”

    妇人并没有赏景的兴致,只是小筑和少年都想要下车透气,便由着他们了。

    一起下了马车,柳筑脚步轻盈,沿着小路走下坡,蹲在溪边,掬水洗脸。少年崔嵬总算离开回头巷那座牢笼,复归自然天性,孩子气地捡起一块纤薄石片,打起了水漂,柳筑便跟少年较劲起来,少女少年一起侧身弯腰,丢掷石子,溅起水花,荡起涟漪。妹妹柳雾反而比姐姐要性情持重许多,此时只是站在岸上妇人身边,显得有些不合年龄的暮气。

    柳雾转过头,凝视着妇人的侧脸,开门见山问道:“你为什么不喜欢裴大哥?”

    妇人柔声笑道:“小雾,我已经是成过亲、嫁为人妇的女子了呀。”

    柳雾冷笑道:“拜过堂才算成亲,你与姓扈的婚姻,不过是双方长辈早年开玩笑的一桩娃娃亲罢了!”

    柳雾越说越气,愤愤然打抱不平道:“裴大哥多好的男人,你偏偏不喜欢,非要去喜欢王曦那种绣花枕头!”

    妇人非但没有半点恼羞成怒,温婉安静,反而多了几分会心笑意,好似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半真半假调侃道:“有些时候,想要喜欢谁,自己也管不住啊。”

    柳雾那双雾气朦胧的漂亮眼眸,蓦然有些真正的水雾,气愤道:“你水性杨花!裴大哥为了我们……”

    妇人收敛笑意,“他这么多年的付出,我一清二楚,也会感恩,会记在心里,但这绝不是我一定要喜欢他的理由。当然,他要是觉得我必须应该报恩,嫁给他才能偿还恩情,那我……”

    柳雾哽咽道:“你明明知道裴大哥不会这么做的!”

    妇人有些愧疚,放低声音,唏嘘道:“是啊。”

    柳雾没来由尖声骂道:“天底下的读书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妇人愣了一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少女,仿佛有所了然。

    溪边的少年崔嵬则很无奈,无妄之灾啊。

    王曦原本帮着车夫刷洗马鼻,做完这些原本君子不该沾惹的庶务俗事后,正走向妇人少女这边,结果就听到那句当头棒喝,有些苦笑,下意识放缓脚步,以免被那位娇蛮少女当做新的出气筒。

    妇人对他歉意一笑,王曦微微摇头。少女见到这一幕,愈发气闷,沿着斜坡大步走向溪边。

    王曦走到妇人身边,隔着三四步距离,望向溪边的少年和姐妹,轻声笑道:“男女情窦初开,又能发乎情止乎礼,真是美好。”

    妇人笑而不语。

    年轻的私塾先生转过头,凝望着她那张堪称绝色的侧脸。

    不知为何,此时此地,年轻人生出一种心思,只觉得世间万般精彩,这边风景独好。

    妇人捋了捋鬓角发丝,眼神迷离,望向远方。

    王曦闭上眼睛,如痴如醉,呢喃自语:“你知道吗,有种芬芳,叫做沁人心脾。”

    妇人心不在焉,根本不曾听到英俊书生的细碎言语。

    他唇边溢出一阵轻微的呜咽抽泣,幽怨、欢愉、痛彻心扉,不一而足。

    最终他望向妇人,一边哭一边笑着说道:“瓜熟蒂落,终于可以吃了!”

    然后他偏移视线,瞥了眼正对着溪水怔怔出神的柳雾,“倒也凑合。”

    扈娘子对于男子散发出来的恶意,无论有多么淡薄,始终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敏锐直觉。

    这一刻,她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如坠冰窟,赶紧拉开距离,既疑惑又震惊地望向年轻读书人,“你?”

    年轻书生也不答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抹去眼角泪水,嗓音阴柔,“喜极而泣,让扈娘子见笑了。”

    一道身影转瞬赶至,拳罡大振,裹挟风雷,在空中拉伸出一道长达十数丈的虹光,年轻寒士神态如常,却也没有正面抗衡那拳罡,依旧保持手指抹泪的妖娆姿势,身形潇洒后掠,蜻蜓点水,飘飘然落在了五六丈外。

    来者护在妇人身前,是那位年迈跛脚车夫,此时挺直腰杆后,气势凌人,对那撕去伪装的私塾先生沉声喝道:“魔道孽障!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柳家姐妹和少年崔嵬都跑到妇人身边,俱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晓得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好像不但身负武艺,还是那人人得而诛之的魔道人物。当然,老车夫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只不过对于此事,在场众人似乎都没有太大意外,远没有王曦的摇身一变,来得震撼人心。

    王曦恍然道:“早就觉得你们身世不简单,寻常门户,哪能让一位武道宗师心甘情愿当马夫。只不过我对回头巷的陈年往事,并无兴趣。”

    王曦痴痴望向妇人,满是深情,细语呢喃道:“你若是修行中人,若是在我家乡,该有多好……”

    他收起思绪,轻轻跺脚,浑身上下猛然迸射出一阵尘土污垢,他挥了挥手,扫去那股秽气,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总算不用再忍受这副臭皮囊了。”

    此时的他,其实比沐浴更衣以后的凡夫俗子,还要清洁干净了。

    远处,马背一侧系挂的棉布包裹,自行解开,显出一件折叠的华美长袍,缓缓飘荡而来,最终悬停在年轻书生身后,长袍继而如瀑布流泻一般摊开。

    就像他身旁站着两个手脚伶俐的婢女,正在为一位世家公子哥服侍穿衣。

    这一袭粉色长袍,兼具儒衫道袍的风采。

    他笑容迷人,望着那个忠心护主的老人,“知不知道,你们这些狗屁武道宗师,在我面前,就是蝼蚁都不如的存在啊!”

    下一刻。

    他缓缓从老人胸腔之中抽出手臂,还顺手牵羊取出了一颗心脏。

    原本足可坐镇一州江湖的老人,竟然就这么死了。

    王曦一手抓着鲜血淋漓的心脏,一手推开老人的尸体。

    柳筑尖叫一声,抱住妹妹,背对那副惨绝人寰的画面,吓得她脑子里一团浆糊。

    柳雾虽然脸色雪白,娇躯颤抖,但到底还坚持着没有躲避视线。

    少年崔嵬站在原地,眼神复杂,稍显稚嫩的脸庞上,竟然没有太多畏惧情绪。

    王曦抬起手掌,低头闻了闻那颗心脏,摇头叹气道:“这副心肝……”

    他略带遗憾地笑道:“老了。”

    他笑脸灿烂,“不过到底是武道宗师的心脏,想必嚼劲还是不错的。”

    柳筑听到这些话后,顿时瘫软在地,呕吐起来。

    柳雾也顾不得姐姐,呼吸困难起来。

    王曦张大嘴巴,就要进食,突然想起什么,说了“稍等”二字,便转过身,背对妇人,片刻之后,再转身时,他已经取出一方小丝巾,擦拭嘴角。最后将沾染鲜血的丝巾,慢慢折叠整齐,放回袖中。

    一切动作,有条不紊。

    他先是满是怜爱痴迷地望向扈娘子,“扈姐姐,知道吗,为了你,我把这辈子的苦头都吃了。若是在我家乡,任意一座王朝的女子,我勾一勾手指头,她们就会心甘情愿匍匐在我脚底下,可是那些女子,我不喜欢,我看到你之后,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就像在村野的一座烂泥塘里,看到了一枝茕茕孑立的紫金莲花……”

    他停顿片刻,一只手掌覆盖在自己心口上,微笑道:“于是我满怀欢喜。只可惜你错过了修道的最佳时机,但是没有关系,你随我走,我便是用天材地宝来堆,也会为姐姐堆出一个百年长寿、童颜永驻。”

    随即他眼神有些哀伤,“但是我已与人订了亲,这次便是逃婚,才从北向南,游历千万里,最后见到了你。所以今后只能委屈你了,我的扈娘子。”

    四人听着此人的疯言疯语,没有谁感到一丝的滑稽可笑,反而越来越背脊发凉。

    少年突然开口问道:“你要如何才能放过我?”

    少年没有询问“能否放过他”,而是直接跳转到了下个环节。

    史书上所记载的英雄豪杰,多“处变不惊”,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王曦和颜悦色笑问道:“你能给我什么?”

    妇人想要阻拦少年开口,只是他已经挪开数步,故意远离三位女子,说道:“我出身朱雀王朝赫赫有名的鸿陵裴家,我是裴家子弟!我哥哥是武林军镇绰号‘虎卧西北’的裴宗玄!你只要不杀我,我可以劝说哥哥为你效力,为你卖命!”

    柳筑愕然,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

    柳雾则满脸讥笑,一脸早知如此的憎恶表情。

    扈娘子轻轻叹息一声。

    铁碑军镇的柳裴两姓子弟,祖上曾是获罪流徙王朝西北的世家门阀,算不得朱雀最顶尖的豪门,但也算一流的衣冠世族,被贬谪到西北塞外后,两位老家主是汲取教训了也好,是做样子给京城皇帝看也罢,总之就都立下家训,子孙一律不得习文,男子及冠后就全部投军入伍。在两代人之后,柳裴两姓军镇子弟在西凉边军里,战功赫赫,更是铁碑老营的主心骨,其余边关八镇,几乎“唯铁碑裴柳马首是瞻”。

    因为早年涉及到了朱雀皇室秘史的伪太子一事,两家涉及龙椅之争,输得一败涂地。

    豪门大族孤注一掷,站位越早,一旦事成,从龙之功自然越大,可要是一旦事败,就像裴柳两家,没有被抄家灭族都算幸运了。

    可其实古人早就将道理说明白了的,莫道眼前无可报,分明折在子孙边。哪怕是足足两代人、将近四十年之后的事情了,裴柳两家仍是难逃一劫,在回头巷被赶尽杀绝,只是鬼使神差,没有能够斩草除根,本名武凛的扈娘子,柳筑柳雾姐妹,裴宗玄裴崔嵬兄弟,这五人活了下来。这才有了扈娘子扬言杀死李彦超之人,便可收她做奴做婢的传闻,有了裴宗玄在武林军镇的攀爬,有了柳筑柳雾带着少年裴崔嵬在回头巷的相依为命。

    王曦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裴宗玄什么性子,我大致清楚,说不定他会先亲手宰了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弟弟,再来对我万里追杀。所以你的理由,站不住脚。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为何裴宗玄能够在短短十数年间,兵家修为增长如此之快,他得到过什么机缘?还是身上藏有什么惊人的兵家法宝?裴崔嵬,你说说看,如果你的消息果真值钱,那么就算是你这小子的买命钱了。”

    扈娘子平淡道:“崔嵬,你说了也是死。还不如硬气一回,至少没有你们裴家丢人现眼。”

    少年脸色阴晴不定。

    王曦微笑不语,云淡风轻。

    少年似乎下定决心,“我将秘密说给你说听!”

    少年笑脸扭曲,转头,伸手指向扈娘子,“王曦,在此之前,我不妨告诉你个好消息,其实你心仪的‘寡妇’,她本名武凛,乳名银戈,仍是完璧之身!”

    扈娘子脸色苍白,唯有苦笑。

    王曦眨了眨眼睛,感到无比可笑,“小家伙,你当我眼瞎吗?否则我何至于对她如此痴迷沉醉?知道我是谁吗,北俱芦洲的吃心郎君王日希,我祖上曾是白帝城城主的四大心腹之一,以霸王之姿君临天下,何其辉煌?哪怕白帝城已毁,传承已断,但是一座北俱芦洲,又有谁敢小觑我王日希?!堂堂‘东皇’赵皇图都想杀我,当初他从西阖牛洲一直杀到北俱芦洲,三十年过去了,还不是依然杀不得我?”

    粉色长袍的男人自嘲一笑,“与你们说这些仙家事,真是对牛弹琴。”

    他视线凝聚在扈娘子身上,“世间人心,分三六九等。淤塞之心,如烂泥塘,腥臭不可闻。凡人的迟暮之年,垂垂老朽,皮囊毁坏,多是如此。之上,有出彩女子的蕙质兰心,兵家修士的铁石心肠,魔道天才的心怀鬼胎,有道教真人养育的赤子之心,佛家高僧镇压的意马心猿,等等等等。太多了。但是我最喜欢最钟情的,始终是某些女子的心思啊,她越是对男女情事,忠贞不渝,然后在某个时刻,情窦初开,彻底春心萌动,落在我眼中,真是美不胜收!”

    他闭上眼睛,重复了一句,满脸陶醉,“美不胜收啊!”

    王日希发髻别有一枝碧玉簪子,丰神玉朗,尽显风流。

    他睁开眼后,皱了皱眉头,望向妇人,似有不解。

    被晾在一边的少年有些恐慌,咬牙道:“我可以拿一样东西来换命,但是你要发誓,事后绝不杀我!”

    身穿粉色道袍的魔头,哈哈笑道:“你们这些饱读圣贤书的读书种子呀,真是从来不给人半点意外,行行行,我今日就破例,只要你给出分量足够的交换条件,我非但不杀你,说不得还会给你一番仙家造化!”

    少年双拳紧握,沉声道:“我裴柳两家当年之所以被逐出朱雀京城,究其根源,明面上是涉足了那位伪太子的夺嫡之争,实则是……”

    少年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转头望去,看到一张眼神冰冷的熟悉面孔。

    少女柳雾,手持匕首,狠狠刺入了少年裴崔嵬的后背背心,甚至直接捅入了心脏。

    柳雾使劲拔出匕首,后撤两步,狞笑道:“你这种人,死了才好!”

    王日希对此毫无意外,连阻拦的意思都没有,对扈娘子笑道:“我知道那个秘密,你也知晓,所以这位少年郎,死活不重要,最多就是可惜捅坏了那副心肝。不过也无妨。”

    妇人平静道:“事已至此,你还奢望我会心甘情愿跟你走?”

    王日希自信满满,笑眯眯道:“修行一事,妙不可言,尤其是我这修行法门,千古罕见,需要你由爱转恨,再由恨转爱,此后方有大滋味。而我带你踏足修行大道后,你到时候就会发现当下的生死荣辱,不过是草木一岁枯荣罢了,相较比陆地神仙还要更高境界的长生忘忧,些许仇恨,实在不值一提。那个时候,你自会对我死心塌地,与我双宿双飞,一个我迟早会知道的秘密,算得了什么?”

    他一手负后,一手双指捻动从鬓角垂下的发丝,“扈娘子也好,武凛也罢,以后你就是北俱芦洲,人人敬仰的王夫人了。”

    妇人冷笑道:“这么说来,那个老贼也是你的人?”

    他摇头道:“那种腌臜货色,给本公子提鞋也不配,我不过是因势利导,将其诱使到了铁碑军镇,帮本公子演了一出好戏而已。”

    扈娘子深呼吸一口气,“如果我答应跟你走,你能否放过她们姐妹二人?”

    他果断拒绝,“她们中有一人的心肝,品相极好,我是不会放过的。年啖心肝三百副,一夜悟道证长生。我将来能否得大道,在于你,我的小娘子。可是我目前能够破境,能否七窍生紫烟,却在于她。”

    他微笑道:“我的娘子,你且放心,你那副玲珑心肝,我就算摘下,最早最早也是百年之后了,说不定有可能是两百年,甚至是三四百年之后。所以别怕,我们的好日子好久着呢。而且我能够保证,到了那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自己剥开胸膛,双手捧起心肝,奉送给你挚爱的道侣郎君。”

    妇人眨了眨眼睛,“你难道没有发现,有何不妥吗?”

    他死死凝视着她的胸口,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神色畅快,笑道:“总算发现真相了?你说我的这副心肝,必须先由爱转恨,可如今我恨已有,可爱呢?在哪里?要不然你帮我找找看?”

    他脸色阴沉如水,自言自语道:“这不可能!我为了不露痕迹地接近你,做了那么多细致的水磨功夫,又做了拼命救人的那场压轴好戏,之后为了你,我更是忍着满腹恶心,做了那么多善事善举……”

    妇人柔声道:“可我竟然还是没有喜欢你,对不对?可怜虫?”

    王日希勃然大怒,一脚踏出,好似整座天地都在颤抖,“到底是谁让你动了心?!”

    她伸出手指,捋了捋鬓角青丝,“你猜?”

    王日希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个气沉丹田的手势,压抑下满腔怒火,恢复笑容,“哪怕如此,我仍是喜欢你啊,哈哈,原来喜欢谁便是这般有趣的。”

    王日希那只手掌摸在自己心口,“小娘子,你别得意,知道吗,我只要爱你至深,之后再让你做出伤我至深之事,比如让你去做那人尽可夫的浪荡女子,比如让你怀上别人的孩子,比如让你为了别的男子,往我心口刺上一剑,很多很多。到时候我一样能够得到那玄之又玄的长生大道,甚至效果会更好!”

    这一刻,她终于有些恐慌。

    这位粉袍郎君发现端倪后,开始仰天大笑,好不痛快。

    一个嗓音不合时宜地轻轻响起,“你这么变态,是你爹娘教的?”

    妇人和姐妹二人,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熟悉家伙蹲在溪边,风尘仆仆,正在掬水洗脸。

    一直倔强得像块石头的柳雾,瞬间泪眼朦胧,哽咽喊道:“姓陈的臭道士!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和戈姐姐都快被那个疯子欺负死了!”

    那家伙翻了个白眼,甩了甩双手,缓缓起身,没好气道:“我这一路连撒泡尿都不敢,生怕到时候就要给你们收尸了。所以拜托体谅一下,小心我扣你工钱。”

    粉袍玉簪的王日希,竟是也不生气,像是好友之间的插科打诨,“喂喂喂,你们这样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不好吧?”

    陈青牛走上岸,笑道:“心为五脏六腑之大主,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尤其这夏天,更需要心静清凉,可你这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家都不稀罕理你,你还死皮赖脸,我也真佩服你的脸皮,竟然能比我的还厚。”

    王日希微笑道:“咦?我真没想到你一个兵家将种,原来还是同道中人,是我大意了。想必那夜我家娘子屋内的动静,是你故意折腾出来的吧?”

    陈青牛没有否认,“我也没想到你才是真正的采花大盗啊。”

    王日希很好奇,问道:“你为何不抢在我之前,做那英雄救美的壮举?”

    陈青牛斜瞥了一眼扈娘子,后者不知为何不敢与他对视,陈青牛收回视线,突然嬉皮笑脸道:“因为我不需要多此一举啊。”

    王日希笑呵呵道:“你这是找死啊!”

    陈青牛笑脸灿烂,“我再找死,人家也还是喜欢我啊,因为我比你英俊嘛,嗯,也有可能是比你有钱,你瞧瞧你,每次喝酒都寒寒酸酸,再看我,阔阔气气……”

    王日希双指拉直那缕头发,不再掩饰自己的杀气,“姓陈的,你还真是一心寻死啊。”

    陈青牛一脸得意,继续自顾自说道:“那天在乘龙巷,你大概是忙着窃喜她春心懵懂而动,并且误以为对象是你,是吧?但你知不知道,她背对我的时候,腰肢是扭给谁看的,实不相瞒,正是在下啊!”

    姐妹二人,眼神古怪,都看着妇人。

    妇人耳根通红,低着头不敢见人的娇憨模样。

    陈青牛眼角余光发现这一幕后,愣了愣,放声大笑:“我其实是胡说八道的啊,难道……真被我说中了?”

    妇人猛然抬头,泫然欲泣,那双秋水长眸,似有羞愤又有幽怨。

    王日希出奇默然无声,最后他望向她,温柔说道:“我不生你的气,娘子,你也无需刻意如此,试图乱我方寸。你喜欢他是真,至于有多喜欢他,未必有多深。要不然我也不会一直假扮贫寒书生,一路南下了。”

    她笑了笑,伸手擦拭额头的汗水,对陈青牛投以歉意的眼神,大概是愧疚自己将他拽入了这烂泥潭,也有帮不了他大忙的意思。

    陈青牛点点头,示意已经很好了。

    少女柳雾冷哼一声,“真不要脸!这个时候还不忘**!”

    陈青牛做了个打赏板栗的手势,然后毫无征兆地大声喝道:“尉迟长霸!”

    陈青牛好似有些焦急,“还不出手!”

    一柄飞剑从小溪对岸的密林深处,破空而至!

    飞剑蕴含霸气无匹的兵家气息。

    一往无前。

    吃心郎君王日希脸色剧变,身形向后急掠而去。

    童子剑仙尉迟长霸的赫赫威名,早已震动大隋朱雀两国。

    而且他刚好最惧杀力最大的剑修,尤其是兵家打熬出来的剑修,几乎是他的七寸所在。反倒是术法通天的三教圣人,他凭借那两件防御森严的家传法宝,躲避起来,反而游刃有余。道理其实很简单,大真人或是儒家圣人,威势滔天,搬山倒海,却终究是大水淹不死鱼,大风吹不死飞鸟,可是兵家剑修出手,掐死了他的七寸,弹弓打黄雀,一打一个准,两件法宝再好,毕竟经不起如同铁钉敲石一般的针对。

    整个朱雀西北,王日希可以谁都不放在眼里,独独这位童子剑仙,他再自负,也要主动避其锋芒。

    从对岸冲出的一剑,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兵家气息,刚烈威猛,极为霸道。

    让他不得不小心应付,在笔直后撤的同时,身上一袭粉色长袍亦是光辉流转,别于发髻的那根碧玉簪子,也飞掠而出,迎向那柄飞剑。

    一直退至十数丈外,他才意识到不妙。

    噗嗤一声。

    一支枪头破开他的胸口,从后背透体而出,铁枪迅猛一拧,他的整个胸膛都瞬间炸裂。

    心脏捣烂,气海破碎。

    那柄童子剑仙尉迟长霸的飞剑,飞掠不过短短三十丈距离,就已是强弩之末,摔落在地面。

    陈青牛轻轻呼出一口气,脸色微白。

    偷袭得手的谢石矶抽出那杆诛神枪,犹然满脸匪夷所思的年轻修士,倒在血泊中,身躯抽搐。

    陈青牛缓过来后,驾驭当国剑和藏在对岸密林中的剑鞘,在空中两相合一,然后一起飞向他,入手握住后悬挂在腰间。

    谢石矶亦是脸色涨红,显然这一枪,也是你死我活的一场豪赌。

    握枪之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

    她强行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

    那件粉色长袍显而易见,是一件极其玄妙的仙家法器,也亏得谢石矶手中是青峨山诛神枪,换成寻常神兵,恐怕连长袍也刺不透,更别提捅穿吃心郎君的那颗心脏了。

    其实只要王日希识破那一剑的真伪,或者只要躲得过谢石矶的那一枪,形势就会立即颠倒过来。

    兴许是运气就不在他那边。

    修行路上,便是如此云波诡谲。

    任你身世煊赫,修为通天,占尽机缘,但是在某些坎上,老天爷不会跟你好好商量,过不去,就是死人。过得去,就是仙人。

    修士谓之劫数。

    佛家谓之无常事。

    本该死绝的粉袍王日希,眼神熠熠,如风中烛火,突然轻声说道:“我记住你了。下次你我再见,咱们再来赌一赌。”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生机骤然湮灭,双眼光彩,随之黯淡无光。

    身形闪现到此人身边的陈青牛脸色凝重,与谢石矶并肩而立,压低声音道:“此人在宗门或是家族留下了一盏本命灯,既可续命,也可还魂,很不讲道理,许多转世谪仙人,便是如此被找到的。这等逆天的大手笔,南瞻部洲恐怕就只有我们青峨山有了。”

    谢石矶点了点头,“最多朱雀和南唐皇室,有此底蕴。”

    陈青牛笑道:“无所谓了,债多不压身,怕个卵!”

    陈青牛开始啧啧称奇,原来那件被捅出两个窟窿的长袍,竟然开始自行修补,看样子很快就可以恢复如初。

    陈青牛抬起手臂,将那枚飞回王日希发髻“躲藏起来”的碧玉簪子,驭入手中,晶莹剔透,光华流转,铭刻有古朴十六字,气息平和。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陈青牛心底就有些喜欢,此物有眼缘,与价值无关。

    扈娘子开口问道:“陈公子,我能不能单独说几句话?”

    陈青牛点头道:“当然。”

    两人走下小坡,沿着小溪缓缓散步。

    她不说话,他也不催促。

    她停下脚步,柔声道:“我叫武凛,闺名银戈。”

    他的接话,一本正经:“我叫陈青牛,小名阿蛮。”

    如此不解风情,自然挨了她一记妩媚白眼。

    她接下来的言语,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我喜欢你。”

    陈青牛脸色尴尬,“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她眼神清澈,“我猜到了,可这跟我喜不喜欢你,有什么关系呢?”

    陈青牛蹲下身,捡起一粒石子,丢入小溪,没有说话。

    她问道:“是嫌弃我残花败柳,还是人老珠黄?或者两者皆有?”

    陈青牛摇摇头,“方才你们的对话,我其实都听到了。再者,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远处,谢石矶喊道:“公子,此人身上宝物极多,行囊里也有不少。”

    陈青牛满脸红光,咧嘴笑道:“呦呵,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啊!发了发了!这笔买卖,不亏不亏!”

    她说道:“我和小雾小筑她们,会在一座叫珍宝阁的宗门落脚,据说也有很多修行人,以后你会来看我们吗?”

    陈青牛毫不犹豫道:“只要路过昭州,肯定去找你们打秋风。”

    她苦涩道:“难道就不会想要主动去找我们吗?”

    陈青牛直言不讳,叹气道:“我在哪里,哪里就风波不断,实在是怕了。”

    她似懂非懂,鼓起勇气,“我不怕。”

    陈青牛回答道:“可我怕。”

    她咬着嘴唇,眉眼低敛。

    不俗人再不俗,终究不是意中人。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有缘无分吧。

    陈青牛知道那边谢石矶已经解决完首尾,把那位靠山惊人的吃心郎君给毁尸灭迹了,就站起身,“我要走了。”

    她嗓音低沉,闷闷嗯了一声。

    等了半天,她抬起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

    陈青牛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要求抱一下呢。”

    她脸微红,“美得你!”

    陈青牛哈哈大笑,正要转身,她突然喊住他,“陈青牛,你就不想知道,那个给裴柳两家惹来灭顶之灾的天大秘密?你知道的,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说。”

    陈青牛转过头,认真道:“我不问,你也别说,就当我们都存放了一坛老酒,以后如果有机会重逢,还有痛饮的机会。否则以后我怎么有借口说服自己,主动找你?”

    她眨了眨眼眸,“你其实比那个吃心郎君,更花丛老手,你比他更坏。”

    啪!

    她呆若木鸡,娇艳脸庞,几乎能滴出水来。

    一击得逞的陈青牛大踏步离去。

    原来,她被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重重打了一下臀部。

    到了岸上,陈青牛发现少女柳雾死死盯着自己,在她额头手指一弹,少女吃痛,双手捂住额头,尖叫道:“你干什么?!”

    陈青牛笑道:“以后到了昭州珍宝阁,如果你不怕吃苦的话,就尝试着修行仙法,你根骨不错,以后未尝没有机会跟我们成为同道中人。”

    少女愤懑道:“我稀罕?!”

    陈青牛突然觉得有些棘手:“你们会驾车或是骑马吗?接下来这一路,没有裴宗玄安排的扈从,你们的安危如何保证?”

    身后扈娘子笑容婉约,道:“再往南一百多里,很快就会有人接应我们,而且来头很大,裴宗玄也相当敬重。若非如此,那人也不至于图穷匕见。而且我会驾车,不用担心。至于崔嵬那孩子,我们自己会解决的。”

    陈青牛翻身上马,大笑道:“小筑,以后炖肉少放些盐!”

    始终心情沉重的柳筑,破涕为笑。

    陈青牛又笑道:“小雾,以后有机会,咱俩再一起坑蒙拐骗……哦不,是降妖除魔!”

    柳雾眼眶湿润,撅起嘴,硬是不回答。

    陈青牛看了眼妇人,没有说话,拨转马头,策马而去。

    愈行愈远。

    谢石矶忧心忡忡,“到了铁碑军镇后的兵家修行,好不容易有了些进展,今天就这么毁于一旦,公子,当真值当吗?”

    陈青牛轻声道:“修行一事,对我来说,从来不是只要结果。”

    谢石矶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说道:“公子,你这是拖泥带水。”

    陈青牛转头打趣道:“呦,这话说得有点意思。”

    谢石矶微微赧颜,最后问道:“公子,我们真要回去?”

    陈青牛想了想,“直觉告诉我,除了某些个惊天阴谋,有件困扰我很久的事情,说不定也可以寻到蛛丝马迹。”

    其实第一眼见到那头狐仙,陈青牛就已经知道她的修为深不见底,当时七十二字符后,之所以见好就收,并非是什么陈青牛秉性良善,而是狐仙哪怕刻意隐藏气息,陈青牛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彩绘木偶在回头巷小院的种种表现,很不正常。哪怕它一路行来,竭力掩饰那位“嫁衣女鬼”近乎无情的初心本性,一直表现得很滑稽可笑,但是陈青牛没有丝毫掉以轻心,对于它自称皇后娘娘庙陪祭婢女的说法,以及它是本尊剥离出来的一缕魂魄而已,等等说法,陈青牛从一开始,就全部都不相信。

    陈青牛在初入凉王藩邸的时候,就跟朱真婴索要过那本王府秘藏的《宫疏志》,以及许多岁月悠久的凉州古代地理县志,加上小时候就听说的诸多娘娘庙野史轶事,知道那座城隍阁的存在,绝对不合常理。甚至连采药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钟声,都藏有玄机。

    以陈青牛这种自幼就谨小慎微的性格,岂会不仔细摸底?

    陈青牛突然一笑,摸出那枚碧玉簪子,别在自己发髻上。

    他转头炫耀道:“如何?”

    谢石矶无比坦诚说道:“公子从头到脚这一身家当,加在一起,更值钱了。”

    陈青牛顿时龇牙咧嘴。

第110章 贫道陆地

    两骑并驾齐驱,距离铁碑军镇尚有三四里路程,陈青牛突然之间心念一动,虽不知缘由,但是那股萦绕心胸间的浮躁,不言而喻,十分清晰。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陈青牛本以为是自己体内气血不定导致这种情况,但是当他发现谢石矶也在皱眉,就知道这种类似“金风未动蝉先觉”的玄妙感觉,对于修士而言,往往就是救命的稻草,须知“金风未动“半句之后,可是那“暗算无常死不知”!

    是紧急入城获知真相,还是在停步城外审时度势,这需要陈青牛权衡利弊。

    谢石矶破天荒主动开口问道:“公子,不然奴婢先入城?”

    陈青牛摇头坚决道:“不知敌方底细,便贸然分兵,是兵家大忌。”

    陈青牛突然自顾自笑起来,“若是调虎离山之计,公子我那可就要阴沟里翻船了。”

    谢石矶扯了扯嘴角,就当是在笑了。

    谢石矶突然放缓马蹄,扭头看了眼身后所背的大行囊,除了旧有的家当,还多了一只白狐托贺卿泉临别赠送的小包裹,已经被陈青牛继金银两大行囊之后,取名为“棋子囊”,有一大摞金石笺,有一部名为“木野狐”的无名氏棋谱,和一张小巧别致的黑木棋盘。

    还有一封书信,白狐说那些金石笺,极为珍贵,珍贵不在本就已经足够价值连城的信笺本身,而是每张信笺上都盖有两方私人印章,一方是历史久远的龙虎山天师印,为“打雷”二字,是早年某位龙虎山掌教大天师游历至此,下棋下输了,按照赌约,便只好掏出印章借她一用,原本她是想借此渡劫,以龙虎山的雷法,抵御大劫天雷。一方私章是“陆沉”二字,她在信上并未详细解释渊源。陈青牛也想不出这位“陆沉”到底是何方神圣,照理说,私人印章,多是字号居多,不该用本名才对。

    至于棋谱和棋盘,陈青牛暂时倒是瞧不出深浅,白狐也只说是寻常之物,只是相伴多年,感情很深,便不希望它们一同遭殃,还不如换个主人。

    陈青牛蓦然下定决心,沉声道:“走,快马加鞭,入城!”

    兵家修行,十分忌讳“畏缩不前”四字。

    冥冥之中,陈青牛有一种古怪感应,迫使他顿生豪气,一往直前。

    越是临近回头巷的宅子,陈青牛就越是感触深重,到了最后,等到两骑缓缓而行,终于见到巷口那座掩映在葱葱绿意中的寺庙,简直就是心口压重石一般,让陈青牛都有些喘不过气来。陈青牛如此,谢石矶更是如临大敌,已经握住尚未对接的两截诛神枪,陈青牛翻身下马后,脸色凝重,提醒道:“杀意极重,却不是针对我们。所以对方故意泄露出来的气势,更多是起到警示作用,以防无关人等的凑热闹。”

    陈青牛缓缓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对方心思深沉,故意以此诱惑我走入陷阱。”

    陈青牛一边牵马前行,一边跟她解释道:“如果是商湖止境刺客那类人物,并不知晓你我身份,只不过是因为种种俗世恩怨,而对我这位藩王府邸的客人暴起杀心,咱俩就算打不过,逃总是不难。若是……”

    陈青牛略作停顿,眼神晦暗,继续说道:“若是观音座的死敌,要拿我这个最软柿子的莲花峰客卿开刀,那咱们两个就算逃到天边去,也逃不过一场劫难,与其鬼鬼祟祟东躲西藏,徒惹笑话,倒不如敞敞亮亮地跟人家战上一场。”

    谢石矶点了点头。

    陈青牛突然笑道:“什么时候你给我摇头一次?”

    谢石矶咧咧嘴,不说话。

    这一路上,街道上行人络绎,气氛祥和,与以往并无任何异样。

    可是“寒暑不侵、神仙中人”的陈青牛,早已汗流浃背。

    只不过陈青牛眼神坚毅,对于从回头巷那头传出的深重威压,不以为意。

    从入城起,越是往回头巷深处走,陈青牛越是皱眉皱得厉害。

    先前只感受到那股磅礴气息,冲天而起,不可匹敌。

    如今置身其中,发现好似这股气息,不涉正邪,既非正道宗师斩妖除魔,也非魔道巨擘逞凶行恶。

    简单得就像是有位大神通修士,从打盹中醒来,一不小心泄露出丁点儿的气机,就已经惊心动魄,足够让所有练气士避让一头。

    一个半熟悉半陌生的嗓音,懒懒散散地在两人这堵墙的那边响起,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揶揄讥讽,“你这小娃娃,倒是不知死活,还真硬着头皮闯到这里了?”

    之所以熟悉,是陈青牛听多了那人的言语,陌生,则是陈青牛从未想过,那么一号人物,会以这种语气说话。

    然后院墙那方,就又有一声叹息随之而起。

    赫然是那位慈眉目善的老和尚,叹息之中,充满惋惜和无奈。

    陈青牛脚尖一点,掠过高墙,在贺家宅院内飘然落地。

    谢石矶几乎同时站定。

    主仆二人眼前,是一座数亩面积的小湖,有座湖心亭,只见老和尚站在台阶顶部,双手合十,长眉低垂,而且七窍流血,却不是浑身猩红的惨淡光景,而是一身金黄,宛如一尊被供奉在寺庙大殿的金身菩萨!

    老僧身后,隐约可见是一头血肉模糊的狐狸,奄奄一息,身体与尾巴都蜷缩起来,比起寻常山野狐狸,它体型巨大如水牛,几乎占据了整座凉亭。

    见到陈青牛这对主仆的身影后,大如小山的狐魅,艰难睁开一只眼睛,满满皆是故人之间作生死之别的深沉悲伤。

    也有失望,亦有欣喜。

    亭外,童子剑仙席地而坐,佩剑白甲折断为两截,散落在身前,他抬着一臂,紧紧握住那柄青鸾战刀。

    面若稚童的尉迟长霸,嘴角犹然残留笑意。

    他其实已经战死多时,血迹干涸。

    但是即便如此,陈青牛依旧能够从此人身上,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杀气,昂扬的战意。

    虎死不倒架,人死气不散!

    最后。

    陈青牛死死盯住一道身影。

    静如镜面的湖水之上,一位身穿道袍的中年道人悬空而停,留给陈青牛谢石矶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

    在亲眼目睹这幕惨况之前,若说那位让人心生好感的老和尚,摇身一变,成为佛家高士,惊讶归惊讶,陈青牛却也谈不上有多少惊骇,但要说那个成天想着坑蒙拐骗的中年道士,一下子变成仙风道骨的陆地神仙,饶是已经见识过顶尖仙家气派的陈青牛,也给震撼得一荤二素三迷糊。此时陈青牛微微张大嘴巴,说不出半个字来。实在是想不明白,气机运转分明与常人无异、甚至连气态都透着一股庸俗味道的道人,怎就成了这般光景?

    别看那道人意态惫懒的散淡模样,落在陈青牛眼中,这哪里是什么简单的居高临下,分明就是睥睨天下!

    还是“老子天下第一”的那种,更过分的是,此人偏偏还给一种“可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感觉!

    仅就令人窒息的感觉而言,陈青牛只在莲花峰战力第一的穆莲身上,才看到过。

    至于两者,真实修为孰高孰低,陈青牛很不想承认——眼前道士,似乎犹有过之,甚至有可能胜出极多。

    陈青牛深呼吸一口气。

    用一杆青竹鱼竿在村野鱼塘里钓鱼,本想着尺余长就心满意足,最后却钓出一条百丈蛟龙。

    这就是陈青牛此时的复杂心情。

    近乎绝望。

    中年道人斜瞥了一眼主仆二人,讥笑道:“本想井水不犯河水来着,可既然你自个儿闯进来了,贫道也就只好将你们两颗头颅笑纳了。”

    一身金色鲜血浸透袈裟的老和尚,默念一声阿弥陀佛,沉声道:“陆施主,今日事与两位小施主并无牵连,贫僧恳请你莫要滥杀无辜。”

    道人挑了一下眉头,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老秃驴,都到了这种关头,还有闲情逸致起慈悲心?”

    道人犹豫了一下,转头望向陈青牛,玩味道:“那老秃驴是金刚禅寺的了字辈高僧,那座寺庙的和尚,打人的本事不行,挨打的本事号称朱雀前三甲。你眼前这位,在金刚禅寺也算名列前茅的老乌龟,更从金刚禅寺拿了一件护法至宝,只可惜遇上了贫道,乌龟壳也给打烂了大半。如何,你是选择跟老和尚联手对敌,还是袖手旁观,来个渔翁得利?”

    陈青牛神情凝重,不动声色。

    朱雀王朝东南境,有一座金刚禅寺,是世间禅宗五山之一。

    此寺武僧,不重攻伐,最重御守,相传有独到之法,使人修长金刚之躯,按照金刚禅寺的传统,有资格独自出山远游的僧人,往往都修成了金刚不坏之身,不但如此,此寺僧人还赢得过“护山僧”的美誉,因为历史上有得出身金刚禅寺的道高僧眼,远游至不知千万里之外的别洲,亲眼见到魔道汹汹,邪气大炽,光天化日之下,数千魔道修士竟然攻伐一座正道山门,大德高僧顿生慈悲心,作金刚怒目,老和尚最后以手中锡杖驻地,一层层金光如潮水,流泻整座山脉,不知为何,在那之后,任由邪魔修士使出万般法门,都攻不破那座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护山大阵。

    所以金刚禅寺的云游僧,在南瞻部洲名头极大,但一般都是如雷贯耳却见不着面。

    眼前这一位,不但是下山离寺的云游僧,而且辈分极高。

    突然,远处院墙上,响起一个清脆嗓音,“陆老道,你小心些,青峨山谪仙人王蕉,之前送给这小子一样秘宝,只说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镇山符箓,还扬言飞升境之下,一张符箓就能轻松拍死。”

    陈青牛转头凝神望去,果然是那个堪称“鬼蜮”二字的五彩傀儡,兴许是为了讲究看戏的排场,它身边其余四具傀儡,依次排开,都被它摆成盘腿而坐的姿态,它自己则居中站着。

    中年道士打量着陈青牛,笑道:“哦?”

    陈青牛深呼吸一口气。

    道人哈哈大笑,“贫道素来以理服人!只不过贫道的道理,并非来自言语,而是贫道的双拳一剑。贫道今天还真要领教领教天师府的神通,尽管施展,贫道倒要看你有无胆识,阻拦贫道降妖!”

    只见道人一挥袖,湖面窜出一条水桶粗细的碧绿水龙,几乎如真龙无异,直直撞向小凉亭的老僧和狐仙。

    站在台阶顶部的老和尚,默念一声佛号,一座凉亭的四根廊柱,原来早已“写满”了金色的鲜血经文,那条湖水凝聚而成的出水长龙,凶狠撞在一道无形的罩子上,砰然作响,约莫疯狂撞击百余下后,水龙崩碎,水珠四溅,与此同时,道士又是挥动大袖,又有水龙离开脚下那座小湖,前赴后继,如此反复,短短一炷香功夫,已有四十余条水龙炸裂崩毁,不给金刚禅寺老僧丝毫喘息的机会。

    中年道人一脸云淡风轻,显得十分从容。

    那些碎裂四溅的水珠,落地后竟然不会融入地面泥土,反而几次弹跳后,便飞速滚走,自行返回湖水。

    中年道人转头望向陈青牛,笑问道:“为何还不出手?贫道等你半天了。”

    陈青牛问道:“你姓陆?”

    中年道人点了点头,“贫道姓陆,且无道号,一向以本名示人。”

    陈青牛望向凉亭那边。

    白狐哭笑不得,沙哑道:“金石笺上的‘陆沉’,并非是人名啊,既是说‘陆地无水而沉’,往往被儒家寓意为山河崩裂、王朝覆灭,不过也可以理解为‘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多是道教隐士推崇的心境。你真该多读读书……”

    陈青牛气得跳脚骂娘,“送个破烂礼物,你还有脸显摆学问?!”

    白狐无奈苦笑。

    中年道人微微一笑,“来了。”

    气急败坏的陈青牛重重踏地,方圆一丈的地面,砰然龟裂,陈青牛的身形骤然掠至中年道人头顶,一臂砸下,手掌做刀,直斩人头!

    中年道人根本不去理睬这一记气势汹汹的劈斩,伸出一掌,手腕拧转,随手向后拍去。

    谢石矶和诛神枪连人带枪都被一掌拍飞,撞入贺家院子外墙还不足以止住身形,一路倒飞撞去,房屋倒塌,高墙炸裂,房梁碎烂。

    中年道人挑了一下眉头,“有点意思。”

    原来真正的杀手锏,并非偷袭的魁梧女子,而是陈青牛本人。

    右手手刀,左手袖中飞出一群黑压压的“蜂蚁”。

    正是方寸剑冢的那些袖珍飞剑。

    中年道人那只拍飞谢石矶的手掌,手腕拧转,带起一抹璀璨流华,微笑道:“袖有天风摧魂魄,掌下阳罡碎金刚。”

    那些原本直扑道人面门的蝗群飞剑,竟是被这掌风裹挟,瞬间乖乖按照一条既定轨迹,缓缓飞行,环绕道人四周绕圈游曳,如同一座微妙小巧的护法剑阵。

    与此同时,姓陆的中年道人左手闪电出袖,双指并拢,直指头顶上方的陈青牛眉心,“指尖剑气透头颅。”

    手刀只差一尺就能斩在道人脑袋上,但是陈青牛的脑袋如遭雷击,整个人仿佛瞬间被重锤撞得倒飞出去,越过凉亭顶,最终重重摔在一座屋顶的屋檐上。

    道人谈笑之间,谢石矶和陈青牛就都被一击败退。

    道人环顾,凝视那些极其细微的一柄柄飞剑,叹息一声,“如此良才美质,可惜明珠暗投。若是落在先前那名剑修手中,可以尽显杀力。”

    中年道人伸出一手,掌心朝下,湖水当中被抓起一粒碧绿幽幽的水珠。

    他又伸出一掌,掌心朝天,云海苍穹极高处,被他扯下一条粗如手臂的紫色闪电。

    双掌合拢。

    收回双手后,一丝丝紫电萦绕于那颗拇指大小的水珠。

    水珠悬停道人身前,他轻轻呵出一口气,一条尺余长的火龙,迅猛钻入水珠。

    彩绘木偶突然一语道破天机,“那谪仙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天师府的镇山雷法符箓,根本就是危言耸听!”

    陈青牛半蹲在屋檐上,吐出一口血水。

    远处高墙上,谢石矶持枪而立。

    两人术法修为也许不算如何高明,但就体魄坚韧程度而言,还真是。

    道人不以为意,望向凉亭,沉声道:“老秃驴,你若识趣撤回金刚禅寺,贫道就饶你不死。”

    老僧人双手合十,宝相庄严,悲天悯人,“阿弥陀佛。贫僧还请陆施主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道人淡然道:“世间佛法,皆是野狐禅。世间道法,皆是旁门法。唯我求真,唯我证道。”

    白狐心知此番搏命厮杀,即将尘埃落定。

    它呲牙愤怒道:“你就不怕千年香火传承的观道观,被南北两座道教祖庭视为叛徒?你陆地就不怕被道门圣人视为忤逆之辈?”

    朱雀西北观道观,掌教大真人,陆地。

    貌似中年的大真人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笑话,“贫道陆地,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为朱雀皇帝看护西北国门,结果如何?连一个道教真君的头衔也没没有,一国八真君,八个啊,整整八个席位啊,都轮不到贫道来坐!你知不知道,那些个尸位素餐的真君,任你随意拣选四人,一起联手,贫道照样一只手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

    道人抬起一条胳膊,轻轻晃动,笑眯眯道:“一只手,尚且绰绰有余。”

    道人身体前倾,仅是这么一个自然而然的动作,便气势滔天,天地为之共鸣,高空云海滔滔,他沉声道:“既然如此,贫道何不干脆就教此方天地,山海反覆!观何不让我道观,自立门户,成为那第三座祖庭?!”

    道人就要伸出一根手指,只需曲指轻弹,那一粒水珠拥有浩荡天威,整座凉亭就要化作齑粉。

    老僧突然开口道:“陆施主,贫僧愿在此坐化,你能否放过贫僧身后天狐?你大可以将其请回观道观,帮你坐镇气运,贫僧愿意立下誓言,告知金刚禅寺,无论如何,都与你和观道观,不结恩怨,不结因果。”

    不但道人满脸讶异,便是那头天狐,也内心震动,只觉得一头雾水,不知为何这老僧,竟然愿意如此大步退让。

    老僧一旦如此以死立誓,金刚禅寺虽说对朱雀朝廷,勉强有了一份交待,毕竟老和尚无论是寺庙辈分,还是佛门地位,都不容小觑。但是与金刚禅寺帮助朱家皇帝稳固西北气运的初衷,明显背道而驰了。

    道人不愧是杀伐果断的性情,爽朗笑道:“可以!”

    老僧收起手,不再双手合十,回头望去,笑容沧桑,“贫僧宿慧,自幼知晓前生种种事,曾经姓贺,曾在此读书,曾有人为我红袖添香,曾立下誓言,愿生生世世,与那女子结为夫妻。”

    那头天狐怔怔出神,痴痴望着那张陌生的脸庞,然后瞬间泪流满脸。

    老僧对天狐摇摇头,柔声道:“你我缘尽于此,莫要强求,好好活下去。”

    老僧对道人说道:“宁著有如须弥山,不可著空如芥子。”

    道人微笑道:“道理岂会不懂,只是如朱雀太师庞冰所言,世间文章分大乘法小乘法,和尚你说的道理,也是如此。”

    最后浑身金色血迹的老和尚,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呢喃道:“我心安时,已在西天。”

    每一步走出,老和尚便如镜花水月之无常幻象,渐渐消散一分。

    直至彻底不见。

    那件沾满鲜血的袈裟,化作朵朵金色莲花,然后凭空消失。

    天狐咆哮道:“不要走!”

    她的八根雪白尾巴剧烈晃动。

    凉亭翻摇。

    道人收起那颗水珠,拢入袖子,看到天狐的拼命挣扎后,轻喝道:“起!”

    一座凉亭被连根拔地而起,道人身形一闪,下一刻就坐在了凉亭顶上,同时一挥袖将那彩绘傀儡驭至自己肩头。

    道人陆地撤去对整座贺家宅院的术法禁制,同时又给凉亭加了一道秘密禁制,缓缓腾空而去。

    这位修为通天的大真人盘膝而坐,双手叠放在腹部,呼吸吐纳,闭目养神。

    倒是他肩头上站着的彩绘木偶,笑着向地面屋顶上的陈青牛使劲挥手,既像是大胜后的示威,又像是在告别。

    谢石矶来到陈青牛身边,问道:“怎么办?”

    陈青牛眼神坚毅,并无太多颓丧神色,“暂时是没法子把这个场子找回来了。”

    ————

    此时的朱雀大隋两国边境,硝烟四起。

    朱雀铁骑一路向北,高歌猛进,势如破竹。

    架剑坡一役,李彦超嫡系兵马大溃,数万精锐几乎全军覆没,节节败退。

    朱雀兵家第一人,长安侯的声势,如日中天。

    ————

    云海之上,凉亭之顶。

    彩绘木偶笑问道:“为何不铲草除根?”

    道人陆地没有睁眼,淡然道:“你真以为那姓陈的青峨山客卿,没有杀手锏?”

    它大笑道:“可你是谁,是那观道观的仙人陆地啊!朱雀版图之内,谁是你的敌手?”

    道人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第111章 各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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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简陋马车缓缓前行,仅有一骑护卫跟随,车夫是个精神矍铄的壮士老者,红光满面,一看就是走武道的练家子。

    那骑扈从更是容貌雄伟,简直是蒲团大小的宽厚手掌,腰间挎了一柄乌黑鞘长刀,比起寻常边军制式佩刀,要长出足足一尺。胯下坐骑,也亏得是匹罕见神驹,极为雄健,否则还真扛不住这体重最少两百斤的汉子。

    如同一座小山的汉子,背负着棉布包裹的行囊,长条形状,应该是只大木匣。===天域苍穹===。骑在马背上,身形随着坐骑一起颠簸起伏,细看之下,汉子竟是心大至此,在那儿打着瞌睡。

    车夫身后有位文弱书生,斜靠着车厢外壁,提着只质地平平的老旧葫芦酒壶,常年摩挲,油光发亮,书生小口小口喝着烈酒御寒,脸色病态潮红,原本唇红齿白,十分英俊潇洒的皮囊,只可惜被一个酒糟鼻子给糟蹋了面相。风吹即倒的孱弱模样,有着气机衰竭的惨淡迹象,怎么看都像是个吊着半口气的病秧子。

    有只小手掀起车帘子,探出一颗小脑袋,虎头虎脑的女孩,约莫十岁出头的年龄,扎了条麻花辫子,既不像是书香门第中耳濡目染的温润女孩,也不像是富贵门院里调教出来的丫鬟。

    她猫腰走出车厢,小心翼翼坐在文弱书生身边,欲言又止。后者似乎是被酒呛到了,急剧咳嗽起来,女孩赶忙轻柔帮着拍打这位长辈的后背,书生缓缓吐出一口酒气,转头对孩子语气温柔道:“小鸦儿,谢了。”

    小女孩粲然一笑,整个人都洋溢着幸福的感觉,仿佛书生随口一句简单夸奖,就让她得到了莫大荣光。

    小女孩偷偷润了润嗓子,这才望向那个骑马的壮汉,尽量用她最淑女、婉约、柔和的语气说道:“师父,咱们还要多久才到那座军镇啊?那独眼龙老先生当真算得准吗?可莫要咱们白白走了千百万里的长路啊,如果找不着人,到时候我非要把那老瞎子的宅子给砸得……”

    后边的言语,小女孩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赶紧双手捂住嘴巴。

    骑马的汉子睁开眼,忍住笑,故意问道:“‘砸得’到底如何了?师父可是在静待下文,你可别学宫里头那些貂寺太监们,下边没啦。”

    小女孩灵机一动,娇滴滴说道:“当然是给那位老夫子砸出一朵花来!师父,你是知道的,我的刀法,嘿嘿嘿……”

    汉子好似受不了徒弟的撒娇,打了个激灵,不敢继续接话。

    他还是更喜欢以前的那个徒弟,有事情别叨叨,咱们先打出生死,再来说道理。至于那些娇羞的小女人作态,更是让他这个师父感到毛骨悚然。

    一想到上次路过朱雀京城的时候,徒弟突然跟他理直气壮伸手要钱,说自己是女人了,也该买些闺房物品和胭脂水粉,他真是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差点直接给这个无法无天的徒弟跪下,才好不容易让她放弃往脸上涂抹半斤脂粉的念头。

    至于小女孩身边的异象奇景,三个大人没有丝毫惊讶,早已习以为常。

    有一柄巨大的圆月弯刀,悬空停在小女孩身后,光彩并不绚烂,甚至还有些略显昏暗,但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份米粒之光,偏偏足可与月色争辉!

    或者说,那柄大小与小女孩体态无异的神兵,本就如一轮坠落人间的袖珍明月,即将冉冉升起于大漠黄沙。

    天大地大,一物降一物,她让他这个师父没辙,所幸也有降伏得住她的人。

    就是那个有个酒糟鼻子的读书人,其实说是读书人,身上的书卷气也不重,总之就是平淡似水,与世无争。

    骑马汉子忧心问道:“老温,会不会有些变故,毕竟咱们这么直截了当去登门拜访,于情于理,按照世俗的眼光来看,都不太妥当。”

    文弱书生点了点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汉子叹了口气,自嘲道:“实在不行,就搬出儒家先贤的那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么一想,良心稍稍好受些。”

    小女孩一听师父这么“不上道”,立即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气愤道:“咱们这还叫‘不近人情’啊?!师父你背着的匣子,在咱们那边,任你是谁都要两眼放光流口水!那厮若是胆敢说一个不字,我一拳锤死他了事!真是造反了!”

    汉子哭笑不得道:“且不说那人会不会因为贪得无厌,被你这丫头一拳打死,但我能够确定你温叔叔,已经快被你捶出心肝脾肺肾了。”

    小妮子这才发现自己使劲捶打着温叔叔的后背,顿时收起手,泫然欲泣。

    文弱书生既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只是独自神游万里,心不在焉。

    小丫头愈发受伤了,闷闷不乐,顺带着对那个还未见面的罪魁祸首,更加不待见,心想着一定要找个机会教训教训他。

    壮如熊罴的汉子见机不妙,赶紧打趣道:“小鸦儿啊,照理说你这小妮子的家族,也算名副其实的‘满门风雅’,怎的生出这么个小混世魔王来?再说了,师父我也是出了名的文坛霸主、士林翘楚,你这三四年跟着师父到底学了啥?打打杀杀,以后谁敢娶你做媳妇?”

    小女孩盘腿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有种略带稚气却决不可小觑的霸气,冷哼道:“娶我?世间哪有男人有这样的资格,就算有,那也是嫁给我,对,嫁给我!这还差不多!”

    汉子闻言大笑,“哈哈,不愧是我夏侯雄烈的关门子弟!”

    小女孩翻了个白眼,然后突然伤感起来,“师父啊,不都是那些活不了多久的老头子,才收关门弟子吗?师父你这岁数,春秋鼎盛的,是为何?难道?”

    汉子龇牙咧嘴,连忙呸呸呸几声,“可别乌鸦嘴啊,师父我长寿着呢!”

    一直脸色木然的老车夫也会心一笑。

    小女孩双手环胸,骄傲道:“若是苟活,活个几百年有何意义,我哪怕只能活凡夫俗子的岁数,但只要有一天做到天下无敌,如师父你的诗词所说,做成一个‘天翻地覆慨而慷’的人,这辈子也值了!不枉我宋金鸦来世上走这一遭!”

    汉子赶紧双手合十,抬头望天,慌张道:“老天爷,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莫当真莫当真。”

    小女孩给气得七窍生烟,扭头不去看这个丢人现眼的师父。

    车夫转头沙哑说道:“先生,约莫有八百里路程,就到那座军镇了。”

    文弱书生点了点头,依然是惜字如金地说道:“好的。”

    姓夏侯的汉子皱眉道:“这趟咱们四人出行,跨越两个大洲,并未刻意遮掩身份,之前找不到人,还好说,那些地头蛇座山虎,大多会避其锋芒,就当卖咱们个面子,但等我们真找到人,可能就会有些麻烦,而且只要是麻烦,就必然是大麻烦。”

    不过他很快神态风发大笑道:“不过南瞻部洲的修士,终究是天底下修行土壤最为贫瘠的小地方,少有能成就大气候的陆地神仙,因此能够让师父忌惮的那些个千年老王八,约莫双手之数而已,真正的生死大敌,更是不过一掌之数!”

    男人伸手摸了摸络腮胡子,感慨唏嘘道:“寂寞啊。这会儿要是下点雪就好了,多衬景,合时宜。”

    小女孩站起身,踮起脚跟眺望远方,随口问道:“师父,问个问题哈,你老人家的一只手掌,难道有百来根手指头吗?”

    虎头虎脑的小丫头,转过头咧嘴笑,露出那扎眼的虎牙,笑眯起眼,拍马屁道:“师父你厉害厉害真厉害呀!”

    给徒弟嘲笑的夏侯雄烈也半点不恼,只是气笑道:“臭丫头!”

    文弱书生被自己的一阵咳嗽,打断了思绪,仰头望向身边站着的小女孩,语调平缓,说了一句极为后知后觉的言语,“人生天地间,任你如何修为无敌、术法通神,如何才情惊艳、桀骜不驯,哪怕你最后走到了那一步,也仍然需对这一方天地,怀有敬意。”

    小女孩愣了愣,虽然文弱书生说出口的这个道理,跟她心目中坚持己见的那个道理,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她郑重其事地重新坐下,一本正经道:“知道了。”

    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小妮子的脑袋,“知,道,合成‘知道’二字,分量很重的。”

    他停顿片刻,笑眯眯道:“再加上一个‘了’字,若是以佛家‘自了汉’去解,那么你刚才所说,已经是天地间口气最大的一句话了。”

    他最后抬头望向脸色凝重的骑马壮汉,为完全如坠云雾的小女孩盖棺定论,“你收了个有慧根的好徒弟。”

    汉子开怀大笑,抱拳道:“夏侯雄烈在此,借先生吉言!”

    很奇怪,世间修士,其实能够登堂入室,都当得慧根二字,已是人中龙凤了。

    可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从书生嘴里说出,却好像重达万钧,以至于让那汉子笑得合不拢嘴。

    师父与那位先生的这番言语行径,没来由让那个天地不惧的小女孩,感到了惶恐不安。

    她十指交缠,满脸茫然。

    好在此时文弱书生突然说道:“老贺,今夜就不赶路了,随便找处停马的地方,就可以。”

    马夫嗯了一声,只是不忘提醒道:“先生注意身体。”

    文弱书生又沉寂下去,仿佛已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

    这辆马车随即偏离脚下那边宽阔平坦的朱雀驿路,最后停在一座视野开阔的小山坡上。

    文弱书生下了马车,独自走向山坡顶。

    小女孩想要跟随,却被师父拉住,朝她摇了摇头,小声劝道:“先生有心事,你别打搅。”

    一向骄横跋扈的她使劲点头。

    男人安慰道:“先生身体不好,又爱喝酒,你平时多劝劝先生,这种事情,换师父我可不敢劝。”

    小女孩立即笑逐颜开,小拳头拍在自己胸脯上,“得嘞!”

    男人伸手去摸她的脑袋,笑道:“好徒弟!”

    她侧头躲过,抱怨道:“摸不得,会长不高的!”

    男人悻悻然收回手,有些无奈。至于为何那位先生摸得头,做师父的反而摸不得。男人干脆就不去自取其辱地问这个问题了。

    小女孩好像也察觉到师父的失落,喊了声师父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对孩子做了个鬼脸,“胡思乱想什么呢,我可是你师父。”

    小女孩伸出大拇指,称赞道:“不愧是我宋金鸦的师父!”

    男人笑得合不拢嘴,然后大大咧咧平躺在地上,望着满天繁星,画卷绚烂,美不胜收。

    虽然相貌粗犷,可这个男人实则是有一副玲珑心肝的惊艳人物,事实上无论是琴棋书画,这个男人都极有造诣,尤其是一手正楷,被无数人誉为“翰墨之冠”。

    何谓“世人皆惊为天人”,大概此人就是了。

    他的鼎鼎大名,远播千万里。

    小女孩躺在他身边,一大一小,师徒两人一起发呆。

    山坡顶那边,文弱书生提着酒葫芦,修长身影,沐浴在柔和星光里。

    天地悠悠。

    不见故人。

    山河依然壮丽,已不见一个故人了。

    自古豪杰不长寿。

    自古圣贤皆寂寥。

    ————

    观道观,朱雀西北第一观,坐落于巍峨接天的云艮山之上。

    云艮山曾被前朝末代皇帝敕封为“大岳”,地位超出王朝版图内的其余四岳。改朝换代之后,朱氏称帝,观道观虽然没有被战火波及,可大概是由于观道观在那二十年波澜壮阔的战争中,选择了高高在上的袖手旁观,让朱雀开国皇帝心生不喜,从此之后,朱氏王朝对出身观道观真人的敕封,便多有保留,开国以来,历史上只御赐封号一位镇国真君和六位护国真人,相较其它道观,其实不少,但是对比观道观在前朝“一观两真君”的超然地位,显然相差甚远。

    云艮山有封山禁令,樵夫和香客皆不被允许擅自入山,只有游览山河的儒生和云游四方的僧道,方可凭借各自关牒顺利登山。

    道观最奇之处,在于一院三楼十二殿,皆“一脉相承”,依次悬空凿壁而建。

    在山脚抬头望去,正如一堵峭壁横挂长龙。

    观道观最负盛名的三个地方,分别是珍藏有世上仅剩一部完整道藏的大道楼,以及凿山极深的面壁窟,据说伸手不见五指,在此面壁思过,最能静心,最后就是那座临渊台,本身是一块横出峭壁之外的巨石,在此赏景,需要很大的胆识魄力,罡风凌冽,每隔一个时辰就有阵阵天风刮过,观道观责罚弟子,一律让其来此“坐忘”,按照错误大小,来决定需要枯坐几个时辰。

    观道观在几天前,莫名其妙从天而降了一座小凉亭,刚好砸在了临渊台上。

    在这之后,临渊台就成了禁地,甲子之内,道观任何人都不可接近。观道观百余道士,无人胆敢违例,因为这是消失了十多年的掌教真人,亲自颁布的一道法旨。

    于是观道观的“读经,面壁思道,临渊观火”,已成历史。

    月明星稀,有两人登山拜访观道观,一位气度清雅的中年男子,一位亭亭玉立的青衣少女。

    在男子禀明自己礼部侍郎的官家身份后,道童不敢丝毫怠慢,连忙引入道观,安排了落脚歇息的地方后,道童便火急火燎地跑去告知掌律真人,很快就有一位鹤发童颜的高大道人快步行来,打了个稽首后,哈哈笑道:“老道马扶风,终于得见庞侍郎了!”

    太师庞冰,朱雀硕果仅存的儒家圣人,而这位礼部侍郎庞凤雏,则是庞太师的嫡传弟子,直言“门下学生三十余人,皆亦步亦趋,唯有庞凤雏敢言‘弟子不必不如师父。’”庞凤雏不但是享誉朝野的儒家君子,更是兵家天才,若非当年“让路”于长安侯,恐怕打下玉徽王朝的头号功臣,就是他了。朱雀西北的观道观,在京城一向极其不受待见,偶有观内道人下山游历京城,都被排挤得厉害,尤其是宝诰宗的青词宰相,对这座观道观最是瞧不起,公开宣称这一脉香火,修的是旁门左道,不值一提。这十多年来,偌大一座朱雀朝堂,竟然就只有一位礼部庞侍郎,经常替观道观说些好话,甚至在八位道教“真君”空出一个席位后,也是庞凤雏竭力推荐观道观的掌教陆地“落座”,只可惜随着朝堂兵家势大,那些与兵部大佬和实权大将经营多年关系的道派道观,联手驳回压下了庞凤雏的建言。

    所以西北观道观和京城侍郎庞凤雏,的确是有一份不俗香火情的。

    而且是素未蒙面的君子之交。

    庞凤雏面带苦笑,直言不讳,“掌教真人不愿见我吗?”

    观道观掌律真人马扶风,叹了口气,也没有任何含糊其辞的意思,“庞先生,实不相瞒,陆师叔心意已决,贫道虽然劝说过一次,掌教师叔仍是不愿点头。这次朝廷若是随便让一位德高望重的道教真人晋升‘真君’,我相信以掌教师叔的大度,也就一笑置之了。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让宝诰宗那个沽名钓誉的韩乐,窃据此位,此人不过入京三年,一年到头只会攀附达官显贵,仍是继他的师父之后,宝诰宗又出现了一位真君。”

    说到此处,马夫人也有些恼火,“世人谁不知道我掌教师叔,连此人的师父都瞧不上眼,将其骂做‘土鸡瓦狗粪坑木’,如今堂堂观道观的掌教,仍是真人头衔,宝诰宗写写谄媚世人的青词文章,就一门之内师徒联袂两真君?真当我们观道观好欺负吗?!”

    庞凤雏无奈道:“如此离间计,掌教真人应当洞若观火才对。”

    仅仅一句话,就让老道人不知如何应答,脸色有些尴尬。

    一位中年道人走入迎客厅,笑道:“扶风,你去继续常朝仪,莫要耽误了道童们的功课。”

    作为观道观的堂堂掌律真人,马扶风见到此人后竟是连忙起身,恭敬稽首,沉声道:“谨遵师叔法旨。”

    庞凤雏也早已起身相迎,作揖行礼,“庞凤雏见过陆掌教。”

    那位少女也一并行礼,嗓音清亮,“董青囊见过陆神仙。”

    正是在铁碑军镇隐姓埋名多年的“中年”道人,陆地。

    道人打量了一眼少女,欲言又止。

    庞凤雏低声叹道:“如陆掌教所猜测那般,她确是被人改了命格。”

    少女显然也早就知道真相,神色镇定,安之若素。

    道人冷笑道:“青峨山这群婆娘,一个比一个用心险恶。”

    庞凤雏正要说话。

    道人挥挥手,起身道:“你们随贫道来。”

    夜幕里,三人踩着星辉缓缓走向已成禁地的临渊台,期间有一段狭窄的木制栈道,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耳畔大风呼啸而过,颇为骇人。

    已经可以依稀看到一座凉亭的影子,庞凤雏轻声道:“陆掌教,恩师让我稍一句话,‘不可做意气之争,大道漫漫,徐徐图之’。”

    陆地不置可否。

    庞凤雏有些灰心。

    因为他无比清楚,恩师庞冰也好,前方这位道门真人也罢,一旦下定决心,便是天崩地裂,也绝不改初衷了。

    这即是道心。

    庞凤雏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凝神望去,脸色微变。

    那座凉亭内,拘押着一头体型巨大的狐魅,八条白尾拥簇在一起。

    陆地缓缓道:“万物皆有本,山有山脉,云有云根,地有地气。若是贫道按照原先约定,这条天狐本该道消身死了,当然,那么一来,贫道也做好了云艮山被数万铁骑围剿的准备,说不得到时候就是你庞侍郎亲自领军。”

    庞凤雏何等机变,瞬间想透了其中玄机,竟是热泪盈眶,停下脚步,弯腰一揖到底,“庞凤雏要为朱雀苍生,感谢陆掌教这次的‘退一步’!”

    陆地坦然受了这一拜,没有转身,站在临渊台边缘,望向那座凉亭,淡然笑道:“庞侍郎真要谢的话,就谢金刚禅寺的那个和尚吧,若非此人先退一步,说服这头狐魅不去玉石俱焚,贫道也不会退这一大步。否则就算贫道后悔了,想退也落在了空处,无处落脚的。”

    陆地继续说道:“但是追根溯源,还是李白禅当年的一段因果使然,佛门才会心甘情愿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庞凤雏略作思量,也已大致想明白。

    道人看似随口问道:“你就不好奇,观音座如此得天独厚,为何三千年以来,好像一直在这里缝缝补补,在那里小打小闹,表现得很……克制?又为何南瞻部洲号称世间气数最为贫瘠之地?为何儒释道三教一直没有在此地,公然挑衅青峨山?需知南瞻部洲再小,也是九洲五湖四海三岛之一,尤其是在朱雀王朝,甚至连一座跻身儒家七十二席位的大书院都没有。”

    庞凤雏点头道:“有关此事,我与恩师也曾略微聊过,恩师不愿多讲,只说这涉及到一桩久远的公案,当时恩师用了‘差点捅破天’这个奇怪说法,至于具体内幕,恩师并未详说,只劝我成圣之前,不要轻易去探究根源。”

    道人笑道:“庞冰待你确实不一样,说是‘视如己出’也不为过。”

    庞凤雏微微一笑,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少女董青囊,她心有灵犀,望着庞叔叔,笑了。

    道人感叹道:“贫道亦是有所悟,对于过程,却百思不得其解。因为这点,贫道之前临渊那一脚,才收了回来。否则金刚禅寺的老僧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也说服不了贫道。”

    道人抬头看了眼星空,咧咧嘴,不露痕迹地收回视线,“胭脂山如今形势不妙,哪怕贫道决定不再出手,但仍有三人会先后阻截客卿‘东皇’赵皇图的南下救主。”

    庞凤雏欲言又止。

    道人直截了当说道:“贫道劝你一句,凉州城就别去了,去了也是自投罗网罢了。想必朱雀皇帝在那边也有安排,但是在贫道看来,皆是儿戏,经不起某些人物的轻轻‘推敲’。”

    庞凤雏默不作声。

    野心勃勃的凉王朱鸿赢,是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甚至可以称为胜负手。

    道人很快就转移话题,“如果观音座依旧三足鼎立,哪怕莲花峰再式微,青峨山也不会有这么变故,问题就出在那个被誉为‘千年第一人’的纳兰长生身上,是她一手打破了南瞻部洲的所有平衡。她横空出世的时候,有资格跟她掰手腕的山外修士,不过双手之数,但是散落于整个南瞻部洲,一盘散沙而已,甚至相互之间,还多有芥蒂仇怨,如何敌得过一座青峨山,不说胭脂山和玲珑洞天那两尊真神,赵皇图和吴摇山皆是屈指可数的修士,再加上一个叛出佛门的李白禅,一座宗门,两位飞升境,四位半步飞升境,再加上一些个闭关的长老,和战修穆莲之流,之后还有谪仙人王蕉,剑胚黄东来等等,阵容之浩大,蔚为壮观啊。所以你觉得咱们南瞻部洲,有谁不是在寄人篱下?贫道是,魏家是,朱雀皇帝是,南唐皇帝是,都是,都是那些骄傲女子的裙下之臣啊。”

    说到这里,道人放声大笑,“要不然别处修士,怎么会讥讽我们南瞻部洲的修士,说是‘青峨山的仙子,放个屁都是香的’?”

    “纳兰长生尤其不按规矩行事,她一人就压得一洲修士抬不起头,例如那孤悬海外的魏家,家族修士何止一千,竟是被她一人堵在家门口,不得不向天下人低头认错。还有大隋杨元珍,被她打得吐血三升,乖乖闭关去了。就连贫道当年也在临渊台上,硬生生吃了她一剑,毁了我三十年道行,当然,她也没讨到便宜就是了。”

    道人突然转头,打趣道:“小妮子,笑什么笑,这可不是贫道在吹牛皮,你不信的话,以后一定要亲自去问问那位莲花峰峰主,姓陆名地的观道观道士,是不是与她打了个平分秋色?”

    董青囊赶紧抿紧嘴唇,忍着笑意。

    庞凤雏笑着解释道:“青囊,你师祖曾经点评南瞻部洲的修士,仅说修为高低,陆掌教未必能进前十,但若说杀力强弱,陆掌教肯定跻身前三甲。”

    道人颇为自得,轻轻点头:“确是老成持重之论。”

    道人突然又气笑道:“你这小闺女,两次拆台了!”

    少女这次干脆捂住嘴巴,只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秋水长眸。

    道人凝视着那双眼眸,轻轻叹息,百感交集道:“世间可怜人,多有可恨处。小闺女,你没有。”

    庞凤雏有些心酸。

    少女善解人意地扯住他袖口,轻轻摇晃。

    道人到底不是悲春伤秋之人,继续之前的话题,“以往的青峨山仙子们,终究不会对俗世如何咄咄逼人,但是纳兰长生不一样,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锋芒毕露,自身气运又太旺,以至于那些个能够靠近棋盘之人,不得不生出将其孤立、甚至是直接镇压的念头。她处处挑衅,还不罢休,原本按部就班,囊中之物的飞升境,到时候还会是南瞻部洲最年轻的飞升境修士,如此大好前程,谁不眼红艳羡?贫道当年就很羡慕啊。她却偏偏要去勾引那有望成佛成祖的李白禅,惹恼了佛门圣人不说,又跑去龙虎山天师府兴风作浪,我看啊,就只差没有去你们儒家正统的稷穗学宫,把那位至圣先师和一旁陪祭的圣人雕像给砸烂了。要不然啊,三教圣人就要凑齐一桌了。”

    庞凤雏小声道:“我觉得这是她有意为之,将自己置死地而后生。”

    道人好奇道:“怎么说?”

    庞凤雏摇头道:“只是一种感觉。”

    道人愣了一下,眼神熠熠,笑道:“我道家有‘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之说,听说你也提出了‘天人相感,大道相和’,大善!庞凤雏,以后你我不妨以道友相称。”

    庞凤雏先正衣襟,后行儒家揖礼。

    观道观掌教陆地,郑重其事地还了一个道门稽首。

    最终两人皆有一叹。

    山下各路神仙,你方唱罢我登场。

第112章 原来如此

    在礼部侍郎庞凤雏和少女深夜下山后。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掌教陆地站在道观大门口,久久没有转身返回。

    掌律真人马扶风悄悄来到这位道人身旁,轻声问道:“掌教师叔,庞凤雏最后擅自答应朱雀皇帝,不但要立道教为国教,还要将我们观道观扶持为第三祖庭,可信吗?”

    陆地平淡道:“确凿无疑。”

    马扶风欲言又止。

    陆地笑道:“是不是觉得师叔此举,背叛盟友,犯了大忌,一旦事败,观道观就会沦为南瞻部洲最大的过街老鼠,人人都可以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

    年迈老道人顿时满脸惶恐,低头弯腰道:“师侄不敢!”

    陆地说道:“降伏了那头天狐,贫道不但会帮她续上那根牵连朱雀国祚的心弦,还要将道观和整座云艮山,直接接引朱雀京城的龙脉地气!”

    年迈道人脸色剧变。

    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百年千年之后,再回头来看,今夜豁出身家性命的一场豪赌,何其幸哉!何其壮哉!”

    陆地突然笑了笑,眼神深邃,“以后云艮山,就改名为武当山好了,你开始着手重建山门,在山脚立下一块‘武当当兴’的牌坊,既是与前朝亡国气运做一个了断,又是……”

    山风大振,罡气壮烈。

    仙鹤长鸣。

    老道人马扶风目瞪口呆,有些手足无措。

    山改名,就像人破相,很容易命格大变。

    只是掌教师叔积威深重,老道人自幼就怕他怕到了骨子里,不敢有丝毫不满。

    “你休息去吧。”

    然后陆地使出缩地成寸的神通,那一刻就来到临渊台凉亭外,天狐蜷缩,闭目养伤。

    彩绘木偶坐在亭外最高的那层台阶上,陆地犹豫了一下,坐在它身边。

    亭内天狐睁开眼,又闭上眼。

    陆地微笑道:“贫道知晓你们二位,都身负大秘密,贫道对于大道演化一事,颇为精通,仍是破解不了你们的命理,足可见你们所谋之大。只不过贫道偶有悟,便不自寻烦恼了。你们一个千年修行,一个五百年经营,贫道如今要你们放弃,于情于理,都是强人所难。但是贫道自认你们与此山有善缘,便将你们拘押于此,既是为观道观和云艮山谋一番造化,也想着为你们求一个解脱,拖泥带水,难得清静,是非因果,浑身泥泞,何不干脆跳出窠臼,离开棋盘?”

    天狐缓缓道:“只要你护住那人性命,在这三年内不死,我便帮你坐镇云艮山。”

    道人五指在袖内默默掐诀,“好。”

    彩绘木偶突然伤感问道:“你说我所经历的那些苦难,会不会都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们,在落子棋盘。”

    道人犹豫了一下,“你有些特殊,归根结底,是自己下的棋子,自己结的因果。但是在贫道看来,属于‘我非我’。”

    它摘下竹笛,吹响一支悠扬的曲子。

    道人闭上眼睛,手掌轻轻拍打膝盖,和着小曲。

    最后他缓缓起身,笑道:“贫道要下山一趟,为此山借一剑。挂于翘檐,以待后人。”

    道人起身却没有着急下山。

    彩绘木偶气呼呼道:“帮我跟他说一声,就说我无话可说。”

    白狐呢喃道:“告诉他,当年他随手‘点化’,化作精魅的木野狐,没有忘记主人。”

    原来这头狐魅,才是世间第一副棋盘。

    棋盘攻伐,本是无声战场。

    彩绘木偶嘴唇微动。

    开始焕发出一层层光晕涟漪,很快就恢复嫁衣女鬼的模样。

    原来它才是本尊,藩邸的红衣女鬼才是一缕魂魄残存。

    道人瞥了眼她,大笑道:“如此一来,贫道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道人猛然挥袖,那幅群山画卷《山海雄镇楼》,掠出大袖,“山岳平地起高楼!”

    画卷长达千百里,围绕云艮山。

    刹那之间,一座座山峰从画卷上屹然雄峙,总计八十座。

    八十座山峰,皆朝拜此山。

    陆地笑了笑,袖口飘摇,大步离去。

    下了临渊台,走出百余步,在一座龟驮碑后头,发现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道童,看到自己后,便赶紧缩回那颗小脑袋,道人低头笑道:“小道童,偷看什么呢?”

    小道童有些脸红,不过仍是有模有样打了个稽首,“拜见掌教真人。”

    陆地笑问道:“你在山上修行多长时间了?”

    在观道观负责扫地的小道童赧颜道:“已有六年了。”

    每日早晚两次,伴随着晨钟暮鼓,小道童都要从西边扫到东边,一直到最东面的临渊台附近为止。

    这几天,他都会捧着扫把,遥遥望向那座凉亭。

    依稀见到一头大白狐狸。

    偶尔还能见到一个奇奇怪怪的五彩小木偶,坐在这座龟驮碑顶部怔怔出神,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跟他说几句话,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骂自己是臭牛鼻子小道。

    陆地问道:“师从何人?”

    小道童开心笑道:“回禀掌教真人,我师父是黄叶道人,俗家名字姓黄,登山问道之时,恰好见到秋叶满山。”

    陆地想了想,“哦,是黄满山那小子啊,资质平平,性情倒是尚可。”

    小道童鼓起腮帮,气鼓鼓的。

    一脸“你是掌教大真人,我才不跟你一般见识,要不然我就要替师父打抱不平了”的可爱表情。

    道人哈哈大笑,挥挥袖子,示意远方那数十位观道观晚辈道士,都不要靠近龟驮碑。

    一副山河画卷围绕云艮山,更凭空多出了八十座千姿百态各具风姿的山峰,观道观的道人,哪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连忙走出房间,甚至还有十数位闭关多年的老真人,也被惊动,掐指一算后,人人惊喜万分,果断联袂破关而出,最后这拨辈分最高的三十余人,便在掌律真人马扶风的带领下,一起走向临渊台。

    一位闭关已经三十年的老真人环顾四周,笑眯眯问道:“黄叶真人是哪一位啊?”

    走出一位身材高大模样淳朴的年轻道人,稽首行礼道:“小道便是,拜见太上师伯祖。”

    这位垂垂老矣的老真人,赫然是掌教陆地的大师兄。

    老真人打量了年轻道人一眼,感慨道:“你们师徒二人,大有福缘,吾道不孤。”

    在观道观籍籍无名的年轻道人,愣了愣。

    这座观道观,相较朱雀王朝其他那些香火鼎盛道士云集的道观,在籍道牒道士的数量实在太少,但是天资卓著之辈,又太多。

    这位黄叶真人辈分又低,修为也不高,一向安心求道,刚刚在几年前才得以正式收徒,其实连同那小道童在内,师徒寥寥两人而已。

    龟驮碑这边。

    陆地笑问道:“孩子,掌教考考你,何谓道?”

    满脸稚气的小道童一本正经道:“人行大道,号为道人。身心顺理,唯道是从,从道为事,故称道士。”

    陆地眯眼道:“为何将道教经典上的‘天道’二字,擅自改为大道?”

    小道童有些心虚,“师父说天地人三道,各有根祗,并无高下之分,若是只修白日飞升的‘天道’,有失偏颇。”

    小道童并不知晓,在他说出“天地人”三字后,眼前这位掌教大真人暗中跺脚,山顶云海滔滔而聚,无形中遮蔽了整座云艮山。

    陆地脸色凝重,“那何谓修道?”

    小道童愈发胆怯,低头道:“师父前些天正好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哪里懂这个啊,所以我这些天一直在使劲想呢,跑去藏翻阅了好些书籍,也偷偷问了很多师兄师叔们,可是总觉得书上写的,长辈们说的,都不太对。但我不过是个扫地的小道童,总觉得肯定是我悟性不够,学问不大,读书太少,所以一直没敢把我自己琢磨出来的答案,告诉师父,怕师父他老人家又给人笑话,唉,师父在咱们观内,就经常被师伯师叔、甚至是辈分更高的师叔祖,笑话的,说师父喜欢‘胡说八道’,修野狐禅,修旁门法……”

    陆地有意无意瞥了眼远处那些道士。

    掌律真人马扶风一头汗水。

    一些个小道童嘴里的“师伯祖师叔祖”,也无比尴尬。

    这小道童今夜歪打正着的“告御状”,威力巨大啊。

    在观道观,所有道士都知道一个事实,无论是修为、剑术、道法,掌教真人陆地都要高出所有人一大截,宛如苍天在上,众生俯首。

    一直站在人群最边缘地带的黄叶真人,稽首歉意道:“小徒儿童言无忌,要怪就怪贫道这个师父,胡乱传道授业,真人们恕罪。”

    资格最老的那位老真人摇头笑道:“何罪之有?功在千秋才对!”

    陆地收回视线后,凝视小道童,笑道:“你不用担心别人笑话,只需要说出你的本心言语,即可。”

    小道童似乎也感受到气愤的凝重,捧着扫帚随便扫了两下,始终不敢抬起头,小声嘀咕嘀咕,“山上修行,可成仙。山下求真,方为道。”

    天空上云海震动翻涌,如一大锅热水沸腾。

    陆地双袖悄然往下一压,才使得那异象没有惊扰到山上。

    陆地沉声道:“还有吗?”

    小道童始终脑袋低垂,“天道高悬头顶,大道只在脚下。”

    一座即将改名的云艮山,和四周八十座最新崛起的山峰,地脉震动。

    陆地轻轻一跺脚,亦是以一身通玄达真的无上修为,压下了这番惊天动地的大变故。

    远处道士们都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谁能想象,如此一粒千载难逢的道家金玉种子,就扎根在自己身边,茁长成长至此了?

    儒家研究学问,讲究一个学无长幼,达者为先!

    道门清净修道,何尝不是如此?

    先前高高在上的陆地与尚未成圣的庞凤雏,一道一儒,却最终以平辈道友相称,便是此理。

    陆地在心中默念一声,“无量天尊。”

    就在此时。

    道人突然无缘无故变了脸色,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小道士,怒斥道:“小小道童,口气吞天,真正是胡说八道!我观道观容不下你这尊真神,从今日起,你就下山去,何时知晓自己错了,再返回此山,重归道统!一日不知错,一日不得登山!”

    小道童猛然抬头,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住那扫帚。

    远处那些道士更是人人骇然,不知掌教为何要如此偏激行事,为何要对一个契合天真的小道童,如此不近人情。

    掌教大真人那根手指,在小道童额头轻轻一戳,恼火气愤道:“去去去,下山去!观道观无法容你!”

    小道童泪流满面,咬紧嘴唇,可怜兮兮。

    陆地一拂袖,转身冷哼道:“还不走?!”

    小道童抽泣着将那扫帚斜放在龟驮碑附近,然后稽首告辞,始终没有半点怨恨,只是茫然而伤心,小声呜咽道:“就此辞别掌教真人。”

    小道士摇摇晃晃转身离去。

    道人犹然气愤道:“谁也不许送他下山!”

    小道童的师父,黄叶道人满脸苦涩。

    小道童来到师父身前,行过了三叩九拜大礼,起身后擦了擦脸上泪水,“师父,以后多保重。”

    黄叶道人点了点头,郑重说道:“切记切记,到了山下,继续修行,一心求真,道自然来。”

    小道童使劲点头。

    然后小道童下意识回首望去,看到了那位威严古板的背影,也看到了凉亭那边的一袭鲜艳红衣。

    夜色里,小道童回到自己屋子,简单收拾了包裹,几本入门道教典籍,几件道童衣衫,一双崭新的粗布靴子。

    同屋有一位差不多岁数的看门小道童,迷迷糊糊醒来,得知朋友竟然被掌教真人亲口赶下山后,一番天人交战,仍是壮起胆子,非要陪着他一起偷偷摸摸下山,小道童拗不过,只得答应,但只让他送到道观门口。

    两个朋友在道观门口分别时,驱逐下山的小道童想了想,打开行囊,又打开一个小布袋,里头珍藏着一支白玉发簪,是一柄小斧头的模样,简陋质朴,不值钱,是小道童上山前身上唯一的家当。

    扫地小道童将此物送给看门小道童,后者咧嘴笑道:“小吕,我帮你保管便是,以后你重新上山了,我再还你。”

    前者放低嗓音,叮嘱道:“李子,以后可不许看门的时候打盹啊,掌教真人可凶啦,被抓住的话,肯定罚你。”

    一个交出了世俗最后的念想。

    一个不惜冒着仙路断绝的风险,也要相送。

    一个姓吕,一个姓李。

    两个孩子间的友谊真挚,可见一斑。

    掌教真人陆地修为,早已登峰造极,自然将这一幕收在眼中,会心一笑。

    堂堂朱雀王朝的道教修为第一人,南瞻部洲的道法第一人。

    陆地始终站在临渊台上,纹丝不动,一直目送姓吕的小道童走下山。

    在山脚,小道童突然停下身影,面对云艮山观道观,稽首执礼,轻声道:“吕洞玄今日离山,愿在山下修行大道。”

    山上,连同掌教陆地在内,众位道人,不约而同地点头答道:“善!”

    陆地屏气凝神,环顾四周,最后看中了邻近一座气势最为清奇的山峰,伸手一抓,将那巨大的龟驮碑连根拔起,引发一阵轰隆隆巨响,然后将其重重放在了那座山峰之巅。

    道人浑身气机绽放,轻喝一声,一脚跺地,一手指向远处,沉声道:“即刻起,云艮山改名武当山,贫道脚下,即为大莲花峰!石碑所在,则为小莲花峰!”

    所有观道观道士,答道:“谨遵掌教法旨!”

    道人陆地如长虹向西北掠去,哈哈大笑:“容贫道再为此地借一剑,武夫当国,以镇山河!”

第113章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陈青牛打死都没有想到,观道观姓陆的道人不仅跑回了铁碑军镇,而且非但没有打生打死,这道士又恢复了原本那副混不吝的无赖性格,说是要跟他借那把当国剑,他愿意出高价租借,二十两银子!陈青牛见过脸皮厚的,还真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当晚和谢石矶小心翼翼商量着,如何才能够一剑捅死这道士,院子分明已经设下秘法禁制,隔绝声音,不曾想远在寺庙的道人,兴许是实在觉得无聊,还帮着两人出谋划策起来,那惫懒声音,畅通无阻地渗入小院主屋,让陈青牛和谢石矶面面相觑。早就知道这位西北观道观的掌教真人修为深,境界高,但是贺家大宅湖面一战,其实陈青牛和谢石矶并未真正领教道人的全部实力。陈青牛后来一咬牙,硬着头皮深夜拜访寺庙,若道人真有杀心,自己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事情,还不如要个痛快话。可到了后,才发现道人将大门紧闭,竟是不愿见面,只是隔着大门和陈青牛对话,说是他这趟回来,只为借剑而已,顺便帮天狐和五彩傀儡各自捎句话。===斗罗大陆漫画===。

    陈青牛对此完全是一头雾水。

    最后,道人送给他四个字。

    静观其变。

    对于这句废话,陈青牛不想收下,也得收下。

    在那之后,陈青牛就经常在小院发呆,对于修行一事,好像没了之前的那种拼劲,反而开始热衷于下厨。

    都说君子远疱厨,陈青牛连读书人都不算,离着君子怎么都有七八条街那么远。这辈子的爱好除了穷怕了的拼命挣钱,也就剩下做饭炒菜这一样了。

    在琉璃坊的时候,做给儿时玩伴的刘七吃,刘七每次都会吃撑着,倒在地上摸肚皮,说那是他最大的幸福时光。在青峨山莲花峰的时候,做给小师叔黄东来吃,她也吃得开心,开心得都会板不住那张严肃脸了。如今陈青牛做给谢石矶吃,多是家常菜,虽然她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可陈青牛只要看着她下筷如飞,一顿少不了几大碗米饭,陈青牛看在眼里,就足够了。

    民以食为天,陈青牛觉得这话,已经把天底下最大的道理,给彻底说通透了。

    陈青牛菜肴做得很用心,可其实谢石矶是个吃得很糙的女子,但这家伙仍是从未觉得自家婢女便辜负了那些饭菜。

    今天一大早,陈青牛就去坊市买了一大篮子的羊肉蔬菜,原本多是军镇富裕门户里丫鬟杂役的勾当,一开始陈青牛的出现,会让人吃惊和笑话,久而久之,商贩和买菜的就都习惯了。

    路过街角的酒肆,那位沽酒的美妇早已不在,铺子关着门。经过回头巷入口处,看到那座依然绿意葱茏的寺庙,扫地的慈祥老和尚也不在了。

    再往里走,自家院子对面的那个宅子,姐妹二人和每日读书的少年郎,亦是成为过客。

    陈青牛叹了口气,没来由想起一句诗文,呢喃了一句,啧啧道:“读书人多读书,说出来的话,就是比我们俗人的言语有嚼头。”

    陈青牛念叨的,是那句“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推门而入,陈青牛愣在当场,本该冷冷清清的院子里头,石桌那边或站或坐一大堆人,他刹那间有些恍惚,还以为是狐仙带着她的徒子徒孙,又从隔壁跑来打秋风了。

    陈青牛看到谢石矶坐在一条石凳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发现陈青牛回来后,她立即抬起头,那一刻,陈青牛立即火冒三丈。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

    痛苦。

    还拎着菜篮子的陈青牛眼神示意她放宽心,沉声问道:“你们是谁?”

    谢石矶对面坐着一位儒衫文人,文人身边坐着个木讷老人,一位皮肤微黑的小女孩趴在石桌上,双手托着下巴,正使劲打量着谢石矶,她看到陈青牛后,转过头,瞪大双眼,没好气道:“关你屁事!”

    陈青牛突然换上一张嬉皮笑脸的脸色,道:“小姑娘,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我家。”

    扎了根麻花辫的小姑娘理直气壮道:“但是从我走入这栋破宅子后,就属于我了!”

    她站起身,跳到石凳上,伸出一根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归我宋金鸦了!不服?不服就来到我!”

    陈青牛呵呵笑着,就在他打算毅然决然暴起厮杀的瞬间,谢石矶又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竟然向他微微摇头。

    陈青牛的心,一下子沉下去。

    他面无表情地走向台阶,找了条板凳坐在檐下廊道里,把菜篮子放在脚边,正要说话的时候,那个有个酒糟鼻的文弱书生缓缓开口道:“我们不请自来,确实不合礼数。不过我们有自己的苦衷,只不过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更好,只需当做一场善始善终的萍水相逢……”

    文弱书生被自己的咳嗽打断话语,提起酒葫芦喝了口酒,这才继续说道:“我们是来带走她的,不管你愿意与否,甚至不管她本心如何,她都只能跟我们走,我能够跟你保证,她跟我们回去后,绝不会受到任何委屈,我温良本事不大,但说话从来算数,所以请你退让一步……”

    文弱书生说话有些吃力,缓了缓语气,“这件事,我已经让人跟你们莲花峰某人打过招呼,她已经点头答应了,……”

    陈青牛很不客气打断这位书生,“莲花峰答应了?那你问过我有没有答应?”

    那站在石凳上的小女孩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母老虎,双手叉腰,怒容道:“一个莲花峰客卿,了不起啊?先生与你说了这么多话,是你天大的荣幸,知道不?!你再拖拖拉拉,信不信我一拳捶烂你这破客卿的脑袋?!甭废话,赶紧卷铺盖滚,姑奶奶我今儿就饶你一条狗命!”

    陈青牛根本没理睬这个小孩子的胡说八道。

    那书生好像也完全没把宋金鸦那孩子气的一大通话语,当回事,自顾自继续说道:“当然,为了补偿你,我会送给你一只木匣,它有个名字,叫‘文武匣’,藏有一剑一刀,寓意为‘君子行王道,兵家行霸道’,相信绝不比你们观音座任何一件镇山重器差。你也无需担心匹夫怀璧,人身不安全,因为文武匣里的两件兵器,如今已经被降伏,可以向你低头认主,一旦它们归顺认主,即便是以你目前的修为,就足可以抗衡、甚至是阵斩一位不是特别擅长厮杀的陆地神仙。”

    书生轻轻呼出一口气,神情疲惫,仿佛几百年不曾如此絮絮叨叨了。

    陈青牛问道:“说完了?”

    文弱书生认真思考片刻,点头道:“我说完了。”

    陈青牛身体微微前倾,咬字极其清晰,“说完了?那就滚蛋!”

    文弱书生欲言又止,沉默下去。

    那个小姑娘愤怒得脸庞扭曲,“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臭王八蛋!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今天我一定要宰了你!”

    就在此时,天地为之一晃!

    整座铁碑军镇仿佛瞬间塌陷了一般,尘土四起,小院屋檐上数十块瓦片摔落院落地面上,砰然碎裂。

    然后是天地间光线瞬间阴沉下去,天昏地暗,轰隆隆,阵阵雷鸣。

    一瞬间陈青牛就觉得体内气海沸腾,魂魄激荡,若是没有竭力压抑安抚,恐怕都会直接七窍流血。

    天地共鸣。

    这便是大修士陆地神仙的独有神通,世人所谓的搬山倒海,即在此列。

    更上一层,陈青牛无法想象。

    陈青牛第一时间就想到,是有人在与观道观的大真人陆地交手,而且绝对是势均力敌的层次!

    恐怕换成藩王府邸的陆法真,对上交手双方的任何一人,都只能是瞬间落败的下场。

    小院地面上出现一道道裂缝沟壑、一条条隆起小坡。

    两强之战,打得整座铁碑军镇地底下的地脉都发生了扭转!

    风雨如晦。

    陈青牛只是安静望向重新低下头的谢石矶,她像是一个自觉犯了大错的私塾蒙童,不敢看教书先生的眼光。

    陈青牛嘴角扯了扯,只是如何都笑不出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道理他懂,只是他一直觉得这个道理,在他们俩身上并不适用。

    铁碑军镇,天翻地覆一般的巨大动静,终于暂时停歇,老天爷开恩,总算给人间苍生一点喘息的机会。

    小女孩抬头望去,皱眉嘀咕道:“师父也真是的,说好了要一拳撂倒对手的。”

    到底是师徒,她嘴上不饶人,心里还是很紧着自己师父的,忍不住小声问道:“贺爷爷,师父不会阴沟里翻船吧?”

    那位丝毫不显老态的车夫沉声道:“夏侯公子不会输。”

    小女孩先是高兴,只是察觉到老人的言下之意后,很快就拉下脸,闷闷不乐,“也就是不一定会胜啊,唉,昨天才吹过牛皮,今天就漏气啦!真扫兴。”

    好似闷葫芦的老人和蔼笑道:“小姐,毕竟那老道是这一洲之地的个中翘楚,不易对付,也很正常。”

    小女孩气呼呼地蛮横说道:“我宋金鸦的师父唉,就是不是举世无敌的英雄,好歹也该打遍一洲无敌手吧?”

    老人哑然失笑。

    黑云压城,使得整座天空都像是给人扯向地面。

    小女孩破天荒神情凝重,板着小脸,伸手捏着自己圆嘟嘟的下巴,“这老道士,依稀有了驾驭天地的大气象,的确是劲敌!师父应该要出刀了。”

    果不其然。

    一记璀璨金光炸开,只听有人朗声笑道:“给我开!”

    宛如一条金线,切开了正幅阴暗天幕。

    片刻之后,天空逐渐恢复清明,日光从搅烂的一块块云层中穿透,无数光线洒落到人间。

    一道雄壮身影轰然落在院中,男子腰间挎长刀,气势凌人。

    他环顾四周,最后朝自己的小徒弟咧嘴道:“嘿,总算将那老道士给打服了。他娘的,好好说道理就是不乐意听,非要老子动粗!”

    小女孩眉开眼笑,神采飞扬,扬起脑袋,得意洋洋。

    她突然尖叫道:“师父,你吐血了!”

    汉子用大拇指擦去嘴边的一丝血迹,没好气道:“擦破点皮而已,大惊小怪什么。”

    文弱书生突然说道:“老贺,你去打声招呼,尽量不要再起风波。实在不行……”

    他猛然伸出手掌捂住嘴巴,鲜血仍是从指缝间缓缓渗出。

    摘下行囊放在石桌上的老人,刚要出发,见到这一幕只得停下,文弱书生抬起另外一只手,挥了挥,老车夫随之拔地而起,一闪而逝。

    汉子满脸尴尬,歉意道:“倒也不是分不出胜负,只是这么打下去,动静太大,怕耽误先生的大事。”

    文弱书生点了点头,并不在意。

    小女孩跳下石凳,来到师父身边,疑惑道:“师父师父,贺爷爷跟你也分不出高下啊,去了有啥用?”

    汉子在她额头轻轻手指一弹,“这还不简单,你贺爷爷根本不需要出手,就已经等于告诉那道士,这城里头有两位高手坐镇,那道人自然就知难而退。”

    小女孩哦了一声,兴致不高。

    从头到尾,没有人真正在意过那个年轻人。

    恐怕连他姓什么叫什么,仍是不清楚。

    文弱书生放下手掌的时候,那些鲜血已经消失不见,再度拿起酒葫芦,仰头灌了口酒,“考虑得如何了?你应该明白,这场架原本不用打的,所以这也算是我们的诚意,对吧?”

    陈青牛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其中的曲折。

    他笑道:“但是你们看似很讲道理,是建立在最不讲理的前提之上,我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你们……”

    陈青牛伸出手指,指向谢石矶,“前生来世我管不着,但这辈子,她谢石矶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所以我管你们什么来头?管你们有多大的本事?”

    “呦,听上去没得谈了?年轻人,你很硬气啊?”

    名叫夏侯雄烈的高大汉子,一边摇头一边笑道:“癞蛤蟆打哈欠,吞天吐日的,倒也不怕闪着舌头。”

    陈青牛缓缓站起身,脸色淡漠,道:“硬气谈不上。但是你们跑到我面前抢人,我能服气?当然不能。”

    汉子继续摇头,无奈道:“何苦来哉。”

    夏侯雄烈一只手掌的手心按住刀柄,虽然他站在院中,陈青牛站在台阶上,但是两人的高度依旧持平,所以他只需要平视陈青牛,“要不然咱们练练手?”

    谢石矶刚要起身,就仿佛被人强行按住头颅,给压得坐回石凳。

    文弱书生随手一拂袖子,谢石矶瞬间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不仅如此,陈青牛体内常年蠢蠢欲动的八部天龙,竟然在刹那间安静下去。

    他望向陈青牛,“年轻人,要惜福,更要惜命。等你以后走出这方狭窄天地,就会发现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你这么好好说话,更不是所有人都能不仗势凌人的。”

    他问道:“现在,你最大的依仗也没了,怎么办?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他略微提高嗓音,仅是如此,气势磅礴,就丝毫不逊色于先前置身大战之中的夏侯雄烈,他望向谢石矶,眼神晦暗,“如果不是她……我的耐心其实一直很差!”

    这个时候,混世魔王似的小女孩宋金鸦,也下意识的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一口。

    文弱书生站起身,平淡道:“走了。”

    陈青牛上前一步,怒道:“我没有答应!”

    谢石矶流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身躯颤抖,文弱书生又是轻描淡写一挥袖,谢石矶顿时动弹不得,但是她外衣之下,那具护身夔甲都出现了丝丝龟裂迹象。

    陈青牛一步踏出,夏侯雄烈嗤笑着随手一抓,有些惊讶,竟是没有抓住陈青牛的肩头,给泥鳅一般擦肩而过,夏侯雄烈骤然加速后退,头也不转,横臂向后扫出。

    那手臂直接扫中陈青牛后背心,整个人当场被砸得撞碎院墙,这还不止,继续撞飞进对门的那栋宅院中去。

    显而易见,面对堪称一洲之内最拔尖的武夫修士,陈青牛尚未有一战之力。

    两栋宅子的两堵院墙,出现两个大窟窿。

    小女孩脚尖一点,跃上院墙,居高临下,只看到那个不自量力的可怜虫,单膝跪地,满身尘土,朝地面吐出一口鲜血,抬头眼神直直望向自家院子,嘴唇微动,好像说了什么。

    下一刻。

    陈青牛骤然前冲。

    一身恐怖气机不再刻意掩饰,夏侯雄烈狞笑着大步对冲而去,伸出一掌,瞬间掐住那个年轻人的脖子,向前重重一推,“给我退远点!”

    一推之下。

    陈青牛整个人流星一般,倒撞出去,划破长空,身躯全部撞入铁碑军镇的西城墙中去。

    城墙轰然震动了两次。

    一次像是攻城巨石砸在墙上的动静,第二次是一道身影,将自己从大坑中拔出后,从凹陷处飞快掠出,重返回头巷。

    夏侯雄烈猛然一脚踏出,未卜先知地一拳向空中砸去。

    陈青牛被结结实实轰在胸口,再一次坠入军镇城墙之前的大坑当中。

    这一次出现了长久的寂静。

    唯有鲜血从碎石缝隙缓缓淌出。

    站在小院墙头上的小姑娘蹦跳了两下,啧啧道:“这下总算消停了吧?”

    夏侯雄烈轻轻拧转手腕,嗤笑道:“若非这家伙一心寻死,按照他的根骨,不比咱们在武林军镇找到的那棵苗子差。”

    谢石矶不知何时一双眼眸,已经转为诡谲的白银色,更有丝丝缕缕的金黄色彩快速游走,她分明没有开口说话,却有一个声音在小院冰冷响起,“我跟随你们离开。”

    文弱书生凝视着她那双古怪眼眸,若有所思。

    夏侯雄烈转头看了眼魁梧女子,刹那对视之后,他竟然生出些许莫名的忌惮,主动挪开了视线。

    那名年迈扈从看到这一幕后,热泪盈眶,身躯颤抖。

    城墙凹陷处,摔出一颗碎石子,两颗三颗,渐次增加。

    一只被鲜血浸透的手臂露出来,攥紧城墙边缘。

    我不放手。

    绝不放手!

    我陈青牛,这辈子再也不会放手了……

    一放手,就错过。一朝错过,生生世世错过。

    ————

    谢石矶眼中杂乱无章的金黄丝线,越来越凝聚,她再一次无声而言:“放过他,我跟你们走。”

    文弱书生轻轻呼出一口气,微笑道:“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如此,本该如此啊。”

第114章 天地大苍生小

    凉州城,藩王府邸,采药寺,城隍阁,皆如以往的太平气象。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只是那些暗流涌动,不为人知。

    元嘉圃内,安阳郡主朱真婴不知为何,有了当花匠的闲情逸致,跟在那位姿色平庸的女子身后,几乎寸步不离,讨教种花养花的学问。

    在悬挂“花甲”匾额的小凉亭内,安阳郡主与那名做了多年元嘉圃花匠的女子,相对而坐。

    小王爷朱真烨站在凉亭外,笑脸绚烂,眼神复杂。

    远去游学的时候,跟着高老夫子,回到藩邸的时候,多了一位文质彬彬的吴先生,据说是老夫子的好友,于是理所当然成了藩邸的座上宾。朱真烨刚回到家的时候,让他母亲心疼死了,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简直就像个小乞儿,哪里有半分天潢贵胄的气度。经过一段时间休养生息后,少年迅速恢复精气神,时不时就去元嘉圃找姐姐朱真婴玩耍。

    湖心岛碧螺小楼那边,正妃崔幼微已经很久没有露面。凉王朱鸿赢也开始深居简出,拒绝了一切拜谒觐见,原本亲口许诺近期要将韩国磐,擢升至边关军镇,担任一镇要职,也泥牛入海一般没了消息。韩国磐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不敢造次,以为是这位藩王另有安排,只得继续耐着性子等待下文。朱真治朱真贺这两大草包,近期心情都不怎么好,其中一个在王府内都给人打得鼻青脸肿,是一位黝黑少年动的手,噼里啪啦,跟老祖宗打自家孙子似的,事后首席供奉陆法真黑着脸亲自出马,帮忙息事宁人,朱真贺只得乖乖咽下这个哑巴亏。

    此时朱真烨站在亭外台阶底,没有越雷池一步,笑问道:“姐姐,要不咱们一起放纸鸢?”

    朱真婴瘫靠在围栏上,摆摆手,有气无力道:“你自己玩吧,我忙着呢。”

    朱真烨正要说话,发现自己身边多出一个身影来,转头一看,发现竟然是那位姓吴的中年儒士,赶紧作揖行礼,“学生见过先生。”

    那趟噩梦一般的游历,少年已经亲身领教过授业恩师高林涟的不可理喻,这让朱真烨发自肺腑地感到敬畏和恐惧,甚至在内心深处,埋下了一种类似“臣服”的种子。

    好在这位归途突然出现的吴先生,每日除了传授自己仙家修行的口诀法门,还帮自己洗髓伐骨、重铸根基,平时言谈和蔼,话语风趣,很对朱真烨的胃口,虽然明知此人与高林涟是一丘之貉,但朱真烨难免心存侥幸,将自己视为暂失权柄的幼主人君,高林涟是那气焰彪炳的窃柄权相,而吴先生则有望是辅佐明君的贤相人选,是自己可以争取拉拢的对象。所以少年对心思难测的老夫子,是怕,对气度风雅的吴先生,是敬。

    这位吴先生,正是青峨山客卿之一的大隋吴摇山,微笑道:“小烨,切记,行百里者半九十,务必戒骄戒躁,为人主者,仙家求真,皆需如此。”

    朱真烨又行礼,“先生教诲,学生铭感五内,绝不敢忘。”

    吴摇山笑道:“去吧,开窍一事,至关重要,便是想要放松,也等开窍大成之后。”

    朱真烨恭恭敬敬告辞离去。

    朱真婴脸色平淡,心不在焉地玩弄裙角。

    吴摇山缓缓走上台阶,不过没有走入凉亭内落座,望向那名貌不惊人的女子花匠,苦笑道:“洞主。”

    她姿态慵懒,伸手掩嘴,打了个哈欠,没有应声。

    被当面冷落的堂堂观音座客卿,非但没有丝毫恼怒,竟是苦笑更浓,只是微微提高嗓音,“洞主!”

    身边搁置一只小锄头的花匠,总算抬头正视这位自家客卿,她也不说话。

    吴摇山率先败下阵来,认错道:“我哪里想到范玄鱼那个妇人,算计如此深远,能够搬出那么一尊真神来南瞻部洲搅局。”

    女子终于开口,“你错了,这是纳兰长生那丫头的布局棋子,只不过她当年棋差一招,失了先手,导致整个青峨山,甚至南瞻部洲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既然做不了下棋人,又不想沦为棋子,就舍了棋局,干脆一退再退,假装被困在了龙虎山斩魔台,之后棋子被范玄鱼误打误撞,发现了因果,结果用错了地方。我估计现在啊,纳兰长生想亲手拧下范玄鱼脑袋的心思都有了。”

    她一开口,就一发不可收拾,“那个五阳派的余孽,能够收为己用是最好,不听话,你就杀了吧。”

    “朱鸿赢和崔幼微这对苦命鸳鸯,你让高林涟继续幽禁,严加看管,一有意外,就立即动手,不给那人半点救人的机会。”

    “除了在大隋忍辱负重多年的宋梦麟,你也留意一下叛逃宝诰宗的那个俞正本,这两颗棋子,虽然不是胜负手,却也是棋盘上重要的劫材,一个要好好利用,一个要防止变数,千万别阴沟里翻船,最后给人屠了大龙。到时候不止是你我,那些个插手棋局的圣人们,都将沦为笑柄,能让人笑话个千百年。”

    吴摇山一一记下,不敢掉以轻心。

    他突然问道:“莲花峰的年轻客卿,上一世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为了此人,从纳兰长生和她的情种,佛子李洛,再到更早一些的南唐皇帝,如今的朱雀皇帝,以及胭脂山的她,如此兴师动众?甚至……连洞主你当年也要亲自出手,之后更是不惜在此,盯了他整整二十余年?”

    她脸色冷漠道:“你暂时还不配知道真相。”

    吴摇山愕然,又好奇问道:“为何不直接杀了这个年轻人,或是当年就杀了李洛,夺取那件佛门镇教至宝?”

    她嘴角满是讥笑。

    吴摇山不再说话。

    她斜瞥了一眼脸色雪白的朱真婴,收回视线,望向亭外规划齐整的那块花圃,微笑道:“他的上一世?很无趣的,只是个西阖牛洲的贫寒读书人,一辈子都没能考取功名,他心仪爱慕的女子,青梅竹马,却嫌贫爱富,嫁给了一位相差三十岁的富家老翁,于是书生在心灰意冷后,又当了三十二年的私塾先生,在泛黄的故纸堆里,在蒙童书声琅琅里,孤苦伶仃,就此籍籍无名地一点点老去,然后无声无息地病死,直到在一个隆冬大雪天,蒙学稚童苦等先生不至,去敲门,才发现他们那位性情刻板的老先生,死啦。”

    她站起身,“再上一世,听说是位卖肉的屠子小贩,他爹娘性情暴躁,舍不得钱给他读书,从来只会打骂训斥,使得他生得孔武有力,却性情懦弱至极,好在娶了一位貌丑却温婉的媳妇,一起白头偕老,这个老实人,受了一辈子欺负凌辱,大概是有那个媳妇撑着,倒也从未与人撕破脸,什么窝囊气能忍,什么憋屈事都能退,只是他闭眼去世的瞬间,那个守在床榻、握着他的手、略显臃肿的白发老妪,便恢复了原本倾国倾城的绝美容颜,当天,一直无法打破修行瓶颈的她,获得一份大机缘,成了一位飞升境的顶尖修士,她在重返南唐魏家后,便一跃成为家族首席大长老。”

    “又上一世,相传是位东胜神洲的小国君主,文采飞扬,文臣武将,忠心耿耿,歌舞升平,一生挚爱那位皇后,两人恩爱无比,虽是一国之君,却能够拱手而治,国境接壤的几个大国,穷兵黩武,竟然在这位文人皇帝在位的整整三十年里,表面上是相互制衡的缘故,竟然到最后只有一次入侵,也无疾而终,那名惊才绝艳的领军大将,暴毙于途中,只需要多给此人一天时间,躲在皇宫深处的那个皇帝,也就可以听到那些陌生的战鼓声和马蹄声了。”

    “生生世世,意志消沉,无论如何,都生不起半分雄心壮志,哪怕偶尔浮现一点念头,也会立即被身边至亲之人,不露痕迹地掐灭苗头。”

    “但是这么多年以来,没有一个知情的大人物,敢直接动手杀他,准确说来,是无一人胆敢与他正面对敌,哪怕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是粗鄙木讷的屠夫,是沉溺于醇酒美色的小国君主,不管是任何一世任何身份,都没有人轻轻伸出一根小指头,来碾死这只碍眼至极的蝼蚁。而是只能不厌其烦地以情理,仁义,忠孝,因果,将其重重束缚。”

    花匠将这些故事娓娓道来。

    檐下那串铁马风铃,叮叮咚咚。

    吴摇山,一位已是站在南瞻部洲之巅的修士。

    可是此时站在原地,无缘无故就七窍流血,身体佝偻,如山岳压肩。

    花匠看着他,“你只是听说一些事情,就已经这么惨了,现在你觉得自己有资格说‘杀’这个字眼吗?”

    她指了指头顶,终于笑了,“寥寥几人,屈指可数,便占据了世间一旦气运的八斗之多,我玲珑洞天陈师素痴心之人,就位居其一!所以,他也是你吴摇山可以媲美的?你这么多年,争什么呢?你就算送给我一座南瞻部洲做聘礼,真的够吗?”

    她收回手指,感慨道:“我要的是那仅剩两斗气运的一半啊!吴摇山,你给不起的。”

    满身鲜血的吴摇山大笑道:“陈师素,若是不试着争一争,我吴摇山便枉来这人生一世!”

    她叹息一声,“何苦来哉。”

    一位时时刻刻都背负行囊的黝黑少年快步跑来,一个蹦跳就越过台阶,跳入凉亭,嚷嚷道:“师父师父,你身前怎么站着个满身血的家伙?”

    花匠浮现笑脸,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像是一位脾气温柔的邻家姐姐,细声细气,“他啊,有些事情想不开,自己惩罚自己呢,以后你别学他,万事莫纠结。”

    她笑眯眯道:“跟那牛鼻子老道学习雷法符箓,如何了?”

    少年张牙舞爪,哼哼道:“噼里啪啦轰!贼霸气!老厉害了!”

    朱真婴用看待白痴一样的眼神,盯着这个无知少年。

    少年朝这位安阳郡主做了个鬼脸,调皮顽劣。

    花匠看着这两人,笑容恬淡。

    她望向远方,抬臂曲指一弹,檐下铁马风铃,骤然响起叮咚一声。

    青峨山,观音座。

    胭脂山,玲珑洞天,莲花峰。

    一座三千年不曾动用的护山大阵,缓缓开启。

    山外飞升境不得入,山上飞升境同样不得出。

    高坐宝座之上,像是在打盹的一位红袍小女孩,睁开眼睛,嗤笑道:“两脉联手?陈师素,你觉得这样就拦得住我?”

    凉州城,小凉亭。

    玲珑洞天洞主陈师素微笑道:“姐姐,你不妨破阵试试看?”

    ————

    碧螺小楼。

    一楼,凉王朱鸿赢,王妃崔幼微,扈从贺先生,首席供奉陆法真,商湖小白蛟,五位齐齐望向一位年轻僧人。

    正是先前在城楼被贺先生,一拳打烂身躯的可怜人。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正是这个死得不能再死的年轻和尚,在高林涟和吴摇山的手底下,救下了朱鸿赢,非但如此,还说服原本势在必得要取头颅的那两人,暂时不杀朱鸿赢。

    当时武道宗师贺先生,和道教大真人陆法真,两人使出浑身解数,使出所有压箱底的本事,联手对敌,都不曾赢过那两个读书人。尤其是贺先生,被玲珑洞天客卿打得

    伤及本元,加上之前病根隐患一直没有痊愈,病入膏肓后,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战力,能够保证这栋小楼的安危。

    这些天,年轻僧人守在小楼外,始终闭口不言,问什么都不出声,最多对人低头唱诵一声阿弥陀佛,这比干脆不说话,还让人着急上火。

    僧人身穿一袭灰色棉布袈裟,胸前悬挂一串平淡无奇的木制佛珠,瞧着不过及冠年龄,面容枯槁,全无神采。

    当初在凉州城北城楼,贺先生以防万一,当场锤杀了无故出现在城楼上的僧人,事后朱鸿赢着令春水亭,彻查此人,结果发现了一道通关文牒的奇怪档案,尘封已久,长达二十余年,僧人竟然是从别洲远游至此的一位苦行僧,一路托钵乞食化缘,但是三十年过后,年轻僧人还是那个年轻僧人,面容不改丝毫,到了凉州城后,便在城内采药寺借住修行,就住在钟楼内,一般都是他早晚敲钟两次,平时并不与采药寺众僧有何交集,偶有佛事法会,有得道高僧讲经说法,这位僧人也只是默默听闻,默默离去。

    楼内五位,望着那个站在门槛外的消瘦背影。

    相对而言,小白蛟是最无所谓的一个,天塌下也轮不到她来扛。只是一想到被软禁在此,耽搁了那位年轻魔头的“粮饷”,她就有些发虚。她觉得那个姓陈的家伙,可不像是个讲道理的家伙,随心所欲,对人好时,大方得莫名其妙,对人凶时,心比针眼还小。

    陆法真大概是最委屈的一个,天降横祸,莫名其妙就砸在了自己头顶。

    只有那少年偶尔会来跟他学习雷法符箓,老道人才有机会喘口气。

    陆法真哪里想得到一个“酸秀才”请来的过江龙,竟然如此强横无匹。

    遭逢变故后,崔幼脸色冷漠,猜不透她的所思所想。

    身穿藩王蟒袍的朱鸿赢苦笑道:“谁能想到高老夫子竟然是大隋死士,本王苦心经营三十年的春水亭,根本就是个笑话!”

    贺先生眼神一凛。

    朱鸿赢一脸豁达,摆摆手道:“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当年高林涟怂恿本王斩杀那条母蛟,是本王听信谗言,现在就当还债了。”

    原来那条鬼鬼祟祟的小白蛟,正在偷偷“窃取”这位藩王身上的残余蛟龙气数,一顿饱餐后,还不知死活地打了个饱嗝。

    僧人叹息一声,转身跨过门槛,走回楼内,低头合十道:“贫僧来自天下佛法归宗之地,贫僧也是当代传法僧。”

    凉王朱鸿赢和贺先生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小白蛟打着饱嗝,眨着眼睛,满脸茫然。

    王妃神游万里,根本就不在乎。

    只有陆法真吓了一大跳,赶紧起身,嗓音颤抖道:“贫道五阳派陆法真,拜见圣僧!”

    传闻世间有一座无名寺庙,有一百零八位护法僧,皆金刚罗汉修为。又有八十一位讲经僧,可令顽石点头,天女散花。

    可是“传法僧”,每一代只有一位僧人,获此殊荣。

    莲花峰客卿李白禅,当初之所以万众瞩目,除了修为卓绝之外,更是因为他有望成为这一代的传法僧。

    行走四方,步步生莲,传法天下。

    见到此僧,相当于陆法真此时身前,就站着一位观音座的陈太素,或是陈师素。

    僧人轻声道:“俗名李白禅的他,曾是贫僧的弟子。”

    这下子,朱鸿赢和贺先生知道这位僧人的分量了,同时起身行大礼。

    便是那条曾经无意中得到状元郎天大恩惠的小蛟,也赶紧郑重其事地施了个万福。

    年轻僧人的脸色和心境,俱是古井不波,“贫僧来此,原本是想寻找两件东西,一件是我寺镇山之宝八部天龙,一件是《洛神图》。”

    小白蛟脸色剧变。

    僧人望向她,微笑道:“无妨,在你化龙之前,贫僧不会取走。你与佛法有缘,这本就是你的一桩功德。”

    小白蛟既开心又害怕,欣喜的是自己最珍爱的那幅图,不用马上拿出去,畏惧的是自己跟和尚们有缘?难道自己以后也要剃个大光头?

    王妃突然开口问道:“我观世间读书人,最重养气功夫,循序渐进,由内而外,扎实沉稳,趋于圆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宗旨,八字而已,何曾有任何长生之语?你们佛门修行,好似恰恰相反,一遍经文祈福得多少,一圈念珠捻动几次,锱铢必较,好似那佛陀有一杆秤,可称量一人的善恶斤两,是与佛在做一桩公平买卖。如此修行,修的是什么佛法?”

    年轻僧人双手合十,笑着说了三句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宁可着有如须弥山,不可着空如芥子许。”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崔王妃皱了皱眉头,“装神弄鬼!”

    僧人也不生气,低头默念道:“应作如是观。”

    贺先生突然满脸悲怆,来到朱鸿赢身前,单膝跪地,低头道:“王爷,这些年贺某一直心怀愧疚……”

    “别说了。”朱鸿赢打断他的言语,弯腰将这位心腹扈从扶起,叹息道:“贺先生是京城那人安插在藩邸的棋子吧,其实这些年本王也有过怀疑,但是大隋死士十数次刺杀,都是先生挡下,其中有两次,若非先生拼着重伤也不愿意后退,本王早已黄土一抔了,想一想也就释然。天底下的恩怨情仇,终究大不过一场生死吧。”

    朱鸿赢突然望向僧人,“本王愿剃度出家。”

    年轻僧人轻声道:“世间佛法,是帮众生渡过苦海的小舟,可你自己不踏上小舟,僧人是不会将你强行拉拽上去的。”

    朱鸿赢有些着急,沉声道:“本王愿一心虔诚向佛!”

    年轻僧人淡然问道:“可是你心仍在此岸啊,这般乘舟渡海到了彼岸,你当真觉得那处即是彼岸?”

    朱鸿赢突然怒吼道:“那你到底要本王怎样?!”

    年轻僧人微笑道:“朱鸿赢,贫僧且问你,‘本王’是谁?”

    这位手握铁骑十数万的权柄藩王,颓然落回座位,喃喃道:“我放不下。”

    “你已拿起了,为何不放下?”

    “放下不,也无妨,贫僧等你自了。你只需记得,莫要执着于拿起放下两事,无我法,长生法,浩然法,皆是自了的方便法门,并无高下,也无贵贱,更无好坏。”

    “世间法,可让众生此生脱离苦海,皆为上法。世间法,可让众生超脱此生,可为上上法。”

    一直闭眼的陆法真,突然睁眼微笑道:“已在舟上。”

    年轻僧人点了点头。

    贺先生仿佛如释重负,也笑道:“愿同行。”

    年轻僧人也点头。

    朱鸿赢愈发满脸痛苦,双手紧握椅子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小白蛟一头雾水,根本不晓得这些人在说什么,想什么,干什么。

    王妃崔幼微陷入沉思。

    年轻僧人转身离去。

    她猛然回过神,快步跟随。

    屋内众人各有所思,何况当下也没有谁会在乎一名女子的去留取舍。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湖心小路上,崔幼微加快步伐,拦住僧人的道路,问道:“敢问圣僧,我是谁?”

    僧人微笑道:“王妃也就只是王妃,毋庸置疑,无需多想。”

    崔幼微松了口气,“藩邸变故,圣僧能否为我解惑?”

    僧人想了想,点头道:“可。”

    他走到湖边,蹲下身,捡起一颗小石子,轻轻丢入湖水。

    涟漪阵阵,接近岸边。

    只见僧人弯腰伸出一只手掌,挡住了微微涟漪,水流往他手掌两侧荡漾而过,他笑道:“这即是因果。”

    崔幼微问道:“我想知道那颗石子是谁?是不是那个姓陈的年轻人?”

    僧人又思量片刻,“不是。他只是障眼法罢了。真正应运而生之人,如今是一位女子。”

    崔幼微惊讶道:“是她?!”

    僧人缓缓缩回手掌。

    滴水不沾。

    他笑道:“根据贫僧所在禅寺的零碎史料记载,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百家争鸣的璀璨岁月,最后却只有一家三教,脱颖而出。”

    崔幼微问道:“是姜子图领衔的兵家?以及儒释道三教?”

    年轻僧人望向静如镜面的湖面,“道家求长生,不希望有人打破规矩和格局。我佛家不希望生灵涂炭,不愿武夫执意以杀伐证道。儒家一心养育浩然气,不惜抛弃长生来世,只在此生此世求一个天下太平。除此之外,又有某些隐世不出的得道大修,各有所求,其中有人希望王道霸道兼具,且井水不犯河水,儒家治国济民,兵家拨乱反正,可以分治世乱世,但是分合之间,却不至于山河崩碎。当然,也有人为情所困,千百年挣脱不得。”

    年轻僧人轻声叹息道:“天地运转,轮回不息,佛有末法,道有式微,圣人们眼见大势不可逆转,只好千方百计拖延此事,所行之事,所谋之物,又有区别,其中玄机,贫僧就不与你多说了。贫僧只与你说一人,就是那兵家老祖姜子图。三千多年前,此人怨恨高高在上的神灵,视天下苍生为脚底蝼蚁,当做牵线傀儡,他一怒之下,便一拳打断了神道香火,使得这一脉的万千神灵,只得高悬苍穹之上,再也无法轻易掌控人间。”

    崔幼微突然忍不住问道:“为何愿意与我说这些不可泄露的天机?”

    僧人笑道:“贫僧反要问你,天机不可泄露,又是为何?世间可有这样的理由?”

    就在这个时候,崔幼微身后有人冷笑道:“臭和尚这些话,是对我说的。”

    僧人转身,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崔幼微转头望去,是自己的女儿朱真婴。

    只是这一刻的安阳郡主,眼眸中有光彩流转,让王妃感到有些陌生。

    朱真婴讥讽道:“这和尚希望那姜子图此世转身,能够化身为佛教护法,所以才有这些纠缠不休的因果。李白禅却是中了圈套,误以为那人是姜子图,殊不知这根本就是纳兰长生的阴谋,连陈师素那婆娘也给一并骗了,可怜莲花峰范玄鱼在内,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尤其是陈师素,更是可笑,亲自出手,在那孩子眼中种入两条蛰龙,蚕食其根本,之后二十余年,更是兢兢业业,在这凉州城藩邸内,当起了看家狗,不惜亲力亲为,卖力拨弄棋子,为的就是镇压她心目中的兵家老祖气运,以便成事之后,向那些圣人们换取人间一斗气运。岂不知那孩子本就是诱饵罢了,为的就是造就出灯下黑的局面,使得真正的转世之人,顺利成长,如今大概大局已定,棋盘上的棋子们,差不多都已落地生根了,圣人之所以圣人,能够替天行道,恰恰最需要恪守规矩,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崔幼微没来由问道:“堂堂兵家老祖,转世为女儿身?这可能吗?”

    年轻僧人轻声道:“只需斩赤龙。”

    朱真婴双袖一挥,肆意大笑道:“何须如此?女儿身又何妨?就成不得佛证不得道了?!狗屁不通!还是纳兰那妮子说得对,总要让世间女子,能与所有男子平起平坐!不再命贱如草,连同桌吃饭的资格也无,连祭拜祖祠的资格也无,连清明上坟的资格也无!女子也可称帝,更能成圣!”

    崔幼微看着这个大袖飘摇的女儿,妇人脸色雪白,嘴唇颤抖,“真婴,你这是怎么了?魔障了吗?不要吓唬娘亲……”

    年轻僧人叹息一声,“她已不是小郡主朱真婴了,她是观音座胭脂山的陈太素。”

    崔幼微呆滞当场,然后发疯一般按住“朱真婴”的双肩,“你还我女儿!把真婴还给我!”

    朱真婴面无表情,望向对岸。

    远处,花匠拎着小锄头站在岸边。

    “朱真婴”随手推开崔幼微,望向对岸的玲珑洞天洞主,“妹妹,我已破阵,你又如何?”

    陈师素默不作声。

    她一直知道这位安阳郡主不简单,透着古怪,她也曾数次亲自审视,但是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其中缘由,陈师素已经不好奇。

    只知道朱真婴竟是她的一粒魂魄种子,且真意十足,根本不是剥离一缕魂魄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胭脂山闭关的红袍陈太素,就像是蝉壳蛇蜕。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豪赌。

    孤注一掷,赌上所有修为。

    朱真婴,或者说陈太素,环顾四周,最后终于看到那一袭鲜红嫁衣,女鬼正坐在湖面上,以湖面为镜子,手持白玉梳子,歪着脑袋梳理青丝,“朱雀开国,你就输了一场,你以一丝魂魄分化的虞氏,输得何其凄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点都不长记性啊,姐姐真是替你感到惋惜。为何偏偏要和姐姐作对呢?乖乖当你的玲珑洞天洞主不好吗?为何要因为一个男人,连祖宗家业也不要了?”

    她收回视线,望向自己妹妹陈师素,笑问道:“你难道忘了,青峨山是姜老祖的龙兴之地?!观音座三脉,本就是他三位红颜知己留下的衣钵?!为何要以莲花峰为主脉?为了重振兵家,他忍辱负重三千余年,岂会因为你一个小小的陈师素,而坏了千秋大业,万世宏图?!白家的尉缭子兵书,铁碑军镇的木野狐魅,这些棋子,你都不知道吧?原本应该留给那个孩子的莲花峰紫金气运,最终给了谁?让谁开了窍?你也不知道吧?”

    陈师素微笑道:“姐姐,别说一座朱雀王朝,一座青峨山,就是整座南瞻部洲,都让给你又何妨?”

    陈太素开怀道:“那咱们就比一比,到最后,是谁得到的造化更大?”

    陈师素淡然道:“拭目以待。”

    ————

    佛家,道家,儒家,兵家。

    青峨山,大隋,朱雀,南瞻部洲。

    天大地大,各路神仙。

    争香火,夺气运,抢机缘,谋功德。

    好像始终没有人在意,那个认了青楼女子做娘亲的年轻人,他想要说什么,想要做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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