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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明txt下载     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章 复出(七)

    “节是什么东西”?一个侍卫好奇地问道。

    他脑门立刻上吃了个刨凿,侍卫长边敲边说:“呆得一屁掉糟,当年苏武出使匈奴,手里持的就是这个东西,匈奴人把他从壮年关到白头都没能逼得他投降。这节就是咱中原男人的脊梁骨”!

    “不对吧,我听人家说大官儿都要赐节,以显其威严,李大人为皇上监制军器,当然要被赐节了”。旁听的侍卫对长官的答案表示不满,低声反驳。

    “但那个东西分明是李大人自己做的”?曾经在屋子里边看到礼物的侍卫对‘节是官员身份’这个答案表示置疑。大家此刻都知道了陈天行带给武安国的是什么,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要依我看,肯定是李侯爷担心蒙古人以其性命要挟武侯,所以做了这个节以铭志,番帮蛮夷不知中华典故,当把它成信物带了过来”。到底是读过两天书,梅老爹的答案立刻赢得一片赞赏。

    “那就不能称为节,不是皇家钦赐的东西不能称为节”!晴儿听梅老爹话中“番邦蛮夷”四个字刺耳,故意和他抬杠。‘汉时刺史以上官员赐节,以彰显其威严……’。关于节,晴儿记得很多说法,印象最深的就是中原女子失去丈夫不能再嫁,称为守节。士大夫不肯投敌,亦称为节义。“节也不能说是中原男人的脊梁,我记得你们中原有句俗话说‘士大夫投敌争先恐后,小女子守节矢志不渝’”!

    梅老爹白了她一眼,不跟这番邦女子一般见识,淡淡的说道:“这个节虽然不是皇帝钦赐,不见得皇帝亲赐的差,我中原男儿的风骨,你这番邦女子哪里有资格品评”!

    债主晴儿不知道这个平素邋遢猥琐的梅老爹今天到底吃错了什么药,说话如此尖刻,正欲发作,却听后者对着即将落山的夕阳,低声吟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声音抑扬顿挫,凛然生寒。

    其时距宋亡不过百年,朱元璋以“驱逐鞑虏”之口号号令天下,所以文少保这首《正气歌》妇孺皆知,其中人物事迹更是耳熟能详。念及李善平既然做节铭志,肯定不会屈身事敌,众人心中钦佩铁胆书生这副傲骨,一时间俱是热血沸腾。

    还是晴儿女孩子家心细,轻轻拉了拉侍卫长的官衣,低声问道:“那武大人和蒙古鞑子不是无话可谈了么?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出来,鞑子会不会行刺武大人,他们在西域可总是用使者来当刺客,一点儿信誉也没讲过”!

    小时候她的家乡被蒙古人蹂躏,是以内心里对蒙古人极其厌恶,言谈间不知不觉就带了出来,学多少礼仪都掩饰不住。

    此言一出,立刻把大家从悲壮的气氛中全拉了回来,侍卫们如同看着怪物一样看着晴儿,笑成一团。侍卫长赵凤鸣乐呵呵地说道:“刺杀,赤手空拳刺杀武大人,姑娘,你没见过武侯的身手至少也比较一下咱武侯的块头,动起手来,压都能把那个姓陈的压扁,更何况腰上还别着家伙”。

    正说笑间,只听驿馆的门“吱嘎”一声开了,武安国探出半个头来吩咐道:“老赵,麻烦你帮我拿付纸笔来”!

    “哎”,看管行礼的老赵愉快的答应了一声,利索地找出纸笔、墨水送进屋内。他是武家雇的车夫,做事极有分寸,这次巡视四方,刘凌特安排地让跟在武安国身边服侍。

    小丫头晴儿又好奇起来,老赵刚掩好门,她立刻跑到老赵身边问道:“赵大叔,我刚才听见武侯说麻烦你帮他取纸笔,你不是武侯的家人吗,他怎么对你这么客气”。

    老赵看了看晴儿,笑着回答:“咱们武侯对谁都这么客气,不信你问问他们,什么时候见武侯慢待过人,武侯说过,只要你自己不把自己当奴才,就没人能把你当奴才”。

    吱吱喳喳了一天的小丫头终于闭上了嘴巴,碧蓝色的眼睛盯着驿馆的门陷入沉思,这武大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怎地行事处处与众不同。本来胖子就是一个异类,和武大人比起来好像还正常许多。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看来和蒙古鞑子的交易很有可能达成,否则用不到纸笔签约,那他们交易什么呢?这个武大人真古怪,没有人做奴才,那中原的奴婢不是奴婢么…。

    正思量间,驿馆的门又开了,陈天行志得意满,武安国眼中的忧郁好像也少了很多,客客气气的把陈天行送上马,笑着建议“陈兄,你有空不妨去看看北平书院发明的铁皮罐装肉机器,秋天快到了,草原上存不够过冬的饲料,不如把多余的牲口杀了做成罐装肉运到中原来,好过让牲口冬天时冻死,你做多少我们要多少,绝不会让你亏本”……

    “好勒,忙完手边这事我就动手,侯爷保重,各位弟兄辛苦”,陈天行痛快的答应了一声,马上哈腰抱拳,行了个江湖礼,策马绝尘而去。

    武安国不说和陈天行做了什么交易,众侍卫也不敢问,一路再无插曲。出了河南,饥荒就轻了许多,越*近北平,饥荒的影响越轻,等到了北平府辖地,根本看不出半点饥荒的痕迹,田里的百姓或者忙着收割麦子,或用水车给棉花上水,一派醉人的丰收景象。

    远远地看才到北平城轮廓,四省布政使郭璞早就带领北平官员和士绅迎出十里之外,一别三年多,兄弟故旧相逢,好不热闹。还没等见礼,就听得武安国背后“嘤咛”一声,小晴儿从马上跳下来分开人群扑进高德勇的怀里,双手紧紧搂住满是肥肉的腰不肯放开,几年来辛苦学习的汉家礼节全都抛到了脑后。众目睽睽之下,窘得高德勇分也不是,不分也不是,多年未曾红过的老脸几乎滴出血来,一颗心亦如抱着两麻袋金子般快乐。

    武安国虽然不认识这个胖子,也知道再不用理会晴儿的诉状,暗自松了一口气,拉起郭璞和诸位父老,随着人群向城门方向走去。及到了城内,偌大个北平比过年还要热闹,鞭炮锣鼓声响成一片,围观的人群挤了里三层外三层,如不是郭璞事先安排的兵丁拦在马路两边,早有乡亲冲到武安国近前问好。

    街道看上去比三年前更整齐,新的楼房鳞次节比,布政大人郭璞不问僭越之事,富贵人家盖房子自然是比完了高度比花样,虽然今年经历了粮价飞涨、股市低迷的打击,北平依然比其他城市繁华。

    在布政使衙门喝罢接风酒,众官员和士绅起身告辞,郭璞带着武安国、张五、杨大、张正文、徐志辰等人走进议事厅,一边喝茶,一边介绍北平最近的情况。张家、杨家、徐家、詹家、陈家等北平大商号已经决定共同进退,采取统一行动应对危机。高德勇和叶风随已经暗地里把在北平附近乡下囤积的粮食调集到了北平,就藏在怀柔官库里,由郭璞派心腹看守。郭璞把众人打探到的消息和高德勇、叶风随提供的消息对照,基本上可以分析出对手的真实实力。这几天湖北投机商人陈好不知怎么嗅到味道不对,偷偷地向官府表明了“忠心”,和他同样态度站在一旁观望的商人不少,反攻的时机基本成熟。目前差就差在无法探明对方的资金实力,朝廷大员、汉奸、倭国走私商、高丽国李家的资金加起来未必比北平这边少,那些投机商人*不住,他们永远是趁火打劫的主,哪边赢了,自然会投*哪边。

    郭璞不想动用官府的力量,如果没有切实证据就冒然出动差役去打击对方,北平的各种规则就被北平自己打破,让不明就里的生意人寒了心,整个新政等于失败了一半。除了绑架李善平那次,对方出招都在规则之内,北平的反击当然也不能出规则之外,以免落朝廷大佬和清谈文人口实。所以武安国必须来北平,因为他本身代表着北平新兴势力的信心,加上他自己可动用的资金及皇家代言人身份,这台戏才会唱得精彩,唱得漂亮。

    “形势没有那么严重,我们也不是一只孤军,我这次路上和人做了笔大买卖,如果交易成功,不但北平局势,整个朝廷和蒙古的战局都会来个大翻身,这次我们按老规矩,入股,还是那句话,谁入的股多,赢了后分红就多”。武安国听完众人的意见,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放到桌案上。回到北平,背后再没有朱元璋那道威严的目光,他的头脑立刻清醒了许多,心思转得也快了起来,身体像接触了大地的阿基里斯一样充满力量。他一直希望承担责任,规则的漏洞既然已经被对方利用,带领北平众人利用同样的漏洞把失去的财富夺回来就是武安国无法推卸的责任。

    郭璞见武安国说得这么把握,拿起信。抽出信瓤才看了一半,脑门上已经渗出汗来,嘴巴不知不觉张大得可吞下一个鸡蛋。

    喜怒不形于色的布政大人怎么了,张五哥耐不住好奇,轻轻地站起来走到郭璞身后。他三年前已经有了爵位在身,为了不辱没朝廷的脸面,这几年多少认了几个字。对着那拙劣的字迹快速扫了两行,张五哥忍不住“啊”的叫了一声,快速窜回自己的位置,抓起面前的茶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胸口快速起伏,一个心几乎蹦出了腔子。所有传看到信的人都被上面的内容惊呆了,所有人脑子都在飞快的旋转:“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对燕王殿下不公平”!张五镇定下来之后,抢先说道。

    “燕王殿下已经和我们绑到了一起,他没有选择,北平垮了,他损失会更大,只要我们不说出去,没有人会在皇上面前讨这个没趣。而一旦交易成功,燕王殿下就不仅仅是一地之王,皇上承诺过,无论是哪个王子出征,只要获胜,打下来的地方全赏给他做封地。我们的生意可以一直随着燕王殿下的脚步,他走多远我们走多远”!徐志尘从纯粹利益角度上考虑此事。

    “对,震北军本来就是我们出钱弄出来的,燕王应该算欠我们的人情”

    “我看对燕王没太大坏处”。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郭璞想了一会,示意众人安静,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这其实是个无稽之谈,但如果对朝廷有好处,我看皇上乐不得把它当成真的。我们顺其自然吧,其实燕王也没什么损失,他生下来就注定是个王爷,不会是太子。况且现在太子在海上的功业这么大,又深得众臣拥戴,皇上欢心。我们尽力让燕王的功业大一些就是,你们记得当年他立志说要做拔都那样横扫天下的第一王爷吗。依我看,留下不朽功名不比当皇帝差”。

    说完,郭璞把那封信小心地撕碎,就着口茶水吞进肚子里。

    众人又议论了一会,觉得郭璞说得有道理,现在的局势,这笔交易是最好的选择。又问及武安国如何得到的这封信,武安国叹息了一声,从口袋中把李善平做的节掏了出来,低低的告诉了大家事情的始末。

    李先生还活着,这个消息让所有人振奋,特别是张五、杨大和铁胆书生是多年的老交情,恨不得让郭璞立刻派人把李善平抢回来。转念一想漠北苦寒之地,以李先生那副身子骨,能不能熬过今年冬天都是个未知数,再次相聚遥遥无期,都不觉黯然。

    “这几天负责保护李先生宅子的士兵报告,夜里总是有人想偷偷溜进李先生府,士兵们搏斗时已经拿下了几个,但这些人嘴巴很硬,死活不肯说出谁派他们来的,什么目的”,郭璞听到武安国说李善平托人带话让他去屋子里看看,轻轻插了一句。

    “看来李先生和陈天行说话时有人偷听,不如我们先把东西找出来,断了对方的想头”,杨大叔比较老成,提了先下手为强的建议。

    李善平的宅子离武安国在北平的旧宅不远,小小的一处院落,简陋如北平的普通商家。他腿脚有残疾,不能上楼,前后院都是平房,在周围富人的小楼对比下更显寒酸。揭开门上的封条走进院子,庭院里的布置极为简单,几树疏竹,两条小径,半亩菊花而已。屋子里边也没什么贵重之物,出了事后,下人们都被郭璞放假回了家,很久无人擦拭的桌椅上布满了灰尘。

    丛客房、厨房、卧室、书房转了几个来回,除了没有门坎儿,大家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杨大是木匠出身,给人家盖了半辈子房子,虽然有没有夹皮墙一眼他就能看出,还是不甘心地东敲敲,西敲敲,来回敲了个遍。半晌,他对大家摇了摇头,示意这房子没任何机关,就在众人正失望的时候,张正文回来报告,“武师叔在书房里,请大家过去”!

    李善平藏书颇多,书房里几个架子上塞得满满的,蒙古人不认识汉字,如果李善平把东西藏在书里,肯定没人有心思去翻。念及此,众人一起跑到书房,看见武安国正站在屋子中央,对着一扇木头屏风发呆。

    屏风上雕了一幅农家小宴图,画面上的人衣物神态各异,刀功颇为传神。张五、杨大一见屏风,不由得老泪纵横。泪眼朦胧中又回到当年匠户营,围在一张简陋的方桌旁,武安国穿一身怪模怪样的衣服,举起一杯酒敬向铁胆书生。李善平坐在轮椅上尽力直起身子,把酒一饮而尽。

    “我敬先生,并不为其他,但敬先生这不给蒙古人当狗的傲骨”。当年,正是武安国一句劝酒之言,激起了铁胆书生的斗志,让他从此追随在武安国身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年他宁可被打死也不去蒙古军营中做一个管帐先生,如今岂肯屈服在蒙古人的淫威之下,到了北国,唯死而已,根本没给自己留下任何生还的希望。

    不知道详情的人听张正文低声说出了这幅屏风的来历,跟着唏嘘了一番。正要安慰武安国节哀顺便,却看见武安国眼睛直直地盯着屏风蹲到了地上。

    “师叔,您怎么了”,张正文跟着蹲到武安国身旁,轻轻地问。

    “我记得第一次和你师父喝酒时,还没给他做轮椅”。武安国喃喃地说。一语惊醒梦中人,这样说来,李善平让武安国到他家中看看的答案,就隐藏在这屏风之上。好个聪明的铁胆书生,其他人不知道武、李二人的故事,即使翻遍屋子,也不会注意到轮椅当年是否被“发明”的细节。

    杨大叔俯下身子,把屏风上的轮椅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摸了摸缝隙,小心翼翼地转动轮椅的车轮。

    “咯吱吱”,墙角的一块地板随着轮子的转动慢慢降下,露出一层通往地底的楼梯。

    众人一阵欢呼,由武安国带队,打着火折子走了下去。地下室不大,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十个箱子,每个箱子上都贴着封条,写着日期和箱子里边东西的明细和来历。

    “怀柔义学周围买卖房屋,得武弟赠银一千两,房契四张”。门口的第一个箱子上面封条上字迹已经褪色,想必距封条粘上的时间很长。

    “矿山股份及历年分红”。

    “张记钢铁,历年分红及股票”

    “玻璃厂分红,股票”

    “《北平春秋》股票,洪武十三年累计亏损五千两”。

    “北平各地受资助儒生名册”

    “广平钢铁股份及分红”

    ……

    一个个箱子看过去,竟然全是金银、银票、股票和账本,武安国历年来所赠送给李善平的财产和李善平投资在北平各行业所获得的收益全部集中在这里。不算股票,总价值亦不下百万,当年武安国散财求平安,李善平所得最多,在李善平这些年的辛苦经营下,这些财产已经翻了数倍,现在连本带利物归原主。

    “好个铁胆书生,好个有情有义的磊落汉子”。想想李善平那简陋的院落,房子中间简陋的摆设和这里数百万家财,众人心里不由得赞了一声。

    武安国没和众人一起清点里边的财产,在地下室对着门最明显之处,用银锭压着封信,他轻轻地走过去把信拿了起来,好像怕惊动了熟睡的主人般慢慢退回书房,取出信瓤。

    信上的字苍劲有力,是李善平亲笔。为了让武安国这个“半文盲”能看懂,李善平尽力用了白话。

    “安国吾弟,见此信时,愚兄恐已遭不测,今晚有人向愚兄示警,……”,信是李善平应高德勇之邀赴宴当晚回来所写,高德勇隐约闻到了风声,提醒李善平加强戒备。李善平到家后预感到近期会有劫难,所以留了这封信给武安国。

    信中说明了自己给武安国留下这么多财产的缘故。初见时李善平觉得武安国“有雄才大略,进可逐鹿天下,退可偏安一隅,裂土分茅”,后来发现武安国根本没有问鼎的野心,就觉得倾力助他做个富家翁倒也逍遥自在,不失为一个选择。武安国第一次从京城归来,和李善平提及以尽力传播平等火种,让国人都挺直腰杆做人为平生之志,李善平此际终于明白武安国所追究境界之高,佩服之余,更坚定了和他一同为天下而谋的决心。

    “弟所追寻平等之事,乃华夏千秋大业,非一家一姓之福,其中境界,古圣先贤未必能及,世人恐多有不解,前路凶险,兄乃残疾之人,无力襄助,故为弟广积资金,以备不时之需…….”。

    我一定会救你,我一定要救你回来。武安国全身都颤抖,骨节格格作响。二人相识后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第十章 较量(一)

    更多时候,我们需要的是建设,而不是破坏。虽然破坏的感觉更痛快,更让人热血沸腾。郭璞这样解释他为什么没采取更多的措施挽救股票危机。三年多不见,武安国发现郭璞变得更加沉稳,更睿智,举手头足之间,都有一股智者的风度。在郭璞眼中,武安国也不是当初那个充满豪情的武将军,黑黑的脸庞已经有了沧桑的颜色,惟独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清澈得几乎看不见任何尘滓。

    最初的股市交易规则是由武安国、郭璞、李善平召集北平商家共同议定而成,武安国根据自己对异时空那个时代股市的一知半解提出了其中大部分条款,其中一些条款因为影响效率,遭到众人的反对而落空。郭璞现在看来,那些条款大多数都是为了预防今年这种危机情况而设定,奇怪之余,他在心里更佩服武安国看问题的远见。

    既然条款已经制订,就需要大家共同去遵守,没有人有权利因为条款的不完善而去随意违反,这一点,即使是布政使郭璞本人也不能例外。在预感到股市即将面临危机时,他完全可以动用手中的权利,宣布股市停止一切交易。甚至在股票崩盘的瞬间,他亦可以动用手中权利将趁火打劫的人拉出几个带头者逮捕,抄没家财,杀一儆百。四省布政使的权利完全可以让他不提供任何证据随便给人栽一个罪名,即使事后有人告到朱元璋那里,朱元璋也会根据形势要求尽力袒护他。可以说郭璞每天都在抗拒这种无限制动用权力的诱惑,非不能,而是不为。如果他做了,交易规则本身就失去其尊严。官府或特权随时都可以凌驾于其上的规则,相当于没有规则。

    大家共同制订的规则如果有漏洞可以召集大家来共同修改,但在修改之前,规则不可亵渎,即使皇帝亦无亵渎的资格。郭璞也许是个真正的儒者,在他眼中,大道不行,并不是因为大道已朽,而是大道自诞生起就没有被尊重过。包括大道的提出者孔圣人本身都在不知不觉间焚毁着大道。

    “贤弟是北平的财神爷,在他们眼里,只要你回来了,一切难关都可以渡过。这两天报纸上传出你马上到达北平的消息,股市居然出现了小小反弹,嘿嘿,这可是两个月来第一次”,喝了口茶,郭璞笑呵呵的对翻看当晚议事记录的武安国说。

    这句话不假,高德勇与叶风随自布政使府回家后,立刻停止了手下商号在股市上的所有交易,高家招募技术工人的伙计也全部撤回。如此明显的动作,傻子才看不出他们已经投*了官府。聪明的投机商人看出风向不对,已经做好了逃走或临阵倒戈的打算,已经探底多日的股市在没有人刻意打压的情况下,慢慢平稳。不知哪里来的小额资金暗中收购一些业绩不错的股票,让鸣镝楼的交易不再完全是急切的抛出声。

    武安国在下午已经了解清楚最近北平发生的事情和当前郭璞这边所拥有的实力。他也不希望用强权来解决北平的危局。虽然依赖强权解决危局的办法更简单省力,但是,一旦开此先例,日后新政遇到所有问题,官员们想到的第一个解决办法一定是强权。强权意味着高效,也意味着一旦权力拥有者犯下错误,则根本没有修补的余地,一错到底。自己厌恶那种自以为智慧高人一等,玩弄所有人于掌上的清官,也不愿意让别人形成这种依赖。在他的意识里,清官和明君对国家的危害更大,一万个清官比不上一个完善的规则。

    听见郭璞说及股市,武安国从沉思中回过神,笑着回答:“要是凡事都*别人来做主,我看谁也帮不了他们。我要是能一步到位把什么都替他们打算好,那我真就成了神仙了,可惜我没那个点石成金的手指头。咱们先慢慢来,把他们从北平卷走那些钱让他们主动吐出来,然后么,大家再坐到一起制订规则,就看大家经历过这一次,能不能学乖吧。”!

    “也该学乖了,这次江浙那帮混蛋把股市打成这样子,谁还想再来一次。赢回这一盘,我们马上撤出,让詹氏兄弟出面号召大家重新修补规则,重新来过。那两个家伙都不是厚道人,只有不厚道人才能杜绝不厚道的事情发生,君子制订的规则肯定比小人制订的漏洞多”。想起詹氏兄弟,郭璞就觉得好笑,和张五、杨大、徐志尘这种人不同,这两兄弟只要是能赚钱的买卖,绝对不会落在别人后边,并且从来不介意把合作者想得更坏一些,所以他们签订合同想找点儿漏洞真是很难。

    武安国也觉得这兄弟有意思,居然能利用一切可利用条件,骗晴儿去河南告状这主意就是詹臻提出并亲自执行的。这样,即使朱元璋对郭璞向武安国求援不满,也找不出毛病来,有人告了这么大的状子,武安国作为钦差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那哥两个快成北平首富了吧,整个北平,真找不出第三个这么能抓机会还不让人讨厌的人来”。武安国放下议事记录,笑着问。

    “差不多了,北平本地商家,他们仅仅排在张、杨两家后边。难得这哥两个仗义,从一开始就坚决站在北平本地产业这边。外来的实力最强的还是徐记票号,上午那个高胖子实力不弱,就是做得买卖龌龊了些”。郭璞对詹氏兄弟的大局观比较满意,以他们那种能赚到手的钱绝不放过的头脑,这次居然肯临阵不倒戈,实在不容易。

    武安国却不嫌高胖子的买卖龌龊,既然律法没规定不准买卖人口,那做人贩子也不算过分。虽然他主张人人平等,但是主张归主张,法律归法律,二者从来不能混为一谈,在自己的主张未被这个时代的法律接受前,他只能规范自己怎么做,却他自己无权强制别人做什么。况且在他那个时空,独立宣言的领袖还是个畜奴者。

    “李兄在信中对高胖子评价很高,下午人多,我不敢让大家看到上面的内容。李兄认为胖子人做事出发点虽然龌龊了些,但行事的结果却有利无害”。武安国取出李善平给他的信,放到了郭璞面前。

    郭璞笑了笑,把信推给了武安国,私人信件,即使再好奇,他也不会看,这是他的做人准则。“李先生对高胖子提出的交易怎么说”?

    “卖”,武安国回答得干脆利落,“能给敌人制造麻烦的人都是我们的朋友,况且即使我们不卖,他们也会从别的渠道走私,与其这样,不如我们控制住这个渠道。况且我们的制造水平和能力在不断提高。李兄认为最好让帖木儿对我们的武器形成依赖性,这样他自己就不会下大力气召集人琢磨,我们随时可以卡断其武器供应,让他永远不敢打大明主意”。

    “那贤弟认为如何”?郭璞见武安国回答得利落,明知故问。

    “我当然希望卖,这第一笔交易我就能做主,辽东战局一缓和,我们先把第一笔交易完成运出去。以后的交易就看皇上的眼界如何了。郭兄不已经答应他们了吗,我你就是,不过你这手特别像奸商的做法,可不是儒者所为”!武安国回答得毫不犹豫,末了还不忘记嘲笑郭璞一句,郭璞不承担出售军火的责任,把责任推到了自己身上,虽然作为好兄弟武安国能理解其中的无奈,嘴巴上还得找一找平衡。

    “我当年求学的时候问师父,什么叫儒者。师父说,儒者首先必须是个仁者,仁者爱人,连爱人这一条都做不道,则为小人之儒。你在科学院翻译的那些书我看了,里边有很多道理和儒家大道不悖,纵使夷狄之邦都知道的道理,偏偏我们这些圣人门下把它给忘了,只记得如何去争权夺利。你这次来,和伯文渊好好聚聚,他对新政推行颇有意见,你们交流一下,应该会有收获”。郭璞拿出晚上大家一同制订的行动计划,一边翻看,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从李善平家出来,大家都没有回府,草草解决了晚餐,直接开始商定下一步动作。李善平提供的资金给了大家更充足的信心。这次不但要让骚扰北平新政的人刹羽而归,而且要把他们打痛,痛到下次不敢再胡来。

    “是么,这个伯文渊名头可真大,文章都传到皇宫里边去了,难得的是皇上看了还叫好,我当时都替他捏一把汗”。提起伯文渊,武安国非常熟悉,这个著名的儒者是唯一一个将古希腊精神吃透的人,作为北平复古运动的领军人物,他承担的风险不比武安国少。

    “我劝他把那些犯忌的话都删掉了,他老大不乐意,说你看了,肯定会他的意见,特别是关于平等,我认为他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了。我现在只是不敢让其流传,太明白了就成了人家的靶子,我们吃饭得一步步来,太急了,反而势得其反”。郭璞有些问伯文渊的安危担忧,同样是新政的者,伯文渊的师弟周无忧就比伯文渊圆滑许多。

    “如果真这样就好,没关系,推说是翻译的不就行了吗,就像兵家皆称出自孙武,杂学皆称来自鬼谷子一样,让伯辰改个波斯名字署在书上,即使朝廷怪罪,也找不到谁执笔”!武安国笑着给郭璞出了个馊点子,匿名发表。反正伯文渊不喜欢钱,为了让文人们替自己说话,詹氏兄弟、张五等人没少给北方一些有名的儒者上供,伯文渊向来分文不取,保持着文人的清高和独立。

    郭璞喝口茶,清清嗓子道:“伯辰说,历代儒者,如同坐井观天一般在朝廷上画个圈,然后把天下无论贫穷富庶,分成几块,不顾条件区别推行所谓的最佳治国之策,其实都是为了个人功业祸害老百姓。后人发现其制度不合时宜,修改的时候却依然*爬到高位,闭着眼睛画圈的手法同出一辙,不败才怪。远的有大书呆王莽,以为做了皇帝就可以画大圈。近的有小书呆王安石,做了皇帝的老师就以为自己臆断出来的东西无限正确。我们要是以为执掌了国之权柄就可以把北平之政推行于天下,就是小呆笑大呆了”!

    武安国在自己那个时代只听说过王莽是个奸贼,王安石是个改革家,从来没听说过“书呆”这个评价,十分好奇,开始还认认真真地听着,最后却听编排到自己,差点把一口茶呛出来,咳嗽了几声,笑道:“我们怎么呆了”!

    “伯文渊说,你那些东西,出自西方诸国者多,不过是在上边改了改,添了些枝叶。但是未免急于求成,适于一县的,未必适于一州。适于一州者,未必适于一府。淮南之桔,淮北为枳,天下之地未必尽如北平。治国之道,要抓其更本,因地制宜,而非流于形势”。

    伯文渊的见识的确高人一筹,武安国心里最不安的就是新政的推行。*皇家是没有指望的,有些东西和朱元璋的家天下概念根本就是悖道而驰。*自己在科学院东鼓捣一点,西鼓捣一点儿收获亦不大,动摇了帝国的根基不假,到底什么时候能让帝国变质难以预料。在朝中,自己的人如太师李善长等虽然不知道自己最终目标想做什么,但是都认定了自己所做之事对国家有益,所以不遗余力地把自己向高位上推,希望自己能在哪一天执掌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阻力地推行新政。驸马李祺一路上教自己的全是做官的权谋,可谓用心良苦。但改变现状真的有一条绝对正确的路吗?至少武安国自己没看到。周无忧劝其立言,武安国的本意是从下边打基础缓慢推进,曹震和郭璞的想法是制订有利的制度来保护新政,都有道理,但都有缺陷。大明实在太大了,各个地方都不一样,北方如北平这种地广人稀,矿藏丰富的地方有按照自己那是时代的概念实现工业化的可能,南方水密集的地方却未必适合重工业。如果在那里发展轻工业,产品利润太薄不说,帝国目前这种交通状态下流通成本又太高。

    想到这些,叹了口气,武安国幽幽地说道:“这个伯文渊说话全说到点子上了,可没一句是给我想解决办法。这些问题要是能一下子解决,我还被憋在京城干什么。我觉得当今圣上虽然杀戮重了些,但确实也在努力寻找一个长治久安之策,只是他找得方向更差”。

    “是啊,这几年我也一直在想,我们追寻的平等目标是没错误的,虽然圣人未曾提及,但是圣人那个时候和我们这个时候差别应该很大,我们这个时候的东西估计圣人想都没想到过。只是我们如何去实现这个目标,或者去*近这个目标,实在没有头绪。现在皇上还需要北平,北平之事稍微出点格还能担待,哪天外患除了,皇上改变了念头,这些商家再没能力自保,北平新政就危险了。每念及此,我也是忧心如焚啊”。郭璞长叹了一声,以其切身体会,做这种可以富民的官是最舒坦的。百姓有了钱,日子也会安分些,千斤之子,不死于市,古人说得很有一些道理。可偏偏有人不愿看到这种轻松,不愿看到布衣麻鞋者与他们平起平坐,讨价还价。

    二人都有些黯然,这是一个看不到希望的时代,作为插入这个时代的人和早期的觉醒者,精神上都是最痛苦的,偏偏这种痛苦还无人能理解。所以才有伯辰的放旷,詹氏兄弟的疯颠。打碎旧的容易,建设一个与过去不同的新制度,难。

    长夜难眠,烛光伴着思索,北平彻夜无眠的,又岂止是他们兄弟两个。

    在北平城的西北风水最好的宝地,一座占地数十亩的大宅院同样是灯火辉煌。张五哥坐在躺椅上,前年续弦的夫人给他轻轻锤着腿。喝了口浓茶,张开酸涩的眼睛,五哥对外边问道:“正文,帐清理出来了吗”?

    “快了,马上就好,第一遍数已经有了,现在正在算第二遍”,张正文大声回答道。院子由张正文自己设计,老张五亲自拍板,整个北平中独树一帜。前面的几排房子作为张氏商号各个分号掌柜的办公室,中间这排是大帐房,后边穿过花园才是张家大小的起居室。老爷子张五岁数虽然大了些,脑子却还够用,精神头实足。今天从郭璞那里回来,连夜派马车召集了二十几个打算盘的小伙计和四五个管帐先生,核算张家今年各个矿山、工厂和商铺的实际经营情况。

    “先把那个粗数拿来,让我看看”,对自己的孩子,张五不会客气。

    张正文掀开门帘子,和小妈打了个招呼,将一个厚厚的账本递过来,总掌柜田老先生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

    “坐”,张五吩咐了一句,打杂的小厮赶紧给二人搬过椅子。

    翻了一遍,看看和上个月汇总的比较,老张五闭上眼睛,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就这些了吗,我们可动用的余钱最多能有多少”。

    “回老爷话,就这些了”!田总掌柜忐忑不安地说,“因为股票下跌的缘故,这几个月我们能投入的银子不多,所以收益也受了影响。到现在大概帐面上有十三万左右流水,年底可到十五万,扣除了给大家的红包和其他各地官府打点费用,大概能剩下十一万挂零,如果按合同分红,我们就只能动用八万左右了”。

    老张五有些失望,抬起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这个数字实在太少。沉吟了一下,说道:“正文啊,我们今年秋天准备开新矿和起高炉的钱如果不投,能挪出多少银子”。

    张正文一愣,随即明白了父亲的意图,回答道:“爹,我们如果把开新矿和起高炉的钱提出来,估计还能省下二十几万,但是马上就农闲了,上冻之前刚好是雇人开新矿的好时候,材料已经着手预备,我已经吩咐人去打听行情去了”。

    “收了吧,几个新矿和新炉都先停下,把钱挪出来按武侯爷的安排用,明年再说新矿的事情,反正藏地底下也跑不了”。张五摆摆手,说出了自己仔细考虑后的意见。

    掌柜的吃了一惊,三十万的资金,可不是小数目,商家运作讲究的是快、稳、准、狠,耽误上一年,黄瓜菜都凉了。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劝道:“老爷,永平府现在开矿的和起炉的商家可不少,我们动手晚了,后年利润未必是我们的,何况你这次把资金全拿出去,我们周转也不灵,一旦这钱年底回不来,到时候有些事情花销怎么办”?

    张五看了看田总掌柜,坐了起来,“他叔,如果年底收不回来,我们就把北平的冶炼厂转让出一个去,反正不会亏待了大家,武侯的事情,咱们耽误不起啊”!

    “我不是说红包”田掌柜的急忙表白,挫着手说“,老爷,我是说,我是说各地的打点费用,毕竟那些地方不是北平,哪里不烧香都会有麻烦”!

    “这……”张五犹豫了一下,把头转向张正文,“你说呢,咱们怎么办”?

    “我?武老师的事我们得尽全力,年底再说年底的,大不了咱们爷们卖了商号从头开始,有武老师在,我就不信咱们会输”。张正文对武安国倒是信心实足。

    年青的张夫人看看丈夫忧虑的样子,插了一句,“老爷,您不说武侯是个难得的好官吗,,怎么耽误不起呢,咱们少出点儿钱,他会找咱家麻烦,还是找正文麻烦”。

    老张五看了夫人一眼,叹了口气:“武侯是个好官不假,但这事和武侯是不是好官没关系。怎么说咱家正文在北平也算得上头面人物,正武更不用说,已经拜将封侯了,正心跟着燕王殿下,早晚也是封侯的光景,这些我都不担心,他们比我有出息。可你看到没有,正因为这样,我们张家才和北平新政息息相关,新政完了,我们张家也跟着完了,所以只能同进同退。不光我张家,他杨大叔、陈星、还有詹家兄弟,大伙其实谁都没有选择”!

第十章 较量(二)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夜深了,皎洁的月色从透过玻璃窗撒进御书房内,均匀地撒在朱元璋的书案边,两只贡烛在书案边的吐吐跳着,将屋子照得雪亮。

    对着窗外月色,朱元璋诗兴大发,他年少时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李白这首关山月的意境还能欣赏,“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弯”,如今,胡骑窥探的岂止是青海弯呢?

    从窗前转过身,朱元璋把目光又落到的如画江山图上,画在绸布上的丹青个别地方因为朱元璋不断的用手抚摸,已经显出黑色,在他抚摸次数最多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插满红色的小旗子,那是目前大明和蒙古实际控制区的分界,每一只旗子都代表着一个卫所。辽东方向,还有十数个红色的星星用针别成一个弧,如同一根绞索,牢牢地套向金山部。捕鱼儿海东北,有一颗巨大的星星特别显眼,那是插到敌人后方的苏策宇,人称魔鬼鞭子。

    犹豫了一下,,朱元璋从书案上又拿出两个红色旗子,一只插在河中,一只插向了南洋诸岛。武安国这小子在奏折里说得对,没有永恒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恒的国家利益。

    “万岁,今天这么好的兴致”,一个温柔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梓潼,进来”,朱元璋答应了一声,收回目光,走向放满奏折的书案。每天两百多份奏折,真够人累的,平时还有太师李善长或者大学士帮忙挑拣一下,今天轮值的李善长突然告假,所有的奏折他必须独自披阅,一直干到现在才有些眉目。李善长老了,朱元璋有些无奈地想。

    马皇后带着几个宫女,轻轻地走了进来,从宫女手中接过一个篮子,里边是刚刚熬好的杂粮粥和几样农家小菜。朱元璋贫穷出身,当了皇帝也忘不了这些百姓家吃食,御膳房做不出正味来,每到秋天,都是马皇后亲自给他熬杂粮粥吃。

    端起杂粮粥,朱元璋趁热喝了两口,吩咐宫女退下,拉着马皇后的手说道:“梓潼,辛苦你了”。

    “有什么辛苦,干点儿杂活,动动手脚,抒筋活血,我听说今天太师没来,怕皇上一个人太累,我一个妇道人家,帮不上什么大忙,伺候皇上吃饱肚子还不是分内的事”!

    “梓潼,来,坐下,我给你讲个有意思的事情,咱们那个干女婿,哎,笑死朕了”,朱元璋今天显然心情甚好,拉着马皇后一起坐到书案旁。

    书案旁除了奏章外还摆着锦衣卫从各地送来的一堆密报,整整齐齐地压在镇纸底下。

    “咱们的干女婿,你说平辽侯啊,他又怎么了,前两天陛下不还说他胡闹吗”。

    按朱元璋的本意,原打算在各方势力都充分表演完毕后,由武安国冲到北平将不法分子一打尽。谁料到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没等朱元璋手下的锦衣卫查清楚北平到底有几路神仙,武安国已经到了北平。朱元璋得到消息后,气得在散朝后大声嚷嚷,骂武安国不知好歹,不按自己计划行事。二十多天来,马皇后在宫中没少替武安国说好话,最后看在刘凌去世爹爹的分上,才让暂时朱元璋平息了雷霆之怒。

    今天,曾被朱元璋私下骂做傻瓜笨蛋的武安国显然又成了香饽饽,一边笑,朱元璋一边向马皇后介绍情况。

    “我当初虽然觉得武小子不听话,还是命令锦衣卫尽力协助他稳定北平政局。今天锦衣卫给我送来一堆报告,太胡闹了,这个小子,把那些王八蛋给玩死了”!

    “陛下,陛下,臣妾怎么越听越糊涂了,您先慢慢喝口水,别边笑边吃东西,小心身体”!马皇后听得莫名其妙,锦衣卫会说大臣好话,这是破天荒地头一回。

    “你听我说,武小子到了北平的第七天,北平本土各大商号就听他的号令联合起来,张家、杨家、徐家、詹家为首,还有西域来的那个高家,把各自旗下的米店统一降价,直接降到了年初的水平,秋收在即,其他人小商小贩的米店只好跟着降价”。朱元璋越想越开心,说着说着就笑得说不出话来。

    马皇后闻言大吃一惊,这武安国和郭璞玩的什么把戏,这时候硬向下降低米价?秋天已经到了,谷贱伤农,这时候降米价,种粮的百姓能高兴得了吗?正疑惑间,听朱元璋又接着说道:“有几个刁民煽动当地父老去知府衙门说理,粮食价格高了一年了,这时候降价,百姓当然不乐意。那个戴罪立功的许知府把领头的乡绅接到了府内,谈了两个时辰后,几个乡绅就高高兴兴地走了。你猜怎么着,这事过后的第二几天,布政衙门发出告示,北平两家报纸转载,着落北平布政使司治下各地官员统计今年农田数量,秋收后每家每户可以按实际耕种亩数以固定配额出售粮食给詹记商行,詹记按去年秋天市面上的平均价格收购,比他们自己卖米的价格还高”!

    马皇后更加奇怪,高价买,低价卖,北平这些商家肯定是被武小子绕糊涂了,有钱也没见过这么赔着玩的。况且那些在北平囤积居奇的家伙,能任凭武安国这么折腾?想到这,看看朱元璋乐不可支的样子,知道武安国肯定赢了一局。温柔地笑了笑,说“陛下,这武安国虽然鲁莽些,算帐可是非常高明的,臣妾以为,赔钱的买卖他绝不会做”

    “是,锦衣卫接到这个报告,也猜不出武小子在干什么,所以一直没敢向我禀报,接下来的事情就更有意思了”,朱元璋开心地说:“大概过了十来天后,江苏游商,那个无行文人徐金儒,见官府没出场,硬着头皮和北平众商号对着干,雇了地痞无赖去张家的米店排队买米,叫嚣如果北平这么卖法,有多少他收多少,现银付帐,不用卖给别人”!

    这个无耻的家伙,马皇后鄙夷地哼了一声,心中暗想,亏他了这么多书,居然不知道廉耻二字,知道朱元璋还有下文,静静地听丈夫细说。

    “结果没等官府出面,詹家兄弟突然有一天拉了两百多车米送堵了他府门口,请他支付现银,当即让江苏来的徐家傻了眼,看热闹的围了水泄不通,老百姓那个痛快啊,直劲儿叫好”,朱元璋的介绍渐渐带上了个人感**彩,对北平捣乱的那些奸商,通过锦衣卫,他手中掌握了一些资料,虽然这些人的行为不违反大明律条,但看着实在来气。他们被人整了,省得朱元璋再费周折,着实令人开心。

    “万岁不是说北平时下很乱吗,其他几家捣乱的难道就看着徐家被詹氏兄弟愚弄”?马皇后是听故事的好搭档,关键时刻知道插话调动丈夫继续说下去的**。

    “那帮王八蛋当然不会这么善罢甘休,他们本来准备联合起来把北平商号的米收购干净,囤积起来,在北平股市上他们没少捞了钱,反正他们吃准了郭璞不愿动用官府压他们。结果第二天早上还没等他们行动,天津卫给北平又送了几百马车米,从水泥马路上排了十好几里,说是英儿在安南弄来的,才从海上运到天津,连夜就送往北平了,天津还有几十万石,要多少送多少。随着送米的车还有铁罐装鱼,就是咱们尝过那个,虽然不怎么好吃,好歹是肉,他们北平叫这东西罐头。还有一种便宜货就是用陶罐装的,蜡封了口,也能放好几个月。海鱼有的是,所以卖得很便宜,一般人家也能吃得起。结果很多在北平、永平一带囤积米粮的黑心商人都被吓住了,纷纷把手中的米向外卖,有人还求詹家按去年秋天的价钱收购。徐家、狄家、余家那几个王八蛋最后也撑不住了,把手中的米全部低价抛售,卖得比他们最初的囤积价还低,结果武小子这回暗中派人把粮食又买了回来,封在北平的官库里,作为储备,低价供应给北平商人控制的粮店。这前前后后一个半月,倒卖粮食那些黑心商人可赔大了”。

    朱元璋说着高兴,马皇后听着也解气,具体操作肯定没这么容易,细节部分锦衣卫也汇报不清楚,但表面上这些足够让朱元璋开心得睡个好觉。无论对大臣如何刻薄寡恩,对百姓,朱元璋温饱还是时时不能忘怀。

    “那天津哪来的那么多米啊,臣妾记得英儿不就弄了十来万石米吗”?

    “嘿,武小子表面上看着老实,实际上很会骗人,水泥马路看不出车辙深浅来,我估计即使不是水泥马路,他也有办法用石头压车,让外人摸不着头脑。据武小子身边的锦衣卫汇报,先前那二百车米,全是真的,那是北平众商家和西域来的那个高德勇所有人手中的粮食加在一起的总数。后来那几百车,基本上全是麻袋里装了草和石头。只有鱼罐头,是实在货,也不过二十来车而已。吓唬人的,这小子,鬼精鬼精的”!朱元璋自己也佩服武安国这手玩得漂亮,动用了官府实力,对方未必肯乖乖就范。利用对付贪财的弱点做突破,这些黑心米商又怎么会不上当。

    马皇后看丈夫那开心的样子,心里十分高兴。自从蒙古人南侵以来,第一次看到朱元璋笑得如此痛快。又给丈夫添了碗粥,低声问:“那陛下接下来准备怎么处置北平那些奸商”?

    “处置?我不处置了,看武小子玩去吧,我吩咐锦衣卫,和武小子接触一下,要钱给钱,要权给权,一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既然愿意玩,让武小子奉陪到底”!

    锦衣卫没有汇报的,是另一场看不到硝烟的战争。米价之战武安国大获全胜,所以他们尽量详细地把细节报告给了朱元璋,股市之战至今看不出端倪,他们只能把信息附记在米价之战的后边粗略提上一提。对于武安国的商业头脑,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看不出来结局的争斗,还是压下去等有了眉目再说吧。特别是一直安排在北平的锦衣卫,他们打心眼里边希望武安国获胜,所以有意无意之间维护着皇帝对武安国的信心。

    股市之战和在米价之战前就已经展开,在武安国到达北平后第二天,张家、杨家、陈家、徐家和一些原北平的各大工厂突然都动用了一笔资金,按略高于市面的价格收购工厂里工人手中的股票,这下可把工人乐坏了,现在鸣镝楼的股票,几乎只有卖家没买家,老板体谅大家,开恩收购闲杂股票,哪里有不卖之理。大多数人不但卖了自己手中的,还把亲戚朋友手中的散股求着老板给卖了。工厂的管事按东家的意思,都没难为这些工人,只是告诉他们,既然卖了,就不要再冒险,股市风险大,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能玩。

    把北平工人手中的散股收购差不多后,估计对手也闻听消息做好了准备,大明最大的票号,徐记票号和放高利贷的高记钱庄联手出了一个告示,从今往后,各个分号将不再接受股票作为贷款抵押,无论借贷者承诺多少利息,绝不动摇。

    消息传出,如雪上加霜一般,刚刚有起色的北平股市立刻崩盘,急得鸣镝楼的掌柜蹲在武安国家大门口死活不肯离开,非要武安国出来给他个解释不可。一向和掌柜的交情不错的武安国愣是没有见他,闭门谢客,不知在家里鼓捣些什么东西。

    当股票降到最低点,粮食价格战正式开始,高胖子说得不假,玩这些东西赌得是谁本钱足。北平股市本来就是虚火,被黑心的商人趁虚而入是早晚的事情,高德勇等人的投机只是让这个时间提前了而已。在股市上把被人圈走的钱拿回来不现实,但通过股市和粮食市场的资金互动,让对方也伤筋动骨不是很难。北平商家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只要分工合理,胜算很大。

    武安国回来,稳定了百姓对各商行的信心。张五等人的动作,为的是尽量让最少的人参与到最后的赌博中。詹氏兄弟的《北平新报》,责无旁贷地担负起制造传闻的工作。战略目标德制订者是武安国,而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是詹臻、詹毅和高德勇三大奸商。

    粮食价格战打得如火如荼时,张五哥突然宣布,北平张家所控制的所有产业,今年不再扩大生产,大股东张五和二股东詹臻在持股第三多的李善平缺席情况下联合决定,今年所获利润中,将拿出十万两白银按股分红。

    这个消息比票号联手不再接受股票作为抵押提供贷款带来的震动还大,北平的股票跌到这个份上,持有张家股票的人分到的红利几乎等同于股票现在的价格。大小投机商如同苍蝇一般嗡地一下冲进了鸣镝楼,粮食之争对一些人来说已经不再重要,股票上面代表的才是百花花的银子。

    北平的鸣镝楼在经历了四、五个月冷清场面终于又火了起来,算盘珠子的声音每天又开始响个不停,小伙计的鞋底又开始快速磨穿。不过这个季节股市与原来不同,股票的价格没有了任何可以寻觅的规律,每天,升升降降好几次,大大小小的奸商们在股市里博杀。

    每天都有新消息,人们分不清那边是真,哪边是假。几番博杀下来,终于有人支撑不住,带着所剩无几的资金退出了股市。升升降降,降降升升,不知猎人套住了狼,还是狼咬住了猎人。

    “卖报,卖报,最新消息,绸缎商余老板被众商人联合告到知府衙门,被判坐牢三年”,报童叫卖的声音传遍大街小巷。此时的股票在人们眼中再也不能成为发财的捷径,谁都知道,那里边风险太大,夏天还在股市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投机商余硅不小心就中了人家圈套,因为卖空头而成为北平第一个因股票欺诈而坐牢的人。

    “卖报,卖报,北平染料厂李老板加入北平商会,出资十万两购买北平木器股”,突然跳出来加入任何一方的商人也不再会引发大伙的好奇。

    与当初期望的目标不同,北平众人没有在股市上获得更大的胜利。不完善的规则给了自己机会,也给了对方同样的机会。风风光光的米价操作战打残的是徐金儒这样的跟风者;紧张刺激的股票炒卖清洗的也仅仅是余硅这种级别的江湖骗子。对于汪、谢、狄、白几家背后有势力的商人,粮食战中的损失不足以让他们知难而退,他们还有足够本钱翻盘。

    “高兄,好久不见,回头我们找地方喝杯茶,手谈一局”,股市上见了面,成为对手的高德勇与谢无崖依然互相打着招呼,仿佛相交多年的朋友。

    “好说,好说,咱们有的是机会”。

    汪、谢、狄、白等投机商不着急,即使不小心输掉了北平这个战场,他们还可以转移到别的地方,无论在哪里,他们都将是北平的劲敌。

    武安国、郭璞也不着急,他们永远不会是孤军奋战,除了背后的北平商人,他们还有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为了一个机会,那个人已经在海上准备了三年。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致对手与死地的机会。

    

第十章 较量(3-4)

    较量(三)

    一个漫长的秋天有无数个瞬间,就在这无数个瞬间中的一个片段里,蒙古人胡和鲁——北平天行商号老板陈天行和燕王朱棣在辽东做了一笔特别的交易。这个交易是如此之诡秘,以至于后来所有当事人都有意无意避免提及此事,偶尔有好奇者刨根问底,被问到的人或者有意忘记,或者含混其词,或者信口雌黄,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英雄的老去,所有一切就这样湮没在历史的瞬间中,永无真相。

    辽东的一切当然逃不过朱元璋的眼睛,御书房,一个人站在远离玻璃窗的角落向皇帝汇报,“禀万岁,据臣的属下回报,蒙古人陈天行十天前去了辽东燕王军中,和燕王在中军帐里聊了一个下午,当时只有徐增寿大人和张正心大人在场。他们好像达成了什么交易,锦衣卫回报时,燕王给陛下也写了折子,估计最迟在近两天内就能送到京城”。

    此人已经习惯了躲藏在阴影里,面孔模糊不清,声音听起来也有种怪怪的味道。

    朱元璋闻言微微一愣,陈天行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安排在武安国身边的锦衣卫上月汇报此人曾经在路上和武安国密谈,朱元璋已经吩咐各地锦衣卫严查此人背景。根据各地反馈回的情报来看,此人是个落魄的蒙古贵族,在北平、河北一带开着几家商号。但是光从表面现象很难推测此人是否和北方势力勾结,毕竟那是他的族人,血浓于水。

    背着手在御书房中踱了几步,朱元璋压下心中的烦躁,低声问:“燕王有异动吗?你可知他们到底达成了什么交易?”

    “没有”,告密者在朱元璋的逼视下向轻轻后退,整个身子几乎都陷进墙角中,“燕王和整个震北军还是老样子,调动兵马准备在入冬前一举击溃金山部,然后迅速向漠南蒙古诸部背后插进。他们的交易应该与国无害,徐大人在和陈天行会面前还整日忧心忡忡,会面后状态好了很多,据他的贴身侍卫说他当晚曾经自斟自饮,把酒庆贺。好像有绝对的把握拿下整个金山部一般”。

    “好了,你退下去吧,有事情随时汇报,无论白天晚上”,朱元璋回过头来,吩咐此人退下,临到门口又把他叫住,补充道:“赏这次办事有功人员每人五百两钞。着他们认真些,别总是弄这没些头没尾的勾当”。

    “是”,告密者弯着腰,倒退着出了房门。几乎垂到地面上的头掩住了他惊诧的表情。因为在最后那一瞬间,这平时在锦衣卫指挥使面前喜怒不形于色皇帝的脸上,他不小心看到了一丝奇怪的温柔,带着些悲凉,带着些无奈。

    “陈天行,陈天行,胡和鲁,金山部,到底是不是你的家族,你现在过得还好吗”?御书房内朱元璋双眼望向北方的天空,眼角,竟隐隐闪烁有泪光。

    也许在冥冥中真的有命运,世人不过是其手中的皮偶,刹那繁华,也不过是一场操纵于他手上的演出,总是在精彩时刻,曲终人散。总是在最美丽十分,灯火熄灭。当年我不过是个莽撞少年,却让你的长发牵动所有视线,如今我已经拥有了整个天地,这片天地之间,却已经没有了你。

    十多天前,陈天行终于赶到了燕王的队伍附近,凭借武安国的亲笔信,朱棣在当天晚上就召见了他。虽然早有心里准备,震北军处理事情的速度还是快得让陈天行感到难以置信。走遍西域和中原,仅仅在燕王麾下有这样的办事效率,整个震北军运转得如一部机器般协调,稳定。这更加让他相信了自己对时局的判断,横下心来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自己的使命。

    中军帐不大,支撑帐篷的骨架应该由钢管和螺栓拧接而成,蒙帐篷的材料和蒙古包一样采用了厚厚的毡子。在这昼夜温差极大的草原上,长生天会告诉人们采用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最容易生存,无论是蒙古人、汉人和女直人,他们都会屈从于老天的安排。

    “见过燕王殿下,金山部那颜胡和鲁有要事相禀”。被搜检过没有挟带利器后,随侍卫旅长张正心走进大帐的陈天行大声自报家门,上身微曲,施了个标准的蒙古礼。

    帐子中的卫士们立刻把手伸向了腰间,中原和蒙古战争已经进行了好个月,此人还敢在震北军中自认是蒙古那颜,胆子端的不小。

    “免礼,说吧”,燕王朱棣不动声色。

    陈天行抬起头四下扫了一遍,给紧张的卫士们一个笑脸,不卑不亢地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燕王殿下斟灼”。

    朱棣挥挥手,让左右退下去。正在帐中的徐增寿疑惑地看了陈天行一眼,和张正心一同帐外走向帐外。

    “增寿,正心,你们留下,我们三个人一起听他有什么说辞”。朱棣把走到门口的张正心和徐增寿叫住。辽东太大,震北军将领平时都分散在各自负责的区域中,一直侍奉在朱棣身边高级将领,只有参谋长徐增寿、近卫旅长张正心二人。经历辽东战争的实战检验,震北军编制稳定在三三制上,与武安国最初设想稍有不同的是,朱棣经和部下讨论,增加了一个独立的近卫旅。张正心是这个旅的旅长。近卫旅除了负责燕王安全外,在战争时还要承担预备队的任务。

    二人停住脚步,转身走了回来。张正心看了看陈天行,快步来到大帐中间的桌子旁拉起布幔盖住摆在上面的地图。

    如此不友好的动作傻子才会看不出其中包含的敌对意味,陈天行又笑了笑,淡淡地说:“这位兄弟不必如此小心,一张地图而已,左右不了战局。我刚才一眼扫去,早就看清楚了,你现在收起哪里还来得及。再说,难道还有谁能比我们蒙古人更清楚脚下这片土地吗”!。

    朱棣和徐增寿故意把地图摆在桌面上,本来就有示威之意。张正心不知道,所以才会一边在心里抱怨二人大意一边去盖地图。现在听陈天行这么说,反而显得自己一方小气了,干脆掀开布幔,邀请陈天行一同坐到大圆桌旁。

    “那胡和鲁将军如何看本王摆在地图上这两颗子呢”?朱棣从身边的小盒子中拿出两个红星,用针别在地图上。那个位置是震北军建造的卫青堡和去病堡,规模极大,俨然若一个小城市。从那里到金山部过冬地之间是一马平川,无高山大河阻挡。

    “纸上谈兵而已,殿下至少还有六、七颗子在手里握着吧”?陈天行笑了笑,喝了口茶,把不小心喝进嘴里的茶叶细细品味了一会儿,依旧不紧不慢地回答道。“燕王殿下,中原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震北军都在你手里,但金山部如何安排防御的您知道吗”?

    “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我保证金山部不到后年”。朱棣也笑了笑,仿佛是和好友下一盘棋般,把手中的红星星随意地一个接一个用连在其背后的针插到地图上,渐渐连成一条曲线。这两年的堡垒战术非常有效果,金山部在层层堡垒的逼迫下只能不断后退,游荡在草原深处的苏策宇如同一个野狼一般在各部附近窥探,只要各部稍有松懈,苏策宇的马队肯定呼啸而至。劫掠一番,然后飞奔而去,赶来救援的蒙古勇士只能望尘兴叹。按燕王判断,这样打下去,用不了两年,金山部就会穷死、饿死在草原上。

    陈天行一边品茶,一边慢慢地等着燕王把地图插满,用手一指地图北部的位置,轻声问道:“敢问燕王殿下,这样步步为营地推进,震北军有那么多的兵吗”?

    “震北军没有”,朱棣回答得非常老实,“但是中原有,不知到时候金山部是否有那么多好汉能和我们碰上一碰”。

    金山部这两三年来,一直采用游而不击的方式和震北军兜圈子,损耗极大。但震北军也抓不着他的主力,双方一直维持着一个不尴不尬的局面。明知对方过来是想谈判,朱棣语调中依然难免流露出对金山部怯战的讥讽。我最大的本钱是有整个中原作为后盾,而金山部却消耗一天小一天,你不着急,我更不着急。

    “燕王殿下错矣,我金山诸部本来就是逐水草而居,哪里水草丰美,我们自然向哪里迁移。两军列阵对垒,那是你们中原人的打法,草原上没有这种阵而后战的规矩。至于有没有那么多好汉,不瞒燕王殿下,蒙古的牛羊在迁徙途中能产崽,蒙古的女人在马背上也能生孩子,长生天下奔跑的鹿、狍子、野兔、沙鸡,是蒙古人取之不尽的口粮。我们生于草原,老于草原,生生不息。今天的少年就是明天的勇士。况且草原这么大,我们向西迁移二百年,二百年后再随水草迁移回来,不过几个轮回而已。敢问燕王能保证四百年之后中原依然可以战胜我们吗。当年霍去病封狼居胥,汉后依然是五胡乱华之世。李靖和侯君集把突厥人赶进了大漠,唐后契丹、女真、党项和我蒙古相继崛起。我们忽必烈大汗杀入中原,血流漂杵,也不过是八十年的基业。从古到今,北方牧人什么时候真正占据过中原,中原百姓什么时候又曾真正占据过漠北。大家打来打去,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欢喜。现在燕王扫荡辽东,踏平草原,把金山部赶尽杀绝,也不过是在给别的部落崛起开路而已”。

    陈天行一口气把话说完,接着品茶水去了。在中原呆久了,喝茶的口味道也刁了,再也不习惯黑心商人运到北方的劣质茶叶,这种江南地道的“吓煞人香”才对他的口味。大帐中一片宁静,朱棣、徐增寿、张正心都在年少气盛时代,封狼居胥是很多少年人的梦想,至于封完了狼居胥后如何,大家考虑得的确不算很多,目前最有效果的办法是移民。辽东南部地区可以移民过来,永久占领。辽东北部,恐怕没有汉人能生活得下去。陈天行所说不过给其他部落开路的话,的确有些道理。

    见众人半晌无话,陈天行喝够了水,又追加了一句,“况且燕王殿下,您真的还有那么多弹药吗”?

    蒙古人炸掉北平火药厂这一手玩得的确漂亮,虽然陈星已经奉旨戴罪立功,到天津去建新的火药厂,北平火药厂也在其女儿陈青黛的掌管下恢复了一部分生产。但是,震北军和安东军的补给的确遇到了很大困难,基本上都是凭借库存支撑。北平和京城紧急生产出来的弹药供应最前线的璞英、蓝玉和冯胜都很勉强。

    “你以为这次炸了我们的火药厂,劫走了李先生就占了便宜吗,不,你错了,陈老板,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李先生当年宁可被打死都不肯与你们合作,难道现在老了反而会任凭你们摆布吗!你炸了北平的火药厂,我们有钱,有人,再建十个也不成问题。你们炸得过来吗?况且没有弹药,我们中原的汉子在马背上也未必输给你们蒙古人,只是我中原人不像你们蒙古人那么野蛮,把对方的老弱妇孺全部杀掉,否则,就凭震北军,足够让你们蒙古人永远翻不过身来”!听到陈天行提起火药,张正心再也按不住心头怒火,腾地站立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怒斥。李善平是他的启蒙恩师,连张正心这个名字都是李善平所赠,有武安国的信,他不能将此人怎样,但也不能容忍此人在震北军的中军帐内大放厥词。

    “小哥好大的火气,千万别冤枉好人,劫走李先生和炸掉北平火药厂的事情都不是我们金山部干的,我们金山部今年一直打算和燕王殿下讲和,根本不会做这种给自己添麻烦的事。这不过是别人做了,要我们背黑锅而已。陈某千里迢迢找武侯爷要信物,就是怕到了震北军中大家说不清楚。陈某的话大家不信,武侯的话大家总会信吧。况且陈某在中原还有十几个店铺,既然暴露出来,就相当于抵押给大家了。那十几万两的家当,陈某再有钱也不会随便扔掉,你说是不”!陈天行动也不动,友好地对张正心笑了一下,慢慢地解释。眼前这个少年刚及弱冠,已经是燕王麾下的大将,真可谓自古英雄出少年。这几年,中原才俊如春雨后的草芽般相继冒出,自己舌战时虽然寸步不让,但心里却如同明镜一般清楚,仅凭人才这一项,草原上的部落已经输了。

    “如果是和谈,那颜应该去京城见陛下才是,燕王殿下虽然掌管辽东事务,但也没有擅自决定战和的权力”。徐增寿拍拍张正心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然后继续对陈天行说道:“况且漠南、漠北和漠西蒙古诸部和我大明激战正酣,那颜此时来和谈,不知是奉了谁的命令”?

    这两句话一下子把议题扯到正事上,对方如果还不托出底盘,那么接下来肯定要下逐客令。徐增寿的话说得很明白,要和谈,尽管找朱元璋去谈,震北军只管战,不管和。金山部也只是蒙古诸部中的一小部分,木华黎的子孙代表不了蒙古诸部,他们的死活黄金家族也未必放在心上。

    从进帐那一刻,这个不大说话的年青人就吸引了陈天行的注意力。从行为上判断,此人在震北军中应该是除了燕王之外第二号决策人物,不敢怠慢,陈天行赔着笑脸解释:“我仅仅代表我们金山部来议和,不,可以说是和燕王殿下做一笔交易,刚才,不过是在分析彼此的筹码,也好漫天要价,着地还钱不是”?

    “漫天要价,着地还钱,陈兄真是个生意人,这么回说笑话”。徐增寿也打个哈哈,避开刚才剑拔弩张的僵局。既然武安国的信中说此人没有恶意,那不妨听他把话说完。

    看众人脸色有所缓和,陈天行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但尽量让每个字都很清楚地说道:“我金山部三十万众准备脱离其他蒙古各部,内附中原,请燕王殿下接纳”。

    “内附”!这句话如晴天霹雳一样,让所有人呆在当场。震北军辛苦准备了两年,即将对金山部发出致命一击之前,先是被陈天行当头泼了几盆冷水,接着又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了脑袋。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既然陈天行把这件事说成了交易,金山部肯定要求大明给予足够的回报。这是笔天大的交易,朱棣不用再看地图就知道其内在价值……金山部本来也应该属于漠东南蒙古的一部分,因为他势力过于庞大,人们才习惯以其老巢金山名之。越过金山部领地,没有其在身后断绝物资通道的威胁,震北军可以直接插到蒙古人身后,以翁牛特、乌齐叶特为主的漠南蒙古诸部的老巢届时将毫无屏障地暴露在震北军面前。整个明蒙战局可在和议达成的瞬间决定胜负,届时,失去了东北屏障的漠南蒙古将第一个成为交易的牺牲品,东线大宁之围一战能解,璞英和张翼的部众反而成了吊住捏怯来嘴巴的鱼钩,让他吐不出来,吞不下去,只能眼看着震北军和安东军前来收线。北路,苏策宇的马队可以直奔北和林,端了脱古思帖木儿的老巢。说不定李善平都有生还的希望。这个馅饼实在太大了,大得超过三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金山部有什么要求,你先说出来,我看能否做主”。朱棣稳了稳心神,尽量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对燕王来说,应该是一笔大买卖,对我们金山诸部来说,也涉及到整个部落的命运”。陈天行欣赏朱棣的稳健,只有不贸然答应接纳金山部,才更有可能兑现自己的诺言。以往和汉人做生意的经验告诉他,胸脯拍得啪啪响的人,往往是最不遵守承诺的人。

    “首先,我们金山部要求迁移回辽阳、开元一带,辽河以南你们汉人聚居的地方,我们不去,辽河以北,开元、泰宁这些已经被你们占据的地方一直到捕鱼儿海,我们世代居住的牧场得依然允许我们金山部自由放牧。作为回报,金山诸部归附大明管辖,我们和女直诸部一样,共同奉大明皇帝为天可汗。大明可以在这些地方建造城堡和商栈,但不能向金山部收税”。陈天行唯恐对方听不清楚,一字一顿。张正心取来纸笔,一字字记录。

    第一条其实是辽东战役中,朱棣与女直人和议的翻版,没什么改动,所以朱棣当即拍板,答应停战后上本给朱元璋,尽力促成此事。

    “第二,也和女直诸部一样,各部所辖之地,皆为大明领土,大明可派遣官吏,管理在金山部走动的其他各族百姓,但不得插手金山部内部事务。如果双方百姓冲突,金山部蒙古人打死了其他各族,我们会交出一个凶手。其他各族百姓打死了金山部蒙古人,也要一对一抵命。谁也不能欺负谁。其他律法条款参照此款,对等制订,双方要立碑为证,永不反悔。作为回报,金山部永远向大明其他部族百姓敞开,大明商人可以随意来做生意,开工厂,金山部负责这些人的安全和财物不受不法之徒抢掠。”

    徐增寿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大明百姓随时来金山部地做生意,其实相当于永远互市,表面上金山部付出了一些,实际上金山部赚了个大便宜,这个陈天行,肚子里全是生意经。但即使这样,也没脱离和女直诸部的合约范畴,答应下来没有什么争议。双方就细节又说了几句,着落张正心记好,约定在皇帝批准后再仔细敲定其中具体细节。

    “你们金山部的各级官吏任命后必须上报朝廷,上报后不得随意撤换更改,朝廷也会给他们发俸禄”。朱棣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措词尽量在对方可接受范围内。

    “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三条,大明必须给予金山部各级官吏不低于原来在大元为官时的位置和封爵,我金山诸部的勇士除非应原来的头领号令,不奉大明皇帝调遣。亦不得被大明解散”!陈天行尽力会聚目光,望着朱棣的双眼说道。

    “不行,这一条父皇不会答应”。朱棣给出了他预料中的答案。

    “保留武装,不听调遣,这和原来没有内附的金山部没什么区别啊!陈兄这个价钱要得也太高了,我看金山部既然内附,这勇士们呢,还是让他们回家为好,免得哪个御使抽疯,参上一本,说金山部归附后图谋不轨,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陈天行这个时候来谈归附,明摆着是看准了大明被蒙古偷袭初战不利的当口,以图获取最大的利益。徐增寿想明白其中原委,开始着地还钱。

    “我知道燕王殿下不会答应,害怕我金山部恢复实力后会背弃大明,不如这样,和议成功后,我金山部勇士将追随燕王殿下把马刀劈向任何敌人。这样我们金山部等同于我金山部自断退路,自然不会有人怀疑我们会背叛大明”。陈天行提出了自己的退步方案,一旦把战刀举向本族,金山部就彻底被蒙古诸部抛弃,这个代价的确很大。

    “我不会让你们自相残杀,否则你麾下的勇士一定死不瞑目,况且真打起来,你们念在同族份上出工不出力,反而影响我方士气”。徐增寿坚持不肯上当。真的带一票蒙古武士在身边,临阵倒戈的滋味谁能受得了,朱棣也轻轻摇头。

    “那燕王殿下看这样如何,我再退一步,金山部保留部分武士谨做对付马贼用,数量不低于一万,也不超过大明给的上限。和议成功后,我族武士将对着长生天发誓,世代只奉燕王号令。无论燕王百年后谁被大明封为燕王,金山部勇士永是燕王侍卫,终生不叛,这样如何”?

    “这…….”。其中弯子实在太多,朱棣不敢马上答应。

    “听了燕王调遣,相当于听了朝廷调遣,这已经是陈某最后能承诺的事,请燕王殿下务必思量金山部现状”!陈天行期盼地看着朱棣,等待着他的答案,平静的表情掩饰住心脏的狂跳。

    “为什么只奉世代燕王的号令,别人怎么不行”?朱棣感到有些奇怪,追问道。陈天行这个条件退得很古怪,不由人不好奇。况且私设部曲罪名甚大,他不敢答应,也不敢保证朱元璋一定能答应。

    “因为这里边包含着和燕王殿下的一笔交易,殿下不妨听听下一个条件”,陈天行慢慢把话带向最终主题,“第四个条件是,无论将来陈天行对金山诸部说燕王殿下什么,殿下都必须当是一个欺骗下属的谎言,大家打了这么多年,我必须给诸部勇士一个理由。并且燕王要奏请万岁答应在下,永远不得追究。只要答应了这一条,金山部三十万众,四千里江山将俱属大明”!

    较量(四)

    和蒙古人打了这么多年仗,突然有一天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成了蒙古人,燕王朱棣无法不承认现实的荒诞。派人给陈天行安排了休息之处后,他在中军帐内围着圆桌兜起了圈子。徐增寿和张正心开始还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拍板。后来实在被转得晕了,干脆每人抱了一杯茶,自顾自地品味。至于此时茶的味道,估计谁也品不出。他们也被陈天行的建议吓住了,对方说得没错,这是一笔天大的交易,就看你有没有交易的胆量。

    转了一个多小时,朱棣“砰”地把自己摔进张、徐对面的椅子中,抬起头,望着二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们,看看我长得像蒙古人吗”?

    徐增寿看了看朱棣被征尘染得黑里透红的国字脸,笑了,“不像,你比蒙古人好看得多,他们的眼睛都像陈天行那样,我看过总觉得后怕”。

    “你呢,正心”,朱棣被徐增寿说得心里舒坦,暂时放过他,揪住低头装喝茶的张正心发问。

    “我看也不像,不过殿下也不太像汉人,这种样子我们怀柔说叫赖族”。

    “赖族”,徐增寿一口茶水直接喷到了面前的桌子上,差点被呛晕过去。三个人哈哈大笑,在解决不了问题时,说个笑话不失为转移注意力轻松一下的好方法,震北军中悍将常茂最擅长此道,近墨者黑,日子久了,张正心也得了他几分真传。

    赖族本是南方的一个族群,元朝时汉人受歧视,很多人就想尽各种方法把给自己贴一点蒙古或色目血统,虽然贴了之后挨得欺负一样多,但心里总认为自己的血统比同伴高贵了那么一点半点,促狭的人便名此辈为“赖族”,取其‘赖个蒙古族’之意。今天陈天行要让朱棣冒充其母为蒙古族,正符合“赖族”条件,张正心如此称之却也不枉。

    “我总觉得这不是正道,他金山部愿降就降,不愿意降就战,这么搞算做什么”。等大家笑够了,张正心认真地建议。

    “我倒觉得陈天行提的这个交易可行,金山部的贵族们明显不想再打下去了,但是他们又得给部族武士们一个交代,所以才想出这么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况且我们现在也没有快速解决掉金山部的把握。只是这样一来,殿下未免……”。徐增寿老成持重,谨慎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他没把话说完,但是谁都明白其中的意思。朱棣对此感触颇深,诸位王爷中,现在以朱棣功劳最大,也最受众人排挤。几个哥哥弟弟们已经不止一次抱怨过朱元璋偏心,把战功全让老四立了。特别是朱元璋下旨“日后开疆拓土战役中,谁打下的土地就作为谁的封地”之后,众位王爷更是把燕王看成了眼中钉,恨不能立刻把他的军队瓜分掉,然后每个人都去横扫天下。他们看不到怀柔城外战到身边只剩下一个护卫的风险,他们眼里只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无限风光。如果朱棣再有一个蒙古族母亲的传闻,更是给其他王爷添了诋毁他的利器。

    关于自己的母亲,朱棣早已没有印象。从小他是在马皇后身边被扶养大,和太子朱标如一母所生般亲密,在他自己心目中,马皇就是自己亲生母亲。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和众位兄弟们不同。各位兄弟或者像哥哥朱标一样身上满是江南人的斯文,或者像父皇一样带着天生的狠劲。惟独自己,两种风格都有些,并且身高比哥哥弟弟们高出太多,脸型也差别很大,如果是放在平常百姓人家,外人很难相信他们是同一个父亲的兄弟。

    小的时候朱棣问过朱元璋他亲生母亲是谁的问题,每当此时,朱元璋或者告诉朱棣其母早丧,或者大发雷霆。宫中的人都会跟着不开心好几天,所以这个话题特别敏感。随着时光流逝,朱棣自己已不想再问,今天陈天行的一笔交易,反倒勾起了他的心事。

    “王兄王弟们那里我不在乎,反正太子殿下身体健康,又深得父亲欢心,诸臣敬重,大家无论怎么使劲儿,皇位都非太子哥哥莫属。他们看我碍眼,话题多得是,添这一条算不得什么。这笔交易下来,我们震北军又可以少战死很多兄弟,大宁困局也能早些解开。璞英帐下那个花小子带着辎重都几进几出了,我们还无力去救,问心实在有愧。只是如何给父皇一个交代才是正经,毕竟父皇不点头,我们再折腾也没有用”。犹豫了好半天,朱棣终于做出决定,今年中秋和辽东各部族首领会晤的日子快到了,近期无论从军火上和时间上而言都不具备和金山部决战的条件,不如缓一缓,等等皇帝的旨意,再等等武安国,等他在北平稳定住局势后,大家再度联手。燕王依然相信只要有武安国在,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我看这样,我们把目前局势和陈天行的建议原封不动地上报万岁,万岁乃不世英主,朝中老臣也多深谋远虑之士,肯定能拿出最好的办法来。无论是战是和,我们照着做就是”。徐增寿仔细想了想,也建议让朱元璋自己决定这件事,这样大家的责任都会轻一些。燕王除了自身利益之外能考虑到军中弟兄的死活,自己不能不替他多准备几招后手。

    “无论别人怎么说殿下,或者殿下真是蒙古人又怎样,没有殿下,就没有北平和震北军,反正我们永远和殿下站在一边”。张正心知道燕王的难处,仗义直言。没有北平新政,就没有他一家现在的生活,无论是感情方面和既得利益方面,他都会做出这种选择。岂止是他,震北军大部分将士不知不觉间已经把命运和北平绑在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燕王朱棣的奏折比锦衣卫的密报只晚了两天,路上不停的换马,护送奏折十几个士兵风尘仆仆地冲进了京城。街头百姓听到马蹄声纷纷躲到两旁,不停议论。

    “他叔,又怎么了,这几个士兵好像从江北过来的”。

    “嗨,还能怎么着,打胜仗了呗,北边鞑子和咱们打了快半年了,也该分个胜负了”!

    “不对,我看这事儿有点玄,打了胜仗应该沿街边跑边喊才对,就像前些日子玉门关大捷,蓝玉将军的报信使者那嗓门,吓得我家老母猪都炸圈了”。

    “你当人家震北军和蓝玉一样啊,人家那叫稳重,看看那衣服就知道,和别人差别大着呢”。

    “就那花里呼哨的,怎么看怎么像癞蛤蟆皮。还有他们那个怪怪的靴子,北平出的,说是战士靴,卖得死贵,我儿子就买了一双,花了一个月的饭钱,当宝贝似的就差被窝里也穿着了。不过震北军能打是没错,还没听说他们败过呢”。

    “对啊,我家隔壁那小六子前两天还吵吵着要去辽东参加震北军,吓得他爹整天不敢出来干正事,寸步不离地看着”。

    “嗨,刀剑无眼,你当震北军就刀枪不入了。不过这话又说回来,所谓富贵险中求,这两年震北军中官儿升得最快,爵位也最多,那国士头衔封了一堆堆的”。

    “国士怎么了,又没有俸禄”。有人带着嫉妒和羡慕说。

    “虽然没俸禄,但光宗耀祖啊,见官不拜,和举人老爷一个待遇”。

    这年头,坏事、好事、好事、坏事接踵而来,每天都让人目不暇接。百姓们已经习惯了逐渐加快的生活节奏,有点儿新鲜事反而添了闲谈时的话题。反正蒙古人再厉害,也打不到京城来,快半年了,他们不还是在关外呆着。如果识字,就抓紧买明天或者后天的报纸,士兵们带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会出现在上面。朝廷似乎也看到了报纸传递消息的快捷,有什么新鲜事或者命令总是第一个透露给报纸。京城现在的大报小报逐渐多了起来,《北平新报》、《北平春秋》这两家北方报纸依然盗版多过正版,《江南新闻》、《两江旧事》这些本地报纸则因为地方近而没人盗。据说北边和这正好相反,那里的商人派专人盯这边的消息,每天周记快递的伙计除了带信之外,马背上肯定会带一大袋子这边的报纸。双方的商家对此都采取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毕竟在这个年代,任何人没有财力专门到异地快马买报纸来看,也没有任何商家有财力把自己的报纸送到千里之外。通过盗版互通有无,倒成了大明报业的一大特色。

    让报馆和好事者失望的是,这群士兵送信到宫廷后,大内没有任何消息透出来。士兵们被问及信件的内容,则个个摇头,说是机密奏章,看了会掉脑袋。在他们口中,震北军近期除了小闹地剿灭几伙马贼之外,再没有其他大捷可以炫耀。他们匆匆地来,匆匆地带着皇帝的密旨北去,来去同样神秘。

    这是一个秘密,一定有非常惊人的新闻在里边。嗅觉敏锐的报商们紧张地屏住呼吸,每天派人四处打叹。从皇宫太监到大臣家仆,从京城到北平,几家报纸用尽浑身解数,找不出半点儿端倪,只有好称消息最灵通的《北平新报》老板詹臻躲躲闪闪地说“一个月内自有分晓”。气得大家背地里直问候他的家人,这个詹老板是鹭鸶腿上劈肉的角色,如果让他拔了头筹,分享消息时少不得看他的脸色。

    詹臻也不知道内幕是什么,唯一比众人多出的一点儿优势是他和武安国走得近,从武安国身边的蛛丝马迹发现此事和金山部有着莫大的关系,金山部远在辽东之北,他手下的伙计还没有混到金山部再活着回来的本事,所以他也只能等,等待水落石出,等待自己抓住其中利益所在,这年头,消息领先一步就是商机,落后之能眼睁睁跟在别人身后吃屁,这些年的发财经验告诉詹臻这个百试不爽的真理。

    遥远的草原深处,金山部的勇士们一样渴望着事情的真相。让他们又恨又怕又佩服的老对头武安国回北平了,这个和苏策宇一样恶魔般的人物会给大家带来什么,所有人都不敢去想,怀柔城外那一仗幸存者缺胳膊少腿的艰难生活成为众人眼中挥之不去的阴影。辽东战后,大伙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牛羊越来越少,茶、漆器、锅碗瓢盆越来越少,女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三年的仗打下来,现在小孩子都不得放鞭炮,以免惊了众人,以为震北军来袭。这担惊受怕的日子不是人过的,所有人不知道还能忍受多久。想要西迁,漠南蒙古各部堵住西去的路。为了整个蒙古族的利益,他们只能作为牺牲被献给长生天,葬身于汉人的炮火下是他们最终的宿命。

    让武士们迷惑的是,现在部落的贵族反而轻松起来,不再每天逼着大伙为上战场而训练。牧民们抓住这个机会在秋天里给牲口积膘,冬天快来了,这里不比开元,漫长而寒冷的冬天里,多一分肥肉就多一分生存下来看到明年草绿的希望。牛羊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在生存面前,一切其他理由都显得渺小而卑微。大战将临,神秘紧张的气氛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草原深处的大帐内,老太尉观童脸上的皱纹如大地上的裂缝一样深。纳哈出战没后,观童继任了元太尉的职务,金山诸部名义上都归他统属,三十多万人的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让他不得不放弃原来坚持的很多东西,包括作为一个蒙古武士的荣誉。

    早有迷惑不解的部下问过他为什么不再为战争做准备,都被他以“得到确切消息,震北军近期不会进攻”的借口推搪过去。此时的他必须等待胡和鲁(陈天行)的消息,必须等待那个传说的答案和朱棣的反应。

    只要闭上眼睛,数月前与胡和鲁会谈的一幕就会出现在他面前。这不会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老观童拼命的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思路偏偏向这个方向走。就像溺水之人突然揪住一根稻草,明知不可能救命,依然不会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胡和鲁,你说那个谣传是真的,他真是我们金山部娜仁托娅(霞光)的儿子”?

    “这个消息千真万确,当年与那仁托娅郡主一同被掠走的蒙根其其格(银花)还活着,就在科尔沁部深处的草原上,那仁托娅也活着,只是不想见我们,我们当年把他献给皇上,辜负她太多,她永远不会原谅我们。但她是不是怀孕十三个月才生子,我无法打听到事情的真相”。陈天行一脸郑重,完全不像在编一个谎话。

    老观童心中一凛,突然升起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当年那仁托娅被掠走之前据说已经怀孕,如果怀孕十三个月生子,那就是说她在被献给朱元璋这个强盗头子时已经怀上了先帝的骨肉,辽东这个和金山部不共戴天的仇敌朱棣就是自己的亲外甥,也许就是先帝的血脉,按蒙古族有能者接位的老规矩,他应该有资格成为整个蒙古族的大汗。长生天啊,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想让蒙古族用这种方式来重现成吉思汗的辉煌。

    从胡和鲁手中接过朱棣的画像和顺帝的画像放到一起,观童鼻子突然一酸,这个少年依稀就是自己当年的影子,那笑容和目光和妹妹那仁托娅如此相似,血肉之情让他真的想现在就冲过去给朱棣一个深深的拥抱。

    “他绝对是那仁托娅的孩子,但和先帝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比较了半天,观童还是有些犹豫。

    “我知道,但是这时候我们谈和,才能得到最好的待遇。现在大元和明朝实力相差太多,两军胶着情况下,最后获胜*的是国力。等战局明朗后我们就换不回这个条件了,做生意要讲究时机”。胡和鲁单纯从利益上分析交易的得失,“他们什么时候把金山部当作一体过,我们凭什么为他们垫背,不像好办,把先帝的画像改改就行了,没有必要为他一个人葬送我们金山三十万众”。

    看着自幼一起长大的同伴用笔在先帝画像上随意涂抹,观童哑然。那仁托娅回家省亲路上被人掠走是个秘密,以她的性格,这个野丫头有一万个可能是自己逃走,但怎么遇到了朱元璋,怎么成了他的妃子,谁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大家众口一词说是被朱元璋手下大将常遇春抢走,作为礼物献给了朱元璋,最后郁郁而终。可是,当时朱元璋势力正在江南,怎么有功夫到北方来掠人,并且掠一个不受宠爱的妃子。如果当年金山部不是为了讨好皇帝,那仁托娅应该和胡和鲁是草原上最幸福的一对大雁,可惜现在一个生死未卜,一个形单影只。

    “胡和鲁,你也该找个女人结婚了,无论如何,现在那仁托娅不可能再嫁给你。你身上流着蒙古族最高贵一脉的血,不能这么就断掉”。

    “什么叫高贵,我又不是种马,那仁托娅只要还活着一天,我就等她一天,直到有一天我知道她确实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那我就再也没什么留恋了”。陈天行摇了摇透,带着看穿一切的笑容说道,“重现大汗荣光是你们的事,我只追逐我心中的东西”。

    “妹妹呦,哥哥赶车去贩盐巴,走了四百里路,大风大雪遮断归途。妹妹呦,哥哥赶车勒勒车归来,走了四百里路,找遍草原不见你的影子……”,宁静的草原上响起牧人的长调,悠扬凄婉。

    酒徒注:1、朱棣的母亲之迷是一个传说,蒙古人北归后流传说朱棣是元顺帝的儿子,酒徒这个传说就像乾隆生于江南陈家一样,不过是一个心灵安慰而已。作为情人节的故事献给大家,至于那仁托娅和朱元璋以及陈天行又发生过什么故事,大家自己想吧,有时间情况下酒徒写个外传给大家免费看。

    2、蒙古长调是一种歌词不定的民歌,《贩盐》是其中之一,是首广为流传的情歌。

    3、历史上,的确有金山部二十万众归降的记载,不过是冯胜的功劳。

第十章 较量(五)

    娜仁托娅,翻译成汉语的意思即为霞光,当年她的出现如同黎明前猛然射出的霞光一样刺伤了随同朱元璋出猎所有侍卫的眼睛。她不是中原女子,中原女子在马背上没有那种和天地融为一体的英姿,如果把江南女子比做屋檐下的画眉,娜仁托娅则可称之为天际间翱翔的白鹤。那浑然天成的美丽让高飞的苍鹰也愿为之敛翼。

    就在众侍卫发愣的当口,朱元璋利落地来了个蹬里藏身。娜仁托娅的羽箭贴着他的马背飞了过去,没等她第二箭射出,朱元璋的雕翎已经插在对方的马脖子上。草原上的猎鹿手终究比不过万马军独行客。

    让所有人奇怪并暗中松了一口气的是,朱元璋并没有杀她。都道是红颜祸水,并不是所有英雄都有消灭祸水的爱好。从娜仁托娅的贴身侍女那里知道她是元顺帝的妃子,来刺杀自己只是为了给逃婚减轻一点儿良心上的负担后,朱元璋开始了平生最大的一场胡闹――向娜仁托娅证明自己比她原来的丈夫当万民的主宰更称职。不知是豪情征服了美丽,还是美丽缠绕住了豪情。当白天所做的一切都为了某个人的一句夸奖,无论这个人是否真的有褒妃般美丽,那嫣然一笑已经足够震撼整个江山。,

    刘伯温、李善长、常遇春,多少人为此愁白了头发,惟独马王后,宽容或者是睿智地容忍了后来者夺走了丈夫的所有宠爱,吴王朱元璋的后宫人数不少,没有人能对马王后的地位构成威胁,经历了这么多年风雨,她已经知道如何去从容面对这些家事。更何况,她早已料定这个故事的结局。如同大姐姐般,她成了娜仁托娅最信任的人,信任程度还超过了自己的贴身侍女。

    朱元璋以民族大义为号召奠定自己的基业,他可以原谅一次不成功的刺杀,但整个江南却未必能够一个异族女子的存在。特别是在强敌环绕之下,英雄有时必须做一个负责任的选择。当爱侣彼此相望的目光越发沉重时,娜仁托娅知道,所有的结局都已经写好。她可以不要名分,但却不愿意看到朱元璋眼中的为难。

    于是在朱棣生下来半个月的时,娜仁托娅再一次消失了,和来的时候一样突然。

    “这些年你过的可好,我们的孩子现在已经是个大英雄了,你可满意”!放下朱棣的奏折,朱元璋深深的叹了口气,把心思从遥远的草原上收回来。

    这个奏折让他很难抉择。同样困扰他的还有驸马李祺在山东发回来的密折和太子从海上发回来让新任海事少卿朱江岩去济州待命的请求。海上将有动作,曹振积蓄了三年力量,终于找到了出手时机。

    “善长,你看这事怎么处理”,朱元璋头也不抬,低声发问。

    “万岁,臣邵质不知万岁所忧何事,愿为陛下分忧”,新入阁的大学士邵质小心翼翼地回话。现在已经是下午,御书房内照例只有轮值的阁臣伺候。

    朱元璋抬起头,带着些安慰的意味笑了笑,说道:“原来是邵卿啊,李卿家伴朕处理奏折这么多年,朕都叫习惯了”。

    “李太师才高八斗,是辅政的最佳人选。臣之才不及太师甚远,但为陛下分忧乃臣之职责,敢问陛下,到底为何事烦恼”。邵质的回话中没有抱怨,但是带着些淡淡的伤感。

    朱元璋把压在手边的三个奏折给放到邵质的面前,却不指望他真能提出什么好建议,耐着性子等他看完,和气地问道:“邵卿,朕知道你昨天去探望过太师,不知太师病情怎样,比十天前朕去探他时是否好转了些”。

    “回陛下,太师”,邵质稍稍有些犹豫,偷偷看了一眼朱元璋的脸色,低着头说道“太师年已古稀,这三件大事,……”。

    “你说什么”朱元璋从邵质拐弯抹角的回话中听出了些不祥的味道,蹭地站了起来,大声问道“太师,太师病情真的如你所言,朕上次去时,太医不还说是偶伤暑热吗”。

    “万岁”!邵质鼻子一酸,眼泪刷地流了出来,“万岁息怒,臣昨天去探太师,他已经病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只是太师念陛下操劳国事,嘱咐臣等不得惊扰陛下”。

    这个李善长,你他***,朱元璋心里骂了一句,大喝一声,“摆驾,去太师府”!

    “奴才领旨”,一边伺候着的王老太监赶快跑到外边安排出宫事宜,朱元璋对着他的背影吩咐“不要惊动太多人,朕去去就回,告诉太师府接驾也免了,朕是去探望病人,如果太师睡下了,也不必叫醒他”。

    李善长府离皇宫不远,北平为朱元璋特制马车跑起来不过一刻钟光景就已经到达目的地。远远地看见仪仗的到来,太师府的人黑压压跪了一地。

    吩咐众人免礼,朱元璋没有时间和大伙客套,拉住外孙李芳问道“你爷爷病情如何”?

    李芳乃驸马李祺和临安公主的长子,方五六岁光景,还不知皇家威严,细声细气答道:“回万岁姥爷的话,爷爷今天吐了好几回,刚刚吃完药”。

    朱元璋横了女儿一眼,心道你还要瞒朕多久,低声吩咐,“带朕去看看,传旨,召驸马李祺速速回京,赈灾的事,让费震去替他”!

    邵质领命到一边拟旨去了,朱元璋跟着女儿,轻手轻脚走到李善长的屋子旁,透过玻璃窗向里边望去,李善长盖着床羊绒毯子,似睡非睡,旁边有仆人小心的清理着地上的秽物,看样子是刚才又吐过。

    朱元璋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女儿,沉声问道:“怎么不拉上窗帘,难道家里的下人你不管么,还是你从来就没有过来探望过”?

    临安公主吓得一收肩膀,委屈地回答:“是公爹不要拉窗帘,说见不到光气闷,平时这里还要开着窗子的,父皇”!

    “胡闹”,朱元璋知道不是自己的女儿亏了礼数,低声骂了一句也就算了。烦躁地对着站得满院子的侍卫吩咐:“你们外边候着去,别在这里添乱,太师府还能有什么事”!

    众侍卫答应一声,留一两个机灵的藏在朱元璋看着不碍眼的角落里,其他都退了出去。公主不敢让父亲站在窗子下边等,小心地推开门,把朱元璋领进外间。

    李善长比较爱奢华,房间里摆放的古玩玉器恰如其分地衬托出主人身份的高贵。外间收拾得很干净,满室药香让朱元璋心情稍微平复了些,招手叫过女儿问道:“太医怎么说,怎么会病得这般厉害”!

    公主低低的回道:“太医说是伤了暑热,加上过度劳累所致,半月前本来已经好转,后来收到驸马一封家信,说了些外地官场上的事情,公公有些急怒,就又加剧了,吃了药再不管用”。

    官场上的事,朱元璋想起李祺的密旨,知道李善长怒的是什么。他***,这些所谓的官儿,等老子有了时间,看怎么收拾你们。但善长一直是心里放得下事情的人,不应该为几个官儿气得这般厉害。想起太医说善长年老体弱这件事,想想自己当年胡惟庸案让李善长受的委屈,朱元璋心里好生内疚。如果不是当年又吓又累,估计李善长的身体也不会垮得这么快。今年蒙古战事,北平被炸,山东、河南灾荒,让自己这个武夫出身的人都累得喘不过气,太师一个文人,的确承受的东西太多。

    “不行就换个大夫,来人,派八百里加急到震北军中把那个邓州陈士泰给朕召回来”!即便在皇宫中,陈士泰的名声也不小,生死人而肉白骨,朱元璋抱着一线妙手回春的希望。

    “陛下,不可,北方战事正紧,陛下不可因臣一人生死而弃阵前将士于不顾”!李善长在内间着急地叫道,伴随着一阵阵撕心裂肺的长咳。

    “重阳之前,震北军不会有战事,去,召陈士泰回来给太师治病”。朱元璋一边吩咐,一边向里间走,王公公一边答应着,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掀开门帘。公主早晨已经进来问候过,不方便再跟着。轻手轻脚退出屋子,吩咐人准备朱元璋喜欢的茶去了。

    十来天不见,李善长已经只剩下了一堆骨头,见皇帝进来,挣扎了一下,终究支撑不起,气喘吁吁地说道:“陛下,臣再不能跪接圣驾,请陛下恕臣不敬之罪”。

    朱元璋抢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有些黯然地说道:“善长,都什么时候了,我们还在乎这些,朕只是过来看看你,今天这里没有君臣,只有当年情谊“!

    听朱元璋提起当年情谊,李善长苍白的脸上涌现了一丝笑容,当年,自己和这丑将军指点江山,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谁也没想到后来一个成为帝王,一个成为首辅。如今自己大限将至,这个帝王也两鬓花白,老天给人的时间太少,很多事自己已经想到,却没有完成的机会。

    养了一会精神,李善长轻轻地问:“万岁,刚才臣听陛下说震北军重阳之前无大战,不知是何缘故,太晚了,一旦入了冬,补给就又成了问题。今年年底结束不了辽东战事,璞英将军那点儿人马未必能挺到明春啊”!

    “太师不要再操心战局,养好身体要紧,这些日子没你在身边出主意,朕累了好多。金山部请降,要奉朕为天可汉,整个部落归入燕王麾下,我考虑再三,准备答应他们”。朱元璋尽量让李善长放心,原本打算和李善长商议的事情,看到对方如此光景,也只好放弃。

    “归入燕王麾下,陛下,这事很蹊跷,请多加小心”!

    终究是老狐狸,比别人多一层心眼,朱元璋叹服,拿出朱棣的奏折,让太监捧到李善长的眼前,伺候他扫上一遍。“当年朕的往事,只有你们几个老臣知道,本来不打算告诉棣儿,没想到这个蒙古人陈天行出现在这节骨眼儿上,虽然没有人直接和棣儿说,但日子久了,棣儿终归会知道她生母的真相,朕打算亲自修书告诉他,以免到时候父子隔阂”。

    娜仁托娅,真的很遥远了。李善长眼前闪过那个健康的笑脸。如此一来,整个辽东,万里江山都将在燕王名下,以震北军的实力,北方战事不会超过两年就可以见到结局。只是这里边的隐患?他隐隐感觉到一些事情,照朱元璋的旨意,谁打下来的江山是谁的封地,义子沐英已被他按这个规矩封到云南,照这样下去,燕王朱棣马上就要成为整个草原的主人。对任何一个朝代,强大的番王都不是一件好事,汉代削番,晋代祸乱,皆由番王尾大不掉引起。想到这,尽管有些不忍,李善长还是提醒道:“万岁,金山部归顺后,我军北线可以直捣黄龙,是否让安东军由大宁一带北进配合燕王殿下讨敌大计”!

    当年徐达北伐大胜,武安国在怀柔城外击毙纳哈出,朱元璋为了庆贺胜利把大宁封给了刚出生的十六子朱权,认为这个孩子能给大明朝带来好运。如今听李善长说让汤和出大宁一线,眼睛一转,已知道其中关窍。如此一来,不但安东军所取之地归宁王治下,震北军和安东军配合所征服之地估计也要分给宁王多些。朱棣心中即使再不痛快,也拉不下脸来和年幼的弟弟争地盘,有效避免了诸王之中燕王独大的局面。

    到底是李善长,考虑问题比别人深远。朱元璋暗自佩服,有些无奈的说道:“只是这样委屈了棣儿”。

    “也不算委屈”,李善长喘息着说道。“燕王毕竟是陛下的骨肉,他的东西也是陛下的,金山部归他调遣,相当于归了大明。以燕王殿下和蒙古人的渊源,陛下加以充分利用,说不定能破解千余年来北方总是战火不断的迷局”。

    一语惊醒梦中人,陈天行他们利用燕王的生母做文章,自己何不也充分利用这层关系以燕王来羁绊蒙古族。想到这,再看着李善长深陷下去的眼窝,朱元璋万分不舍,如果李善长就这样去了,到哪里去找给自己分忧的能臣。“善长,国事未定,你不能弃朕西去啊”!

    李善长轻轻叹了口气,“万岁,臣老了,有道是‘人到七十古来稀’。臣这辈子得遇明主,位列三公,知足了。将来史家为陛下做传,无论写臣昏庸也罢,忠直也好,毕竟臣也跟着陛下名垂青史。读书人一辈子的目标,不就是这样治国平天下吗”!

    “别这样说,你还没满七十,姜子牙八十岁还能上阵”朱元璋压制住心中伤感,轻轻地替李善长掖了掖毯子,“等陈士泰回来,那小子据说如扁鹊再生,华佗复世,你这点儿小病,不过是他举手之劳的事。咱们君臣一场,再累你也得坚持下去,有始有终才行”。

    李善长知道朱元璋在安慰自己,也清楚自己时日不多,勉强挤出一份笑容,“借陛下吉言,咱们君臣有始有终。陛下今天想必还有别的为难事吧,不如一起说来听听。臣今天自觉身体还好,也过过给陛下出谋划策的瘾,好久没给陛下献策,臣心里真痒痒得很”。

    朱元璋又拿出太子的奏折,拣紧要的向李善长介绍。自从曹振问高丽“租“了济州岛,大明水师就以此为补给基地往来纵横。在水师的严厉打击下,海上倭寇基本已经绝迹。根据这几年观察,曹振发现每年七、八月(农历)是飓风高发季节,九月过后一直到第二年春天,飓风十分罕见。到过日本的水手也证实了这一点,所以太子朱标和曹振准备秋天去倭寇老巢转一圈。叫朱江岩去海上汇齐,为的是利用他的谈判能力。和武安国当年北伐前的奏折一样,在曹振的奏折里,敌我双方的实力对比,此战的获胜把握等都分析得很清楚。最末还加上了关于此战的大小范围和如何收尾等。

    “这个曹振是个人才,单从他的奏折上就知道此战赢面在八成以上”,李善长想了一会,费力地说。“不过按其奏折上敌方情况来讲,当年写信触犯万岁的是倭国的南朝,海盗也多为南朝武士,怎么他的舰队主攻方向是北朝的港口”?

    “曹振前几天曾经给过朕另一份奏折,说那年大放厥词的是南朝的摄政怀良王,现在已经把摄政位置让给了别人。倭国现在有南北两个国君,北强南弱,眼看着北方就要把南方给统一了。为此曹卿家建议水师假做不明白真相攻打北朝,我朝目前无力把倭国整个吞下,把北朝打残后,南朝才能缓过口气,接着和北朝干。他们国内闹腾得越厉害,我们将来征服倭寇的机会越多。这是曹卿家建议拿北朝开刀的第一个理由,第二个理由上不了台面,他在奏折上说南朝已经油尽灯枯,灭了他也轧不出什么来。倒是北朝在足利家的掌握下,民间富足。只要我们做出一幅扶立南朝的态势,北朝打不过我们,肯定要服软。到时候应对国内不测的粮食就有地方要了。”

    酒徒注:1、日本当时处于南北朝阶段,按照正史,大约是两年后南朝彻底灭亡。武安国去的那个时空么,自然要向对明朝有利的一面发展。

第十章 较量(六)

    “敲诈,这纯属敲诈。陛下,这手法和沐侯今年兵加西南如出一辙,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李善长喘息着一边评价一边摇头。自己真的老了,未来是年青人的天下。“陛下,朝中大臣必然会有非议吧”!

    “可不是,如此紧要之事,朕没敢在朝中公议,只是捡紧要的几个大臣问了问,结果听到的几乎是一片反对之声,有人还拿元世祖伐倭失败之事来验证天命。他***,什么天命,天命就是他倭寇可以到中原打劫,我中原就不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此天命,也太不公平”!朱元璋有些忿忿不平,大臣们见识短浅,几个阁老尸位素餐,李善长生病的日子,实在把自己累坏了。

    “有些人啊,书是没少读,但也读愚了,一味纠缠于道义,看不到这里边对国家好处,嘿……”李善长把自己的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嘿嘿,他们怎么会看不到,他们是心思不在这上面。这些人,如果处理国家之事时可以像他们为私人谋利时一样放弃表面文章,我大明何愁不号令天下”!朱元璋想起李祺奏折里关于河南吏治的描述,心里就觉得郁闷,脸色渐渐难看。

    “万岁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太劳累了”。李善长小心地把话题引开,自古黄河清易官清难,朱元璋对付贪官的唯一办法就是杀,可是贪官却越杀越多。李善长希望除了杀戮外,还有别的解决办法。

    “你不在,朕每天两百多个折子要看,能不累么,你还是给朕快些好起来,什么时候有人能替你为朕分忧了,什么时候朕准你的假”!朱元璋知道今天不能太累着李善长,笑着命令。

    李善长苦笑着摇摇头,“谢陛下厚爱,臣若是这次能起来,定当粉身碎骨回报陛下。可惜,唉……”。仿佛要发泄全部郁闷般长叹一声,接着说道,“陛下,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言也哀。臣年近七十,也算高寿。此时归去,并无太多遗憾。只是臣有一事,希望陛下能斟酌,否则,臣,臣实在放心不下”。

    “善长有话请讲,别这么丧气”!朱元璋知道李善长说的一定是非常重大之事,向前拉了拉椅子,危襟正坐。

    “唉,此事也是微臣之过,当年江山初定之时,陛下委臣以重任,大明典章制度,皆经臣之手。臣当年自负有些才华,参阅唐、宋、元诸朝典章,本以为可以让自此陛下高枕无忧,谁知越到后来,臣发现制度疏漏越多。前些年相权太重,已经让陛下费了很多心思。如今废中书省,罢丞相,去了些弊端,但新的弊端又生,让陛下如此操劳,每天都不能睡个完整觉,臣每念及此,心中着实不安”!

    “善长不必自责,善长所订制度,已是古来最佳,人非圣贤,考虑不周之处再所难免,你我君臣有的是功夫,一点点修补便是”!

    李善长又长叹了口气,“陛下,臣如果身子骨还硬朗,当然愿意为陛下修补这些疏漏,怎奈老天不愿意再给臣机会。说实话,看着万岁每天披阅二百余份奏折,让臣这订制度的真的问心有愧。”!

    这是句顶实在不过的实话,在没裁撤中书省和丞相之前,皇帝工作要少得多。但是,大权旁落对朝廷的危害更大,胡维庸和中书省众人勾结弄权,连禁军都有一部分给他们拉拢过去,险些闹出谋朝篡位的乱子。想到这,朱元璋也跟着叹了口气,轻轻拿起手巾,擦了擦李善长额头上因为激动而渗出的汗,解释道:“善长,当时朕的确委屈了你,朕今天好生后悔。但如果不撤中书省,朝中早晚会大乱。朕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况且当年若不是太子和燕王星夜回师,改变了京城力量对比,鹿死谁手都不一定。朕现在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如今虽然朕辛苦些,但总好过被人土偶木梗般瞒着”。

    “臣知道,臣亦觉得中书省非撤不可,问题是,臣却再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更好为陛下分忧的方法。陛下休要嫌臣多嘴,臣自知时日不多,有些话不说,今后恐怕再没机会。”李善长平生第一次不看朱元璋脸色,认真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一天二百多份奏折,以陛下天纵英才,当然没有问题。但陛下可曾想过,我大明二百年后的君主,是否能和陛下一样尽职尽责。倘若一旦老天不佑,遣一个懒散的下来,把这二百份奏折分为一个月来批,则国家会如何,百姓会如何”?

    “这”?朱元璋脑门子呼地窜起一股火来,李善长说的话,他从来没想过。这几年,一心想的是如何保证大权不旁落,想的是如何让朱家做大明甚至整个世界的君王,却没考虑自己的后人是否和自己一样尽职。答案非常明显,除非是自己打下来的江山,否则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皇帝像自己一样辛苦。李善长所说把一天的奏折分为一个月来批还算给自己留了颜面,参照前朝几个帝王的作为,不把这二百份奏折分做半年来批的,已经是少有的勤苦。

    “陛下,目前这个制度,古来历朝制度,都太依赖于明君和清官,太依赖于官员的品行。陛下心里也清楚,那些所谓的君子,大多做的是嘴巴功夫,实际上做事,圣人教诲不过是他们吸完了百姓血的擦嘴布。更有脸皮厚的,干脆连擦嘴布都不要了,明火执仗到百姓家里去抢。这些贪官,光杀是杀不完的,杀了这个,明天上任那个说不定贪得更狠,手段更隐蔽。到头来朝廷把心思都放到了防家贼上边,还奢谈什么争雄天下啊!”

    “这”!朱元璋知道李善长是担心驸马李祺巡视河南等地的奏折上来后,自己杀戮太重,希望自己能从制度上治本,而不是凭杀戮治标。但是,善长啊善长,你虽然好心,朕如果不杀上一批,能镇住这些越来越胆大的贪官吗?

    “陛下,臣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武侯所说官员和国家的责任之事。上次庭议,武侯站出来要承担责任,陛下斥退了他。后来让他巡视北方,也是变相承担责任的一种方式。武侯走后,臣一直在想,历朝历代,除了英明之主外,有几人记得君王对百姓的责任。士大夫千里为官,只为吃穿,有几个是真心考虑过为百姓分忧的!自古以来,我华夏子孙都被教诲,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百姓生死安危,国家是否也该负一点儿责任!碰上万岁这样心怀天下的帝王,算是百姓的福分,若碰到商纣夏桀这般货色,百姓去找谁诉苦!儒生们说,皇帝不好好干,老天会改元厥子,但哪次改朝换代,亡得是一家一姓之江山,哪次不是白骨堆成塔,鲜血流成了河方才罢手”!

    李善长说得满头大汗,朱元璋听着听着,额头上也冒出汗来,从坐位上站起,来回踱了好几圈,心头郁闷终是无处发泄,勉强坐回来,满怀希望地问:“善长,关于此事,你可有良策教我”。

    “陛下,臣如果有良策,就不至于心中不安了”!李善长终于把话说完,心中担子一轻,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善长,善长”,纵使见惯了生死,朱元璋依然大惊失色,对着外边喊到“来人,传太医,把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给朕叫来”。

    公主暗中叫来的太医就候在外边,听到皇帝呼喊赶紧进来,匆匆给朱元璋见了个礼,上前抱住李善长,一边捋胸口给他顺气,一边把熬好的参汤灌了下去。折腾了半晌,李善长脸上又返回些生机,叹了口气,把头转向了墙壁。

    太医轻轻走到外间,来到在那里小憩的朱元璋面前跪下,启奏道:“陛下,小臣已经尽力了”!

    朱元璋疲惫地摆了摆手,让他平身,压低声音问:“还能坚持多久,能坚持十来天等陈士泰赶到京城吗”?

    太医的喉咙咕噜滚了一下,把一口气硬生生吞回肚子里。做医生的最气不过患者家属在自己面前提及其他高手,无奈问话的是皇帝,发做不得,如受了气的小媳妇般委屈地回答:“万岁,臣力及此,太师目前生机已绝,这几天都是*千年人参在吊命,恐怕大罗神仙来了也难让其熬过后天。趁现在太师还醒着,万岁还是宣其家人进来,每人见上一面让他走得安心吧”!

    李善长一直叮嘱公主将其病情瞒着李祺,此时驸马李祺出巡未归,李善长的弟弟全家在辽东受苦,李家近亲,如今也只有朱元璋的女儿和她的两个儿子而已。朱元璋心里愈发感到愧疚,打发人去叫女儿和外孙过来,自己又走进了里间,站在李善长床边轻声呼唤:“善长——,善长——”。

    李善长没再回头,脸冲着墙,瘦削的脊背挑着绒毯,凄凉地在烛光下抖动。

    “爹”!

    “姥爷”,李善长的儿媳和孙子跪在床头低声抽噎。

    看看李善长的刀削般的后背,朱元璋泪眼婆娑,恍然大悟般吩咐:“来人,拟旨”!

    躲在窗外的大学士邵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爬了进来,把头伏在地上。双肩不住耸动。

    “传旨给宗人府,赐李家金牌两块,只要我大明朝存在一天,李家子孙世袭俸禄,任何人不得加罪夺之。凡善长子孙,我朝永不得加其死罪……”。

    呜咽的哭声从李府传出,划破凄凉长夜。

    几天后,就在长江尽头的一所残破的小屋中,原大明海事卿沈斌也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号称铁嘴钢牙的姑苏朱二和几个昔日同僚守在他的床边,无半句话可说,只是用手轻轻的抚上他不肯闭合的双眼。

    海关管理不利,导致大量粮食被走私出口,朝廷罢沈斌以谢天下。随后气势汹汹前来抄家的官员,在这个大明第一任海关总使,天下第一肥缺家中,仅仅抄出了三十八两银子。沈家被发往云南前已经倾家荡产,前年沈斌升官时太子赐给他的府邸至今还未曾装修过,除了接待客人必经之处,不露在表面给人看的廊柱上都有大块的漆剥落。

    朱二走马上任,发现沈斌所订海关策略,皆经过仔细斟酌,连自己这个谈判场中能抓住对手稍纵即逝漏洞的人,每天下了心思千挑万选都难寻出破绽。大明的海岸线太长了,二十几个海关怎么可能堵住全国的窟窿,天下皆曰沈氏可杀,有谁明白沈斌这几年,是以一个人的力量,对抗着整个大明皇朝的走私犯,对抗着数千年来的无序和混乱。用一个书生的肩膀拉住一架狂奔的马车,试图让它改变方向,真的可能吗?

    每想到沈斌的结局,朱二总是不寒而栗。是以有了闲暇他总跑到沈斌赋闲后居住的地方,向他请教海关管理的意见。每当此时,沈斌也是倾己所能,坦诚相告。只有全力思考问题时,人们才能在沈斌身上看到生命的影子。谁都预料到,终究会有一天这个影子要随生命归去。可是,有谁能安慰他,有谁能替他诉说心中的委屈。

    “咱们出钱让沈兄入土为安吧,我家境好,在这松江府的西边,我已经让人看好了一块风景秀丽之所”。朱二擦了擦眼睛,看看沈斌床头那补满了补丁的帐子,心中无限悲伤。

    “葬了吧,沈家亲属还都在云南,通知他们也来不及,沈兄妻子早丧,又没再娶”!一个同僚答应着。

    “我替老爷谢谢大家了”,帐子旁边,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敛衽施礼,他是沈斌的妾室,昔日秦淮河上的红粉知己。

    正商议间,一个汉子大叫着闯进院子,“老爷,大喜,大喜,皇上要复老爷的职了,皇上下旨,老爷复职,朱老爷去水师另有公干了”!

    推开门,看着低垂的帐子,汉子手中的报纸无力地飘落到地上。上面有圣旨的全文,是故旧用快船沿江送过来的,沾满了汗渍。

    “……查沈斌署理海关,鞠躬尽粹,虽有小过,难掩大功,故官复原职,特赐宁海子爵位,赐锦缎十匹,纹银千两……望奉公体国,勿负朕意……”!

    “老爷…….”妇人扑在沈斌尚温的遗体上,放声大哭。

    伴着乍起的秋风,远处传来凄凉的琴音,依稀是沈斌当年在秦淮上所做的挽歌、

    “你看它,西子湖畔,武穆志未死,你看它,姑苏城头,子胥恨难平,休道是,国之干城,到头来,一缕英魂秋风冷,江海掩悲声……”。

第十章 较量(七)

    洪武十五年秋八月,新旧势力第一次较量以沈斌的复出落下帏幕。就在帏幕落下的瞬间,老太师李善长累死,沈斌病故。这是一场代价沉重的胜利,短短两年间,无数豪杰作为牺牲,被放到了民族复兴的祭坛上。然而,民族与民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新势力与旧势力之间的较量永无休止,这盘棋不过刚刚开了个头,远远未到收子的时候。

    所有付出的代价必需收回来,没有无谓的牺牲,我发誓。无论谁阻挡在收获面前,他都必需付出代价。武安国在自己北平旧宅中,默默地看着快马送来的邸报和江南新闻。当伤痛太多时,人往往已经不会再感受到伤痛。郭璞和张五哥坐在他旁边,同样的沉默。以郭璞为官多年的经验能推断出,经历这一番打击,武安国将不再是原来的武安国,他终于走上了官场。从武安国偶尔抬起的眼睛中,张五再看不到当年那种迷茫,也看不到里边的温情,代之是一缕深沉而坚毅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李善长以开国辅政第一功臣的身份,生封公,死为王,谥文正,两个孙子被加封为伯爵,李家世代不适用于死刑,风光大葬,极尽哀荣。相比之下,沈斌的葬礼则寒酸得多,官员未及上任就老去,照大明规矩是不在抚恤之例的,何况其还有戴罪立功的身份。几个昔日的同僚凑钱草草的为其办理了后事。但是具《江南新闻》介绍,当日横浦江边,无权无势的商贾闻讯皆素饰其船,一夜间竟白帆满江。更有秦淮河上画舫数艘,不远千里来送,众商女念沈公子一生潦倒终获解脱,漫舞轻歌,奏欢乐以酬知己……。

    “此景世所罕见,不知要羡煞多少风流才子”,郭璞见武安国半天不说话,怕他闷坏了身体,好言开解。

    “朝廷大佬无目,倒是脂粉烟花们知道珍惜沈公子的才情”。武安国回以一声长叹。把目光放到李善长病榻前给他写的信上。

    李善长的亲笔信也由李家派亲信送到了武安国手中,从颤抖的笔迹上就可以看出这是李善长病入膏胱时所写。信中,李善长再次解释了自己当天牺牲沈斌保全海关的理由,并坦诚地叮嘱武安国,为政者无私德。在执掌权柄的瞬间,每个掌权者都必需放弃个人的生死荣辱。错综复杂的政局让他只能在各方势力之间寻求稳定,在稳定之外再寻求相对的正确。除了皇帝本人,所有大臣每天都在做着交易,以对别人有利的条件换取对自己有利的。能立到朝堂上之士,没有一个人是傻子,无论坊间巷里有多少关于他们的愚蠢传说,其实,所有痴呆愚顽不过是表象,每一步看似不经意的进退之间都暗含机锋。他赞赏武安国所说的责任,但是,相比寻求个人内心的平衡,国家的平衡更重。他也知道武安国所做的,一定会彻底改变这个国家,但是,他希望在利益能被众人接受之前,武安国必需想方设法先保全自己。只有生存下去,才有继续下去的机会。有时候,退两步进三步并不是懦弱。牺牲无辜的人也不是背叛,只要最终结果让这个牺牲有所价值。

    “老弟,节哀顺便吧”,郭璞轻轻拍了拍武安国的肩膀,相比他那江南秀士的身子骨,武安国太高大了,以至于他每次想拍武安国的肩膀,都不得不站起来绕到其座位后。

    叹了口气,武安国轻轻笑了笑,“我哪里有心思去哀什么,我是在想李太师故去后,谁来弥补那个权力真空”。

    “真空”?郭璞愣了一下,这个比方打得好,真空是北平书院的学生创造的一个新词,他们通过玻璃管和活塞证明了真空的存在。出现了真空后,好像有一种极大的力量推动周围的东西去弥补。李善长去了,他那第一辅政大臣的位置的确是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武安国能想到这层,进步不可谓不大。

    “我觉得皇上未必希望再出现一个太师,无论是谁,都不会再受到同样得宠信”!郭璞从笔架上取来一支武式“毛笔”,蘸了些墨水,在纸上乱划。“虽然皇上现在辛苦多了,但也不再用考虑元老派的意见。行事少了很多制肘”。

    “那倒也是,趋利避害,我都会这么选择。若论权谋,天底下还有谁能高过当今万岁爷”!想到武安国这般厉害人物都像棋子一样被皇上摆来摆去,丝毫没还手的余地,五哥边说紧张地四下张望,唯恐隔墙有耳朵。

    郭璞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又一一涂去,邵质、吴沉、费震,这几个大学士都属于笔架型,自己不会有什么独立见解。纵使对北平新政有什么不满,也不敢说得太明白,况且其中有些人的财产还和北平息息相关。各部尚书平时都没少得了新兴各商户的好处,有几个虽然一直看北平不顺眼,但拿人手短,也不会太过分的难为新政。以后需要特别注意是三品到五品这些京官,这些人多是江南科举出身,家里都是些有田有地的主儿,一旦他们抱成了团和北平过不去,难免三人成虎。就像这次进攻的发起者白正不过是个名儒,没有任何权势,依然让北平新政差点夭折。

    “不用画了,无论我们怎么打点,总会有人跳出来,这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水火难容,有那个功夫倒不如抓紧时间壮大我们自己的实力”。武安国看郭璞犹豫不决的样子,替他做了决定。

    “也未必,只要大家都能从北平这疙瘩儿获得好处,互相之间冲突就不大,可以坐下来说道说道,不用闹到皇上那去撕破脸皮”。张五倒是胸有成竹,小心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武安国手中。

    这染满了五哥汗味的东西,肯定事关重大,武安国慢慢地在灯下把火漆挑开,抽出里边的内容。薄薄的几页纸上,写着一份合同,但这份合同内容,在武安国眼中却有千金之重。

    “天那,我到底干了什么”,武安国跌进椅子里,内心发出一声狂喊。

    这份合同是实际上是一份分脏协议,辽东一战之后,苏策宇的独立骑兵旅成为各位王爷眼中的肥肉。朱元璋肢解震北军时,多方势力把手伸向了这里,能够无粮无援情况下在草原上纵横这么多年的人,瞎子才看不到其内在价值。为了防止王飞雨的悲剧再次发生,燕王请旨给苏策宇讨了个镇扶使的衔,让苏部彻底从震北军中独立出去。打表面看,苏部就像震北军的一个小缩影,一样是由燕王调度,一样是朝廷不管其补给,给养完全由北平商户供应。事实上,苏部是在燕王和震北军高级将领以及数百北平商人共同出资的下的一个特殊商号,燕王朱棣派遣了自己的亲信黄翼担任了商号的管家,北平商人们则委托杨铁柱担任商号帐房先生。苏策宇利用股东们提供的资金购买军械和奢侈品,利用战争和挑拨离间等手段在蒙古各部之间制造事端,从中获得最大的利益。虽然在苏策宇个人的号召下,这个商号还做了些扶危救困,赈济灾民的善事,随军的商人也和辽东当地部族首领们一同开了些矿山和伐木场。但商号的主旨写得很清楚,尽一切可能攫取土地和财富,必要的时候有权斥诸武力,所获利润各股东按照股本大小分配。

    这分明是一家东印度公司,就差贩卖鸦片了。武安国的心不断地抽搐。‘还好,他们还没想贩卖黑奴,比当年那些所谓文明人强一些’。

    唯一的聊以自慰的梦想迅速被五哥的话打破,“那个高胖子想入股,他对河中地很熟悉,那里的色目胡姬非常便宜,就像晴儿那妖精样,在江南大户人家这种女子很抢手,无论贩卖和送礼都合算”!

    “五哥,你,你怎么能这样,……”,武安国不知怎么对这个老汉解释,这个当年厚道的老人什么时候这么看重利益,甚至到忘了自己的根本。

    “恩公,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个大善人,不忍心,嫌这买卖缺德,对不,但他们不是我们自己人,我们想对自己人好一些,就得有银子,想要银子,就得尽一切法子。有了银子,我们才能上下打点,讨来方便。我只是想告诉你那些当官儿的其实买通起来都不难,关键是咱们得出得起价钱。这燕王和常爷不和咱们一伙了,三年前谁想得到!您不用掺和,我们自己当坏人还不中”!张五老脸通红,大声为自己的作为辩解,狙击粮商和股市,张家出力甚大,几乎豁出了全部本钱。现在想点儿回本的生意,武安国却露出不满,也难怪老人伤心。

    “五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武安国赶紧解释,越描越白。北平变了,三年了,北平彻底变了,变得他已经无法认识。

    “五哥,您喝杯水消消火,侯爷他没准备,难免震惊,我当时还不是被你们和苏策宇这个辽蒙联号吓了一跳”!郭璞赶紧出来打圆场,张五现在是北平众商号公推的首领,无论于私于公都不好惹老人生气。

    老头梗了一下脖子,有些犯倔。“郭爷,您是北平最大的官,武侯是超品,我这平头百姓按道理不该这么和你们说话。但我一直也没当自己是外人,所以今儿个礼貌上面你们多担待但待。我今天就倚老卖老说一句,这天底下谁不是冲着利来,要是读书不能当官,当官挣不到俸禄,还有人背经书吗?就像咱北平,上书院的是考举人的十多倍就是这个理儿。为什么沐侯爷打下了安南没占皇上也没说话,还不是一个利字。皇上也是觉得,占了那儿,那的人就是咱大明百姓,就不能明着欺负人家。要是不占,沐侯爷隔三差五地还能去敲诈一把。你们大伙儿怎么没觉得沐侯爷做得过分,把人家百姓的锅底都拾掇干净了,那是因为咱大明百姓从中得了好处,至少打那再没饿死人!高胖子说贩点儿人,我觉得也是这个道理,想对所有人都好,咱们得有那个实力,要是没有,就先让咱们自己人过好了,再去核计别的”!

    张五已经不是原来的张五,他变了,变得独立,自信,还有一点点执着。一股领袖气质在老人的身上慢慢地透出来,让他的腰杆渐渐挺直。

    这就是我给大明带来的变化吗,这就是我理想中的北平吗。武安国眼前一片茫然。先前朝中文人攻击他,他觉得人家无聊,短视、龌龊,自己占据了道义上的先进。如今,他发现,这个所谓的道义根本是自己的空想,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都是血腥。他在后世看到的福利社会,那是经历了破茧后的蝴蝶,绚丽的色彩掩盖了它原来毛毛虫的丑陋。

    “五哥,对不起”,武安国低声道歉,脸色刹那间如死去般苍白。

    张五看看武安国的脸色,知道自己说重了。叹了口气,低声道:“恩公,我也不想也没有权力说你,毕竟我张家这一切都是你给的,你说让我做什么,我骤一下眉头都是忘八。但您也不能太善了,无论对朝廷还是外族。你善了,他们会放过咱吗”!

    没有心思再听五哥说什么,武安国笑了笑,故做轻松地回答:“五哥,您也别急,给我点时间,我想想。你说的有道理,我尽量听您的”。

    “那我先走,你们哥俩慢慢聊,高胖子入股的事,股东们估计都会赞成,但贩不贩女人我们可以再商量,我们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赚大钱的路径”。张五很无奈地看看武安国,做出了一些让步,这个恩公,去除他表面上的神秘,杨大和自己心窝子里都把他当成了一个捡回来的孩子。虽然不像自己骨肉那么疼,但看着他被别人欺负,有谁心里会好受。

    送张五上了马车,兄弟辆回到武安国故居中,在院子中已经有些泛黄但修整剪得非常整齐的草坪上,趁着月光继续散步。武安国不在北平这些年,杨大、陈星、徐志尘等人出钱雇人照顾着他的旧居。李善平几次建议由他来管,都被大家以其有公务在身不方便耽搁而拒绝了。从这个小院子里,武安国能感受到众人对他的关注。

    月凉如水,照见武安国宽阔但绷紧的后背。郭璞轻轻地拍了一下,低声问:“兄弟,还生五哥的气呢,他老人家也是为咱们好。他把几家自己全股的钢铁厂都分股筹资了,这次斗法要是不能获胜,他可就又退回怀柔刚起家阶段。见你还这么优柔,他能不急吗”!

    “我知道,我没怪他,我只是不太明白现在的北平”。武安国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现在的北平怎么了,和你当年在的不差不多吗,就是繁华了些。况且你订的那些夜校啊,加班费啊,工时啊,保险啊,北平不都是在照旧执行吗”?

    “我知道,但是总觉得和我想的不太一样,郭兄,你还记得当年我们说的平等吗”!

    “记得,要不是这,我说不定早回家吃鲈鱼去了,江南我都很多年没回去了,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你大嫂是扬州人,我们现在的家底也不止十万贯,放下手去过神仙般的日子,说起来也容易”!

    “但我怎么觉得这样下去,离我们说得平等越来越远了”!武安国非常不甘。

    “你不是说平等需要过程吗,我们又不知道过程和实现方式,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你看要是三年前,五哥敢这么和咱们说话吗,这不就是奔着平等走吗”。

    武安国轻轻摇了摇头,这一切和他所希望的相差太远,很难把理想中的国家和北平目前这种模式放到一起比较。一路上走来,北平、河南、永平,乃至整个大明,都和自己期待的相差太多,如果按自己当年所学的六分法划分这个社会,很难说清楚这是个什么东西。自己这些年的确播下了种子,但土地上长出的却是一个怪胎。

    “四不像”,武安国仰天长叹,只有在自家兄弟面前,他用不着掩盖心中的感受。

    郭璞愣了愣,笑了,“兄弟,你希望北平是什么样子呢,或者说你见过一个平等深入人心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我和你不同,我觉得就像姜敏这样的不缠足女子一样,我们在这里培养了一群孩子。也许他们不聪明,但他们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长大。并且已经开始自己保护自己。那我们还愁什么,只要保证他不被别人欺负就行了呗”。

    “保证他不被别人欺负”!武安国有点反应不过来郭璞的比喻,“然后我们就教唆他去欺负别人”。

    “也不尽然,看着不对的,咱们在一边疏导,劝劝,但万万不可用强。否则咱们不也成了伯辰说得书呆了,说和人家平等,却把自己当成圣人压在别人头上。这叫什么事,和劝别人做圣人之事,自己却偷鸡摸狗的奸臣们有什么区别”。

    “怎么疏导,怎么劝”?想了一会,武安国依然非常失望,郭璞说得在理,自己希望北平是什么样子,北平为什么要变成自己想的样子。自己不喜欢高高在上自以为比天下所有人眼光都长远,老子第一聪明的腐儒,自己强要北平按自己的愿望发展,和腐儒们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他们是闭着眼睛画框,自己是睁着眼睛,画同样的框。但任其这样发展下去,大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平等社会、资本社会还是走了一圈换了个表象又退回原地,变成披着新兴经济和科技皮的君主社会,所有人依然是君主的私人奴隶,安全和自由依然是一种梦想中的奢侈。

    “因势利导,顺其自然”。郭璞仿佛兄有成竹,“五哥说了,有好处才有人干。得到好处的人越多,我们的人才越多。首先我们得保证大家的生存,然后,寻找比做有违道义之事更好的获利方法。其实古往今来,很多事情都逃不过一个利字。就像当今万岁,谁也猜不准他会不会承认燕王的母亲是蒙古族,我们却知道他一定会,即使燕王母亲不是蒙古族,他也会给燕王变出一个蒙古母亲来。因为这里边利益太大,不由得他不动心”!

    “倒是,有谁比万岁算得仔细”!提及朱元璋,武安国更加失落。

    郭璞看了看他,笑道,“别那么丧气,我觉得现在挺好,反正新的东西都是我们没见过的,不如一起参与进去,管他结果如何,我自问心无愧”!

    参与进去?武安国又愣了一下。这就是自己和郭璞的不同,自己一直是一个局外人,凭借自己的想法和自认为高出了几百年的见识来俯览这个世界,而郭璞却是参与其中,用心感受着里边的滋味和变化。自己可以品评众人所作所为的对与不对,而郭璞和五哥等人却已经和北平融为一体,息息相关。他们在保卫着新政,同时也在保卫他们自己。

    参与进去,努力去影响它,改变它,却不可以用强加的手段对其进行限制,有了时间和空间,它自己会慢慢长大。一切都在变化,大明开始装备火器,蒙古人引进了重炮和长弓,皇帝在厉害之间更多的权衡,五哥等商人在扶植自己的代理人,争夺更多的权利。武安国把目光转向空中的朗月,天空中,堩古的星光照耀着每一个人,和这些亿万多年的存在相比,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未来不过是一个闪烁的瞬间,在这个无数瞬间里,谁又能证明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并且有谁能证明其永恒不变。眼前这场较量,就不仅包含了新阶层与旧势力,外族与故国,理想与现实,还有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时间不同,对手也在更替。慢慢地,他觉得自己领悟了什么,好像什么也没领悟,就这样呆呆的站着。

    郭璞也没有再打扰他,两道高矮不同的背影站立在北平的月光下,寂寞,却不孤独。

第十一章 长生天(一)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美人帐下一曲欢歌,君王堂上两行热泪。脱古思贴木儿捧着一杯酒,眼前一片朦胧。晚风卷起雪粒打在玻璃窗上,噗噗做响。

    汉人的诗歌中说,胡天八月即飞雪。现在已经是九月,大漠以北一片枯黄,北和林城外的牧民抓紧时间宰杀年老或者体弱的牲口,把肉埋在秋雪下面储藏。屠刀下幸存的牛羊拼命地啃着地面上最后一点野草,过了这个月,整个漠北草原将是冰雪的世界,在野外看不到半点生机。

    屋子里有点热,外间,从北平偷运来的水炉子的放水斗处发出啪啪的节奏,据从中原绑来的工人说,那是水开了后自然发出的声音。脱古思贴木儿听着这种声音就觉得烦躁,恨不得立刻让人把水炉子拆掉。但这显然是个冲动的想法,没有了水炉子,以他的体质很难受得了这样的严冬。

    “要是还在中原就好了,不必受这份活罪”。

    脱古思帖木儿有些怀念起大都来,那里的冬天来得没有这么早。九月,应该还是金秋,中原的秋天是那么优美,绵长。每年这个时候,江南的贡蟹就顺着大运河运到皇宫,自己那时候还是王子,和几个兄弟姐妹一起品蟹吟诗,不觉天黑。自己添的曲子那时总被父亲夸奖,宫女和宫外的妇人们也争相传唱。即使到了冬天,皇宫里也没这么冷,镀了金的火盆中装满了不会冒烟并且发着清香的白炭,没有这种恼人的“啪”、“啪”声。

    “行了,行了,别唱了,下去,下去”,脱古思帖木儿挥了挥手,把几个吓得脸色惨白的美人轰了出去。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她的宠妃乌云其其格(智慧之花)委在羊皮椅子中,不解地眨巴着大眼睛看他。皇宫是用砖做的围墙,尽量仿照蒙古人毡帐的样子围成圆型,这种外形导致宫殿不可能如中原的房子那般大,房间也没几个,妃子们平时都居住在周围的房子里,只有几个受宠者可以蒙召来到这个金顶宫殿中和脱古思帖木儿一同享乐。但几个宠妃都不愿意到这里来,脱古思帖木儿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前天刚有一个妃子不小心说错了话,被他下令拖出去拉到宫外用马鞭活活抽死。乌云其其格的哥哥是中路南征主帅也速迭儿,所以只有她敢壮着胆子前来伺候脱古思帖木儿,但是脱古思帖木儿生气时是否会记得她哥哥的面子,这一点谁也不敢保证。

    “皇上,是谁惹您不痛快了,能不能给贱妾说说”,乌云其其格慵懒的从椅子中爬起来,弱柳扶风般走到脱古思帖木儿身后,一边轻轻给他捏着肩膀,一边在嗓子里发出呻吟一样的声音。脱古思帖木儿喜欢汉人的习俗,所以妃子们也尽量学着汉人女子来讨好他。以他的标准,乌云其其格学得最像,也最有味道,最得脱思帖木儿喜欢。今天这杀手锏使出来,果然奏效。

    闭上眼睛,享受了一会肩头那双柔夷,脱古思帖木儿叹了口气,说道:“这几天朕总是心神不宁,老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一般。从中原贩货的色目商人已经快一个月没来了,朕派出去贩货的商队也没回来,怕是有什么大变故”!

    “万岁不必担心,有金山部在咱们东边挡着,要有战事,也是他们那里先有。况且,我们三路大军南攻,汉人怎么有能力反击。商人没来,估计是突然来的大雪没防备,路上耽搁了。这天寒地冻的,小汉人到了这鼻子都会掉下来。将军们捉了他们,连割鼻子的刀子都省了”。乌云其其格娇憨地说了几句,走到脱古思帖木儿身前,捂住鼻子用汉语说道:“万岁饶命,万岁饶命,我们再也不敢来了,呜呜”。嘴里的发音还真像一个没有鼻子的南人奴隶。

    脱古思帖木儿笑了,分开她的手,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就你机灵,比他们汉人的江浙女子还聪明,乌云其其格,你真是朕的乌云其其格啊”。

    事到如今,脱古思帖木儿也只好姑且听之,姑且信之。这么冷的天气,探子不可能走太远,草原上一旦下起暴风雪,多少人也得被冻僵,商队的确也不敢在这种天气里行走。况且和林(北)东北还有应昌(北),格增等重兵把守之地,如果金山部西迁有动静,那些地方肯定会送过信来。

    乌云其其格嘤咛一声,顺势倒进脱古思帖木儿怀里,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的慢慢闭合在灯光下轻轻抖动。看着她苹果般饱满的脸,脱古思帖木儿把烦恼放到一边,低下头,慢慢地亲了下去。

    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漆黑的窗外传来。桌子上的酒盏微微跳动了一下,里边的葡萄酒慢慢荡起一圈涟漪。

    “哎哟”!乌云其其格被丈夫摔到了地上。吓了一跳的她以为脱古思帖木儿生气了,害怕的在地毯上缩做一团,思索着避开龙威的办法。

    半晌,预料中的暴风雨并没有来临。乌云其其格悄悄地抬起头,偷眼向脱古思帖木儿望去。后者打开雕花壁橱,用一小片羊皮垫着,把耳朵帖在了水炉子管道上,浑然不觉管壁上传来的高温。

    此时乌云其其格也感觉到了空气异常,整个地面仿佛都在颤抖。俯下耳朵,从地毯那一端传来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

    “呜——,呜——”,凄厉的号角在北和林城中响起。脱古思帖木尔一把抓起自己放在手边的战刀,一手扣上头盔,向处理国事的大殿中走去。

    “万岁”,乌云其其格小声喊了一句,声音比蚊子还低。

    “怎么,朕有正事”,脱古思帖木儿有些生气,头也不回。

    “万岁,小心”。两颗泪珠从大眼睛中凄然滚落,掉在地毯上面,留下淡淡的水渍。‘帖木儿’,乌云其其格心中痛苦地狂叫,‘帖木儿,你可知道,你的危险不仅仅来自汉人’!

    “禀万岁,远方有大队人马迅速向和林*拢,天黑,看不清楚是哪路人马。臣已经派得力部属去查,一柱香的功夫就会回来”。主管和林守卫的将军满都拉图上前汇报。

    “听动静应该是苏策宇那个马贼,万岁尽可宽心,那个马贼没有几门重炮,也就能趁着天黑抢抢城外百姓的牛羊,等天一亮,他们就跑了”。一个文官很有经验地分析到。这几年草原被苏贼的马队搅了够呛,此人一会在南,一会在北,根本找不到踪迹。派小股部队去征搅,基本上都是刹羽而归。人去多了,苏贼又跑了。有几个小部落的蒙古人好像还暗中和他勾结,苏贼抢了大部落的金银,也会给小部落留下足够的买路钱。苏贼的马多,部队策略是打了就跑,从来不进攻城市,也从来没敢对和林下过手,所以家在都城蒙古大员们不太把他放在心上。

    “你们不必安慰朕了,苏贼麾下没这么多人,来人,随朕上城看看”,脱古思帖木儿一身戎装,威严地命令。

    众臣回答一声,簌拥着他走上城头。夜风如刀子般刮在脸上,尽管皇上就在身后,还是有文臣缩起脖子,把手揣进衣袖中。蒙古人的子孙啊,你什么时候已经不习惯了自己的故园。

    天依然阴着,没有月光的雪地反不出亮来,远方敌军的具体距离因此也判断不清楚,在城头上只能看见他们黑压压如潮水般向北和林奔涌。

    “看来阿木儿是把朕的应昌给丢了(北应昌,蒙古人丢弃应昌后所草建),居然连个信都没送出来,比狗熊还笨。满都,给朕朝那边打一炮,探探距离”。

    “得令”!将军满都图拉传下命令,炮手解下火炮的炮衣,露出粗大的炮口。这些火炮是在回回匠人的指导下铸造,铜骨铁胎,关键部位打着钢圈,三千多斤重,射程比原来的火炮远得多,消耗的火药量也很大。和林城头装了五十多门,平时都用浸过油鹿皮包着,唯恐在风雨中生锈。一会,炮手上前报告火药装填完毕,请求发炮。满都拉图请皇帝和大臣们向远处的城楼里躲躲,挥手下达了开炮命令。

    “轰”,一股烈焰从火炮中窜了出去,落在城外四里远处的雪地里。积雪被掀开,下面的秋草被剩余的火药点燃,火苗猛地窜起老高,很快又被融化的雪水给淹没了。

    对手也看到了这一炮之威,在四里外停住了脚步,随着有节奏的鼓声开始整顿队伍,刺眼的指挥灯不停地变换着信号,让和林城头的蒙古君臣郁闷莫名。

    “我们的火炮还能再远吗,给朕多加些火药,朝那边使劲儿地轰”!脱古思帖木尔见对手如此把自己不放在眼里,大怒。

    一同试炮的回回匠人嘴巴动了动,嘟囔了几句。满都图拉轻轻走到脱古思帖木儿身边,小声回报“万岁,那个回回说,打远了没用,远了不准等于没打,况且火药装多了不安全”。

    “给朕打,朝着人堆一块开炮,朕就不信打不到一个”!

    满都图拉看看脱古思帖木儿的脸色,不敢再多废话。叫过炮手,传下多装火药的命令。然后小心地请所有大臣、将军们簌拥皇帝到城楼里休息,远离火炮,以免震伤到耳朵。

    “轰”!“轰”!“轰”!炮击声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炮弹带着火焰飞向明军的方向。大明军中低级将领根据炮弹的轨迹判断方向,指挥士兵从容地避开着弹点,缓缓后退。

    有枯草剧烈燃烧起来,烤干了积雪,点起一大片火焰,长龙般横亘在大明军队和城墙之间。

    几个大明士兵趁主将没瞧见,把手偷偷地伸向了火焰取暖,引来一片善意的笑声。镇耀带领医护营士兵紧张地穿梭于队伍之间,把不小心受伤者抬往后方。

    “轰”,一声剧烈的爆炸,城头的一门火炮因为装药过多,炸膛了。青砖垒就的城头被崩坏一角。城头的蒙古士兵大惊失色,赶紧用装了石子的麻袋堵缺口,其他炮手不敢再多加火药,一齐把头转向城楼方向。

    “罢了,把他们逼远就罢了”,城楼里的主人终于认清形势,不甘心地吩咐。

    炮声停了,城外的野火反而更加剧烈,照得双方将领在望远镜里都能看到彼此的脸。

    是震北军,燕王的震北军。满都图拉从那花花绿绿的衣服上认出了对手,心中一寒。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不是苏策宇的骚扰部队,这支部队人数是苏部的五倍以上,源源不断地从东边开过来,在城头的火炮射程之外开始扎营。他们应该是震北军主力,他们怎么通过金山部居住地的,那三十万众怎么都瞎了眼睛。应昌怎么不声不响就丢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报,禀将军,探子回来了,就在城下”。一个守门的小将上来禀报。

    “吊上来,别开城门”,满都图拉很尽职,行事处处透着小心。

    士兵们从城头吊下大筐,把一个满身是血的武士拉了上来。在士兵的搀扶下,武士慢慢地爬出筐子,挪到满都图拉跟前。

    “阿木儿”!,满都图拉终于认出了绷带下面那张布满淤血的脸。

    “带我去见皇上,快,带我去见皇上”,北应昌守将阿木儿气喘吁吁地说。

    满都图拉不敢怠慢,把后者引进了城楼。没等脱古思帖木尔问话,阿木儿“扑通”一声,跪倒在皇帝面前,大哭道:“万岁,臣无能,把应昌丢了,你杀了我吧。臣是南人放回来给您带信的,金山部降了,老观童把整个部落都带走了,还留了一千多个武士帮助汉人骗开了我的城门。应昌丢了,和林东边所有城池全丢了”!

    “轰”,城外有明军试探性地打了一炮,在众人耳朵里如霹雳般炸响。城楼内的人全呆了,居然没有想到出去查看城头的损失。在此瞬间有一句话比外边的炮声还震耳,反反复复在城楼里回荡,“金山部降了”!“金山部降了”!“金山部,降了”。

第十一章 长生天 (二)

    洪武十五年秋末,蒙古太尉观童率金山部三十万众降。

    北和林东部屏障轰然倒塌,震北军平应昌(北应昌),取青原,大军直捣和林。整个明蒙战局彻底扭转在一颗弃子上。这个被人抛弃的部落曾经出过木华黎这样的英雄,也曾经被蒙古诸部当做耻辱任其在辽北自生自灭。

    外边轰鸣的火炮声震得和林城楼来回晃动,泥土土簌簌下落,脱古思帖木儿和众文武顾不上理会外边的炮战,一脸凝重地听着应昌守将阿木儿汇报对手的信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人疑在梦中。铁打的汉子阿木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委屈得如同一个孩子,一边呜咽,一边东鳞西爪地讲述他听来的消息。

    让我们把时光倒退回一个多月前。

    又近中秋,辽阳城迎来了自己的收获季节,宽阔的街道上挤满来往为商队运货的马车,羊皮、羊毛、木材、人参、毛料,成车的物资络绎不绝的从辽东各地商栈运来,以此为中心转运到中原各地,中原的漆器、玻璃、布料、砖茶也从北平运送到这里,然后由行商们分销到各处。

    “他***,真繁华。此时要是在这里抢上一把,够咱们部落活上二百年的”!一个粗豪的汉子用女真话大声嚷嚷着,根本不顾行人的侧目。

    走在他前头的汉子回头横了他一眼,佯装发怒道:“完颜赤,闭上你的嘴巴,小心被大明士兵听见,抓你去割了舌头”。

    被唤做完颜赤的人吐了一下舌头,四下看了看,装做害怕的样子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呜鲁呜鲁发出不甘心的声音,“我只是说说,又不真抢,再说,我们完颜部也没那么多士兵”。

    “谁要抢劫辽阳啊,让我看看是哪家英雄,怎么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就在几个女真人笑闹的时候,对面一个大嗓门如霹雳般炸起,把半条街的行人都吓得躲到了一边。远处巡逻的士兵以为这边出了乱子,匆匆地跑过来。

    “常兄,好久不见,你越发富态了”!,走在前边的女真汉子高兴的快走几步,抱住来人的肩膀。

    常冒也不示弱,紧紧用双臂箍住这个女真汉子的上身,狠狠地勒了下去,边勒边说:“好你个瓜尔佳,又想打我们辽阳的主意,说,你这次带了多少人马,这些商人里边有多少是你们的探子”。

    瓜尔佳用尽全身力气分开常冒的胳膊,做出心疼的样子,一边整理着衣服上的褶皱,一边说道:“看,我这新做的毛料衣服,都给你弄皱了。快赔我!不然城破之后,我先放火烧了你的酒窖。我打你辽阳还用带多少人,我智取,先用一车酒把你灌醉,然后偷偷打开城门就行了”!

    “好,好,好,咱们今天看谁先醉倒。还有你带来这两个兄弟,一看就是海量。我们晚上去我的府中拼一拼,看谁先趴下”。

    巡逻的士兵知道这个黑脸将军是常冒,也听说过他的疯名,笑着施礼,转到别处去了。留下一堆发呆的游客,心里暗自纳闷:“这两个人是兄弟么,怎么这般亲热。嗯,不像,其中一个明显不是汉人,不过两个一个赛一个壮实”!

    常冒带着随从和震北军中几个文官簌拥着客人向驿馆走,边走边问:“老瓜,你没看到燕王吗,他知道你要来,迎出十里外去了”。

    “看到了,他那正忙活着,人太多,各部都有豪杰来,长亭那边都快挤成集市了。我图清净,就和镇耀先生打了个招呼,自己先进城逛逛,守城的士兵差点把我拦在外边,多亏碰上了李尧将军”。瓜尔佳一边看着街头人来人往,一边回答。女真部人少,除了打仗和出猎,从来没见过这么拥挤的场面,这里比起四年前的辽阳,简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你今年怎么就带了这几个人,不怕我和弟兄们灌趴下你”?

    “我这回带的全是后辈,能说几句汉话,也能喝十斤以上才让他们来。一共五十多人,刚才进了城,孩子们看什么都好奇,我让他们四下玩去了。反正他们兜里有的是银子,不会惹出祸事来,况且你们这城里也安全,没人会欺负他们”。

    常冒看了瓜尔佳一眼,嘿嘿地笑了“老弟,你不会像第一次一样,让一万勇士埋伏在城外,又冻又饿,弄个半死吧”!

    瓜尔佳的脸一下子红了,重重地给了常冒一老拳:“老常,在晚辈面前给我留点儿面子,怎么着我也是女真十六部的首领,你们皇上亲封的归远公,燕王殿下的把兄弟。当年那点儿破事就别老抖落了。再说,你第一次到我女真部,不也是穿着宝甲去的,两个女真部最漂亮的美女都没能把你的铠甲脱下来。说你胆子小吧,你也不像。常兄,我想起来了,我怎么听人说你惧内呢,不是你老婆规定你在外边不准脱衣服吧”!

    周围的负责迎客的几个文职轰地一声,也不管将军脸上挂住挂不住,一起大笑起来。原来常将军去金山部还有这码事,怎么从来没人说过。这下大家有说头了,省得在大帐中整天被这个常将军奚落。

    “去,去,去,没良心的瓜尔佳,我白照顾你的部落了。你再取笑我,我明年就不收你部的羊毛了,看你卖谁去”!常冒装做恼羞成怒,露出一幅奸商嘴脸。

    “嘶——,好怕,不过我好像也是大股东吧,你这辽河边上的纺织场收不收羊毛,是否也得和我打个招呼,不能光叫我家出钱出力吧”!瓜尔佳有侍无恐。常冒的族人在辽河沿岸开了几个大毛纺场,每年春天羊毛下来,辽河也正好涨水。就着水边纺成上等毛料卖到中原各地,这几年没少赚了银子。洪武十三年,在常冒护送商队到女真部谈判时,顺势拉了瓜尔佳和各部族长入股,大家这几年都分了不少,所以彼此间越来越熟络。今年中原商人来辽阳开罐头厂,皮革厂,木材场,家具厂,也全*常家的人和女直诸部牵线收购原料。汉人通称辽东各部为女直,要不是有常家的人带着,新来的商人还真分不清,女真、赫哲、达斡尔、鄂伦春等部落在生活习惯和生产方式上的差别。

    这真繁华,瓜尔佳四下看着,偷偷地咽了几次口水,‘要不是女真部找到了更好的赚钱方法,我真地要带人来干上一票!无怪乎完颜赤动心,谁不动心谁没长眼珠子。不过这地方没四十万大军拿不下来,各部勇士加一块也凑不出这么多人,除非汉人自己发了疯,又开始自相残杀’。

    瓜尔佳放下没有用地念头,脑子里开始寻思此次前来,是否能从燕王这里要到更多的好处,让女真各部多些赚钱的机会。辽东各部族中,除了蒙古人,数女真各部人多,并且女真各部更习惯定居的生活方式,所以这几年和中原的交易最多,获利最大。

    突然,在路边买东西的游客中瓜尔佳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身影太熟悉了,烧成灰也认得出。虽然此人用白布包了脑袋,打扮成了大食商人,瓜尔佳还是一眼看出了他的真实身份。当年辽东决战,要不是此人带领手下人马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此人明知震北军的真正实力也不知会女真人一声,女直诸部不会输得那么惨,不会出那么多孤儿寡妇。输在强大的对手面前可以容忍,但朋友的背叛永远不能原谅。他们来干什么,他们……。

    未及多想,瓜尔佳用肩头撞开常冒,把后者的半个身子护在自己背后,腰中佩刀脱鞘而出,在半空中劈出一道闪电,向路边的“大食商人”砍去。

    刀柄被常冒托住了,手疾眼快的卫兵赶紧围住瓜尔佳和完颜赤等人,把他们和“大食商人”隔开。

    “老观……你这…….”

    常冒用大手捂住瓜尔佳的嘴巴,硬生生把叱骂填回了他的喉咙。“兄弟,他们也是燕王殿下请来的客人,身份不能泄漏。是燕王允许他们在城里随便逛的”,常冒附在瓜尔佳的耳朵上,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叮嘱。“我们要结束这场战事,大家都打累了。他们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瓜尔佳闭上嘴巴,示意属下收起兵器,恨恨地瞪着老观童,跺了跺脚,“呸”!在地上重重地吐了口吐沫,转身跟着常冒走了。

    “我知道你恨他们,但是别在打了。打仗就要死人,死去的都是各部最勇敢的战士”。常冒慢慢地开导着这个部族首领。

    不怪瓜尔佳心存怨恨,在那一刻他已经清楚,自己永远失去了报仇的机会,如果观童带金山部请求内附,他将和自己一样被封为国公,这是大明给皇族以外的官员最大的封爵。原辽东各部族无论大小,现在基本上都被封了国公,相约永不再战。如果有部落违反此规定,等待他们的将是被震北军率所有部落勇士踏平的结局。

    老观童来辽阳有些日子了,见到燕王朱棣的亲笔回信和送信来的人质徐增寿,他就再也按奈不住心中的好奇,把部落的日常事务交给亲信处理,以出猎为名离开驻地,乔装来到辽阳城外。燕王朱棣闻讯亲自出城迎接,按朱元璋的指示,执以晚辈之理。双方客套了几番,表面上把亲情戏做足,暗地里,一老一小两只狐狸彼此讨价还价,谁都不退让半分。

    当基本条件谈得差不多时,燕王建议新冒出来的舅舅在辽阳城内走走,毕较一下此地的生活和部族生活到底哪个更好,顺便也看看金山部众是否能接受这种安定的生活。老观童不和他客气,带着陈天行等人几天来走遍大街小巷,唯恐这城市的繁荣是燕王为了欺骗他特地派人装出来的。

    经过实地考察,观童终于明白陈天行所言非虚,大元的气数已经尽了。不用大明倾国动员,仅仅一个辽东,加以时日,就有横扫大漠的实力。从商人鼓鼓囊囊的钱代中,从当地定居汉人那满足的笑脸上,从每天出操守军那严正的军威中,他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是观童以前在中原从来没见到过的,无论是太原还是大都,全盛时期也没有这般繁华,这般富强。而这只是一个边陲小城,四年前还在高丽人手中,还曾经战火。那个原来就有数十万人口的大都,经历了传奇英雄武安国的治理,不知要繁华到什么程度。

    这片土地的主人是娜仁托娅的儿子,是我观童的外甥,血管里流着我木华黎家族的血液。长生天,我不知该是感谢你还是诅咒你。你降下了一个比成吉思汗还英明神武的大英雄,他却是汉人的王爷。他面对的第一个敌人偏偏是他的母族。想到这些,观童在比皇宫还华丽的驿馆里,每天晚上都彻夜难眠。没有人能受得了繁华的诱惑,随他来的几个金山部贵族已经和燕王的侍卫旅长张正心混得捻熟,对方许以高价收购今年秋天金山部所有为躲避严寒而宰杀的牲畜。眼看着近十万两白银就要滚入族人的口袋中,变成孩子的衣服,女人的首饰。不打仗,原来钱可以这么好赚,不打仗,金山部可以再回到开元,回到辽阳城北边过宁静的日子。可是,不打仗了,金山部还会存在吗,那些族人用不了多少年,就会比汉人还汉人,他们就会渐渐忘了自己的出身,冷了那随战马蹄声沸腾的热血。

    也许是长生天刻意安排,凑巧,观童借外出购物驱赶心中的疑惑时,碰到了女直诸部原来公推的首领瓜尔佳。对方一眼认出了他,拔刀相向。他却呆了好一会才认出了老朋友,辽东一别,几年的风霜未曾在瓜尔佳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自己老了,两鬓飞霜,瓜尔佳却越来越年青,浑身上下透着舒坦。可以看出来,这些年瓜尔佳的日子过得不错,当年惨败带给女真各部的伤痕早已被时光和银子抚平。

    接下来,观童又在人群中看到了好几个部族首领,他们也和瓜尔佳一样,全身上下洋溢着笑容和满足。大把的银子在各部勇士兜中掏出,换回胭脂、药材、砖茶、陈年老酒。即将举行的各部大会给了他们难得的购物机会,也给了商人们难得的售货良机。双方在笑容中忘记了彼此的族群,宛如老邻居。

    “天行,咱们明天回吧”,人群中,为了防止暴露身份,老观童用汉语对胡和鲁说道。

    “您不看看他们的部族大会了,各部都派了最精干的勇士来参加各项比赛,获胜者将得到大明皇帝亲自题写的牌匾”。陈天行(胡和鲁)好心的提醒。

    老观童长叹一声,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如同放下千斤重担般说道:“不看了,一对一单挑,汉人很难赢各部勇士。但是,这不是勇士之间的较量,咱们输了,我心服口服。回吧,让孩子们收拾房间,准备迎接贵客”!

第十一章 长生天(三)

    入夜,草原上星大如斗,薄薄的雾气从绿得直流油的草丛中升起,慢慢的给大地拢上一层面纱,秋风吹过,这层薄沙便烟一样在草尖滚动,梦幻般宛若梵唱。出来吃夜草的马儿随即在草丛中露出大半个身躯,四蹄却依然笼罩在雾端,远远看去,疑为穆王八骏出行,只是这八骏不知何时已经繁衍成群,千骏,万骏不止了。

    中秋已过,半夜里有一些微寒,金山部勇士们披着皮袄,把观童的寝帐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经允许,连一个蚊子都难以飞入。寝帐的外围,还有几队巡夜的武士严阵以待,哪里稍有风吹草动,立刻离弦的箭一样扑上去。

    今天,他们的部落中住进了一个神秘人物,随同这个神秘人物来的还有一大票蒙着头巾的‘大食’商人,不知到他们和太尉大人谈什么生意,反正金山各部首领全都到齐了,连打仗都没这么忙碌过。

    “阿古达木(广阔),嘿,阿古达木,今天来的是什么客人,太尉对他客气得很呢”!巡夜武士巴根(柱子)小声问带队的百夫长。百夫长阿古达木也是怪怪的,自从和太尉大人出去打猎之后,回来就每天魂不守舍,一幅高深末测的样子,有时候还偷偷的笑。不过这小子从小就不正常,别的男孩子学骑马时,他却抱着本汉人的书来读,并且还和女孩子一块玩羊嘎喳,要不是好朋友巴根护着他,他每天都要被同龄的孩子摔成烂泥。这两年老观童在金山部提拔新锐,阿古达木因为会说汉话,能和偷偷来部落交易冒险商人谈价钱而被赏识,不费什么力气就从一个普通士兵升到了百夫长,巴根也因为阿古达木的力荐当了他的副手。

    阿古达木看了巴根一眼,没吭气,示意他好好巡夜,别出什么差池。沉闷的样子更加引起了巴根的好奇。

    ‘那人不像是回回,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应该是女直人才对’!巴根得不到答案,只好自己在心里慢慢猜。

    ‘也有可能是汉人,女直人不太会做生意,况且当年两家还结了怨,不是一天两天能化解的’!他马上提出另一个假设。

    第二个假设马上被充足的理由驳倒,‘汉人敢到咱这里来?除非他活腻了,咱们太尉不杀了他,他们的朝廷也得宰了他’。

    ‘那也未必,那个姓汪的在翁牛特部不是活得挺好,翁牛特部的首领还说要把女儿许给了他呢’。有些不可能的事,偏偏每天都在发生,超出了他这个直心肠牧人的思考能力。

    今天来的这个人实在太古怪了,不但带了一大堆商人,还有四十几个侍卫,应该是个首领才是。据说太尉把自己的寝帐让给了他住,这可是朝廷大员来时都没有的礼节。更奇怪的是此人居然没有推让,直接住了进去。最让大家不解的是,今晚寝帐周围没有他自己带来的卫士,所有卫士都被他赶到别的帐篷里安歇去了,今晚替他把守帐篷的是金山部蒙古最厉害的武士,如果观童想杀他,只需要点点头,整个帐篷都会在瞬间消失。

    “阿古达木”,巴根越想越觉得其中必有古怪,见自己这队人走得已经远离了大帐,实在忍不住,再次低声请求:“阿古达木,你就告诉咱吧,我请你喝酒还不成吗。这个人太厉害了,他肯定不是什么商人,就凭他这胆子,我觉得他是个大大的英雄”。

    听巴根越说越兴奋,阿古达木皱皱眉,低声呵斥道“别乱猜,那颜说了,不叫大家乱猜,你回头不准乱说”。然后转过头对所有属下吩咐“今天晚上的事情你们谁都要当没看见,没听见,过两天自有分晓。如果谁活得不耐烦了,把嘴巴张得比帐篷还大,到时候别怪我救不了你们”。

    伙伴们耸耸肩膀,不再说话。这事透着邪门,整个秋天也透着邪门。按说每年这个时候那颜们应该下令屠宰牲口了,再不动手,等草一发黄,牲口就掉膘,存不下多少肉,怎么过冬。今年非但没让屠宰,还拼命抓秋膘,难道今年这里就没冬天吗?还是各位首领被严寒给冻疯了,异想天开准备迁移。迁移的路早断了,东边是步步紧逼的震北军,西边是那个就会写汉诗,不管金山部死活的皇帝。还有那狂妄的尔沁部众早就放话出来,如果金山部敢迁徙到他们的地头,绝对要兵戎相见,不管谁是谁的子孙。

    “阿古达木”,“阿古达木”,一个传令兵匆忙地观童今晚下榻的方向边跑来,边跑边低声喊。

    “什么事”?阿古达木停住队伍,迎上传令兵。

    传令兵从怀里拿出一张羊皮,直接塞进阿古达木手里,低声道:“太尉让你带着本部人马,封住西北五十里那个谷口,别让任何人西去,看到可疑的人,不要问,当即杀了,其他事情,路上看”。

    “是”!阿古达木心中一喜,扭头招呼队伍,“回去,牵马,半柱香后在部落西边出发,注意不要吵醒别人”。

    众人知道有大事发生,精神一凛,用最快速度奔回自己的帐篷。低而急促的脚步声在部落各个角落响起,一队队嫡系士兵被观童派出去,封锁西去的各个路口。草原虽然广阔,但这两天连头鹰都不用想从金山部中心飞出去。要想躲过观童的嫡系,除非是报信人有胆子横穿大漠。

    来的客人正是燕王朱棣,观童前脚回到部落,朱棣后脚就到了。辽阳的部族大会留给了常茂和梅义主持。朱棣进部落时就只带了四十几个随从,和观童进辽阳时一样,乔装成做生意的大食商人。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护驾的震北军被留在了百里之外,当天晚上,朱棣不顾张正心的劝阻,和观童,陈天行三人喝了个不亦乐乎,。醉后随即住在观童的寝帐里,值夜的卫士全部由蒙古人来担任。

    等朱棣睡熟,观童和陈天行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寝帐,来到金山部日常议事的大帐内。金山部一干大小首领已经在帐子里等候多时,这决定部族命运的节骨眼上,谁还能有睡意。

    观童喝了碗奶茶,轻咳两声,压住众人的议论,低声问道:“各位,今天你们也见到他了,说说感觉如何”!

    “即使先帝在世,也没有这番气度”,有几个金山部贵族彻底折服,七嘴八舌地回答。

    “我听草原上传言,长生天会降下一个英雄,带领我们走出这天寒地冻的漠北,重现成吉思汗的辉煌,没想到是他”。一个和陈天行(胡和鲁)走得近的贵族巴音随声附和。

    “我半年前就听照虚法师预言过,当时咱们这还流传过一个瞎子画的英雄像,和这人真的是一模一样”。有人信誓旦旦的保证。

    “听胡和鲁说,他是娜仁托娅的儿子,好像是先怀了他,才在回家探亲的路上被朱元璋捋走的,他是先帝的骨血”。

    “可他长得不太像晚年的先帝,和您给咱们看那张先帝年青时画像还有些神似”。也有人心存狐疑,但他的疑问马上被大家的议论压住下去了。“先帝年青时没那么多忧愁,自然神似。老了北归,心情不好,当然就不像了。你们看他像朱元璋多些还是像先帝多些”。

    “别多说,这事要紧,不能乱传。反正大家今年冬天不用在这冻死骆驼的地方熬着了,一年只有半年才见绿色,再呆下去,不用震北军,老天就把我们收拾干净了”。有人比较现实。

    “北平那帮汉人在开元建了个什么罐头厂,咱们有多少肉,他收多少,现银付帐,比色目人爽快得多”。去过辽阳的贵族阿拉坦乌拉毫不犹豫地站在观童这边,显而易见的利益是最好的说客。

    “我总觉得这事对不起皇上”。

    “呸,皇上对得起咱们么,他天天就知道吟汉人的诗,什么都不管。这两年尽拿咱们当挡箭牌,咱们说向西避一避都不行,凭什么”。

    “对,至少这个燕王不会亏待咱们,等明儿天一早,咱们就偷偷的开拔回开元,让震北军开过来给咱们断后”。

    “如果我们把他给”,一个不开眼的小贵族用手比了个拿刀的手势,“喀,然后把人头献给皇上,说不准皇上会允许我们西迁”!

    “乌恩其,你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清楚”,胡和鲁(陈天行)一步踏到那个小贵族身边,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被叫做乌恩其(忠诚)的贵族在观童的逼视下接连后退几步,嘟嗫到:“我说把他杀了,献给万岁,说不准我们可以西迁到科尔沁草原上”。

    胡和鲁哼了一声,对众人问道:“大家听清楚了,乌恩其建议我们把睡梦中的客人杀了,说不定皇上会允许我们西迁,还有谁希望我们杀了客人邀功的,站出来说话”!

    大帐中的温度一下子下降到冰点,有几个人稍微犹豫了一下,看看观童那冷得发青的脸色,又闭上了嘴巴。乌恩其身边的几个贵族悄悄地把脚步向外挪了挪,躲开这个不识相的家伙。

    “我,我,我只是提醒大家不要忘了我们都是蒙古人,祖宗告诉我们要环绕在黄金家族周围,万岁虽然辜负过我们,我们不可以辜负他”,乌恩其见没人自己,心中气恼,大声说出内心的想法。

    几个刚才犹豫的贵族听见这句话,微微点头,慢慢向乌恩其*拢。

    脚步被观童的鼓掌声打断,老观童铁青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不错,说得不错,我们不可以辜负万岁,他是黄金家族的子孙。那,你们看看帐子外,这三十万吃得越来越少,穿得越来越不像样子的金山部众就是可以随便辜负的吗”,观童用手透过玻璃指向帐外,漆黑的夜色下,隐约是无数个帐篷。这些帐篷都已经残破,他们在白天曾经看到上面密密的毡子补丁。

    众人都不忍再看,几个犹豫的贵族又把探出的靴子给收了回来。他们都是贵族,有吃有穿,但他们治下牧民的日子,的确一天比一天难过,受了伤回来的勇士中,已经有人因贫病而死。

    “杀了客人,我们只有一个西迁的希望。而客人带给我们的却是回辽东的承诺,大家不妨比较一下哪边的把握大。再说,一旦脱古思帖木儿不准我们西迁怎么办,我们有本事抵挡住震北军的疯狂报复吗”!胡和鲁的死党巴音(富有的人)给大家分析两种选择的利弊。

    “况且此人也不算外人,是观童大人的亲外甥,至少流着一半蒙古人的血。还有可能就是先帝的儿子,也有资额被推选为大汗的”。阿拉坦乌拉(金山)看着观童的脸色说话,心里暗骂乌其根笨蛋,观童如果是个好说话的人,他会在太尉的位置上坐到现在?

    “要走你们走,我们部的牧人肯定要追随大汗的”。见自己被孤立,乌恩其梗了梗脖,冲大伙大声说道:“反正我们部不会东迁,我们部誓死追随大汗”。

    “有人不愿意做翱翔天际的雄鹰,非要做草丛乞食的鸡崽,那也由他,乌其恩,你走吧,我们不勉强你”,观童的脸色越来越寒,沉着声音吩咐:“来人,给乌其恩把马备好,送他回家”!

    乌其恩看了看大伙,长叹一声,转身跨出了帐外。他的坐骑早被卫士牵了过来,飞身上马,刚离开帐篷十几步,一只套马杆从黑暗中探过来,牢牢地拉住了他的脖子,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

    深夜掩盖了一切,阴谋和交易都在夜色中进行。三天后,苏策宇的骑兵接替了阿古达木等人的工作。知道了真相的金山部勇士们并没有出现观童事先猜测的小规模骚乱,他们彼此对望一眼,终于解开了心头的疑团。仇敌就在眼前,大家却如释重负般轻松。各自部落的首领带着牧人,卷起毡帐,赶着牛羊,牵着马匹,浩浩荡荡的踏上了归途。与他们方向相反,大队的震北军战士跨着战马,拉着火炮,匆匆忙忙的向西挺进。双方几次都擦肩而过,却没有任何一方想起拔刀,没有人想起在一个月前,大家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第十一章 长生天(四)

    北和林彻夜未眠,经过一阵试探性炮击后,城外的震北军大营恢复了宁静。强弩之末不能透鲁缟,千里奔袭,铁打的士兵也需要休息。城内,脱古思帖木儿充分显露出王者之风,从容地安排守城的武将让士兵轮番休息,准备迎接明天早晨开始的恶战,然后被侍卫们簌拥着走下城头。

    “皇上,小心”,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士兵掉了一件号衣在下城的台阶上,差点绊了脱古思帖木儿一个跟头。手疾眼快的满都拉图把手伸到皇帝的腋下,牢牢地撑住了他。脱古思帖木儿拍了将军的手一下,示意自己没事,尽量挺直腰杆走向坐骑。马镫上可能因为夜间太冷的缘故挂了些霜,脱古思帖木儿接连认了几次蹬,脚都都给滑了出来,侍卫长赶紧跪在地上俯下身子,用肩膀作为踏板把他硬扛上了马背。

    “老了”,脱古思帖木儿摇了摇头,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被释放回来北应昌守将阿木儿带来了震北军的战书,朱棣在信中客客气气地把他羞辱了个体无完肤。“…….王当年一战弃应昌,再战弃和林,今北应昌已失,震北军不敢阻挡王出猎,望殿下早做打算,以免为流弹所伤……”。

    “万岁,咱们走吧,依臣之见,和林城士兵太少,守不了多久”,回到大帐,一个老臣贴着脱古思贴木儿的耳边说出自己的建议。大元的将士都在大宁、和林、玉门一带,和林城虽然坚固,没有足够的士兵,被震北军攻破是早晚的事。趁对手没合围之前撤离还来得及,草原这么大,总有机会卷土重来。

    “再弃,朕还能去哪呢”?脱古思帖木儿苦笑了一下,甩下面面相觑的众臣,径自回去休息。朱棣信上说得好,再往北,就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老林往北,是大海。百年前,蒙古武士把一个中国皇帝逼下了海,这次,该脱古思帖木儿还债了。

    “是啊,还能去哪”,众大臣愁苦地在灯下徘徊,偶尔抬头,狠狠地瞪那个出主意建议蒙古分兵三路攻打大明的汪忠义一眼。都是这个家伙惹的祸,不是他和那个乃尔蛮说有实足的把握,北元怎么会轻启战端。云南那么远,丢就丢了呗,反正那里的税收也送不到北和林。说是要兴兵雪耻,现在可好,震北军打到王都来了。离这里最近的东路军主帅捏却来闻讯回援,也得走半个月。等他到了,大伙脑袋早挂到城头上了。

    “我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看众人怨恨自己,汪忠义皱了皱眉头,说出了自己的退敌之策。

    “卑鄙”,几个蒙古大臣听到了他的计策后异口同声地痛骂。

    “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说什么是卑鄙”!大帐里响起一阵阴阴的笑声,让秋风瞬间从窗子缝隙中钻过来,透骨生寒。

    天明,即使战争的正式开始,随着第一枚炮弹飞出,草原在料峭的秋风中打了个寒战。带着尖啸的炮弹擦过城头,落到城墙后边的民宅内,好像被什么软的东西止粘住了,发出令人恐怖的“嗤-嗤-嗤-”声,接着一声巨响,碎石和砖瓦卷着黄土飞起来,伴着浓烟窜起老高。东西方向的主街偏右,一个店铺被削去半边,露出支撑房顶的椽子。被褥,家具,还有大人小孩的衣服被火药点燃,发出焦糊的羊毛味,有人死在炮火之下,哭声响成一片。

    悍将李尧带着自己的人马护卫在大明炮队的侧翼,耳朵被大炮震的嗡嗡直响。他旁边的士兵刚刚给了对方一炮,硝烟弥漫。透过硝烟可以看见忙碌的炮手奋力把火炮推回原位,红脸膛一炮手手执火折,叉开脚跳到点火孔之前,麻利地插上火捻。在此同时,二炮手和三炮手相互配合,打开火药袋,把定量装好的火药倒进炮口,用力槌紧。

    “把炮口向低调两分,好,刚刚好”,透过北平书院发明的象限和两天尺,火炮班长调整角度。“点火,教训这边兔崽子,居然敢还击,看看咱们谁的炮厉害”。

    大炮又开始轰鸣,这次炮弹打到了垛口上,把上面的青砖炸飞了半块。望远镜里可以看见藏在垛口后边的蒙古士兵躲避不及被弹片击中,尸体软软地顺着城头滚下来。城头上的蒙古火炮也不示弱,炮弹像乌鸦一样飞过来,几个未及躲闪的士兵当场被打得筋断骨折。

    断砖碎石,泥土硝烟,残破的肢体,殷红的血水,多少生命才能绘出如此一卷图画。当人们习惯了炮火轰鸣后,嘈杂的背景反而显得有些宁静,嗡嗡作响的耳鼓里依稀有鸟鸣声伴着晨风透过来,让闻听者的心脏突突跳个不停。

    旭日慢慢被硝烟所笼罩,两军之间的空地上,不断有草地被点着,燃成一片火海。黑色的烟雾模糊了双方的视线,炮声嘎然而止。趁着浓烟未散的空挡,双方士兵用尽一切办法冷却发烫的炮管,准备下一轮厮杀的来临。

    “把火药和炮弹向后挪,阵前少放一些”!,炮兵师长季沧海命令。攻打北和林是场预料中的硬仗,虽然脱古思帖木儿懒惰到连新都城的名字都不换一个,依然把它叫做和林。建城的工匠们却吸取了古北城被张正武炸成齑粉的教训,想方设法加固了城墙。双层青石中间填三合土筑成的城墙有近七、八尺厚,城中守军可以顺着内城的斜坡不断把碎石包用牛拉上来,被炮弹打出的缺口顷刻间就可以补好。为了减少攻城损失,震北军特地围三阙一,脱古思帖木儿却坚决不肯弃城。城头五十多门改良过的蒙古火炮也给攻城部队带来了很大危胁。震北军的火炮射程比对方远,但对方居高临下的优势刚好弥补了射程的不足。好在蒙古人的炮弹质量不太过关,能炸开的不多,只要不被打个正着,就不用太担心生命。双方的炮弹速度都不高,有经验的老兵根据炮弹的声音和轨迹就可以基本判断出着地点,在炮弹到来之前尽力躲开。

    “集中火力,几门炮对付他们一门”,总结了第一回合的教训,季沧海想出了克敌之策。震北军的野炮都装有车轮,几个壮汉抬起火炮的后支架,就可以让火炮挪动位置。相比之下,固定在城头的蒙古火炮则只能老实的挨打。

    野火熄灭后,五、六门野战炮彼此*近,集中火力对准城头一门火炮轰击,几发炮弹出去,对方的火炮被打哑了一门。由火药爆炸引起的一连串响声震得城头上的士兵捂住耳朵,痛苦地蹲下身子,嘴角流下丝丝血迹。

    “碰“,城下有一门火炮被击敌人的炮弹击中中,支离破碎地歪在草地上。接连几声爆炸止后,支放火炮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大坑,鲜血顺着坑沿滴滴答答地向下淌,散发着生命的热气在坑底汇成池塘。城头上,同样的鲜血小溪般滑落,把青砖染成黑色。这是一种双方都不熟悉的打法,士兵们彼此看不见对方垂死挣扎的眼睛,彼此在几里外剥夺着对方的生命。

    “痛得厉害吗”!,季沧海走到一个受伤军官的担架前,拉住他不断抽搐的手。

    “不,老师在里边,在鞑子没反应过来前,我们一定要攻进城去”,军官摇摇头,把手放在胸口,坚强地回答。他是怀柔人,当年在怀柔义学读过书,对李善平执弟子之礼。打破北和林,将老师救出来,是所有北平出身的震北军将士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宁愿付出自己的生命。

    季沧海替那个军官掖了掖被角,用右拳在自己的左胸口捶了捶,做了个让他放心的手势。转身对几个团长大吼道:“***,给我加把劲儿,在今天正午之前一定不要让城头还留下一门火炮”。

    几个团长早就杀红了眼睛,震北军炮兵有史以来,这是第一次出现大规模伤亡。一团长石富春冲到前面,推开一个炮手,亲自去调整炮位。炮弹很不争气地击中城墙外边的青石,剥去石头上的血迹,露出崭新的青茬。滑到城角的后炸开,留下一个大坑。

    “再来”,石富春调整角度,又一发炮弹射出,刚好落在对方的火药箱中,连炮手带火炮都被送上了天空,血肉如雨点般溅落。

    没等他发第三炮,二炮手一跃把他扑倒在地上,双手抱住他的腰飞快地在地上打滚。嗡地一声,石富春便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等他恢复了视觉和听觉,原来的炮位上,火炮只剩下了一个筒子,几个炮手被李尧的部下抬起来,飞快地向后营跑去。

    “***,老子和你们拼了”,石富春一抹脸上的血水,向旁边一门火炮冲去。那是二炮手的血,这个舍命救了他的小伙子躺在冰冷的草地上,失去了生命光泽的双眼盯着草原上纯净的天空,永远不能在合上。

    季沧海的判断很准确,火炮旁边不放太多的火药,把震北军炮兵的损失降低了许多。第二次野火带来的浓烟在双方眼前散开时,震北军以二比一的比例占据了炮战的优势。震北军集中火炮攻击城东,北和林其他三面的火炮却无法马上搬过来,回回人改进的蒙古火炮射程方面远了很多,但重量也超过了原来数倍。

    优势越来越明显,到后来城下几炮打过去,城头上方能还上一炮。忙碌的守军扛着麻袋,把一袋袋碎石垒在炮弹炸出的缺口上。不时有人被炸飞到半空,一时还没断气,绝望的惨呼着,打着盘旋坠落。没有人能有时间理会这生命瞬间消逝的恐惧,没人有时间可以考虑自己是不是炮弹的下一个目标。戴罪立功的北应昌守将阿木儿在城头来回穿梭,在死亡之间跳舞,听着身边震耳欲聋的炮声,听着地方炮弹落下的呼啸声,爆炸声,看着己方士兵的热血,他反而越发镇定,越发勇敢。透过弥漫的硝烟,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家,在草原深处,女人一大早趁着阳光没出来前钻到母牛的肚子底下奋力的挤牛奶,栅栏里的小牛“哞,哞”委屈地叫着,抗议有人夺走了自己的早餐。五岁的小儿子穿上皮坎肩,岔开双腿,如大人般躬下身子来回移动,模仿着摔跤手的动作。对面的小巴特儿毫不示弱地冲上来,拉住他地衣服。两个孩子的脸是那样地红,就像这炮弹炸开地火光。

    “摔啊,小子,摔倒他我就送你一匹小马”,阿木儿忘情地大声喊了一句。

    “您说什么,将军”,身边的蒙古勇士把手放到耳边,示意他大声点儿。

    “没什么,给我搭把手,把这袋子火药送过去”,阿木儿笑笑回答。他幻想着草原深处的景色,幻想着在好多年前,自己未曾当将军,仅仅是个小部落首领的时光。那时候也有汉人来,好像给做生意的色目人打下手者居多,他们的神色是那样卑微,大元帝国中,他们是四等人。自己总喜欢灌他们一点儿酒喝,他们被烈酒呛到的尴尬样子真好玩。

    “兄弟,喝完了,把酒袋子抛过来”,快到炮位了,他想起喝了酒的汉人,听自己叫他兄弟时那受宠若惊的样子。那眼神,那眼神好像还有一些感动,刹那间好像还有一些温情。

    一个“酒袋子”从半空中飞了过来,落到他的脚下,脚底下的城墙动了动,自己好像喝多了,身子软软地飞到了空中。飞到了硝烟够不到的地方,看到了秋天正午最后的阳光,在草原深处,每年这个时节,杀了多余的牲畜,他总喜欢在牲畜越冬用的牧草垛上边晒太阳,那时的太阳一样柔,草垛一样的软,比阿嫫(儿语,妈妈)的怀中还温暖。半空中,阿木儿看到自己正在坠落的身体,看到冲出城门的蒙古马队,他笑了,这一切与自己再没半点儿关系,自己彻底解脱了,迎着阳光飞翔,远方有他的家,有等他回家的女人和孩子。lt;brgt;lt;/brgt;()

    

第十一章 长生天(五)

    冒着震北军猛烈的炮火,大队的蒙古骑兵从和林城内冲出,东面的城墙上的火炮已经所剩无几,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震北军即可逼近城门。

    炮击的声音嘎然而止,出了城门后的骑兵迅速散开,对付这种过于分散的骑兵队形,火炮并不是最佳选择。硝烟慢慢散开的战场上瞬间恢复宁静,秋日正午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北和林城青色的石墙,远方草地上白色的积雪绚丽夺目,大片雪光反射到天空,给飘在碧蓝色天空中的悠悠白云嵌上一圈淡紫。

    双方的火炮都停止了射击,在零散的蒙古骑兵和整齐的震北军阵地之间空旷的草地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弹坑,枯草的余烬冒着缕缕青烟。秋风过处,发出像江南牧笛一样婉转清脆的声音,慢慢地飘向天外。蓝天下,伴着牧笛的节奏,两支队伍慢慢*近,在沉静中跨越死亡。

    有一条生与死的边界线,无形地横亘在双方中间,跨过这条线,你不知会面对什么。如此远的距离,对手是谁,是年青英俊还是老迈慈祥;沐浴在同样的阳光下,那双眼睛是同样未经世事还是同样历尽沧桑,一切都属于未知,但谁的内心都难掩揭开答案的渴望。因为这个距离终究要走完,结局终究要面对,即使知道了对面就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一把滴血的马刀,依然无法抗拒这个结局的到来。这一刻的天光云影,这一刻的沉静孤寂,给交战双方都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无法诉说,永不能忘。

    震北军中有旗子挥动了两下,一颗炮弹擦着蒙古骑兵的头飞过,吓得骑兵们一哆嗦,把身子拼命俯低。座下的战马不安的打着响鼻,在主人的驱使下迈开僵硬的步伐前进。士兵们散得更开,彼此通过手势联络着尽力保持一条断续的虚线。只有散开,才有活着抵达目标的机会,在接近骑兵冲刺距离前,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坦然面对一切。

    第二颗,第三颗,炮弹一颗颗呼啸而过,有韵律地飞过骑兵的头顶,炸开的炮弹如同一束束焰火,尽管午后阳光强烈,依然可见弹片带着火焰如落樱般缤纷。骑兵们聚精会神,每一声呼啸传来,都有节奏的顿一顿,在马背上弓下身子,然后还原,起伏之间如舞蹈般整齐。偶尔有人被弹片击中,身子在马背上晃一晃,无声地坠落。在他后排二十米外的第二波骑兵提提缰绳,催马补上前边因阵亡而出现的缺口,保持阵形的完整。其他战友则目无表情的继续前进,不管身边是谁倒下,只要倒下的不是自己就得继续前进,这是骑兵的宿命。

    近了,近了,身躯宽阔的蒙古百夫长宝日傲拉把头紧紧贴在马脖子上,人的汗水和马的汗水混在一起从马身上滑落,远离马脖子的那只耳朵直立,等待着冲锋的号角。他的手紧紧攥住已经拔出刀鞘的刀柄,手背上青筋纵横,从长满黑毛的皮肤中透出来,突突跳动。突然,这只手抖了一下,随即双腿紧紧夹在战马的两肋边,被马刺刺痛了的战马稀遛遛一声咆哮,四蹄腾空,风驰电掣一样冲向挡在前边的队伍。

    对面的震北军士兵也动了,新式的远距离排枪发出一次齐射,无数匹战马应声消失在硝烟中。穿过死亡线的蒙古骑兵浪涌一样冲过来,嘴里发出绝望的呐喊。蹲在第一排的震北军战士冷静的扣动火铳扳机,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身上绽开一道道殷红的血花,慢慢地扩大。看到血花的主人从马背上坠落,强壮的手臂伸向悠远而神秘的蓝天。

    长生天下,生命如秋叶一样随风飞舞。

    第一排震北军士兵从容的后退,第二排士兵用同样的姿势射出子弹。第二排士兵从容后退,接着是第三排。在密集的排枪唱着欢歌,收割着敌人的生命。对手却用同样的从容*近死亡,冲刺,倒下,冲刺,倒下,他们如同上了妆的武丑,翻着筋斗跨过生命的舞台,从台后绕一轮回,身穿同样的装束再次翻出,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身形,死亡不过是翻向了幕后,枪炮声好似乐班的鼓点。

    蒙古骑兵终于越过排枪射击的距离,震北军的战士也全部退到了战车之后,一辆辆正厢车支起挡板,组成不可逾越的铁墙,铁墙上面,闪烁着寒光的钢刺倒映出蒙古骑兵雄壮的身躯。挡板后,战车兵用肩膀死死顶住车身,掷弹手点燃手雷,一颗颗丢出,在车前构成一道死亡屏障。长枪手把三丈多长的拒马枪架上战友的肩头,一旦有战车被打破,冲上去堵住缺口是他们的使命。

    攻击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和武装到牙齿的震北军打阵地战,结局根本不存在悬念。常茂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叹着气点点头,传令兵将出击的焰火点燃射向天空。两翼,李尧和梅义各带一队骑兵杀出,卷向蒙古骑兵的身后,铁蹄过处,血流成河,蒙古骑兵的角弓给震北军战士造成的伤害很低,而震北军的三眼火铳却是他们永远的噩梦。没有人可以活着回去,*近即意味着冲向了死亡,不断有蒙古武士倒下,依然有活着的蒙古武士冲上来,决然如飞蛾扑火……。

    料峭的秋风吹散了战场上的硝烟,分散成小队的震北军骑兵穿梭着,寻找躲藏在尸体中间的幸存者。*近战车五十米处,有一具“尸体”突然动了动,骑兵警惕的拍马赶过去,随时准备给他补上最后一击。那具“尸体”挣扎着站了起来,鲜血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中喷涌,是百夫长宝日傲拉,他的右臂已经消失,左手残存的手指拎着马刀机械地走向终点,一匹马的尸体绊倒了他,失去了感觉的身体在血泊中滚了滚,挣扎着又爬起来继续前行,一个战友的尸体又把他绊倒,这次摔得更重,在人们都以为他不会再爬起来时,倔强的他又挺直了身躯,深一脚浅一脚在浸透鲜血的泥地上踯躅,为什么要前进,前进后要干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只知道向前走,向前走,泉水一样的血在身后画出一条生命的痕迹。

    蓝色的天空,金色的阳光,白色的积雪,远方青黛色的小山,硝烟缭绕的战场上,烤糊了的野草散发出奶茶的清香。这亮丽的景色似曾相识,宝日傲拉努力回忆着,回忆着生命中的所有美好时光。是了,是今年春天的时候,我家的羊生了一窝小羊羔,她真会赶时候,偏偏赶在新草未生,储藏的冬草耗尽的时候生崽。斯琴心软,不肯把母羊和小羊都弃掉,逼着我出来找给羊找草。那初春的雪地就是这样明亮,我就是在这积雪下边找到了一大窝去年秋天冻干的**草,肥得流油啊,怎么割都割不完。那天我回去的真晚,那头母羊用温柔的眼光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暖。斯琴在毡包外给我烧了一大壶奶茶,真香,和她的身体一样香。

    斯琴,你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了,我们在蓝天下一起放羊,一起唱歌。

    “是条汉子,送他上路吧”,徐增寿对不知道该生擒对手还是消灭对手的震北军士兵叮嘱了一句。几个士兵闭着眼睛扣动扳机,宝日傲拉的身体猛地一震,软软地委顿于地。如此近的距离内,徐增寿都能看清他的双唇在动,那是一句蒙古话,不是呐喊,不是咒骂,了解简单蒙语的士兵依稀听到的单词是:“谢谢你……”。

    和林城内,此时正进行着另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斗。双方实力一样悬殊,结局却不像城外一样明朗。

    “李先生,朕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肯不肯归顺大元”。脱古思贴木儿对着轮椅上李善平的低声咆哮。这个李善平,自从来了北和林,给他吃他就吃,给他喝也不误,给他华丽的帐篷他照住,给他大把的金银他也不推辞,但他就是不肯合作。无论是面对钢刀皮鞭还是金银美女,他总报以同样的笑容,那笑容充满自信,充满骄傲,让人不知道到底谁是谁的俘虏。

    “可汗,我看还是你归顺大明吧,反正你已经称过一次臣,何必扭捏这第二次”。李善平如同对着私塾的蒙童一样循循善诱。

    脱古思贴木儿被气得鼻孔中都要冒出烟来,又是这样的对白,重复了不知多少次。从他第一次见到李善平开始,到每一场为前线将士举办的庆功宴会上,双方一直重复同样的话题。脱古思贴木儿自问学识渊博,手下的大臣中也不乏精通汉学之士,在李善平面前,偏偏是讲不出任何有力度的劝降话语。反而是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书生,每次都滔滔不绝地列举历史上的英雄,引证典籍中的名句,把大家驳得哑口无言。到后来一听到脱古思贴木儿又劝降李善平,所有的无关大臣都借故躲到帐外,免得脱古思贴木儿吃了亏,把怒火发泄到他们头上。在他们看来,自己的皇帝绝对是在自讨苦吃,如果这个书生肯降,当年一文不名时早就降了,何必等到现在。

    “先生来北国,已经快半年了,这些天和先生谈诗论词,着实是一大乐事。先生的学问,朕非常佩服,但朕在先生眼中就真那么无耻么,居然会签这城下之盟”。不到最后关头,脱古思贴木儿绝对不愿意对李善平下手,在平时他甚至都不愿意手下碰李善平一根寒毛。他佩服这个读书人的风骨,佩服那因饱学而带来的睿智和镇定。相比之下,虽然汪忠义等汉人大臣能给他分忧,但那份奴颜婢膝和眼前这个书生给人带来的感觉,如烂泥和白雪一样分明。

    “大汗当大明的王爷也有两年了,难道不知道大明对归附者非但不加罪,还优待有加么。况且实力悬殊,大汗是迫于形势而已,怎能说是无耻呢”?

    “好一句迫于形势,李先生,当时先生也是迫于形势,为何不归顺于我”!

    “李某是大汗用偷袭手段抢回来的,当然心里不服。如果两军真前真刀真枪的厮杀而被擒,说不定李某还真降了,不过要真的是在两军阵前,大汗未必有这个机会”。李善平知道脱古思贴木儿盘算的是什么,他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能激怒对方尽快杀了自己最好,负面影响最低,如果不能,那恐怕是一场灾难,给脱古思贴木儿出主意的人心里巴不得这片草原上永远淌血。

    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脱古思贴木儿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先生真的不肯降我,半年来,朕对先生可是礼敬有加,未曾半点亏待。你虽然不承认,但朕毕竟是个帝王,按你们汉人的标准,也算得上礼贤下士,难道先生一点都不感动么”?

    李善平淡淡地笑了,目光中带着一些嘉许。“大汗,李某的确佩服大汗的学问和这份执着。如果你不是蒙古人的大汗,我们其实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今天你我二人分别在即,李某也想问大汗一句话,请大汗坦诚相告”。

    “讲”,脱古思贴木儿见李善平态度突然软化,心头一阵狂喜。如果这个人肯降,今晚他就可以放弃北和林,草原大得很,用土地换取时间,几年后,凭着此人的才智和他造出的优质火器,脱古思贴木儿绝对有信心卷土重来。

    “大汗帐下不乏饱学之士,何必非要我一个残疾之人来辱没门庭”!李善平拍了拍自己残疾的双腿,语调中不无遗憾。

    “朕需要先生的才学,朕更看重先生的风骨”,不顾身边还有汪忠义这样的降臣,赞赏的话脱口而出。

    李善平又笑了,笑容如阳光般温暖。“大汗可否想过,如果李某降了你,不过和他们一样是一条断了脊梁的狗而已,哪里还有大汗口中的风骨”。

    脱古思贴木儿被问得脸色铁青,汪忠义的眉头皱了皱,走上前对脱古思贴木儿道:“大汗,当年马超反出西凉……”。

    “你先闪一边去,朕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问你”!脱古思贴木儿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汪忠义想说什么他知道,震北军中大部分是北平人,很多军官都是当年怀柔乡勇,和李善平渊源颇深。用此人要挟震北军退兵虽然不是一条妙计,但是绝对可以扰乱对方军心,只要保证李善平不死,震北军投鼠忌器,为了攻破和林一定要付出极高的代价。自己和大臣们也就有了充足的时间远遁,不必担心身后的追兵。打仗他不在行,若论起逃跑的经验,整个草原没人比他脱古思贴木儿丰富。

    “如此,先生莫怪朕不惜才”,脱古思贴木儿双眼中满是祈求。

    “蒙大汗照顾这么长时间,李某也该走了,咱们就此别过”,李善平对脱古思贴木儿潇洒地抱了抱拳,右手抓起横在膝上的长缨,左手转动轮椅,头也不回地走向帐外。

    帐子的门“乒”地被推开,北和林的一个蒙古武将未经通报冲进来,跪在脱古思贴木儿面前气急败坏地报告:“启禀万岁,那个姓刘的汉人王爷带着自己的家将想从西门溜走,被我守城的士兵发现,双方打了起来,属下已经将他们全部拿下,请万岁发落”。

    “这群养不熟的狼崽子,回报什么,统统给朕砍了”!脱古思贴木儿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破口大骂。

    “万岁,他可是华夏正朔,杀了他,日后我们进兵中原就缺了内应,请陛下斟酌”,老成持重的文臣也速捏些在旁边进谏。

    “在他们身上,属下还搜出这个”。武将从怀里小心的掏出个纸卷,呈到脱古思贴木儿的面前。

    那个纸卷展开后是一张地图,上面标着一条穿越沙漠通向南和林的小路,狡兔三窟,看来这群汉人老早就给自己准备好了退路,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不是他从中挑拨,朕会犯下这么大的错误吗。脱古思贴木儿愈发恼怒,大叫道:“什么正统,他们汉人随便找一个放羊娃来都可以说成是华夏正统,谁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货色,给我统统拖到城头上去,当着震北军的面砍了”。

    “是”,蒙古武将欢呼一声,高兴地领命而去。

    “皇上,这样会让天下来投之士寒心”!汪忠义兔死狐悲,看着脱古思贴木儿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情。

    脱古思贴木儿肚子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恶心,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谁知道哪天会叛了朕,来人,给朕一块拖到城头上去,砍了”。

    “万岁,臣对大元的忠心,日月可鉴”!汪忠义哭叫着,被冲入大帐的武士死狗一样拖出。

    “呸”,脱古思贴木儿向他脸上吐了一口吐沫,“你他妈的忠心,你他妈的这辈子忠心的只是你自己”。lt;brgt;lt;/brgt;()

    

第十一章 长生天(六)

    夕阳把最后的温暖撒向北和林,残破不堪的城头上,到处是被炮弹炸碎的躯体,血已经把城墙染成了暗红色,旧的血迹在秋风中凝干,新的血液再向上面涂上厚厚的一层,谁也不知道这片草原到底要流多少血才能恢复往日的宁静。

    城头上的火炮都已经被震北军“清理干净”,昔日巍峨的城楼只剩下了几角断壁残桓。破碎的城堞后,蒙古武士用长弓拼命向对手射击,弓弦声嘈嘈切切。城头下,震北军躲在战车后面,缓缓地向城墙*近。神射手半跪在战车上,通过墙厢的射击孔不时地开上一枪,把露出头来的蒙古武士击毙。他们手里端的是震北军的最新式火枪,其造价是火铳的五倍,十毫米左右的管径已经是北平目前金属加工工艺的极限。

    人类最智慧总是最先利用在杀戮上,蒙古人为了对付震北军厚实的盔甲特地引进了长弓,在南和林之战中,这种远射程、高射速武器发挥了决定作用,冯胜的威北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几乎全军覆没。密集的箭雨今天也给震北军制造了不小的麻烦,但那仅仅是麻烦而已,通过对南和林战例的总结和与金山部周旋的实践,震北军已经找出了对付长弓的最好办法,*近后进行火力压制。巨盾和高车排成的围墙很快*到火铳射程范围内,排枪声响起,打得城头上火星四溅,碎石乱飞。

    北和林的守军实在太少了,抛弃了金山部的脱古思贴木儿根本就没想到自己也会被金山部抛弃,倾国之兵全在大宁、南和林一线,留下来护卫都城的士兵不足五万,经历过什么大仗的北和林守将满都拉图又接连犯下了致命错误,先是用火炮和明军对轰,炮战不利后又盲目谴骑兵出击。阵地战,震北军还未曾遇到过敌手,金山部是在老观童指挥下采用分散,偷袭的办法,用血的代价拼命骚扰对手补给线才苦苦支撑三年,满都拉图显然不具备和老观童一样的经验和见识,当他意识到对手不可硬撼时,此战大局已定。

    城头上射下的羽箭越来越少,越来越无力。朱棣挥挥手中的令旗,一辆辆漆成黑色的火药车被士兵推到阵前。这些特殊的火药威力极大,一车点燃,足以将周围炸出五米宽三米深的巨坑。第一次看到此物发威时,连常茂这种战阵中长大的宿将都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只可惜北平火药厂的女东家陈青黛还没有整理清楚它的配方,无法大量供货。并且此物性能也不是很稳定,操作起来非常危险。

    想起陈青黛上次来震北军讨价还价时那幅寸步不让的样子,朱棣脸上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这个小犟丫头”。这外表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丫头怎生了如此一幅钢硬的肩膀,在陈星获罪被软禁期间,她一个人支撑起了整个陈式家族事业,贷款,选新厂房,建新仓库,短短一个多月就让火药厂再次步入正轨,并且从当天爆炸的响声里推断出存放废旧面纱的库房里可能有一种威力更大的火药,由此发明了可开山裂石的乌金霜,此物据说用绿矾油(浓硫酸)、硝石粉、木炭、硫磺、废棉纱等物合成,合成过程中极易发生爆炸,来之非常不易(酒徒注:中国古代没有系统的化学知识,陈氏做法并不科学,属于经验配方,有些不必要的成分)。所以陈青黛演示完乌金霜的威力后,开出了一个天价,无论朱棣、徐增寿、常茂等人费多少口舌,就是不肯还价,一直到燕王朱棣咬着后牙槽承诺在他的领地内,陈氏家族所有产业受震北军保护,任何人不得侵犯,陈青黛才将乌金霜的价格打了七折,签署了每年供货四十车的合同。

    “你父亲是朝廷的官员”。

    “父亲是父亲,我是我”。

    “你是大明的子民”。

    “那我更要赚钱吃饭,活得舒舒服服像个天朝子民的样子”。

    “你在我的领地内开工厂”。

    “所以你才更有责任保护我的利益不受侵犯,况且我每年给你交了那么多税,养活了你的官员和军队”。

    ……

    含嗔的,带怒的,眼角带着胜利微笑和目光瞬间透出狡诘的面孔自打那天开始就在朱棣眼前挥之不去,只要一看到与陈家相关物品,燕王肯定会想起陈青黛,这个把自己当作谈判对手而不是王爷来相待的天才少女。

    “咚”,“咚”,战鼓声将朱棣的思维从当天的情景中拉回到战场,他在马背上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对自己瞬间的荒唐想法略做薄惩,举起望远镜,观察爆破队的进展。伴着沉闷的鼓点,负责爆破的士兵推着火药车慢慢前行,零星有羽箭从城头射下,大多被火药车的护卫士兵用巨盾挡开,偶尔有人中箭,立刻有士兵接替下他的位置,推着火药车继续前进,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到城墙上蒙古武士那夹杂着惊恐和好奇的眼睛,除非奇迹发生,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震北军胜利的脚步。

    就在此时,凄厉的号角从城头响起,压过鼓声,在傍晚的旷野中回荡。手臂微微一震,他呆住了,朱棣看到了一队蒙古人走上城墙,保持着紧握望远镜的姿势无法动弹丝毫。时光仿佛在瞬间冻结,推火药车的士兵呆住了,指挥骑兵的常茂呆住了,激励步兵的徐增寿呆住了,亲自擂鼓给士兵助威的悍将李尧高高的举起鼓槌,依稀看到城头上的人影,听到身边将领的惊呼,手中的鼓槌再也击不下去,无力的掉到了地上。

    秋风吹动残破的战旗,呼啦啦在北和林城头飞舞。李善平,汪忠义,刘天赐和他那些期待着有机会拜相封侯的部下,被蒙古人押上了城头。缩在城堞后一整天的守军伸直躯体,扬眉吐气,有李善平在,下面没人敢冒险开火。

    瘦,李善平瘦得只剩下了骨头架子,端坐在轮椅上,腰杆挺得笔直,就像在怀柔义学授课时一样直。蒙古人没有捆绑他,一个腿脚残疾的人不需要浪费绳子。半年前花白头发已经全白,从干净的书生冠下面一缕缕垂下,雪白的眉梢,雪白的胡子,在秋风中飞扬,透出几丝仙风道骨的味道。在他右侧,一个身穿赭黄色汉服的人被两个蒙古大汉紧紧架在中间,让绳索勒得紧紧的身体不住地挣扎,被堵住的嘴巴中不时传出含混地咒骂声,看样子应该是在谴责蒙古人背信弃义。他的部下比他更像汉子些,一言不发地站在城头,身上破烂的衣服和未干的血污表明被俘时明显经过剧烈搏斗。在李善平的左边,数个行商模样的人也被绑着,中间有几个哭哭啼啼地不断哀求,愿意奉献全部家产赎命。令双方士兵都奇怪的是,一个蒙古高官也被绑着,烂泥一样瘫在人群中不敢抬头。几个受胡维庸案牵连被燕王担保带罪入震北军立功的武将认出了此人,大才子汪忠义。

    “下面的人听着,万岁命令尔等速速撤兵,不追究尔等犯驾之过。如若不然,休怪吾对这些汉人不客气。三通号角后,每吹一遍号角杀一个,杀到你们退兵为止”。一个粗通汉语的蒙古官员把手放在嘴边,冲着城下大喊。

    “我对大元忠心可鉴,我对大元忠心可鉴”!汪忠义顾不上脸面,嘶哑的哭喊,如同捣蒜一样对着满都拉图叩头,为自己争取最后的活命机会。

    “呸”!满都图拉抬腿把他踢了个滚地葫芦,大声吩咐,“拿双臭袜子把这个人的嘴巴堵上,别让他在这里恶心人”。几个武士答应一声,上前扒下汪忠义的袜子塞进他的嘴里。

    “汪忠义,人生自古谁无死,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现在还看不开吗”,李善平笑着对支支呜呜发出哀求声的汪忠义说道。后者闻言身子一震,不甘心地挣扎了两下,安静下来。旁边几个抱怨祸从天降的商人也慢慢地止住抽泣,奇怪地看着这个死到临头依然镇静如常的瘸子。

    一队骑兵匆匆从对面军阵中冲出,带头的少年抽出手铳,乒、乒几枪,弹无虚发,示威般将几个蒙古人的号翻在城头上。

    “放人,否则燕王入城后,鸡犬不留”。少年声音不大,但透出不可抗拒的威势,吓得城头上的武士纷纷蹲下,把身体掩到城堞后。

    “吹号,吹号,放箭,放箭”,满都拉图气急败坏,虽然有人质在手,他依然感到莫名其妙地害怕。

    大队的骑兵冲过来,用骑兵盾牌护住张正心,苏策宇带队高速从城下跑过,城头上的弓箭手无法瞄准,胡乱飞下的长箭失去目标径直射入大地,马背上的骑手松开缰绳,侧身还击,不小心露出头来的蒙古武士被射中,惨呼声响成一片。这是蒙古人最善长的驰射术,苏策宇将其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是正心,这个孩子彻底褪去了当年的稚气,长成一个英雄。李善平开心地看着自己的弟子在城下策马驰骋。圆盔,银甲,迷彩战袍,震北军将领都是这番打扮,突如其来的打击不过让他们稍稍迟滞了一下,迅速恢复了平静。士兵兵们在军官的指挥下变换战术,向城上施加压力。蒙古人刚刚恢复了的士气登时被压了下去,武士们不顾长官的呵斥,狼狈的东躲西藏。

    他们是来救我的,如此威武之师,有一小半军官曾经是我的弟子。李善平有开心的笑了,人生到此,早已了无遗憾。他正正帽子,伸手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将右手中被血和汗水浸泡得发黑的鞭杆举起来,遥遥地向城下致意。随后,左臂突然发力,整个身体在轮椅上腾空而起,像一头白鹤般从城头上飘下。沿城墙逆吹的秋风浮动鞭梢上的白旌,在蓝天中画出一条漂亮的弧线。

    刹那间,风停,人静,交战的双方停止了射击,呆立在原地。近十万双眼睛看着李善平四肢舒展,慢慢地投向大地的怀抱。长空中一道残留的鞭影,刺痛城头上弱者的双目。

    那是节,苏武留胡十八载未曾放弃的节。小宋王刘天赐麾下的几个武士彼此对望,转身对着南边轻轻地俯首,相继从城头跳下。

    “师父——”,从震惊中回过神的张正心拼命奔向城墙,马头被苏策宇紧紧拉住,铁打般的汉子苏策宇满脸是泪,早已泣不成声。

    隐隐地,有一首诗在秋风中传出,在天地间低低吟唱。战鼓和火炮激越如歌。

    怀柔城外,关帝庙中,惊起一树寒鸦。教书先生李善平用左手支撑起残疾的身躯,右手用白垩在青石板上写下三个大字《正气歌》。

    堂下,张正武、杨宏毅、陈好等一群稚气未脱的农家孩子捧着李善平手抄后用麻线精心装订而成的课本,细声细气地朗读: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李善平浑厚的男声夹杂在这些童声里,在天地间回荡。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读到精彩之处,他的背挺得笔直,头用力向后拗过去,拗过去。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

    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

    阴房阗鬼火,春院闭天黑。

    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

    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

    如此再寒暑,百疠自辟易。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

    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

    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

    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第十一章 长生天(七)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北和林东侧的城墙裂开了一条三丈多宽的大口子,尘埃散尽,缺口处不见一个活物。数年后,一个在北和林之战幸存下来的蒙古武士这样描述,“如果你守城时让别人把乌金霜车推到你脚下的城墙边,当时最好选择就是立刻从城头上跳下去,因为那样会死得痛快些”。当年碎砖乱石间的残肢实在太恐怖了,恐怖到此战幸存下来的蒙古武士每次午夜梦回,都捂住胸口,把几乎跳出嗓子的心脏强压回身体内,一遍遍地安慰自己,“我是在做梦,我是在做梦,现在我已经加入大明军队了,已经不打仗了,不和震北军打仗了”。

    在震北军漫长的征战岁月里,士兵们再也没目睹过这样剧烈的爆炸。当天,发了狂的朱棣下令把震北军中收藏的所有乌金霜(土法造火棉)都推到了城下,大将常茂亲手点燃了第一个爆破车。尽管战马预感到危机,飞速把他带离了城墙,常茂依然被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所伤,足足过了三个多月才在镇耀的细心调理下恢复了听力。

    爆炸瞬间,一朵美丽的金莲花缓缓在城下升起,比正午的太阳还要亮。离爆炸点稍远的蒙古武士随后就暂时失去了视觉和听觉,当他们能再次看到物体时,映入眼中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同伴的残躯,血浆粘着肉沫和尘土糊了他们满头满脸,地狱般的场景让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在爆炸中死掉,正在十八层地狱里偿还生前欠下的罪孽。倒在他们最近处的几具尸体脸上笑容是那样诡异,没有伤口,连蒙古战袍都没被掀飞一块,就那样软软的躺着,在你眼前尸变般出现几个黑斑。血,从鼻孔、眼睛、耳朵以及发笑裂开的嘴巴中缓缓流出来,流出来。

    “哇”,一向视人命如草芥的满都拉图肚子里有东西一顶,把胆汁都呕了出来,几个士兵拄着武器,跪在半截城头上狂吐不止,根本顾不上身边大明士兵的震天的喊杀声,顾不上城下脱古思帖木儿的亲军阵亡前绝望的哀嚎。

    缺口处,红了眼睛的怀柔士兵和蒙古武士搅成了一团,手弩、长箭、马刀、刺枪,能刺入身体的东西发挥出最大效率收割生命。几番争夺,攻城慢慢发展成了巷战。震北军士兵把成捆的手雷点燃扔进蒙古武士负隅顽抗的屋子,熊熊烈火点燃了半个天空,殷红的云,殷红的河水,殷红的城头,殷红的火焰,北和林伴随着殷红色在大明地图上永远消失。

    张正心没有参加巷战,城破时他向燕王讨了一支令箭,绕过城墙直奔西门,他预料到脱古思帖木儿不会与城俱殉,他会逃走。既然他能放弃应昌,放弃和林,他绝对不会在北和林城中坐以待毙。西门口清晰的马蹄印验证了张正心的直觉,脱古思帖木儿在李善平被押上北和林城头吸引了双方注意力时带着亲信大臣和三个儿子悄悄地从西门遁走。沿着马蹄印迹追下去,可以发现他们是自和林沿阿鲁浑河古道(现为鄂鲁浑河,在外蒙古)一路向西,在河道尽头转向东南,最后沿旺吉河遁入万里瀚海。

    没有路线图,追了三天三夜的张正心恨恨地望着大漠兴叹,那是个传说中骆驼都要被葬送在里边的死亡之海,在秋冬枯水季节,随时暴起的沙尘能掩盖住一切生命的痕迹,他不能亦不敢拿士兵们的生命去冒险。

    当张正心返回北和林时,一切已经结束。一百五十多名蒙古王公贵族与脱古思帖木儿的一干妃子被军队押往南京献俘。秋风吹动女人们单薄的衣服,她们的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雄极一时的北和林已经不存在了,昔日高大的城墙变成了一堆堆青石,一堆堆黄土。

    出了什么事,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祥萦绕在张正心的脑海。把部下交给副手去安顿,他策马奔向城内,街道肃静整齐,所有的院落门窗紧闭。马路上巡逻的震北军战士依然如平常一样井然有序,路上碰到军官们也依然像往常一样团结高效,但是,张正心总觉得缺了什么东西,这七、八天中,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他错过了。

    远远地看见了苏策宇,这个蒙古人眼中的强盗正指挥着战俘将皇宫中献给朝廷之后剩余的奢侈品装上大明商人的马车,虽然是鞑子皇宫里的旧东西,商人们还是搬得兴高采烈。这些东西运往中原都能卖上一个超过物品本身实际价值的价钱,因为他们曾经“御用”,哪怕是皇帝的夜壶,在个别附庸风雅者的眼中也是稀世珍宝。

    张正心急奔过去,跳下马,搬过苏策宇的肩膀。“鞭子,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你们运东西就是,怎么把城墙都给拆了,以后我们怎么接手”!

    苏策宇把手里的活交给黄翼,回头给张正心一个温暖的笑脸。这个家伙也会笑?张正心更觉奇怪,一股凉凉的汗水冒出来湿透脊背。这个苏策宇和李尧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他们笑?坏了,一幅凄惨的画面出现在张正心的想像中,老弱妇孺,刺刀,子弹,血!

    如果真的发生了人间惨剧,老师李善平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老师在临跳下城头前整顿衣冠,说明他已经看透了生死。他不让蒙古人动手而是选择自己跳下城头的目的除了激励城下众弟子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不愿意死在蒙古武士手里,增加双方的仇恨。“虽千万人吾往矣”,老师是个真正的勇者,除了淡看生死富贵,他那单薄的身躯内还包含着原谅仇敌的勇气。

    但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弟子真的能理解老师吗?张正心不敢肯定。老师从城头飘落的刹那,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冲进城去,杀光所有人,让北和林所有人为老师殉葬。然而在追击脱古思帖木儿这几天,从悲痛中慢慢恢复过来的心逐渐找回了理智。老师在辽东之战后曾经说过,如果大明想征服草原,必须有包容草原的胸怀,否则,不过是重复历代北伐故事,为新民族的崛起做嫁衣。

    自己可以这么想,燕王会这么想吗?作为朱棣的亲信将领,张正心能感受到燕王殿下近几个月来内心的痛苦与挣扎。朱元璋给燕王的信中,含蓄地告诉燕王可以用任何身份和金山部谈内附事宜,这等于默认了关于朱棣有一半蒙古人血统的传言。接着,汤和麾下的安东军以宁王的名义出塞支援大宁,朝野中开始出现燕王朱棣非我足类随时会背叛大明的传闻。所有这些,朱棣不可能听不到,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内心苦闷的他一旦爆发,他很可能用蒙古人的血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与忠诚。

    即使燕王能包容这些蒙古人,军中的其他将领肯吗?按武老师给震北军制订的参谋制度,凡军中不涉及到临阵决断的事情,都会拿到圆桌边上讨论。在那个大圆桌旁,燕王朱棣多数情况下都要选择从众。坐在圆桌旁的原御林军将领大部分和蒙古人交战多年,彼此之间的仇恨铭心刻骨。另外一部分如张正心自己一样的北平新锐,多出自怀柔义学,是李善平的得意弟子,杀师之仇不共戴天。如果此刻用一架天平来决定北和林蒙古人的命运,一端放上生存,另一端放上死亡,所有的重量都将压在死亡那端,在脱古思帖木儿命人把李善平押上城头的刹那,已经注定了城破后蒙古人的命运。

    脱古思贴木儿这招够毒辣,北和林是蒙古贵族聚居之所,一旦北和林发生曲靖那样的屠杀,所有的蒙古部落都会视汉人为仇敌,除非最后一个蒙古人战死,草原上永远不会停止流血。

    “不对”,张正心摇摇头,尽力驱赶走自己脑子里混乱的想法,几天的追击太累了,累得他几乎无法正常思考。如果真的发生屠城,怎么会有这么多蒙古人被监督着拆城墙?

    “鞭子,你给我说句实话,北和林到底怎么了”!

    “北和林不存在了”,苏策宇的回答极其干脆。

    “不存在了”,脑袋嗡地一声,血直接冲上了张正心的额头。

    看看张正心那着急的样子,苏策宇轻轻地替他掸了掸战袍上的征尘,“你急什么,北和林城不存在了,但城里的人都在,除了在巷战中被误杀的,所有人都在”。

    “所有人都在”?张正心愈发糊涂。

    “当然,杀了他们将来我们的货卖给谁去,羊毛找谁去买”。苏策宇换上一幅奸商嘴脸“燕王殿下吩咐,无论是否捉到了脱古思帖木儿,你回来后都尽快去见他。至于这座城,只有亲眼看着它被拆毁,方能雪我军将士心头之恨”。

    “我马上去找燕王殿下复命,鞭子,你别乱跑,晚上我到你的帐篷中找你”,张正心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拆城墙泄愤,燕王殿下这看似可笑的举动肯定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几天的确有大事发生,以至改变了燕王和鞭子的性格。究竟是什么事情,他希望能尽快找出答案。

    “这小子”!望着张正心雀跃的背影,苏策宇会心地笑了,这小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当年没有被高丽人出卖之前的自己,即使是在战争中,心中依然没有仇恨。但愿他这辈子都不要在心中染上仇恨,因为被仇恨填满的心实在太累,太累。

    就在城破的当夜,震北军奉燕王之命把北和林团团包围,苏策宇和悍将李尧,两个与蒙古人仇恨最深的人带着队伍挨家挨户搜索,将所有百姓赶出屋子,赶到城外的草地上,分列男女老幼。按大明规矩,脱古思帖木儿的妃子,亲族,还有北和林的大臣们要被押往南京。其他人的命运则完全掌握在朱棣手中,只要他一声令下,这座城市将彻底被从草原上抹去,不会留下一个生灵。

    “杀”,徘徊在中军大帐内,朱棣心中只有一个字,他恨,恨脱古思帖木儿逼死了李善平,恨外边关于自己随时会背叛大明的谣传,恨苍天对他的不公平。他需要用屠杀宣泄自己的愤怒,所有将领都不会反对屠城的意见,今天他们亲眼目睹了李善平的死,杀师之仇不共戴天。但是,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声音不断在提醒他,“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他们是你的兄弟”

    “殿下,苏策宇将军求见”,亲兵隔着帐门,小心翼翼的汇报。

    “请他进来”,朱棣不耐烦地吩咐。这个苏策宇,这么快就来催了,难道怕孤王反悔不成!

    帐门被轻轻地推开,苏策宇必恭必敬地搀扶着一个蒙古女人走了进来。女人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正碰到朱棣迷惑的双眼。

    我见过她,朱棣的心“突”地打了个哆嗦,这个女人怎么给人感觉这样熟悉,被风霜割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但这目光,这身形,就好像一直藏在自己内心深处一般,那样令人感到亲切。

    “策宇,她是谁,你怎么带了个蒙古人到我的帐子中”,朱棣忐忑不安地问,声音中失去了平日的威严。

    苏策宇一脸迷惑,今天这两个人都太古怪了,古怪到他几乎怀疑自己在梦中。“启禀燕王殿下,这个女人的亲戚曾经救过末将的命,今天末将在城中搜索,无意间碰到了她,所以特地带她来讨个人情,请燕王看在末将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

    这是苏策宇的心里话,草原上的马贼爱恨分明,当年穷途末路时,一个老额吉救了他们几个马贼的命,事后他带人去答谢,老人却不知所踪。记得这个女人当时就在老人的帐篷里,曾经亲手递给自己这个马贼一碗奶茶。一饭之恩死也知,所以今天他宁可被燕王痛斥也一定要放这个女人离开。谁料这个女人居然不肯走,非要让他带着来见一眼燕王,见到后,生死不由他管。

    “你来求我放过你”?苏策宇眼中,朱棣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以最近少见的和颜悦色地对着神秘女人发问。

    女人没有回答,依然用明澈的眼睛看着朱棣,仿佛看一件稀世珍宝般忘记了身边的一切。

    “你求我放过你的家人,还有朋友”,朱棣并不介意女人的无礼,自顾继续发问。

    苏策宇隔着自己的战袍用手臂碰了碰女人的胳膊,低声提醒道:“说话啊,这就是燕王殿下,殿下问你话呢”?

    “不要碰她,我不许你碰她”,朱棣突然发怒,冲着苏策宇大喝一声,吓了苏策宇赶紧躲到一边。

    “叫苏将军下去吧,我有话和你单独说”,女人被大喝声唤回心神,莞尔一笑,笑容如春风般温暖了整个大帐。

    朱棣没来由地对女人言听计从,对着苏策宇命令道:“苏将军,你先退下吧,这里没你的事情了”。

    “殿下,你,你小心些”,苏策宇本来想提醒朱棣注意安全,看看朱棣古怪的神色,把话又吞回了肚子。

    帐子中就剩下了两个人,四目相望,彼此都不说话。蜡烛在玻璃灯罩中突突地跳着,把一高一矮两道影子映到帐壁上,随着夜风颤抖。

    女人的手也开始颤抖,哆嗦着把右手从自己的袍子领口处伸进去,摘下了一片拇指大小的翡翠。

    一股黄金般的祥和环绕在空气中,朱棣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他颤抖着,也从脖子上摘下一片翡翠,带着他的体温,交到了女人手里。

    两片翡翠在灯下流光四射,一对大雁在流光中展翅高飞,穿透重重暮霭。

    这只大雁坠朱棣从小就戴在脖子上的,马皇后每年给他更换上边的红线,别的皇子都没有,惟独他有。朱棣一直把它当作护身符来戴。今天才知道它的真正用途。

    “嫫”,朱棣口中突然发出了一个他自己从来不知道的音节。

    女人点点头,伸手抹去了朱棣脸上的热泪,自己却早已泪满衣襟。

    “嫫”!朱棣跪到了地上,把头埋进了女人的怀里,双肩耸动,所有的郁闷、委屈都化作泪水肆意流淌。

    女人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仿佛知道他经历的所有事情。这魁梧的身材,这乌黑带着些弯曲的头发,这宽阔的肩膀。这耳边,这耳边的栓马桩怎么不见了,女人怀疑地揉了揉眼,看了看朱棣干净的耳廓。也许是我记错了,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发生过。但又怎样呢,他毕竟是那个人的孩子。

    因为担心燕王安危而躲在帐外的苏策宇悄悄地走开,命燕王亲随截下今晚所有前来汇报的将领,没要事不准打扰燕王休息。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太不寻常。

    天亮时,有士兵发现朱棣把一个蒙古女人送出了自己的大帐。那个女人衣衫普通,身上却有一种难言雍容。

    朱棣目送自己最尊敬的女人策马消失在晨风中。经历了昨夜,他再也不会为自己的出身而苦恼。一首长诗就从那天起,伴着马头琴在草原四处传唱

    “嫫,我派人送您到京城好不好”?

    “我的性子野,皇宫中不能骑马,不能打猎,我呆不下去,况且你父皇一百多个妃子,不在乎多我这一个”。

    “嫫,那你跟着我在军中,等仗打完了咱们一块回北平,那里每天都有新鲜东西出现,我保证你从来没见过”!

    “孩子,嫫已经四十多岁了,草原上的女人就像风中的鸽子花,盛开时不过是短短的一瞬。说不定今年冬天,嫫就会永远留在这片草原上,何必给你增加烦恼。我看到你,知道老天保佑我,让你成了一个巴特儿,我已经知足了。你是个英雄,英雄只会做对自己有好处的事”!

    “嫫,那你去哪”?

    “长生天把我生在哪里,我最后还会归到哪里”。

    “嫫,我放了所有人好不好”?

    “孩子,你是我的巴特儿,英雄应该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抉择”。

    “…….”

    马头琴深沉委婉,传说中,所有人都是长生天的孩子,他们肩并肩,一起站着。

    酒徒注:1、阿鲁浑河,现在外蒙古鄂而浑河。旺吉河,现在外蒙古的翁金河。我们这个时空的历史上北和林位于两河交界处,为漠北蒙古最繁华地。蒙古人在南和林(呼和浩特)毁于战火后兴建北和林,两个城市都以和林为名。

    2、嫫,蒙古小儿语中的妈妈。

    3、金莲,草原上常见的一种野花,金黄色。鸽子花,内蒙草原上常见植物,酒徒不知其学名。每年夏天开花,天蓝色鸽子状,一串串在风中摇曳,十分漂亮。

    

第十二章 兄弟 (一)

    布政使郭璞打心底喜欢这所北方名城,虽然郭璞知道朱元璋不会让自己在北平呆得太久,明朝地方官员,还没有人做到像自己这么大,执掌四省,尽管这四个省的人口加起来也没有别处一个省多。估计明蒙战争结束之日,也就是自己功德圆满回朝高升或高挂之时。所以在此之前,一定要让新政尽快成长起来,尽快学会保护自己。无论换了谁来做这四地的最高长官,都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

    几年来,看着北平等地一天天繁华,一天天富庶,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成人一样,郭璞心中充满难言的喜悦。尽管这个孩子身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做父亲的依然喜欢在众人面前把儿子的优点一一炫耀出来,然后在客人的赞扬声中谦虚那么几句:“小犬无知,大家不要把他捧得太高,免得他骄傲自满”。如果真有一个客人不识趣当面指责孩子不懂事,缺家教,做父亲的纵使再虚怀若谷,肚子里也会把客人的祖宗八代挨个问候一遍。

    现在就有这么一个不识趣的人送上门来了,论师承还和郭璞颇有渊源,算得上是同门师兄。拿着师叔的信,千里迢迢来到北平,只为了和郭璞辩上一辩,让他认清北平种种新生事物都是洪水猛兽,早晚祸国殃民。

    “滥用武力,渴求财富,崇尚机械力量,自私自利,以残暴野蛮为荣,礼乐崩坏,纲常离析,常此以往,不待人毁,其必自毁之……”!

    “滚,远远的给我滚,除了读书外,你经历过什么,你又做好过什么”,郭璞肚子里暗骂,表面上还得客客气气地听师兄慷慨陈词,像师兄白正这种人,你真要把他轰了出去,反而成就了其正直的声名,不如慢慢和他耗。

    白正白德馨可不这么想,他不到二十而名动江南,六艺经传皆精。在他心中圣人之道,圣人之言是整个社会的行为典范,凡人说话做事只要都符合了圣人之道,则大明将重现盛唐时代四夷来朝的辉煌,说不定圣人之世也会在不久的将来重现。而他,则是推动圣人之世重现的重要力量,肩头使命感让他不惜面对一切艰辛和冷眼。

    数月前他一篇奏折,引起二百余江南名士的共鸣,谁料朝廷上代为呈送奏折的杜斅断章取义,导致整个狙击新政的行动失败。王本、杜佑、袭斅、杜斅、四大学士纷纷落马,己方实力大损。虽然也让首任海关总使沈斌丢官罢职,海关人事大换血,但顶多只能算新政和反对新政的人较量了个旗鼓相当。明蒙战局一紧,朝廷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前线上,官员们很难在这时候发动新一轮狙击新政的动作。

    白正实在不甘心没有将新政连根拔起,圣人云“虎兕出於柙,龟玉毁於椟中,是谁之过与”?不抓紧时间把灾难消灭在萌芽状态,就是儒者的失职。现在,江南乡野间男耕女织各守其职的温馨日子在新政的冲击下已经一去不返,北国百姓忠厚老实的性格也因为新政带头言“利”而被铜臭腐蚀得所剩无几。这次一路向北,在乡间投宿时,野人居然没像书上说得那样仰慕斯文而好好招待他,反而总因为一头蒜,一壶酒和他讨价还价。那些*种植棉花发了财的地主们更不用说,有人听他报出了烟波渔叟的名号,居然连人带铺盖一起给扔出了庄子,半点儿面子都不留。抛开这些个人挫折,除了北平,很多城市里*新政发了财的人全是些不法之徒,失去了土地的农民被低廉的工资,每天长达九个时辰的工作榨取出最后的生机。不为自己的得失,就是为了这天下百姓的生死,也不能任由新政再发展下去,朝廷上是大臣们的职责,乡野间,自己这饱读圣人之书的人也要有所作为。

    此番不顾其他学者的劝阻北上,白正抱着必死的决心。他要在新政的发源地证明新政是错的,要从源头上教化世人,让误入迷途的百姓彻底醒悟。而这一切关键的关键,就在自己的师弟布政使郭璞身上。

    白正认为自己的同门师弟郭璞是个难得的英才,他既然能成就新政,也能毁灭新政。以前种种,白正认为那是师弟受了歹人蒙蔽,只要自己慢慢和师弟把道理说通,肯定能感化他,让他反戈一击,釜底抽薪。为此,白正花费了数月时间,搜寻在各地实行新政以来礼乐崩坏,大道不行的所有例子,搜寻百姓受新政所害的重重凄惨景象,搜寻不法商人借新政囤积居奇的种种无耻作为,比给朱元璋的奏折更严密地准备好一整套说辞,他要对郭璞实行诛心之策,消灭其心中的魔障,把他带回正途。

    北平的秋天凉爽干燥,阳光通过明亮的玻璃窗洒在客厅里。家宴已经用过,小几上的茶壶也已换过几次茶叶,客人依然没有要离开的觉悟。躲在隔壁偷听的郭夫人恨恨地咬着牙,腹诽着丈夫的师兄,“哪里来的呆子,圣人之世,圣人见过玻璃是什么样子吗,圣人那时候有火铳吗,圣人那时候有织布机吗”!

    郭璞端起茶杯,轻轻的噎了一小口。这是他的招牌动作,一端一抿之间透着别人学不来的镇定与从容。每到这个时候,他心里必然已经有了计较。

    “师兄大老远来了,不妨多住些日子,我在北平书院里给你安排间上房,那里每天学子往来,是个读书论道的好地方”。语言中客套带着生分。

    看郭璞这副不冷不热的模样,白正知道自己枉费了一番苦心,叹了口气,起身告辞,“师弟,论做官,师兄的确不如你,但师门中所教圣人之道,你我却要时刻牢记在心,总不能顾得眼前一时,遗祸千秋万代,否则,将来我们怎么去面对历代先师”。

    “师兄言重了,小弟自幼学的是圣人之道,当官时恪守的也是圣人的教诲,圣人的本心,不过是让老百姓过上像样的日子,小弟做的也正是此事。至于师兄所言那些弊端,实非由新政而起,而是有人假借新政之名。师兄不信我的话,不妨在北平随意走走,看看同样的买卖在不同人掌管下,给百姓带来的厉害到底有多大不同”。

    “那我就告辞了,不打扰布政大人公务为民谋福,华夏自古以耕战立国,布政大人凡事还要三思”。白正无奈的拱拱手,陪了个笑脸,有些恼怒毕竟不方便挂在明处。

    郭璞听出对方语气中的不满,依然淡淡地笑了笑:“这布政使官职,在师兄这种炼达之士眼中还不是粪土一般,小弟不过是在其位、尽其责而已。你我二人看到和经历过的东西不同,自然见解不能统一。这就像我们当年研习论语一般,每个师兄弟都有不同的解释,本心都是为了学业精进,何必道不同就一定不相于谋呢。说句粗俗的比方,一个卖大饼的和一个卖油条的打起来,争哪个能填饱肚子,其实不都是个饭么”。

    白正被郭璞说中的心事,老脸不觉一红,他本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当即借郭璞的笑话打个哈哈,大笑着说道:“数年不见,师弟的笑话越讲越幽默了,不耽误你处理公务,师兄告辞。我本来说你,反倒被你所说,师兄就依你之见在这北平住上些日子,看看这新政到底有什么好,让你痴迷至此,然后再来上门来与你理论“!

    郭璞慢慢地站了起来,笑着送客出门,临到大门口,突然漫不经心地问:“师兄一路行来,可曾算过北方一小户人家需要多少土地才得衣食无缺”。

    “师弟考我吗?好,我先说说,你来指正”,白正略一沉吟,当即说出正确答案。“北方多是旱田,若是有牛并且土地也是自家的话,大概二三十亩光景吧,这可比南方水田差得远了”。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心中都想起了求学时答问的光景。

    “要是这小户人家开枝散叶,五十年后需要多少土地方能养活这一家人”。

    “放在太平盛世,五十年后夫妇二人只要活着就能抱上孙子,这家人少说也有六、七口,没五、六十亩土地是不行的”。

    “多谢师兄教诲”,郭璞一揖到地,“小弟对最近对此事一直心存疑惑,今日听到师兄高见,茅塞顿开。太平盛世固是我辈所期,可越是太平盛世,人口增长越快。我中原可耕之地虽多,总也有个尽头。所以历朝盛极则衰,并非全是君臣不尽其职,地力亦其所限也”。

    “这”?,白正一愣,旋即明白自己所说耕战立国之言又被师弟抓到了把柄,郭璞的话在他眼里虽然有些胡搅蛮缠,但也非全无凭据。这新政最大的好处就是让百姓不再像过去一样依赖土地。他是个名儒,自然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心里默默地盘算了一番,回了个揖,径自走了。浆洗得笔挺的书生袍在北平满街的短打之中,显得分外孤独。

    郭璞对着白正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对书童吩咐,“去,到管家那里支二百两银子,把我师兄安顿得舒服一点,等我忙完了这段时间就去看他”。

    想到师兄大老远来了,自己却不能留他府上小住,心里不觉有些难过。白正的学问和人品都是上乘,若非见解不同,本来二人可以作为很好的朋友。可他一道奏折差点毁了整个北平,自己要是把此人放在家里,误解所造成的伤害恐怕不比白正那道奏折小。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偏偏白正和自己抱得都是忧国忧民之心,怀着同样的济世之志。

    “师兄,对不起”,郭璞心中暗暗表达着歉意。北平众人承受的打击已经太多,我不能再让他们受到更多伤害。

    想起武安国白衣麻鞋在府第发了疯般忙碌的样子,郭璞心里就是一痛。李善平阵亡的消息与北和林城破的消息一同被燕王的信使送到了北平,本来应该最伤心的武安国却没有太多的反应,沉静地吩咐人替李善平准备身后之事,然后就投身到股市运作当中。没人能劝解他,这种伤痕,只能期待岁月去抚平。

    得到利好消息,众股票先是旗花升空般猛涨了一阵,然后在武安国等人的刻意狙击下稀里哗啦跌了下来,把几个想趁机捞一笔的投机商人折腾了个血本无归。那个要钱不要命的高胖子不知什么原因成了武安国的铁杆搭档,一个多月来,二人合伙做套子,放假消息,挖坑,种种花样以令人匪夷所思,让对手防不胜防。北平书院的穆罕默德还唯恐武安国心乱算不清楚帐,临时从书院中抽调四十多个学商学的高徒到其府上帮忙,美其名曰实战检验学习效果。于是伴着四十多个学生手中算盘珠子的噼里啪啦声和高胖子的哈哈大笑声,大笔的资金落回了张五等人的口袋。一些小投机商陆续出局,只剩下几个资金大户勉强支撑,心里留恋着当年大把赚钱的好日子。

    可惜他们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北和林被攻破消息传来的当天,一直在股市上兴风作浪的谢家第一个蔫了下去,其在北平的女掌柜谢无崖趁着股市上涨的功夫不管能否回本发疯一般把手中股票清仓抛售,无形中帮了武安国一个大忙。没等股价开始下跌,谢家又开始低价转让自己手中其他产业,所有交易几乎在三天之内全部完成,据说那个女掌柜每签一笔买卖,都哭得呼天抢地,儒丧考批。偏偏大买家高胖子没有菩萨心肠,谢无崖哭得越凄凉,他把价格押得越低。最看不惯商人巧取豪夺的北平春秋此刻居然没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另一家号称百姓喉舌《北平新报》更干脆,在头版上写了一篇特稿,标题只有两个大字,活该!

    “兄弟,差不多就收手吧,难道你指望把北平众商家的损失全赚回来吗”。郭璞在一次晚饭后的闲谈中好心提醒武安国。很多资金早就被转移走了,能够把残局挽回到目前这种地步,结果已经是超出众人期待,没有再耗费太多时间在趋于灭亡的股市里。武安国和李琪奉旨北巡,现在大驸马李琪守制回乡,武安国还得花时间把剩下的几个省巡完,否则即使为震北军后勤供应做出的贡献再大,也难免惹朱元璋心里不痛快。

    “不着急,我要慢慢和他们玩”,武安国望着北方阴暗的天空,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回答郭璞,又好像说给隐藏在空气中的英魂。“玩到他们认输,愿意坐到桌子前,和我们一同制订一个大家都遵守的规则为止”!

    “不玩了,老子要收子了,筹划了这么多年,朱二,这次你可得好好给我算算本钱和利息”,大明水师帅舰伏波号上,十三郎曹振和众水师将领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太子朱标坐在上首,请捋胡须,任由属下笑闹。终于到了收获得季节,三年来,水师与远近海寇大小百余战,大明沿海各个岛屿,高丽沿海各路水寨基本被“打扫”了一个遍,大明水师士兵从听到开炮就打哆嗦,到巨浪打碎身边得甲板都不皱眉,其中成长艰辛,众人曾一同体味,他们有理由高兴,有资格笑闹。因为过来今晚,战舰就要驶出朝鲜国东边水师租借来的港口,兵发倭寇老巢。

    “从明天起,大家凭旗语联络,分批前进,各舰队注意保持彼此之间的距离和本队阵形”。清咳一声,提醒众人不要闹得太过火,曹振在指挥台上展开海图。众人知道要分派任务了,擦拳摩掌围到了指挥台边。

    “殿下”?曹振抬头看看朱标,征询他的意见。

    “说你的,孤不懂,孤只是跟在你们后边开开眼,顺便给你们擂鼓助威,具体怎么打,你们自己看着办”,朱标宽厚地笑了笑,豪气干云。大明和朝鲜水师联军百余艘战舰攻倭,船帆遮天蔽日。这样周密的准备会失利,那就没天理了。以前怕的是飓风,但通过连续两年的观察和收集海情资料,大海每年在这个季节是最平静时候,连个大浪都不会起。若不是大明禁止各国对倭海上贸易,前几年九月,划个舢板都有人敢从高丽到日本。李成桂今年废了高丽王自立,改国号为朝鲜。为了得到大明的正式册封不惜血本拍朱标马屁,把全部家底都派了出来,这些高丽水手熟悉水路和洋流,让曹振更添了几分获胜把握。

    “陈将军,你带三艘星级舰头前探路,遇到大小船只一概不准放过,让倭人给我老老实实呆在窝里等着大家收拾”!

    “是,小将陈好高兴地跨出几步,把令箭抢过来揣进怀里,生怕别人抢走般匆匆而去。他是怀柔义学出身,曹振把先锋任务交给他,明显有照顾自家子弟的嫌疑。这任务他要是干砸了,以后包管没脸在水师里边混。

    初生犊儿不怕虎,曹振看陈好那匆忙的样子心中暗笑,孩子们现在都长大了,自己这些师父辈的再不努力,早晚得让后生赶超过去。抓起第二枝令箭,环视一遍四周跃跃欲试将领,郑重地把它交到方鸣谦手中。

    “鸣谦,记得你当年的誓愿吗”?

    “鸣谦不敢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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