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明TXT下载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明全文阅读

作者:丹东大米汤     明txt下载     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章英雄(五)

    和议的结果不出人们所料。逆贼武安国和曹振再次辜负圣恩,严辞拒绝了建

    文皇帝分封天下,保留朝廷为诸侯共主的请求。在水师战舰上,曹振回复朝廷派

    来的和谈使者:两天内,建文必须退位,开城投降,否则水师将发动进攻。大学

    士李琪厉声叱贼,晓之以君臣大义,惹得武安国着恼,一声断喝,叫上数个虎狼

    侍卫,将李琪拖入了底舱,绳捆索绑,只待战斗开始时用来祭旗。三人这番做作,

    把个与李琪一同前往水师和谈和副使丘政吓得屁滚尿流,慌慌张张带着曹振的口

    信回城汇报。

    听到这个消息,半朝文武立刻又少了二分之一。黄子澄、方孝儒两位辅政大

    臣,一个再次提议迁都,一个坚持劝允文身死社稷,在空荡荡的朝堂内闹得不可

    开交。这一吵,吵得建文皇帝也没了主意,望着诸臣,怔怔的落下泪来。诸文官

    见皇上落泪,心中也觉得难过,一时间,朝堂之上,君臣相对哭成一团。

    “万岁莫慌,贼兵虽然势大,却未必能攻得下京城。”大将军李景隆出班施

    礼,打断了建文君臣的悲泣。“京城禁军尚有三万人马,周围各镇,皆可进京入

    卫,曹贼虽然来势汹汹,但其实力俱在水上。陆上决战,未必能攻下京城。守军

    只要拖上两三个月,曹贼粮绝弹尽,必将散去。”

    事到如今,也只好按李景隆的建议去做,抱着一线侥幸的希望,建文皇帝赐

    给李景隆尚方宝剑一口,着他全权调度禁军兵马。同时下旨京城周围各地,号召

    豪杰起兵勤王。李景隆得了尚方宝剑,知恩图报,先从军中抽调精锐,给皇宫和

    朝廷肱骨之臣的宅邸加了双倍卫兵,严防武安国派人趁乱打劫。另一方面,整顿

    江防。挑选将领,在城外对水师摆出一幅严阵以待的架势。

    到了第三日头上,曹振率水师强攻,景隆奋起迎战。双方打了一天炮。直到

    天黑也没分出胜败。激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吓得京城内家家闭户关门,整个城

    市如死去了一般,大街上不见一个人影。惟独城西的驸马府邸。白纸糊窗,黑纱

    挂门,阖宅追悼李琪殉国。与李琪交好的一干朋友,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悼念,来

    往宾客,络绎不绝。京城中一干无赖少年,如常承祖、李琪之子李芳、李茂等,

    收拾兵器,吵吵嚷嚷,要找武安国拼命。

    一直折腾到三更天。入李琪府吊唁的人才散去。七月的风、热得出奇,配着

    围城中的墨一般的黑夜,愈发衬托得京城像一个鬼蜮。突然,一双人影从驸马府

    的角门内滚出来。烟一般,消失在黑暗里。几声夜枭嘶鸣在街头柳树下响起,

    “嘎嘎”。“嘎嘎”。与李琪府内的鸟鸣声相和,伴着这令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的鸟鸣声,一队阴影从同一个角门跑出,紧接着。又是一队。仿佛考验人们的视

    力般,一队接着一队出个没完。瞬间,黑影全部散去,角门嘎吱一声关上,整个

    街头再次恢复宁静。好像刚才根本没人出现过。或者刚才雾气般在黑暗中移动的,

    不过是一群尘埃凝聚成的孤魂。

    “大帅,时间到了。”黑暗中,有人低低的说了一句。随着这句话,整个江

    防阵地都跟着动了动。几点灯光亮起,有规律的暗了暗,再次闪高。用玻璃镜子

    和牛油大蜡做成的聚光灯将聚拢起来的亮光扫过江面,旋即灭去,整个长江旋即

    被遗忘于黑暗之中。

    “出发”,谷王朱穗果断的挥挥手,几个心腹将领立刻从堡垒中跑了出去。

    谷王的心腹幕僚高翔凑上来。用手指了指桌案上的沙盘。“王爷,如果我们……”

    他低声问道。

    谷王朱穗的眼睛刷的一亮,一个冒险的计划出现在脑海。想了想,这位喜爱

    玩阴谋的王爷,带着幕僚走下了堡垒,没有说一个字。一阵江风吹进指挥所,沙

    盘上,几个凸前的炮台被摇曳的烛火照亮。如果把这几个炮台用支线连起来。交

    叉点,恰好是长江侧,当年朱元璋命工部人工开拓出来的。玄武湖入江口的位置。

    数艘水师战舰,缓缓的*近玄武湖入江口,这个口原来并不适合战舰行使,

    洪武年水理财远征高丽获胜,为了迎接其凯旋,献俘,朱元璋特地命工部拓宽,

    加深了这个入口。经过这次工程,玄武湖水面宽度和深度都有增加。曾经一度成

    为水师星、月两级战般的锚地。太子朱标讨平倭国,众大臣之女乔装打扮上船挑

    夫婿。这段佳话也发生在湖上。

    玄武湖注定成为承载英雄的传说之湖,无论是在炮击凌烟阁的当日,还是今

    晚。

    入湖口,几盏红灯又闪了数下,那是约定的暗号。武安国整顿衣冠,带着数

    百战士走下了小船。

    “武兄,小心。”靖海公曹振站起来,送到了船舷侧。

    点点头,武安国没回话,带着几艘小舟驶入了黑暗。驸马李琪站在曹振身侧,

    脸色因为紧张而显得苍白,身体处在热乎乎的夜风中,却不断的打冷战。“谷王

    朱穗*得住么,他和李景隆可都是随风驶舵的小人。”

    看着李琪紧张的样子,曹振轻轻的笑了。“正因为他们是见风使舵之人,才

    更会选择时机。记得武兄白天对咱们说过的话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杀了

    武兄,也救不了建文朝廷,扭转不了天下大势。这个时候,李景隆才不会犯傻!”

    话说完,曹振扭头命令道,“传令,各舰队保持警戒,如果一个时辰之内不见对

    方回应,就给我轰平了这道防线。”

    “吱……吱……吱……”伴着酸涩的转舵声,几艘*近江畔的战舰艰难转身,

    将侧舷对正了岸边的堡垒,舷窗推开,一层层火炮推出炮口,盯住了岸边堡垒的

    一举一动。

    玄武湖口的灯光又闪了闪,几艘更小的划桨船驶出湖口,小船头,一个大腹

    便便。下巴胖呈双层的将领高举着灯笼,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是谷王朱穗,他

    带着侍卫亲自过来。驸马李琪的心从嗓子眼儿落回了肚子。一会儿。旗舰主桅杆

    上挂起了一串彩灯。更多的小舟从巨舰上放下。迅速驶进了玄武湖,每艘小舟上,

    都坐满了手持武器的战士。紧接着,数艘改良型星级战舰从巨舰后边划出来。跟

    在小舟后,向湖内驶去。

    曹振和朱穗手挽着手,坐在最后一艘战舰上,慢慢溶入黑暗。

    声炮响,整个江防阵的瞬间亮了起来。紧接着,从长江畔到玄武

    湖。从玄武湖到京城城头。灯光如一条醒来的长龙般,逐一亮起。整个城市也跟

    着亮了起来。喊杀声,哭闹声,火铳射击声,响成一片。

    “逆贼进城了。”有人凄厉的喊道。

    “城破了。”有人乱哄哄的附和。剧烈的火铳射击打断了这些叫嚷,一队队

    士兵,冒着弹雨沿着街面跑过。有人在奔跑中倒下,有人在奔跑中加入。有人穿

    着禁军的军装。有人身着水师陆战队的迷彩。还有一些分不清编制的黑衣人,趁

    着混乱,用手雷,将一道道防线炸出缺口。所有进城的人手臂上都扎了一条醒目

    的白毛巾,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不愧是横扫倭国的威武之师啊,你们看看,人家就是不一样。”一所民宅

    紧闭的大门后,无数双眼睛在门缝里观望。乱军不像朝廷说的那样,见人就杀。

    严格的说,他们比守城的禁军更有纪律。几乎每个临街的房子都被人隔着大门通

    知,不要惊慌,不要点灯。以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做到了这几条后,叛军果然

    不再骚扰。有些地痞想趁乱发财,被胳膊上裹了军法队标记的人抓住,就地枪决

    了。

    “可惜啊,皇上用不了他们,否则……”一所大宅里,心忧天下的读书人叹

    息着说道。他的话立刻遭到一片反驳。“皇上,一个撒谎不脸红的家伙,得了吧,

    曹大人要是不反,早跟着朱大人去找先皇了。”

    人叹了口气,啰啰嗦嗦念起了佛经,祈求混乱中,不会遭到士兵

    的伤害。“南无呵弥驮佛,南无呵弥驮佛”,会念不会念经的人一声跟着念叨,

    心中祈求着火铳声早日平息,混乱早日结束。

    “希望能摆脱这一治一乱,一乱一治的循环吧。毕竟,兴,百姓苦,亡,苦

    的亦是平头百姓。”灵谷寺内,方丈空闻望着如来佛祖庄严宝相,喃喃祈祷,跳

    动的烛光下,镀金的佛面一片祥和,低垂的双眼仿佛听到了他的祈祷,也仿佛看

    尽了这兴与亡的悲欢,不愿插手红尘之事。

    “若蒙社稷之灵。得安国家,吾之愿也;若不获已,则奉身以死。临难苟免,

    吾不为也。替我转告诸公,努力以国家为念!”方孝儒拒绝了弟子送来的黑衣,

    转身走入了书房,烛光下,翻开一本《论语》一字一句的低声朗读。弟子们楞住

    了,彼此以目光交流,有人保拿起了包裹,从角门溜了出去。有人走回了自己的

    屋子中,重新打开床铺。方家的后人陆续走进书房,各自捧起本论语,跟着父亲,

    高声阅读。朗朗的读书声穿过院墙,盖住街道旁嘈杂的射击声。

    皇宫内,同样是书声朗朗。建文皇帝朱允文捧着一本书,对帘外的身材声充

    耳不闻。御书房和皇宫内各主要建筑外,太监的宫廷侍卫的逼迫下,将柴草一捆

    捆堆在窗户旁。硫磺、菜油,各种易燃物品也被众仓库中取出来。洒到柴草之上。

    一切已经准备停当,只等皇城被攻破的消息了。李景隆派来的卫队在第一声

    炮响扣就开始冲击皇宫,只是因为没有携带火炮,才被宫廷侍卫们用火铳压了下

    去。眼睛皇城外的叛军越聚越多。等城外的火炮运来时,就是皇城毁灭之刻。

    今夜,朱允文的神情特别从容。该做的,他已经都做了,自从继位以来,推

    思于左右,对文臣不以小错相责,对武将不以小败为惩。古往今来的皇帝,允文

    自以为没一个人比自已更宽宏。更勤政。可这如画江山,怎么还是转瞬易于他人

    呢。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子对曰,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朕对这些臣子还不够好么,为什么换不来他们的忠心呢,建文皇帝合上书。望着

    窗外天空中的子弹轨迹想。

    手中的论语,没能给他任何答案。叛军来得这么迅速,即使建文皇帝是傻子,

    也明白是李景隆和朱穗合伙出卖了他。可惜他白天才嘉奖完李景隆,当着剩下的

    臣子面儿夸李景隆公忠体国。没想到,才几个时辰,公忠体国的楷模李景隆已经

    把京城当作红包送给叛贼。最让朱允文痛恨地是,李景隆和朱穗,都是方孝儒推

    荐的。想到这个他一向尊重的名儒和叛贼勾结。设好了圈套等自己钻,允文心中

    更加失落。

    一阵噎泣,打断了朱允文的思索。皇后和几个妃子身穿朝服。相拥着席地而

    坐。她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带着泪水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显得特别

    娇艳。

    “皇后不必难过,也许是天欲亡我吧。”转过身子。拍拍皇后的肩膀,允文

    低声说道,“朕已经尽力了,见了祖父,可以向他交待。”

    “皇上。”几个妃子抱头哭成一团。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着允文去死,外边

    的世界越来越精彩,她们还没有看够。

    “一会儿,朕将举火。焚了这肮脏世界,你们如果愿意离开。现在就走吧。”

    第一次知道体会别人的心思,朱允文笑着命令,“王总管,搬完了柴草,让太监

    和宫女们躲到御花园里去吧,拿几套宫女的衣服来,给皇后她们换上。”

    “是”王总管答应一声,叫过侍卫统领,传达了皇帝的命令。听听窗外越来

    越近的喊杀声,建文皇帝又追加了一道命令。“让侍卫们也去后花园吧,贼兵来

    时,主动投降。武贼不嗜杀戮,肯定会放过大家,还有你们几个,也走吧,不要

    随朕一块去了。”

    “皇上,”几个贴身小太监一块哭了起来,门外的侍卫也暗自抹泪。宫女的

    衣服很快找来了,几个妃子却谁也不愿意先换。皇后擦了把眼泪,抓起一件太监

    的衣服。和自己比了比,试探着向允文问道:“皇上,您,如果暂避贼锋……”

    个炮弹落入了皇宫中,掀起一片黑土。几堆柴草被炮弹片击中,

    立刻燃起熊熊大伙。火光下,建文皇帝叹了口气,扶起了相濡以沫的妻子,继位

    以来,天天忙于国事,和妻子后妃聚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此时,皇城被攻破在即,

    反而增加了一家人聊天的机会。

    这就是命运,残忍而荒唐。

    “天欲亡我,我能躲到哪里去呢,皇后也走吧,隐姓埋名,出去做个普通人。”

    朱允文体谅的说道,命令太监给诸妃子们更衣。在他的几个老师口中,关于朝廷

    兴亡,皆以天命解释。朱允文想不出自己为何丢了江山,也把其归于天命。这个

    沉重的天命,让他再也生不出反抗之心。对眼前的世界,也没有任何留恋。

    历史上,被逼退位的君王,有几个能平安到老,与其等着别人羞辱过后来杀,

    不如自己给自己一个了断。

    又一发失去准头的炮弹落入了皇宫,炸裂,震得御书房来回晃动。天花板哗

    哗向下落土,落了大伙一脸,几个抽泣着的妃子在太监的帮助下,半推半就穿上

    了宫女衣服,和小太监们一起向御花园退去,得到命令的宫廷侍卫们感激的看了

    看皇帝,也相继走向了御花园。皇宫外的喊杀声越来越大,不断有偏了准头的炮

    弹落入皇宫,在地上炸出一个大坑。

    皇后摇了摇头,推开给他换衣服的太监,自己站了起来。走到允文的身边。

    肩膀*着肩膀。“臣妾是你的皇后啊,你去哪里,我自然跟去哪里。”这个一向

    以温婉著称的女子低声说道,目光安定而坚强。

    前门口又是一声爆炸,欢呼声起,喊杀声随即越来越近。数十个侍卫匆匆自

    御书房前跑过。怜悯向这边扫了一眼,扔下武器,跟着各自的长宫跑向了花园。

    火铳声渐渐稀落,愿意和允文共存亡的侍卫还在抵抗。但已经阻挡不住叛军的脚

    步。

    “走了?”朱允文冲着自己的妻子笑了笑,拔出蜡烛,走到御书房的窗口,

    夫妻两个相视而笑,目光如初婚时刻般温柔。

    微风吹来,翻动允文刚刚放下的论语,“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一列清晰

    的大字出现在灯火下。

第十二章英雄(六)

    蜡烛扔了下去,硫磺的火焰腾的一下,窜起老高。朱允文一把抱住妻子,闭

    上眼睛,等着最后时刻的来临。烈焰跳了跳,“噗”的一声,灭了。

    “怎么回事。”朱允文大喊道,转头怒视着自己的贴身太监。

    老王太监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喊杀声越来越近,常承祖带几十个老震北

    军斥侯,冲到御书房前。边跑,边大声喊道:“允文,别忙着死,没人想杀你。”

    “你们……”朱气得脸色雪白,其他几处宫殿都着起火来,无数冲进来的士

    兵开始救火。身穿斥侯和水师陆战队服饰的士兵围成一个圈子,将朱允文等人围

    在中间,以免他们被乱兵所伤。

    惟独御书房没有起火。从淋过菜油的干柴上,建文皇帝闻到了水和阴谋的气

    味。“朕父子平日待你不薄,你,你这个奴才。”他指着老王太监,高声痛骂。

    “万岁,武公非嗜杀之人。老奴得保存先帝血脉啊!”老王太监坐在地上,

    放声嚎啕。

    “走吧,没人想杀你,”常承祖走过来。拍了拍允文的肩膀,高大的身躯将

    建文皇帝衬托得更加孱弱。

    “离朕远些,你这叛贼,朕自己会走路,”朱允文狠狠的瞪了常承祖一眼,

    被众人协裹着,走向宫门,皇后垂着头,轻手轻脚的跟在他身后。脸上的表情依

    旧坚强,但坚强中已经多了几分期待。

    楼琏、练子宁、丁志方、甘霖、韩永叶福……十数个建文皇帝的心腹大臣被

    李景隆麾下的士兵从家中揪出来,送入俘虏的行列。人越聚越多,俘虏的队列里,

    君臣彼此相望,内心越来越凄凉,越来越凄凉。

    所有人都被集中到一所*近玄武湖的院落里,挨品级分别关押。陆续有大臣

    送到。快天亮时,一个衣冠不整的老书生在几个士兵的胁持下,走进了关押朱允

    文的房间。此人满身泥浆,看样子,被捕时做出了抵抗。吃了些苦头。

    “万岁,臣,臣对不起你啊。”看到朱允文果然还活着,书生仆倒于地。大

    声哭叫道。白发苍苍的头拼命磕向地面。在地板上留下一团血迹。

    “哪位爱卿啊,快快平身。”朱允文心中一酸,赶紧伸手相扶,扶了一半,

    看到了来人的面孔,楞了楞,后退几步,怒火满眼。

    “万岁。”白发苍苍的老书生低声叫道。血色一下子涌上了脸和脖子。是方

    孝儒,几个和允文相伴的大臣也认出了来人。冲过去,挥拳便打。边打,边骂道

    :“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方孝儒好像被骂傻了,任凭

    雨点般的拳头打在身上,不做任何闪避,也不知道护住面孔。

    “不要打,他只是个书生,不是内奸。几位大人莫失了身份。”一个低沉的

    男声从门外传来。制止了众人的群殴。大伙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依言抬头,看

    到一个身材中等,肤色黑黄的人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容,精神却极其疲惫。

    “齐大人,你,你没死?”炼子宁第一个认出来人。惊讶的问道。所有人的

    目光都集中到来人身上,不错,此人正是齐泰。人瘦得不成样子,穿了文人的长

    袍,隔着衣服却凸出了肋骨。

    齐泰拱了拱手,算是给建文皇帝行了礼。扫视了落难的君臣,笑着说道:

    “齐某没死,当年诸位因政见不合,送齐某出使西域。齐某被扣在异域,原来也

    没想到能活着回来。谁料到天不亡我华夏。帖木儿这么快就败了,我也就被苏策

    宇将军派人救了回来。这么快就和大伙见了面。”

    几个当年向信口开河,保证帖木儿对大明忠心耿耿的臣子都不好意思的低下

    了头。众人发觉齐泰同情新政,当时的确存了推他去西域送死的心思。如今必死

    者活着回来了,将阴谋当众点破,参与者别提有多难堪。

    看到众人羞愧的样子,齐泰也不想在往事上过多纠缠。清了清嗓子,大声说

    明来意,“武公忙着控制城中局面,没时间过来招呼大伙,所以叫我来看看,问

    问大家今后的打算!”

    几个大臣相继沉默,古来政治之争,失败就是死。胜利者对失败者总是要踏

    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即使是相对宽容的北宋,王荆公的改革派和司马

    光的保守派之间的争斗亦是你死我活。当时的几个名人,如苏轼、苏辙等,结果

    都是身败名裂,著作被焚毁,名字被刻上石碑供天下唾骂,今夜武安国居然派齐

    泰来问众人的打算,此举的确让大伙毫无准备。特别是曾经参与暗中策划谋杀武

    安国之人。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胡,胡某希望回乡教书,齐兄,你看这事儿行吗?”犹豫了一会儿,刑部

    侍郎胡子昭试探着问道。

    “应该没问题,”齐泰命人拿出一叠纸,将胡子昭的名字写在上面,注明了

    他的愿望。“天亮后,我派人送你回家,收拾细软,你一家老小随时可以离开。”

    有这等好事儿?所有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个刚欲妥协,博士方孝

    儒上前两步,指着齐泰的鼻子骂道:“你个无耻之徒,圣人之教诲,先帝之恩德。

    难道你全部都忘了吗?”

    被方孝儒指桑骂槐这么一骂,几个想效仿胡子昭回家养老的人稍一犹豫,又

    退到方孝儒身后。文人重忠义之名,于很多人眼里,在朝廷给的位置上祸国殃民,

    未必是大错。但更换主子。却是天理难容的罪孽。

    齐泰笑了笑,伸手擦去了方孝儒喷在脸上的吐沫星子,推心置腹的规劝道:

    “仁者为天下,非为君;为万民,非为一姓,诸位,好好想想所学为了何事,再

    回答齐某也不迟。”

    “休想,我等但求一死。”方孝儒越俎代庖,替所有人回答。话音未落,就

    听屋子外有人说道:“方先生。你一心求死。不能代表别人也喜欢死。听听别人

    的想法,可好?”

    这个声音大伙都熟悉。特别方孝儒,听到这声音之后腾的一下就冲到了门口。

    挥舞着拳头做势欲博,被两个侍卫一架,又架回到了允文身边。

    武安国的身影跟在侍卫身后出现在众人面前,黑黑的皮肤,宽阔的肩膀。花

    白的胡子,花白的寸发,几十年,只有双止依然炯炯,明澈得轻轻一望。就可以

    看到别人心里。

    “我等选择舍生取义。”方孝儒气喘吁吁的怒喝,又吃了些苦头,他不敢再

    硬拼。双方块头相差太大。硬拼武安国,也的确拼不到好处。

    这个方大学士,治政虽然没什么本事,用人也没眼光。却是一代文人的脊梁,

    风骨着实让人佩服。武安国原来所处那个时空的历史上,眼前这些人都是刀下之

    鬼。城破后,李景隆把这些人抓来交给武安国,本来存的就是借刀杀人之心。可

    在武安国心里,虽然不喜欢其中一些整天说大话,脸盆比城墙厚的“自命精英”,

    却不想重复靖难的悲剧。仔细看看众人复杂的表情,武安国笑了笑,对方孝儒问

    道:“刚才街道上有一伙年青人,以刘政、方法为首,不顾军队的戒严令,拿着

    菜刀,抬着圣人雕像找军队拼命,是方孝儒组织的吗?”

    “是又怎么?不是又怎样?”方孝儒拼命站直,不服气的叫道。长洲刘政、

    桐城方法都是方孝儒的门生,卢原质、郑公智、林嘉猷等人是方孝儒的亲信。发

    现士兵只捉自己一人,不牵连家属,老方脑子一热,临行前给门人弟子出了这样

    一个馊点子。原本打着的就是拼却一死,让武安国等人身败名裂的心思。见武安

    国说出来,老方知道这个伎俩又被人拆穿,干脆死扛到底。

    “你这是怂恿弟子送死,成就你的个人的名声。”武安国摇摇头,吩咐侍卫

    进门拉起方孝儒。“我今天送你走。过两天送你这些弟子去找你。”众人听到送

    走二字,脸色立刻变得煞白。都说武安国是菩萨心肠,谁也没想到,他非但要杀

    方孝儒,并且要将他的弟子门人一块杀光。

    “逆贼。我作鬼也不会放过你。历史之上,终久要留你一世骂名。”方孝儒

    一边挣扎,一边扭头冲着武安国喊道。

    武安国楞了楞,发觉方孝儒又误会了。笑着回了一句,“哪个要你死了,我

    派船送你出海,你的家人随后就到!”

    “送我出海,你这是放逐。”方孝儒大叫着,不肯承认武安国的好意,抵抗

    的步子慢慢放松,最后,跟着侍卫走上了一辆马车。

    活着,毕竟比死了好。几个抱着心死社稷的文人见武安国不杀方孝儒,知道

    自己性命也无忧虑,想了一会儿,一个个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允文待文臣宽厚,

    臣子也不是一味负心。几拨统计数字陆续送到武安国面前,包括允文身边的近臣,

    总共有二十余家要和建文皇帝共生死。

    武安国接过统计表,粗略看了一眼,笑着对建文皇帝问道:“陛下,你有什

    么打算?”

    “我?”建文皇帝很茫然,他也可以活下去,并且不受折辱,这是他永远想

    不到的结果。想想自己暗示对武安国的暗杀行动,想想自己对朱二等人的威逼手

    段,允文突然觉得有些惭愧。没等他说话,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后走出来,冲着武

    安国轻轻施礼,“姑父,我们是您的晚辈,请您安排我们夫妻的去处,但得同生

    共死,我们愿意做一对平凡夫妻。”

    好个聪明得女孩,武安国笑着点头,目光又转向允文,再次问道:“你呢,

    陛下?”

    “但凭姑父做主。”碍于身份。皇帝从来没有旁系长辈,朱允文这辈子只叫

    过武安国这一次姑父,别扭致极,叫过后却身心感到一阵轻松。

    “你的几个妃子李景隆也给送过来了,你们一起走吧,去这里,小邵和鸣谦

    送你,他们都是你父亲的旧部。不必担心路上会有什么枝节。”武安国将一小幅

    地图送到建文手里,低声向他解释,“这个岛很大,是小邵和冯子铭发现的。四

    季如春,你的用度和吃食有商会供应,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自己当岛主,让他们

    辅佐你。”

    武安国指了指院子里那些誓死追随允文的众臣,对允文语重心长的叮嘱。

    “我可以救你一次,但救不了你第二次。此去,你记住了,无论别人劝你做什么,

    你要先想想。可行性,可*性,还有风险和收益的比例,别听那些不着边的大话,

    更别信老天会只照顾一个人。却不惜伤害全天下百姓。”

    可行性,可*性,还有风险和收益的比例,朱允文静静的听着。这些话在武

    安国那些施工报告里有,可他从来没仔细体味过。如果早点想到这几个字。自己

    是不是还会傻到去削番,派人去刺杀武安国,朱允文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情他很

    清楚,过去的事,已经没机会重来。

    “谢谢姑父。”皇后拉了拉允文的袖子,对着武安国深深施礼,武安国笑了

    笑,避开了,转身走出屋子。外边的天色已经发亮,远处零星还有火铳射击声,

    但那些火铳射击声,终久还是要平息下去。

    一辆马车将朱允文夫妇送上了大船,码头上,武安国和曹振对着混合舰队频

    频挥手。邵云飞立在当先的旗舰上,阳光洒满他古铜色的脸。

    “那是独臂将军,纵横四海那个。”朱允文最小的一个妃子,扒在贵宾舱的

    窗户上,崇拜的问道。

    “是啊,可惜我不能用此人。”朱允文大度的笑笑,没有责怪妃子举止失礼。

    这片江山美丽异常呢,可惜当年在宫中没机会这么近看它。如果拿来入画,倒是

    一幅好山水。换了个看江山的角度。这位曾经的帝王觉得分外轻松。一幅水墨画

    的构思迅速出现在他眼底,晃动银铃,找侍者要来纸笔,朱允文笔走龙蛇。什么

    沙场风云,什么宫廷血雨,都忘到了脑后,所有感情,经历,全部展现在UU小说的

    山水里。

    “陛下将来可以做画家的,一样名垂史册。”皇后温柔的拉起纸的一角,防

    止它被江风吹动,影响了允文的画笔。

    “也许。”允文笑了笑,“我宁愿用这支笔,给你画眉。”

    话音刚落,船舱外又传来一阵嬉闹。两夫妻抬起头,透过玻璃窗,看到几个

    士兵,夹着匹黑白相间的花马跑上了码头。马背上还坐着一个人,衣服黑一块,

    白一块。脸上也斑斑驳驳,看不出是黑是白。

    “是昆仑奴吗?”皇后奇怪的问。昆仑奴她在娘家见过,是花重金从商团买

    来的,皮肤漆黑如墨,但不是此人这种纯墨汁色。

    “是黄大人啊。”允文笑了笑,转身继续画他的山水,仿佛外界一切,已经

    与他无关。

    黄子澄的样子逗笑了全船的人,几家自觉被放逐,正在哭泣的大臣也笑了,

    笑容中带着苦涩。

    “干什么,干什么?你,你们要干什么?”黄子澄声嘶力竭的喊着,不停的

    挣扎,几个士兵抓住他,像麻袋一样将他扔上甲板。噗,干净的甲板被黄子澄一

    坐,立刻出现了一团黑印子。

    “黄子澄?你们在哪发现的他。”即将出发的舰队中,有人问道。

    “这小子,把脸涂成了黑色,把白马也染成了黑马,趁着混乱想跑,结果天

    热。一出汗,就成了花脸骑斑马。你说,他这不是明摆着让大家抓么?”押送黄

    子澄的士兵说道,边说,边找来江水洗手,“看这墨汁,把我的手都弄脏了。”

    偷偷又是一阵哄笑,笑声里。舰队扬帆起锚,向着东方,快速飞驰。

    自这天起,朱允文的行踪就成了一个迷,民间议论纷纷,有人说武安国派邵

    云飞路上杀了他,有人说在大海上的某岛见过他。还有一干文人,买到过几幅著

    名山水,从笔迹和印章上分析,是朱允文的原作。那些山水画很有价值,画功远

    远超过了宋代皇帝的工笔花鸟。

    反正,建文皇帝从人间消失了,黄子澄、方孝儒等人,也跟着消失了。永乐

    年间,有些占山为王的草莽英雄,打着建文的旗号起义,结果响应者聊聊,很快

    就被官府剿灭。慢慢的,人们忘记了这个皇帝,忘记了这个故事。

    在永乐年的对日战争中,方鸣谦所在旗舰被日本自杀船撞中,不幸身亡。但

    水师依然取得了那场战争的胜利。邵云飞没有参与那场战争,有人在南洋看过他,

    有人在沐家的孟加拉湾看过他,不家人说在更远的西洋看过他。

    永乐年间,绕过云飞角来到大明国土的西洋商人,喝了酒后总是喜欢吹嘘说

    :半途中遇到过海盗,关键时刻,有个手臂上带着铁钩的船长救过他们。“他问

    我,你们见过一个中国人么,他姓冯。”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一边吹,一边操着半

    生不熟的汉语说道,说着,拿出一个铁钩,“看,就这个铁钩,这是铁钩骑士给

    我的护身符。”

    酒馆里的西洋人看着这个醉鬼,几乎每个人都拿出了一个铁钩,异口同声的

    大喝:“这个才是真的,你那个是赝品。”

第十二章英雄(七卷终)

    建文皇朝就像一件外表华美无比的瓷器,被曹振与武安国率领大军轻轻一击,

    登时碎裂满地。

    老将耿柄文在京城受到威胁之际率部星夜回援,半路被林风火截杀,部队失

    散大半。当得到京城被破,建文失踪的消息后,不得不带领残部向燕王朱棣投降。

    几个冒险逃出京城的士大夫妄图组织人马勤王,没等他们打出旗号,朝廷直

    辖各省已经抓紧最后时机宣布自治,这些士大夫被各省都督当作礼物,又送回了

    京城。

    短短数日内,建文皇朝就像风暴中的一缕烟尘,转瞬不见踪迹。连一点加忆

    都未能在民间留下。

    这一场变化来得太快,快得简直让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从武安国与燕王朱棣会面之日起,大部分有识之士就料定了建文王朝即

    将覆灭。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建文王朝会覆灭得这样快。有人震惊,有人赞叹,

    却很少有人为这个王朝的覆灭而感到惋惜。

    这样以一人为君,天下之人皆为奴隶的王朝早就该结束了。自从蒙古人被驱

    逐的那一刻起就应该结束。赶走蒙古主子,换一个汉族主子骑在头上,并不是当

    年那伙手持柴刀木棒,唱着烧饼歌走上战场的热血男儿的梦想。况且玄武湖上那

    场惊变,已经彻底埋葬了封建王朝存在的合理性。

    历史轻轻的翻向了下一页,带着热血写就的文字。

    武安国穿着一身丝绸做的衣服,舒舒服服的躺在藤椅里。手里擎着一根钓鱼

    竿,鱼线的另一端,漂子在玄武湖的秋波间上下浮动。

    呼啦,远处有不知名的水鸟掠过湖面,小爪在湖上轻轻一点。搅起微微涟漪。

    一圈圈的涟漪散开去,惊醒鱼群的睡梦。于是,一道道水线沿着湖面四散画开,

    明明暗暗,搅碎满湖天光云影。

    湖心的小岛上,一群建筑工人正在忙碌着,从一块石碑的周围将垃圾清理干

    净。依照国会的决定,新朝廷在当年庆功楼的遗址建起这座纪念碑。纪念这些年

    来在内战和对外战争中牺牲的英雄。

    李陵、李善平、王飞雨、常茂、高德勇。一张张生机勃勃的面孔在武安国眼

    前浮现,他们都不是完人。但他们的名字,都应该写在纪念碑上,让人永远铭记。

    在自己曾经的记忆里,为国家不被异族奴役而战的岳飞,最后却被无耻文人

    取消了民族英雄的称号。而另一个与岳飞齐名的大英雄文天祥,也成了逆历史潮

    流而动的分裂份子。武安国不知道,李陵,王飞雨等人。在数百年后,会不会遭

    受到同样的命运。

    “武公好悠闲。”一声招呼从背后传来。打断武安国的思绪。回过头,眼前

    出现了一张疲惫的笑脸。

    “白兄,你怎么来了,今天国事会没吵架么?”武安国笑了笑,慢慢的收起

    鱼线,今天看样子又要一无所获了。他钓鱼的水平实在太差,通常喂了半桶鱼铒

    下去,都没有一条小鱼上钩。用刘凌的话说,这纯粹是给鱼喂食,几个月来,满

    湖的鱼都快认识武安国这个饲鱼人了。

    “没有,哪能天天吵,大家都是记忆人么!”白正讪讪的笑了笑,显然有些

    心虚。国事会自从成立那天起,吵架声就从来没间断过,好在规则上写明了,如

    果有人打架或者恶意起哄,则要被取消本轮议题的最终投票资格。在规则的制约

    下,众代表们才勉强收敛,不至于在会场中打起来。

    看到白正尴尬的样子,武安国笑着摇摇头,将手中的鱼杆递给了白老夫子。

    文人们关于治国理念的争执,激烈程度不亚于武士对决,不吵架,才怪。如果给

    每人发一把火铳,他们能冲着争论对手的脑门开火。不能说服对方,就将对方的

    **消灭,这是自孔子诛少正卯时留下的习惯,想改变这个习惯,需要经历的磨

    难还很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武安国放走了朱允文和方孝儒,在民间引发的争

    议就很大。按照各省爵士会的意见,像建文皇帝和方孝儒,黄子澄这种阴谋家,

    战败后就该被押到大理司,按照大明律法进行审判。尽管,新的大明律还没建立

    起来。大伙约定的宪法,到目前为止,还没看到影子。

    “啪、啪、啪……”湖面另一侧传来清脆的鞭炮声,正准备咬钩的鱼儿吃了

    一惊,尾巴打开一波水花,逃了。白正笑了笑,转动摇柄,慢慢收回鱼线。受到

    战火洗礼的京城正以最快速度恢复生机,每天都会响起店铺重新开张的鞭炮声。

    与其钓鱼浪费时间,倒不如去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走,感受一下生命的味道。

    几艘画舫从湖上驶过,红巾翠袖,花枝招展的商女手抚琵琶,将一阵阵悠扬

    的音乐送过湖面。大腹便便的商家,附庸风雅的文人,挤在甲板上,尽情享受这

    劫后的安宁。人们忙碌着,喧闹着,好像几个月前那场战争根本没发生过。

    “武兄,你真的放心他们这样闹下去么?”白正一边整理鱼杆,一边低声询

    问。国事会的状况目前很混乱,马上就要面临最重要的一个议题的表决,而无论

    是省意代表,还是民意代表,根本答不成个一致意见。任何一个议题,即使到了

    表决时间,收上来的造成票也很难超过半数。害得临时主持国事会工作的徐增寿

    不得不将议题发回去重议,每天回到家,白头发都要多出一大缕。

    “闹呗,只要不动刀子,他们终归有互相妥协的那一刻。”武安国仿佛早就

    预料到这个结果。到了二十一世纪,中国的某个岛上的议员们还在议会中互相扔

    鞋子,眼前这个国会和后世还差六百年,不产生同样的笑话才怪。

    这个国会是立宪派和保皇党妥协的产物。朱棣、武安国、郭璞、曹振、李琪、

    徐辉祖以及各路诸侯都在协议上签了字。驱逐建文后,大家同意在由各省代表组

    成一个国事会。共同商定国家大事,包括立宪,政府结构和是否保留皇位问题。

    这个协议发布后,曾在民间激起轩然大波,好在刚刚打完内战。人心思安。加上

    武安国、曹振、蓝玉和朱棣手中掌握了决定性的武装力量,才避免了内战的再一

    次爆发。

    按吴思焓的提议。国事会由国家议院和民众议院两级组成,简称国会。代表

    的产出办法同样是利益妥协的产物。国家议院成员,则由各省推举,为了照顾各

    省利益,无论各省人口多少,都可以推举三名省意代表进入国家议院。至于这三

    人如何产生,则由各省自己做主,朝廷不加干涉。

    而民众议院成员。则照顾了那些人口较多的省份。除了省意代表之外,各省

    还可以根据内战之前上报的人口总数,按每二十万人一个名额的办法,产生民意

    代表,与国家议院的省意代表共同进京参与国事。民意代表必须通过各省爵士会

    的认可,各省诸侯不得干涉。

    凭空而生的国会没给武安国带来更高的声望,反而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烦恼。

    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能听到指责之声。拥护燕王做皇帝的人不满意,反对燕王做

    皇帝的人也不满意,称赞武安国英明的与漫骂他奸诈的人一样多,还有更多的人

    觉得他在胡闹。

    这一切都因为,在国会成立的刹那,各派力量达成了一个协议,就是大明朝

    是否保留皇位,皇帝到底有多大权力,要在旧的一年年底,由国事会投票表决。

    在此之前,大明朝有朝廷,却没有皇帝。政务由几个大臣,郭璞、李琪、徐增寿

    等人主持,各部门正常运转。

    有人惊奇的发现,在没有皇帝的日子,大明国却没有陷入混乱。各部正常运

    行,各职司衙门也照常办理公务,并且地方官员们因为爵士会的建立和政局走向

    的模糊。处理事情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他们大概是为了保住官位不得不暂时装样子吧,但愿时局永远这样模糊下

    去。”不怀好意的“刁民”大胆的想。

    “其实,郭大人、李大人、徐大人,他们几个现在这样处理朝政,把国家管

    得就挺好,根本不需要有个皇帝。”民间,有大小声议论。持这种观点的人大多

    属于立宪派,在保皇党的压力下,他们迅速组成了宪政同盟。各省遥相呼应,发

    誓将立宪进行到底。

    “可燕王、武公、曹大人他们三个谁都没在朝廷中管事啊,这事儿,我看有

    点邪门。”有人为时局忐忑不安。

    更多的人在暗中做准备,为了保住自己的富贵,为了在新朝廷中的地位,为

    了趁乱大捞一票而准备。带着各种目的,带有团伙性质的政治派别纷纷走向公开,

    其中,以保皇党的活动最为积极,在蜀王朱椿的下,迅速把手伸向了全国。

    宪政同盟不甘落后,利用报纸的优势,将平等与宪政的观点广为宣传。

    两级代表选择工作进行得很快,发觉武力无法替自己争取更多的权利后,各

    方诸侯在国事代表和民意代表选择上下足了功夫。报纸上每天都有丑闻被揭露出

    来。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诸侯们不得不将自己利益的代言人挑了又挑,甚至不

    惜通过给百姓发钱的办法来获取民间舆论的认可。

    但代表们产生后,国会中制订宪法的工作进行得却不顺利。是否保留皇位这

    一条,要留在本年度最后一天决定,大伙不着急争议。但其他各方面,每个字都

    涉及到很多人的利益,代表们彼此寸步不让。而那些诸侯,到了此时反而把心放

    回了肚子。只要宪法一天没有制订,在他们所控制的土地上,他们就是土皇帝。

    有人甚至暗自祈祷,希望宪法永远别制订出来。

    秋风从湖边掠过,将片片红叶吹起来,吹进烟波里。白老夫子抱了抱肩膀,

    感觉到有些冷。作为曾经反对新政,后来又极力新政的学者,他从来没料到

    真正将新政那些原则在全国推行。还要经历这么多复杂的工作。现实让他感觉到

    很无奈。也很不耐烦。他不明白,那个让大伙深深忧虑的结果。作为国会的初始

    发起者,武安国却一点也不着急,仿佛做到了这一步已经心满意足。至于结果怎

    样,他根本不关心。

    武安国没有参与国会。也没有参与朝廷运转。和那个挂名的摄政王朱棣一样,

    自从国会成立那天开始,武安国就在山水中混日子,仿佛与朱棣两人早就有约定

    一般。白正感觉到,对于眼前的湖光山色,武安国的兴趣永远比国会中的议题大

    得多。

    又陪着武安国在湖边坐了一会儿,老夫子终于按耐不住,拍拍武安国的肩膀。

    大声问道:“如果他们最后一致同意,让燕王当皇帝。恢复原来安泰朝的制度,

    你怎么办。难道你一点儿都不在乎?”

    武安国回过头来,裂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那就让燕王当皇帝呗,反

    正,是大伙自己的选择。”

    砰,白老夫子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棍,气得半天说不出话。今天早晨他找过郭

    璞,临时大会上郭璞就推断出,武安国会这样说。老先生不信,国会议事结束后,

    特地跑到武安国家中问,结果武安国不在家。大老远追到湖上,白正绕来绕去老

    半天,果然得出了这个答案。

    “你,你隐忍这么多年,那么多豪杰毫无怨言的死去,就,就为了这样一次

    选择?”老夫子指着武安国,气得浑身发抖,胡子一根根向前竖起来。

    武安国没回答白正的问话,收起笑容,目光再一次投向远方。湖心那个小岛

    上,脚手架已经搭好,几个石匠比比划划,议论着如何在碑面上刻字。

    让百姓们自己选择,而不是我们替他选。武安国默默的想,他不知道,如果

    李善平等人活着,是否会赞同他的意见。他知道白正不能理解,其实,能理解此

    举的人,武安国身边并不多,除了那些知道秘密的人外。

    这是六省自卫军高层的一项核心机密,当日,自卫军大营中,围着那个大圆

    桌,朱棣的者和武安国等平等的追求者立下的契约。彼此之间不用战争和血

    来解决分歧,各退一步,将选择权,交给大明朝百姓。

    如果经过了安泰皇帝,建文皇帝,百姓还要选择帝制,武安国不得干涉。

    如果代表们不同意有皇帝存在,或者在宪法中限制了皇权,朱棣亦不得反对。

    大明未来的政治格局和政治走向,由这个国会来解决,在国会开展议题时,武安

    国与朱棣,都远离在国会之外。

    当日,大圆桌侧的所有人都立了誓,永远遵守并用生命维护这个契约,永远

    保守这个秘密。之后,朱棣通过朱椿之手,建立了保皇党。郭璞通过吴恩焓之手,

    建立了立宪同盟。但双方之间分歧无论有多大,都将依*这次国会的表决,来决

    定最后的胜负。

    这,是武安国沉默的原因。也是他唯一能做的,给众人多一条选择。平等,

    是一个原则,但如何实现,武安国不知道。正如当日朱棣问他今后应该怎样做一

    样,武安国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在武安国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平等有很多实现方式。大多数国家,认可这

    个准则,并在以自己的方式向这个目标而努力。但到底哪一条路更完美,并没有

    一个确切答案。

    武安国唯一知道的是,有一条路最行不通。

    夕阳从林稍间坠下去了,武安国收拾好钓鱼的用具,与白正一起走向马车。

    两个老家伙一路笑呵呵的聊着,好像把一个话题说开了,又好像在讨论起另外一

    个话题。

    “武公,这碑文,我看还是你来吧,先前几篇文字,我都看了,太悲,悲而

    不壮。”白正笑着说道,声音在夜幕中回荡。

    “让我想想,想想到哪本书上能抄几句。”武安国的声音传进侍卫的耳朵,

    惹得众人一阵哄笑,众所周知,武大人虽然渊博,文采却不好,特别是那笔字,

    根本上不了台面。

    夜幕悄悄遮住了两个老人的脚步,明月升起,在湖水间沉沉浮浮。

    清晨的鼓楼上。传来一阵阵名声。城市从睡梦中惊醒。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油炸桧的味道,伴着豆浆的清香,飘满整个街道。

    “卖报了,卖报了,国会通过宰相任期制度,我朝又设立宰相了。”报道清

    脆的嗓音在街道上响起,吸引了无数百姓的目光。有人掏出几个铜币,买了一份

    报纸。呼啦一下,他立刻被一群人围住,识字的人摇头晃脑,读出了大伙都关心

    的文字。

    “通过了,我以为他们还得打几天呢。”一个提着鸟笼的老汉问道,通过了

    什么,其实他不太关心。与议题比较。代表们打架的细节,更能勾起他的兴趣。

    “嗨,只是通过一种选择,而不是全部方式都以此为标准。一共好几种选项

    呢,这只是其中一种。宰相由国会推举,统领各部。每任五年,最多连任两届。

    嗨,这不是怕宰相专权么,就像胡维庸那样。”读报纸的人喝了口豆浆,摇头晃

    脑的分析。“不过,这有一条,嘿,这条新鲜,无论将来是否有皇帝。各部官员

    的提名由宰相与国会共同完成。非国会弹劾,不得罢免,哈,新鲜,这宰相的权

    力可大了!”

    观的人纷纷摇头,又是一件前所未有的创新,这样一话,即使国

    会同意保留皇位,大明国的皇权也比原来弱得多。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继续念,继续念。”有人给读报者要了碗热豆浆,

    作为他替大伙服务的鼓励。拿着报纸的读书人从周围百姓的眼中看到了崇拜,心

    满意足,摇头晃脑的读道:“今天将通过权利条文,吴思焓提议,没有规定百姓

    权力的律法则为非法之法。”读书人嘬了一下嘴唇,低声评价,“绕嘴,绕嘴,

    不过有点道理,这个吴大人,不愧是御赐金枪……”

    一个过路的老和尚听到此言,停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下,买了张报纸。边走,

    边看里边的内容。这是连夜赶印出来的新闻,国会吵了几个月的架,马上就到了

    投票表决国家制度的日子,一条条通过的议案中充满了妥协。也充满了智慧。经

    过争吵,国会一共提出了五种制度方式,每种都有待完善,但每一种都不乏

    者。现在,各位代表们正为每一种方式提供框架,当全部方式都完成后,在今年

    的最后一天,将有一次最后的选择。

    第二天,一篇文章吸引了老和尚空闻的目光,那篇文章的标题是:英雄,谁

    是英雄。仔细看里边的内容。却是玄武湖上,英雄纪念碑碑文已经确定。而国会

    经过讨论,最后决定采用的碑文却是武安国所写的那篇一点文采都没有的大话,

    这的确让很读书人跌破眼镜。

    我看看这小子心中的英雄标准是什么,老和尚好奇的看了下去。文章的作者

    有心卖弄,先将近几年来,在对外,对内,牺牲中的英雄人物列举了几个,评述

    了他们的事迹,然后,才将石碑背面的文字写了出来。第一列的内容是:“五年

    来,在所有战争中,为了保卫国家,保卫民族,保卫百姓利益而牺牲的英雄永垂

    不朽。”

    俗套,老和尚心中低低的评了一句,继续向后看,碑文的第二句承上启下,

    将文章气势一下子推向高峰,“五十年以来,那些反抗一切暴政与外辱,为国家

    与民族而牺牲的英雄永垂不朽。”

    嗯,有些气势,那么,老夫当年抗击蒙古,也算英雄了。老和尚的目光继续

    向下,心中猛然一颤,彻底为后边的文字所吸引。“由此上溯到五千年前乃致更

    古,从那时起,为了反对一切压迫者与入侵者,为了保卫国家不受侵犯、民族不

    受奴役,保卫个人的平等,自由和尊严不被践踏而牺牲的英雄永垂不朽!”

    原来,在武小子心中,这才是英雄的定义,为了平等、自由与尊严。按照这

    个定义,岳飞是、文天祥是、徐达是、朱元璋也是,尽管他们身上有这样那样的

    缺点,但他们都曾为了中华民族不受欺压而奋起抗争。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老和尚空闻突然动了凡心。眼角上

    涌起一丝泪光。放眼望去,玄武湖浩浩荡荡,英雄纪念碑就浮动在碧波中间。石

    碑正面,工匠们正忙碌着将碑文的标题一笔一划刻上去,通过报纸,老和尚知道

    其中内容是。“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他拎着报纸。在晨光中走向远方。

    “他们看,那个老僧,背影很眼熟啊,好像在石碑旁的英雄像上见过!”有

    人低低的议论道。

    “胡说,当年的老将军们早驾鹤西去了。”买豆浆的小贩大声反驳,看看老

    僧空闻的背影,又嘟囔了一句。“是很像啊,嘶,怪事。怪事,今年怪事就是多!”

    钟声里,日出日落,新年的脚步慢慢临近。街道上,所有的人目光都被国会

    吸引。由王府改成的国会中,一个个省意和民意代表手里抓着特制的金属片,紧

    张得浑身发抖。经过讨论,国会一共提出了五种治政方式,包括原来那种皇帝一

    人高高在上的制度,和一种没有皇帝的共和制度。

    每个代表,都虔诚的走向屏风后,在一个个箱子前,投下自己的选票。每个

    人只有一票,但他们身后,却代表着二十万民众。这张选票,拿在手里,万分沉

    重。

    陆续有人走上前,走到被屏风遮住的后堂。在五个箱子中选择一个,然后,

    如释重负。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他们选择了哪种制度。但是,他们此生每天

    都要面对自己的选择。

    屏风后,有人走向了左边,半途中摇摇头,又折向右。

    有人走向中间,犹豫了一下,退回屏风前,趴在自己的桌子上,满头是汗。

    大厅渐渐空了,郭璞看了看其余几个人,慢慢的走进屏风后。

    郭璞出来,李琪走了进去。

    李景隆走了进去。

    许浩达走了进去。

    最后一个人走了进去。所有人走出了大门。一队士兵进入,抬起六个箱子,

    走到外间,在众代表的监督下,将里边的金属片小心的拿出来。清点出总数。

    武安国在自己府中,凭窗而立,刘凌坐在他身后,抚弦而歌。

    燕王府,朱棣紧张的盯着窗外,陈青黛陪伴在他身边,朱唇轻启,长笛奏出

    婉转的曲调。

    数艘战舰穿越茫茫大海,一个独臂人站在船头,空荡荡的衣袖迎风飞舞。

    “老大,咱们绕过云飞角了,接下来怎么走。”郭枫跑上甲板,冲着独臂人

    的背影喊道。

    “补给怎么样?”断臂人大声问道。

    “粮食充足,淡水也充足。蔬菜和水果都有一些,橙子可以坚持到月底。”

    提及舰队给养,郭枫如数家珍。

    “向西北,一直到地图的那一边。”断臂人回过头,宽厚热诚的脸上洒满阳

    光。

    “满帆,向西北。”郭枫冲着主桅杆上的人喊道。一串彩旗在主桅杆上挂起,

    舰队乘风破浪,驶向另一片不同水域,驶向未知的大海。

    全书完

第七章 国士(四)

    “吹号角,下令做买卖的人散集,两刻之后关闭城门”。

    “揭下炮衣,炮弹准备就位”!

    “弓箭手、火枪手上跺口,今夜开始执勤,各部轮番休息”!

    “花鹏,点齐你部人马,天黑后挨家搜查可疑人等,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大宁城头,都督璞英果断地下达一连串将令。

    将士们答应一声,迅速行动起来,一队队士兵从街头跑过,听到号角声的百姓匆匆忙忙从城外向城里跑,城里买卖日常用品的蒙古人也恋恋不舍的放下手中的东西,个别人临走还不忘叮嘱一句:“给我留着啊,明天还来,今天钱没带够”。

    此刻距天黑还早,草原上浮光跃金,太阳把温暖的春光尽情的泻在草尖上,偶尔有风在草原上画出春天的影子,波浪般向城边涌过。

    出事了,城门口的小兵也知道事态不妙,每天这个时候,都能看见几批斥候陆续骑马赶回,今天好像北边没见到一个斥候回来。他们的结局只有一种可能,被蒙古人的探子给做掉了。是谁有这么强的实力,能让正西、西北、正北、东北和正东五个方向各三波斥候发不出半点儿警报?

    夜幕和死亡的阴影同时笼罩了小城。受到惊吓的人们紧紧的关住自家门窗,烛火从窗逢中不甘心地渗透出来,把树的影子晃得长长短短,忽明忽暗。街头上不时传来打斗声,惨叫声,重伤者痛苦的呻吟声,百姓家中的狗也疯狂地跟着凑热闹,杂着花香的晚风中还不时飘来小儿的夜啼。突然,所有声音嘎然而止,无边的黑暗让人感到彻骨寒冷。

    蒙古人并没有让璞英等太久,凌晨十分,大地开始慢慢颤抖,由远而近。他们赶着牛羊,跨着战马来了,号角声在草原上如雷霆般作响,望不到边际的队伍黑压压遮住晨曦。

    不用问,北边的上京和庆洲肯定失守了,如此兵势,足够让两地连报警都来不及,应昌看来也凶多吉少。大宁城下的蒙古人有十几万,战马不计其数,照管辎重的奴隶在底层将领的指挥下,距城六、七里外扎起帐篷。

    “大愣,够得着那里吗”?看见城上的士兵有些慌张,璞英指着冲得比较*前的一队蒙古人大声问炮兵头领刘德馨。

    被唤做大愣的炮兵头领接过璞英的望远镜看了看,用同样大的声音回答到:“打得到,就是未必打得准”。

    “不用打准,开炮示威”。璞英笑道,风趣的话语感染了周围的士兵,大家纷纷跟着笑了起来。

    “对啊,轰他兔崽子,送他们回老家”。

    “打他,那么多蒙古人,随便往人群中放一炮也能砸死俩、仨的”。

    在士兵的哄笑声中,刘德馨走到敌楼上的那门大将军炮旁边,命令部下抬起一袋写着数字的火药袋,把里边的火药倒进炮口,又打开另一个火药袋,用药勺挖了大半勺火药添进火炮,然后用炮椿轻轻地把火药夯实,放入弹丸,转身示意众人捂住耳朵。

    “轰”,一股烈焰从炮口喷出,整个敌楼都跟着晃了晃,弹丸拉着尖啸扎进一队正在向大宁*拢的蒙古队伍中,烟尘腾空而起,硝烟散尽,着弹之处一片狼藉,不可能再见到一个活物。附近未被炸死的蒙古士兵吓得纷纷趴倒在地上,半天才敢站起来。

    “好”!城头上响起一片喝彩,蒙古人怎地,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大炮,士兵们冲着城下笑骂着,若不是主帅在面前,几乎就要在城头蹦起高来。

    蒙古军愣了愣,慢慢向后退开,直到退出五里以外,才又开始整顿队伍。一小股士兵打着白旗乘马跑了出来,边跑边奋力摇旗,唯恐对方看不见。

    “可惜我这城上就四门大将军炮”,璞英微笑着张望慌乱的蒙古人,有些惋惜。大宁城的守军换装还没完毕,士兵手中火器不多。城头四个方向的敌楼上去年冬天才各自安放了一门重3000多斤的大将军炮,平时如同宝贝一般供着。野战用的驮炮倒是有十几门,也于昨日被拉上城来,一起对准北方。

    打白旗的人渐渐走近了,毕力格老汉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古铜色的脸上布满刀刻一样的皱纹,他在马背上如喝醉了酒一般略微有些摇晃,旁边两个牧人拼力将老汉扶住。堪堪到了离城头100步远的地方,这个说客队伍停住脚步。人群中一个蒙古千夫长模样的人嘀里咕噜对老汉说了几句,让老汉翻译。

    “城上的人听着,大明无道,擅悔盟约,灭我属国,我天可汗忍无可忍,兴兵以血国耻,识相的快些投降,如若不然,城破之日,鸡犬不留”!毕力格老汉把蒙古将军的话翻译成汉语,大声地喊了出来。

    “滚,你们蒙古大汗不是投降了吗,还好意思称天可汗”。城头上的士兵大声嘘道。

    “脸皮真厚,打不过了就宣布退位,实力恢复了就又关起门来自己称皇帝”!

    “云南怎么是你们的属国啊,你们大汗是我们皇帝的臣子,梁王也是个王爷,谁统属谁啊,不是瞎掰吗”!

    “你们大汗准备这次打输了跑到哪去啊,再往北可又到大海了”。

    显然,这番劝降之词没收到任何效果,毕力格把城头上士兵的话翻译成蒙古语,听得那个千户脸色铁青。

    “毕力格,你在我城外放牧多年,我的部下没欺负过你,我也没征过你一头羊的税吧”,璞英的声音清晰地从哄笑中传出,一字不落地传进毕力格的耳朵,周围的蒙古牧人听见了,很难堪地转过头。

    城头上的哄笑渐渐静止,所有士兵等待着毕力格的回答,自从两国议和,徐达率主力南归后,大宁城的消耗主要依*内地供应,璞英约束部下,从来不许抢掠,来往商人无论是哪一族,都不准强买强卖,所以璞英部兵马在各部族中声望很高。牧人们引领本族人马来攻打大宁,心中本来就觉理亏,被璞英这么一问,更是惭愧。

    “没有”,毕力格低声的回答,有气无力。

    “如果我记得没错,我那两个兄弟,和你儿子是好朋友,去年冬天你家的马被野狼惊了,还是他们追回来的吧”。

    “是”,毕力格声音越来越低,老脸憋成了茄子色。蒙古人之间素来讲究义气,那两个斥候个赵三和周大个子平素和毕力格关系非常要好,无论什么理由,都是毕力格出卖了他们,事实无可辩白。

    “那我问你”,璞英的声音突然提高,震得城下带路的蒙古牧人心里突突乱跳,“我问你,我那两个兄弟他们在哪里,那两个上个月还在你的包里和你用同一个碗喝酒的兄弟在哪,你们蒙古人就是这么来对待朋友的吗,回答我,拍拍你的胸脯回答我”!

    城下刹那间鸦雀无声,所有的牧人都惭愧得不敢抬头,半晌,毕力格老汉才仰起脸来,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都督,你们是汉人,可我是蒙古人啊”。

    “就因为你是蒙古人,所以你就宁愿让这片草原再次血留成河?就因为你是蒙古人?你就可以出卖自己的朋友?你们的大汗过来,因为你是蒙古人就不征你的税了吗?不让你的儿子跟着出兵打仗了吗?”

    毕力格不再说话,大汗的人来了,家里的儿子被又为大汗跨上了战马,这几年好不容易繁衍起来的羊群也被拉走了一半,这大汗,真的值得自己卖命吗?他不敢自问。

    从眼前嘀嘀咕咕的牧人口中,来劝降的蒙古千夫长多少了解到一点儿两人对话的内容,显然劝降是不成了。反正他也没真的指望对方投降,这么大一点儿的城市,在他眼中降不降都无所谓,不降在城破后反而多了一些娱乐,有了杀戮的理由。

    推开毕力格,他用蒙古话大喊道:“别罗嗦,城上那个蛮子,你痛快说一句,降,还是不降,蒙古人的规矩你知道不知道,抵抗一日,破城后屠杀一日,抵抗两日,破城后屠杀两日,抵抗超过十日,破城后人芽不留”。

    城头上懂蒙古语的士兵把这几句话翻译了出来,这种**裸的威胁反而激起了士兵们的愤恨,纷纷用汉语或蒙古语回骂,问候那个千夫长家族的声音响成一片。

    璞英挥了挥手,压住众人的漫骂,大声冲城下回答道:“好,我告诉你,我大明有战死的勇士,没有过投降的将军,回去告诉你们的鞑子头儿,他攻城一日,等我璞英反击时在草原上劫掠两日,他攻城两日,日后我璞英定要劫掠四日,他攻城超过十天,我璞英日后绝不会给这片草原上留下一只羊羔,有本事你就让他放马过来吧,看看你蒙古人身体硬,还是我的火枪硬,季二,送客”!

    “知道了”,城头上闪出一个肩膀宽出别人一小半的将军,抽出三只雕翎,抬手一箭,将城下的白旗射落,又一箭,射穿了那个蒙古千户的马脖子,第三箭却引而不发,幽蓝的箭头闪着寒光指向城下的人群。

    牧人们轰的一下,拔马就跑,那个千户也有些怕了,慌慌张张的跳上了一个士兵的马背,两个人的重量压得战马直打趔趄。毕力格老汉没有跟着大伙跑,他缓缓走在人群的最后边,背对着城门,他不想走快,两个斥候憨厚的面孔还在他眼前晃动,两具满是血污的尸体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虽然年青时也在中原打过仗,但不知为什么,这次心里对汉人的死亡如此愧疚,潜意识里他真希望季二将军那只箭射下来,那样,自己就一了百了,再不欠别人什么了。

    看着这小队蒙古人走远,璞英转身走进了敌楼,身边的武将纷纷跟入,大敌当前,将军要保持冷静的头脑,他们等着都督分派任务。

    “季二,今天你够威风,灭了鞑子士气,当居首功”。璞英等众人都在石头凳子上坐了,笑着夸奖道。

    神射手季沧浪是震北军大将季沧海的弟弟,人称神箭季二,他们兄弟三人本来都是徐达旧部,上次北征蒙古后才各自分开,一个在燕王麾下,一个随璞英镇守大宁,最小的一个被汤和带到了水师中。

    “多谢将军”,季沧浪抱拳施礼,“季二不敢居功,还是将军那几句话问得痛快,那帮吃里扒外的鞑子要是有良心,一定会羞死”。

    “是啊,我们对牧人秋毫无犯,他们还给别人做内应,我就不明白当鞑子有什么好”!将士们对季二的话非常赞同,一块议论起来。

    “对啊,不是我们,他们穿得上那么舒服的毛料吗,他们的羊毛卖给谁去,谁给卖给他们锅、碗、瓢、盆,这帮没良心的鞑子,都督指责的有理,没等打起来就让鞑子气势上输了三分”。

    璞英笑着制止道,“别拍马屁了,眼前的战事要紧,上京和庆洲估计失守,要不就是被包围了,鞑子这次是有备而来,大宁城虽然坚固,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赶了这么远的路,今天白天他们肯定要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就要手底下见高低,大家看看有什么破敌之策”。

    “怕他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老子正手痒痒呢”,一个络腮胡子的武将笑呵呵的回答道。

    “都督,末将愿带人出城会一会鞑子”。小将花鹏起身请命。

    “对,趁敌人立足未稳,我们先杀他一阵,挫挫他们的锐气”。有人附和这个建议。

    璞英摇摇头,低声说道,“大家说得有道理,但是不得不防备鞑子被我们打急了真的丧失人性,城中百姓太多,粮草也不够,我看还是先送百姓走”。

    众将一下子陷入了沉思,璞英说得没错,离大宁最近的一路人马也在百里之外,并且附近能和璞英部实力相当的明军只有在热河上营换装的陈恒部,那地方距这四百多里,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获得蒙古入侵的消息前来增援。城中百姓太多,很多商人从来没经过战阵,留在城中肯定影响军心,况且这么多百姓消耗粮草也不利于坚守。问题是如果放百姓南归,一旦被蒙古人派兵追上,肯定一个孩子都不会留下,这等于送羊入虎口。

    正在众人沉思间,一阵嘈杂声从外边传来,听方向是来自城内,乱乱的越吵越厉害。璞英冲花鹏使了一个眼色,后者领命出了敌楼,不一会回来小声报告道:“城中汉人百姓骂蒙古鞑子没人性,要先杀了在城里居住的蒙古商贩,以免将来他们里应外合,双方打了起来,我已经让士兵去制止”。

    璞英苦笑了一下,点点头肯定了花鹏的做法,然后对花鹏问道:“花小子,你跟了我快十年了吧”。

    “九年半,花某一直*都督提携才有今日”。花鹏莫名其妙地回答,声音里充满感激,他少年时投军混饭吃,是璞英把他从普通士卒中挖掘出来,一直像个老师一样指点他。

    “花小子,今天要你完成一个艰巨任务了”,璞英拍拍花鹏肩膀,低声吩咐道:“出去通知城里的百姓不要胡闹,让汉人百姓自己收拾细软,尽量轻装,天黑后你带五百骑兵送他们南归,一直把他们送到热河上营,然后你派得力手下通知塞上各守军,小心蒙古人偷袭”。

    “这,都督,花鹏誓死追随都督左右,请都督派别人送百姓南归”。花鹏第一次顶撞上司,英俊的面孔涨得通红,璞英对他亦师亦友,只要有一口气在,他绝对不会让敌人杀到璞英跟前。

    “胡闹,平时我怎么教你的”,璞英正色训斥道“快去,去了又不是不回来,我还等着你的援军呢,顺便告诉城里的蒙古人不要惊慌,明天午时我会让他们从北门出去,是否回来攻打大宁凭他们的良心,去吧,军人就要服从命令”!

    “末将遵命”,花鹏不敢再争辩,领命而去。

    混小子,璞英对着他的背影爱怜的笑了笑,转头对众人吩咐道:“大家做好准备,今晚二更时分,我们吓蒙古人一下,季二,你带一千士卒分三波趁黑夜偷袭蒙古军营,不要恋战,从大营中直接冲过去,然后清点人马向东奔辽阳,找你哥哥和燕王殿下求援;刘将军,到时候你让炮兵准备,听到蒙古营中乱了,就胡乱开几炮,让他们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偷营。剩下的将军到自己营中,各自派谴一百嗓门大的士兵,今夜出城给季二壮威,喊上半个时辰,向蒙古人营中乱扔几个手雷就回来,注意不要和蒙古人硬抗……”。

    众人一起领命,璞英笑着又解释:“鞑子想从当年徐帅出塞的路线入中原,我们这里是第一站,我们不让开,看他怎么走,睡觉,睡觉,天黑了一起出发”。

    “对,除非鞑子从我们的尸体爬过去”。一个将领响应。

    “呸,乌鸦嘴,还不知道谁死谁活呢,将近二十万人马,他吃什么,没几天就得把草原啃平了,他们散去的时候,正是我们反击的时候”。

    擦拳摩掌,将士们等候着黑夜的来临。

    和他们一样盼望天黑的是城内的百姓,眼看着好好的家要抛弃掉,很多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掉眼泪,鸡窝里的母鸡还下着蛋呢,把它连鸡蛋一起送给守军吧,今年那窝小猪也没有长大机会了,送给军队到时候给伤兵补补身子。士兵们虽然看起来精神饱满,可百姓们都知道此战凶多吉少,毕竟鞑子太多了,这天杀的鞑子。

    花鹏整顿着乱糟糟的百姓队伍,天还没黑,南城门口已经挤满了逃难的百姓,这些百姓以来塞外做小买卖的商人居多,所以携带的物品还不算沉重。有几个背着锅的已经听从士兵的劝告把锅放下了。

    “一家人尽量走在一起,不要散了,没有家小的男人走在最后,别急,天要漆黑后才能出发,不能被鞑子看见”。士兵们来回整顿着秩序。

    队尾处隐隐传来的哭声吸引了花鹏的注意,皱皱眉头,他分开百姓向队末走去,“哭什么,不就是损失点家产吗,早晚还不是能挣回来,真差劲”。

    人们纷纷给他让出路来,很快花鹏就看到了啼哭的女人和两个被她紧紧楼在怀里的孩子。他愣住了,这是个谁也无法解决的难题。那个女人是酿烧锅的老王头的女儿,塞外难得一见的江南小家碧玉。老王头雇了个很得力的小鞑子打下手,前几年老汉生病,小鞑子忙前忙后没少出力,比亲儿子都孝顺。老汉病好后干脆招了那个鞑子做上门女婿。小两口平时一个酿酒,一个红袖当垆,日子过得羡煞众人,花鹏闲时经常去酒店沽酒,和两口子都很熟悉。

    “娘,娘,不要不要我们呀”,两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哭得梨花带雨,这是对龙凤胎,平时王老汉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宝贝。

    “娘没有,娘没有啊”,女人疯狂的亲着孩子,边亲边给孩子擦眼泪,自己却忍不住泪如雨下。

    “娘,我再也不欺负妹妹了,再也不惹你生气,你不要扔下我们行吗”,壮一点儿的哥哥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娘,我也再不告哥哥状了,你不要走,娘——”。小一点儿的妹妹哭喊。

    女人肝肠寸断,自己没错,爱侣没错,孩子更没有错,可是到底为什么一家人要这样生离死别,是谁非要把天下人分成蒙古人和汉人。她不知道怎么对孩子解释,只能一遍遍说着:“娘没有,娘没有啊”。声音是那样的无力。

    “走吧,天黑了”,老汉硬着心肠去拉女儿。

    “娘,抱抱,娘,抱抱”小姑娘看出苗头不对,死命搂住母亲的脖子不松手。

    女人抱住孩子放声大哭,有谁忍心抛弃自己的骨肉,猛然,她对着老汉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哭道:“爹,女儿不能抛弃他们,爹,女儿不走了,原谅女儿不孝”。

    “你是汉人啊,你不走,你不要命了”。老泪纵横,王老汉抱着女儿和外孙女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呸,她想做蒙古人”,一个旁观者啐道。

    “呸”!另几个看客掉头而去,纵使心里充满同情,他们还是无法原谅一个女人背叛自己的民族,无论什么理由。

    突然,一个宽阔的身影从黑暗中跑出,是这个家庭的父亲挣脱了士兵的阻拦赶了过来,脸上还带着被士兵打伤的淤痕。他张开双臂抱住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用后背挡住所有鄙视的目光。

    女人哭得更响了,用柔软的手擦着丈夫脸上的血迹,“我不管,我不管,我去做蒙古人,去住帐篷,喝马奶,我们一家死也要死在一起,……”。

    那个大汉轻轻拍了拍女人的背,压下女人的啼哭,站起来走到了花鹏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咬着牙说道:“花将军,我认识你,你也认识我塞吉拉虎是什么人,我和你们走,去中原做汉人,说汉话,穿汉人衣服”。

    爬过来抱住丈夫,女人哭着说,“你不能啊,他们会打死你的,我不让你去,不让你去……”。百姓之间的仇恨,已经到无法容忍对方站立在同一片天空下,白天就已经有蒙古商人被暴怒的百姓打死,谁也无法想像这个人到了中原被人发现是鞑子后结局会怎样。

    一家老小哭成一团,纵使铁石人到此,也要落泪,围观的人忍不住用袖子捂住鼻子,有的人陪着哭得抽抽噎噎。

    沉思了半晌,花鹏从身上解下一把腰刀,递到了小鞑子手里:“别哭了,塞吉拉虎,像个男人吗,给,这是大明军的武器,一会我给你找一件号坎穿上”。

    “我,我怎能杀自己的族人”。塞吉拉虎拿着刀犹豫着。

    “路上,一边是你的老婆孩子,一边是你的族人,你看着办。回到中原,你就脱了军衣,我证明你是归化的蒙古人,有军功”。

    看看自己身边的儿女,看看柔弱的妻子,塞吉拉虎拄着军刀站了起来,咬住牙说道:“好,我们走,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家人一根寒毛”。

    围观的人哄的笑了,他们终于看到了一个美好的结局,尽管前路还不知有多少凶险,至少此刻让人感到温暖。

    无论对方是蒙古人还是汉人,谁想伤害我的家人,我都和他拼命,花鹏一路上沉默地想着,谁是我的家人呢,我的家在哪里,他脑海中只有童年时讨饭被人四处追打的自己,唯一给了自己一个家的,就是军营。

    黑夜中,人们扶老携幼,慢慢地走着,把大宁城抛得越来越远,有士兵想将战马让给孩子,被花鹏制止住了,“如果你不累,就下马走着,让马歇歇,碰上蒙古骑兵和劫匪,马是决定力量”。

    走出三十多里,依然能听见大宁方向传来的炮声,喊杀声夹杂于炮声中间在夜空中隐隐约约,火光在蒙古军扎营处燃起,照得夜空一片通红。那是城中守军为了吸引蒙古人注意力,冒死劫营。千余士兵前仆后继,如飞蛾扑火。

    对着火光的方向,花鹏跪了下去,无数士兵和百姓深深地跪拜下去。

第七章 国士(五)

    画角生寒,璞英站立在大宁城头,久久不愿离开。敌营中的火光渐已熄灭,一千多个弟兄冲进了数百倍的敌军当中,他们之间,不知有几人可以穿营而出。

    “都督,小心着凉”,亲兵给璞英拿来件披风给璞英披在身上。璞英回过头,宽厚的对他笑笑,转身继续向城下观望。他在等,等自己最后一个去冲阵的士兵回来,城门没有关死,只要天没有亮,就有士兵活着回来的希望。

    去热河上营求援不过是璞英安慰花鹏的一句真诚的谎言,兵法云,十则围之,蒙古人强攻不下此城,肯定就会对大宁长期围困。花鹏是大宁守军中最年青的将领,所部也是一些在战斗中长大,熟悉草原的士兵,他们璞英培养出来对付蒙古人的种子,所以,他们不能被困在城中。

    对于热河上营的陈恒所部兵马不过三万,陈恒本人刚刚从云南调回,上营士兵是内地各卫所仓促拼凑而来,还未训练成军,自保尚且不足,哪里有实力前来救援。况且以陈恒多年的作战经验,他也不会派出援军,面对十多万蒙古军,装备未更换完毕的上营守军来援只能增加璞英的负担。让百姓离去,璞英除了考虑到他们的安危,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样能为守军节约大量的粮食,充足的粮草是死守大宁的关键。

    除非朝廷从内地各卫所纠集重兵,能来救援大宁的只有燕王麾下挟百战声威的震北军。问题是朝廷显然没有对蒙古人大举来攻做任何准备,战事一起,边塞处处告警,朝廷的军队需要时间判断敌军的主力到底在哪里。燕王的军队想前来增援一时也赶不到,毕竟两地相隔千里。

    徐达上次北伐逼迫蒙古人签订城下之盟,割得大宁、和林(南和林,蒙古人后又在漠北建立北和林)一带大片土地,但是大明在这些土地上只有寥寥的几所孤城,在内实外虚的战略思想主导下,大明主力离边境都有一段距离。这些孤城只起到对战争的报警和拖延蒙古人入侵时间的作用。孤悬在中原之外,没有任何依托,除非像震北军一样武装到牙齿,换成清一色的火器,否则,根本没可能和大队蒙古人决战。

    广阔的草原是蒙古人天然的庇护所,明军主力来了,蒙古人可以躲,可以逃,可以永远不和明军决战。大军回撤后,漫长的边境线上,随处都是蒙古人的突破点。所以大宁这些孤城在战争来临时只有一个选择,死守。只要这个城池还在,蒙古人就不能放心的南下。死守的结局不外乎两个,用敌人或自己的尸体把城墙堆平,将城市从草原上永远抹去,或者死守到攻击的一方没有了粮草,不得不退兵。

    如果璞英可以选择,他宁愿汇合大队人马,直捣黄龙,只有以速度对付速度,才是彻底消除蒙古人入侵的最好方法。但是,并非每个军人都有选择自己任务的权利,目前璞英只能尽全力拖住蒙古军,给身后的各个城市争取准备迎战的时间。对于自己麾下士兵,璞英能做的也仅仅是,在战争结束前,让他们尽量活着。

    “轰”,蒙古军大营有发出一声巨响,夹杂着大量浓烟的黑红色火焰窜上云霄,惹得城头上的守军一阵欢呼。

    闻听巨响,璞英微微一愣,怎么还有人在蒙古营中?按时间推算,去踏营的弟兄只要活着,早就冲了过去,绝对不可能在蒙古大营中坚持到现在。可腾起的火焰清晰的告诉每一个有经验的将领,那是大堆火药被点燃后的爆炸才会有的奇景。

    “上官锋,陈宏,带人马到门口接应,注意不要和敌人纠缠,大愣,火炮准备”。璞英迅速对敌情做出判断,提出应对措施。

    “得令”,众将领命而去,城头士卒的脸因临战而兴奋泛红。

    半个多时辰后,几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守军视线内,他们彼此搀扶着走向城门。接应的部队迅速围上,确认身份后把他们簌拥回城。

    是季二将军,城头士兵一下子就认出了季沧浪那横着也有一般人竖着高的身躯。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满身是血的季沧浪挎着把一人多高的大弓被搀扶着走上城头。

    “扶季将军进敌楼休息,注意警戒”,璞英不动声色的命令,转身率先走进了敌楼。

    季沧浪喘息了一会,向大家叙述了踏营的始末。蒙古人不擅长扎营,所以偷袭还算得手,第一波士兵边冲边四处放火,睡梦中被惊醒的蒙古人乱成一团。等他们反应过来应付第一波踏营者,第二波人马有从另一处突破口冲入,接着是第三波。三处突破口搅得蒙古大营一片混乱,虽然蒙古兵人多,阻拦者甚众,还是有近小一半人冲了过去。季沧浪检点人马,准备向东进发,却突然发现一个士兵手里的大弓与众不同,那不是蒙古人长用的角弓,喜欢弓的他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刚才蒙古营中发出的冷箭那么厉害,蒙古人此番并不是仓促而来,他们找到了一种可以和火枪抗衡的武器,长弓。接着问下去,季二又发现蒙古人除了长弓外,还携带了大量火炮,据发现火炮的士兵说那种火炮上面打着几道铁箍,个头非常巨大。所以季二当机立断,让手下干将率人马迅速向东奔辽阳求援,自己带着百余死士又偷偷地杀进蒙古大营。

    接近凌晨,被折腾了半夜的蒙古人刚刚松了口气,没料到还有这么不要命的人敢回来找死,被季二杀了个措手不及。横冲直撞的士兵们在敌营中闯了很长时间,终于模到了堆放火药的地方,在那里,他们遭受到了蒙古武士的全力狙击,双方杀了一刻多钟,士兵们一个接一个的倒在火药库前。眼看要全军覆没,一个叫肖麻子的军士将最后几颗手雷绑在自己腰上,点燃冲向火药堆,蒙古人无法阻拦,只好眼睁睁的看着火药库被炸上了天,在蒙古人忙着救火的当口,季二和剩下的弟兄突围出营,一百兄弟只回来七个。

    “沧浪兄弟,……”璞英瞪大眼睛看着季沧浪,平素口齿比较清晰的他无法说出一句勉励或嘉奖的话,一百多逃出虎口的士兵,又掉头杀了回来,义无反顾。怎样的称赞话语在这种壮举面前都显得苍白。

    “我们家兄弟三个呢”,季沧浪笑了笑,他知道璞英要表达什么意思。伸出右手,握拳捶了捶璞英的肩窝。

    璞英也伸出右臂,用拳头轻轻捶了捶季沧浪的肩窝,军中汉子,一切俱在不言之中。

    太阳依旧在草原上升起,照亮蒙古人和汉人居住的土地,尽管这片土地一次又一次被人类的鲜血然红。被季沧海骚扰了一夜的蒙古士兵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帐篷中爬起来,给长官和自己烧饭,炊烟从各营中升起,草原上慢慢飘过奶茶的浓香。

    大宁城内,也有奶茶的香味飘出,这种化腻消渴的食品是塞外蒙古人和汉人的通用早点。这几年,蒙古人和汉人互相影响,守军中十有八、九习惯了喝奶,蒙古百姓中每家每户都有几件汉人的服装。如果不是战争,百姓们走在一起,真很难分辩到底谁是汉人,谁是蒙古人。

    清点损失,领军的蒙古将领捏怯来暴跳如雷,后续的物资要有十多天才能运到,辛辛苦苦准备的火炮发挥不了作用,攻城的蒙古士兵只能做对方火炮的靶子,这种仗怎么打?

    “该死的蛮子,狡猾的蛮子”,捏怯来暴躁地挥动着马鞭,这次出征本来就不很顺利,这几年花重金买聘请色目人铸造火炮,积蓄力量,等的就是这一天,可以恢复旧山河,把南蛮子重新踏在脚下。今春终于机会来临,约好了漠南、漠北、漠西蒙古各部同奉大汗号令一同起兵,谁知没等队伍出发,派往金山诸部的信史却带来了一个让人非常愤怒的消息,金山部拒绝出兵,理由是老巢被震北军威胁,家园眼看不保。金山部首领观童老东西提出出兵的条件是,漠南各部先帮他对付震北军,恢复辽东各地。放着对手的软肋不动手,却要碰对方的拳头,漠南各部才不这么傻,以乌齐叶特部为首的各部首领决意放弃和自己血脉相连的金山诸部,任其自身自灭,取道徐达北伐的路线南攻,这条路线越过大宁、热河,距北平不到一千里,取了北平,等于得到了大明的兵器库,天下好钢,皆出北平,天下新鲜奇巧之物,亦出自北平,幽燕之地再向南即为一马平川,得到此地,铁骑可以随时向下发动攻击。

    如果汉人和蒙古人必然有一个要踏着另一个尸骨站起来,捏怯来当然要选择让汉人的鲜血染红大地。经过百年中原繁华,此时的蒙古人已经不是当年纵横天下的雄鹰,他们骨子里很多地方比汉人还汉人,大草原的乳汁已经养活不了他们,在塞外的土地上,他们只会逐渐衰亡。此番南征,中路的也速迭儿、火儿忽答孙已经流露出不愿意奉脱古思帖木儿号令的倾向,如果南征失败,整个大元距分崩离析的日子为时不远。没人再记得当年蒙古人在斡南河畔的誓言,也没有人记得当年大汗交给大家那把捆在一起的狼牙箭。大元被逐出中原,西部各汗国无一伸出援手。这次南征,脱古思帖木儿许下了割让半壁江山(当然是大明的半壁)的承诺,但是瘸狼帖木儿和东察合台汗之间正打得不亦乐乎,无暇理会;术赤的后人正挥动马刀砍下拖雷子孙的脑袋。木华黎将军的后人丢失了他的勇敢,乌龟一样缩在壳子里不敢出头。

    长生天啊,你能不能睁开双眼看你看你的孩子,赐给他们拥抱兄弟的勇气。捏怯来心里想起这些就有如刀搅。正在他悲愤莫名期间,士兵的报告打断了他的沉思。

    “禀知院大人,谢大人求见”。一个护卫轻轻地在帐外报告。

    “让他进来”,捏怯来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吩咐,心情更加郁闷。他最忌讳有人在他面前提到这个姓谢的汉人千夫长,听到此人的名字就比吃了一百只苍蝇还难受。

    这个姓谢的不过是明朝一个蚊子腿大的小官儿,捏怯来率军攻上京,大军刚到城下,姓谢的立刻勾结奸细献了城门,一跃成为最大的功臣。虽然谁都看着谢元良都觉得恶心,捏怯来还是依照奸细的先前的允诺封他为千夫长。

    新上任的蒙古千夫长谢元良盔明甲亮,蒙古战袍浆洗得一尘不染,精神抖擞地推开帐门,见了捏怯来,膝盖一弯,下意识地就想跪下,半途中想起这是蒙古大帐,又改成了蒙古礼,差点儿摔了自己一个跟头。

    “见过知院大人”。

    “免了”,捏怯来摆摆手,示意他站好,那幅趔趔巴巴的样子实在让人难受。等眼睛稍微舒服了点,捏怯来尽量和蔼地问到“谢将军前来有什么大事啊”?

    谢元良听知院大人称自己为将军,身上的骨头立刻轻了三分,换上一幅恨不得扑上去抱住对方大腿舔靴子的嘴脸说道:“大人,据末将所知,大宁城兵微将寡,我军已用罢战饭,士兵们求战心切,建议大人立刻下令攻城”!

    攻城,你嫌对方火炮靶子少还是嫌我方士兵多,捏怯来的两道剑眉在额头上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脸色一寒,沉声问道:“莫非谢将军有什么破敌良策”!

    “良策倒没有,只是末将和璞英很熟,知道那家伙软嗯(硬)不吃,我军不如趁现在南蛮子没有援军到来一鼓作气拿下此城,否则等援军来了,城更不好攻。时间拖得太久,关内的城市作了准备就来不及了”。谢元良操着吴地口音,一口一个南蛮子的叫着,仿佛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孙,忽必烈的亲生儿子般表达着对明朝的愤恨。

    去你***,捏怯来恨不得一脚把这个没骨头的东西踢出帐去,什么东西,你怎么不自己亲自向城头冲冲试试,蒙古骑兵纵横天下,下了马背攻城本来就不是他们的长项,硬攻大宁,不是拿士兵的命送死么。看看眼前这条癞皮狗,捏怯来真拿他没办法,这东西在上京城破时,烧杀淫掠起来比蒙古人还凶残,昔日的同伴不知多少人倒在他的刀下,真不知这种人的心是怎么长的。既然他没拿自己的族人当人,肯定也没把麾下的蒙古士兵当人看,跟在这种人身后的士兵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头,生命和鲜血不过是给他提供升官发财的踏板。

    越看,捏怯来越觉得谢元良恶心,现在此人投降了蒙古,浑身上下比蒙古人还蒙古人,一旦哪天蒙古人战事失利,此人肯定掉过头来做一个比所有汉人还忠心的汉人,在蒙古大营做的所有恶心之事都会被他说成卧薪尝胆。

    “知院大人”,谢元良见对方半天无话,只是盯着自己的脖子看,心里有点儿发毛,“温柔”的呼唤道。

    “噢,我在想你刚才说过的话,你说很熟悉璞英”?捏怯来突然有了主意,装做鼓励地向谢元良询问。

    谢元良没听出他话中的涵义,以为知院大人要问自己大宁城守军的情况,立刻挺直胸脯说道:“非常熟悉,末将从洪武五年就和璞英一起在徐达老儿手下共事,对璞英脾气秉性所知甚详,知院大人有什么事尽管问末将,末将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以他一个卫所小小兵头的身份,连见到徐达的机会都没有,哪有什么机会和璞英共事。捏怯来明知其中的牛皮吹得比帐篷还鼓,也不戳破,高兴地拍拍谢元良的肩膀说道:“元良兄弟,这次南下,多亏了你熟悉道路,让我军势如破竹,我已经上本给万岁,你的官服很快又要换一换喽”!

    “谢知院大人栽培,知院大人对小的有知遇之恩,恩同再造”。谢元良高兴得差点没哭出来,在大明军中熬了半辈子,也没升上去。来蒙古军中不到一个月,马上又要升官,这次再升,就是万户了,老谢家祖宗坟头上冒蓝烟了。

    “不过,你还得立些功劳,不然别人也会说我偏心,是不是”?

    “小的明白,大人一声令下,小的赴汤蹈火,再所不辞”!谢元良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作响,摆出一幅任前边是刀山火海也不皱眉头的样子。嘴巴上却不忘了留下条后路,低声提醒:“不过小的也不擅长攻城,麾下的弟兄才归小的管辖,互相之间还没熟悉,怕误了知院大人的事”。

    “不要你去攻城,我知道你还不熟悉手下,这样,昨天那个千夫长嘴巴太笨,居然去要挟璞英这样的英雄,今天你再到城下跑一趟,替我传个话,就说昨天那个千夫长对璞英失礼,已经被我重重责打后押入苦力营了。你劝璞英归顺我大元,我大元决不动城内一草一木。只要璞英率部来降,立刻许他割地为王,南到热河,北到丰州,方圆八百里全部归他所有”。

    “啊,这……”,谢元良的嘴巴张得足足可以塞进一只烤羊,昨天城头那个胖子的箭可不是闹着玩的,此人极有可能是神箭将军季二。神箭将军的名号在徐达旧部中极其响亮,据说连路过的大雁都可以一箭阉割掉,自己再去劝降,不明摆着要送死么。

    “这什么,这,我大元将领哪有贪生怕死之辈,违抗军令者怎么样处置,谢将军归顺我大元后军法总应该背熟了吧”。看着谢元良那从天堂掉入地狱的脸色,捏怯来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尽情地奚落道。

    “知院大人,小的和那姓璞的有过节,去了恐怕有辱使命”。嘟囔半天,谢元良终于找到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

    “没关系,你们汉人规矩,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且又没让你入城”,捏怯来尽情的玩弄手中的耗子,心中大乐,不待对方再找理由,大声传令,“来人”。

    几个亲兵闻声入帐,垂手而立。

    “找几个降兵护送谢将军到城下劝降,派三百长弓手给谢将军押阵,免得让璞英小瞧了我们”。

    “是”,卫兵架起几乎瘫在地上的谢元良向外边走去,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背叛自己民族的懦夫,没有一个国家会认可。能看谢元良的笑话,卫兵们求之不得。

    不管谢元良下去如何准备,反正他如何拖延也不能拖过今天。在火药没送来之前,捏怯来不打算让手下的弟兄们用尸体去堆山丘,换了一种温和的声音,他纷付亲兵到翁牛特部去催火药,同时把缴获的几件古玩作为礼物顺路送给主管火药和军器制造的汪忠义。蒙古各部重金礼聘来的大明智士汪忠义带来了中原火药的配方和冶炼之书,还有详尽的如画江山图。

    就是再花一百年时间,你也无法了解汉人。捏怯来望着桌子上的地图,不住摇头。大宁、南和林、玉门关,三条大大的箭头对准了大明版图。这也是听取了汪忠义的建议而订的进攻路线,为的是让大明首尾不能相顾。此人的确是胸怀异术的豪杰,策略非常得当。想当初他来到蒙古时,包括捏怯来在内的很多将领都以为他是探子,然而,他献上的礼物的真实性表明了他的态度。

    当时汪忠义不卑不亢,把自己归降蒙古的理由说得非常简单,“良鸟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大明皇帝没给我施展才华的空间,我要把心中所学卖给识货的明主……”。他是牵连进胡维庸案被贬到辽东的文官,男子汉但愁功不立,名不就,至于侍奉哪个主子,他不在乎。伍子胥可以掘楚王的墓,王猛可以成就符坚霸业。他要成大事,所以不拘泥小节。

    这些汉人,出卖祖宗都能找出这么好的理由。捏怯来望着地图开始出神。’“其实汉人表面上重农轻商,骨子里其实什么都是可以出卖的,只要你给对了价钱”。这是被从中原放回的乃尔蛮亲身得出的经验,在出征前曾经仔细交代给各部将领。捏怯来期待自己给璞英开出的天价能得到回报。千里之外,百胜将军也速迭儿和他一样满怀热情地期待着收服自己的对手。

    “回报你家将军,他查得非常很仔细,李某佩服。李某的确是个商人,但是请你转告他,李陵什么都敢卖,就是不敢出卖自己的祖国”!

    和林(南),大树将军李陵礼貌地送别前来劝降的蒙古使者,转身走进了滚滚黄河。

    残存的几个汉家儿郎彼此对望一眼,把手中的火铳砸碎在河畔的石头上,互相搀扶着跟在了将军身后。

    斜晖漠漠、落箭如雨,浪花淘尽英雄。

第七章 国士(六)

    在漫天箭雨中,永明侯李陵走进了生命的终点。滚滚黄河敞开怀抱接纳了自己的儿子,蒙古人连他们想收服的人之尸体都没有碰到。数日后,有当地百姓在下游百里外黄河南岸泥滩上发现了李陵插满羽箭的尸体,已经被河水泡变形的面孔上依然带着一丝丝嘲弄。

    走进黄河的那一刻,奸商李陵也许已经大彻大悟,所以才能带着这种表情走向死亡。尘世间,李陵和他的临终遗言一并载入史册。此后大明商人行走各国,和人发生冲突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什么都卖,就是不卖自己的祖国”。

    当年李陵还在怀柔县为捕快时,县令郭璞曾经这样评价他,“语不惊人死不休”。无论是在震北军中还是率部深入辽东北部的深山内,李陵都不是一个爱说话的角色,但他的话每每成为经典。

    “我听说过狼吃羊,从来没听说过狼吃狼,很多时候公平与否关键在于强弱之势是否均衡”。此话说在怀柔石门谷,武安国正为掌握了火器的朝廷欺负起百姓来更肆无忌惮而忧心忡忡。

    “其实我们可以卖地,一小块一小块的卖,不是卖北平,而是卖辽东”。这个建议提在北平,众人当时正为没钱建设新军而发愁。

    “关于国家和朝廷的区别我不懂,但我认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最有道理,如果百姓总是有覆舟的实力,架舟者自然要小心,对舟和水都有好处。如果能不死人的话,百姓有能力造反也不是坏事”。这是李陵对百姓和朝廷关系的评价。

    “要是我们的铁丝能移动就好了,摆到高丽人阵前,让弟兄们冲马背上开枪,这样,高丽人就只有挨打的份,在侧翼也让铁丝跟着移动,敌人即使从侧面来了,也只能干瞪眼……”。奔狼原,诸将面对被当作人质的弟兄一筹莫展,李陵提出了这样一种打法,沉睡了上百年的战车重新走上了战车。

    “其实,这块土地上生存的都是华夏子孙,所谓民族,只是文化和财富的不同,真的混在一起时间长了,就成了一体了。所以还得想办法多骗点儿移民到辽东来,和各部族掺和掺和”。辽阳城,朱棣和将领们探讨如何对待辽东各部少数民族时,李陵发表了自己的民族观,揭开了辽东移民的序幕。

    “总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却死在了自己的千秋家国梦内”,京城内,看着手中的报纸,想起李陵那些暗藏机锋的“戏言“,武安国虎目含泪。

    几年来,怀柔这些兄弟都和待他亲如手足。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武安国的潜意识里早已把最初投缘的几个朋友都视做了血脉相连的亲人。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亡故。

    上次王飞雨的死对他的打击已经很沉重,这次再加上李陵,武安国不知道还有多少兄弟要做为改变这个时局的代价。那零星撒出的火种,会不会就此淹没在人海当中,永远没有燎原的机会。

    痛,锥心刺骨的疼痛,偏偏这些疼痛他必须忍受,偏偏他无力反击。偏偏他还要装做若无其事的挺直腰杆。刘凌心疼的看着自己的丈夫,不知这个高大的身躯还能多久,她能做的,也仅仅是冲上一杯好茶,期待渺渺青雾能把武安国的目光从悲伤中吸引开。

    李陵战没之前还有另一句名言,没人敢汇报给朱元璋,这句话被威北军中不服气的士兵辗转传到关内,传到了武安国的耳朵。

    “冯将军小我,以陵出身低微,不识大体。如陵见冯将军被围按兵不动,则冯将军当日所骂不过是一个不识大体的匹夫而已,何错之有。况且李陵此战为国,非为私仇也。蒙古兵势大,你们在河边组车阵等候,接上冯将军后即过河,切战切退,不可脱离本阵…………”。

    正北方防线,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冯胜不顾李陵劝阻和草原夏季多变的天气,强渡黄河,武安国推断不出。除了负责科学院的诸多事务,朝廷上的事他基本插不上嘴,能了解到前方军情的途径仅仅是街头上的报纸和刘凌从宫里听到的一些流言。曹震率领水师忙着对倭国进行封锁,估计长年驻守在海上的他还没听说北方边境已燃起烽烟。震北军被金山部和高丽难民的起义搅得焦头烂额,已经很久没人写信过来。

    从周无忧那里听到的最确切消息是,此次蒙古大军分三路南下,东路璞英被困大宁,孤军坚守。西路蓝玉在玉门关奋力反击,毖敌将数十,得马匹上万。但蒙古人拼死不退,双方战事处于胶着状态。正北方和林失守,都督冯诚战死疆场,冯胜仓促救援,结果在和林南四十里遭遇埋伏。双方激战一日夜,天忽降暴雨,平地水深三尺,火铳不能发射。亏得被冯胜留在后方押送粮草的李陵率五百死士冲入敌军中营,打乱了蒙古人指挥,威北军才得以从溃围而出,残部狼狈渡河,隔河与蒙古人对峙。李陵及随其出击的骑兵无一生还。

    此时,距李陵入威北军还不到一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李陵协助冯胜打造出了一只新式军队。可惜,这只新军出师第一战中先损大将。

    一年前,李陵奉诏入威北军襄办军务。朱元璋希望他能挟横扫辽东的声威帮助冯胜尽快让威北军成为一支可以纵横大漠的力量。李陵把朱元璋的委托做得尽心尽力,就连对震北军过来的军官一向看不太上眼的威北大将军冯胜对李陵也是青眼有加。威北军中,李陵保持了大树将军的本色,很少开口干涉冯胜的军务。无论冯胜安排他做什么事,他都会完成得很到位。

    起初李陵奉冯胜之命督办军需,很快就彻底解决了军粮在路途上损耗这个大问题。长期以来,从太原等地千里迢迢运来的军粮在路上至少要被服役的民壮消耗掉三成,军中一直也习惯了这种消耗。解决这个问题的通常做法是在起运时多加三成,到达目的地后扣除损耗正好满足军中需求。李陵在管理军需方面充分发挥了他的“奸商”特长,参照徐达当年在大宁的经验,以减少对地方农业生产的破坏为理由不再征调民夫运送军粮,换之以命令地方官员把军粮承包给商人运送的方式。商人把粮食运送到目的地后,威北军按实际入库数量开给商人收据,商人再凭借此收据回到地方取相当于入库粮食的两成作为运粮的报酬。仅此一条措施就堵死了很多人的财路,也开辟了很多人的财路,称颂之声和抱怨之声交替着直达朝廷。朱元璋见了地方上弹劾李陵的奏折后不但没有怪罪李陵,反而下令将此制度推广到各军,并且称赞李陵有儒将之风,赏黄金百两,锦缎十匹。

    常冒参股的北平毛纺行业经常到大同附近收购牧人的羊毛,李陵见到后主动让士兵们搭了几个商栈供商人们作为交易和储存货物的场所,很快那里就成了大集,每天进出商人奉献的租金就可以买好几头牛,威北军的营地中时常飘出牛肉的香味。蒙古人的牛不用来耕种,屠宰起来不违反国家律法,这种没干过活的牛肉肥筋嫩,深受士兵欢迎。

    “老弟不去做陶朱公,真是屈才”,冯胜有一次在军中庆功宴会上喝醉了酒,拍着李陵的肩膀说。那次贺铲平了小股骚扰百姓的马贼,李陵建议把俘虏按在马贼中官职大小、罪行轻重判处三十年到五年劳役不等,然后出租给商人开凿大同附近的荒山,顺便修整道路。路过的客商在一个经历了数千年山洪冲击而形成的沟谷中发现了极品泥炭(煤),大批的采炭商人涌入深山,在人手奇缺情况下俘虏们租出了非常好的价钱。

    出租俘虏、开设商站、修整商路,不到一年的功夫李陵给威北军赚到了大笔的白银,并且军方仅仅是收了些租金,没投入任何产业。滚滚而来的银子换成蒙古人的牛羊填进了将士的肚子,有些因贫困而加入军中的士兵脸色渐渐红润,训练起来也越发有精神。

    提出合适的训练方法是李陵的本职工作,他把在震北军中的作战方法编成了一本手册,交给冯胜审阅后发给各军官抄录。火炮准备需要多长时间,自己的步兵距离敌军多远时火炮可以射击,多远时结束,骑兵需要多快速度冲上才能保证最大发挥火炮效力,战车如何与骑兵配合,这些新鲜东西被威北军将士记得非常熟练,记熟之后低级军官们就按照各自的理解去训练士卒,没等换完装备,军队已经有了劲旅的样子。看着麾下士卒排成斜一字队形端着训练用的木棍,嘴里模仿着“呯”、“呯”射击声蹲下,站起,前进、蹲下,站起,威北大将军冯胜有时笑得胡须乱颤。

    就在这种枯燥的重复动作中,威北军迅速成长起来。骑兵在炮火轰击后抽出雪亮的马刀冲进硝烟,声势惊人。为了防止北方生变,在准备对云南用兵后,朝廷加快了对威北军的装备供应速度,眼看着威北军就要成为大明朝的第三只铁拳。

    环境就在这时候悄悄地起了变化。威北军的主帅冯胜和战车师师长李陵发生了一次小小的争执,争执的原因很简单,朝廷将镇守和林的左都督郭英调走,新的和林守将按冯胜的建议,任命为他的侄子冯诚。冯诚亦是在军旅中长大的名将之后,他的早亡的父亲冯国用为亲军都指挥史,在大明开国元勋中位列第八。有了英雄父亲和攻无不克的叔叔做后盾,加上自身骁勇善战,冯诚长大后在军中屡立战功,名望和爵位都比郭英高出许多。冯胜推荐他守和林,也不是完全出于私心,被蒙古部族环绕的地方本来就是凶险之地,“聪明”一点儿的将军都不会主动请缨去冒险。

    李陵向冯胜提出的意见是:派自己或副将军宋德去守和林。李陵不是不相信冯诚的能力,攻城掠地,冯诚的战斗力不在常冒之下。但把守城池,冯诚对北方游牧民族的秉性和攻击方式的确不是非常熟悉。况且冯诚一旦遇到麻烦,肯定会影响冯胜对战局的判断力,按徐增寿的分析,蒙古人很有可能在大明注意力全部放在云南时从背后下黑手。云南是蒙古人自认的属国,如果云南被大明攻击而蒙古人坐视不理,今后脱古思帖木儿在各部族的威望尽失,蒙古草原肯定会另立英主。为了自己的江山社稷,脱古思铁木儿也要和大明博上一博。纵使战败,还可以寻找机会东山再起,不战,肯定被族人抛弃。

    “少将军本为骑将,攻城拔寨是其所长,派如此骁将守城,在下亦觉得可惜,这种偷懒的活还是交给老夫吧”。副将宋德见冯胜隐隐有些不快,赶紧出来打圆场,他和冯胜搭档多年,熟知对方脾气秉性。他也认为与其让冯诚守城,不如让冯诚做进攻的前锋,自己这把老骨头守城更合适一些,比起年青人,老将更持重。

    “老夫岂是因私废公之人,戎马半生,未尝闻惊雷而变色”,冯胜带着明显的不快否决了李陵和宋德的建议。

    李陵不再坚持,作为部将,进言是自己的责任,是否采纳是主帅的权利。这不是震北军,没有那张大圆桌,所有人必须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也不是王浩,不会给朱棣写信诉苦让朱棣调自己回震北军,作为军人他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威北军中半年多,他已经做了太多自己不喜欢做的东西,不在乎再多受一次委屈。

    随李陵一同到威北军的下级军官经常来他这里小坐,倾诉自己对新军队的不习惯,李陵习惯性的拍拍对方肩膀,一起喝点儿茶,把矛盾消灭在自己的军帐中。李陵认为一个军队的灵魂不是武器,是人,兄弟之间的团结是最重要的,一个不团结的军队无法战胜任何敌人。既然被外界玩笑称为奸商,奸商必须计算一个事件的厉害得失。特别是如果这些事情关系到军队的战斗力。

    争执很快揭过了,事后谁也没再提起,双方都小心的回避开这个话题,不想让小小的不快在新旧军官中构成裂痕。直到数日前,和林的失守。

    当那个满身是尘土的送信士兵跑来报告和林被困,蒙古军足足有十几万时,冯胜想都没想就下达了北上的命令。威北军已经训练得差不多,该到检验其训练结果的时候了。执这样一支利器,冯胜可以傲视天下,十万蒙古军算什么,只配给威北军祭旗。困住的是自己的侄儿,他相信冯诚有足够的能力坚守到自己的到来,那时候,蒙古人将被歼灭在城下,自己也可以告慰哥哥的在天之灵,告诉哥哥他的遗孤已经被扶植成才。

    就在这个当口,李陵又第二次提出了和主帅不同的意见。这次他说得非常详细,不能轻易有动作,最好先收集足够的蒙古军情报。理由是,第一,和林到大同三百多里,是否失守不知,敌情不明,仓促出击容易遭受损失。第二,夏天到了,此时是草原上多雨季节,对火器作战不利。第三,即使出击,也要步步为营,战车在外,火炮居中,各兵种协同行动,队伍不可脱节。

    李陵知道和林守将是冯胜的侄子,也理解冯胜的心情。但他认为一个将军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有冷静的头脑,冯胜身经百战,本身也应该具备这种素质。“我军的优势是火器的犀利,草原上无险要之地,容易四面受敌,一旦敌军设下埋伏,四面来攻,火炮根本来不及展开。以蒙古人的冲锋速度,很快能突破我军的火铳射程,贴身近战并不是我军所长……。”

    出乎所有人意料,修养甚好的冯胜突然暴怒,失去了倾听李陵解释的心情,“老夫身经百战,居然需要一个捕快来教如何打仗,真是笑话”。冰冷的话语把李陵的笑容冻结在脸上。

    在一些老将军眼中,小毛孩子朱棣和武安国轻取辽东,不过是仗着新式武器的威力。一旦拥有同样的武器,老将军们可以发挥得比这些从没经历过战争的毛头小子更出色。李陵没有想到,他一直苦苦隐藏和修补的裂缝,其实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不经过战火的洗礼,这道鸿沟很难被填平,也许只有被热血滋润过的土地才能使这道鸿沟愈合。

    仿佛和李陵赌气一般,老将军冯胜带着大队人马强渡黄河,留下李陵所部的战车师一半将士押运粮草。

    头四天,威北军连战连捷,歼灭敌军无数。远远的已经可以望见和林城头,大威力蒙古火炮把城墙砸得千疮百孔,千里眼内,大明旗帜依然在城头倔强飘舞。

    冯诚也望见了自己的叔叔,却再没有能抓住冲出来的机会。一场突如其来的豪雨扭转了整个战局。被火铳打得焦头烂额的蒙古骑兵抓住这个战机,高举马刀呐喊着冲向了威北军。蒙古人作战,每人至少有三匹战马,他们可以连续发起冲锋而不必顾及马匹脱力。

    失去了炮火支援的威北军陷入了苦战,蒙古人辛苦从西部诸国学来的长弓在雨中发挥了最大威力,伴着雷鸣闪电不断把威北军士兵成批射倒。

    好容易挨到天晴,冯胜收拢被打懵了的士卒,三万多人马损失了一万多,且战且退,勉强又了几日,弹尽粮绝。

    “奸商”李陵此时做了平生最成功的一笔生意,用自己和五百弟兄的生命换回了半支威北军。他的事迹从此在说书人的鼓声里传唱,数十年后,街头流行起罗贯中穷毕生精力撰写的传奇《大明英烈》,封面上李陵横刀立马,在他身后,战旗遮住了如画江山。

第八章 政治(一)

    两支素烛,三缕幽香,一斛浊酒,西花圆内,北平布政使郭璞对着北方的星空遥祭。已到月末,天空中没有月亮,乳白色的银河如雾一样横亘在天空。郭璞的眼中泪光闪烁,却穿不透这深深夜色。

    “兄弟,走好,不管哪颗是你”,他对着划过天际的几颗流星举起酒杯。如回应他的话一般,流星灿烂地在夜空中割出一道金色的痕迹。

    不到五十而成为封疆大吏,十年光阴恍然如梦。五年前,郭璞自己不过是个一直得不到升迁的蛮荒县令,李陵不过是个小小捕头。和武安国、王浩、李善平几人把酒言欢,日子过得简单而快乐。没有官场的荣耀与浮华,也不必为这分荣耀与浮华付出太高的代价。

    渺渺青烟里,李陵那有些沉闷的样子栩栩如生。他身后,还站着永远是一脸笑容的王飞雨。已经有两个好兄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不知多少人还要在冲突中牺牲,武安国所追求的平等,真的可以实现么。

    “老爷,小心着凉”,郭夫人不放心丈夫,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把一件大氅盖在郭璞肩上。现在郭璞已经是四省行政首脑,不再受禁止携带家眷的限制,夫妻二人终于可以团聚。

    “知道了,你先去睡吧,我祭祭李兄弟,然后就歇息”。郭璞冲着夫人笑了笑,对着夜空怅怅地叹了口气。

    “其实李二叔也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了,老爷不必太难过”。夫人温婉地开导着郭璞,她亦出生于书香门第,熟知古今忠义节烈故事,故事中,为国捐躯马革裹尸而还,已经是武将完美的归宿。

    要是真的那样就好了,李陵死也可瞑目。郭璞苦笑了一下,不再和夫人多说,官场上的事情,别带回家中最好。抬手帮夫人整理了几缕耳边的乱发,关心的问道:“枫儿呢,睡了吗”。

    夫人巴不得将他从哀思中拉回,柔柔的笑着道:“已经睡下了,白天和穆罕默德学了一个时辰拉丁文,累了,这孩子,现在对外边的世界已经着了迷,恨不得现在就飞走,等过几年翅膀硬了,估计家里再留不住他”。她是淮扬人家大户出身,举止中自有一番江南风韵,谈及儿女,眼中满是温柔。

    “随他去吧,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了解这片土地才能谈治理这片土地”,郭璞慢慢地展开双眉,牵起夫人的衣袖向花园外走去,外边伺候着的家人赶紧上前来,把桌子上的东西整理好,半夜李陵英魂回归,依然可以坐下小酌。

    李陵到底还是个军人,不知道为政之艰辛,恐怕到最后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冯老将军越来越看他不顺眼的原因。郭夫人一边轻轻地把头*在郭璞肩膀上向后院走,一边暗暗地想,郭璞不和她说官场上的事,但以她的聪明和家学渊源,又怎么猜不到官场上的规则。这些年无论郭璞当个小小县令,数年不得升迁也好,当了一地知府、四省布政也罢,自己的一颗心始终关注的是这个有些狂捐的书生,而不是他头上的乌纱。

    李陵如果不是擅自改动了军粮的运输管理办法,会被冯老将军斥责吗?郭夫人不需要问郭璞就能得出答案。淮扬人家多经营盐务、粮运,自隋代大运河开通,历经数朝,世代以此为业的不知庶几。耳濡目染,她也知道些其中的关窍,什么筛扬蹬蹭、明加暗扣、浮收斛面等手段,听了不知多少回。李陵看似简单的改革方式,高兴了朱元璋,却不知触犯了多少人的利益,既便是郭璞处于和李陵相同的位置,都未必敢直接这么做。熟知官场潜规则的他一定会迂回一下,把危害降低到最小。

    运送军粮这么多年,百姓和官府胥吏之间,早已有了一套各自相安的规矩,所谓路上消耗,有一大半是为维持这规矩正常运转的代价。其中百姓应该出多少血,各级官员从中有多少利,收粮的将军们最终手抬多高,都彼此形成了默契,冯胜安排李陵管理军粮的初衷,无非是给他一份肥差,包含奖励与拉拢之意。李陵私下都不做任何了解就把规矩给破了,试问谁能容忍?

    这军粮和漕运一样,素来是不能以到货多寡为计算依据的。计算方式一变,官员们就没有了以路途损耗“浮收”的借口,多刮农夫那几刀就失去了名正言顺的理由。而由商家组织运送而不是官府指派民壮,又让地方官府少收了多少“抵玞钱”(酒徒注:为避免农忙时间承担运粮任务上缴给官府的好处)。从盛唐历文宋乃至蒙古人的大元,一个粮食输送养活了多少闲人、槽口,多少所谓的清官倒在这上面。相比那些官员,李陵因受辱而战死在沙场,下场已经体面得多。

    想到这,郭夫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郭璞感到了夫人的虚弱,从自己身上解下大氅盖住她单弱的肩膀。

    “老爷,咱家枫儿无意于功名,向来喜欢四处游历,我想郭家有你一个贵人,足够光耀三代,就别勉强他了”。郭夫人抬起头,明澈的眼睛望着丈夫祈求。

    “是啊,够了,孩子们自然有孩子们的选择,只要不伤天害理就行了”。郭璞看着夫人的眼神,有些爱怜地回答。

    年少时万里觅封侯,封了侯后又怎样呢?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这天下真的需要你去济么。现在的世界,已经不是自己年青时那个世界,孩子们理应有更多的人生选择。郭璞有时疲倦了,真想放下抱负,归去做一个闲人,故乡鲈鱼堪烩。可武安国所说的那个平等的观念,又每每在心中燃烧得让他辗转无寐。

    “官不扰民,民可自安”,虽为名儒,郭璞在施政中更推崇黄老之术,认为能垂手而治是最好的官吏。所谓官府,正如大儒伯文渊所言,职责不外乎三个,做多了,反而不如不做。北平复古文人们现在所公认官府应尽的三个职责是:第一,保护国家安全,使其不受外来侵犯;第二,保护百姓个人安全,使其不受他人的侵害和压迫,特别是贪官污吏的压迫;第三,建设和维护某些私人无力办或不愿办的公益事业和公共设施。

    时下虽然北方战事吃紧,郭璞却不很为战争的胜负忧心,当年和武安国以八百壮士抵抗数万铁骑,早已把他的胆量锻炼出来,况且正北方的门户大宁还在明军手中,鹤庆伯张翼已经奉命率军出关侧面支援璞英,汤和的安东军也从金州等地向西*拢。即使蒙古人敢绕过大宁来犯,郭璞也觉得无所畏惧,大不了再组建一支乡勇,有了上一次经验,保卫自家财产的时候,北平一带的百姓已经不用官府动员。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好当年的兄弟,不能再任其损失了,否则没等到北平的势力形成规模,当年的英雄已经牺牲殆尽。郭璞认为自己不比武安国,可以借各种机会传播新学的种子,自己熟悉官府,能做的是利用里面的各种规则,把撒向四处的火种保护好,直到这些火种能独立燃烧。

    卧房里的蜡烛突地跳了一下,郭夫人取下玻璃灯罩,拿起剪子把烧起的烛花剪掉。夜已深,她已经习惯了默默地侍奉丈夫处理各项事务,郭璞不说话,她也不打扰。从丈夫早生的花发上她也知道这个主管四省政务的布政使不是好当的,能让丈夫少操点儿心,是她的应尽职责。郭璞是个知道冷暖的人,游宦在外这么多年,仅娶的一个妾室早已亡故。自己不是擅妒之妇,但丈夫不再纳妾分明是念及多年夫妻的情分上,她不是傻子,能感到丈夫对自己的情意。这个饱学的丈夫不像家乡那些所谓的名流,他是个真诚地儒者。故乡那些人野心勃勃、贪婪而放荡,那些人不仅因为有恶习而可恨,让人最恶心的是他们身上的恶习和他们日常所谈的道德、大义截然相反,同时还因为这些恶习又是那么相互对立,只在生性十分奇僻古怪的人身上才能共存的东西却能坦然地掩饰在他们儒雅的外表之下。

    “蔓儿,我去年交给你的打理的股票还有多少”。卧房之中,郭璞不必避讳下人,低声呼唤着夫人的闺名。

    夫人愣了愣,脸上飞起一抹晕红,低声清楚的回答道:“还有十四万两左右的股票吧,年初我把其余的十万两左右卖出兑了金子,家里总得留点儿硬物,看着那股票每天翻着跟头向上走,我就觉得玄。春天的时候提出三万两银子按您的安排投给冯子铭和小邵他们一万,还有两万补贴了您迎送过往官员的费用。怎么,相公又有花销了”?

    “万岁下旨,把‘春、夏、秋、冬’四辅官改称大学士,仿宋代制度建立内阁,地方上少不得要送点儿薄礼表示一下”,郭璞笑着解释。

    “不就是改个名字么,用得着这么张扬”。郭夫人有些不屑,大学士不过是五品文官,比起郭璞这种布政使小上很多级。这官大的给官小的送礼可真新鲜。嘴上这么说,还是手上麻利地打开床角处一个不起眼的楠木箱子,拿出一叠银票来。

    “你说咱们送什么好呢,总不能像别人直接送银子上去,这几个大学士都是读书人,不像户部我那个五百年前的本家,只明着索要黄白之物”?关于送礼,郭璞不是非常在行,以前都是打着尝试新货的名义送朝中高官北平的新鲜物事,工厂主们也经常把礼物带来要求郭璞替他们向上送,按武安国的说法,这些人是免费广告。现在北平有的日常机巧之物,京城大佬们家中都有了,还真不好挑礼物。他那个百年前本家现在户部主事,上次巡视地方,所有东西都看不上眼,最后刮了徐记票号若干银票才离开,丢尽了官员的脸面。

    郭夫人歪着头想了想,道:“我看送菱花镜吧,那东西看着雅致,上次别人送给你做广告的不是还有几面没舍得送出吗,几位‘阁老’在御前行走,衣冠不能不整,那小小的镜子也能让他们放在口袋中,随时掏出来看看有无过失之处”。

    “好吧,明天我让管家把镜子拿出来,派人小心送去,这么贵重的东西,本来我想派大用场的”。郭璞点头称是。

    “这也算大用场吧,省得他们在皇上面前嘀咕北平新政,万一哪天皇上耳朵软了,不也麻烦”。

    “不会,皇上圣明,不会不权衡厉害得失,送他们也好,难免将来有用得到的地方,王浩、正武都在别人手下,也得替他们留条门路”。对于朱元璋,郭璞倒是很有信心,这个皇帝虽然残暴了些,但无论如何不能算昏君,深厚的社会阅历让朱元璋在大多时候比辅臣们更能看到一项政策的长远影响。

    “一帆风顺时自然不会,得意时需防失意时”,郭夫人把银票收好,低低的奉劝自己的丈夫。“你别嫌我妇道人家见识短,我觉得今年北平的股票不太对劲,我和妇道人家在一起,她们现在议论最多的就是股票,自从鸣镝楼特别设了女眷室,由那个会算术的红袖等几个女子负责招呼女宾后,她们没事时就往股票行跑,听说那里接送女眷的马车每天能排出半里地,大家都买了,最终东西却没那么多,这不是有些存心骗人么,照现在这个热火劲,真要出了差错,不知有多少人要倾家荡产”。

    “蔓儿,真的谢谢你,娶到你是我的福分”,郭璞爱怜地看着夫人,语调里饱含真诚。他不是不知道股票行的买空卖空问题,主要是这段时间忙着处理治下高丽民乱,分心乏术。况且对于股票,他也不是很懂,李善平在这方面强些,但是李善平现在被前方的军火供应累得连解手的功夫都没有。对待股票要慎之又慎,现在来北平买股票的人藏龙卧虎,稍不小心就不知道会触动哪路神仙的利益,给新政整体上带来更大的伤害。北平的商家不沾股票的少,有几家干脆把来之不易的产业转卖给了张五、徐志辰、陈星这些踏实的实干家,专门去玩股票了。可以这样说,现在连卖报纸的小童和赶马车的出租车夫都在谈论股票。前两天张正文还来抱怨说工厂里的工人不安心干活,居然让工头在显眼位置装黑板,一天两次公布热点股票的价格。

    现在股票行太不正常了,几乎所有人都发现不正常,但所有爱玩股票的人都如赌徒般把赚到的钱又投入进去,没人有收手的意思。南边来的股票伙计伶俐地在街道上,在乡村里,在全北平的上百家茶馆酒肆内,在千家万户门前,向百姓们一遍又一遍讲述炒股的好处,把老板的公司购买的股票转卖给那些想发财却入不了市的百姓,推销员从每笔交易中获得高额手续费,老板的商行也从中获利。所有人都记得利益,但却从没人提及“风险”二字。

    “都多少年了,还挂在嘴边上”,郭夫人甜蜜的回报给丈夫一个眼波。又说道:“我是担心如果出了问题,有人落井下石”。

    郭璞明白夫人担心所在,现在盯着北平的眼睛可不止是皇上。他这个布政使正坐在一个火药堆顶部,随时都可能被炸上天。从去年开始,由于大量种植棉花,粮食已经涨价,北平这边还好,天津海关在郭璞的招呼下,严查出港船只,不许外贩粮食。曹振也组织了商船,从高丽、占城大肆收购稻米。好不容易没让问题闹大,忙得郭璞已经焦头烂额。今年高丽流民做乱问题还没着落,又涉及到股票问题,让他脑门隐隐作痛。

    “明天还是去找找李善平吧,我和他商量一下,好在股票这两天休市”,郭璞疲倦地站起来,眼睛透过玻璃窗望向窗外。上次要不是李善平提出在天津沿海等地大批生产罐装鱼肉,说不定真会发生饥荒。自己管得了治下四省,可管不了山东、河北。但愿今年那里收成好,老天垂怜。现在粮食贵了,北平的纺织行业也开始转向羊毛,应该没那么多人种棉花了吧。

    此时窗外灯火辉煌,通过小楼的窗户,郭璞可以看到北平喧闹的夜色。这里是个不夜之城,下了晚班的工人正三三两两地聚集在路边的小酒馆里,用烈酒解脱一天的疲劳。

    他看不见夜幕掩盖下的交易,在一个生意不太热闹的酒楼雅座内,几个衣着华丽的客人掏出名贵的石珠算盘,噼里啪啦地打着。一个比凳子高不了多少的侏儒,嘀嘀咕咕的说着别人听不懂的方言,其中一个衣着华丽的汉人不住冲侏儒点头,不时从嘴巴里冒出一句他认为非常得体的回答;“嗨伊,嗨伊”。

第八章 政治(二)

    当一件事情有变坏的可能时,它总是朝最坏的方向发展。

    “贼老天,你真他妈的不开眼,你真他妈的没良心啊”,北平的街头,一个满身酒气的壮汉仰头对天破口大骂,扬手,他把一团碎纸屑丢到空中,炎热的夏季没有风,那团纸屑围绕在他的周围,依恋着不肯飞走。汉子显然是有些醉了,奋力用脚将纸屑踢飞,边踢边骂“滚开,滚开,别缠着老子,老子为了你都倾家荡产了,老子为了你都倾家荡产了啊,别缠着我了啊,呜~”,声音开始带着点儿哭腔,说到倾家荡产处变成哽咽,最后干脆嚎啕大哭,整个人捂着脸蹲在马路中间,半个身子一耸一耸的抽动。

    “卖报了,卖报了”,烈日之下,报童的声音沙哑且刺耳,“股票又下跌了,今天上午下跌一成,徐记票号人满为患,徐记票号人满为患,兑现银要排队了,开源实业胡老板跳河自尽,家破人亡啊,瞧一瞧看一看,金算盘周小弟亏光本钱,卖身还债了……

    “去你妈的,倒霉的孩子,滚一边去”,壮汉顺手捡起一块大石头,丢向报童。赤红的眼睛几乎滴出血来,吓得报童把另一半叫卖声咽回了肚子,匆匆忙忙地跑向旁边一条街道。

    “酒,我的酒”,壮汉摸向自己的腰间,酒囊早就空了,和他三天没吃饭的肚子一样空。没了,酒没了,股票没了,一切全没了,壮汉的头脑突然有了些回光返照般地清醒,为炒股欠下的债务又到期了,拿什么去还呢,自己除了这身皮囊,的确已经一无所有,一百多两银子啊,还不起债,让自己今后怎么做人。

    “胡老板,你倒是痛快啊,一了百了”,壮汉耳边又响起报童的卖报声,“对,一了百了”,重重地摔下酒囊,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城外走去,高梁河的流水声如梵唱一般吸引着他的脚步。那步子越来越轻快,越来越轻快…………

    森罗殿,牛头、马面,大鬼小鬼放声大笑着,“穷鬼,连买路钱都没有,就敢下来,你以为下来就可以躲债吗,哈,哈,哈,哈……”。

    “有钱我就不死了”,鬼魂委屈的说。

    “拖出去掌嘴,给我重重地打这个不开眼的孽障”。判官扔下一只签子,两旁的鬼卒忍住狂笑,将瑟瑟发抖的魂魄拖下去。板子带着风轮圆了,直奔面颊。

    “啊”,壮汉大叫着醒来,一个比牛头好看不了多少的面孔正对着他,厚厚的肉掌在他脸上留下五道宽宽的青色指印。

    “你凭什么打我”!质问的话脱口而出。

    “吆喝,还挺横,老子不拿大嘴巴子抽你,你能这么快醒过来吗”,牛头活动着带满金、银、翡翠戒指的手指,关节格格做响,看样子打得挺过瘾。

    “我是在哪”,壮汉咬咬自己的手指,知道自己还活着,从牛头讨厌的表情上来看,自己是被此人救了,这回死也没死成,人可丢大了,他冯文桂长这么大还没这么丢过人呢。

    “在我的船上,你的命可是我救的,说吧,你怎么报答我”。

    尽管看看牛头的长相就知道他不是一个施恩不图报的人,却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冯文桂一下子愣住了,衣服上的河水顺着大腿流到甲板上,渐渐成一片汪洋。

    “别愣着,站起来走走,顺便把水迹擦干净了,在哪跳河不好,非在我看风景的地方跳,晦气”!随着胖子阴损的话语,两团肥肉在下巴上不住抖动。

    “你”,冯文桂苍白的面色一下子气得通红,“呼啦”站了起来,头一晕,天旋地转,咕咚又倒在了甲板上。

    “小心点,磕坏了我的甲板你赔得起吗”,牛头厌恶地皱皱眉头,转身对舱外吩咐道:“来人……。”。

    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鬼应声走了进来,低声问道:“高爷,您有什么吩咐”。这个女鬼怪异的打扮吸引了躺在地下之人的目光,高文桂从来没见过这样打扮的女人,说不出这女人是另类的美丽,还是放荡的引诱。女人裤脚刚过小腿肚子,古铜色的脚腕上纹着龙凤团花。

    “把这个人扶到前舱去,找个房间安置了,喂他碗姜汤,顺便给他换一身干衣服,别让人以为我抢了他似的”。姓高的牛头矮胖子指着冯文桂不耐烦的说道。

    受不了高胖子的恶言恶语,冯文桂吐了两口清水,嘲弄地回嘴:“免了,谢谢你救了我,我没钱,穿不起你的衣服”。

    “那没关系,我算算”,胖子大肉眼泡一眯缝,在双眉间挤出一道道褶子,思考的样子看起来更加让人恶心。“瞧你身强力壮的,可以到我家做长工抵债,做上一年,救你的恩情和衣服钱咱们就两清了”。

    嘿,比地狱里的鬼卒还黑,冯文桂真想抽自己两个嘴巴试试自己是不是做梦,明明跳了河,偏偏被一个刮金佛面的人救起,看来人倒霉了,连死都死不利索。想到这,他没好气地说:“我没钱,债主正追着我还债呢,我死不了,卖身为奴也得到他家去,不能报答您的救命之恩,您老人家白救我了”。

    胖子被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逗乐,点点头,嘴角翘到了耳朵上,“怎么,看样子你还挺抢手,不怕,你干脆卖身到我家算了,你欠人家的钱我给你还”!

    “啪”,冯文桂抬手给自己一个嘴巴,真疼,看来不是被水淹迷糊了,这个怪怪的胖子真的存在。

    “别打,卖身给我家,你就是我家的东西,不能随便破坏”。

    “我可是欠了人家一百多两银子”。

    “好说,晴儿,待会让管家拿现银,派人跟着这个小子去把债清了,记住是现银,别拿银票,徐记的银票估计这段时间没人愿意收”。牛头胖子根本没把一百两放在眼里,痛快的样子让冯文桂对他多少有了些好感。

    可是胖子接下来的话彻底打碎了他的梦想,“起来吧,跟着晴儿去把衣服换了,记住你家主人姓高,出去别坠了我的名头,待会歇息够了就到股票行边上蹲着去,看哪个欠钱不多且还不起想死的就拉住,带到船上来,我收他做仆人。记住要挑腿脚结实、欠债不多,干两年能回本的那些,去吧”。

    冯文桂终于知道自己落入了谁的手里,活阎罗高德勇,这个人是出了名的人贩子,北平很多妓院赌场都有他的股份,心头不由得涌上一缕寒意。已经没有了再死一次勇气的他顺着舱壁认命地溜出去,临出门还听见高阎王的数落声,“嗤,好好一个大男人,什么坎儿过不去,偏偏寻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干两年活什么挣不回来,笨”。

    安顿完了冯文桂,高德勇抓起一把玉如意塞进自己的脖领子,呲牙咧嘴地挠后背,高家祖训,生意人不可以心软,可能是因为最近第九个姨太太有喜,大夫说八成是个儿子的缘故,自己心情经常好到没来由地发善心。这次居然救起了欠了一身股债的赌徒。

    算了,就当前天和狄庆之他们合伙狙击股票赚的钱喝了顿花酒吧,胖子嘬嘬牙花子,依然有些肉疼,这次北平股灾不知持续多长时间,北平工厂里的青壮劳力可都是干活的好手,如果能压低价钱把这些破产工人买为奴仆,瞅机会卖到蒙古西边河中地区去,每个都值几百两银子。希望他们欠债别太多,也别尽是些大肚子汉。钱么,还是能省就省一些。

    门外细碎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安顿过冯文桂回来的晴儿接过玉如意,轻柔的用手指帮高德勇抓痒。这个女奴是高胖子从回回商人那里用两匹骆驼换来的,负责他的饮食起居等大小杂务,高家不是雇不起更多的奴仆,只是这种开销不符合高家的一贯原则。

    “这里,对,就是这里,向左,对,再向下”,高胖子闭起眼睛,舒服的享受着背后的柔夷,这个小女奴非常贴心,如果不是因为纳了他还要花钱卖新女奴,高胖子早就把她纳为第十房太太了。小女奴晴儿没有中原女子对金钱那种矜持,对高胖子的崇拜都写在目光里。

    “爷,您今天晚上在临风阁安排的筵席已经准备好了,客人说一定会到”。晴儿的中国话说得很纯正,这是高胖子多年调教的功劳。

    “唔,知道了,把我准备的那套宋代文房四宝拿出来,让高福给我放到马车中”,胖子闭着眼睛吩咐,女奴给他抓完了痒,拉来一把摇椅请他坐下,然后一边轻轻地给他捶肩,一边小心的提醒他今晚的日程。

    可惜没见到武侯,如果能见到武侯,生意一定更好做。听人家说武侯是个非常通情理的财主,做买卖从来都不牵掣其他东西。高胖子从别人的介绍推断即使不给武侯送礼,武候说不顶也会答应自己,现在北平面临危局,这比交易一个对谁都有好处。

    换了今晚请这个李善平就不好说,这个宁可给蒙古人打死也不出卖自己名节的书生未必能看开这些华夷之争。费劲啊,卖东西都这么费劲,高胖子默默的想着如何说服李善平的说辞,虽然自己这次已经属于趁火打劫,站尽了先机,但做事还是要小心。狄庆之,纪罕他们这些浙商和二倭子也不是好惹的,张廷圭家的人据说也到了北平,这个官府不太干涉民间事务的地方藏龙卧虎,有几方势力在盯着,现在边境上打得焦头烂额,地下势力都借此机会蠢蠢欲动。

    洪武十五年夏,边境上烽烟四起,北平的股市轰然蹦盘。经历一个休市日后第一天,已经搬到北平面积比原来大了十倍的鸣镝楼就挤满了焦虑的人群,一开市,算盘声就如爆豆子般响起,交易员来回奔跑,连山东快靴都几乎磨露底。再快的脚步也追不上股票下跌的速度,整个市场只有卖家,鲜有接盘者。几个怀揣着银票的闲人本来想大把吃进,看看行情,立刻调转枪口,改为抛售,短短一上午,近面值四十万两的股票压在柜台上,任叫卖的伙计喊破嗓子,根本没人出头购买。

    前几天上涨了多年的股票本来已经出现了下跌的苗头,李陵的战死,边境上种种不利的小道消息让远道前来凑热闹的客商匆匆忙忙收拾起行囊,手中股票全部抛出兑现。很少看到股票下跌的人们一边嘲笑客商胆子小,一边大把吃进,经历了小小的下滑后,股票出现强劲的反弹趋势。

    然而,小小的反弹后接着就面临了一次巨大的滑坡,即使是从万丈悬崖上跌下也未必有这样令人惊惶失措。几个一年来在股票行纵横捭阖的大富豪约好了般一同走到了台前,把摞得报纸一样厚的股券直接扔到柜台上。

    那一刻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接着雪崩一样的抛售让种种传言不胫而走,第二天股票又是狂跌不止,连一向以分析见长的北平春秋都无法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匆匆赶来的徐记票号大掌柜徐志尘见事不妙,动用票号资金护盘,勉强把股市托住。

    就当人们以为有了股票稳定的希望时,突然传出徐记票号为护盘而亏空的消息,瞬间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北平,手持银票的百姓开始到票号兑换现银,一些商家也开始拒绝接受银票。连续几天的挤兑迫使徐记从股票行中退出,接替他护盘的詹氏公司经不起打压,也很快败下阵来。

    不到半个月光景,股票行的股票价格平均下跌一半,有人拥有曾经面值上千两银子的股票,转眼间就流落街头。到了后来股票已经开始成捆出售,价格不比废纸高出多少。业绩和资本都很庞大的杨氏、张氏、陈氏据传也周转不灵,炒股赔得精光的工人上班时心神不宁,事故频频。每天都能传出一、两起自杀或卖儿卖女的消息。北平新报依照自己的原则,真实的记录了每一起悲剧的发生。

    入夜,李善平的马车沉重的奔跑在北平空荡荡的街道上,这条路从火器制造厂通往他的家,以往这个时候还是灯火辉煌,下了夜班或散了夜校的工人在马路边上要一斛小酒,山南海北的议论些没有边际的传闻。现在,整条街都死了,除了张记,陈记,和他自己掌管的制造厂因为和战争有关,还在满负荷运转,很多产业因资金周转不灵已经频临崩溃边缘。

    他在车里反复思量如何摆脱这个危局,北平知府许浩达是郭璞的继任,从怀柔县令一直继任下来,最擅长的是萧规曹随。这种炒股者把买入的股票留在钱庄作为借款的保证,等到股价上涨后,再卖掉这些股票,获得差价,也从中支付一笔利息给券商的玩法,他算都算不明白,甭说能出面解决。布政郭璞和李善平、张五、资金短缺的徐志尘等人商量了一天,依然没能拿出有效方案,这种阵势连做了半辈子商人的穆罕默德校长都傻眼,只能从种种迹象隐隐推断出有人在暗地里借风放火,如何应对也拿不出有效办法。

    昨天,恶名远播的人贩子高德勇宴请自己,提出联合其他商人一块护盘的建议,“钱,总是应该让人赚的,你们又没规定不准买空卖空。现在关键是比谁的本大,这就像赌博,本钱大的通常都能笑到最后”。这个高胖子名不需传,说出的话李善平认为切中要害,但是高胖子提出的联合他所掌握的商家护盘的条件李善平不敢答应,他的要求太离谱,虽然也是正规生意,但这个生意做了,谁都不知道什么后果。

    “轰”,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在夜空中响起,整个地面都跟着晃了晃,驾辕的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没命的向前窜。车夫尽量拉住车轧,钢制的车轮被磨掉周围的防震软木,在水泥街道上擦出一道道凄厉的火花。

    马车散架般晃了晃,终于停了下来,虽然已经疲惫的接近崩溃的边缘,李善平还是迅速从沉思中回神,将一把三眼火铳握在右手,左手迅速掀开了车帘,陈记火药厂的方向,爆炸声不绝于耳,半边天都被映成了红色。

    出大事了,重兵把守的火药厂爆炸。李善平不敢怠慢,焦急的命令赶车的护卫把马车驶向事发地。

    马车在原地没动,十几个护卫把手按在腰间的火铳上,车夫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掏出了火铳。

    数十穿夜行衣的神秘人包围了马车,附近的房子顶上,树支上,都出现了夜行人。有高,有矮,喂了毒的弩箭在火光的映射下散出冷冷的幽蓝。

    “请李先生借一步说话”,一个被众多夜行人簇拥着的指挥者遥遥地喊。

第八章 政治(三)

    旁边院落里,一只狗闻听人声,不识趣的发出几声叫唤。树上的夜行人一弩射去,直直地射入了狗的脑门。墙外的人只闻一声呜咽,再无动静。

    一户人家的灯亮了,几个夜行人一齐大声呵斥:“官府办案,不想惹事的熄灯”。

    灯顿时灭掉了,整个街道一片死寂。

    赶车的护卫歪了歪身子,把李善平挡在背后,几个护卫紧紧*拢在马车周围。坐骑紧张的用蹄子刨着水泥路面,只待主人一个暗示,就会奋力冲过前面的人群。

    李善平轻轻推开赶车的护卫,摇头阻止了护卫们的进一步动作,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硬闯的作用不大。接连的爆炸声吸引了城里所有巡夜的官兵和守军,截杀的地点、时间和过程明显都经过周密的计算,巧妙到接近艺术的地步。众寡悬殊的情况下,不妨听听对方的来意,顺便拖延一下时间然后见机行事。

    “我就是李善平,不知兄台费这么大阵仗来找我,有何贵干”。

    领头的蒙面人见车上露出了一个略微有些憔悴的书生,知道这是要找的正主。非常客气地长揖到地,陪着笑脸说:“久闻铁胆书生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兴,我家主人诚心邀请先生到漠北一叙,望先生切勿推辞”。

    李善平微微摇头,淡淡地回答:“李某乃残疾之人,无力远行,还转告你家主人,李某实在有负他的美意,况且漠北苦寒之地,也非李某能居之所”。

    蒙面人眼中精光一闪而没,看看还有时间,他不愿弄得太僵,依旧带着些恭敬的口吻劝说道:“我家主人已经在城外备好了马车,先生不必担心路途劳苦,这城门么,我们能进得来,自然能出得去,还望先生莫要辜负主人盛情”。后面的话已经加重了语气,隐隐露出一丝杀机。

    李善平笑了笑,自己如果肯和蒙古人合作,又何必落这身残疾。旁边的侍卫长见状在一边冷冷地插了一句“阁下可知我家大人为何称铁胆书生”。

    “有谁会忘记铁胆书生的名号,我家主人就是因为佩服先生的硬气,才命令我等前来相请”。蒙面人非常客气,无论站在交战的哪一方,对于有气节的人,大家都会高看一眼。

    “既然知道我家大人的名号,就不该来劝我家大人侍奉蒙古人,我看你们还是请回吧,巡夜的官兵离这里不远”。侍卫长尽量做出一付有恃无恐的样子,能让对方知难而退最好,推测对方的来意是想要活着请李善平到漠北,这样双方就有回旋的余地,一旦交起手来,刀剑无眼,伤到了客人,估计蒙面人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居住在漠北,未必就是蒙古人,我家主人姓刘,是再正经不过的汉家正朔,天命所归,取天下要比朱元璋那个要饭的狗贼明正言顺得多。主人仰慕大贤已久,只是不便亲自来请,若是先生去了,我家主人可以丞相一职相托,好过在朱贼手下受人鸟气”。蒙面客重重地把刘字咬得清晰,暗示己方曾经是中原正主。“至于巡防的官兵,先生以为他们看到了火药库炸成这般光景,还有闲暇巡夜么”。

    双方底牌都已经翻开,场面话也说完,李善平这边除了他的命之外,的确无所凭借。这样的夜里,全北平的目光为火药库而吸引,没有谁会有精力想起火药库的那么剧烈的爆炸声,不过是几环阴谋中的一环,敌人的真正目的,在于劫持军械制造的管事者,一劳永逸地解决武备相差悬殊的问题。

    “佩服,你这个计划的确完美无缺,策划这个圈套的人想必是个旷世奇才”。李善平和侍卫长交换了一下眼神,仿佛称赞对手一般点了点头,淡淡的展开另一个话题。“如果我猜的不错,这北平股市风浪也有你家主人的参与了”。

    “不错,先生果然是聪明之人,这本是我家少主人的计划,参与的都是主人的朋友和故交”。蒙面人有些得意地炫耀,一个月内把北平弄到如此凄惨光景,少主人还真有些本事。这个城市废了,等于挖断了震北军的根。利用大明朝这几年暴露出来的缺陷,不但股市、钱庄票号要完蛋,新兴产业也一样要承受打击,失去事做又没有土地的百姓稍加挑拨就会惹出事端,本来就对新政不满的鸿儒们自然也会出来施加影响,天下由此而乱。到时候主人就可以借蒙古人的力量东山再起。旌旗所指,百姓赢粮而影从。

    李善平又笑了笑,继续问道“这次你们赚了不少吧”?

    “当然不少,我们这是凭智慧赚的,又没抢任何人,李先生难道认为这有何不妥吗”?蒙面客回答得理直气壮,近一年来股市弄潮,到现在他自己非常佩服面前这个瘸子和传说中的郭布政使,天下之大,毕竟只有这里给了所有人相对均等的发财机会。

    “规则既然是这么制订,谁也不能妨碍你家主人赚钱,天下穰穰,皆为利往”,李善平对蒙面人这样坦率倒不反感,股市规则就是这么订的,你没规定除了大明百姓,其他人不可以玩。既然别人是按规则赚钱,输了你只能怪自己没把规则做好,不能指责别人居心叵测。现在最重要的是利用规则把失去的财产再赢回来,既然赌博的双方还都承认这个规则,就有取胜的希望,正如那个死胖子高德勇所说:手段相等的条件下,赌博比的是谁的本钱足。

    “你家主人既然自称是中原之主,却大把的搬银子到漠北,好像和他问鼎中原的旨意不符啊”?侍卫长不敢让交谈停下,只要双方都有话题,翻脸就比较困难。

    “这………”,蒙面人有些尴尬,捞一笔就跑路自然不会是主人所为,这种明显的过客心态他无法辩驳,也无法解释。微微的咳嗽一声,掩饰住内心的不安,蒙面人从怀里掏出手钟看了看,不知不觉间已经和对手费了太多的话,这种口舌之争恐怕到天亮也完不了,一旦被守军发现,真的对攻起来,自己麾下这些人纵使个个是好手,也捻不了几根钉。况且那边的火器也不好相与。想到这,他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我们还是赶紧上路吧,主人是一代明君,到了漠北自然会给先生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

    “明君”,李善平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年头怎么这么多明君,真不知到祸害百姓的事都是谁干的,“明君,明在哪里,勾结倭寇,私通蒙古,囤积粮食,挤兑钱庄,这些害得百姓家破人亡的行为,难道兄台认为是一个英明君主所为吗”?

    “李先生对此不满,我们不妨到漠北再谈,我家主人乃气度恢宏的雄主,肯定会听取先生的意见”。蒙面客急于结束谈话,不小心被李善平东拉西扯,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这些银子么,就算我家主人借中原百姓的,大家只要忍得一时之痛,等我家主人统一天下之日,自然一切都会好起来”。

    “忍得一时之痛,李某倒是第一次听说这新鲜**,那蒙古人入侵,倭人沿海掠夺,也要百姓忍忍了”。李善平猛然抬高了语调,沙哑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回荡:“忍受一时之痛,为什么你自己不忍。就为了你家主人所谓的天命,为了你们这几个狂徒的功名富贵?凭什么”?

    “我们不和你辩,我们说不过你,反正朱家气数已尽,我家主人一统江山乃是天意,你不要逆天行事”!另一个蒙面人见首领输了一阵,赶紧上来帮忙。

    “天意,你知道什么是天,天是老百姓的良心,伤了老百姓的良心,我看哪个神佛敢保佑你”!

    蒙面人首领被李善平骂得一时语塞,无意间后退了几步,从小他就学的是忠义,学的是大丈夫提三尺剑荡平天下。纵使当年鄱阳湖上,面对徐达水师的数百门火炮也没畏惧过半分,不知为什么今天居然在这个瘸子面前缩手缩脚。

    护卫长看有机可乘,小肚子一碰马肚带,一人一马如闪电般向人群中辟来,后边几个护卫紧紧护住马车,一哨人马就在对手分神瞬间硬闯而过。

    惨叫声不觉于耳,几个蒙面人促不及防被马蹄踏上,筋断骨折。片片血雾在马车两边腾起,马刀砍进骨头的声音让人牙酸。相比之下,火铳声音反而是最悦耳的,清晰地在街道上响起。

    蒙面人而要顾及不让弩箭射进马车,虽然人多,反而占不了多少便宜。李善平的护卫手铳连射,将冲上来拉住马车的人射翻在地。

    又有几个不怕死的蒙面人冲上来,死死把住车厢后沿,驾辕的马在赶车的护卫督促下奋力前行,马蹄在街道上踏出一条条白印。

    毕竟人少,火铳很快发射完毕,来不及装填,护卫们开始和对手白刃相交。几个前面开路的护卫已经冲出重围,见马车没有跟出,一打盘旋,又杀了回来。

    “小余子,快去喊人帮忙,说李先生有难”。侍卫长抬手砍倒和他放对的蒙面人,冲着杀回来的一个护卫喊到。一把钢刀趁他分神的瞬间砍到了他的后背上,一声闷哼,向前冲了几步,侍卫长矮下身子,刀光回旋,把来袭者斜斜地划断。

    那个被称为小余子的护卫愣了一下,咬牙带住了战马,转身落慌而去,几只弩箭追上他,透入他的脊背。他在马背上晃了晃,咬紧牙关拼命打马。战马也知道事关紧急,四蹄如飞,一串火花冲向黑暗。

    “救李先生”,侍卫长把手中长刀甩了出去,回旋着的刀光划过一个冲向马车的蒙面人。一把钢刀又从侧面插进了他的小腹。击杀他的那个蒙面人正要向外拔刀,眼前突然一黑,被侍卫长用全身的力气抱住压到了水泥马路上。两人在血泊中滚来滚去,喉咙里都咯咯作响。

    “李先生有难”漆黑的院墙内,突然有个汉子憋足了全身力气大喊。接着一声闷哼,蒙面人射伤了他。

    “李先生有难,……。”,又一个声音无视弩箭的危险,在黑夜中响起。

    “李先生有难,救李先生……”声音此起彼落,让树上的蒙面人胆战心惊。

    “救李先生,…………”,喊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多。

    “救李先生,抄家伙和他们拼了,甭管是谁也不能动李先生一根寒毛”,一个院子的门砰的打开,两个工人抄着油锤向最近的弩手脑门砸去。

    一个弩手躲避不及,当即脑浆喷了一墙。另一个刚来得及歪了歪身子,肩膀吃了一锤,软软地垂了下来。

    几只弩箭卑鄙的射在工人的身上,挥舞着油锤的工人不甘心地倒下。几块大砖头从院子内砸向大树,将一心放冷箭的人像冻死的乌鸦一样敲下来。

    混乱,街道一片混乱。站在房顶上居高临下的蒙面人突然脚下一松,哧溜掉了下去,没等落地,几片菜刀已经在下面恭候着他。

    雨点一般落下的砖头瓦片,破锅烂碗让夜行人首领发现自己已经无法了解中原百姓,中原百姓已经变了,不再是当年任人宰割的奴隶。他们变得那么勇敢,变得那么凶悍。

    他无暇想这些,李善平的马车在混乱中已经拖着血迹冲到了街角,剩下的两个护卫毫不客气的用马刀把敢于拦截的蒙面人砍翻。拉车的马也发了凶性,敢于拦车的都被撞飞出去。

    李善平坐在车中,威风凛凛,双枪上下招呼,决不手软。街角,几个窜出来的小矮人没等*近马车,就被射杀在路边。

    “射,死活不论”,凶残的命令在夜行人口中发出。自己得不到,也觉不能给别人留下,他的主人派他来时,就告诉他要请的这几个人,如果请不到活的,就把死的拿回来。

    肚皮突然微微发热,一截马刀从夜行人的胸口透出。

    谁这么大胆子敢暗算老子,他回头望去,一个被海风吹黑的脸膛对他笑笑,说道:“去死吧,你该歇歇了”。

    “该歇歇了”他软软地倒下。

    海风脸的汉子带着一帮弟兄,奔蒙面人的手下冲去。刀子有长有短,动作却一样灵活。得到了支援的工人们拎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冲了出来。钱没了,工作丢了,但做人的骨气依然在。

    地面上的蒙面人招架不住,不断后退。屋顶,树上的蒙面人占据有利地形,忠实的执行着首领的最后命令。最后一个护卫倒在冷箭下,赶车的护卫插得如刺猬一般的身体伏在车辕上,致死依然不曾放弃自己的职责。

    马车冲破黑暗,又溶入黑暗。

第一章 夜航(一)

    大雪纷纷扬扬落了几天几夜,棉挑大小的雪花将人世间沟渠、陷阱、垃圾、尘泥统统掩盖,放眼望去,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没有半丝杂色。

    “瑞雪兆丰年啊”,农夫们守在家中的水炉子旁,一边咒骂着刺骨的寒冷,一边憧憬着来年的收成。来年要是风调雨顺,种一季麦子,收了麦子后再种一季萝卜,入冬前欠县里的摊派款应该能还上吧。不然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们可就要拉牲口拆房子了。

    “这该死的老天爷,下了三四天雪了,就没个晴的时候。

    莫非也得了失心疯不成“!被大雪羁留在路上的商旅则抱着另一种心情。快到年根了,急着运货回去赚红利呢,这雪下得太大,连码头上搬运货物的苦力都不愿意出来干活,整车整车的货物就堆在货栈里,要是铁器、毛皮之类还好,若运的是北方的肉食品,等雪一化,肉跟着也就要化冻,没等到目的地就变了味道,全得砸在手上。要是再下上几天,海面上结冰封了港,这货物就全都不用运了,赶不上年前运到地方,耽误了节,南方百姓节俭,除了大户人家,哪个败家子还吃牛羊肉啊。

    “我说伙计,你就别骂了,找人赶紧向船上搬货正经,我给你说啊,责(这)船一时半会开不走”。码头边小餐馆里,一个读过几天书模样的山东汉子嚼着煎饼卷大葱,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安慰同桌吃饭的小商人。

    这里是山东登洲地界,海面上很少结冰。每年冬天都有大批货物从这里装船,运往南方,或者运到更远的泊泥,苏禄等地。山东汉子和商人有缘同船,以山东人豪爽的天性,看不得眼前这个商人那副着急劲儿,所经一边好言宽慰商人。一边给他出主意。

    “我能不急嘛,我不急,这家里老少爷们都等着我这几车货过年呢。这年头税翻着花样收,一茬接一茬,没这几车货,我家拿什么孝敬衙门里那些喂不饱的狼崽子。年底不烧香,明年我还干得成么。还不得关了铺子回家种地,我们老陆家做了几十年买卖,做到我这辈子,连牌子都让人给抄了。我怎么对得起祖宗”商人气呼呼的叫喊,话语中充满无奈。他说得是实情,很多在餐馆吃饭的人都面临和他同样的情况。否则,以商人们讲排场装身份的天性,也不会乘坐这散席。汤水都没人照料!

    闻听此言,搭桌吃饭的另一个山东汉子抬起头来,对着商人说道“我说伙计,你急就能急出办法来,不是说了吗,这船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等我吃完了这碗羊肉汤。到码头上给你想想辙。我有几个弟兄在码头上忙活,和他们说说,怎么着也不能把你的货搁到咱们这”!

    陆姓商人狐疑问的看了看搭话的山东人,下意识的把身体向边上挪了挪,左手紧紧捂住横在腰间的褡裢。眼前这两个山东人显然是一伙的,看起样子说文不文。说武不武,不会是遇上贼了吧。心里这么想。嘴里还客气的回道:“那就拜托您了,回到家,我们全家都念您的好。大爷贵姓,哪一行发财”。

    “我姓刘,他姓李,我们都是人家手下的伙计,老板是做红货生意的”,喝羊肉汤的汉子抬起头,非常自豪的回答,看来是对自己的老板十分佩服。三下五除二将煎饼吃完,用蒲扇般大的手掌擦擦被羊肉汤逼出来的热汗,放下碗,边打饱隔边说,“走,伙计,看看你的货去,咱要干就赶紧,一会还有别的事忙活呢。我叫人,你出钱,费用和平时一样,决不多要你的”。

    陆姓商人喜出望外,流年不利,这回终于出门遇上贵人了。顾不上再吃饭,一下从凳子上蹦下来,掀开棉门帘子就向外走。边走边说道:“谢谢您了,谢谢刘大哥。工钱加倍,你给我找足人手就行”。

    “不用,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我看你这买卖利润也大不了哪去,留点儿给孩子当压岁钱吧。我们是在这地方憋得太久了,自己给自己找点儿事活动活动筋骨。没看上你那三瓜俩枣儿”。

    “那是,那是……”

    屋子里吃午饭的旅客们都被三人南腔北调的对话逗笑了,吃过饭,肚子里有了暖和气,郁闷的心情也稍稍有所好转。外边雪大,吃完了饭的客人都不着急上船,有幸搭在一张桌子上的就趁机攀谈起来。

    “您老做什么买卖,耽搁了好几天,要紧么”?一个衣着光鲜的年青后生对同桌的老汉问道。这后生面相十分稚嫩,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经历过风浪的。

    “问我啊,我是帮人找矿的,在河南那边转悠了两年,干不下去了,拾收拾家伙回湖南老家”。老汉是个乐天派,看眼前这个后生说话礼貌,有心给他些忠告,笑呵呵的回答。

    “您老是真人不露相啊,我没看出来,不知您老是北平书院哪一年毕业的,晚辈家就在北平,我姓詹,您叫我小詹就行”。后生站起来向老者施礼,他父亲说过,能找到矿山的人都是活宝贝,就像千年人参一样,越老越值钱。

    “我哪里读过什么书,我找矿那会,还没北平书院呢。我是野路子,不像书院那些娃娃,专门找大矿,找到就是身家百万,我整天钻个山沟,掏个狗洞什么的,帮人家找些小泥炭矿苗。不过寻口饭吃,发不了财的”。老汉喝了口热茶,将身体向墙边的水炉子旁挪了挪,“小煤窑也是矿啊,随便刨一镐头,不就发了。您老谦虚甚么”!一个裹着皮得勒(蒙古式皮袍)的红脸堂山西人端着汤水过来凑趣。

    “那是你们老西儿那疙瘩”,老汉学着山西方言和来人逗趣,“你们那疙瘩人命好,当年摊上郭大人这个好布政使,给打了个好官底子。河南不成,你吃苦受累挖了个窑,没等收回本儿来。当地的官儿们闻着味,抽动着鼻子就来了,没两天就给你栽出一大堆事情来,要么花钱给他们上供,要么把矿卖给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反正不会让你好过。我们东家白忙活了两年,看看不成。只好和我一块收拾铺盖回家了”。

    “嗤,矿坑泥,你别在那埋汰我们河南人,河南人怎么惹你了,当年我们那还是京城呢。咱那洛阳也是数朝古都,做事哪就那么不讲道理了”。一个河南客商听不入耳朵,站起来大声抗议。矿坑泥是老汉的浑名,老汉本姓倪,因为做矿山生意多年。所以叫认识他的人都听他矿坑泥。

    詹姓少年显然没听说过这些新鲜事儿,惊奇的睁大眼晴看着争论着的众人,不知该相信谁的说法。

    倪老汉哈哈一笑,大度的说道:“这位兄弟,你还真别和我顶,我这么大岁数,哪没去过。说实在的。你们河南那地方不错,人杰地灵”。

    “这还差不多”,河南商人怒火稍平,没听出老汉话中有话。

    “就是当官的不地道,既贪婪。又不肯为百姓办事。把个好地方生生给糟蹋了”。老汉不慌不忙说出下半句。“并且他们一个个的还特不知道天高地厚,特不要脸。知道咱们这一大船人窝在这里等谁吗。过了晌午你就看到了,等的就是一个从河南告老回家的知府。看看他带的家当,你们就知道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他娘的,差点儿把地方的土地爷都给卷了带走”。

    满屋子的人轰堂大笑,刮地皮刮到土地爷跟着搬家,这手段也或狠了些。有人就在底下议论道:“可不是嘛,那地方的官就是贪,在包大人墓前贪污,也不怕包老爷显灵把他们抓了去”。

    “咱们这满船的人就等一个告老的知府”?少年瞪大眼晴抗议,显然这又是一件他闻所未闻的稀罕事。

    “不等他等谁,这老家伙在河南刮得天高三尺,临走了还不忘了向百姓要送行费。一路上走过来,仗着官员的身份,把各个驿站折腾得鸡飞狗跳,害得我们这些走在他身后的都吃干系,好在前几天赶在了他前面”。谈起官员的恶行,老汉气得摇头苦笑。

    “他折腾他的,您走您的,怎么害得您吃干系了”,少年奇怪的问。

    回答他的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哎!他一路要吃要喝,让驿站出人出钱给他搬东西、烧开水、喂牲口,威风八面。驿站那些当差的受够了他的气,不都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身上找回来,这世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淤泥。咱们这些老百姓就是淤泥里觅食的小虫子,谁逮着谁咬一口”!

    “就是这么个理儿,要是洪武爷在世那会儿,这样的官还不早拖出去剥皮了。那时候的地方官,做恶都藏着掩着,生怕一不小心让朝廷知道,知道后就是个抄家灭族的罪,不好当着呢。现在安泰爷的官容易做,反正当官的没死刑,敞开了捞呗。只要上下打点得当,九成以上没事,出了事那些都是点儿背的。况且出了事不要紧,致仕回家。家里早捞出了金山银山,几十辈子都挥霍不完了”!有受过官员欺压的旅客气哼哼的抱怨。

    “对啊,对啊”,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这年头,生意越来越难做。当官的看着咱们挣钱眼红,想方设法从咱们身上揩油。雁过拔毛”!

    “可惜啊,可惜洪武爷去得早,没人给咱百姓做主了。要说这洪武爷,好好的皇上不当,非传给安泰爷,想去享清福吧,又没那个命,没享五六年儿就归天了。安泰爷倒是好,心慈手软,看画像跟个菩萨似的,可他不想想,他对官员手软。

    就是对咱百姓手狠呐“!

    “知足吧你,安泰爷当政这十五六年,大家过得到底还是太平日子,日子好不好都能熬过去。这从去年开始,安泰爷身子骨一天儿不如一天儿,听京城里人说,今年巳经很少见安泰爷出外游猎了。万一他将来也学洪武爷。来个提前传位给太子,那才是惨事呢”!

    怎么是惨事,皇家传位关咱们什么事“?少年人愈发迷惑,他是奉父命跟着管家出来历练的,嫌在贵宾舱里烦闷,特地趁管家不注意偷偷溜到码头小店里和贩夫走卒在一起厮混,今天听到的东西都透着新鲜。没半点和他设想的一样。

    “没听说当今太子是黄大人的弟子吗,那黄大人是个喜欢睁着眼睛说梦话的书呆子,这”高薪养贪“和”理学治国“的馊主意就是他给今上出的,并且小肚鸡肠,不能容人。这些年要不是曹大人一力在皇上面前提醒着,还不知他会折腾出什么花样来。要是太子登了基,还不什么都听了他老师的,由着黄大人拍着脑门瞎整,到那时。百姓更无活路了”。缩在墙角处的一个邋遢汉子不屑的回答。这个汉子好像喝过几年墨水,见识显得比众人高些。可明显不是个正经读书人,浑身上下没一点斯文气,仔细打量,怎么看怎么像一个鸡鸣狗盗之徒。

    “不会吧,黄大人做得那么好的文章……”,少年不满的替当朝阁老黄子澄分辩。没等他把话说完,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掀开门帘子带进一股冷气,将他的话打断。

    被屋子里的混乱味道熏得直捂鼻子,中年人一边抱怨一边冲少年喊道:“我说小少爷啊,放着头等舱不坐,你跑到这闻人家的臭脚丫子味儿。你真是有瘾啊你。赶快和我回舱里,我刚才问了船家。这船今晚就能开”。

    “我爹说让我多和人接触的,在头等船里,除了你我还能接触谁”!少年嘟囔着回答,不敢硬顶,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跟着中年人出了餐馆门。

    “接触,老爷也是让你多接触贵人,跟着这些小生意人你能学到什么正经东西,临来前……”,看打扮这个中年人显然是下人,不过这下人嗓门比主人高得多,直到二人走出很远,屋子里的众人还能听见他的叱责声。

    “矿坑泥,这回你可惹大祸了,听见没,人家那个少年是达官显贵之家,回去和他爹一学舌,你这诽谤朝政的罪名是跑不掉了”。刚才受了气的河南客商对着倪老汉幸灾乐祸的说道。

    倪老汉眯缝起眼晴,不屑的用临睡觉前的余光勾了河南商人一眼,“没见识的,刚才没听说这后生说他姓詹吗?家住北平!这北平詹家还能跑出别人字号,估计不是詹大老爷的公子,就是詹二老爷的公子。这南官不北派,北官不入朝,在本朝实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爹的官儿再大,也不会出了燕王封地以外找我的麻烦。况且人家北方六省吏治清明,也不在乎咱议论。要是你们河南也学着人家北方六省,由爵爷们监督弹劾官员,还有守着金山银山日子反而越过越穷的道理么”?

    “嗤,他们那是瞎胡闹,一点纲常都没有,就跟化外蛮夷一般没秩序。在那当官说被弹劾就被弹劾,我听说现在朝廷都懒得向那地儿派官了,由着他们胡闹去”。河南人不服的反驳。

    燕王朱棣治下依赖军功或*捐献获得朝廷册封的有爵位者特别多,由于那里试行官员弹劾制度,朝廷派去的官没几天就会被弹劾掉,根本无法行使职权。安泰皇帝有心取缔这个制度,又耐着燕王朱棣的情面,不好动作。只好不再派官,由弟弟自行委任。让人惊奇的是,数年下来,眼下国家非但没有分裂的趋势,反而两种吏制平稳并行,互不侵犯。百姓们议论说,这其中关节,主要还是皇上和燕王兄弟两个关系好,这大明北方江山全是老四给打下来的,老大多少也念些弟弟的功劳。

    可也有些心术不正的人在私下里这样议论,说朝廷要不尊崇理学,难免会有大臣重演洪武十七年百官罢朝的故事。燕王殿下要不在领地里推行新政,失去了武将和新兴产业的,早晚得被他哥哥收拾掉。眼下皇上和燕王哥俩是麻秸杆打狼两头害怕。皇上有心消番,可天下七军中最能打的震北军在燕王手里,打起来未必占便宜。派去制约燕王的泰王和晋王都是废物,除了吃喝玩乐外什么都不管。即使他们有心帮忙,手下的定西军和威北军将领心里也向着北平,他们中间很多人有产业在北方,要是帮着朝廷打赢了,家产全无,还不如维持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局面。燕王朱棣也未必没有篡位之心,可北方产业不是*海就是*河,天下水师都掌握在圣上心腹靖海公手上,包括天津港和金州港。一旦打起来,水师从河上直接就可以威逼北平和辽阳,沿河产业全部得付之一炬。所以燕王轻易也不敢招惹朝廷。表面上看哥俩个客客气气,书信住来不断。

    实际上,互相私底下拳来脚住,斗得热闹。不信你看,自从安泰帝登基,曾横扫天下的震北军就再没向西前进半步,老老实实撤回北方四省。他们不撤回来也不行,燕王朱棣的算盘打得清楚,一旦他不撤回,前方正和吐鲁番蒙古拼命呢,老家被大哥给抄了,岂不是连葬身之地都找不到?

第一章 夜航(二)

    一声清脆的皮鞭响打断了鸡毛小店中人们的议论,帘外传来阵阵人喊马嘶,一个公狗发情般的叫声穿透风雪,清晰的传入众人耳朵,让大伙儿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行动些,一帮能吃不能干的挨刀货,不知大老爷着急赶路回乡过年吗”!

    不用看也知道是退休的知府拉着不义之财赶到了,屋子里的人都闭上了嘴巴,唯恐一不小心惊动了知府家的下人,给抓了去做免费苦力。河南商人受了一肚子委屈,气哼哼的走到窗户旁边,用嘴巴在窗子中心处那仅有的一块玻璃上哈了几口气,将上面凝结的霜花暖化,鼻子贴在玻璃上一边向外偷看,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咒道:“狗官,不知哪里来的,吃了我们河南人的,喝了我们河南人,还糟蹋着我们河南人。早晚遭了天遣,被雷劈死”!

    “你省省心吧,老天要长眼睛,就不会让好人受气,坏人横行了”。倪老爹压低了声音嘀咕,“也不止你们河南被贪官糟蹋了,想想两广,当年徐辉粗徐大人当布政使,多好的地方啊,可现在呢,当官的自己都分不请自己是当官还是当贼,那年抓到了强盗头子,据说和知府还是拜把子兄弟。没比你们河南好哪去”!

    “天下乌鸦一般黑,没人看着,要你当官你也贪”。角落里一个声音分析得颇有见地。

    没等众人搭腔,河南商人突然回头嘘了一声,吓了大伙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呼啦一下挤到窗口,一大堆黑黑的脑袋全压到了河南人身上。

    “别挤,别挤,这窗户是牛皮纸糊的,就这么一块玻璃,挤破了掌柜的跟大家没完”正在收拾桌子的小伙计赶紧冲过来劝阻,透过窗口众人的脑袋缝向外一看。外边的情景让他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风雪中,四五个身穿驿卒服色的汉子被一根粗绳子蚂蚱般拴成一串儿,弓起身子,连推带拉将一辆大车向码头上挪动,监工的管家挥动皮鞭,不时在汉子们的脊背和大腿上抽两下,有人的棉衣已经被皮鞭打烂。寒冬腊月,风卷着雪花撒迸棉衣缝隙里,被体温融化成水,带着血迹一块流出来,在裂口不远处凝结成冰,红一块,黑一块。

    这样的大车有六、七辆,每辆后边都有个穿皮衣的监工挥动着皮鞭,驱赶着绑成一串的推车人用力前行。车轮入雪很深。被压实的积雪愈发搁不住脚,几乎每前进一步都有人跌倒在地,在劈头盖脸的皮鞭下挣扎着爬起身子,继续推车。拉车的马也极其疲惫,看样子和人一样,一路上没少吃苦头。

    “我的姥姥,好家伙。贪了这么多,这哪里是刮地皮了,简直是挖大坑,他当官那地方,岂不给掏出运河来了”。饶是见多识广,小伙计还是羡慕得哇哇有声。

    “这才哪到哪。这车上地只是卖不掉,又舍不得扔的粗笨货。那金银细软,胡大人早在换了汇票,揣在怀里呢”,墙角处又想起那个懒懒的声音,不高,却好像对退休知府胡大人的底细非常清楚。

    倪老汉闻言扭头向角落扫了一眼,墙角里那个正在吃酒的邋遢汉子没介意他的目光,依然自顾自吃得津津有味,仿佛他是整个世界的旁观者,清楚明白地了解世间悲欢。

    这人有点儿邪门,倪老汉转开视线,不敢多事。南来北往闯荡了这么多年,什么人能抬惹,什么人不能抬惹,在他心里巳经产生的本能反应,一眼看上去就能判断出大概。

    窗口旁观的看客们没注意到身后这些细节,有人稀罕的看着被串成一串的驿卒,话语中带着些报复的快感说道:“这些驿站的大爷们,平时一个个趾高气扬的,谁都不放在眼里。恶人也有恶人磨,碰到个更恶的胡知府,这下可被收拾惨了”。

    “你懂什么呀,装不得龟孙子,也做不成大老爷。那胡知府是个官身,各地驿站不得不招呼。吃了亏不敢吱声,被打掉牙齿都得向肚子里咽。但等会一转过身,这些天受的气全都得从当地百姓和过往客商身上找回来。我看那,这条路,过完年后咱们还是别走了”。一个浙江客商低声抱怨。

    河南客从人丛中挤出身子,悻悻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带着三分不愤,七分羡慕说道:“娘的,比大虫还厉害。这世道,我算看透了。干什么都不如当官儿,最少,见效最快。怪不得专出能工巧匠和工商巨子的北平书院反而不如京师的江南大学堂名气大呢,效益在那里明摆着……”。

    裹着皮得勒(蒙古式皮袍)的山西人掰着手拈头算出一笔明细帐。“从学徒到二掌柜到自己当东家,少说也得十五、六年,成不成事还得另说。要是读书考官,有十年足够了。当一年县官就能捞个一两万银币,比做什么买卖都划算”!

    “是啊,可惜老子当年入错了行,没在官场上混,要不然,这二十年也该混出模样了,就连当年那个家败了穷得快要饭卖身为奴的周崇文现在都是兵部侍郎了,咱现在还在为养家糊口烦心呢”。有人叹息着附和。

    “都别着急,这朝廷制度明摆着是淘汰好官,从洪武十七年那会儿,有良心有本事地谁还在官场上混。都说是水能载舟,要是船太沈了,嘿,说不定就把水压跨掉,直接将船沉到水底下去”!角落里那个邋遢酒鬼应了一句,恋恋不舍地将酒壶里最后一滴烧酒倒进嘴里。

    乘船走海路,大家最忌讳的就是这个“沈”字,顾不上再看热闹,一个个扭过头来对着邋遢酒鬼怒目而视。酒鬼却对众人刀子般的眼光浑然不觉,扬起脖子,酒壶嘴对着自己嘴巴抖了几下,意犹未尽地长叹一声,咕咚一下将头埋进桌子,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晦气”,众人向地上吐了口痰。用力跺了几脚。有心远离这烦人的家伙,窗外的雪却没有停的样子,纷纷扬扬下个没完。船上的散席舱没有取暖施,这种天气里,除了在这鸡毛小店听醉鬼的鼾声,他们别无选择。

    好不容易捱到了傍晚十分,胡老爷的私房货终于装完。由水师日级别战舰退役改装成的客货两用商船主桅杆上挂起红灯笼,示意大家准备离岸。赶着装货的陆姓商人也跟着人流挤进了散席舱,看脸上那兴高采烈的神色就知道他的困难被两个山东汉子圆满解决。只是那跟着他去装货的两个山东汉子却不知躲到哪个船舱去了,众人忙着上船,谁也不会留意这种放在人堆里顷刻可被吞没的底层百姓。细心的倪老爹在散席舱里巡视了几圈,那个惹人生厌的邋遢酒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估计是吃醉了,以至误了归时。

    客船吃水很深,耳畔的浪涛声和着贵宾船内地丝竹声让人迟迟不能入梦。鼻孔处传来的臭脚丫子味道混合着空气中从厨房飘来的上等海货味道,更让人辗转反侧。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突然听到一通锣鼓响,头上船舱里脚步声响成一团。散席舱乘客惊得纷纷披衣坐起,凝神细听,贵宾舱方向打斗声,求饶声。女人和孩子哭声越来越大,持续了五、六分钟光景,呼啦一下,一切归于沉寂,只才船头劈开流水的声音哗哗响着,以一成不变的喧闹衬拄出此刻死一般的宁静。

    流年不利。陆姓荷人颤抖着身子在床上缩成一团,遇上海贼了。这回不知是否能活着回家。

    低低的噎泣声从散席舱中响起,几个生意不顺心又受了太多惊吓的小贩抱着脑袋哭了起来。

    “大家别慌,我看这海上好汉不是冲着咱们来的,有大鱼在船上呢,咱们这小蚯蚓未必能入人家法眼”,倪老爹到底年纪大,多少见过些世面,从床上跳下来大声安慰同舱乘客。

    他的话引起一阵骚乱,绝望中猛然看到了生机,所有人都把眼睛看向了他这边。船舱中照明用的蜡烛在玻璃罩子下跳动着火焰,将倪老爹古铜色的面孔与黑黄的船壁闪得忽明忽暗。

    “咯咯,老爹,怎么办,咯咯,我们,咯咯,我们大伙听你的”。陆姓商人上下牙齿响个没完,边打哆嗦边回应。

    倪老爹扫视了大伙一圈,见所有人都不表示反对,壮了壮胆子,喉咙上下滚动,“我的意思是,一会船上安静下来,肯定会有人找我们说话。到时候人家要求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别硬逞强,得罪了江湖好汉,给下了饺子或做了板刀面都不是好玩的。人比钱重要,只要有命在,钱总是能嫌回来的,大不了明年开春全家卷铺盖跑辽东,总比死了强“!

    “咯咯,是这么个理儿,咯咯”,陆姓商人带头答应。

    “可,可那些好。好汉会放过咱们吗,呜呜”?一个小贩带着哭腔问。

    “大伙听我一言,这伙人未必是穷凶急恶之徒,你们看看身边缺了谁,就明白我说的话了”。

    随着倪老爹的提示,众人眼前互相打量,细心的人这才发现白天那个酒鬼不见了。陆姓商人头脑中突然想起一个传说,又惊又喜,颤抖着问,“老爹,莫非,莫非那个酒鬼是……”?

    倪老爹点点头,打断了他的猜测,“咱们在这等等,左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仿佛在冥冥中有人在监视般。为了奖励大伙积极参与猜测得出答案,一个洪亮的声音在甲板上响起,“各位父老乡亲,大家别慌,大理寺奉旨捉拿贪官,吴大人今夜在餐厅升堂问案,欢迎大家旁听,欢迎旁听”。

    “真是吴大人,谢天谢地”,陆姓商人被吓掉的魂魄全部回到了体内,苍白的脸上一下子恢复了生机“倪老,您没猜错,是吴大人,咱们这回躲过去了”。

    “哪个吴大人,哪个吴大人”,死里逃生的商贩们纷纷交头接耳,出道时间短的小贩们竖起耳朵到处打探消息。

    “我想起来了,听做皮货的朋友说过,他们上次在太行山边上也遇到过吴大人”,有人兴奋的拍着大腿,“这回,老天可真开眼了”。

    “到底哪个吴大人,你说啊”?问话的人一脸急切。

    “是那个奉旨,奉旨……”,知道底细的人把后边的话咽回肚子,四下看了看,确保周围不会有人监视,才趴在同行者耳边说出了答案。

    “啊,天,有这种事”,知道答案的人用手捂住可以吞下鸡蛋的嘴巴,耳边的答案让他一时无法相信。

    “倪老,咱们去看热闹吗”?陆姓商人走到“矿坑倪”身边热情的问,传说中的人物今天和他同船,想到这些他就兴奋得全身发抖。

    倪老爹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呵呵的答应道:“走吧,给吴大人捧棒场去”,走到舱门口,回头对众人招呼道:“百年难遇的稀罕景,不看可惜啊”。

    刚才还怕得要死的众商贩听说身家性命无妨,已经高兴莫名。此刻又听说有热闹可看,愈发兴奋,有胆子稍大的些的立刻从铺位上站起来,拥挤着跟到了倪、陆二人身后。胆子小的狐疑的四下观望,见大部分人都跃跃欲试,按耐不住心中好奇,跟在众人身后出了舱门。

    “威--武--”,餐厅内,传出了清脆的堂威声,穿透黑暗,在海面上传出老远。

    随着堂威声,一个身穿四品服色的官员从雅座的屏风后边走出,来到用餐桌临时搭起的官案后,四下拱手施礼。

    “噗哧”,前来看热闹的詹姓少年拼命捂住嘴巴才忍住笑声,肚子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这吴大人的衣服也太有特色了,乌纱帽不知戴了多少年,一边的帽翅已经歪到肩膀上,帽骨处用了根竹签绑着。估计是刚从厨房拣来的筷子之类。官服也穿掉了颜色,深一块浅一块斑斑驳驳,不知朝廷的那么丰厚的俸禄都花到哪里,也不知做套新的换上。两边的衙差装束不比官老爷干净多少,从脚上的靴子到头上的帽子都是古物级别。

    陆姓商人一看此情此景也忍俊不巳,这些人他都有印象,堂上的老爷就是白天缩在角落喝酒的邋遢鬼,当值的班头和伺候笔墨的师爷他更熟悉,正是帮他找人装货的刘、李二位热心人;下午收了他几十个铜钱的苦力们此刻也一个不少,拿着水火棍喊堂威喊得正起劲。只是衙差衣服穿在他们的身上都显得小了一号,和抢来的差不多。

    原来都是熟人,正当陆姓商人得意间,堂上的老爷拱手说道:“小姓吴,官居大理寺正卿,奉旨在此……”

    吴思焓忍了忍,把“打劫”二字吞回肚子,“奉旨反贪,来人”,他右手一排惊堂木,“将那贪赃枉法之徒,为虎作伥之辈带上堂来”!

    酒徒注:相应官员欺压驿卒的记载,见《徐霞客游记》,咱们这位古代旅行家曾拿着官府的招牌驿卒给他干活,并记载下来,以炫耀地位。

    

第一章 夜航(三)

    “威--武--”,随着众“差役”参差不齐的堂威,刘班头走到雅座,将头发花白大腹便便的胡知府推了出来,押到吴思焓面前。

    前大理寺正卿吴思焓一拍惊堂木,喝问道:“按大明刑律,有悔过行为者可从轻发落,胡不为,你可愿认罪,获得本官轻判”。

    坏事做绝的胡知府本来已经吓得半死,此刻听强盗头子要审他,知道今天肯定讨不到好去,事到临头却起了些豁出去的念头,挣扎着站起来,在大厅中间强辩道:“小小毛贼,也想过一过当官的瘾头,你家胡老爷乃朝廷命官,怎能由你们来判罪”?

    两边衙役听了,一个个怒目而视,倒是看热闹的百姓觉得好笑,一个海贼居然审问起知府,那知府虽然是贪赃枉法之徒,照理也轮不到一个贼头来审他。刘班头见得此景,气得上前了几步,抓起知府的脖领子骂道:“你***,你们这些当官的王八蛋把我们当强盗的活全干了,我不替你当官我干什么去。”

    “轰”,堂下笑倒一片。有胆子大的当即喊道:“对啊,这胡老爷抢了你的饭碗,你不抢他的活抢谁的,揍他,揍这个平时骑在咱头上拉屎的”。

    詹姓少年趁着管家的注意力全在集中大堂上的空闲,向前偷偷挪动几步,蹲到“矿坑泥”身边和他打招呼:“老爷子,您见多识广,可知今天晚上这唱得哪一折戏”?

    倪老汉冲他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也没见过,只是听道上有人说起,这吴大人当年是有名的青天大老爷,官至大理寺卿,圣眷正隆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归隐了。最近几年带着一伙子人专劫贪官,好多地方官闻其名而色变呢”。

    “那朝廷就不管他吗”?少年人惊奇的问。

    “朝廷哪里知道这事,被他劫了的人哪个敢再报告朝廷。

    上面查下来。首先他们那贪污之罪就得交待清楚。所以被劫的官儿大多数自认倒楣。当官的要诀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苦主都没有的案子,哪个官员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去管他“。

    堂上堂下正闹哄哄不可开交的时候,又听得一声惊堂木响,审案的官老爷挥手让刘班头退到一边,拉拉身上皱巴巴的官袍,离开座位来到胡知府面前。笑着问道:“胡大人,你仔细看看本官这身衣服,想想我是谁。然后再想想,本官真的审不得你吗”?

    胡不为抬起头,上上下下把强盗头打量一遍,仔细看了看那身褪了色的官服,猛然想起一个人来,惊诧的问道:“你,你难道是大理寺正卿吴大人”!

    “正是本官。本官授大理寺卿时,你还是候补知县吧,这十多年升得好快啊。胡大人既然认得本官,本官再问你一句,不知先皇和当今圣上何时发文免掉的本官大理寺正卿一职”?

    吴思焓笑嘻嘻的问,表情就像刚刚向酒里边兑了热水的跑堂伙计般*诈。

    “这”?胡不为微微一楞,心道一声糟糕。洪武十七年先皇忙着退位。太子忙着登基,忙来忙去大伙全把这吴思焓“跑路”这事给忘了,十几年过去,大理寺正卿换了数茬,但从来没有一张正式行文说将吴思焓的大理寺正卿职位罢免。既然没有罢免文书,眼前这位邋遢强盗按道理还是在任大理寺卿。刚好有审问百官贪佞之权。

    “你要硬说自己是大理寺正卿,也没认能拿你奈何。落到大人手里,本官自认倒楣”!胡知府想清楚了来龙去脉,垂头丧气地说。

    “哈--哈--哈”,吴思焓仰天长笑,笑声中带着无奈与苦涩,“想当年吴某一心效仿当年开封府包大人,想做一个洗冤平狱的好官,却被逼得远避江湖。你这种天良丧尽的贪墨之徒反而越活越滋润。他***,老子今天就让大伙看看谁是官,谁是贼,来人,请金枪”!

    李师爷答应一声,走到后堂抱出一个包裹,双手递给吴思焓。吴思焓打开包裹,将一把镶金火铳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喝道:“贪官胡不为,先皇御赐金枪在此,还不给本官跪下听审”!

    “万岁,万岁,万万岁”!胡不为扑通一声跪倒,头如捣蒜。和官爵一样,这朱元璋随身金枪也是朝廷没说明白之物。

    吴思焓官爵比他大,手中又捧了先皇遗物,不由他不服软。

    “剥了他的皮,点他的天灯”!

    “按先皇法令办了他”!

    旁观的百姓纷纷给吴思焓出主意,这热闹不凑白不凑,反正过两天等船一*岸,大伙谁都不认识谁。所有罪责由这“奉旨打劫”的强盗担当。

    吴思焓对着门口摆摆手,示意大伙儿安静。对着瘫在地上的胡不为安慰道:“本官审案,绝不滥刑。你大可放心,呆会儿按国家法度,该判你什么罪就定什么罪,不会冤枉你”。然后指着屏风后边一排椅子对围观的旅客发出邀请:“劳烦大伙出来几位当个公正,监督本官审案,愿意出面的请上座”。

    看热闹的人面面相觑,躲在人群中起哄大伙都愿意,真的出面来帮助强盗审官员,大多数人都没这个胆儿。

    “上来几位,吴大人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刘班头在一旁热情招呼。

    呼啦啦,人群随着他的招呼反而向后退了几步,胆子小的停在门边,不知自己该跑掉还是继续看这千年不遇的热闹。陆姓商人看刘班头的眼神扫向自已,一边摆手一边向后倒,不小心踏在别人脚上,扑通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惹出一片笑声。

    “算我一个”詹姓少年一个箭步窜出人群,管家拉了他两把没拉住,反而被他给从人群中带出了半边身体。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再返回。嘴里低声抱怨着跟在少年身后走向屏风。

    少年人唯恐天下不乱,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用外套挡住胡知府的视线,对着大伙喊到:“别怕。他看不见你们,有心给吴大人帮忙的赶紧上来”。

    人群中又传出一阵轻笑,倪老汉和几个中年男子轻手轻脚绕到屏风后,将头埋在了桌子上。

    看看人数差不多,李师爷拿出一个寺庙中常见的签筒,仔细地给大伙讲解了监督规则。担当见证的一共有七个人,每人手里发了两根竹签。等会吴大人审案结束。呈上所有物证,并申明给胡知府判下的罪名。如果监督者认为审得公道,则将红签投入签桶。若认为审得有错误,则在竹筒中投入黑签。红签超过三分之二,则正在判定的罪名成立。得出判决结果后,吴大人可以接着审另一项罪名。

    大伙听着甚觉新鲜,一个个对审问结果翘首以待,至于审讯过程反倒没人关心了。不一会儿,第一项贪墨罪审理完毕。

    吴知府连任两届,此次随身携带细软价值已经超过一百万块银币,手中所持六十余万块银票还不计算在内。而他所治之地二十年税收总额才能达到这个数位,更不用说他个人两届的官俸禄了。

    李师爷奉命到屏风后取来签筒,当着围观百姓的面倒出竹签,七只红签赫然在目。拿着竹签给胡知府看过,让他在判决书上签字划押。吴思焓宣布第一项罪名成立。

    第二项罪名是巧取索夺,敲诈地方百姓财物之罪。典型事件为:这胡知府在任上看中了一家乡绅祖传字画,着师爷出面花了二十两银子购买。那字画乃北宋徽宗亲笔,光是画框也不止二十两,乡绅自然不肯出让,连夜搬家。半路上却被胡知府以通匪嫌疑的罪名劫回。一家老小全部押在临时班房侯审,关了四五天半点粮米不供。乡绅无可奈何。非但将字画以二十两的低价出让给了知府,又花了万余两银子赔礼道歉,发誓永不反悔,才保得一家平安。气得口吐鲜血,回家后没几个月就病死了。

    双方交割证据清楚,字画也从胡知府的行礼中搜到。胡家师爷临阵倒戈,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胡知府也打算认罪了事。谁料想詹姓少年存心跟吴思焓捣蛋,认为此案苦主不在,是非全凭“大理寺”一面之词有失公允,拖了管家和倪老汉投了黑签。

    七根竹签里出了三黑四红,看热闹的和胡知府都伸长脖子,准备看吴大人笑话。吴思焓也不生气,当堂宣布此项罪名不成立。继续进行下一项罪名审理。

    这接下来是胡知府强行入股地方矿山,兼并原来股东一案。用的同样是栽赃陷害手段。那矿山原主人事后不服气,上告到京城。京城律政司接了状子后,发回河南地方解决。河南布政使是个呆子,将案子又转给了吴知府。吴知府自己审自己岂能有错,将原告拖出堂外,打了半死。还逼着他签了永不翻案,永不上告的保证。

    证据同样清楚,胡知府得了上一项审问的乖,不肯认罪。

    指望屏风后的人继续为其“仗义执言”,心中发下宏誓言无数,一旦有幸逃得升天,定好好感谢屏风后的詹姓小哥,不惜为其建造生祠,日日供奉。谁料那苦主居然就被吴思焓藏在船内,冲出来扯住胡不为官服边哭边骂,将其当日恶行一一揭露。听得餐厅中百姓无不咬牙,有人暗暗后悔刚才没自告奋勇去做监督,免得那个年青后生又在鸡蛋里挑骨头。

    李师爷进屏风后取了签桶出来,果然如大家所愿是七只红签。旁观的一片欢呼,催着吴思焓快继续审。如此这般热热闹闹折腾了一夜,直到天色将明,胡知府的罪行才审理完。除了被否决掉的强买财宝一项被否决外,其余贪污受赌,挪用治河款,纵容属下行凶。强行吞并他人矿山,在治所内巧立名目多收财税,强行向百姓摊派款项等罪名全部成立。看热闹的百姓齐声叱骂,要求将胡知府严惩。

    那知府吓得裤子都被尿湿透了,伏在地上头如捣蒜,请求吴大人从轻发落。吴思焓叹了口气,按本年度大明律条。宣布剥夺了胡知府全部家产,将其爪牙每人痛打一百大板。无论众人怎么恳求,只是打了胡知府一顿了事,最终没肯判他死刑。

    “律法不公平之处,大伙可以呼吁朝廷变更律法。但这律法没改变之前,吴某不敢执法外之刑”!吴思焓冲着兀自不肯散去的众人解释道。看看天色不早,吩咐李师爷从脏款中取出七百银圆。给屏风后监督审案的众人分了。然后打出信号,招呼悄悄缀在客船后的小海船并帮过来,将脏物搬走,将胡知府家眷和爪牙押上海船。

    客船上的人依依不舍,直到小船载着众人走远了,才各自回船睡下。临睡前还不忘了交流一番彼此之间对这旷古奇闻的看法,心中都对这个断案清明,心胸宽广的“强盗”佩服不已。

    “这位官场上呆过的人就是迂腐,居然不肯将那狗官杀了。给自己留着后患”。山西商人惋惜的说。

    “这位吴大人是出了名的重法,我听说当年他就是因为不肯听先皇的命令,强加罪名给几个该死的锦衣卫,才不得以卷了御赐金枪逃走的,这大明朝,好人难做,好官更难做啊”。

    倪老汉叹息着说。

    “可惜了胡知府刮了一辈子地皮。到头来却给他人做了嫁衣”,一个商贩惋惜的长叹。他没去当监督,看着别人白得了银圆,心中约略有些不满。

    “闭上你的臭嘴巴,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黑吃黑”,陆姓商人蹭地一下从铺位上跳起来。对着那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家伙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看吴大人和他那些手下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多少年了都没换过,要是黑吃黑,他们用得着这么节省吗”。

    发牢骚的人害怕犯了众怒,不敢和他对骂,把头蒙在被子里假装巳经睡着的样子,不一会真的发出了鼾声。睡梦中看到那一堆堆银圆,心中还纳闷的想:“这吴老大和手下抢了这么多钱,怎么花得完呢,也不买身新衣服换换”?

    “见了岸,我会将你和你的家眷放上去,你们自己走回家,路上也看看百姓给你们这些家伙糟蹋成什么样子”,吴思焓对着面如土色的胡知府吩咐。小海船吃足了风,航速极快,从船舱上的玻璃向外望,海面上巳经略带黄色,可知离已经陆地不远。

    “谢大人不杀之恩”,胡知府在强盗刀下意外保住一家老小性命,猥猥琐琐的向吴思焓道谢。

    知府家公子刚才在船上被问成仗势欺压百姓之罪,挨了数十板子,差役念在他年少的份上,下手稍轻。此时缓过劲来,知道吴思焓不打算杀他们父子,揉着发肿的屁股发飙:“吴大人抢了这一船财物,回家过年有钱换衣服了吧!”

    “瞎说什么,不长进的东西”!知府抬起手左右开弓给了儿子两耳光。打完了冲着吴思焓连连作揖:“大人不要生气,您大人有大量,饶了这无知小子吧”!

    吴思焓岂愿意和这对活宝计较,冷笑一声说道:“吴某没福气,你父子的钱财不敢消受。早晚还了百姓,替你父子积些阴德。我这些年得来的钱财,来往都有一笔帐可查,不像你父子,贪了钱都不知哪笔是哪笔”。

    “那是,那是,大人教训极是,教训极是”,胡知府在人屋檐下,头低得几乎扎进裤档。

    吴思焓看看窗外巳经发白的天,像是自言自语,又向是对胡家父子说道:“这帐还用咱们自己算么,老百姓心里早就有一笔帐,你干了什么他们都清清楚楚。你看你治下那地方,这几年户口越来越少你不清楚吗,老百姓都哪里去了,都让你们逼着卷着铺盖跑到山西、辽东去了。老百姓怕了你,嘴上不敢说话,可他们的脚会说话,会说实话。你看看这每年季风一起,两广多少百姓驾着块舢板就出海。千里迢迢向燕王治下跑。甭说河北与辽东,就是那蛮夷之地泊泥,这些年都跑去不少人。为什么啊,不就是被你们这帮家伙逼得活不下去了吗。

    要是在家里能过上舒心日子。他们用把性命交给大海吗。你们这些败家子儿“!

    胡家父子被他骂得头都抬不起来,耷拉着脑袋诺诺连声。

    窗外,天已经渐渐亮了。风雪初停,压抑了多日的朝阳在云背后点了一把火,烧出一片通红。

    “报告大人,海面上有几只船向我们*近”,刘班头匆匆忙忙闯进客舱。

    “你看着他们,我出去看看”,吴思焓把监视胡家父子的活交给手下。小跑着出舱观着。

    胡家父子心情一喜,有人来救我们来了,我家祖上有德。

    彼此交换下欣喜的眼神,方欲表示庆祝。看到刘班头冷冷的目光,把头又低了下去。

    刘班头狠狠瞪了胡氏父子一眼,气呼呼威胁道:“你一家别高兴太早,若是没事,大伙好聚好散。我家老大在,我们也不难为你。可要是碰到了水师。对不起,别怪我手狠,我第一个要杀你们灭口”!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胡知府又吓得坐到了地上,才干了的袍子角又出现一片水渍,骚臭味道充满小舱。

    又三艘小艇在迅速向己方逼进。吴思焓在放下望远镜,沉着的指挥属下左满舵,将船向陆地方向*拢。前方*近陆地处暗礁较多,不是老水手驶近那里时肯定要减速慢行。

    对方小艇也不示弱,紧紧的跟了过来,速度丝毫没有减弱的倾向。看来驾船的都是老江湖。并且对方船只的性能明显高于己方,才一会儿功夫。吴思焓在望远镜里已经能看清楚涂在来舰船舷上地日月图示。

    “是水师巡逻船”,吴思焓大惊失色,沈声命令道:“下桨,向礁石去*拢,随时准备沈船”。

    “前面伙计请停船,水师要求检查”,一串旗语在来船上打出。这是从大明水师旗语中衍生出来的航海标准旗语,所有船老大都知道它的意思。

    “快走,风紧”,吴思焓大声命令。

    水手们也知道今天运气差到极点,甩开棉衣,抄桨划船,海船向离弦的箭一般掠着水面飞行。

    水师巡逻船见对方不听指挥,队形一变,一艘星级舰死死咬住吴思焓的小舟,另外两艘星级别舰一左一右包抄过来,压根没把水面上的礁石放在眼里。

    “落帆,完全用桨,走那条迷宫水道”,吴思焓的脑门上见了汗,今天这笔买卖看样子要砸了,可怜那些等着用钱的淮河难民。

    没等海船转向,对方船舷上突然有火光一闪,两枚炮弹尖啸着飞了过来,一枚落在距船头五六米的水中,另一枚落在距船尾五、六米处。一串旗子在水师战舰上挥动,传来清楚明确的警告:“停船接受检查,否对自行承担后果”。

    交*射击,吴思焓脑海里闪过这个他只听说过但从来没实际见到过的新词儿。炮弹落到这两个位置,意味着两枚炮弹落点中间的区域随时可以被击中。叹了口气,吴思焓吩咐手下停船,“停船,打旗语,就说这船上有大明官员,一会将亲自到他们船上拜访”。

    来舰看到猎物的动作,也跟着减缓了速度,两艘星级舰一前一后在吴思焓座船边落帆。令他们惊讶的是,果然有一个官员在他们认为是海盗的船上,看服色,级别不算低。

    “老大,别去,我去吸引他们,你跳海逃命”,李师爷一把将吴思焓拦腰抱起,强拖着走向船舷。

    “李屹,放手,告诉兄弟们徒死无益。如果看到我出了事,你们马上沈船,此处离陆地不远,冻不死的话还能活着游回去,要是活着,去北方好好过日子”!吴思焓用力掰开李师爷的手,急速跃上本来用做救命的小舢板,单手摇橹,向水师战舰驶去。

    “老大”!刘班头从船舱中追出来,刚好看到吴思焓的小舢板离开己船。

    吴思焓回头,冲他抱了抱拳,然后低声对全船的弟兄叮嘱道:“沈船后,有命回到岸上的等风声小了别忘记回头将财宝捞出来,老武那边等着钱用呢。咱们不能明着帮他,暗中也要让他活得轻松些”。

    “老大”!刘班头伏在船帮上,无言送别。泪眼朦胧中,看见吴思焓腾出手来拉平被岁月洗褪颜色的官服,掸掉乌纱风尘的痕迹,驶进霞光中。

    朝阳艳红的光芒从急剧翻滚的乌云中愈透愈浓,仿若有一只涅磐的凤凰在烈焰中重生。

    

第一章 夜航(四)

    在踏上小舢板那一瞬间,吴思焓就想好了自己人生的结局。他自认是一个法家,为自己的理想而殉道他无怨无悔。

    在数十年的执法生涯中,他曾经相信皇权的威严,相信朝廷的善意。他曾经认为普天下的不公之事皆起源于官员对国家律法的践踏与亵读,而皇帝和他所代表的朝廷则受到了这些贪官的蒙蔽。所以在吴思焓前半生受理的所有案件中,他都竭尽全力捍卫律法的尊严。但这一切信念在他收到宫廷侍卫送来的金枪时轰然崩溃,他终于发现,自己所坚持的律法,在皇帝眼中不过是一件小小玩具,天子出口成宪,执法者在这个时代的最佳选择不是遵从法律,而是遵从皇帝的个人意愿。为了心中的所坚持的律法尊严,他选择了出走,带了朱元璋用来威胁他安全的金枪出走,留一个令人震撼的笑话给洪武朝廷。

    当时的吴思焓并没走远,洪武十七年那场变故让他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流传于民间的《大宪章故事》和当时老将们所作所为,让他看到了将皇权与朝廷置于律法之下的美梦。当时的种种假相,也的确让这个美梦看起来有成真的可能。然而,所有希望都随着玄武湖上那一片冲天烈焰而消失,皇帝换了,朝廷上官员也换了一整茬,但皇权高高再上的情况依然故我。

    不杀大臣,民间鼓励工商的种种举措在他眼中,其实都是换汤不换药的文字游戏,只要这个国家的朝廷和皇帝还凌驾与法律之上。他们就可以随时改变政策,践踏法律,将一切繁华顷刻之间变成萧条。世俗的观点和理学斌予了皇帝这个权力。而皇帝的仆从们又借此发挥出了他们对百姓随意盘剥的特权。天下人都是皇帝的奴隶,官员是奴隶中的主人,主人中的奴隶。层层等级下,是对律法和个人尊严的随意扭曲。

    吴思焓郁闷,吴思焓迷茫。他曾乔装打扮成建筑商接近武安国,旁敲侧击的质问对方为什么逃避,为什么不在当时抗争到底,利用手中的半支军队对抗朝廷,或回到北方,说服燕王朱棣有所行动。武安国的回答很令人深省:“老兄以为,这天下换一个主人。就可以改变人们的观点与选择么”?

    “未必”,吴思焓语塞。抬头向对方致礼,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双久经风霜却依然热切的眼睛,这双眼睛里他看到了忧伤,看到了磨难,看到了失望,同时也看到了不屈,看到了对理想的坚持与固守。

    他们在一起谈了很久。武安国没有点破他的身份,仅仅把他当作一个商人或一个探索者,平等的和他讨论了大明朝这些年发生的变化与当前的困局。和他讨论了英国大宪章的历史背景与形成条件,以及西方国家和东方国家的不同。甚至还讨论了如果北方势力有所行动,获胜后会建立起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最后得出的结果是,无论授人以鱼或授人以渔,都要被授予者有接受的意愿。否则,枉费一好心肠。在整个国家没做好准备前,先行者也许只有探索,将不同的道路与不同的选择放于后来者面前,供他们挑拣。

    “其实目前的局势还有变数存在,选择不同发展思路的北方和南方二十年之内就会出现明显差异。到时候人们自然会对比,会想想这种差异的出现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也许,他们会做出一个合理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我个人不希望选择的过程太痛苦,或太血腥”。那一年,历尽风波依然独自前行的武安国如是说。

    从那一年开始,吴思焓开始了新的探索,探索法律的真谛与最高境界,探索公平和公正,探索如何执法方能更合理。讼师、强盗、清官,他在茫茫人海中不停变幻者角色。无论这个角色演得是否成功,他时时告诫着自己,自己是一个人,是大明百姓中的一员,而不是飘然尘世之外不食人家烟火的神仙。

    比起神仙和圣人,可能有些时候凡夫俗子的选择未必合理,但凡夫俗子的选择最可*,和这个社会现实贴得最近。从圣人的呓语中走出后,他渐渐发现从人的角度出发建立地制度才最有实现的可能。

    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着自认为正确的道路,我们每个人都在坚持。吴思焓笑着整理衣冠,他要像春秋时代子路那样掸冠赴死。在**毁灭之前,形象完整而生动地留给这个他曾深爱和深恨的红尘。

    前方的战舰突然打出了一串让他纳闷的旗语,狠狠跺了一下脚,吴思焓无法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那串旗语居然是:“请勿惊慌,我们并无恶意”。

    “好像是熟人”,准备弃船的水手们茫然地看向李屹和刘刚峰,这两个临时首领和他们一样茫然。停止向身上绑火药包的动作,李屹迷惑抓起望远镜看向敌舰。

    此时的水师战舰上,舰长麻哈麻和吴思焓一样迷惑,放下手中望远镜,他快步走到此次巡逻行动的最高指挥官宁波侯姜烨面前,一边行礼一边质问道:“师兄,你傻了,和海盗套什么近乎”?

    “我没傻,娘的,本来打算出来巡视一番,抓几个臭鱼滥虾,震慑一下海面,好让海上行走的伙计们平安回家过个安稳年。没想到逮到一个大个的”!姜烨苦笑着和他解释,这条鱼太大了,大到拖不动。

    “你说什么呢,师兄”,麻哈麻被姜烨没头没脑的话弄得雾气满头,气哼哼抗议“那个家伙那身官服一看就是拣来的,不赶快让弟兄们蹬舰搜查,等他过来罗嗦什么”!

    “登舰,你没看见对面船上那些亡命徒在准备什么。登舰,再等一会我们的战舰都得赔上”。姜烨一边说一边示意指挥台再次打出旗语:“我们并无恶意,请勿轻举妄动。稍后会马上放你们离开”。同时用旗语示意两只包抄对方船只的战舰掉转船头,以证明水师的诚意。

    麻哈麻用望远镜向对面仔细看去,小渔船上那些人臃肿的身体吓了他一跳,这帮家伙居然趁他不注意向身上绑了一堆东西,不用问。那鼓鼓囊囊绑满每个水手身上的一定是套了油布的火药包,姜烨说的对,刚才真把对方逼急了,自己这边措手不及之下,损失定然不小。

    “给脸不要的东西,想和老子玩儿命,门儿都没有”。毕业后在海上行走了五年多。麻哈麻第一次看到这么不要命的家伙,气得破口大骂。骂了几句,心情稍稍平静,轻轻捅了一下姜烨的胳膊,小声建议:“等一会咱们把前来罗嗦这个家伙拿下,然后三艘船一齐开火,打死这些王八蛋,别给他们留活路”。

    “打死他们?真要是打死他们,我估计咱两个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回去大帅非砍了咱们给人家祭灵不可。对面这个邋遢老头你知道是谁么?你还真当他那身官服是拣的?你杀了他,不用义父动手杀咱们,整个大明朝一半以上的江湖人物都会前仆后继来和咱俩玩命”!姜烨连连苦笑,后悔不迭。

    “这老家伙来头很大吗,大到你都不敢惹他”?麻哈麻听了姜烨的话,愈发好奇。这个姜烨可是从小就跟着水师主帅曹振混,不到十五岁就独立指挥一艘战舰的传奇人物。海面上纵横近二十年,能把他吓得不敢动手的是谁,估计即使皇上的座舰来了都未必有如此威风。

    姜烨摇摇头,苦笑着回答“这老家伙是我义父最佩服的三个人之一,你说咱们惹得起惹不起。***,早知道是他。就不追了。追了一早晨,这回老子还得想办法放他走。请神容易送神难,这趟买卖,咱们赔大发了”。

    “大帅最佩服的三个人”?麻哈麻掰着手指头怀疑的计算,姜烨的义父是大明水师主帅曹振,能让曹振佩服的人天下屈指可数,“第一个是咱们大明朝做布政使时间最长,地方最多的郭老侯爷,第二个是修路最长,贯通南北东西的咱们师父武老公爷,第三个,就这老邋遢鬼”?

    “对,就是眼前这个老邋遢鬼”,姜烨一咧嘴,“说出他的名字吓你一大跳,若说全天下他胆子算第二大,就没人敢称第一,这老家伙就是当年卷了先皇御赐金枪逃走的大理寺正卿吴思焓,”奉旨打劫“的侠盗,天下一个大清官,老百姓眼中的青天大老爷,江湖人物都以曾和他一块抡劫为荣。咱们把他抓了去,你说以后还有消停日子没”?

    “真主保佑”,麻哈麻严肃的对天祈祷,“我的姥姥,我要是抓了他,不用别人,我师娘第一个跟我没完,以后甭进师父家们了。”

    “得了,真主看不见你,等咱们的舰队巡航到麦加时,你再祈祷也来得及。一会儿老家伙到了,你就上去这么着……”

    姜烨压低了嗓音吩咐,“然后把你准备孝敬师父的年货分些给他,打发他离开。这是个烫手芋头,留他越久,咱们麻烦越大。”

    看看小舢板已经来到眼前,姜烨拉了麻哈麻去船舷边接人。小师弟麻哈麻是师父收留的战俘,大明收复云南后西平侯沐英将他作为礼物送给了姜烨的师父武安国。武安国见麻哈麻这孩子身世可怜,收了他做弟子,还出钱送他先后在北平书院与水师学堂读书。这个小师弟天生机灵,毕业后来到海上才几年就混上了舰长,照此升官速度,很快自己这个当师兄的都得给他打下手。

    这帮家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吴思焓疑惑的想。同伴暂时脱离危险让他紧张的神经稍感轻松,眼前发生的事情更加让他百思不解。

    吴思焓有心拉住对面带兵将领问个明白,谁料还没等他开口,一个舰长服色的少年将军冲上来“扑通”一下跪在自己面前,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抱着他的大腿就开始嚎上了“表舅,原来是您哪!外甥可见到您老人家喽。一别这么多年,您还好吗?外甥我想死您了,没想到在这能碰到您。可是您老喜欢唱戏,也不能天天连戏服都不脱啊”。

    我外甥?吴思焓眼珠子差点掉到甲扳上,怎么算也算不出来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门子亲戚来。这少年英俊高大,眼晴泛蓝色。卷眉毛卷头发,一看就是个汉化的大食人那!

    没等他回过神来,船上另一个三十来岁,看服色职位高得离谱,爵位已入超品的中年人笑着上前,长揖见礼:“原来是有名的戏痴关老先生,晚辈姜烨。令甥马和大人总是在我面前提及先生。说您因戏成痴,演艺巳入化境。晚辈得见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快请进舱,这甲板上风大,你们舅甥二人别在这风口上站着,赶快进艇暖和暖和,好好絮絮离别之情”。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舅舅好想你啊”。吴思焓人老成精,抱起麻哈麻就坡下驴,心说,老夫今天福星高照,水师舰长做了外甥,大将姜烨做了晚辈。

    “看见了吗,那个将军给吴老大印头呢。弟兄们,看来咱们遇上自己人了”,渔船上,刘班头拿着望远镜,高兴得手舞足蹈。

    “没听说过咱老大在水师还有后辈啊,看。还给让进内舱了,我不是看花了眼睛吧”。李师爷惊得合不上嘴,口水顺着下巴流出老长。

    “老天爷,咱们老大就是面子大,黑道白道同吃,连水师里都有朋友”,一个水手擦着头上的汗水说。知道在鬼门关前拣了条命,大家都活跃起来。

    “你是我外甥,你是我晚辈,有什么事情咱们明说吧”,入了舱,喝过见面茶,吴思焓笑着打趣。

    “我舅舅早在曲靖被蒙古人给砍了,认你做舅舅也不妨,反正我师父很佩服你”,麻哈麻辈分上吃了亏,气哼哼的回合。

    “晚辈姜烨见过吴老前辈,义父常常在晚辈面前提起前辈,说您是他平生最佩服的人之一,行事虽然偏激,但不失是一条光明磊落的好汉”。姜烨上前重新给吴思焓施礼。

    吴思焓收起笑脸,起身还礼,“岂敢,岂敢,我对曹大人也是非常仰慕,若大个朝廷,只有他一个清醒者,独立支撑着整个时局,难为他了。多年不见,不知靖海公身体可好”

    “多谢前辈挂念,义父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只是半年前和朝廷上那几个混蛋发生些争执,气得大病了一场,如今正在威海卫水师大营休养”。姜烨正色回答。

    “这帮混蛋,除了整天出了闭着眼睛说瞎话,还会干什么”。吴思焓摇头长叹“嗨,这曹大人也是,明摆着让人当刀子用,还这么苦心孤诣的为他们卖命。吴某带笑自己痴,看来天下还有更痴之人”。

    见有人说曹振痴,麻哈麻十分不高兴,立刻出言反驳:“大帅也不是为了这个狗屁朝廷,大帅只是不想让南北两方打起来,生灵涂炭而巳。再说了,北方的燕王也未必是什么好鸟,当年常大叔遇刺,他手握重兵,一点儿表示都没有,看着师父为了这片江山在那和人家拼死拼活”。

    “义父也不是看不穿朝廷上的鬼把戏,只是义父不忍心看着城头变幻大王旗而已。吴老前辈,你觉得以当日情景,换了燕王登基,师父所求之事能得以实现吗?皇家为了自己威严,最后用得还不是黄大人他们那一套。只不过去了个黄子澄,上来个赵子澄、钱子澄而巳。”,姜烨亦低声替自己的义父辩护,“这些年有朝廷逼着,燕王才不得采用新政和师父所提倡的监督制度,以此显示北方六省与南方朝廷的不同,要是没有当个朝廷,估计燕王殿下采用的策略和现在会差不多”!

    吴思焓点点头,后生可畏。武安国授得好弟子,伯文渊教得好学生,这些年青人比自己当年那伙人沉稳得多,看问题的目光也冷静峻得多。自己这批人老了,这些年青人身上才包含了这个国家的希望所在。看看窗外天色,他低声说道:“没想到靖海侯如此心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吴某着实惭愧。

    我的船……“?

    姜烨见吴思焓目光一直向窗外张望,知道他担心手下弟兄,笑着安慰道:“前辈不必担心,晚辈不知是前辈的船经过此处,所以才苦苦相逼。等会儿晚辈自然会和您外甥送您离开,并且有份礼物送给船上的弟兄们压惊。老前辈最近在忙些什么,快过年了也不好好歇歇”?

    “哎”,吴思焓报以一声长叹,“我哪里有歇息的命,三个月前我路过淮南,见一个呆子自请苦差在那里疏通河道,想让淮河让开黄河,沿别路入海。结果朝廷答应拨给的治河款项迟迟不到,给民工和灾民的伙食费用都得他掏腰包自己垫付。

    这马上过年了,我也不忍心看他在那里发愁,只好纠集一些朋友给他凑一凑,才把钱筹备齐了就遇上了二位将军“。

    是师父,姜烨和麻给麻相视苦笑。大帅是傻子,师父是呆子,在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家伙口中,为民请命的都非正常人。不敢再浪费吴思焓时间,二人同时起身送客:“不知吴老伯要事在身,多有得罪。前辈先请,先代晚辈问候师父。稍后晚辈会找义父和朋友筹备些银圆给师父送去救急”。

    吴思焓笑着起身,又赚了一笔银圆,这是意想不到的收获。边向外走边问道:“怎么,你们不知道你师父为难么,靖海公和定辽公这对生死兄弟至今还不住来”?

    眼看就整整十六年了,师父和义父,两个当年那么要好的朋友就这样僵着。姜烨轻轻叹了口气,非常难过地回答:“义父曾经多次找师父解释过,都被师父客客气气给送了出来。郭伯伯从中间说合也不管用,每到逢年过节,义父都很难过”。

    吴思焓一楞,看着姜烨难过的表情,同情的拍拍他的肩膀,“小家伙,没想到你也被你师父骗了,你义父更是傻,难道看不出你师父的难处吗。罢了,他们一个傻,一个呆,就让我这疯子给你剖析剖析,回去你顺便转告你义父一声,让他也安一下心吧。这老武也是,都十五六年的公案了,还不肯说个清楚”。

    说清楚,姜烨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吴思焓的渔船走出他的视线,他还无法收回心神。吴思焓临别前的话,一声声如洪钟般敲打着他的耳朵:“我听有人隐隐说起说过,当年太子,今天的皇上让老武去救人时,喊的是他和靖海公两个人的名字。小伙子,你不妨好好想想,如果当年太子不是有意安排老武去送死还好,如果是有意让老武去岛上送命,那就是有心把曹大人他们二人给一块儿除了,只是不知什么变故让太子临时改变了圭意,变成了你师父一个人去岛上送死。你义父是个忠义之人,太子对他有知遇之恩,就是别人告诉了他真相,他也未必相信太子会如此阴险。甚至既便知道太子想杀他,他依然会给朱家买命。你要是你师父,过后能不和你义父装出一幅撕破脸的样子,以此保他平安吗”?

    竟然是这样一个事实,怪不得自己每次在师父面前给义父辩解时,师父都一笑了之。原来如此,姜烨盯着远处的海面,从头到脚一片冰凉。回想起当年情景,真是当局者迷。今天如果不是这疯疯癫癫的吴老大人说明其中关翘,谁能看清当年笑容后的杀机。这层层阴云之后,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真相被人刻意掩埋?

第一章 夜航(五)

    又是疲劳一整天,安泰帝朱标伸了个懒腰,对着夕阳打了个长长的大哈欠。看着御书案前那一堆堆待批阅的奏折,不住摇头。

    这些奏折还是经过黄子澄、齐泰、朱江岩诸位内阁大学士精简又精简的,依然得让他忙到半夜。“早知当皇帝这么辛苦,不如让父亲多干两年”,朱标摇头苦笑。要是父亲当年不说那废立之语就好了,也不至于逼得自己非带兵逼宫不可。假如父亲多在位几年,把该铲平的势力都铲平了,自己现在也不会这般劳累。这当皇帝简直就像一头拉磨的驴,给人蒙上了眼睛就知道一味向前冲,稍微松懈一下背上都会挨几鞭子。“总是劝朕注意龙体,注意龙体,朕想放松,行吗,那老二、老三、老四就在北方瞪大眼睛看着,随时等着朕出错呢”!

    当年情急之下把本来天经地义的皇位继承权弄成了不清不楚,朱标知道几个弟弟都不服气,所以继位之后给了番王们诸多好处。如今这些应急政策的弊端巳经显露出来,外番权力太大,朝廷的旨意到了任何番王领地都要打些折扣,特别是北方燕王治下,根本不予理睬。除了每年那点儿可怜的税收象征着北方六省还是大明领土外,其他方面,基本已经看不出朝廷控制此地的痕迹。

    “老四啊,朕拿你怎么办呢”,朱标郁闷的叹气沉思。当年那个英俊少年又浮现在他眼底。

    “我打下辽东来,还不是为了太子兄开疆拓土”!安东城头,少年朱棣英姿风发。“将来全天下的土地我都帮大哥打下来。让你当天下最大的皇帝”。

    “等父王百年归天之后,为兄一定让你永远做大明最大的王”,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豪情满怀。“兄弟同心,其力断金,可惜,朕和你都生在帝王之家,帝王之家怎么会有兄弟”。这些陈年旧事想起来总是让朱标难过。

    “陛下。黄子澄大人求见”,秉笔太监孙厚低声通报,打断了皇帝的沉思。

    “宣”,朱标皱着眉头应了一声。肚子里暗骂:“这个黄子澄,都快过年了不让朕省点儿心,这么晚了又来做什么”。

    内心里不乐意,脸上还得装做一幅礼贤下士的样子。毕竟儒家口中的有道仁君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当的。朱标笑着挽起一进宫就大礼参拜的太子太傅,大学士黄子澄,叫太监搬来一个座位让他坐下。

    “臣,臣谢陛下隆恩”,黄子澄谦让着坐下,快奔四十的人了,声音还像当年一样尖细,秉笔太监孙厚摸了摸脖子后的鸡皮疙瘩,蹑手镊脚走出御书房。随手将书房门好。皇家大事,做内臣的知道越少越安全,他的师父,先皇身边的老王公公就是凭借这点长处得以颐养天年的。想想当年那一个个在宫中翻云覆雨的家伙,哪个不比王公公威风,可哪个得了善终。

    就连这安泰皇帝身边的侍卫总管李瑞生,当年不是也权倾天下。百官见了他都要尊声李大人吗,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被押到午门外“喀嚓”了。仁君不杀大臣,可大臣们彼此之间栽个罪名还不容易,况且内臣是家奴,自古不在大臣之列!

    书房内烛火突突跳动,将黄子澄干瘦地身躯映在窗户玻璃上。显得如枯松般落寞。安泰皇帝喝了口参汤,叫太监也给黄子澄倒上一碗。笑着吩咐:“子澄,说话别那么急,有事慢慢讲,这夜长着呢,不忙在一时半会,先喝口参汤润润嗓子,看你这干瘦劲,都快被风吹倒了”。

    “臣,臣谢圣上关心”,黄子澄一激动,声音变得有些结巴,雷霆雨露,皆是帝王恩泽。大明开国以来,除了他黄子澄,谁喝过安泰皇帝亲自赐的参汤。暖流下到肚子,黄子澄感动得眼泪都快落了下来,细着嗓子,结结巴巴的说道:“臣,臣谢陛下恩典。此番恩德,臣,臣粉身碎骨难以回报。本,本来臣不,不该这么晚了进宫打扰陛下,可,可是个天下午散朝,臣臣,臣……”。

    朱标知道黄子澄有一紧张就口吃的毛病,自从入了内阁后此病愈甚。和他向来不睦的另一个文渊阁大学士海关总长朱江岩就总拿这个毛病取笑他,越是在黄子澄着急的时候越逗他生气。今天看黄子澄这个样子肯定是和同僚们散朝后吵了架,或打探到了什么重要消息。

    “来人,给黄大人捶捶背,让他先喘口气”,朱标笑着招呼过两个小太监服侍黄子澄。黄子澄更加感动,坐在凳子上的半个屁股一个子招起老高,弓着身子启奏道:“臣,臣今天听几个散官议论,议论,说,说水师,水师前几天在海上巡逻时抓到了,抓,抓到了洪武十七年逃职的大,大理寺正卿吴,吴思焓”。

    “哦,抓到了”?朱标眼神中透出一缕欢喜,仁慈的吩咐道:“抓到了也好,呆会替朕传个口喻给曹卿,让他不要慢待了吴思焓,好好给朕送到京城来,朕要亲自问问此案。嗨,这律政司的主事的差事朕一向找不到合适的人去做,此人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咯,黄子澄给噎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暗暗腹诽:有道仁君也没这么当的。趁着旨意没下达之前赶紧解释:“万,万岁,臣还有下情未禀告”。

    “讲”,朱标还仿佛还沉醉在收服一个桀驁不驯人才的快感当中,没注意到黄子澄脸色巳经气得发白。

    黄子澄肚子里憋足了气,说话反而流畅了些,“陛下,可。可是那水师官员受到曹大人指使,装做认错了人,把,把吴思焓当作戏子给放了”。

    “喔”,朱标点点头,像早知道会有这个后果一样平静的问道,“是靖海公亲自出面让放人的吗”?

    “不是。据说当时在海上巡逻的是舰长马和还有宁波侯姜烨,他们都是曹大人的心腹爱将,向来横行无忌的”!黄子澄气哼哼的描述姜烨和麻哈麻的日常言行。

    “那就不奇怪了,宁波侯朕见过,当年在水师中就是个出了名的小糊涂,打仗时身先士卒,不过做起事来心思就不太清楚。朕记得当年平倭时姜烨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带着小船冲在最前面。此人经常犯些小毛病挨军棍,朕还替他说过好几次情呢。想是他从小没了娘,缺人教导的缘故,算了,待会儿朕写封信,让子由好好惩戒一下姜烨这小子,痛打他一顿。黄爱卿就不必和他一介武夫计较了”。朱标笑着和稀泥,既然不是曹振做的,他也不打算深究。为了一个逃了十六年的糟老头子伤了君臣感情,实在没这个必要。

    “万岁,臣以为切不可纵容此事”,黄子澄从凳子上直起身躯,细而尖的声音如纸刮玻璃般让人感到不舒服。“臣,臣以为,不可在军中开此先例。此事若陛下不下旨严加惩处。他日领兵诸将纷纷效仿,我,我朝难免有拥兵自重之祸”。

    朱标笑着摇摇头,示意黄子澄坐下说话,拍拍他的肩膀,大度地开导他说:“子澄啊。坐下说话,凡事别想得那么坏。

    子由这个人朕知道。朕当年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结下的君臣之谊,朕不会负他,他亦不会负朕。你和子由都是朕的左膀右臂,国之干城,就别老是看彼此不顺眼了。朕不让他管政务,也不让你管他的军情,就是怕你们二人伤了和气。朕要逐天下之鹿,你们将相必要相和才是“!

    “臣尊旨”,黄子澄一肚子热情给眼前这盆温吞水浇灭。

    安泰皇帝是个仁君,可是待自己这样的忠臣和曹振这样地悍将一样仁慈就不对了。这水师能北上威慑燕王,逼朱棣执行朝廷政令的大事曹振从来不去做,却天天拿海外蛮夷之地的小岛来皇上面前邀功,那些鸡毛蒜皮一样的小岛拿下来有什么用,即不能养人,又不能增加田地。朝廷每年还得花大把的银子在那里修建堡垒,安置流民去那千里之外垦荒,不如放弃了。

    “子澄,你是朕的辅政大臣,这心胸是第一位的”。朱标见黄子澄如霜打了的庄稼一样耷拉下脑袋,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安慰他,“你没听说当年鲍叔牙怎么评价管仲和他自己的么,管仲比鲍叔能容人,所以更适合为相。咱大明虽然不设相位,可朕一直把你当丞相来看。所以你要能有容人之量才行。

    这当皇帝是件苦差,朕说不定哪天就提前把挑子交给允文,你是他的老师,更要教会他怎么容人才是。“

    “臣谢陛下教导,必肝脑涂地,以报圣上知遇之恩”。黄子澄离开椅子,跪在地上重重地印头。大丞相,太子太傅,这皇上是有意以江山社稷相托啊,自己遇到这样一个明君,怎能不感谢他的恩典呢。“假如当时身未遇,老了英雄”。姜子牙为了这样一个机会等了八十年,自己不过三十多岁,心中抱负总有施展的那一天。

    “子澄,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磕头。水师里边不兴这个礼,心中有朕,不磕头也有,心中没朕,磕头时身体还在站着!”朱标笑着打断黄子澄的谢恩大礼,一边打量着黄子澄,一边盘算自己百年之后的事情。这两年自己的身体动不动就生病,都是这些该死的政务给闹的。如果一旦归去,托政给谁呢。眼前这个黄子澄远见是有的,就是应变的本事差了些。自己百年之后,托国给他这样的人手里,不知是祸是福。

    在朱标的内心深处,总觉得曹振比黄子澄更合适辅佐太子,“可曹子由行事太任性,忠心有,行事住住却拂了朕意,况且还是武将出身,战功赫赫,如果被皇袍加了身,反倒害了允文。还是留一文一武吧,彼此也有个牵制”。

    “万岁,万岁”。黄子澄小声将朱标从沉思中喊回来,皇帝身体不行了,百官谁都看得靖楚,这种一边处理朝政一边溜号的事情,每天都要发生好几回,总是需要有人招呼后才能让他清醒。

    “喔,子澄。还有事吗”,朱标歉意地向黄子澄赔了个笑脸“没了,万岁早些休息,奏折不忙于一时”,黄子澄有些心疼的替主子着想。

    “朕睡不着啊,先皇传下的如画江山,朕怎忍心让他毁在自己手里。真出了事情。朕将来怎么有脸去见先皇陛下”。

    朱标站起来,背着手徘徊于如画江山地图面前,“你看看,子由在海上收了这么多岛屿,朕前年让他将麻骨刺改名为马六甲,从这个口子往里,现在俱是大明版图,这天下越大,朕身上的责任越重”。

    “陛下为国珍重。有事多交给臣下去办,别一个人苦撑,累坏了身体”!黄子澄地眼泪又快流出来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朱标都是一个帝王楷模。不嗜杀,不贪财,不好女色。

    不好丝竹等玩物丧志之事。可即使这样,大明朝百姓也只维持个温饱局面。想到时局,黄子澄这些辅政大臣的确问心有愧。

    “子澄,朕看到定辽公又在催治理淮河的款项,朕叮嘱过多次了,叫户部不要难为他。你们怎么还扣着他的钱不放呢”。正在看地图的朱标猛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吓了黄子澄一跳。

    “回万岁的括。定辽公那里每年支出款项太大,臣等以为不加节制,国家收支难以平衡”,黄子澄定定心神,理直气壮地回答。

    “胡闹,子澄,你不觉得此事做得太过么,定辽公这些年修路搭桥,一直在外忙碌,没他这么拼命干活,你这大学士还不累死。你看看这地图,这上面新画上的线全是定辽公所修马路。有了这些路,大明朝政令才得以通达。干了这么多活还不肯邀功,古往今来你能找到第二个人么?明天早朝后抓紧把款给他拨了,别再拖着”!朱标有些生气地训斥道。武安国不肯入朝辅佐他,他也不真心希望在朝廷上放一个目无礼法地家伙。但此人大才,不可不用,亦不可大用。既然他不肯邀功,自己也不会给他加官进爵。但那些对国家有利的活,派给他干最放心,也最省心。如果这种勤苦之臣所请的款项还要被拖延,天下百姓口中,自己这个皇帝声威何存?

    黄子澄一哆嗦,赶紧上前几步,在朱标身后弯着身子解释:“万岁息怒,万岁息怒,不是臣克和他的款项,是国库一时周转不过来。这到了年根了,钱总是有些紧的”。

    “钱紧”?朱标气得转过身来,目光如刀般直直地盯着黄子澄。“钱怎么会紧,海关每年那么多税收,都哪里去了,朕当年主理海关时,每年给先皇的银子愁得先皇都要另建银库才装得下,后来改库银为库金才解决这个问题。现在国库里压库的都是金块,你不要拿金币也跌价借口来糊弄朕”。

    仁厚归仁厚,主管了好些年海关和水师的朱标对国家收入问题可不含糊,要不然继位后也不会大力鼓励工商,鼓励海洋贸易。特别是刚当上皇帝的头几年,国库充盈,顺利的完成了武安国设计的改现银为金银双本再过渡到纯金压库的货币制度。当时整个大明朝都出现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为了让君臣齐心致力于国,百官俸禄跟着国库收入一加再加。可以说,朱标从来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会碰到国库空虚得事,乍听之下难免压不住火气。

    “万岁息怒,万岁息怒”,黄子澄急得又想跪在地上。结巴了半天才勉强解释清楚国库出现收支失衡问题的原委。今年两淮一带遭受水灾,朝廷免了那里的钱粮。南越等地新入版图,旧有的王朝没了,自然该收的朝贡也收不到了。加上海关上年景也不好,以前走天津和金山出海地商船如今很多都走了永明城(海参威,大树将军李陵所建立,参见第一卷),燕王属地的税收是固定的,在永明城多收的部分却不向朝廷缴纳。导致国家海关税收流失严重。本来扣除开支外,国库还有些盈余,但年关将至,给诸位朝野官员的年终“添炭钱”照例是要留出来的,留出了“添炭钱”后,武安国那里需要的资金只好等春季地商业税收上缴后再支付了。

    朱标听得不住皱眉,国家财政自己才下放给黄子澄等人几年,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那些商家也怪,好好的近处海关不走,为什么千里迢迢去走极北之地的永明城?这里边肯定有问题。

    “难道北方又发现新的国家吗,怎么货物反而走永明出海呢”?朱标皱着眉头问。

    “万岁,燕王手下的北六省布政使郭璞趁咱们这两年海关加税的机会,在永明附近修建货舱,关税不升反降。现,现今,把,把小宗货物运到永明出海,好像,好像还比金州便宜些”。黄子澄的话音越说越低,海关加税是他和齐泰给皇帝出的主意,当时不顾海关总长朱江岩的反对强行下达的。出了这样严重的后果,当然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光海关,还有……”。

    “还有好多商家也卷着钱向北跑是吧,你给朕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朱标的眉毛向上一挑,眼中寒光乍现。

第一章 夜航(六)

    黄子澄的心突然一紧,冷汗一下子从背上冒了出来。眼前这个安泰皇帝虽说是个仁厚之主,可仁厚并不代表他软弱可欺。就连当年居拥立之功首位的李瑞生都舍得砍,何况自己这无根无基的文臣。看来今天这关不好过,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不来汇报水师的事情,投机不着,反给自己找了一身麻烦。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听臣慢慢道来,慢慢道来”。这回台词黄子澄念得最顺嘴,说起来一点儿都不结巴。一边讨饶,一边飞快的计算着利害得失。

    “讲”,安泰皇帝眉头紧锁,君威迫得满屋生寒。

    瞬间从高峰跌入低谷,黄子澄脸色吓得惨白。实情他不敢说,编谎话又没人信。论物产,大明朝苏杭、福建、广东一带乃天下最富庶之地,一年两熟的土地远远比辽东苦寒之地物产丰富。论人丁,江南随便一个省拿出来,人口数量都超过辽东三省总数,加上南方人天生灵活机变,无论如何这南方府库也应该比北方府库更充裕才对。可实际情况偏不如此,朱棣名下的北方六省在布政使郭璞的努力下,这些年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兴旺,工厂开了一个又一个,除了布匹外,整个江南富裕之家都以用上地道北方货为荣。眼看着大批的银圆北流,户部尚书齐泰无可奈何,为了维持朝廷开销,除了加税还能有什么办法。这朝廷治下的商人们也不争气,不思忠君爱国,反而总是羡慕北方商人比自己有地位。嫌他们自己给朝廷缴了税相关权利却不像北方那么有保障,所以稍微一不如意就卷了钱向北方跑。

    见黄子澄吭吃了半天也没给自己一个确切答案,朱标更不高兴,沉着脸追问道:“怎么不说话,难道你这大学士根本不关心国库是否充盈吗?子澄,朕对你期望甚高,你不会学那些人整天喝茶、作诗、对对联玩吧。如果这样,这大学士当得也太轻松了”?

    “万岁息怒,万岁息怒,事关重大,臣、臣不敢乱说。

    这、这户部一,一直是齐大人管辖,海、海关全凭朱大人做主,万岁不如把他们两个叫来问问,也许他们说得更详细些。

    臣只看得一鳞半爪,说太多了,反而误事。“,黄子澄把心一横,将烫手山芋丢给了师兄齐泰和海关总长朱江岩。

    “如果朕就要你先说出你知道的一鳞半爪呢”?朱标又追问了一句,面沉似水。黄子澄就这点不好,着急要做的事不择手段。与自己无关的事则缩手缩脚。看今天这个样子他肯定有事瞒了朕。

    黄子澄狐疑地抬头看了看朱标,心中暗道:“今天这皇帝是怎么了,不会听到什么消息了吧。”咬咬牙,硬着头皮说道:“臣,臣以为根本问题就在于燕王殿下那里总和朝廷对着干,朝廷加税,燕王那边就减税。害得商人们总想向辽东跑。

    眼下辽东那边工厂众多,出的东西全是咱这边做不好的,所以大把的银票都被北方赚走了。而燕王殿下向朝廷上缴的银圆数十几年一直没变,这么大个家业全凭咱们朝廷这边支撑着,怎么撑得过来。况且秦王殿下那里还每年大把的要钱,要火器维持边境安稳。定西军光去年报损的要求补充的火铳臣听说就够装备一整支军队。那曹大人和武大人那里也不知节省点开错,水师要想打得远。就得在蛮荒的岛屿上建立码头,储备补给,所有功绩还不都是拿银票堆出来的;武大人修路、治河向来是从宽了花钱,刁民要多少搬迁费用他给多少,即使还价也还得很高。这几年国库支出多,收入少,自然越来越穷“。

    这几句话都是他考虑了很久,所以说出来也比较流畅。如黄子澄所料,安泰皇帝听完再不追问国库之事,皱着眉头在书案边兜起了圈子,根本不会追究黄子澄暗中偷换了概念,将商人为何北逃,宁可千里迢迢在永明出货也不肯在金州出货的问题转移到削番、节约水师及建设投入上。

    钱都被燕王赚走了,而燕王却不肯增加其封地上缴的税收数量。朱标反复思量着这句话,一时间全然忘记了一个事实:至少这个燕王没向国库要钱,而秦王、晋王拥有几乎和燕王一样大的领地却每年向朝廷伸手。

    削番,朕削得动么?朱标苦笑着命黄子澄退下,叮嘱他顺便让秉笔太监将朱江岩和齐泰宣来。削番是不成的,自己手中的军队没有把握可以战胜老四,老二和老三同样是番王,让他们出兵的协助朝廷干掉老四,他们做大后朝廷付出的代价决不比让维持现状小。消减水师开支这个建议更是一句虚妄之言,没有水师在海外攻城掠地,自己的功业何来,在百姓中威望更让老四给比了下去。况且没有这支水师,拿什么和老四讨价还价。消减武安国修路及治河方面的投入?这正是黄子澄他们一直暗中采用的办法,可眼下等待朝廷建设的淮河岸边是朱家的故乡啊,故乡的花鼓唱得好,“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想起官员奏折上所言凤阳惨状,朱标眼中隐约有了泪光。

    这十年九灾的淮河两岸,如今是朱标的一块心病。连故乡百姓的日子都无法过好,自己还算什么好皇帝,他心里暗暗自责,同时又暗暗羡慕起燕王朱棣手下人才济济来。如果那个郭璞在朝中,也许朕也不会这么难,可燕王又怎么舍得让郭璞入朝。

    宁可把北方六省的政务都交给郭璞,朱棣也不会哥哥将郭璞挖走。安泰皇帝朱标还没傻到去抢弟弟手下第一能臣的地步。即使抢过来,他也没朱棣那种勇气,赋予对方无条件信任。这就是作为帝王和作为诸侯的区别。只要皇帝在。诸侯就不怕自己所信任之臣造反,就可以由着那些爵爷们在圆桌议事时互相扔鸡蛋和鞋子。可天子可以么,天子不但要为国负责,还要为自己的家负责啊!

    “皇上,朱大人和齐大人到了”,秉笔太监孙厚蹑手镊脚进屋通禀。

    “让他们进来,赐座”。朱标将心神从北方收回,高声吩咐。

    齐泰和朱江岩二人先后走入御书房,当年羽扇纶巾,雄姿英发地姑苏朱二老了,乌纱之下,已经可见缕缕白发。曾与黄子澄一同在北平指点江山的齐泰也步入中年,宽厚的面容上染满了岁月的轨迹。二人一同给朱标行了君臣之礼后。端坐在皇帝对面的凳子上。

    “今天把二位爱卿找来,朕要问问国库的事,子澄说国库里快没钱了,自朕继位以来,这可是头一回,你们一个管钱粮,一个管着海关,给朕核计核计,为什么这北方六省蛮荒之地。反而比锦绣江南富有。是朕失德呢,还是用人不当!”朱标没心情和旧部客套,开门见山说出了今天所议主题。

    这话说得够重的,齐泰心头不由得一沉。站起来躬身施礼道,“万岁,微臣掌管户部钱粮,却劳万岁为国库忧心。微臣失职,请万岁责罚”。

    朱标摆摆手,打断了齐泰地请罪之语,“朕并非想责罚谁,只是想知道具体原因。子澄不管钱粮,不如你们清楚。朕不想做那又瞎又聋的当家人。知道了原因,咱君臣也好想办法。

    “万岁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朱江岩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低声询问。辅政大臣中,他跟朱标日子最久,但其意见却屡屡不被朱标接纳。恨慢地难免心灰意冷,说话时预先留出退避空间。

    “真话,咱君臣二十余年,朱二无需用假话哄朕开心”。

    朱标略作沉吟,给了海关总长一个确切答案。

    真话就好,我还以为你自己愿意这样当糊涂家呢。朱江岩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朗声说道:“臣以为,海关收入近年流失严重,与关税高低无关,但诸多官场恶习难辞其咎。与海外诸国相比,我朝关税并不沉重。但出关前手续烦杂,不法官吏纷纷伸手。一船货物出诲,货主付出的各项杂费是关税数倍,当然要想办法逃避损夫,所以南货北出之事屡见不鲜。”

    “朱卿是说有人从中层层剥皮了”。一层阴云浮上朱标苍白的脸,朱江岩所说之事他有所耳闻,却没想到严重至威胁国家收支平衡地步。

    “要光是层层剥皮还好”朱二摇接头,继续禀报,“一些封疆大吏买通诲关人员,其家族货物通关时根本不缴税。更有甚者,居然勾结商人一同走私,连海关都不过了。臣手下的人抓获过数批不法之徒,报到律政司,查来查去都不了了之。那些小商小贩见海关管不了势力大的官商,自然更不甘心受盘剥,所以要么走私,要么带了货到北方出海。今年自地海关进出货物,不及安泰十年三分之二,海关收入自然下降甚多。”

    “地方上也大体如此”,户部尚书齐泰见朱江岩没给不法官员留什么情面,也跟着禀报了一些实情,“一些地方官员或者私自加税,或者强行入股一些可嫌钱行业。弄得市井萧条。

    官员自己及家人开办的产业则欺行霸市,并且能找到种种借口不向朝廷纳税,各地户房小吏寄身于地方官员之下,都敢多事,收不上钱来,只好向没势力地小贩身上想办法。吓得百姓不敢轻易言商。臣闻有一痴人贩灯草入城,一路上被收各项钱款无数,最后不得以,中途将一车灯草点燃,化了灰以防加重亏本。“

    “啪”地一声,朱标的手重重地拍在面前的书案上,书案上的茶碗高高跳起,叮叮当当掉在地上粉身碎骨。“这帮天杀的狗官,朕加他们的俸禄,加到父皇在世时十倍不止,他们依然不肯收手,难道非逼得朕再行剥皮之刑么”?

    恐怕剥皮之刑都治不住一个贪字,朱江岩肚子里嘀咕了一句。没敢再加重朱标的怒火。安泰继位之初时,朱二曾对其寄予厚望,以为朱标会武将们提出的“有爵者监督百官,置朝廷及官员于律法之下的主张”,谁料他的提议被朱标以混乱秩序为理由否决了。朱标采用黄子澄的提议,高俸养官,依*理学治理朝政。依*杂学发展民间工商,开始的时候效果也不错,曾经让朱江岩怀疑自己当初的意见是否太极端。结果好了才五、六年光景,这种策略的弊湍逐渐显现,得了丰厚俸禄的官员们非但没有满足贪欲,反而将手逐渐伸到新兴工商业当中。非法侵占他人财产,官员和商人勾结的案例比比皆是。朝廷诸大佬中不少都是此道楷模。有了这些榜样。机灵的百姓们发现,做什么生意都不如寻路子进官场核算,想办法当官,甚至当幕僚,是投资最小,见效最快的买卖。投了钱,上任后自然要从百姓身上捞回本钱来。非但推举出身的官员如此,景泰朝十五年来五届科举,所选官员到任后鲜有不贪者。如今再提严刑反贪。恐怕杀到天下无官,依然有漏之鱼存在。

    “万岁,切切不可”,齐泰见朱标气得浑身发抖,怕皇帝真的气急了重拾洪武年暴政,赶紧出言相劝。“万岁,臣以为。户部及海关之事,如今尚有解决之道,无需严刑峻法。况且陛下杀了地方贪官,新上任者未必能守得其廉”。

    “那你叫朕如何,难道要朕学老四,用那些有爵之人参政。将地官府搅得鸡飞狗跳,秩序全无不成”。朱标生气的质问,吓得伏在地上收拾茶杯的小太监爬在那里不敢起身,“当年你和黄子澄劝朕不可用此尊卑不分之策,朕依了你们。

    你们劝朕高体养廉,朕也依了你们。这些年官员贪污,朕并非不知道,之所以不欲深纠,无非是念他们为国劳累,亲朋稍有出格之举难免注意不到,况且他们金了朕地钱,总得用来做点事,开个工厂什么的,也算为民谋福了。难道朕这样对他们还不够宽容,不够照顾?现在可好,他们把手都伸到国库中,你还要劝朕给他们留情,留到什么时候,难道要留到国库给他们败光了,百姓给他们逼反了才算到头“!

    “万岁息怒,臣并无此意,只是觉得杀人并非良方。北方所行之道亦非善策”,齐泰躬身又给朱标行了个礼,朗声回答。户部尚书这个职位齐泰干了有些年,渐渐有了些心得,摸索出了一些门路。和黄子澄不同,他对权倾天下并不非常热衷,反而对当前南北两方所行之政下了很大功夫研究。随着在实践中的摸索齐泰的观念有了很多改变,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新政者还是反对者。并且通过和同僚的交流齐泰得知,很多人抱着和他一样困惑。也许这个时候整个大明文武百官,只要是心里还念着些国家者,都有这种因惑。现在的大明,拥有历朝历代没有过的繁荣,也拥有历朝历代没有过的头脑混乱。非但他齐泰,所有有识之士都在寻找,寻找这个国家前进的方向。

    “其时在当时,南北两方就像雾夜起航的两艘小船,船上地人都在给各自的掌舵人出主意,请掌舵者选择他们自认为正确的方向,待到天亮时才发现,原来两艘船巳经彼此遥遥相隔,彼此只能模糊的看见对方的轨迹”。齐泰晚年,在他的回忆录中写下了这样的话。而这本回忆录最重要章节,记述的就是今晚他和景泰帝关于国事的问对。

    这是大明朝景泰年最引人瞩目的一次君臣问对。齐泰给朱标的答案远远超越了当时他所有同僚的智慧,在他一生的从政生涯中写下了最夺目一笔。

    当朱标问及如何才能不杀人解决当前困局时,齐泰给朱标的答案是,规范地方官员权力,统一税收和承认物权。

    规范地方官员权力的建议起源于地方官员对户部钱粮的侵占。齐泰认为,当今大明朝庭中分为工、礼、吏、刑、户、兵、海七部,而地方官员属下对有工、礼、吏、刑、户、兵六房,以官员一人之力,掌管六房。权力实在太大,任务也实在太多。各地户房小吏在收税时权力受地方长官地干扰严重,所以才造成如今税收不上来的困局。不如将各地户房小吏的任免及权力行使职责划归户部直接掌管,改称为户局,跳过地方官员这一级别。这样地方官员无法再额外加税于百姓,朝廷的税收政策执行也会顺利得多。推及海关,沿海各地海关也应该完全独立在地方官府之外。由海部直接掌管(包括北方的海关),这样官员们在逃关税及从中盘剥时会大费周折,一定程度上也能缓解海关损失。

    统一税收的建议则是,无论开矿、开工厂、种地还是经商,所有税额由朝廷制订比例标准,一次性以银圆形式征收,并由地方户局发给纳税凭证。拥有货物纳税凭证的商人无论将货物运住何地。只要不出国门,任何地方户局不得再向其征税。

    承认物权是齐泰一生中最得意的手笔,齐泰以为,造成现在商人北逃的主要原因是他们的财产得不到保障,一些不法官员总是借故谋夺他们财产。而北方燕王治下因为勋爵和官员们互相牵制,情况稍好。如果朝廷下旨,非贪污所得财物,任何官府不得侵犯。如有侵犯,朝廷必将严惩且以国库赔偿受害者。则定能挽回一批商人的心。毕竟北方乃苦寒之地,生活舒适程度照南方差得很远。

    “你写个折子,尽量说得清楚些,明天咱们君臣在朝堂上议议此事,朕以为此三策皆为治世良方”。当齐泰提出第一条建议时,朱标就被吸引住了。这个策略实在是好,特别是可以借规范地方官员权力之名收回永明城海关管辖权。燕王朱棣肯定找不到足够借口推辞。第二条统一税收之法执行起来必然困难重重,但如果用人得当,难题可迎刃而解。第三条承认物权之策也有可取之处,百姓的辛辛苦苦忙活了半辈子,总得有个指望,家产官员们这样随意侵占。他们除了逃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还会有什么办法?

    “臣尊旨”,齐泰十分高兴地接受了任务。

    朱标被齐泰那一脸虔诚打动。笑了笑叮嘱道:“你也别高兴太早,朕认为此三策为治世良方,可朝臣们未必都以为你说得有道理,所以明日早朝你那奏折还是想办法说得清楚一些才是。最好像当年武公那样,给朕也写出个可行性报告和可*性分析来。”

    “臣定不负陛下所期”,齐泰坐直身体,郑重地说:“陛下,其实今晚陛下之惑,以武公大才,转瞬即可开解。待淮河疏通之后,臣望陛下早日调武公进京,朝夕问对”。

    “此事朕自有分寸”,朱标顾左右而言他。“你们二人退下吧,朕明日早朝会着律政司追察今晚你们先前所奏之事。快过年了,这总帐得算算清楚,朕一定要揪出几个带头的严惩。

    否则这些家伙还真以为朕软弱可欺,越发不知收敛“。

    “臣等告退”,齐泰和朱江岩一同起身告辞。腊月的天气,屋子外很冷,二人本来就不甚和睦,冷风下无心闲谈,快步走出宫门直奔各自的马车。

    “朱兄且慢”,刚触及上车扶手,姑苏朱二的脚又被齐泰地呼唤硬拉了回来。转过身,他看见齐泰因兴奋而颤抖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缩着,微微前倾,好像欲言又止。

    这个齐泰搞什么鬼,朱江岩有点摸不到头脑。景泰朝几个大学士中,黄子澄最受器重,然后是曹振、齐泰,尚炯,刘秉珑,朱江岩因政见与黄子澄等人不和,排在最后一位。并且这个位置还是朱标念他追随多年之劳勉强赐给的荣宠。

    不过今天这个齐泰所提之议还有点见地,至少不是一味回护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国贼。念在齐泰今晚的表现上,朱江岩回给对方一个笑脸,礼貌地问:“齐大人,这么晚了,不回去赶明天早上的奏折,难道还有事和朱某商议么?”

    “也没甚么大事”,齐泰尴尬的赔了个笑脸,低声问道:“齐某的师叔伯文渊日前应邀在京城讲学,不知朱兄可曾碰见”。

    “当然,我和他是旧相识”,朱二愈发奇怪,这个齐泰,好端端搬他师叔出来做什么,谁不知道他们师徒之间因对儒家经义的见解不同彼此巳经无往来多年。

    齐泰又向朱二身前凑了凑,用一种近于闲谈的口吻说道:“快过年了,齐泰担心师叔身体,想建议师叔若是无事,早日回北平为妙。南方冬天潮湿且不取暖,不宜师叔这种体弱之人久住”,说完,转身告辞而去。

    “南方潮湿,不宜久住”这是什么话,老子在这住了这么多年不也好好的。况且那京师大学堂的客房还能慢待了伯文渊不成,怕冷他还可到我家去住呢!朱江岩被齐泰的神神秘密的举止弄得很不耐烦,生气的想。

    不对,不好,朱二心头突生警兆,跳上马车,直奔京师大学堂而去。

    酒徒注:月底更新肯定会慢,没办法,本月更新了七、八万字,可推荐排名呢?为了排名,下月开始厚脸皮拉票,为了拉票顺利,只好攒稿子。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3091/ 第一时间欣赏明最新章节! 作者:丹东大米汤所写的《明》为转载作品,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明介绍:
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