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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烟云txt下载     盛唐烟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 不周山 (八 下)

    第五章不周山(八下)

    晚饭后,王洵又派出人手,连夜去拜访军中其他几位家住在长安附近中级将领的亲眷,以免他们因为没有做充足准备,受到战乱的波及。(请记住我们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接着再召见襄郡夫人和她的丈夫,了解朝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一些重大决定的起因和经过。待把一堆无法回避的紧要事情处理完了,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这才喘了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躯去自己的临时住处休息。

    云姨和白荇芷、紫萝三人一直眼巴巴地在房间内等着,见王洵终于忙完了正事儿,赶紧端了茶点过来给他解乏。一家人边吃,边断断续续地讲述几年来各自的经历。有些事情本来王洵于家书中曾经提到过,此刻被追问着再度重述,依旧令几个女人红了眼睛。说到最后,无法回避地就涉及了封常清的惨死,以及王洵自己对朝廷痛恨和失望。云姨擦了擦眼角,低声说道:“你封四叔为大唐戎马半生,谁料到最后竟落到如此下场!听到消息之后,朝野当中,但凡心里头还有点儿良知的,有谁不悄悄扼腕?可咱们老王家几代人都领朝廷的俸禄,总不能在危难关头,反倒从背后捅陛下一刀吧?!那样的话,即便安贼将来真的成了气候,你也跟着封茅裂土,在儿孙面前提起今天的事情来,也未必会觉得问心无愧!”

    “看您想哪去了!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您还不了解么?!”闻听此言,王洵赶紧低声解释,“我当然不会跟叛军搅合在一起!可有封四叔的前车之鉴在那,将士们人人齿冷,再逼着他们跟叛军拼命,我下不了这个狠心,自己也觉着不值得!”

    看着王洵过早憔悴的面孔,云姨心里很是不忍,点点头,用极其缓和的语气追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即便掉头西返,躲远远地去静观时局发展,表面上总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也不知道。暂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王洵咧了一下嘴,苦笑着摇头。“孩儿本事实在有限,能够保证自己的家人平平安安,已经心满意足了。至于将来,呵呵,谁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变化。反正眼下就凭孩儿手中那一万多弟兄,即便全冲上去,也不够安禄山塞一次牙缝儿!”

    “那倒也是!”即便不通军务,云姨也明白眼下叛军风头正盛,无论是谁带着万把兵马上去阻挡,都等同于自己找死。沉吟了片刻,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国家大事,作为一个女人,我实在干涉不了。何去何从,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总归咱们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但家里头的事情,我却得摸着良心唠叨你两句。你也别怪姨娘人老多事儿。”

    “哪能呢?!您尽管说就是!。”王洵被后半句说得有些心虚,偷偷看了白荇芷和紫萝两个一眼,低声回应。

    “那姨娘我可就不客气了!”云姨抿了口茶水,慢慢坐直身体,“我今天看见襄郡夫人跟在你身后,恨不得立刻将她的两个女儿塞给你侍寝。我们那桌酒席上,方家的几个女眷,也一直追着我问长问短。你也老大不小了,家中需要有个替你主持内宅的人。不能老这么拖着,否则拖得越久,找上门来的麻烦就越多!”

    “嗯!”王洵又看了白荇芷,不想现在就把问题摆在明面上谈。云姨遵重长安人的传统,一直主张门当户对。可自己见过那些门当户对的女子,要么肤浅张狂得如风中败草,要么麻木不仁得如行尸走肉。哪有一个像白荇芷这般,既懂得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又能为了自己拔出刀子来跟别人拼命?!

    “当然,像你这样的人,也不可能要求你只娶一个女子。”云姨笑了笑,继续缓缓说道,“可家中主事的正妻,只能是一个。否则内宅就不得安宁了。我觉得荇芷这孩子就是不错的人选,你说呢?!”

    “啊!”王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着云姨两眼发直。白荇芷已经抢先一步拜了下去,抽泣着道:“能和二郎比翼双飞,已经是孩儿我的福气。孩儿出身卑微,实在不敢再奢求更多”

    “傻孩子!”云姨低声笑了起来,伸手轻轻抚摸白荇芷的头,“长安城都没了,还扯什么出身富贵贫贱?即便是万户侯又能怎样?大难临头之际,还不是也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东躲西藏?!以前是姨娘想不开,可这几天,你做的事情,姨娘件件都看在了心里。明允当初有眼光,这点上,姨娘真的不如他!”

    白荇芷苦尽甘来,又悲又喜,只管流着泪摇头。云姨从胡床上慢慢站起身,又信手扯过紫萝,“照理儿,你跟明允最早,应该排在荇芷前边。可你性子太柔,眼下又恰逢乱世。所以只能受些委屈,做一个平妻。姨娘以后保证天天拿眼睛盯着,让明允一碗水端平就是!”

    紫萝自打十三岁起就跟了王洵,明白大户人家的规矩,平素只求自家主人成亲之后,新妇能容得下自己这个旧人,不敢指望更多。此刻听云姨安排白荇芷做王洵的正妻,安排自己做平妻,心里虽然觉得有些酸楚,可更多的是轻松和感激,揉了揉眼睛,缓缓跪倒:“紫萝一切都听您老的安排!”

    “关键还得看你家郎君,老身也未必能做得了他的主!”云姨一手模着一个女孩子的头,笑着打趣。

    王洵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满脸欢喜,“孩儿是您一手拉扯大的,当然一切都听您的安排。况且,况且荇芷,荇芷跟紫萝两个,都是,都是一等一的好”

    “一等一的好,你还在大宛纳什么谷子、麦子!”云姨用手指戳了他额头一记,笑着数落,“跟你阿爷一样,除了仕途上拿得起放得下之外,其他方面,多时也不知足!你们两个今后得好好看着他,否则再过几年,芝麻、高粱、黍子、糜子就都有了,甭用再请佃户种地,自己家里就是个吃不完的大谷仓。”

    白荇芷和紫萝含着羞点头,目光看向王洵,却满是温情与敬慕。又聊了几句家常,云姨推说自己年老体罚,需要早点儿休息。却拒绝了两个年青女孩子的殷勤,自己捶着腰走了。屋子中剩下小夫妻三个,自然是说不尽的相思,诉不尽的柔情。直到东方发白,才胳膊挨着胳膊,沉沉入梦。这一觉,竟是若干天来,少有的熟。

    第二天,派往联络其他将领家眷的士卒陆续返回。结果与在方氏一族获得的大同小异,除了几个将领的直系亲属之外,其他族中长辈都是说故土难离,婉言谢绝了王洵的好意。顺带着把族中最年青,最为机灵的男孩子送了过来,请求大将军多多提携。

    王洵无奈,只好拍着胸脯答应了下来。然后整顿车马,绕路去跟大军汇合。远远地再度看到了长安城,浓烟依旧沉重地压在城头上空。路上逃难的人却稀少了许多,想必是边令诚等人为了讨好安禄山,动手封锁了所有城门。即便如此,抢劫、杀戮和奸淫等暴行,在路上依旧随处可见。王洵仗着自家队伍的规模足够大,出手杀散了几伙暴徒,但对于整个灾难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作用实在有限。

    由于队伍中有很多女眷和儿童,所以也不可能走得太快。好在边令诚正忙着考虑如何讨好新主子,倒也没时间再广派人手追杀王洵这条漏网之鱼。大队人马走走停停,第一个晚上怕遭受什么不测之祸,不敢进任何城镇休息,只能在野外扎营过夜。第二天早早地爬起来咬着牙继续赶路,直到沿途已经很少见到大股逃难人群了,才偷偷松了一口气,打出方记商队的旗号,到醴泉城中补给。

    醴泉城中,倒也还算平静。由于不在圣驾西狩的必经之路上,逃往这个方向的长安百姓不多。而当地县令昨天下午也接到了咸阳县令用快马送来的示警,提前做足了应变准备。王洵等人进城后,非常轻易地便找到了适合投宿的客栈。队伍中几个胆子大的少年耐不住旅途寂寞,还向方子陵告了假,结伴去集市上逛了逛,带回来了许多地方特产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只可惜,这份宁静仅仅持续到了傍晚时分,便彻底宣告结束。一阵苍凉的铜锣声,突然从城头的敌楼上响起,瞬间将恐慌洒满了全城,“铛铛,铛铛铛铛”

    暮色中,有缕暗黄色烟尘由远而近。曾经从渔阳打到长安,留下一路尸骸的曳落河,杀过来了!(注1)

    注1:曳落河,安禄山帐下精锐,由契丹、奚族等辽东部落武士组成。在安史之乱的前期,杀孽极重。

第五章 不周山 (九 上)

    第五章不周山九上

    此刻城外官道附近尚有一些种地、打柴的乡民,见势不妙,丢下手中锄头、斧子、柴担,转身就往城门方向逃那股暗黄色的烟尘如同看到猎物的狼群一般,迅从背后追上去,左右一卷,顷刻间,将躲避不及的众百姓砍了个七零八落

    守门的小吏哪曾见过如此阵仗?被吓得魂飞天外,没有胆子带领下属出门营救,只是一味大声督促几个临时征募来的民壮关死城门数名已经逃到城门口的百姓被关在了外面,无路可走,一部分撒开双腿,贴着城墙根儿继续逃向南北两侧另外一部分吓得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哭喊着请求饶命那暗黄色的烟尘根本不肯手下留情,挥舞着横刀、钢叉、大棒、铁锏沿城墙根兜了半圈儿,留下了遍地血淋淋的尸体

    “开门投降,否则,待大军入城,鸡犬不留”带头的叛军头目做校尉打扮,抹了把铁锏上的碎肉,操着不太熟练的唐言向城头发出威胁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的这就去知会县令大人,请他出来迎接,迎接王师”守门小吏早就瘫在了敌楼上,颤颤巍巍的探出小半个脑袋,哭着乞求

    “去,去去得晚了,休怪爷爷性子急”校尉打扮的叛军头目清楚对方做不得主,皱着眉头回了一句,然后收拾属下整队总计不过百余人,却从从容容,仿佛来了千军万马一般

    醴陵地方官员姓瞿,是个久经宦海的文吏先前接到咸阳县同僚的示警,倒也临时从城中大户家中,募集了三百多名民壮然而凭着手底下这些民壮,他能弹压地方宵小,使其无法趁火打劫却没勇气与安禄山麾下的百战精锐一争短长在赶往城门口的半路上,听到了麾下差役所转述的叛军的要求,登时泪流满面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干嚎了几嗓子,然后把心一横,跌跌撞撞地爬到地楼上,冲着外边长揖及地:“在下,在下醴陵县令瞿远,见过几位将军”

    “少废话,开门投降,否则大军进去,鸡犬不留”叛军校尉正等得气浮心燥,终于找到了一个主事儿人,立刻把刀锋遥遥地对准了他,大声呵斥

    “将军,将军可否答应本官下令打开城门之后,不要难为城里的百姓?”瞿县令冲着城外再度拱了拱手,硬着头皮讨价还价

    “少罗嗦,你到底投不投降”叛军们立刻发了火,冲着城头乱七八糟地嚷嚷

    “不投降的话,老子直接杀进去了”

    “老子们连洛阳都能拿得下来,还怕你这个不到五尺高的羊圈”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瞿县令一边摸着额头上的滚滚冷汗,一边继续乞求,“府库里有四万吊铜钱,官仓里也存着一大批粮食军爷如果答应不为难城中百姓,本官可以将这些双手奉上”

    “你这人怎么这般啰嗦”带队的叛军校尉一瞪眼,吓得醴陵城墙都跟着晃了三晃

    “将军慈悲,将军慈悲”瞿县令不敢还嘴,跪倒下去,冲着对方不断叩头叛军小校竖起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又扫了一丈三尺多高的城墙几眼,很是无奈地答应:“好,老子答应你不胡乱杀人便是但你必须马上打开城门,并且将城中所有兵马都调到城门口来,向老子当面请降如果漏掉一个,老子就杀一百人做为补偿”

    他手下只有一百来个弟兄,真的要硬攻醴陵的话,将城池拿下来估计不成问题,可伤亡肯定也在所难免所以为了弟兄们的性命为计,决定暂且做一些妥协瞿姓县令大喜,立刻从敌楼的砖地上爬起来,大声回应:“不敢,不敢城里本来就没有守军,只有一些临时招募民壮而已”

    “民壮也必须带出来”叛军校尉皱了皱眉,继续补充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瞿县令抹了抹头上的冷汗,颤颤巍巍地走下城头从大户人家临时募集来的民壮,在衙役们的带领下,早以集结到了城门口准备迎战不小心把瞿县令刚才跟敌将的每一句话,都听在了耳朵里,登时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包括在职差役在内,许多人当即破口大骂,丢下兵器,自行解散回家少数几十个却存了跟着观望的心思,站在门口等待上头命令

    对于离去者,瞿县令也不敢阻拦只是红着脸,向留下来的乡勇们,解释了一下自家牺牲名节,保全阖城父老的良苦用心然后带领一干剩下的小吏、衙役和民壮、帮闲,一起走到了城门口七手八脚从里边打开厚重的木门,齐刷刷在路边跪倒,将官印和兵器双手托过头顶,恭迎“王师”收编

    城外的叛军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见城门大开,立刻策马冲了进来疾驰中把手中刀锋贴着马腿左右一拖,登时间,将跪在城门口两侧的民壮们砍翻了一地

    剩下的小吏、民壮们吓得大喊一声,撒开腿便逃叛军们哪里肯留情,策动战马扑将过去,三下两下杀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一个瞿县令还不明所以,跪在地上,大声哭喊控诉,“将军大人说过不滥杀无辜的,说过不滥杀无辜的呜呜,呜呜,本县听了将军大人的许诺,才”

    “哈哈哈,哈哈哈”带队的叛军校尉哈哈大笑,回手一锏,将瞿姓县令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老子说过,不胡乱杀人像这样一个挨一个地砍,怎么能叫胡乱杀人?”

    失去头颅的遗体兀自不肯立刻倒下,一圈又一圈,在原地逡巡仿佛要问问冥冥中的众神,城门口正在发生的惨祸是不是真的?这世间怎会有如此歹毒无耻的人?许下的承诺怎能连屁都不如?

    叛军校尉可不在乎冥冥中有没有神仙在看着,举起铁锏,冲着城中指了指,大声命令:“衙门、库房和粮仓里的东西,给孙将军留着其他,谁先拿到算谁的都抓紧了,只能抢到明天天亮天亮之后,咱们奔下一个地方出发”

    “索鲁大人英明”众曳落河齐齐答应了一声,分散开去,熟练的开始洗劫见到像样一点的宅院门即一刀劈开,将男人拖出来砍死,将女人扒光衣服,将老人小孩绑在马尾巴上,沿着街道驰骋

    已经足足有两代人没听闻过兵戈之声,城中百姓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这飞来横祸住在东城门附近的人家,毫无防备便遭了毒手,宅院距离东城门稍远者,听到远处传来的哭喊声,立刻收拾了一些细软,带着老婆孩子冲出家门,奔西门方向逃命

    一众杀红了眼得叛军哪肯放过这群待宰羔羊?早就熟练地分出几个人去,堵住了城中所有通往外面的出口然后根据一路南下打劫总结得出的经验,分成小股,从城墙根儿起,一圈圈向内“清洗”无处可逃的百姓们又纷纷掉头往回跑,像羊羔般被挤压着,仓皇奔向城中央的县衙然后在县衙门前的空地上与其他逃难的队伍相遇,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一群瑟瑟发抖的待宰羔羊间,有几匹骏马显得分外扎眼马背上高个子外乡人显然是经历过些风浪的,从下榻的馆所里边冲出来后,并没有急着逃命而是将马车整整齐齐地捋成了一排,由二十几名家丁护着,缓缓往人群外边走

    “谁知道来了多少叛贼?哪个知道叛贼的具体数目?”高个子外乡人一边在头前开路,一边冲着没头苍蝇般的人群询问接连问了好几遍,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反而招来了几个本地无赖,挨挨擦擦冲着华丽的马车使劲

    护卫马车的家丁立刻挥动刀鞘,将试图抢夺马车的无赖们打翻这下,可惹来了大麻烦,几个地方上的大侠少侠们纷纷拔出短刀,冲着车队厉声嚷嚷,“都是这群外乡人把叛军引来的大伙一起上,抢了马车,咱们结伴儿冲出去”

    “抢了马车,结伴儿冲出去”无赖们正愁没人带头,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蜂拥而上一些先前还束手待毙的百姓听到了,脑瓜门儿一热,也跟在无赖身后往马车上抢

    “敢趁火打劫者,杀”外乡壮汉一挥横刀,用刀背将冲到自己面前试图抢夺坐骑的大侠劈了个跟头

    “敢趁火打劫者,杀”众家丁也一齐挥刀,将冲过来的大侠少侠们打得抱头鼠窜众无赖见对方凶狠,登时不敢再靠近,站在人群中冲着车队破口大骂

    外乡壮汉很是轻蔑地横了他们一眼,厉声断喝道:“没本事跟贼人拼命,却拿无辜者出气什么东西是爷们儿,拿起刀,自己杀出条活路来”

    “是爷们儿的,拿起刀,自己杀出条活路来”众家丁也是齐声断喝,登时将无赖们的嚷嚷压了下去原本挤在一团束手待毙的百姓们闻听,心底猛然涌起了一股死中求活的希望,纷纷把头抬起来,冲着外乡人翘首以盼一干大侠、少侠们却不肯吃此哑巴亏,躲在人群中,继续嚷嚷道:“谁信你们?你们都有马有刀,杀出去路后,自己先跑了我们这些没马的,还是要留下来给替你们顶缸?”

    “如果不跟王某一道杀贼,你等还有别的办法么?”外乡壮汉侧转头,冲着大侠、少侠们反问,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喧哗“你等平素横行乡里也就罢了,毕竟胳膊腿儿比别人强健些,也算有些本事可危难关头,却个个都缩了卵子,真的不嫌丢人么?王某再问一遍,谁愿跟王某一道去杀贼?王某不用你等打头阵,只管跟在王某身后便是要是没胆子去的,就把平素白吃白拿人家的东西,全都给吐出来”

    “要是没胆子去的,就把平素白吃白拿人家的东西,全都给吐出来”一众家丁们扯开嗓子,像训练过许多年般,将王姓外乡人的话再度重复

    众大侠、少侠、地痞、无赖们虽然品行不端,可平素在街上混,就靠着一张脸皮,被王姓外乡人当头棒喝,登时连脖子都红了起来挤出人群,冲着外乡人继续嚷嚷:“有种你打头阵,谁耸了就是小娘养的”

    “打就打脑袋掉了碗口大的疤瘌,谁耸了就是小娘养的”王姓外乡人显然对市井无赖们的切口极熟,冷笑着回敬了一句,然后拨转马头,径直冲向人群之外:“是爷们的,跟我来宰了那群王八蛋,给你们身后的老婆孩子杀一条活路出来挤在一起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路,目送着外乡人的战马从自己面前跑过众家丁紧随外乡人身后,两两成行,在跑动中形成了一个短短的小纵队大侠、少侠们在家乡父老面前,不肯被一伙外来户比了下去,也纷纷拔出短刀、铁尺,跟在了马队之后紧跟着,是几十名先前逃散的民壮,从路边的房子里抄来木棒、菜刀,追着队伍,义无反顾

    “二郎”紫萝从马车中探出半个身子,冲着即将远去的王洵挥手,满脸担忧昨天后半夜,自家男人还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管大唐的事情了要将手中军队交给宋武,然后带着一家人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安安稳稳地去做富家翁可才过了半天,居然就把昨夜的承诺给忘了

    “让他去”白荇芷迅探出一只手,拉下紫萝的胳膊,“王福,赶车,让车队跟上,别走散了”

    “哎”家丁王福答应一声,驱动马车,带领车队跟在了民壮之后紧随车队的,是逃难的百姓,寸步不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二郎他”紫萝缓缓地坐回马车中,眼泪慢慢淌了满脸凭着二十几个亲信,硬撼数量不明的叛军,她怎能不为自家丈夫担心?况且周围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们,刚才还在打车队的主意,二郎为了他们去拼命,图个什么,又值得个什么?

    “他是个男人”云姨伸出手,轻轻擦掉紫萝的眼泪顺手将一把短刀塞进对方的手中“这当口,他没资格自己跑掉”

第五章 不周山 (九 中)

    第五章不周山九中

    “我他娘的真是疯了”王洵策动战马,带领队伍缓缓向前“居然为了他们这些人拼命我这是该了谁的还是欠了谁的?”

    到底该了谁,欠了谁的,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却知道,作出了带领大伙一道突围的决定之后,自己心里头突然就舒服了许多就好像憋在一间没有门窗的屋子里,马上要被闷断了气,却猛然间用手指在墙壁上抠出了个小洞,虽然只是感受到一点点风,却令人看到了希望

    希望,就在他的马刀所指方向街道上到处是走投无路的人群,猛然间看到一大票人跟在几匹战马之后向西门赶去,本能地就加入了进来而正在附近杀人放火的一伙叛匪,也发现了这伙不肯低头挨宰的羔羊,放弃眼前“娱乐”,策马冲上前拦截

    “丢下兵器,饶你等不死”一边冲,带队的小头目一边大声呵斥从渔阳一路杀到长安,中原人的性子,他们差不多都摸熟了只要有一线活命的希望,就不会奋起反抗所以他们在每次屠城之前,都会做出一些“弃械不杀”的承诺至于对方丢放弃抵抗之后,自家这边会不会遵守承诺,就是另外一码事情了反正那时对方已经成了砧板上的肉,没资格再谈任何条件

    可惜,今天这条经验明显出现了偏差对面战马上的大个子抬头看了看,双脚果断踢打马镫大宛良驹骤然加,迅捷宛若一道闪电发出威胁的叛军头目还没等做好迎战准备,已经看到了冰冷的刀锋紧跟着,他就发现自己飞到了半空中,头顶上是一片殷红色的晚霞

    “图泰大人被杀了,他杀了图泰大人”众叛军被突然而来的打击吓得六神无主,纷纷拨动坐骑,准备给王洵来个左右夹击万俟玉薤挥刀迎了上去,王十三护住了主将的另外一侧,三匹战马品字排开,正面顶住十几名慌乱的叛匪刀刃碰撞,溅出炫目的火火花

    曳落河是安禄山麾下精锐中精锐,平素自诩可以一当十不幸的是,他们今天遇到的三名对手,都是从战场上滚出来的猛将,远非他们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手可比二马错镫之间,王十三首先抹断了一名叛匪的喉咙紧跟着,万俟玉薤用横刀,将对手从肩膀斜劈抽胸骨,半边身体都翻卷开来,露出血淋淋的皮肉

    王洵的第二名对手本事最好,接连挡住了他的两次攻击第三招,王洵用上了全身力气“当”的一声,对方手中的兵器被横刀劈断王洵手中的横刀也只剩下了半截他毫不犹豫地从马背上探过去,单手扯住对方胸前束甲皮索腰腹猛然一用力,将对方高高地举起来,向石块一样砸向另外一名叛匪

    “啊”正准备冲来占便宜的叛匪被砸了个正着惨叫着,与同伴一道落马王洵的坐骑毫不客气地踏了过去,马蹄起处,带起两股血浆

    这伙叛匪只有七八个人,扎眼间,已经被杀掉了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见势不妙,立刻拨转坐骑准备四散逃走道路两侧着火的房屋,阻挡了他们逃命的脚步战马不敢往火里边冲,只能掉头沿着街道跑直线儿王洵带着万俟玉薤等人迅追上来,从背后将逃命者一一砍死顺手拉住马缰绳,回头大声招呼:“会骑马的,过来骑马地上的兵器也都捡起来,铠甲随便”

    众大侠少侠们早就被吓得两股战战,随时准备转身逃走,猛然间发现拦路的叛匪已经被全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拼命揉了又揉,直到王洵的喝令声再度响起,才爆发出一阵欢呼,蜂拥上前,捡兵器的捡兵器,拉马缰绳的拉马缰绳,将整个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别乱,先整队跟在我们的人身后往前冲,一会儿大伙就都有马骑”王洵挥了挥捡来的铁锏,大声喝令

    这下,众大侠少侠们对他心服口服抢到战马的,主动跟在侍卫们身后列队没抢到战马的,或者拎着一把横刀,或者带着一顶满是鲜血的头盔,跟在战马后面大呼小叫,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十三,你带两名弟兄去整顿队伍”队伍壮大了,王洵调兵遣将时也愈发从容“让老人和孩子走中间年青力壮走在外圈和队尾你自己走在最后边”

    “诺”王十三抱了抱拳,点起两名侍卫,掉头而去跟在马队后边的百姓们,或者亲眼看到,或者从别人的转述当中,知道了带队外乡人是如何神勇心中的恐慌登时减掉了一小半儿自发调整位置,将队伍中间安全处让给老弱,年青人手拿木棒石块护在外围

    顷刻间,队伍再度梳理完毕王洵带领骑兵继续向西开道,才走了百十步,北侧的巷子里,又杀出一小队叛军马鞍前横来的大包小裹和漂亮女人,心满意足

    “杀光他们”王洵策动坐骑,一马当先众侍卫紧随其后再往后,是刚刚分到战马的豪侠们叛匪们没想到会在城里遇到突然袭击,丢下战利品,仓促拔刀迎敌只用了两个来回,王洵带着麾下弟兄和众豪杰们便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战斗麾下又多出了十几名骑兵,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一名少侠断了胳膊,另外一名民壮绊倒在包裹上摔扁了鼻梁骨

    “别停,继续向西先控制住西面的城门”王洵摆了摆血淋淋的铁锏,继续发号施令

    “控制西门,控制西门”

    “跟上大个子,跟上大个子”

    “大个子好样的大个子好样的”大侠、少侠们和民壮们士气高涨,七嘴八舌地欢呼有人从地上扶起被摔晕的女子,将其抱到百姓队伍中,交给老成可靠者照顾有人则偷偷地捡起包裹,将里边的金银细软往自己怀里塞

    “所有缴获财物必须上缴,归参战者分配其他人不准乱拿,否则军法从事”王洵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后一种无耻行为,大声呵斥

    身后这群大侠、少侠们没经过任何正规训练,所以王洵也不能拿对自家弟兄的标准要求他们只能从干脆利落的胜利来鼓舞士气,用金银财宝来激发雄心这一招几乎立竿见影,话音刚落,刀上带着血的豪侠们便扑上去,将试图发横财者一脚踢翻然后将包裹抢过来,双手捧到了“主将”面前

    “王某自己一文不取,所有缴获归参战者出城之后,论功行赏”

    “论功行赏,论功行赏”众豪侠们兴高采烈地重复,对死亡的恐惧登时忘记大半儿另外几个偷偷藏了财物的家伙则被大伙儿看得心里发虚,讪讪地将怀里的东西掏出来,丢在了脚下多蠢蠢欲动者也悄悄将头缩回了队伍,再不敢向地上的包裹多看一眼

    又一伙叛匪从前方跑过,听到了喧哗声,冲过来查看动静王洵带队冲了过去,众豪杰两翼包抄,数百民壮彼此照应着,跟在了豪杰们身后刀剑并举,石块乱飞,转眼之间,就把这伙叛匪剁成了肉酱

    前方不再有的拦路者出现,或者是没注意到这边,或者是被吓得躲到巷子深处去了没多时,西城门就出现在了眼前几名负责封堵西门的叛匪见形势不妙,跳上坐骑,拨马逃向了城外

    “别留活口”王洵皱了一下眉头,冲着万俟玉薤命令后者从马鞍下抽出骑兵专用的伏波将军弩,带领两名弟兄追了过去双方距离迅拉近到二十步以内白亮亮的弩箭离弦而出,将逃命者射下坐骑,摔死在滚烫的地面上

    “控制城门,按顺序出城”王洵将坐骑拨到一边,继续安排大伙突围“有兵器的留下断后,没兵器的先走出了城后,先去乡下躲一阵子待风波过去再回来”

    百姓们千恩万谢地出了城门大多数地方豪杰和民壮却留了下来看看队伍已经撤得差不多了,王洵将王十三、万俟玉薤等人招拢在一起,准备撤离就在此刻,民壮中突然有人大声喊道:“敢问王大哥,您以前是不是带过兵?”

    “当然”王洵笑了笑,毫不犹豫地回应从绝路中杀出一条生路,他的心情非常好,不想再继续隐瞒自己的身份“带过几天,后来混得不如意,就不带了”

    “那您能不能带领我等杀光了城里的叛匪?”民壮们得到了准确回应,立刻得寸进尺

    “杀光他们?”王洵楞了楞,带着几分诧异询问叛军的战斗力并没有多强悍,至少不像传说中那样强悍这让他对自己保护家人从容撤离的信心,也跟着暴涨了几分可对方人数不详,身后还有没有援军也不清楚继续打下去,大伙肯定是得不偿失

    “杀光人家?你长了三头六臂了?王大哥还有家眷在前头等着,咱们做人要知足,别得寸进尺”忙着分钱的豪侠们也不愿再继续冒险,撇着嘴向带头请求王洵留下的民壮数落

    民壮们却丝毫不觉得惭愧,纷纷涌上前,七嘴八舌地汇报,“他们只有一百来人已经被您老杀了三十多”

    “对,我们先前在东城门看到了,他们只有一百来人是知县大人被吓傻了,才主动开门投降”

    “杨班头也在,他也看到了”

    “杨班头,你跟将军大人说说咱们有没可能杀回去”

    一片纷乱当中,被点到名字的杨姓班头从民壮队伍里走了出来先讪讪地冲王洵拱了拱手,然后低声禀告:“这位将军,小人这厢有礼了他们说得都是实话,叛军只有一百来人大伙先前都被吓破了胆子,没勇气反抗现在不敢求您带队冲杀,只请您在旁边指点一下,我等自己舍了命,也要这个脸给挣回来

    “对,对,请将军大人在后边调兵遣将,我等自己把自己的家抢回来”众大侠、少侠一听敌人居然只有这么少,心中勇气大涨,立刻改口请求王洵率领大伙杀贼还没等王洵来得及答复,杨姓班头双膝一曲,直挺挺地跪在他马前:“请将军带领我等夺回自己的家事成之后,我等这条命就是您的,风里火里,绝不皱一下眉头”

    “请将军带领我等夺回自己的家事成之后,我等这条命就交给您了”差役、民壮们纷纷跪倒,冲着王洵苦苦哀求

    王洵先是被弄得一愣,然后摇头苦笑,“你们,你们这些家伙,真的不要命了眼前这帮子人容易收拾,可叛军还有大队人马在后边呢?”

    “我们的家在这儿啊大人如果就这样逃了,我们今后怎么面对自己的老婆孩子?怎么有脸去见自己的列祖列宗啊?大人,您就帮帮忙事成之后,您要什么,我们给什么就是要我等的命,也可以拿去,我等不会反抗就是”

    “帮忙忙,大人我等没资格能逃走啊”

    “你们这,你们啊”王洵继续摇头,然后,又缓缓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如何数落这些乡亲善良、卑鄙、勇敢、懦弱,几乎人类所有优点缺点,他都集中在了这伙人身上有时让人气得恨不得将他们打翻在地,剁成烂泥多时,却是愿意跟他们站在一道,拍拍肩膀,彼此称一声兄弟

    他们不是李氏皇族,他们不是三公九卿他们没享受过大唐半点儿好处,也未必对这个朝廷有多少归属感

    但是,他们的家园在这里,所以他们不能逃,也无处可逃他们必须拿出几分男人气来,在这突然而来的乱世中,为自己的老婆孩子砍出一块可以躲避风雨的地方

    不是为了皇上,不是为了朝廷,只是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只是为了脚下这片土地,这块家园

第五章 不周山 (九 下)

    第五章不周山九下

    王洵也不想再逃了。

    虽然自打猜测到封常清可能遭遇不幸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逃避。

    他当年之所以从军,是为了博取功名,爬高位,以免再轻易地就被“神仙们”当成牺牲品。可当他发现,即便像封常清那样位列三公,也难免成为刀下冤鬼的时候,心中一直支撑着自己奋力前行的信念便轰然崩溃。注1

    如果再高的官爵,都换不来一个公平待遇的话,这条青云路还有什么意义?如果大唐朝廷,只剩下昏君和贪官的话,自己又何必在乎这个朝廷是否倾覆?况且此刻皇已经跑路了,长安城也丢给叛军了,自己万里回援,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一个荒诞的笑话!自己何必又非要把自己陷在这个笑话里,无可自拔?

    走,走得远远的,不看,不听,不问,也就不难过了。本着这样一种心态,他拒绝了马方的邀请,保护着自己和亲信的家眷一路向西。至于与麾下大军相聚后,下一步到底往哪里去?是回大宛去拥兵自重,做个地方诸侯。还是把军队丢给别人,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做富家翁,王洵根本没有认真去想,也不愿意现在就认真去想。他只打算走一步看一步,直到逃无可逃为止。

    然而现在,面对着一群满脸期盼的乡民,他却没勇气再逃了。

    乡民们自称没有资格逃跑,他又何尝有逃跑的资格?乡民们没拿过朝廷一分好处,没吃过大唐一文钱俸禄,他却是含着金勺子出生,娘胎里便带着一分官薪!

    皇逃了,但大唐还在。朝廷逃了,但我们的家园还在。将目光从民壮们脸移开,王洵看向自己的亲信。恰恰看到万俟玉薤等人扬起来的脸,每个人眼里都带着几分期待。

    “如果只是一百来人,陡然间却少了三十多个,带队的敌将必然有所察觉!”亲兵统领王十三追随王洵最久,也最了解他的心思,前几步,低声提醒,“他之所以迟迟没有赶过来,估计是在整顿其余的兵马,以便给咱们倾力一击!”

    “打,咱们安西军什么时候把后背亮给过别人?!”万俟玉薤擦拳磨掌,跃跃欲试。从柘折城一直打到铁门关,王家军从来未曾在强敌面前逃跑过!况且眼下城中的叛军只剩下了七十来号,根本算不得什么强敌!

    “也罢!”王洵眉头跳了跳,猛然间胸口涌起一股豪气,“那就杀光他们,永绝后患。!十三,你点五十个胆子大的民壮,去街道两侧的房子里埋伏。每人都准备两只火把,待会儿听我得将令!万俟,你带着马方麾下的那些兄弟,从西门出城去埋伏。一会儿听到城里打起来,立刻从城外绕过去,抢下东门。瓮中捉鳖!剩下的人,全部下马步战。先在街道左右的巷子口,点起几个火堆来,免得待会儿被敌人从侧翼包抄,然后”

    “诺!”众人齐声答应,分头下去准备。须臾之间,便点起了数个火头,将城西侧的天空燎得一片漆黑。

    半空中无端腾起了这么多烟柱,叛军校尉索鲁即便再愚笨,也明白城西有人在向自己示威了。气得哇哇大叫数声,带着刚刚重新集结起来的一众部属,径直沿官道扑向西门。

    他与麾下的这伙曳落河都来自塞外马贼团伙,平素干的就是杀人越货的勾当。被安禄山收服之后,在后者的支持下更是无恶不作。边塞许多奚人部落,根本没得罪过大唐分毫,只因为安禄山需要人头来冒领军功,便被曳落河们围起来,屠戮殆尽。

    而安禄山叛乱之后,为了激励士气,居然默许曳落河们将杀人放火的习惯带入了中原。从河北到潼关,一路只要不是主动投降的城市,被叛军攻破之后,必定要面临被屠城的命运。即便那些望风而降的城市,如果安禄山觉得不顺眼,也会放任属下劫掠一番,以补充短缺的军需。

    到了后来,曳落河们愈发骄纵,居然分散开来四下“打草谷”。每每拿下一个城市,便抢在安禄山派来的接收官吏抵达前,大肆劫掠。哪怕地方官是主动开城投降,也绝不手下留情。

    这种日积月累的起来的骄纵气焰,烧得他们两眼通红,根本已经看不到任何潜在威胁。令反正一路南下,大唐军队要么一触即溃,要么不战而逃,也的确没能给他们造成任何实质的威胁。今天的情况也是如此,几十个民壮垂死挣扎,不过是打了大爷们一个猝不及防而已。策马冲过去,一个来回,便让他们明白,长生天下,到底哪个最厉害!

    横贯醴泉城东西的青石路面很硬,马蹄踏去,敲出一串串凄厉的火星。星星点点的火花跳起来,与道路两边先前被曳落河们点燃的房屋一道,照亮马背狰狞的面孔。披散在肩膀的长发,打着铜环的耳朵,沾着肉屑和血丝的牙齿,还有乌沉沉不知道缠绕了多少冤魂的兵器,如百鬼昼行,阴寒之气翻翻滚滚。

    没人能挡住曳落河倾力一击。封常清未能,高仙芝也未能。即便曾经号称天下第一名将的哥舒翰,到头来也要在曳落河面前束手就擒。疾驰中,校尉索鲁仿佛已经看到了对手惶恐的眼神,带着几分绝望,带着几分哀求与难以置信。

    “杀,杀光他们。杀光他们,然后杀了全城的人,给死去的弟兄们殉葬!”他嘎嘎嘎笑了几声,高高地举起手中铁锏。三尺半长,四十斤重。无论对手穿了多厚的铠甲,一锏打下去,肯定筋断骨折。

    “杀,杀光他们,杀了全城的人,给弟兄们殉葬!”六十余名曳落河轰然响应,高高地举起兵器,在并不宽阔的街道分散成三列纵队。战马的前半身也披着铠甲,可以防御羽箭的袭击。人身的铠甲虽然仅为皮制,外边却涂着厚厚的一层油脂,光是腥臭的味道,就足以令对手恶心得举不起刀来。中原的兵卒太差了,几十年未经战阵,根本不敢跟曳落河硬碰硬。每次冲锋刚刚开始,便迅速成为一边倒的屠杀,从背后将他们追,挥刀砍掉他们的脑袋,策马踩烂他们的身体,听他们跪倒在血泊中求饶的声音,那滋味实在是美妙无比。

    美妙,美梦到此噶然而止。索鲁跨下的战马忽然一个人立,将他甩了出去。粗大的马脖子,有柄长矛直透而过。尖端已经抵达了马鞍处,尾部尚在马前半丈开外,下微微颤动。

    注1:封常清拥有御史大夫的虚衔,在汉代与宰相、太尉合称三公。

第五章 不周山 (十 上)

    不周山十上

    从街道另一端投过来的长矛不多,只有二三十根的模样,却直接放倒了冲在最前排的六匹战马**(后续的曳落河本能地想拨偏坐骑,避免将刚刚从马背上跌下来的伙伴踩成肉酱凭借他们自幼在马背上练出来骑术,完成这个动作原本该丝毫不废力气无奈此处不是平原,道路两侧的民房严重限制了战马的腾挪空间有两名曳落河连同胯下的坐骑直接撞在路边拴牲口的石头桩子上晕了过去,另外几人跌跌撞撞控制住了坐骑,却也彻底失去了前冲度

    登时间,所有曳落河乱成了一团受损的不仅仅是区区几位伙伴和几匹战马,而是长期以来形成的信念从渔阳出发那一刻起,战必胜攻必克已经形成了习惯,谁也没想到,在一堆看似绵羊般的民壮面前,却被狠狠地绊了一个大跟头

    正晕头转向间,对面的“绵羊”们纷纷后退,露出三辆并排的独轮车每辆独轮车上都装满了金黄色的麦秸,有人迅拿火把往独轮车上一丢,几缕亮红色的火焰便从金黄色的麦秸上长纵而起,夹杂着淡蓝色的青烟,高高地跃上了半空中

    牲畜怕火乃是天性,即便训练再有素的战马也不能例外距离火堆较近数匹骏马立刻掉头向后,无论背上的曳落河们怎么努力勒缰绳,都无法再强迫它们向前半步

    “射死他们,射死他们”不知道哪个用契丹语大喝,旋即前排的曳落河便从马鞍侧取下骑弓,准备对卑鄙的民壮们还以颜色还没等他们将弓弦拉开,对面的火堆后,猛然传来一阵细密的脆响,“嘣嘣、嘣嘣、嘣嘣、嘣嘣”数个白亮亮的光点透过火焰,带着一丝余温扎进涂满油脂的胸甲,将胸甲后的皮肤、肌肉和肋骨一并捅了个对穿

    是弩五名曳落河与七匹骏马以生命为代价,向他们的同伴验证了对手的兵器是大唐骑兵专用的伏波将军弩骑战第一利器哥舒翰麾下的嫡系就配备了不少,曳落河们曾经在潼关城外领教过它的威力谁也没想到,在一个弹丸大的小县城里,居然与其再度相逢!

    无论是在破甲能力还是在有效射程方面,曳落河们手中的骑弓都无法与伏波将军弩同日而语何况他们此刻还隔着三团刺眼的火焰,根本无法仔细瞄准而对手却充分利用的街道狭窄笔直的特点,一轮接一轮将弩箭扫射过来,每一轮,都要带走两三个人或两三匹战马的性命

    好在这伙民壮手中的伏波将军弩数量不多,否则曳落河们没等与敌人真正交手,就已经被弩箭射崩溃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继续直线进攻,乱纷纷地一边大步撤退一边左右观望,试图从街道两侧寻找可供迂回的巷子

    “不能进巷子小心埋伏”校尉索鲁被两名亲兵从战马肚子底下拖出来,晃着血淋淋的鼻子大声叫嚷对手肯定还有其他后招,凭借多年的临阵经验,他敏锐地嗅出了阴谋的味道“直接掉头,掉头,沿街道往回冲先出城,然后再想办法回来报仇”

    话音未落,忽听对面有人大喝一声:“动手”刹那间,两群跳动的火鸟,从临街冒着青烟院墙、门窗后飞了起来,落到了战马的脚下,振翅,狂舞可怜的畜生被吓得一哆嗦,撒开四蹄,乱蹦乱跳,将背上的主人晃得东倒西歪还没等曳落河们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波火鸟,又欢快地扑到马腹之下,溅开,翻滚,燎起一股股毛发的焦臭味道

    第三波、第四波,数群火鸟此起彼落,翩翩起舞不过短短几个弹指功夫,醴泉城不算宽阔的主街上,至少落下一百七十多根火把每根火把都涂满的油脂,烤得青石路面吱吱做响曳落河们的坐骑彻底失控了,大声咆哮着,将背上的主人甩下来,四处乱撞有的直接撞进了临街的屋子,将里面的家具撞得粉碎有的则一头撞上了土墙,鼻孔冒血,轰然倒地多的,则是掉头往远离火光位置逃,也不管自家主人是不是已经安全跳落几名脚被卡在马镫里的曳落河厉声惨叫,一路被坐骑拖过长街,在青色的铺街石头上,留下几道又浓又厚的血痕

    “不要慌,不要慌下马,下马,整队,整队,咱们退出去,一起退出去”校尉索鲁挣脱亲兵的搀扶,挥舞着一根捡来的狼牙棒,声嘶力竭他的兵器已经不知道被摔到哪里去了,皮盔也被摔飞,露出头顶后三根短短的小辫子其中一根被火把波及,烧去了一半儿,软软地卷在耳朵旁,就像一团干透了的牛屎

    还能走动的曳落河们纷纷从地上捡起兵器,一边拨打着从临街院落飞来的火把、石块和砖头,一边向自家校尉靠拢想杀光对方已经不可能了,今天大伙到底能活着跑出去几个搬救兵,都成了问题

    事实正如他们所料,临街的院落和店铺里,迅涌出两群民壮有的双手擎矛,有的拎着把横刀,有的甚至连像样的兵器都找不到,仅仅拎着根门闩、秤杆或者擀面杖但是,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仇恨

    “一个都别放走”有名身材矮小,却披了件暗红色披风的男子,大声呼喝手中横刀挥舞,将摔残在路边的一名曳落河砍做两段

    “给乡亲们报仇”“血债血尝”民壮们大声回应着,纷纷向曳落河们追过来度不快,但身上那股子一往无前的狠劲儿,却令曳落河们没胆子停下来接战

    这还是先前那些开城投降的民壮么?怎么一转眼,变得如此勇猛?如果他们真的有勇气拼命,先前又何必要主动打开城门?

    所有还活着的曳落河都一头雾水,,谁也弄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一伙原本束手待毙的绵羊,突然变成了老虎唯一清楚的是,大伙再不走,就彻底来不及了因此不待索鲁下令,撒开双腿,便向来时的路上狂奔

    民壮们大声叫骂,挥舞着各色兵器从背后追过来几名腿上受了轻伤的曳落河自知逃生无望,嘶吼一声,转身阻截凭借娴熟的武艺,他们砍到了十几名冲过来的民壮,然后被淹没在菜刀、门闩和擀面杖当中

    民壮的队伍,只被耽搁了非常短的一瞬很快,他们便在暗红披风的组织下,重追杀寇仇掉队的曳落河被剁成了肉酱,先前摔下马断了腿,无法爬起来逃命的曳落河,也被另外一伙从火堆后绕过来的民壮砍下了脑袋两伙民壮很快汇合在了一起,声势愈发壮大,跟在亡命狂奔的曳落河身后,紧追不舍

    沿途中不断有百姓从巷子深处冲出来,加入追击者队伍或拎着菜刀,或擎着铁棍谁也弄不清楚刚才他们都躲在了什么地方?谁也弄不清楚他们现在的勇气从何而来?有个别胆子极大者,居然直接堵在了曳落河们的侧前方,抓起砖头瓦片朝他们头上猛砍曳落河们被砸得鼻青脸肿,却不敢停下来还击,唯恐稍作耽搁,便被身后的滚滚洪流吞没

    他们彻底成了丧家之犬,除了夹起尾巴逃跑外,别无选择可惜这种不顾廉耻的要求,也彻底成了奢望还没等逃过县衙正门,前方的官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十四名武装到牙齿的唐军,在一名将领的统率下,呈锋矢型队列,迎面向他们刺了过来

    “赶紧躲开”校尉索鲁大喊作为一名老资格曳落河,他深知骑兵冲起度之后的威力然而慌乱逃命的人群却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三十几人的队伍,就像一群发了疯的野猪一样,迎着骑兵的马蹄就滚了过去

    “噗”血光飞溅逃命的曳落河队伍毫无悬念地被骑兵撞了个粉碎正中央十几个人连叫喊一声都来不及,就被战马踩得筋断骨折跑在队伍两侧的曳落河情况稍好,一半儿被横刀抹翻,另外一半儿摔在了路边排水沟中,茫然不知所措

    “杀,不留活口”万俟玉薤一拨坐骑,带队又杀了回来有备对无备,骑兵对步卒,如果还让对方有机会逃出生天,简直就是耻辱众东宫卫士双腿磕打金镫,甩臂俯身,将横刀摆在马侧,呈雁翅型疾驰雪亮的刀刃抹过水沟中的曳落河,带起一串串血雾

    校尉索鲁在横刀及体的最后一刻,扑倒进了水沟中雪亮的刀锋擦着他的头皮而过,抽飞两根辫子下一刻,他披散着头发从排水沟中站起来,满脸污泥,双手不断挥舞:“你们不是民壮,不是用这种手段取胜,我不服,不服”

    “哪个要你服来?”万俟玉薤跳下马,拎着横刀逼上前正准备给索鲁来个最后一击,想了想,却又把刀放下,转身向王洵请示,“将军,留他一命么?”

    “别问我,你问他们”王洵摇摇头,把裁决权交给了围拢过来的百姓和民壮,双目中充满的感激

第五章 不周山 (十 下)

    第五章不周山十下

    说来也怪,那曳落河校尉打扮的家伙对万俟玉薤手中的横刀毫无畏惧,却被王洵一句“别问我,你问他们!”给吓破了胆儿,惨叫一声,挥舞着**的狼牙棒,风车般四下乱挥,阻止任何人向自己靠近。!。

    早年走过江湖的万俟玉薤怎么会将他这两下子放在眼里?飞起一脚,正中对方手腕,将狼牙棒踢到半空。复又“噗、噗”两刀,扫在对方肩胛骨与脖颈之间,把左右两根大筋直接给挑断了,然后冲周围的民壮拱了拱手,跳到一边去向王洵缴令。

    立刻有几名民壮冲前,将已经瘫倒进水沟里的曳落河校尉索鲁拖出来,捆到路边店铺的拴马桩。还没等将绳索捆利落,一名满脸煤灰的女孩已经哭喊着冲前,伸手向索鲁的眼睛抓去。

    索鲁一歪头,脸登时留下一道深深的红印子。他痛得呲牙咧嘴,冲着女孩哇哇怪叫。女孩却已经忘了害怕,一边继续去奋力扣他的眼睛,一边哭叫着质问:“狗贼!狗贼!你冲进我家里,要钱要东西,我爷娘都许你随便拿了,你怎么还不肯放过他们?!怎么还不肯放过他们?!”

    哭声象一粒火星,登时点起了滔天仇恨。数名少妇同时冲出人群,从地捡起石头砖块,冲着索鲁乱砸。

    “禽兽,你们这伙天杀的禽兽!?”

    “狗贼,你也有今天?!”

    “狗贼,还我郎君命来?!”

    “孩子,娘给你报仇了,你在天之灵别走太远,看啊,娘亲手给你报仇了!”

    这些女人个个衣衫褴褛,有的脚腕和手腕还缠着刚割断的绳索,一看就是遭受过叛军侮辱,劫后余生的。众民壮不愿阻拦,挪开身子,让出拴马桩周围的位置。这下可彻底乱了套,偌大一座县城,受到伤害的岂止是几个妇人?转眼间,又有一群老弱闻讯赶来,拿起木棒铁钩,对着俘虏乱抽乱打。

    “禽兽,天杀的禽兽。你自己难道就没有老婆孩子?!”

    “老天爷啊,你终于开眼了,开眼了啊!”

    “儿啊,你回来看看。贼人被抓住了啊。抓住了啊!”

    民壮们不忍再听,快步闪到一旁,伸出衣袖悄然抹泪。都是乡里乡亲的,平素低头不见抬头见,谁料转眼之间,半座城市就被贼寇毁灭,无数同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压抑地哀哭声中,唯一还保留着些许理智的是蒋姓班头,被挤在人群外,跳着脚大声提醒:“大伙先别杀他,先别杀他!还不知道他身后有没有同伙呢?!”

    即便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叛军不可能就这一百多号。若是附近还有大队兵马闻讯赶来,城中的所有来不及逃走的人都要为俘虏殉葬。然而,已经被仇恨烧红了眼睛的百姓们却没那么容易冷静下来,人群中,有民壮大声回应道,“管他有没有,先把狗贼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对,挖出来,挖出来!”立刻有大批人轰然响应,要求将俘虏剖腹剜心。蒋班头既不敢违背大伙的意愿,又不敢贸然做主,只好把脑袋转向王洵,请求“救命恩人”给予指示。却见大伙的恩公脸色青紫,两眼中没有半分神采。

    “他们只有一百来人!他们只有一百来人”王洵根本没注意到有人在向自己求援,望着已经变成地狱的城市,喃喃自语。

    如果将从小到大所有值得后悔的事情理个顺序的话,今天的事情肯定排在头一位!一百多名曳落河,居然让自己连迎战的勇气都没有!只顾护着家人逃走!如果当初听说敌军到来的消息不选择逃避,而是掏出印信来,迅速从地方官员手里接管此城防务,也许今天的惨剧根本不会发生!

    此刻周围的哭喊,就像刀子一样扎着他的心脏,拷问着他的灵魂!王洵啊王洵,你为什么不早点出手,为什么不早点出手?!!你当年带着六百弟兄逆攻一座巨城的勇气哪去了?!难道就是因为朝廷对不起你,你就见死不救么?难道他们跟你穿的不是同样的衣服,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么?你现在假惺惺地把俘虏交给他们处置,算是施舍么?你有什么资格施舍?你假仁假义施舍给谁看?

    他没勇气回答这些质问。只痛得如百刀剜心一样,根本无法直起腰来,更无法令自己挪动脚步。

    “恩公,恩公,您怎么了?!”蒋班头被吓了一跳,赶紧挤出人群,伸手去扯王洵的衣袖,“您老怎么了,受伤了么?来人啊!恩公他老人家受伤了!”

    这句话,比刚才所有劝阻都好使。正在准备将俘虏开肠破肚的民壮们立刻回转头,跌跌撞撞往王洵身边汇聚,“恩公受伤了?!恩公受伤了!伤哪里了,郎中,赶紧去看看,马郎中还活着没有?”

    “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王洵被周围的叫嚷声唤醒,惭愧地摆摆手,“大伙别叫我恩公,我当不起这两个字!”

    “恩公怎能如此说?没有你,我等今天全死无葬身之地?!”众人却以为他在客气,七嘴八舌地反驳。

    “对啊,若不是恩公带领我等反击,我等何时才能报此大仇!”

    “恩公在,请受小女子一拜!”

    “恩公”

    “恩公”

    大伙越叫恩公,王洵心里越感到愧疚。赶紧挣扎着退开数步,低声道:“愧杀王某了,真的愧杀王某了。大伙别再客气,赶紧收拾一下,撤到乡间避避。我估计,失去这一百多人的消息,叛匪肯定会四下寻找。万一再寻门来”

    “有恩公在,我等还怕什么?!”

    “就是,叛匪不来则已,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没等王洵说完,众人又乱纷纷的叫嚷。被点燃起来的血性如果烈焰,烧得浑身下热气腾腾。

    “敌众我寡,况且你等没经过任何训练!”王洵急得直跺脚,红着脸低声劝阻。今天能打败这一百曳落河,完全是占了对方毫无防备的便宜。如果安禄山派大军来报复,就凭城里这些没经过任何训练的民壮,等同于伸长脖颈让叛军来割。

    众百姓却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摇摇头,继续大声嚷嚷,“我等家在这里,还能往哪躲?”

    “大人如果不愿意留下,我等也不勉强!我等家在这里,没办法躲?”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还不如拼了!”

    “跟贼人拼了,拼掉一个够本儿,拼掉两个赚一个!”

    “胡说!”王洵大急,张口呵斥。“你们,你们这是在”是在找死!根本对叛军造不成任何伤害。然而这种丧气的话,他不敢说,估计说出来也没人肯听。只好用目光扫过全场,待把周围的噪杂全压下去,才大声重复道:“胡说,谁说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的?我大唐男儿的性命,岂能等同于胡虏?!莫说一个换一个,就是一个换十个,大伙也不够本?!”

    几句话,字字透着一股子身为唐人的骄傲。众民壮听了,只觉得解气,过瘾,跟敌人拼命的心思,果然不像先前一样强了。王洵又看了看,继续补充道:“跟大伙透个实底儿,王某有一万铁骑在不远处。眼下急着赶过去跟他们汇合,所以才敢请大伙稍避贼寇锋芒。咱们不是怕了,而是要留着有用之身,待大军到来后,老账新账跟贼人一起算!”

    “恩公威武”

    “将军大人威武!”众百姓听了,愈发士气高涨,连丧失亲人的悲伤,都被周围的欢呼声冲淡了不少。但也有个别人不敢轻信,小心翼翼地凑前,低声问道:“恩,那个,那个,您,您真是一位带兵的将军?”

    “嗯!”此刻王洵只求众百姓不再无辜枉死,其他倒也顾不得太多了。点点头,大声回应,然后将目光转向万俟玉薤:“万俟,取我的鱼符来给大伙看!”

    “诺!”万俟玉薤答应一声,快步走向战马。片刻后,将王洵的鱼符从丝囊里找出来,轻轻在众人面前晃动。

    众百姓没见过鱼符,却知道那是很大的官员才能拥有的信物。纷纷把头侧开,不敢再与王洵对视。杨姓班头认识得字,匆匆一瞥之间,吓得寒毛倒竖,立刻拉着两名乡绅打扮的老人一起跪倒,连声向王洵赔罪:“不知大将军莅临,我等先前言语多有冒犯,请大将军恕罪,恕罪!”

    “起来,起来。你等保家卫国,能有什么罪责?”王洵赶紧弯下腰,双手将杨班头等人一一拉起。

    周围众百姓见此,更是激动莫名:“大将军,朝廷派大将军来救咱们了。”“朝廷派大将军去外边调兵来救咱们了!”“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怕贼人报复了。”“这下好了,咱们不用再逃难了!”

    杨班头和两名乡绅亦激动得浑身发抖,酝酿了好半天,才低声说道:“大将军一定是负了皇命,秘密前往外地调兵的。是小人等多事,才害得大将军身份暴露。死罪,死罪!”

    “不怪你们!是我自己主动拿鱼符给你们看的。”王洵摇摇头,笑着表态。他实在没脸说皇自个跑路了,其实什么事情都没顾得安排,只好将错就错。“况且此地已经距离长安很远了,不怕消息泄露。我不能耽搁太久,请三位迅速组织百姓撤离。官仓里的粮食和铜钱,都直接给大伙分掉。刚才参战的弟兄多分些,没参战的少给些。那些失去亲人的,也酌情给点儿抚恤。谁家城外有田庄,麻烦他们腾出一些房间来,安置无处可去者。就说是王某的命令,让他们腾房子给大伙住的。如果谁执行得好,王某日后定然会向朝廷替他请功。如果有人胆敢在这个节骨眼推三阻四,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话,等本将军回来之后,会怎么处置他,你们想必也清楚!”

    “大将军哪里话来?!都是乡里乡亲的,我等岂能做那种辱没祖宗的事情。您尽管放心走,这里包在我们三个身。”

    “小老儿家里有三处田庄,其中一处靠近山谷,刚好用来藏人!”

    “小老儿家里还有几仓余粮,今天就当着大伙的面儿许出来,保证不让一个人在今年饿到!”

    杨班头和两位乡绅想巴结王洵还来不及,岂敢推三阻四?当即猛拍胸脯,大包大揽。王洵又布置了一些组织百姓撤离的细节,便跳马背,疾驰而去。一直跑出十余里,还能听到来自背后的惜别之声。

    他身体被发生在醴泉县的灾难被烧得火热,赶路时便不再遮遮掩掩,每经过一地,便拿出大将军印信,通知地方官员兵祸将临,勒令地方官提前做好向城外疏散百姓的准备。此举虽然不符合大唐官场规矩,但兵荒马乱之时,猛然冒出个敢于做主的人,地方官员们自然乐不得听从。反正日后即便朝廷觉得大伙的处置不妥当,也有王洵这位大将军在前面顶缸,责任落不到任何地方官员头。

    如是匆匆走了几日,终于又返回了华亭县,还没等靠近城门,远远地就看见沙千里带领几名将领迎了出来。

    “大人您可算平安回来了。再等下去,沙某非疯掉不可!老夫人和弟妹都接到了么?弟兄们三天前就到了,今后何去何从,就等着您回来替大伙拿主意呢!”一见面,顾不得多做寒暄,沙千里立刻直奔主题。

    “我的家人都接到了。小方他们几个的家人只接到了一部分!族中的长者故土难离,不愿意举族西迁。弟兄们都好么?士气如何?”王洵也不啰嗦,几句话概括完自己这边的近况,然后询问军队的详情。

    “不太好!”沙千里四下看了看,将嗓音压得极低。“所以您才得赶紧露面。弟兄们万里回援,结果现在听说长安丢了,皇也跑路了。心中个个憋屈得要死。咱们自己的人勉强还能支撑下去,那些抱着捞好处前来帮忙的联军兵马,已经开始闹着要西返了。亏得宋武将军处事干练,先把闹得最凶几十人给揪出来砍了,才勉强镇压得住!”

    “我就知道他不会辜负我!”王洵点点头,对宋武的表现非常满意。“他呢?怎么没见他人?!留在军营里主持全局么?”

    “眼下是赵将军在主持全局。宋武将军今早听到哨探说你已经进了华亭地界,立刻就支持不住了。他那个人向来对朝廷忠心耿耿,这回,估计受到的打击比谁都狠!”

    “嗯!”王洵轻轻点头,表示同意。在他印象中,宋武眼里向来是充满阳光,对朋非常信任,对大唐朝廷也非常信任。不像自己和宇文至,心中多多少少,都留了些黑暗影子。

    这当口,恐怕越是对朝廷信任有加的人,所承受的打击也就越大。宋武如此,那些曾经在安西前线为大唐浴血奋战多年,到头来却发现它轰然而倒的老兵们恐怕更是如此。将心比心,王洵知道大伙跟自己一样,会在失落和迷茫中挣扎好一阵子。但是不怕,经历了醴泉县一战之后,自己已经从阴影里爬出来,估计大伙也能顺利爬出来。

    边走边了解情况,与沙千里两个谈谈说说,不觉回到了县衙。先派人安置了云姨等人,然后亲自去探望宋武。一进门,就闻到股子刺鼻的酒气。低下头,看见宋武俯倒在矮几旁,早就瘫软成了一团泥。身边摆着十几个空酒坛子,手中还拎着半满的一个,正淅淅沥沥往外淌黄汤。

    “谁给他弄来的酒!”王洵登时又气又痛,快步前扶起宋武,“都是死人么,赶紧取醒酒汤来!”

    “是,是宋将军自己到外边买来的。我等拦不住他。他也不准我等靠近!”宋武的亲兵挨了骂,哭丧着脸解释。“宋将军说,一醉解千愁。把弟兄们交给大将军您后,他的任务就完成了,这辈子再也没什么牵挂”

    “放屁!”王洵气得大声喝骂,想找个平坦地方把宋武放下去,却听见对方傻笑着说道:“好臭,好臭。王二哥,你还这么臭的脾气,谁受得了你?!别骂他们,是我自己要喝的,他们没胆子拦。”

    “你可是带兵的将军!心里头再难过,也不能视军规为儿戏!”王洵狠狠晃了晃宋武,低声抱怨。

    “吓,将军,我是谁家的将军?!大唐没了,大唐没了,我还需要守哪门子军规?”宋武嘻嘻一笑,低声反驳。随即,又放声大哭:“二哥,二哥,!皇跑路了,长安没了啊。大唐没了,没了呜呜呜,呜呜呜”

    不光他一人哭得伤心,几个亲兵也转过脸去,冲着墙壁抹泪。王洵心里也宛若刀割,却强咬着牙抬起头,将宋武按在胡床,大声回应:“放屁,你他娘的放屁。大唐又不止是长安一座城池。皇跑了,再立一个皇便是。你我又怎能算亡国臣虏?即便李氏一族的人死光了,大唐也没有亡。你忘记了,马宝玉他们曾经说过,这天下,从来都不是一家一姓的!”

    大食是所有大食人的大食,不属于伍麦叶一家一姓。这是当年宋武等人讥笑大食国乃阿拔斯家族伪帝窃国时,阿里本的反驳。此刻被王洵拿过来应急,却是严丝合缝。宋武被他说得一愣,浑浊的眼睛里,终于又燃起了一丝微光。趁着这个机会,王洵自己也喘了口气,继续开解道:“我经过方庄时,方家老爷子说,皇可以跑,但他们不能跑。皇一代一代的换,他们老方家的根,却就在长安附近。后来派人去许家、赵家和周家,答复都差不多。皇跑得,他们跑不得。即便天塌下来,他们也得扛着!”

    “我们家也在长安边!”宋武笑了笑,挣扎着坐直了身体。“我哥他肯定跟皇一道跑路了,其他人不知道怎么样!”

    “我派人联系过,除了族中几个未成年的小辈外,其他人都不肯离开!”王洵点点头,低声回应。“所以,你我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倒下。咱们没资格倒下,这酒,不妨留着日后再喝。来人,给我召集所有弟兄到城外的校场,本都督有话要跟弟兄们说!”

    “诺!”王十三在门外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传令。趁着大伙整理队伍赶赴校场的时候,王洵喝了几口清水,缓缓梳理自己的思路。如果未经醴泉一战,此刻他极有可能像宋武一样觉得前方一片灰暗。但那天,却有一场血与火的洗礼,将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一堆火焰给唤醒了,跳跃起来,慢慢照亮了他的眼睛。

    大宛都督府的兵马也堪称百战精锐,此刻虽然士气低落,却还能保持基本的秩序。很快,便在各级将领的带领下,在城外校场中央列好了队形。前来助战的药刹水各国联军先前本嚷嚷着要西返,此刻震慑于王洵的积威,也很不情愿地赶了过来,于大宛都督府兵马的身侧,东倒西歪站做了另外一堆。

    “弟兄们!”王洵以前很少做这种当众训话,也不太相信起效果。但今天,却不得不勉强一试,“王某刚从长安那边返回来。实不相瞒,长安没了,皇逃了,朝中文武百官也跟着逃了!”

    “呜呜”队伍中立刻有人哽咽出声。大伙在安西前线拼死拼活,为的就是背后这个大唐。可如今,大唐没了,大伙继续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我很难过,非常难过。我在长安城了住了十七年,却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到了贼人之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的院子被烧得浓烟滚滚。那天,我只敢埋头跑路。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跑,哪里才是栖身之所””呜呜,呜呜!呜呜”无数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像个孩子般大声嚎啕。即便当年被大食人俘虏,被卖做奴隶,心里也没这般悲痛。当年大伙还可以想想远处的长安,想想背后的大唐,大伙心里还能有一丝骄傲,一丝尊严。我来自世界最繁华国度,我守卫了万众瞩目的大唐沃土。而现在,这最后一丝骄傲也被无情剥夺,大伙心里,除了悲伤之外,还能剩下些什么?!

    王洵脸也是热泪滚滚。此刻,他不敢,也不愿用假话空话来安抚军心,那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他所能讲述的,只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自己所见,所闻,所想。

    “王某逃到方将军的庄子,请他们一族人跟王某西迁,去大宛,躲避战火。逃得远远的饿,眼不见,心不烦。凭着咱们弟兄的实力,即便没有大唐的支援,照样能横扫药刹水两岸,打得大食人屁滚尿流。即便没有大唐的支援,照样能杀出一片安居之所。王某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王某相信自己能做得到!”

    人群中涌起了几丝骚动,除了哭声之外,多出了一些绝望的呐喊。“对,咱们回去,回大宛去。再不管这边的狗屁事情了。”

    “不管了,不管了。咱们回大宛去,在那边开枝散叶!”

    “咱们跟着将军,将军去哪,咱们去哪!”一众诸侯的队伍,也低声附和。他们不在乎已经衰落的大唐,他们却在乎王洵个人的好恶。如果表现得太绝情,说不定哪天王都督自己带兵找门算账,届时看谁也有本事阻挡他!

    “但是,方老爷子却跟我说,他不能走,方家不能搬!”王洵将手臂向下压了压,将周围哭泣与喧嚣同时压低,“他说,方家祖祖辈辈住渭水边。他说,朝廷可以跑,皇可以跑,他们却不能背着自己的祖宗灵牌,跟着王某一道跑路!”

    当时王洵自己浑浑噩噩,过后想起来,却是脸发烫。想必方老爷子是为了后代的安全着想,给自己这位大将军留了几分情面!否则,那些话,随便换个语气,就能让自己无地自容。

    想到这些,王洵心里就像憋着一团火,不吐出来就烧得难受。将方老爷子的话,赵老爷子的话,还有几位军官身后的家族给自己的答复,缓缓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他们不想走,他们情愿留下来,承受一切灾难。这场横祸是皇惹起来的,是李林甫、杨国忠等一干贪官奸臣惹起来的,但惹祸的人全跑了,留下父老乡亲来承受叛军的怒火。这不公平,谁都知道这不公平。可老爷子们不想跑,他们说,他们的家在这里,皇跑得,朝廷跑得,他们跑不得!”

    “然后我就昏昏沉沉继续向西,一路到了醴泉!”王洵的声音又突然低了下去,低沉得就像雷雨前的天空。他如实讲述了醴泉城发生的一切,自己如何因为失望而选择了逃避,地方官员如何因为失望而开城投降。安禄山麾下的众曳落河,却不顾守军已经投降的事实,冲入城内,杀人放火

    那是一场耻辱。至今王洵还这么以为。麾下的大宛度都督府弟兄们听闻自家大将军被区区一百敌军赶了鸭子,也觉得耻辱异常。但除了屈辱之外,还有一点点其他东西,在他们心中慢慢被唤醒,一点点舒展开来,一点点跳动。如黑夜中的星星,如草原野火。

    “因为王某一时糊涂,几百人,甚至千人,就死于叛匪之后。半座醴泉城化为灰烬,虽然只是一座小县城,放到西域去,规模却抵得一个国家。”王洵的声音又慢慢提高,高得他自家无法抑制,“那一刻,王某真的想去死。王某知道自己错了,大错而特错!的确,皇跑了,可大唐还在。的确,朝廷跑了,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还在,我们父老乡亲还在。如果我们也跑了,就没人再为他们而战。他们就只能任人宰割,任人屠戮,像牲畜一样被人捅翻在地,还要踩几脚,再朝脸吐几口吐沫!”

    “所以,王某不打算再逃了。也没法再逃了。否则王某这辈子,睡觉都无法合拢眼睛。这里是王某的家。王某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王某过去是为了她而战,现在,今后,同样也是为了她而战。王某守护的,从来就不是一家一姓的江山,王某守护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妻儿,自己祖一辈,父一辈,流传下来,刻在血脉里的尊严!”

    最后几句,他几乎是吼着说出来,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做响。“家?尊严?”众将士缓缓止住泪,抬头看向王洵。第一次,发现自家将军身,居然有了跟当年封常清大帅同样的一种气质。一种可以让人将性命交托给他,跟着他一起,赴汤蹈火,百死而不旋踵的气质。

    “别指望叛军会心存怜悯,没有征服者,会对敌国的百姓心存怜悯。这世界从来就没有仁义之师,我们在西域都没做到秋毫无犯,叛军更是做不到!所以,王某请求你们,拔出刀来,跟王某一起,为自己的乡邻,为自己的老婆孩子,为脚下这片土地,为我等的家园,拔出刀来!拔出刀来,为她而战!王某不能再许给大伙任何功名富贵,但王某可以保证,大伙活着的时候像个男人,死的时候也像个男人。王某可以保证,我们的儿孙将提起我等今日所为,会个个满脸荣耀,而不会以我等今日的选择为耻!弟兄们,你们愿意追随王某么?”

    校场先是一片寂静,忽然,就像像火山一样喷发,直冲斗牛:““愿意!”“愿意!”“愿意!”

    “大唐没亡!”王洵缓了口气,因为激动,嗓音变得有些嘶哑,“大唐永远不会亡。只要我等还活着,他就永远不会亡。皇可以跑,朝廷可以跑,但我们不会再跑。即便长安城被叛军烧成了一片白地,即便整个天下都被叛军烧成了废墟。我等亦可以在废墟,重建一个家园,重建一个大唐!弟兄们,你们愿意跟王某一起么?!!”

    “愿意!愿意,愿意!”几乎不用思考,所有将士齐声回应。随即,又是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呐喊,“重建大唐,重建大唐,重建大唐”

    几个联军王子以目互视,彼此点点头,走前,冲着王洵躬身施礼:“我等愿意带领属下追随将军。刀山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

    大唐没有垮。有王洵这种人在的大唐,根本不可能垮。眼下急着跑回西域才是真傻,万一大唐真的浴火重生,曾经对不起她的人,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铁锤王这厮极得军心,如果大伙现在就跑,被他带兵从背后追,肯定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乖乖地被砍成碎片。

    与其如此,还不如赌一把,赌铁锤王能够成功力挽狂澜,赌他成功后,还记得大伙曾经雪中送炭。

    “谢谢!”王洵没想到自己这么顺利就说服了大伙,冲着几位王子轻轻拱手,转过头,他又冲着所有人,长揖及地,“谢谢,谢谢大伙。”

    “重建大唐!”“重建大唐!”将士们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继续扯开嗓子狂喊。迷茫了这么多天,大伙终于又看到了一线光明,心中的激动,岂能轻易平息得下?!

    “重建大唐!”王洵抹了把脸的泪,仰首向天。太阳即将落下,彩霞由西向东,布满了整个苍穹。像是火,又像是血。在火海血河中,他隐隐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子,有些责任与生俱来,你逃,是逃不掉的!”

第一章 长生殿 (一 上)

    第一章长生殿

    三样蔬菜,一盘干肉,小半篮刚刚摘下来不知名的野果子。虽然比不上皇宫里边精挑细琢出来的御宴,却也不失乡野之新鲜。只是大唐天子李隆基现在明显没什么胃口,每样东西只是随便点了点,便叹息着放下了筷子。

    “万岁还是再用些吧,这都是贵妃娘娘亲手做的!”负责伺候皇帝饮食的老太监朱全在旁边看得心疼,凑上前,低声劝谏。

    “朕知道这是贵妃亲手做的!真难为她了!”李隆基勉强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凄楚。在今天之前,自己从没像民间那些凡夫俗子一样,享受过任何一名妻妾亲手烹制的饭食。这是平生第一次,却未品出多少幸福。

    老太监朱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地上前收拾碗筷。这些活原本也轮不到他亲自来做,可出发时太匆忙,几个嫡传弟子都没来得及带上。而外边那些粗手笨脚的家伙,用他们干活还不如不用。一旦不小心打坏了桌子上这仅有的几样餐具,下一顿,陛下就只能和大臣们一样,用手捧着吃了。

    “你吃过了么?”看到朱全已经不再矫健的身子骨,李隆基心里愈发觉得仓惶。此人很多很多年以前,就已经跟着自己了。虽然不像高力士那样好用,但胜在忠诚。“没吃的话,就也凑合着吃一点儿吧。这样就倒掉,太可惜了!”

    “老奴不敢!”朱全吓了一哆嗦,赶紧出言谢绝。“陛下赐宴,老奴本不该辞。但老奴刚才已经在外边跟大伙一起吃过了,所以只好辜负圣恩,请陛下勿怪老奴失礼。”

    “怪什么怪!”李隆基大度的摆手,“那就撤下去赏给随行的军士吧。路上还仰仗着他们出力,朕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

    “老奴替将士们叩谢陛下厚恩!”朱全赶紧又跪下磕了个头,然后笑着解释:“弟兄们应该也都吃过了,老奴刚才到外边替陛下催茶时,正好看到他们在路边拿石块支灶台!”

    闻听此言,李隆基先是一喜,然后眉头紧皱,“支灶台?有粮食了?哪来的粮食?不是说,沿途的百姓都跑光了么?”

    “是陈仓县令带领民壮专程运来的粮食,好像有五十几大车。所以将士们的军粮暂时就不用愁了。老奴本以为高大将军已经向陛下报过喜讯了,所以刚才就没敢多嘴!”

    “哦?!”李隆基轻轻点头,并不以自己后知后觉而恼怒。联络外的事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完全交给了高力士来负责。而朱全为人向来懂得进退,此刻不敢与高力士争功,也是应有之举,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只是自己刚刚离开长安八十余里,远在几百里外的陈仓县令却能及时送来粮食,就有些太先知先觉了。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低声询问:“陈仓县令是哪个?你打听过他的名字么?”

    “听说叫薛景仙,是个进士出身。早年还做过一任弘农县令。”朱全仔细想了想,斟酌着回应。

    李隆基闻听,眉头皱得更深,“薛景仙?他去年不是因为收受贿赂,被人弹劾了么。怎么这么快就起复了,居然还做了上县的县令?”

    “好像是后来又有人提起他当年出使安西时,曾经立下的战功。然后功过相折了一下。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情,老奴就不太清楚了。”朱全果然很守本分,小心翼翼地将薛景仙出任陈仓县令的缘由解释一下。既没添油加醋,也没曲意遮掩。

    但李隆基还是从这几句简单的话,听出了问题所在。“出使安西时立下的战功?他一介书生,能立下什么战功?还不是有人替他从前线将士头上挪过来的?谁这么大胆,连朕的国法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朱全不敢回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尖儿。李隆基愤怒地在屋子里踱了几步,长长出了口气,低声道:“这事儿应该跟杨国忠没什么关系。恐怕,是太子保下的他吧!呵呵?朕的儿子,对手下人还真照顾!陈仓县令,陈仓县令!好几百里路,押着粮车,路上少说也得走五天吧。原来五天之前,就有人猜到朕准备放弃长安了!好聪明,好聪明!未卜先知!这岐州刺史,好像也是太子保荐的吧,还有汾州、陇州,恐怕也出自太子的门下吧!”

    朱全吓得连尿都快流出来了,耷拉着脑袋,浑身是汗。今天这些话,随便传出一句去,都可能让他粉身碎骨。可他偏偏不能掩住耳朵,也没胆子提醒皇帝陛下小心隔墙有耳。

    好在李隆基发作的时间并不长,没多会儿,便自己将情绪稳定了下来。抿了口枣树叶子熬的茶汤,叹息着道:“也不怪他。是朕,把本该交到他手上的江山,硬生生给丢了一半儿。是朕,活得太长了,让太子等得好生辛苦。呵呵,朕如果在开元年间就突然死去,恐怕这大唐,这大唐就是另外一番光景,哈哈,哈哈”

    “陛下,陛下千万不要这么说!”朱全普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眼下困境,不过是一时之厄。想当年,陛下对付韦后、太平公主等人之时,情况比这危急得多。可最后,还不是陛下大获全胜?!陛下只要安下心来,从容布置,早晚有重还长安的那一天!”

    “是么?”李隆基咧了下嘴,轻轻摇头。老太监朱全还是像早年一样,盲目信任着自己。可是自己,却不是当年那个李三郎了。当年自己每天只睡两个时辰,甚至不到一个时辰,依旧上马抡刀。可现在,坐在御辇,却怎么休息都缓不过精神来。

    “陛下不要妄自菲薄!”朱全从地上抬起头,满脸是泪,“陛下亲手结束了大唐持续不断的内乱,重现了太平盛世。这份功业,任谁都无法抹杀。至于眼前困境,是奸臣李林甫弄权,贼子安禄山负恩所至,并非,并非陛下,陛下之过!”

    “不是朕之过,还是谁之过?”李隆基摇头长叹,然后慢慢俯下身,亲手拉起朱全,“起来,你起来说话,朕今天不要你跪!咱们君臣这么多年,朕知道你的忠心。你说得对,咱们当年,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断然不会在这个小阴沟翻了船!”

    “陛下保重龙体!”朱全点点头,哽咽着站起。李隆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别哭,哭是没有用的。你且来给朕说说,于今之际,朕该怎么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局?!”

    “老奴不敢!”朱全快速擦干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四下观看,“老奴不通政务。如果陛下需要找人商量,老奴这就去把高大将军叫进来。他刚才与陈玄礼大将军一道,去安抚士卒了。估计马上就能折返回来!”

    “不必了。元一还有别的事情忙。”李隆基摆手制止,“朕叫你说,你就说。只要朕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没人敢治你干政之罪!”

    老太监朱全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躬下身子,以极低的声音提议:“陛下如果再往前走一段路的话,就进入山南西道了。老奴听人说,那边几个州郡刺史,都是论年头熬上来的,与,与朝,与朝没多少联系。过了山南西路,便是剑南道地界,但是,但是”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点明剑南道上下官吏皆为杨国忠一手提拔的事实。李隆基在旁边却已经听得明白,眉头不觉皱得更紧。京师附近能战之兵,都被哥舒翰葬送于潼关之外了。所以自己不得不仓促出巡。可避开了叛贼的锋芒,却不等于就可以高枕无忧。临近的几个郡县全是太子的嫡系,稍远的一些郡县是杨国忠的党羽。自己的干儿子安禄山可以造反,自己的亲生儿子李亨可以悄悄地在京师外围布局,谁又能保证杨国忠真的对大唐,对自己忠心耿耿?!他跟自己再亲,还能亲过太子李亨么?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又想起自己的另外一个义子王嗣业,当年自己听信李林甫的谗言,将其夺职下狱,朝野皆认为他冤枉。可他当年手握四镇节度使之印,麾下兵马高达三十余万,自己能不防患于未然么?

    如果王嗣业还活着,恐怕借给安禄山一百二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造反!如果自己当年真的敢赌一把,相信王嗣业的确忠心耿耿的话,恐怕。如果,没有如果,谁也不能保证,王嗣业是不是另外一个安禄山!更何况,他跟太子李亨一直眉来眼去!

    人老了,思维就很难集起来。想着陈年旧事,李隆基居然忘了自己正在跟亲信商量什么。直到老太监朱全小心翼翼地出言呼唤,才终于将飘荡在外的思绪找寻回来,叹了口气,低声道:“如果朕一直停在这里,是不是更安全些?左右龙武军还剩下多少人?最近一直赶来勤王的兵马到了什么位置?”

    “来瑱、鲁炅、高适都在往这边赶,但叛军已经迫近了长安,他们几个可能需要绕路。”对于援军的消息,朱全倒是记得清楚,听到李隆基询问,逐个背诵。

    “都是哥舒翰提拔起来的么?”李隆基不听则已,一听脸色大变。“谁调他们过来的?难道除了河西军之外,朕麾下就再没可战之兵了么?”

    注1:上县。唐承隋制,县分上、、下三等。上县县令级别为从品下,算比较高的职位。

    注2:安禄山曾经拜杨玉环为干娘。所以按辈分,也算是李隆基的义子。

第一章 长生殿 (一 下)

    第一章长生殿

    老太监朱全不敢回答,只好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靴子尖儿装傻。他虽然不像高力士那样智勇双全,但能在李隆基身边伺候这么多年,肯定跟“愚蠢”两个字搭不上边儿。可眼下的困境却是,除了自己刚才提到了几路人马,大唐帝国,确实已经无兵可调了!

    两度讨伐南诏失利,基本上将长江以南的可战之兵全赔了进去。而北方四大节镇,渔阳、朔方、安西、河西,第一个追随安禄山造了反;第二个乃是太子李亨的嫡系,皇帝陛下用着未必完全放心;第三个的因为两任主帅封常清和高仙芝被皇帝陛下传令斩杀于军前,分崩离析。如今能召来保护皇室的,也就剩下第四支,河西军的部分外围力量了,虽然其主帅哥舒翰已经投降了安禄山,并且受封为大司空!

    “荒唐!荒唐!”得不到心腹太监的回应,李隆基愈发心烦意乱。恨不得立刻将宰相杨国忠叫到面前,痛斥他的昏庸无能。然而在反复踱了几圈之后,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皱着眉头说道:“如今看来,朕当时对高仙芝和封常清二人的处置,的确太仓促了些!但这也不能完全怪朕下手太狠,他们两个从虎牢关一路败到了潼关,丧师辱国,朕总不能继续由着他们吧?!否则,将置大唐国法与朝廷的威严于何地??只恨边令诚那厮无能,枉在疏勒待了那么多年,居然没本事凝聚全军!罢了,罢了,这些过去的是是非非,朕也不想再追究了。你去把书舍人宋昱宣来,让他替朕拟一道圣旨。说朕感念高、封两人昔日为大唐戍边的功劳,特许他们将功抵罪。追封高仙芝为燕郡公、封常清为陇郡公,其他曾经在高、封两位卿家麾下效力的安西将士,也一并论功行赏。已经为国死节者,官爵皆追加一级,准许他们的子侄继承。还继续在军效力者,交吏部和兵部升官一级,暂时不升爵位。准许他们按新职位自行扩充队伍,组织兵马前来勤王!”

    “诺!诺!老奴记下了,记下了!”饶是见多识广,老太监朱全也被李隆基一连串大气的封赏,惊得目瞪口呆。安西军虽然大部分已经被哥舒翰葬送在潼关之外,可留在地方上及分拆到河东、山南等处的、高级将领,加起来却仍有四、五十位。这一堆官帽子砸下去,少说也得砸出七、八名骠骑大将军来。

    李隆基的心思却不在如何“批发”官爵上,略作沉吟,又迅速补充:“且慢,你再记一下。记不住就拿笔写。疏勒镇守使周啸风、龟兹镇守使李嗣业、焉耆镇守使段秀实、兵马使李元钦、别将荔非元礼、白孝德等人,皆有大功于国。各晋爵一级,加食邑百户。安西采访使王洵,公忠体国,处事沉稳得当,加金紫光禄大夫,卫尉卿,增食邑两百户。”

    “诺!老奴记下了,这就交代宋书去拟旨!”朱全的汗把后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弓着身子往后退。

    曾经有个和他资历差不多的老太监因为在朝政上多事,被高力士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皇帝陛下连问一下都懒得问。今天他却很倒霉不经过高力士允许,替皇帝陛下传这么多口谕出去,岂不是自己拿脑袋往刀尖儿上撞?!

    “先别忙着去。你可记得他们几个人现在在哪?朕这几天事情多,没顾得上看各部送过来的奏折!”李隆基再度叫住朱全的脚步,沉声追问。

    帮皇帝批阅奏折,是高力士的权力,再借两个胆子,朱全也不敢染指。听到李隆基问得焦急,只好躬了下身,如实禀告:“老奴,老奴,请陛下恕罪,老奴没资格看奏折,只是从别人嘴里听到过一些只麟片爪的内容,实在不敢乱说,以免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哦,朕差点儿忘了这茬儿了!”李隆基皱了皱眉,满脸懊恼,“元一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他去找陈玄礼将军了。具体做什么,老奴没敢过问!”朱全简直恨不得立刻就从皇帝身边逃开,擦着汗重复。

    “嗯!”李隆基轻轻点头。经对方一提醒,他倒想起自己今天午自己曾经交代高力士对“出巡”蜀的事情,提前做一些绸缪。想必眼下后者心已经有了脉络,所以找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安排具体细节去了。

    没有高力士这个最顺手的人选在,李隆基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把记得的部分说一说,朕需要知道几位将军的具体实力和位置!”

    “既然陛下有令,老奴就如实上奏了!”朱全先小心翼翼地告了个罪,然后缓缓补充,“老奴记得,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个被正军法之后,疏勒镇守使周啸风带头闹事,触犯军律,被贬往雷州了。龟兹镇守使李嗣业虽然没有参与闹事,但也消极怠命,被贬往朔方军,做了偏将。同时被贬往朔方的还有焉耆镇守使段秀实。他麾下的兵马使李元钦倒是留在了安西军,调归哥舒翰节制。但是于前几日于潼关血战失踪,下落不明。别将荔非元礼、白孝德两个老奴不知道,想必不是被边令诚那厮弄到别的地方去了,就是已经为国捐躯了。具体情况如何,还得找有司查验一下方才能确定。”

    “碰!”话音未落,李隆基已经将桌子上仅有的一只茶盏举起来,狠狠地丢了出去。“奸贼误国,奸贼误国,边令诚这厮,朕当初真的不该信任他!拟旨,把周啸风给朕调回来,官复原职!追赠李元钦为岐郡侯,光禄大夫,想办法找到他的儿子,承袭官爵。李嗣业和段秀实也官复原职,各自再追加一级爵位。还有将荔非元礼、白孝德两个,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老奴代他们叩谢陛下恩典!”朱全迅速跪下去,重重叩头,同时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提到最大,以便外面其他太监听到,能及时把皇帝陛下的一干命令传进高力士的耳朵。

    “还有王洵王明允呢,他在什么地方?朕记得几个月前,他已经带着大宛都督府的精锐和十数国联军往回赶了?怎么还没走到长安附近?!”李隆基却丝毫体会不到老太监朱全的辛苦,继续对安西军的余部刨根究底。

    也难怪他今天为了几个小人物纠缠不清,幽州军叛了,朔方军从上到下都被太子的嫡系把持,河西军外围兵马因为哥舒翰的投敌而无法信任,眼下他能指望的,也就是这些安西军残部了。

    老太监朱全最不想回答的,就是关于大宛都督府的情况。偏偏又避无可避,低着头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那,那王洵王明允,据说是封常清的嫡传弟子。他麾下的将士,又多为在化外之地自行招募,未必能遵守大唐军规。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李隆基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如同刀子般锐利,“所以你等就不想让朕重用他,准备把这支生力军推给安禄山?!朕还奇怪呢,怎么他突然就没了消息,原来是你们几个在朕背后捣鬼!”

    “老奴不敢!”朱全膝盖一软,立刻跪了下去,“老奴只是私底下怀疑他的忠心,没敢跟任何人说。没敢跟任何人说啊!”

    “那他怎么走着走着,就突然失踪了?难道还有人敢在路上截杀我大唐的采访使不成?”李隆基在此刻本来变得极其多疑,越琢磨,越觉得朱全没跟自己说实话。

    老太监朱全浑身上下湿得如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一边叩头,一边低声解释:“陛下明鉴,老奴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老奴只是听人说”

    四下看了看,他迅速将声音压到最低,“老奴只是听人说,骠骑大将军曾经派人去迎接王采访使。但到底有没有接到,老奴就不清楚了!”

    “你个废物!”李隆基恨恨地跺脚,拿老太监朱全无可奈何。对方的能力和胆略他非常清楚,的确不是敢于背着自己乱来的人。可那样的话,高力士的一些行为,就非常可疑,非常令人恼怒了。派人去迎接,恐怕手里拿的未必是酒水和牛羊。而大宛都督府的将士也正如朱全所说,皆为王洵在葱岭之西招募,上下皆以其一人马首是瞻

    该死的高力士,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解决私人恩怨!他是封常清的弟子又怎么样?朕能给封常清平反,自然也能令他归心。况且他们王家还是开国元勋之后,世世代代受大唐皇恩,又岂会因为封常清一人的冤枉,就弃朕的知遇提拔于不顾?

    正气得火冒三丈间,院子内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高力士的身影出现在了房门口,“陛下可是找老奴?!老奴来迟,请陛下恕罪,恕罪!”

第一章 长生殿 (二 上)

    第一章长生殿二

    “滚进来!”此刻的李隆基,连将高力士千刀万剐的心思都有,抬起头,冲着屋子外大声怒吼。

    他先前之所以又给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人“平反”,又毫不吝啬地给所有活着的安西军将士加官进爵,目的便是将王洵麾下的那支万里回援兵马抓在手里。虽然那支兵马在人数只有数千,规模远不及左右龙武军和东宫六率。可数千百战余生的老兵所代表的战斗力,却绝非龙武军和东宫六率可比。况且那支军队也是目前与朝中各派势力瓜葛最少的有生力量,最可能只听天子的命令行事。

    而高力士在暗中的一些小动作,却让他刚才所有努力都变成了徒劳。没等王洵带兵到达京师,就先准备夺人家手中兵权,甚至摆明了想致人家于死地。那王洵再单纯,对皇家再忠心耿耿,也不可能明明看到陷阱还主动往里边跳啊!?

    想到这儿,李隆基越发觉得高力士面目可憎,连带着对站在自己身边的朱全,都厌恶了起来。恶狠狠地扫了二人一眼,冷笑着道:“骠骑大将军回来得倒是快,朕这边刚想处理点正事儿,你就急匆匆得跑回来了!怎么,怕朕累坏了身子骨儿?还是怕朕离了你的指点儿,下乱命误了国事?!”

    “老奴不敢!”高力士“扑通”一声跪倒,重重叩头,泪流满面。“老奴只是从外边探听到一些好消息,所以急着赶回来说给陛下听,好让陛下宽心。没想到打扰了陛下处理政务!如果陛下认为老奴已经不堪大用,请赏老奴一匹劣马,一副甲胄。老奴立刻返回长安去,与叛军一决生死,以报陛下多年来知遇之恩!”

    他本来生得就魁伟,一番慷慨激扬的话说出来,竟然露出了几分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大丈夫气概。李隆基瞧在眼里,心中登时觉得一热,皱了下眉头,大声怒斥道:“胡说!朕陛下又不是没有兵将了,哪里轮到你个老东西去阵前拼命?!况且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那点儿本事,除了一手射艺还勉强过得去外,其他哪样能拿得出手?还一决生死呢,依朕之见,你自己赶着去送死还差不多!”

    “老奴追随陛下五十余年,享尽人间富贵。为国捐躯,乃应有之义。总好过哪天被陛下厌了,到头来,到头来不得善终。那样,非但老奴自己,非但老奴自己觉得委屈,还累得陛下心中不快,更是百死难辞其咎!”高力士又重重地磕了个头,哽咽着解释。

    “你倒是想得美!朕才懒得为你生气!”李隆基撇着嘴,非常不屑地数落。脸的怒气却消失不见了,代之的是一抹无法掩饰的温情。“才说你几句你就要死要活,朕还真说不得你了?!况且你做事就是缺乏远见,只看到眼前那一点点私人恩怨,却看不到整个大局!”

    “老奴的确不堪大用,做事乱七八糟。但老奴,老奴对陛下的忠心,却可以剥出来,给所有人看!”高力士越说越委屈,越说越伤心,泪珠成串地往下掉。

    “那你就给朕剥出来看看?赶紧,别光说不干!”李隆基又撇了下嘴,笑着骂道。“如果下不去手的话,就立刻给朕滚起来,打水把脸洗干净了!朕懒得看你这幅哭哭啼啼的摸样!”

    “老奴领旨!”高力士委委屈屈地站起来,转身往外走去。脚还没买过门槛,肚子里却发出了几下“咕噜噜”的声音,将屋子里的悲伤气氛破坏得荡然无存。

    “你这蠢才!就这点儿出息!”李隆基顾不得治高力士的“君前失仪”之罪,笑着骂道,“还没吃饭!正好,朕这里有剩饭剩菜,倒掉可惜了。全赏了你这蠢材!”

    “臣谢陛下赐宴!”高力士立刻将身体转过来,带着满脸的尘土、泥浆和泪痕谢恩。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摸样,李隆基更是于心不忍。想了想,对朱全吩咐,“你去找人打些水来,让他在这里把脸洗了!反正咱们现在也是在逃命途中,无须太多讲究!”

    “臣不敢!臣陛下洪恩!”高力士连忙推辞,却拗不过李隆基的坚持,只好再度拜谢。然后在朱全等人的服侍下,整饬衣冠,清洗旅尘。待将自己重新收拾干净了,才又走到李隆基对面,一边施礼,一边笑着问道:“臣刚才不知道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陛下发那么大的火?请陛下给臣一个补救的机会,臣定然!”

    “怎么补?”李隆基瞪了他一眼,无奈地摇头。“你也是追随朕多年的老人了,做事儿怎么一点儿也不看时机。那王洵王明允虽然不合你的心意,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怎好贸然动手对付他?一旦把他逼到安禄山那边去,里应外合,你我君臣还有重返长安的可能么?”

    “老奴,老奴”高力士用力揉了几下眼睛,低头认错,“老奴其实也没想拿他怎么样。只是觉得高仙芝和封常清刚刚被处斩,大宛都督府的军心未必安稳。所以就派了一个心腹去那边劳军,一来可以示陛下对他们的看重之义,二则,也相当于在那小家伙身边安插个眼线,免得他真的起了什么不臣之念!”

    “结果呢,结果如何?”

    “结果,结果老奴派去的人失踪了。王明允和他麾下那支兵马也突然没了消息!”高力士叹了口气,非常沮丧地坦白。“想必,想必是走岔了方向,彼此没有遇到!或者是兵部那边走得太急,没接到他们的最新奏报!”

    “你这老匹夫!真是气死朕了!”明知道高力士在胡搅蛮缠,李隆基却不想再继续深究。让朝廷派去的监军彻底消失,是王洵能拿出来的最佳应对之道。既能继续保证此人的军权,又能让朝廷说不出什么话来。换了自己与王洵易地而处,李隆基也会采用同样的手段。反正眼下兵荒马乱的,几个太监突然走丢了,实属再正常不过,谁都无法,也不敢往多余的地方想。

    “老奴莽撞了,请陛下治罪!”高力士早就将李隆基的脾气秉性摸了个通透,继续自请处分。

    “你先吃饭。如何惩罚你,朕需要好好想想!朱全,你先下去,把朕头前吩咐的那件事办好!”李隆基看了他一眼,气哼哼的吩咐。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再惩罚高力士也于事无补。况且眼下除了高力士等几个太监外,他实在也找不到更能令自己信任的人。

    太子羽翼已成,杨国忠尾大不掉,背后还有几十万叛军,随时都可能追杀过来。如果此刻连高力士、朱全等追随了自己多年的老人都不能依仗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指望谁?

    此时此刻,高力士却表现得比李隆基还要镇定。先是坐下吃了小半碗饭,然后又用饭碗喝了几口浓茶,才放下筷子,笑着说道:“旁人这辈子吃一次御宴,就足以光宗耀祖了。老奴却不知道吃了几百回,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

    “吃饱了就赶紧做事,别光想着说好听的话哄朕开心!朕现在心烦得很,没功夫听你啰嗦!”李隆基皱了下眉头,很不高兴地打断。

    “陛下因何事而烦恼?!”高力士笑了笑,明知故问。

    “长安都丢了,朕能不烦么?”李隆基恨得直咬牙。“你这老货,怎么就不知道什么叫愁?对了,你刚才说有好消息告诉朕,什么消息,赶紧说!”

    “郭子仪在撤军途中,设下埋伏,再度击败史思明父子。斩杀其麾下将士三万余人。震动河东河北,安禄山为了保住老巢,又从前线抽调兵马回援史氏父子。基本已经无力再长安以西推进了!”高力士拱了拱手,喜滋滋地汇报。

    叛军在短时间内无力继续西进,就意味着自己在逃命途中更安全了些!李隆基明白其中因果关系,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朕纵横半生,到老来,却要叛军自己没了力气,才得已苟延残喘。呵呵,呵呵。安禄山不追赶朕,朕的车驾就能停在这里么?还不是一样得向西南躲?去剑南!去蜀中!朕其实躲到天边去,也未必能保证安全!”

    “第二个好消息便是,回纥人已经答应出兵勤王。其先锋五万由王长子也忽率领,日前已经过了临洮”

    “几代忠臣良将携手,才将胡虏驱赶到大漠之西,朕却又将他们请了回来!”李隆基叹了口气,精神头依旧不觉得振奋。求回纥出兵,不是没有代价的。整个北庭都护府,如今已经划归了对方所有。眼下安西、河西两大都护府都成了空架子,回纥人沿途看清楚了大唐的虚实,恐怕转眼之间,就又要狮子大开口。

    “吐蕃派使节前来,愿意出兵十万,供陛下驱使”

    “是供朕驱使,还是趁火打劫?当朕真的老糊涂了么?”李隆基揉着太阳穴,脸没有半点儿喜色,“也好,早也是来,晚也是来。既然来了,干脆就一并将麻烦解决掉!”

    高力士点点头,慢吞吞抛出最后一条,“御史大夫魏方进等人太子,弹劾杨钊误国。太子殿下已经命人接了奏折,准备找合适机会面呈给陛下”

    话没说完,李隆基已经一跃而起。“你这老货,又背着朕胡闹!再这样下去,惹得百官联手弹劾,朕也保不住你!”

    “老奴愿意粉身碎骨,以报陛下知遇之恩!”高力士长揖及地,脸没有半点儿畏惧之色。

    回纥人和吐蕃人对大唐土地的窥探,都是远忧。杨国忠和太子两个的威胁,对此刻的李隆基来说,却是心腹之患。一旦车驾走到了益州郡,而地方兵马依旧归杨国忠掌握的话。所谓天子,不过是后者手中的一个傀儡。

    李隆基心中明白高力士是为了自己打算。放缓了语气,低声道:“朕让你未雨绸缪,并不是让你现在就去对付杨国忠。他毕竟,毕竟一直在尽心尽力为朕做事。况且文武百官,眼下也很推崇此人。魏方进贸然弹劾他,让朕,让朕”

    “老奴已经吩咐底下人,掌握好分寸和火候。逼杨钊交出剑南节度使兵权即可,其他并不急于求成。”高力士将声音压得极低,缓缓向李隆基解释自己的安排。“太子那边如果提出了过分要求,魏方进等人也会联手遏制,终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乱了方寸”

    “也罢!国忠能力有限,的确不该兼管太多事情!”李隆基挥挥手,接受了高力士的解释。这就是后者的可贵之处,总能主动替天子分忧,而自己将骂名背下来。“贵妃那边,过后得给个交代。还有,让陈玄礼做好准备,以应不测之变。你我君臣现在面临的情况,未必比对付太平公主时简单多少,千万别掉以轻心!”

    不着痕迹地解除杨国忠的兵权,才是最急需做的事情。若是能让他跟太子李亨斗得两败俱伤,则是最之选。虽然对一个帝王来说,这样做实在有些凉薄,有些悲哀。可眼下形势便是如此,李隆基没有更好的选择。

    “老奴领旨!”高力士躬了下身,笑着回应。然后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老奴其实和大宛都督之间,也没什么过不去的私人恩怨。都是边令诚那厮从中挑拨,才闹了些小误会。陛下如果想调大宛都督府兵马到近前护驾,不妨再派人去路找找。怎么说也是万大军,不可能就凭空消失了。若是能”

    话音未落,屋门忽然被人用力从外边推开。老太监朱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满脸是汗,“陛下,陛下,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反了,反了,东宫六率、左右龙武军,都造反了!!.”

第一章 长生殿 (二 下)

    第一章长生殿二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君臣二人双双抢出,从地上揪起失魂落魄的老太监朱全,大声追问**(

    已经不用朱全重复,院子外的喊杀声说明了一切“清君侧”“清君侧”“诛杨贼”“诛杨贼”一浪高过一浪,震得头顶的飞檐瑟瑟土落

    这是一间临时征借来的寺庙后院,虽然不像京师里的佛寺那般金碧辉煌,却也透着几分出尘之意而现在,所有佛门净地的清幽与祥和都不见了,代之的是浓重血腥气,伴着那一浪浪喊杀声飘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护驾来人,护着陛下冲出去”毕竟顶着骠骑大将军官衔,没吃过猪肉也见到过猪跑高力士几乎在一瞬间,就判断出喊杀声正在向天子栖身的寺院逼来,扯开嗓子,大声命令

    “护,护、护、护、护驾”回应声有气无力十几名太监,擎着临时找到的戒刀、禅杖,跌跌撞撞跑过来,在李隆基身前哆嗦着站了一排

    这次第,甭说突围,就是固守待援,也绝无可能了高力士急得眼前金星乱冒,扯开嗓子继续声嘶力竭地叫嚷:“程元振,程元振呢?他把飞龙禁卫都带哪里去了你等谁见到过程元振,还有,还有张楚、杨方、都没见到,就是胡增顺也行啊”

    没有人回答他的喝问几个有权统领飞龙禁卫的心腹宦官统统不见踪影,只剩下眼下这些平素无权无势的小太监,一个个握着兵器,上下牙齿咯咯咯咯撞个不停

    倒是李隆基本人,危急关头,又显出了几分马上天子本色,将小太监们拨在一旁,冷笑着道:“行了,冯元一,你不去做优伶,真是委屈了不要再给朕演戏了说,太子提了什么条件,朕全部答应就是”

    “老奴,老奴如果曾与太子殿下勾结,愿天打雷劈,生生世世坠入畜生道,永不生”听见天子称呼自己的原名,高力士回转头来,眼泪登时流了满脸

    李隆基哪里肯信,看着他的眼睛冷笑高力士脸上的悲伤这回可不是装出来的了,跪下去,深深俯首:“老奴知道陛下不信仓促之间,老奴也无法证明自己可陛下想想,近四十年来,老奴仰仗着陛下恩宠,宫内宫外几乎说一不二,地位丝毫不亚于当朝宰职如果投靠了太子殿下,他还能给老奴大的好处么?”

    这句话,倒是说在了点子上,李隆基无从反驳黯淡的眼神忽然又亮了亮,迅问道:“那你今天出去都找了哪些人,跟他们说了些什么?都给朕如实道来?别说假话,也别绕圈子,否则,咱们君臣将死无葬身之地”

    “老奴,老奴受陛下,老奴担心陛下去了蜀中之后,朝政被杨氏一党所把持便自己起了心思,想逼杨国忠主动请辞所以,所以老奴今天就先去找了御史大夫魏方进等人,暗示陛下对杨国忠最近一段时间在叛匪问题上进退失踞的表现很是不满然后,然后又去知会了陈玄礼,告诉他见机行事必要时刻,可以克扣龙武军的伙食,挑动,挑动”

    到了此刻,高力士还没忘记替天子分忧,主动把对付杨国忠的主意,全都揽到了自家头上李隆基只听了一半儿,就听出了问题所在,直气得两眼冒火上前一把揪住高力士的衣领,咬牙切齿:“你,你这老匹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高力士的身材远比李隆基魁伟,却没勇气挣扎,耷拉着脑袋,低声请罪:“老奴,老奴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老奴,老奴罪该万死”

    “早知如此,朕真该杀你一万次”李隆基重重地丢下他,低声咆哮把高力士的话和眼前情况相对照,真相已经昭然若揭是太子李亨利用了高力士对付杨国忠时机,突然发难而太子李亨之所以能将时机把握得如此准的原因只可能有两个,要么是高力士做事不密,被李亨提前得到了消息要么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已经跟太子勾结在了一起

    后一种的可能性远小于前一种陈玄礼也是自己当太子时,便生死与共的心腹,应该没那么容易被儿子李亨拉走凭借着直觉,李隆基迅作出推断“左右龙武军如今还剩下多少人?东宫六率的具体实力如何?杨国忠呢,他的节度使牙兵对上东宫六率,能坚持多久?”

    帝位之下,自古没有亲情当年太宗皇帝能杀兄逼父,则天大圣皇后能连诛两子,就连李隆基自己,也是杀了伯母韦后和嫡亲姑姑太平公主,才牢牢将帝位抓在了手中所以此刻他也不敢奢求儿子李亨的矛头只针对杨国忠一个,立刻开始着手做最坏打算注1

    涉及到具体数据,高力士倒是如数家珍想了想,迅回应:“左右龙武军还有一万人上下,东宫六率在离开长安时,只带了五千人上下但后来陆续又有不少将领接了家眷赶来,目前应该也在一万左右杨国忠的节度使牙兵曾经试图自成一军,结果被哥舒翰借机吞并,现在只剩下了五百人马不对,老奴知道了今天陈仓县令薛景仙,曾经带着一大票民壮前来送粮食,总人数至少在三千以上”

    一万三千对一万,又是攻其不备怪不得太子敢于动手比较出了各方实力,李隆基迅作出决断:“你立刻想办法去给陈玄礼传旨,命令他不必与东宫兵马纠缠,立刻带领龙武军向朕这里靠拢同时宣召宗室子弟,命他们各自带领家丁入寺院护驾”

    “诺”高力士答应一声,转身便走还没等走到院子门口,外边突然又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声紧跟着,两顶盔贯甲的太监,带领百余名飞龙禁卫,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陛下勿慌,老奴程元振前来护驾”带头的太监中气十足,一嗓子吼出来,将院子中所有人震得面如土色

    “老奴李静忠,奉太子之命,前来护驾”另外一名太监也快步上前,冲着李隆基肃立拱手

    “你,你们干什么,还不快快退下退下”高力士一个箭步将大唐天子李隆基挡在了身后,厉声呵斥

    没有人理睬他无论是平素对他俯首帖耳的监门将军程元振,还是自认晚辈的李静忠,都将他当做空气一般完全忽略

    “你们,你们”高力士张开双臂,像护巢的母鸡一般,挡住所以试图向李隆基靠近的人“陛下平素待尔等不薄,尔等居然敢勾结太子谋反,就不怕遗臭万年么?”

    “谋反?”程元振笑了笑,满脸鄙夷,“高大将军老糊涂了?太子乃陛下亲自立的储君,又怎会谋自己的反?至于陛下平素的相待之恩,我等岂敢轻易忘记这不,剩余的飞龙禁卫,都赶过来护驾了么?陛下请放宽心,此刻莫说是叛贼,就是连个鸟雀,也无法飞近这个院子十步之内”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院子外又是一阵整齐脚步声响数百名身穿飞龙禁卫服色的军士鱼贯而入,贴着墙根儿,将整个院落挡了个严严实实

    “你们,你们”高力士又气又怕,浑身上下直打哆嗦飞龙禁卫是他亲手整训出来的,里边的大部分低级将佐都能叫出名姓但今天这批穿着飞龙禁卫服色的人,却个个都是陌生面孔,显然早已被偷梁换柱

    “元一,你退下”李隆基毕竟是一手缔造了开元盛世的人,即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没有惊慌到六神无主的地步轻轻叹了口气,推开高力士,笑着对程元振、李静忠二人说道:“二位将军免礼朕正为外边的喧哗声而心焦呢,没想到你们两个能这么快就赶了过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中间谁能向朕分说一番?”

    程元振与李静忠互相看了看,脸上露出了几分吃惊,多的是惭愧但很快,便把心一横,齐声回应道:“启禀陛下,奸相杨国忠与魏方进、宋昱等贼,勾结吐蕃人,试图谋反已经被太子殿下带兵诛杀如今东宫六率正在四下里搜索乱贼余党,怕其狗急跳墙惊扰了圣驾,所以太子特地吩咐我等过来护卫”

    “哦?”李隆基恍如大悟般点头,脸上堆满了欣慰的笑容,“太子处事果断,甚阖朕意来人啊,取朕的佩剑来,给太子殿下送去命令他持此剑斩杀任何敢于替杨贼张目者,不必问朕的意思”

    “诺”高力士答应一声,抬脚便准备进屋去取天子佩剑身子刚一移动,立刻被四名冲过来飞龙禁卫,紧紧围在了正中央

    注1:则天大圣皇后,武则天的封号

第一章 长生殿 (三 上)

    第一章长生殿三上

    “程元振,你这是什么意思?”高力士大怒,指着程元振的鼻子质问:“莫非你想造反么?还是打算离间陛下父子?”

    程元振懒得直接搭理他,只是轻轻使了个眼色,四名飞龙禁卫立刻将高力士架起来,推推搡搡押到台阶旁然后猛然将手一松,立刻令高力士像滚地葫芦般摔了出去,在石头甬道上碰了个头破血流

    “大胆”李隆基忍无可忍,厉声怒喝“居然敢在朕的面前行凶,你们眼里可还有朕?太子呢,让他亲自来见朕?否则,朕即便一头碰死与此地,也不会将皇位传交给他”

    “陛下请稍安勿燥稍安勿躁一直站在程元振身边的李静忠笑了笑,和颜悦色地劝解“太子殿下无意立刻接过皇位,只是不愿让奸臣继续弄权,毁了大唐的如画江山而已至于高骠骑,谁叫他刚才进屋之前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呢?被弟兄们误伤也在所难免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骠骑大将军搀扶起来?”

    后半句话,明显是对飞龙禁卫们说的几名彪形大汉齐齐答应一声,“诺”,从地上抬起高力士,七手八脚地按在了台阶之下

    到了此时,高力士终于明白,自己平素纵横捭阖,往来无忌,全是因为背后站着李隆基这位大唐天子的缘故而现在连天子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了,自己当然不会人被放在眼里只好认命地低下头,慢慢地擦拭脸上的血与泪

    “既然如此,尔等去替朕拟一份圣旨就说朕年老体弱,已经无力再处理朝政准备效仿先祖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陛下,避居后宫养老政事俱委于监国太子”李隆基知道大势已经无法挽回,非常“豁达”地做出了交权决定注1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李静忠便又笑着插言道:“陛下莫急,圣旨早就替陛下准备妥当了,陛下只要在上面用了印即可昭告天下”

    “你等”四十余年来第一次被臣下打断话头,李隆基气得浑身发抖然而迫于眼前形势,却不得不又强压下满腔怒火,耐着性子回应道:“既然太子早有准备,朕直接用印便是元一,你去取朕的玉玺”

    “老奴遵命”高力士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走进屋内不一会儿,又摇摇晃晃地走出,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程元振抓过两个小太监,逼迫他们躬下身子,拿脊背当桌案然后把早已准备好的圣旨逐一展开,“恳请”皇帝陛下御览

    李隆基毫不犹豫地抓过印信,朝圣旨上盖去,根本不想看圣旨里写的是什么内容然而接连盖好了几道圣旨之后,他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抬起头,用几分商量的口吻对程元振等人说道:“杨钊罪不容恕但万春公主和驸马就不必一并诛杀了毕竟她是太子的亲妹妹和妹婿,杀了他们,有损于太子的仁厚之名”注2

    “启奏陛下”李静忠只用了一句话,就彻底将李隆基的奢望堵死在眼睛里,“鸿胪卿杨昢和万春公主刚才执迷不悟,试图劫持太子,已经被愤怒的弟兄们当场斩杀同时授首的还有御史大夫魏方进、户部侍郎杨暄以及韩国夫人和秦国夫人”

    “咚”李隆基背后紧闭的房门发出一声闷响,紧跟着,是几声凄凉而又慌乱的叫喊:“娘娘,娘娘,娘娘你怎么了赶紧去传太医,去传太医不好了,娘娘昏过去了”

    听着宫女们的惊呼,李隆基心如刀绞杨国忠死了也就死了,反正自己早就准备将其抛出来安抚群臣,不过是早死一步和晚死一步的区别驸马杨昢和万春公主却是无辜,他们夫妻很少参与朝政,并且经常进宫来陪自己欣赏梨园歌舞,像民间晚辈一样恭顺仁孝

    “韩国、秦国、虢国三位夫人,与杨逆狼狈为奸,欺压群臣,迷惑宗室,实乃红颜祸水,当处以极刑,抛尸荒野,以为后来者戒”仿佛唯恐李隆基看不清楚字,程元振走上前,大声朗诵“圣旨”后半段内容

    “她们,她们”两行清泪从李隆基眼里缓缓淌了下来三位杨氏姐妹,个个都是倾国倾城的容颜太子在早已准备好的圣旨中指责她们迷惑宗室,祸国殃民其实一干李氏皇族哪用她们主动去迷惑?包括自己这位天子,也恨不能将她们四姐妹捆在身边,朝夕相伴

    知道这样做很对不起贵妃娘娘,所以李隆基才给了杨家无以伦比的宠信,并且亲口承诺,要保证几个女人一生一世的荣华富贵如今,当初的誓言还在耳畔回荡,三位夫人中的两位却都已经香消玉殒了

    颤动着手,他将玉玺摁下去,在圣旨上留下了刺眼的红程元振和李静忠互相看了看,迅将已经用了印的几份圣旨收走然后将最后一份圣旨,在李隆基的泪眼前缓缓地展开

    “贵妃杨玉环,魅惑天子,干涉朝政勾结外藩、秽乱宫廷”才看了一行字,李隆基便再也支持不住,踉跄了一下,差点摔下台阶多亏了高力士手疾眼快,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你们,你们”他手指程元振和李静忠,一双眼睛瞪得通红,“贵妃娘娘何辜,你们竟然如此污蔑于她?这份圣旨,朕绝不会用在上面用印,绝不”

    “几位大人请高抬贵手,贵妃娘娘一向懒于过问政事,即便在后宫当中,也是处处与人为善,从不轻易处罚犯了错的太监和宫女即便是几位,昔日恐怕也没少受过她的恩泽,又何必赶尽杀绝?如果为了讨好主子,就非要置贵妃娘娘于死地的话,日后午夜梦回,就不觉得良心难安么?”高力士也大起着胆子,在一旁替李隆基帮腔

    几句话,全无他平素那种咄咄逼人的气焰,却是情理俱在想起杨玉环平素的仁慈,周围的小太监和宫女们也哆嗦着走上前,一起跪在地上请求程元振和李静忠两个开恩

    程元振不敢做主,拿眼神请示李静忠,后者在去侍奉太子李亨之前,在内宫当中也曾受到过杨玉环的照顾,心里不觉有些为难想了想,犹豫着道:“启奏陛下,其实我等也知道贵妃娘娘实属无辜,然而杨氏一族都被乱兵杀掉了,如果贵妃娘娘不死的话,恐怕日后会徒生事端”

    “不会,不会”李隆基像抓到了根救命稻草般,迫不及待地替杨玉环保证,“朕可以保证她不会贵妃娘娘性子柔弱,即便心里头再难过,也会顾全大局,不给朕,给太子殿下添任何麻烦”

    “这,老奴,老奴,老奴真的做不了住,真的”李静忠脸上的表情愈发为难杨国忠一族中,有能力呼风唤雨的已经被杀光了留下贵妃一个柔弱女子,其实对太子没什么威胁可手中的圣旨都是出自太子殿下最宠信的宦官鱼朝恩之手,自己跟程元振两人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讨好太子殿下的机会,如果突然节外生枝

    “朕知道你有担当,朕知道你有担当”李隆基一把抓住李静忠衣袖上的绊甲丝绦,低声求乞“朕连江山都拱手让出了,难道就不能给朕身边留一个知冷知暖的人么?”

    “不能”程元振忽然又冷了脸,大声强调:“陛下别让老奴等为难贵妃娘娘只要一天活着,外边将士们的心思就一天不得安宁太子殿下也难以体会到皇上传位的决心与诚意”

    李隆基的胳膊抖了又抖,手中的玉玺仿佛比泰山还重寺院外边,“诛杨贼,清君侧”喊杀声还在继续,但早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刺耳了想必太子已经完全掌控住了局势,正在耐心地等待自己这边的答复

    一按下去,便将贵妃送上了绝路不按,则难保自己不与她一道粉身碎骨反正将士们造反,“完全”是因为不满与杨国忠弄权而起倘若乱兵冲进了寺院,令自己和贵妃一道被“流矢”所杀,责任也完全在杨国忠这个已死之人头上,半点儿也怪不得仁厚的太子

    “陛下何必如此为难?”正取舍两难间,背后的屋门突然被推开“罪魁祸首”杨玉环将手架在一名宫女的肩膀上,缓缓挪了出来事发突然,她还穿着先前下厨替李隆基准备御膳的衣服,系在腰间的围裙上,溅着几点油渍火星般,刺痛着大唐天子的眼睛

    李隆基被刺得心痛如割,颤颤巍巍地走过去,伸手搀扶杨玉环却拒绝了他的好意,平生第一次,冰块一般,拒绝了一位帝王

    她推开试图继续搀扶自己的宫女,一个人,缓缓地走向铺在小太监背上的圣旨,眼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仿佛要看清楚自己的罪名一般,目光迅扫过那些黑色的字迹,然后缓缓将头抬起来,目光从程元振、李静忠等人脸上一一扫过

    明知道对方没有任何威胁,程元振和李静忠等人还是被那空荡荡的目光扫得心里发虚,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杨玉环见此,忍不住展颜一笑,登时令整个院落都活了起来,阳光洒了满天满地

    “何必呢诸位可都是男人啊?”她轻启朱唇,笑着数落依旧是没有半分抱怨,半分悲哀仿佛人早已死了多时,只剩下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皮囊

    “谁的刀快,过来帮我一个忙自己杀自己,我有点儿下不去手!”带着几分乞求,她继续说道仿佛是在请对方帮自己捡一方手帕,或者给花浇浇水般轻松

    众飞龙禁卫们面面相觑,一瞬间,竟无人能鼓起勇气只有大唐天子李隆基,心中还保持着几分清醒,从背后追过来,伸手去拉杨玉环的衣袖,“爱妃,爱妃不要慌朕,朕在这儿,他们,他们伤不了你”

    “陛下准备跟臣妾共赴黄泉么?”杨玉环躲开李隆基的羁绊,转过身,侧着头追问

    “朕,朕”冲动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上,李隆基就是说不出口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他不可能像少年一般轻易许下生死承诺

    “臣妾明白了,臣妾谢陛下多年来的恩宠”杨玉环飘然下拜,风吹霓裳,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月宫仙子

    一拜之后,她不再看面红耳赤的李隆基,举步走上台阶,缓缓推开屋门,临迈入双脚之前,转过半张脸,冲着程元振和李静忠两人吩咐:“你们两个再多等片刻,不会耽搁得太久”

    “是,老奴明白”鬼使神差,程元振和李静忠居然顺口答应话说出来后,才猛然变了脸色,相对着追悔莫及

    房门被杨玉环在内部合拢,将所有“男人”都关在了外面大唐天子李隆基又是痛惜,又是惭愧,脚步向门口挪了挪,终究还是没勇气去推开那道门呆立在屋子外,悄然擦泪

    片刻之后,屋子内传来了宫女们的哭声心如死灰的高力士带着几名太监跑了进去,抬出了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程元振大着胆子过去掀开白布,粗粗看了一眼,身体猛然一僵,然后又迅将尸体盖得紧紧,仿佛唯恐别人也看到那曾经倾城倾国的面孔

    李静忠轻轻摇了摇头,留下程元振和两百名飞龙禁卫保护“天子”然后亲自带着杨玉环尸体和圣旨去向监国太子李亨缴令临出门,又回过头来看了呆立在台阶下的李隆基和高力士两人一眼,喟然长叹

    那叹息声如刀,割得高力士心头血流如注李隆基却对其浑然不觉,像个患了离魂症的病人一般,挨个抓住几名宫女的手,不断追问:“爱妃走得痛苦么?爱妃走之前,可否有遗言给朕?你们几个,刚才听到贵妃娘娘最后说了什么?你们几个,赶快告诉朕,赶快告诉朕”

    “皇上节哀”宫女们不敢拒绝,一边哭,一边低声回应,“贵妃娘娘离开前,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了什么,她说不怪朕,对不对,对不对?”李隆基如同疯子般,大声催促,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娘娘说,娘娘说”宫女们以手掩面,垂泪不止:“娘娘她说,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呵呵”

    一句曾经的承诺,两个多余的字,就像霹雳般,砸在了李隆基的头上,让他瞬间矮了下去,宛若全身的骨头都被劈了个粉碎注3

    注1: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唐高祖李渊的谥号玄武门兵变之后,他被迫将国事交给李世民,自己在后宫听政不久退位为太上皇,抑郁而终

    注2:杨国忠有四子:暄、昢、晓、晞杨暄为太常卿、户部侍郎杨昢尚万春公主,官居鸿胪卿,兄弟两个俱在马嵬之变时被杀杨晓逃到了蜀中,被汉中王杀死杨晞尚未成年,逃命途中被乱兵追上,与其母裴柔一道,被虢国夫人亲手杀掉然后虢国夫人自尽未遂,死于薛景仙之手

    注3:这句话见于白居易的《长恨歌》,应该为李隆基与杨玉环两个在七夕的悄悄话白居易用来描述二人的千古爱情,但从后人角度,怎么看怎么像在打脸

第一章 长生殿 (三 下)

    第一章长生殿三下

    带着杨玉环的遗体和用过印的诏,程元振和李静忠二人欣欣然回去复命**(太子李亨正等得心焦,远远地看到二人的影子,立刻亲自策马迎了过来,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父皇他答应我的条件了么?你们抬的是谁,是贵妃娘娘的遗体么?”

    “臣等幸不辱命”程元振和李静忠从马背上滚下来,肃立拱手闻听此言,李亨憔悴的脸上立刻充满了喜色,甩镫离鞍,便准备去查看两位太监带回来的诏还没等在地上站稳身形,背后却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咳嗽,“嗯哼殿下小心地滑”

    “嗯”李亨被咳嗽声吓了一哆嗦,眉头迅紧皱成了一团,旋即又迅恢复了正常,推开程元振双手捧过来的诏,满脸忧伤:“记得本王年幼之时,父皇总是把本王放在他的案前,手把手教导本王如何处理政务没想到,没想到今天,我们父子之间,竟要,竟要,嗨”

    一声长叹,仿佛包含着说不尽的无奈与凄凉身边的诸位幕僚听在耳朵里,赶紧齐齐躬身,“殿下也是为了给大唐保存几分元气,才不得不如此况且圣上年事已高,实在无力应对混乱的时局为早日收复两都,为解救天下黎庶,殿下也只能暂且将骨肉亲情放在一边了”

    “唉”李亨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希望父皇能明白孤的一番苦心待他日两都光复,天下太平,孤当负荆入宫,向父皇请罪把权柄全部归还与他自己去做一个逍遥王爷,足矣”

    “殿下仁厚”众文武幕僚又齐声称颂目光却始终不离程元振的双手,虽然里边的内容,大伙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当中,李亨慢吞吞地捡起诏,“随意”翻看天下兵马大元帅,监国太子、有权任免中、门下、尚三省全部官员,可以以监国太子的名义向全国各地发布政令、军令,无须再交由天子批复用印可以

    可以说,除了那个只具备象征意义的天子玉玺之外,他已经顺利的从父亲李隆基手里,拿走了所有东西再不用烦恼自己的政令被父亲找借口驳回,也不必再因为担心太子之位不保而夜不能寐

    为了这一天,他足足等了十八年从风华正茂的少年郎,等成了两鬓斑白的半大老头子其中甘苦与忐忑,有谁能够体味?

    十八年来,他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唯恐稍不留神,便被自己的其他兄弟们拉下来,踩成一堆烂泥为了让父皇不对自己起疑心,他曾主动跟大将军王嗣业划清界限,见死不救主动向李林甫“虚心求教”,主动给杨国忠贺寿,主动彩衣娱亲,只为搏比自己小了近二十岁的贵妃娘娘杨玉环一笑

    如今,所有这些隐忍,这些委屈,都收获了丰厚的回报他又怎能不欣喜若狂?但为了一个“仁厚”的好名声,他偏偏不能将快乐挂在脸上,偏偏还要继续装作一副悲悲戚戚的摸样,装作圣旨上的一切都不是自己希望得到,而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大唐帝国,不得不勉强为之

    既然已经决定继续装下去了,干脆就装得彻底一些匆匆将圣旨扫了一遍之后,李亨将目光收回来,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悲悯:“既然贵妃娘娘已经奉旨自尽,人死业消静忠,你带人抬着她的遗体传阅全军,然后找个恰当地方安葬了”

    “诺”太监李静忠躬身领命,带领几名随从,抬着杨玉环的遗体匆匆退下

    “程监门,你今日襄助之德,本王没齿难忘功劳暂且记下来,待日后一并封赏眼下却有一件事,还需要你再替孤跑一趟”李亨将目光转向急于表现的程元振,笑着安排

    “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程元振见太子第二个就叫到自己的名字,欢喜得骨头都轻了几两立刻躬下身去,大声回应手中的诏却没处放,差点一股脑全掉在地上

    “把诏先交给鱼总管”李亨宽容地笑了笑,丝毫不以对方的失礼为忤,“你带几个人,去对面的小山上见一见陈玄礼刚才怕引起误会,孤派人把他给困在山顶的小亭子里了眼下既然杨逆已经伏诛,也是时机他一个解释了孤知道你跟他有些旧交,烦劳你去告诉他,圣上已经下旨将国事完全委托于孤请他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只要他肯让龙武军放下兵器,下山投降孤一定对所有人都既往不咎并且日后待之如心腹手足,绝不轻易加罪”

    “臣,遵旨”程元振施了个礼,将圣旨交给李亨的心腹太监统领鱼朝恩,转身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在人群中隐没,太子李亨如释重负如果没有监门将军程元振事先向自己走漏父皇和高力士准备将杨国忠罢免的消息,自己绝对不可能把握住今天的机会如果监门将军程元振不肯答应自己,悄悄地将父皇身边的飞龙禁卫尽数撤下,自己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控制住局面可这人立下的功劳越大,自己越难以重用他万一哪天他再重复一遍今日所为,自己可就要步父皇的后尘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此人稀里糊涂地死掉比如在去说服以陈玄礼为首的龙武军将领时,被对方于盛怒中杀死以刚才东宫六率和龙武军之间的战斗激烈程度来判断,这个可能性非常地大东宫六率在对方前来领取军粮时突然发难,在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个尽的情况下,居然未能将饥肠辘辘的龙武军一网打尽反倒让陈玄礼汇合了两千残兵,冲出了包围,逃到了对面的小山上凭险据守

    “殿下准备招降陈玄礼?”见李亨望着远处小山坡上的孤军出神,老太监鱼朝恩微笑着追问

    “嗯,今天死的人够多了,孤不想再造杀孽”李亨没有回头,目光继续盯着远处的山坡坡上坡下,躺满了东宫六率和龙武军将士的遗体,加在一起恐怕有数千人,个个都死不瞑目

    “那老奴可要提前恭喜陛下了”鱼朝恩皮笑肉不笑,压低了声音说道,“陈玄礼将军素来知道审时度势,而程元振那厮亦有几分急智和口才此番一去,说不定真的能让龙武军残部放下兵器,给殿下又赚来数千精锐和一员百战老将”

    “此话当真?”李亨猛然将头转过来,哭笑不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自然不能明说,自己派程元振去劝降,其实是存了借刀杀人的念头,压根儿没想到可能会弄巧成拙

    辅佐了李亨近三十年,鱼朝恩早就将这位太子爷的脾气秉性摸了个通透笑了笑,低声安慰:“也好,陈玄礼执掌天子禁卫四十余载,在军中颇有人望如果程元振能说得他能真心前来投效,殿下必然如虎添翼”

    “正是,正是这么,这么一个道理”太子李亨越听越后悔,真恨不得派个人追过去,收回给程元振的命令陈玄礼执掌禁军四十余年,自然深得父皇的宠信而其在军中声望越著,日后给自己带来的风险越大万一此人暗中联系军队里忠于父皇的力量,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自己和身边这些人个个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殿下准备如何安置圣上?”鱼朝恩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压根儿不管李亨此时的心情

    “孤还没来得及想”李亨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答看到对方笑得诡异,目光登时又是一亮,“鱼先生莫非有良策教孤?请讲来,孤已经快急疯了”

    “殿下何不请陈玄礼率领龙武军残部,保护着圣上继续入蜀?”鱼朝恩笑了笑,目光显得有些神秘莫测”入蜀?”闻听此言,李亨又是一楞按他原来构想,即便不将李隆基软禁起来,也要强迫圣驾跟自己共同行动,免得给其他兄弟看到可趁之机,也彻底断了对方重掌大权的图谋

    “殿下日后要统领大军与叛贼血战如果一直跟圣驾在一起的话,虽然顾全了父子之情,却可能使得皇上面临与敌军遭遇的风险不如请陈玄礼将军保护皇上去蜀中暂避,一来可以令殿下再无后顾之忧,二来么?呵呵”鱼朝恩耸肩而笑,“其他几位王爷去觐见圣上时也方面些,至少不用再对殿下疑神疑鬼”

    “这”李亨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理解了鱼朝恩的安排点点头,冲对方深施一礼:“多亏了先生在旁边出谋划策,本王才能平安走到今日先生莫要推辞,请受本王一拜”

    “殿下言重了”鱼朝恩赶紧跳开到一旁,笑着以礼相还,“是殿下自己洪福齐天,将士们悉心用命,鱼某只是借力使力而已,实在当不得殿下如此盛赞”

    “当得,当得”李亨连声重复,笑容里充满了真诚

    君臣二人相视而笑,志得意满笑够了,鱼朝恩又向李亨拱了拱手,继续提醒道:“今日能顺利成事,有一人居功至伟,殿下一定要重重赏赐于他”

    “你说得可是薛卿景仙?”李亨立刻就作出了正确反应,大笑着答复,“若无薛卿及时送来那五十大车粮草,孤也没那么容易诱得龙武军入毂,当赏,当赏薛卿呢,近前来说话薛卿,薛卿在哪里?你等谁看到薛卿了?”

    鱼朝恩只是想做个顺水人情,压根儿没注意到薛景仙此刻去了何处听得李亨发问,连忙用目光四下扫视众文武幕僚们面面相觑,谁也给不出肯定答案交头接耳了好一会儿,才一名校尉打扮的武将上前,躬身回应道:“方才末将与弟兄们一道袭,袭杀,诛杀杨逆之时,不慎让虢国夫人的马车逃出了重围薛县令怕耽误了殿下的大事,带领几十名民壮朝陈仓方向追过去了”

    “一个以色事人的**而已,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听校尉提及虢国夫人,李亨立刻满脸鄙夷猛然间发现鱼朝恩正向自己使眼色,心中一愣,旋即又想起了某个在皇族中流传甚广的传说来,略作犹豫,迅改口:“不过薛卿考虑得如此周全,也是有心了来人,持孤的令箭去追薛景仙,命令他抓到虢国夫人后,好生相待务必活着将虢国夫人押到朕面前来”

    “诺”立刻有名千牛中郎将大声回应,取了令箭,点起五十名东宫侍卫,沿官道去追赶薛景仙

    兵荒马乱,找几个人谈何容易众侍卫朝着陈仓方向一直追到天色发黑,好不容易才在某处树林外,看到了薛景仙的身影一袭官袍挂得破破烂烂,大腿根儿处还开了条长长的血口子,显然被伤得不轻

    “薛大人,太子口谕,务必将虢国夫人生擒活捉,不得加害”千牛中郎将唯恐误事,把令箭高高地擎在手里,大声喝止

    “是赵将军么?”薛景仙眼尖,立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在下可把您给盼来了里边那个女人简直就是疯子,薛某知道太子留她还有大用,一直试图将她生擒活捉,结果白白搭进去了好几名弟兄,却连她的衣袖都没碰到”

    “交给我,她身边带着几名家丁?拿着什么兵器?”常陪伴在太子李亨身边,赵郎将难免对薛景仙这种后来投靠者有些瞧不起,跳下坐骑,一边走,一边接管民壮的指挥权,“你们几个,堵住那边路口就行了你们几个,戴褐色帽子的那个,说你呢,绕到树林后边去,堵住那座小桥,别让妖妇从桥上跑了其他人跟薛大人在这边等,且看赵某如何带弟兄进去拿她”

    说话间,东宫禁卫们已经策马将一小片树林包围了起来,疏而不漏薛景仙不敢与对方争功,凑上前,低声道:“没有家丁,只是杨国忠那厮的老婆和小儿子在里边一共就三人,其中两个还受了伤下官是怕逼急了,她自己寻了短见,才没敢过分相迫”

    “废物”中郎将不屑地数落了他一句,跳下马,一边提着横刀向里边走,一边大声喊道:“里边可是虢国夫人,太子殿下口谕,任何人不得加害与你请放下兵器,跟末将一道回去向殿下请罪末将可以担保,在路上没人敢对夫人有任何不敬”

    回答他的是两支羽箭,虽然没有射中,也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敌暗我明,赵姓中郎将不敢再继续往里走,停住脚步,在树后露出半张面孔:“夫人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你手中的箭再多,能把外边所有人都射死么?况且此刻大局已定,您一介女流,还能跑到什么地方去?-”

    “别过来,否则,我射死一个够本儿,射死两个就多赚一个”杨玉瑶两眼通红,咬牙切齿“没本事抵挡叛军,却对我们两个弱女子赶尽杀绝,你们也配叫做男人?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放箭了”

    饶是久经宦海,赵姓中郎将的脸也有些发红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赵某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况且夫人昔日在长安城中翻云覆雨,不知道害得多少人无辜丧命,又何来弱女子之说?您自己走出来,赵某保证不让手下弟兄们轻慢与你便是若要再僵持下去,恐怕即便太子有意对你网开一面,弟兄们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太子殿下对我网开一面?只对我一个人,他有这么好心?”不知道是哪句话起了作用,杨玉瑶手中弓箭微微下垂,却又迅举起“国忠已经被你们杀了,玉环想必也难逃此劫,太子殿下唯独想放过我一个,图的是什么?”

    “末将真的不知道”赵姓郎将如实回应“末将只知道太子殿下闻听薛大人在追杀你,立刻派末将赶了过来,要保你一条性命”

    “如此,倒是要谢谢殿下了”杨玉瑶缓缓放下角弓,信手整理妆容她生得极艳,纵使此刻满脸灰尘,衣衫破烂,也难掩倾国之色赵姓郎将看得心中一荡,陡然起了护花之意还没等从树后走出来,杨玉瑶已经从地上捡起了一把横刀,大声断喝:“且慢,等我跟嫂子说两句话”

    “就依夫人,就依夫人”赵郎将被断喝声惊醒,立刻想起自己的任务,连声答应

    杨玉瑶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在自己脚边抱着孩子发抖的裴柔,低声道:“咱们逃不掉了,嫂子外边已经被他们围了起来,咱们的路走到头了”

    “嗯我知道”裴柔胆子极小,性格却坚韧异常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抬起头,笑着说道:“我,我早,早就想,想回蜀,蜀中去你,你哥哥,你哥哥却舍不得京师里的荣华既然他已经走了,覆巢之下,没,没有完卵我,我们孤儿,孤儿寡母,也没必要再受一次侮辱”

    “虢国夫人且慢动手”听出裴柔的话语不对劲儿,赵姓郎将赶紧迈步往前闯却见虢国夫人把手腕抖了抖,先一剑刺死了杨国忠的幼子杨晞,再一剑刺死了杨国忠的妻子裴柔然后将宝剑横过来,搁在自己脖颈上,大声冷笑:“多谢太子殿下开恩杨玉瑶死后,若是魂魄不散,定会夜夜前去为殿下红袖添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刹那间,红光飞溅,宛若千万朵盛开的洛阳牡丹

第二章 天威 (一 上)

    第二章天威一上

    天宝十五年六月十三,杨国忠与韦见素、高力士及皇太子诸王护帝西狩行至马嵬,将士饥疲,皆愤怒太子李亨与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趁机召诸将讨杨国忠,杀之复遣程元振、李静忠二人入宫,缢杀杨妃于佛堂帝惧,欲禅位于太子太子坚辞不受,百官亦恳请帝勿弃天下臣民遂分道,帝自行入蜀,留太子亨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召河西、河东、山南等地精兵讨贼

    无论时人怎么用曲笔,李隆基君臣父子在逃难途中起了内讧,也是无法掩盖的事实这对已经岌岌可危的大唐帝国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却令叛军上下喜出望外安禄山闻听之后,立刻派麾下猛将孙孝哲带兵赶赴长安,从留守太监边令诚、京兆尹崔光远手中接管大小事务

    孙孝哲擅长揣摩安禄山的心思,带兵入城之后,立刻推翻先前不乱杀无辜的承诺,以给安禄山之子安庆宗报仇为名,将来不及逃走的霍国长公主、王妃、驸马等宗室子弟二十余家,全部处斩,家产抄没为军资又将平素与杨国忠或高力士两人交好的大小官吏百余人及其家眷,悉数逮捕入狱,重刑拷问,逼其交出藏匿的财产三日之内,无辜枉死者高达数千人,还有多的普通百姓被叛军士卒劫掠欺凌,家破人亡

    待把心中的仇恨发泄够了,孙孝哲才在京兆尹张通儒的提醒下,收拢部属,准备继续西进,将大唐余孽彻底铲除谁料所部兵马清点完毕,立刻被结果吓出了一身冷汗来时两万五千多人,未经任何战斗,居然锐减到了两万挂零有将近四千多将士稀里糊涂地就失去了踪影,其中还包括一整队被“大燕国”将领视若至宝的曳落河

    “找,给老子去找,掘地三尺,也得他们给老子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惊惧之后,便是无法按捺的愤怒孙孝哲拍着桌案,厉声咆哮潼关血战,收拾掉哥舒翰的二十万大军,大燕国也只不过损失了一万多名弟兄如今一仗没打,稀里糊涂就减员了四千余照这样下去,等追上了李隆基父子,自己手中还能剩下几个残兵?还拿什么去再立不世奇功?

    诸将知道他在火头上,不敢劝谏,纷纷派遣各自的嫡系到长安附近的郡县里搜索大海捞针般找了三、四天,终于得出了一个非常尴尬的结论四千多失踪的弟兄里边,绝大部分都是抢够了本儿钱,遂决定“金盆洗手”,自己找地方去做富家翁了而剩下的一小部分,包括那近百名曳落河,恐怕是遭遇到了一支陌生的力量,被对方给尽数全歼了

    “全歼一整队曳落河,连个骨头渣子都没剩下,谁养的家丁有这等本事?”孙孝哲摇摇头,满脸不信

    若是一百普通士卒被人不声不响地给消灭了,他还勉强能接受毕竟京畿道各郡有很多田庄属于随李唐太祖起兵的关陇勋贵,整个家族树大根深在庄院里边养上三、五百家丁,官府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被全歼的是一整队曳落河,列阵冲锋可以将上千中原兵马冲得七零八落的曳落河要想把他们全部歼灭,连个报信的都不放走,得派出多少兵马?不在三千以上,根本没这个可能

    众文武也觉得这种推测有些不靠谱儿,可偏偏又想不出别的什么理由那些曳落河的家人都住在营州以北的大草原上,如果像其他河北士卒一样,卷了劫掠来的钱财逃回去,得走多远的路程?况且那些家伙自打追随大燕皇帝安禄山起兵以来,一路如蝗虫过境,正抢劫抢得过瘾之时,怎可能突然想起回家?

    “会不会走得太远,不小心遭遇到了李亨那厮的残部?”有人突发奇想,把太子李亨当成了罪魁祸首

    “那厮?”孙孝哲撇嘴冷笑,“那厮要是有勇气面对我的曳落河,早留下守卫长安了”

    “也是”众将讪笑着点头据大伙后来了解,李隆基父子在逃走之前,各自手中都掌握着上万兵马而长安城内的粮草辎重,也足足够五万大军消耗上三、四年如果李家父子两个中的任意一人有勇气率领麾下兵马据城而守的话,凭借长安城完善的防御设施,支撑上个一年半载绝对没任何问题而大伙一旦久攻长安不克,士气、补给都会受到极大影响甚至有可能落入各地赶来勤王的唐军包围当中,连老本儿都赔个精光

    然而谁也没想到,曾经一手缔造了开元盛世的李隆基,到老来居然懦弱到了如此地步没想到的是,国难当头,太子李亨首先对付的是政敌杨国忠和自家父亲,而不是千里迢迢赶来的燕军,

    整个大唐朝廷,从上到下,俱是一伙无胆鼠辈,也不怪他们这么快就丢了半壁江山倒是那个将近百曳落河吃干抹净的家伙,有点儿本事,也有点儿意思可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手中到底带了多少兵马?如果真的是三千以上规模的话,大燕国早就派往京畿附近各地的细作,怎么一点消息都没送回来注1

    在座众文武当中,只有边令诚和崔光远两个隐约猜到了几分真相,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主动开口孙孝哲这厮心高气傲,素来瞧不起降官降将对他们素来是用得到时就用,用不到时就顺手扔掉所以边令诚等人也吃一堑长一智,不敢这么快就把自己的家底全都卖出去

    “再派斥候去找,至少要查出他们是从哪个方向消失的”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孙孝哲很恼火地摆了摆手,皱着眉头作出决定,“从现在起,把外面的所有兵马,除了斥候之外,都给我收回到白马堡大营中,没本镇守使的命令,谁也不准私自外出否则,军法从事”

    “诺”众将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却没胆子挑衅他的虎威,一起躬身领命

    “都下去记得认真操练士卒,距离刀枪入库之日还早着呢”孙孝哲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没好气地宣布军议结束

    众文武又答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起身离开孙孝哲却快朝众人扫了一眼,大声补充:“边令诚,你留下本镇守使有话问你”

    “啊,末将,末将遵命”边令诚被吓得双腿发软,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亏得崔光远反应及时,伸手扶了扶,才勉强站稳的身形

    “怕什么,我又没说要杀掉你”孙孝哲耸耸肩,冷笑着安慰

    闻听此言,边令诚心中加忐忑讪笑着回过头,慢慢走到对方身边,抱拳施礼:“大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边某,小的当效犬马之劳”

    “那我可不敢当”孙孝哲扫了他一眼,继续冷笑,“你是大唐天子身边的红人,也是我大燕国皇帝陛下亲口加封的长安留守副使,孙某哪用得起你?说不定哪天遇到什么麻烦,孙某还得请边大人高抬贵手呢”

    边令诚被挤兑得脸色发黑,心里头又悔又怕悔的是自己不该这么快就把长安城交出去,没留一点儿后手怕的是孙孝哲存心找自己麻烦,以斧钺相加若是被此人找借口给处死了,自己恐怕连喊冤的地方都找不到远在洛阳大燕国皇帝安禄山,绝对不会因为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前朝的太监,就处分威名赫赫的领兵大将

    “怎么着?孙某就这么招人恨,以至于边大人连句正经话都懒得跟孙某说么?”孙孝哲才不管边令诚心里怎么难受,一边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此人,一边继续出言逼迫

    边令诚被看得冷汗直冒,立刻站直了身体,大声回应道:“不敢,不敢镇守使大人言重了,真的言重了您就是借小人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轻慢与您啊想让边某干什么您就直说,只要边某能办到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给您办好”

    “那倒是不用”孙孝哲知道对方已经彻底服软,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慢慢回暖,“孙某只是想问问,那支失踪的曳落河,到底会死在谁人手里?别跟孙某说你也不清楚,既然前朝天子能委任你为长安留守,这京畿道附近的风吹草动,就不可能瞒过你的眼睛”

    “边某,边某真的”边令诚习惯性地就准备继续扯谎,猛然间看到了孙孝哲眼睛里的杀气,立刻悬崖勒马,“大人明鉴,小人真的没把握确认是哪个下的毒手小人只是猜测,猜测”

    “把你知道的,全说给我听”孙孝哲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喝令,“不准隐瞒,不准东拉西扯来人,取纸笔,记下边大人今天说的所有话,一个字都不准漏掉如果日后本官发现京畿道内有什么情况边大人漏了说,或者与边大人所言不符,就证明他心里头还是感念着前朝皇帝的相待之恩本官愿意成全他的忠义之名”

    “大人饶命,饶命,小人真的是因为没有把握,才不敢随便乱说的啊”即便面对着大唐天子隆基,边令诚也没这么狼狈过,“扑通”一声跪倒,伸开双臂去抱孙孝哲的靴子

    “说”孙孝哲厌恶地向旁边走了几步,躲开了边令诚的拉扯

    “遵,遵命”到了此刻,边令诚才明白自己当年是多么的幸运,一边抹眼泪,一边悲悲切切地说道:“小人,小人只是记得,在将军未带兵马抵达长安之前,有两伙人曾经混进来,接走了不少女眷后经小人查实,其中一伙人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由一个姓马的郎将统帅另外一伙来自安西军,主将姓王这两伙人加在一起大概有两百出头,如果在半路上设伏的话,的确有可能将一整队曳落河悉数全歼呜呜,呜呜”

    注1:大燕,安禄山的国号所以叛军亦自称为燕军

第二章 天威 (一 下)

    第二章天威一下

    “两百人,你当曳落河都是泥捏的么?”孙孝哲根本不相信边令诚的话,瞪了他一眼,厉声反问。!。

    “不是,不是!”边令诚吓得尿都快淌出来了,趴在地连连叩头,“大人请听我解释,大人清听我解释。太殿下的东宫六率,都是京畿各郡挑细选出来的好苗,战斗力本来就强于普通士卒。而那,那安西军王洵,是,是封常清的嫡传弟,曾经,曾经在西域一带打得大食人抱头鼠窜!”

    “还有这么回事?”孙孝哲还是不太愿意相信,皱着眉头沉吟,“孙某跟封常清也曾交过手,比其他浪得虚名之辈难对付些,却也未必有多少真本事。他的一个嫡传弟,带着两百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全歼我麾下一整队曳落河,我把这话如实汇报给远在洛阳的皇帝陛下,你说他可能相信么?”

    “大人有所不知!”边令诚偷偷擦了把冷汗,继续低声补充:“封常清那厮,打仗的本事其实相当高明,当然,与大人比起来,还是有不少差距的。他当初在洛阳附近,带的全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兵马,而不是平素熟悉的安西军。所以,所以就,就一触即溃了。待到后来,待到后来,安西军的一些将领倒是赶到了前线,可,可前朝皇帝陛下,却又怕封,封常清那厮拥兵自重,所以,所以”

    他一直奉旨监军,了解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内情。此刻如竹筒倒豆般说出来,立刻令孙孝哲眼前的迷雾渐渐消解。

    原来李隆基在安禄山起兵之后,精神深受打击,变得非常易怒而多疑。对麾下任何一名武将,都不敢再向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所以朝廷给予封常清的支持非常有限,并且在暗中对其严加防范。导致封常清在前线要么有兵无将,要么有将无兵,好不容易从安西赶过来的援军陆续抵达了,朝廷又找了各种借口,把一些百战老将调归他人指挥,还派了荣王李宛、大将军毕思琛等在旁多方擎肘。严防封常清的势力借机做大,以步安禄山后尘。

    到后来,安西军每被孙孝哲等人消灭掉一部分,朝廷就再补一部分给封常清。只够他勉强维持住防线,绝不肯多加一队一旅。直至整道渑池防线崩溃,官军士气尽丧,颓势已成,封常清纵使是孙武再世,吴起重生,也无力回天了。

    难得边令诚说了一次实话,孙孝哲在旁边越听越气愤,越听越窝火,忍不住用手力拍桌案,“昏账,混账透顶。有李隆基那老混蛋带着一群小混蛋在背后使坏,甭说封常清和哥舒翰两个,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大唐朝廷!”

    “是大唐气数已尽,大燕国皇帝陛下洪福齐天!”边令诚脸皮红都不肯红一下,阿谀之词滚滚自口中而出。

    “还有你这厮,为我大燕国鞠躬尽瘁,不求回报!”孙孝哲冲着边令诚撇撇嘴,低声讽刺,“若不是你这厮先下黑手害了高仙芝和封常清,又逼着哥舒翰放弃潼关天险,出来与我军决一死战。孙某也没那么容易进入长安。”

    “小人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样做。但现在想来,应该是天佑大燕,所以假小人之手,替将军扫平障碍!”若论脸皮厚度,边令诚自称第二,全天下无人敢称第一。明明知道对方是在奚落自己,还是顺着口风往下捋。

    “老百战之将,还需要你来帮忙?!”孙孝哲飞起一脚,将边令诚踢了个滚地葫芦。“没有你,老就不是封常清的对手了么?没有你,我大燕国就拿不下长安了么?滚,孙某大好男儿,眼里容不得你这种没卵的人渣!”

    “唉,唉!属下告退,属下告退!”边令诚翻出了半丈多远,一边连滚带爬地往外走,一边低声回应。

    “回来!事情还没完呢!”孙孝哲出尔反尔,大声吆喝。

    “是,是,大人!”边令诚哆哆嗦嗦地走回来,怕对方继续殴打自己,隔着老远就停下了脚步。

    “靠近些,让你靠近些,听到没有。靠近些怕什么,老又不会吃掉你!”孙孝哲瞪着此人,怎么看怎么恶心。然而眼下此人还有可用之处,犯不着因为一时义愤,而误了国家大事。

    边令诚又向前蹭了几寸,歪着身,满脸堆笑:“大人还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小的一定竭尽全力去办?”

    “你刚说,那个姓王的家伙,手头只有两百来人?”孙孝哲皱了下眉,强忍着心头的烦恶追问。

    “当时姓王的和姓马的两个,把手中弟兄加一起,大概两百出头。不过那是五天之前的事情,现在就不好说了。当时他们跟小人麾下的飞龙禁卫起了冲突,然后从通化门逃出了长安。”边令诚不敢隐瞒,如实回禀。

    “那你当时怎么不派人追杀?莫非有心放他们一马?”孙孝哲又皱了一下眉头,目光沿着边令诚的脖颈扫视。

    边令诚被扫得脖颈处嗖嗖直冒冷气,斟酌了一下,陪着笑脸解释:“当时城中有很多乱兵和地痞四处杀人放火,小的怕,怕他们烧了左藏和皇宫,就把手底下大部分力量都放在那两处了。所以,所以”注1

    他低下头,用眼角偷偷地往孙孝哲脸瞟。孙孝哲刚刚从皇宫和府库里接受了大量的金银细软,知道这两处地方的重要性。点点头,脸的厌恶之色稍解,随即又皱着眉头说道:“如此说来,你还立下大功了?!”

    “不敢,不敢。小人只是想顺应天命而已!”

    “顺应个狗屁!”孙孝哲的脸色瞬息一变,双目中杀机毕露,“那你过后为什么不派人去追杀?为什么不向本官汇报。刚本官问起时,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边令诚怕再挨打,赶紧踉跄着往远处躲。躲了几步,腿脚发软,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将军明鉴,小人当时手中仅有的两支兵马,一支是长安城里的差役,一支是飞龙禁卫。前一支根本不了战场,派出去多少也是白费。后一支,后一支都是白马堡大营训练出来的,那王洵曾经在白马堡大营里给陈玄礼做过帮手,跟很多将校都混得极熟。小的如果派少量飞龙禁卫去追,未必是他的对手。派得人多了,万一将士们感念旧情,被他说服后反戈一击,小的,小的就可能,可能就没把握将长安城完完整整地交到将军手中了!”

    “胡说,分明是你胆小,不敢跟他交手!”孙孝哲摇摇头,撇着嘴冷笑。

    边令诚不敢争辩,叩了个头,低声说道:“大将军,大将军说的是。小人,小人的确不敢轻易跟他交手。小人当初在安西军中作监军时,曾亲眼看到他只带了六百人出了葱岭,随后便横扫药刹水两岸,连折哲、俱战提这等西域名城,都说打下来就给打了下来!小人根本没单独领过兵,万一”

    “哦,有这等事,仔细说来给我听听!”作为武将,孙孝哲明显对同行的战绩更感兴趣,本能地出言打断。

    “当时小人是奉了高骠骑,高力士那老太监的指使,故意将姓王的向陷阱里边推。谁料想姓王的居然豁了出去”

    为了取得孙孝哲的谅解,边令诚将王洵当年西进的原因和随后的战绩,一一道来,不敢虚报,也不敢刻意打压。待把自己所知有关王洵的消息都出卖完了,还念念不忘补充道:“,按照常理,他接了家眷离开京师之后,应该立刻去跟麾下士卒汇合,绝不该在路节外生枝。所以,所以属下就没敢往他身想。后来,后来大人问起曳落河失踪的事情时,又不敢确定是他干的,所以,所以就没主动向大人汇报。”

    “你刚不说他手中只有两百名弟兄么,怎么又多出一支队伍跟他汇合?”孙孝哲将后两句解释自动忽略,话题直奔重点。

    “朝廷曾经派人调他带兵回来拱卫京师,因为担心封常清麾下无人可用,所以他把军队丢在了身后,自己只带着几十名亲信星夜兼程往回赶。高骠骑,高力士那厮听说后,还曾经打过杀其人,夺其军的主意。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得逞”近十年来,边令诚所说得真话,加在一起都没今天多,丝毫不敢做任何隐瞒。

    “他带回来多少人?”

    “据说有一万下,也许没那么多。毕竟他当初离开安西军时,只带了六百多人走!”

    “嗯,此人倒是值得一会!”孙孝哲捋着颏下长髯,自言自语。

    “大将军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边令诚被吓了一跳,赶紧出言直谏,“那厮虽然年纪青青,却非常善于把握战场机会。身边的几个心腹,也俱是些亡命之徒”

    “那样打起来过瘾。如果都是你这种对手,孙某无聊也无聊死了!滚,本将军打仗,不用你个死太监来教!”孙孝哲轻蔑地夹了他一眼,撇着嘴呵斥。

    边令诚被说得无地自容,施了个礼,灰溜溜地告退。走到门口,回头看看坐在帅案后陷入沉思的孙孝哲,心中猛然一动。

    ‘如果姓孙的跟姓王的打起来,哪方胜算更大一些?’平生第一次,他发现自己陷入了迷茫,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谁赢,谁笑到最后。

    注1:左藏,相当于国库。

    注2:春节快乐

第二章 天威 (二 上)

    第二章天威二上

    有了边令诚这原安西军监军大人的“协助”,孙孝哲接下来再查那一队曳落河失踪的事情,就变得轻松许多_&&大把的斥候、细作向西北方撒出去,没几天,就将具体经过弄了个水落石出

    “这厮,倒也着实有趣得紧”看完幕僚们整理出来的军报,孙孝哲嘴角含笑,脸上的表情非常令人玩味

    与边令诚的推测非常接近,王洵当日身边只有几十名随从他最初试图扮作商队逃跑,却不料曳落河们在鳢泉县令开门投降之后,竟起了屠城之意走投无路之下,王洵才带领同样走投无路的民壮发起了反击,全歼了那支曳落河随后擅自打开了鳢泉县官库,将里边的铜钱和粮食分给了当地百姓,命令他们分散到乡下躲避日后可能发生的报复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在孙孝哲眼里,那场战斗本身并没什么可称道之处曳落河的长处在于野战,在不做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贸然进入一座人口数千的县城,并且试图将里边所有军民百姓都赶尽杀绝,本身就是一件找死行为换了孙孝哲麾下任何一名心腹将领,与王洵易地而处,也不难在巷战中取得同样的战绩但是有趣就有趣在,王洵那厮参战的缘由和战后的举动上试图扮作商队离开,说明此人对大唐朝廷的忠心非常有限,至少将个人的安危,放在了为朝廷尽守土之责前面而战后疏散百姓,则说明他对大燕国兵力不足的弱点看得非常清楚

    如今的醴陵县已经成了一座弃城,如果孙孝哲想要替曳落河们报仇的话,只能将兵马分散成小股,到乡下拉人网搜索而每股派的人太少了,则难免重蹈当日曳落河的覆辙每股派得人数足够多的话,又显得小题大做毕竟此刻他手中的兵马只有两万五千挂零,派出得多一些,留守长安的就少一些

    长安城刚刚拿下来没多久,人心尚未安定,附近几个郡县官吏对大燕国的忠诚度也非常可疑此时此刻,孙孝哲实在没有必要,为了给一队曳落河报仇,冒上长安城被端的风险然而他也不能一点动作都没有,否则一旦醴泉城的例子被其他郡县效仿,整个京畿道就永无宁日了

    “传令给征西将军蒋忠,让他带着五百弟兄下去,到醴泉县地面上随便找一个堡寨,将里边的人屠戮干净了,提着人头回来见我”威是一定要立的,否则无法震慑刚刚归附的大唐军民至于被屠的堡寨是否冤枉,就不在孙大将军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诺”左右亲信答应一声,立刻下去传令犹豫了片刻,孙孝哲继续吩咐:“传令给宇文德那厮,让他亲自去见一趟王明允,就说如果王采访使能率部归降,本帅将在陛下面前进言,保王采访使一个骠骑大将军之位如果,如果王采访使还有其他要求,也可以尽管提出来,本帅只要能做得到,绝对不会含糊包括把当日陷害封常清老将军的罪魁祸首,统统绑起来交给他处置”

    “这”几个刚刚投降到孙孝哲帐下充当文职幕僚的前大唐官员惊诧地抬头,想要阻止,却提不起任何勇气,只好暗中替边令诚默哀

    “派人去看好边令诚那厮,还有宫里边的大小太监,没本帅的命令,不准他们随便出门顺便替本帅写一封奏折给皇帝陛下,就说本帅这里兵力急需增补,否则很难再向西攻城略地”孙孝哲根本不在乎降官们的感受,继续发号施令

    眼下长安以西,基本已经不存在成建制的大唐兵马了如果安西采访使王洵肯率部前来投降的话,大燕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取得京畿和陇右两道,甚至可以将影响力直接扩张到河西、安西届时,整个北方,就只剩下郭子仪和的朔方军在苟延残喘大燕国的几路兵马前后夹击,顷刻间就可以将它碾得粉身碎骨

    与即将获得的收益比起来,边令诚个人的牺牲,简直微不足道况且边令诚这老太监毫无廉耻之心,今日迫于形势背叛了大唐,难保哪天不会再调过头来反咬大燕国一口

    如意算盘打得精细,可惜局势变化远孙孝哲的预料征西将军蒋忠扑到了醴泉,还没等找到合适目标,就听闻了汾、宁、泾、庆四州降而复叛的消息而这一切的幕后推动者,正是孙孝哲认为对大唐没有多少忠诚的安西采访使王明允眼下安西军的前锋已经抵达了永寿,距离醴泉只有半步之遥

    强敌在侧,征西将军蒋忠当然顾不上再找平头百姓的麻烦,立刻将兵马缩进已经荒废多日的醴泉,据城而守同时派遣信使向孙孝哲告急至于任礼部尚宇文德,本来就没胆子去充当使者,在孙孝哲的威逼下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咸阳,听闻前方形势不妙,立刻抱着脑袋跑了回来

    “这厮,欺人太甚”这回,孙孝哲再也笑不出来了王洵的胆子真够大,做事也真够出人预料带着区区万把人,居然就敢把爪子伸到长安边上老虎不发威,你真当孙某人是病猫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孙孝哲恼羞成怒,立刻点起一万五千兵马,亲自领军杀向了永寿为了提防身后有变,他将边令诚、崔光远、苏震等一干降官都带在了身边,同时任命自家侄儿孙画为长安留守,统领一万兵马维持地方治安

    沿着平坦宽阔的官道,大军只花了半日功夫就赶到了醴泉城休息了一夜之后,又迅扑向了永寿为了防止敌方使什么奇招、阴招,孙孝哲派出了大量斥候,搜索前后左右方圆五十里范围内一切可疑目标却惊诧地发现,愣头青王洵居然压根儿没动出奇制胜的心思,带着麾下所有兵马,沿着官道缓缓迎了上来

    正面对决,孙孝哲可是从来没怕过任何人当即亲笔写了一封战,派遣死士给王洵送了过去而王洵的回答则再度显示了他的狂妄,居然当着死士的面儿,在战末尾批了“明日上午巳时,永乐原”九个字,将战丢了回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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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
生于斯,长于斯,五色石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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