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协议
胡老头打了记虚招,赵然不动声色间接了下来,谈笑中回了一拳,说不上谁输谁赢,哪怕表面上被怼得够呛,但胡老头同样收获满满。
赵然成功的震慑了对方,隐讳中不伤和气的给出了三条道路,让对方选择;胡老头则摸到了道门的部分想法,同时释放迷惑性烟雾。
第一次谈判差不多就到这里了,剩下的时间,嘻嘻哈哈吃了一顿鱼生和饭团,赵然返回战舰,双方各自消化。
采薇仙子和骷髅真人今日的表现还算可以,赵然对他们也是认可的,但关键是这两位也不知道青丘之主的合作底线在哪里,能够起到的作用也就仅限于这个水平了。
第二天的谈判依旧在和和气气中进行,但和气之中,也都藏着刀锋。胡老头在舆图上的手指头不停向南后退,将瀛州本岛北方的少数地盘也慢慢让了出来。
赵然并没有为此表现得有多么欣喜,他始终云淡风轻的表示,需要稽查舰队打到哪里,舰队就打到哪里,绝不越雷池半步。这句话反过来理解就是,想让舰队出多大的力气,你们就必须给出多大的地盘。当然,这层意思还不能明说,只能让胡老头自己去理解将来需要反悔或者改口的时候,直接告诉胡老头:老前辈您想多了。
谈判进行到第五天的时候,开始僵持起来了,因为胡老头的退让线已经拉近到了本岛的中线,再往南一百多里,就是银山所在的藩国出云。
当晚,采薇仙子发来绝密飞符:青丘之主似乎更在意银山。
得到这个消息后,赵然打出了一记重拳,他问了胡老头一个问题:“青丘之主是否想在瀛州建国?”
这个问题令胡老头很难回答。
如果说是,那么接下来必然面临着如下一系列问题,建国之后和大明是什么关系?是否纳入大明的宗藩体系?是否允许道门建设道院?是否接受道门对岛民的归化?
这些问题必然将成为双方相处的基础,只要胡老头说不允许,后果只有一个,双方接着打。一旦胡老头表示允许,那也就意味着与馆阁没什么区别,青丘之主将被纳入道门的馆阁体系。
这是逼着胡老头代表青丘之主表明态度了。
而如果说不打算建国,那就意味着在这里争来争去毫无意义,整个四岛都会被道门纳入治下。
胡老头要求暂停,明日晚间再继续。赵然同意了,这个问题关系很大,对方要认真考虑,这也在情理之中。
赵然所提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胡老头也没有回避,等他从南岛回到冲鸟岛的时候,带来了更加明确的要求:北岛、东岛和本岛的大部分地方都可以让给道门,青丘之主只要南岛,用以安置手下,而且南岛也同样遵奉道门令谕,他只要出云和石见两地。
目标很清晰了,再没有花样和手段,胡老头的要求就是银山。
对于赵然来说,他从道门的角度考虑,瀛州四岛的千万人口是他想要的,银山同样不能放弃,青丘一方满足了他的第一个要求,剩下要谈的就是银子问题。
赵然同意银山归青丘之主,但出云和石见两地,道门不会放弃,也就是说,可以把采矿权交给青丘,但不允许出现国中之国。这一条,胡老头也接受了。
赵然有些诧异于青丘之主对银子的急切需求,于是得寸进尺,又提出了银课的问题,比照大明,银子采炼出来后,征纳三成。
这项条件遭到了胡老头的激烈反对,于是赵然换了个思路,同意不征银课,但要求所以银子必须全部输往大明,用来兑换各种物资,把这项条款的意义和大明经济社会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强调其无与伦比的重要性。
对这项条款,胡老头同样坚决反对,由此,赵然做了大胆推测。他在给陈善道的飞符中说,同样是攻打瀛州,同样是为了银子,而且无法保证将银子输往大明,很有可能,青丘之主也接到了纳珍仙童的勒索。在陈善道面前,他毫不忌讳的使用了“勒索”这个词,得到了陈善道的赞同。
陈善道意见是,纳珍仙童目前只提出攻占瀛州,并未明说需要银子,银子的问题,只是他和赵然以及少数人的猜测。既然如此,应当先行考虑把仗打完再说。以稽查舰队的强势,将来能做的选择很多,地方都占了,想要银子还是问题吗?
至于协约,可以慢慢修订嘛,就算不修订,手段也同样不少,不必在这个问题上僵持不下。总之陈善道的意思,就是先把鸟打下来放锅里炖熟了再说,将来想多吃一块,这不是难事,也不是一纸协议能约束的。
赵然得了陈善道的思路以后,觉得自己还是太单纯善良了一些,决定在接下来的谈判中不再那么严苛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胡老头再次退让了一步,同意向大明缴纳一成银课,也同意将半数产银以各种形式输入大明。
至此,双方达成协议,草签文本。赵然想看一看青丘之主的签押,可惜签字的是胡老头,签的名字是“胡宝真”。
赵然这边则由陈善道签名,文本飞送联席会议,等候联席会议的最终确认。
四月初一,报经真师堂同意,联席会议批准了协议,批文送抵瀛州,这意味着稽查舰队可以开始行动了。
赵然向胡老头告知了这个喜讯,双方开始整顿兵甲,准备南北合击。胡老头表示,攻打瀛州最难之处是围杀大妖吕智,目前来看,青丘一方是很难单独达成这一战果的,吕智是二次化形的大妖,青丘之主斗败过他三次,却始终没办法擒杀。
赵然问:“胡前辈您是还没有二次化形么?”
胡老头笑呵呵道:“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啊。”
青丘之主是二次化形,胡老头、胡春娘、胡八郎、采薇仙子和骷髅真人都在一次之间,以此实力,想要擒杀吕智确实不易。
赵然道:“胡前辈不急,待我道门大修士出手,吕智这回在劫难逃!”
第七十六章 进军方略
五月二十五日,在大海上飘荡了四个多月的主力终于在庞大舰队的掩护下抵达三岛,八丈岛、御藏岛和三宅岛都成了大兵营。
三座岛上云集了五艘战列舰、二十八艘重型驱逐舰、四十六艘护卫舰和上百艘巡海船、风快船,水军上万人,京营禁军六千余人,集装箱船、各色商船百余艘,辎重、维护、力役等八千余人。
长途行船,非常辛苦,好在一路上都有岛屿站点支撑,隔上几天就能下船休整一两天,再加上舰队配备的大量修士伴行,海上的死伤情况不多,仅仅十几例而已。但生病、虚弱的不少,有五六百人被留在了沿途各岛,等休养好了,再乘船补上来。
张居正从船上下来的时候,手上还提着个人,是受命统兵的三千营指挥使曾汝明,此君身为武将,却不如张居正精神好,一脸萎顿,却是刚才船只靠岸时又吐了。
这也不怪他,张居正得了赵然传法,他却没有,此刻强忍着不适,从张居正手中挣脱,向赵然叩首:“末将参见方丈,呃……”
赵然宽慰:“曾指挥辛苦了,这一番远航奔波,消瘦了不少。”曾汝明以前胖得跟个球一样,这会儿身材明显向着上下拉伸,可见晕船之人遭了多大罪。
曾汝明被搀扶下去休息,两员将官却各自从远处奔行而至,齐齐拜倒于赵然脚下。赵然一看乐了,还是熟人,当年京师平叛时最先反正的两个千户,柳文龙和李三虎。这两位如今也升了指挥佥事,这次攻略瀛州自告奋勇,成了曾汝明的副手。
赵然搀扶起他们,鼓励道:“远道而来,身子骨可还使得?大军不日就要进击,你二人务必努力向前。”
柳文龙道:“方丈您就瞧好吧,区区瀛州,旦夕可下!”
李三虎抹着眼泪道:“很久没见方丈,末将失态了,望请方丈恕罪。方丈您老人家放心,末将等绝对指哪打哪,战必克之!否则必自刎于方丈身前!”
六月初一,舰队总指挥陈善道在南直隶号战列舰上召开最高军事会议,部署进攻方略,赵然作为舰队顾问,代表陈善道作了具体安排。
他道:“这次在瀛州作战,我们首先要明确的是,我们作战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谁能告诉我?”
这个问题把大家都问得愣住了,听风道人实在忍不住道:“为了将瀛州纳入道门和大明?”
赵然道:“不对!这是手段,而非最终目的。我希望各位牢牢记住,我们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拯救迷失在这里的万千黎庶,将他们从远离开化的昧中带回文明、富足、有追求的世界,将他们从腐朽的将军、大名、家佬、神官手中解救出来,这才是我们不远万里来到瀛州的真正目的。”
在一片面面相觑中,赵然介绍:“因此,作为文明之师、道义之师,基于我们的最终目标,此战中严禁滥杀平民百姓,我们的作战对象,是我刚才说过的将军及其幕僚、大名、家佬、神官,以及他们控制下的武士,五类人,请诸位不要弄错了。”
曾汝明问:“我们应该如何鉴别和区分呢?弟兄们新来乍到,对方丈所说的这些人,有时候很难分辨。”
赵然道:“区分起来其实很简单,凡是恶意抗拒天兵的,都是我刚才所说的五类人,对于穷凶极恶的这五类人,务必斩草除根。”
曾汝明继续问:“方丈,如果是平民百姓持刀……恶意顽抗呢?”
赵然摇头:“绝无可能,平民百姓怎么会恶意顽抗?我们可是解救他们的正义之师、英勇之师,他们除了感激,不会有别的念头,你说的情况绝无可能出现。就算有,那也是我说的五类人装扮而成,不是平民百姓。嗯,曾指挥提醒的非常好,这一点要提醒将士们,切切不可大意,要注意分辨,不要为敌人的假象所蒙蔽。”
曾汝明再次举手:“方丈,如果五类人放下刀兵向我军投降呢?”
赵然道:“我们是仁义之师、文明之师,除罪大恶极之外,当然不能轻易杀俘。将士们可以受降,但受降之后,要注意帮助他们完成思想和身份上的转变,思想上必须向道、向明,身份上必须与平民百姓一致。”
大家都点了点头,尤其是军将们,对于如何将五类人在身份上转变为平民百姓,渐渐开始热心交流起来,这种交流在赵然的补充说明中热闹了起来。
赵然补充说明的是,关于缴获如何统一归库、按比例分配各部的方案。
在热烈的讨论中,杨先进背后的白板打出字幕:“听说瀛州人有皇帝,应该如何处置?”
赵然回答:“你一定听错了,不要听风就是雨……”顿了顿,向因为走神而一脸懵逼的听风道人道:“不认真听讲,跟你没关系。”
又向杨先进续道:“……就连瀛州人自己,基本上也只听说有将军。至于皇帝,天底下只有一个皇帝,就是我大明的隆庆天子,其余均为僭越之辈。”
等大家讨论一阵后,赵然分配军务:“大军分为两路,听风道人率领战列舰河南号,重型驱逐舰开封号、归德号、淮庆号、彰德号,以及护卫舰八艘、巡海船和风快船十六艘组成北征舰队,绕行瀛州之北,掩护柳文龙所部登岸,占领出云国、石见国。”
听风道人和柳文龙都接了军令,赵然叮嘱道:“行军要快、要猛,瀛州人的战船和大军都在本岛以南和东岛上与青丘船队对峙,你们从身后猛烈一击,可谓乘虚而入。占领出云国和石见国后,立即封存藩国大名的府库,对银山采矿场的库房也要封存,但严禁破坏。”
赵然接着道:“舰队主力继续北进大岛,以大岛为跳板,登陆小田原。登陆主力包括曾指挥三千营本部、李三虎五军营所部和周克礼指挥的舰队敢战队千人。进占小田原后,周克礼指挥敢站队驻守小田原,曾指挥和李三虎直捣京都,两部统一由曾指挥节制。现在下发详细舆图。”
舆图下发后,其精细程度当即引起各将惊呼,赵然笑了笑,道:“各部整顿军伍,北进舰队三日后出发,主力大军五日后进兵!”
第七十七章 靠近(为娘扣三三再盟补更)
六月初五,北进舰队出发后的第三天,主力舰队进占大岛的第二天,赵然在南直隶号战列舰上收到了蓉娘的家书。
这封飞符家书通过东海总督区设立的五处中转站,很顺利的到达赵然的手中,耗时不到两天,主要的耽搁,还是在飞符书信的中转排序上。
赵然虽是东海舰队的总顾问,但因为“家书”的标签,这份飞符还是排在了紧急军报和重要公文之后“待转”,每一站“待转”两到三个时辰,就延误到了第二天。
但飞符中转站的层层设置,的确是令道门对东海的掌控力度大大增强了。
这封家书没什么紧要的事情,主要是讲蓉娘自己和宸宝的近况,以及老师江腾鹤、大师兄魏致真开始替赵然“扫尾”的工作。
按照赵然的提前安排,隆庆九年十方丛林传法招录名额,各省都是一百名,缩减了一半,由江腾鹤和魏致真负责给过考过的一千六百名十方丛林道士打入观想图。观想图江腾鹤有,传给魏致真即可,两个大炼师一起动手,人数又少了一半,应该还是轻松的。
赵然走之前也将功德修行法的前三章传给了老师和大师兄,请他们代传。
说完这些事,蓉娘还提到真师堂的少许动向,这半年来,道门总体还算平静,纳珍仙童和张元吉都没有太大的举动,各省都差不多完成了天尊殿和天尊神像的建设,包括宗圣馆和松藩各处宫院。当然,大君山修的是玄坛殿,正面依旧是玄坛元帅赵财神,赵财神的背后,才单独立了“纳珍天尊”神像。
蓉娘说,这几个月,民间大兴拜祀纳珍天尊之风,甚至安宅、祈福、求子等等都开始转求这位上仙了。对纳珍仙童少了些敬畏之心的赵然当即就在考虑,这位上仙现在聚敛了多少银子?这笔现银他拿去炼化成沙粒之后,对大明的经济会造成多大影响?
每当想到这个问题,他就有些焦虑,对夺占瀛州又多了几分紧迫感。
家书的最后,滑落一张相片,相片上是蓉娘抱着宸宝,正在向赵然微笑。赵然凝视良久,郑重收好,走出指挥室,来到战列舰的舰桥上,望向远处的岸边。
舰桥上已经站满了指挥部的高层,众人簇拥着陈善道,正在等待即将开始的登陆。
见赵然出来,陈善道招呼:“致然快来,听梁道友说说瀛州人的神宫。”
陈善道口中的“梁道长”,就是当年被派往落叶岛建立道门在东海第一座道庙的梁逍游,他的真实身份,正是三清阁的执事。
如今道庙已在东海各岛遍地开花,梁逍游和伦带娣这对双修道侣便开始了新的征程,主动请缨,效力军前,打算在瀛州这片土地上,继续书写开拓者的新篇章。
赵然对梁逍游还是很佩服的,自嘉靖二十九年这对道侣同时晋级**师后,隆庆九年二月,他们又双双破境炼师,可谓夫唱妇随,步调一致得惊人。
赵然也曾私下向梁逍游打探过他们夫妻成功的秘诀,可惜作为当事人,梁逍游身在庐山却不识庐山真面目,对赵然的提问无法给予有用的回答,令赵然颇为遗憾。有时候赵然也想,莫非梁道友敝帚自珍,不愿外传?
当然,这都是题外话,就算梁逍游藏着掖着,赵然也没觉得人家有什么不对,这种事情确实不好外传的。
此刻见是梁逍游介绍情况,赵然连忙挤了过去,认真倾听。
向赵然拱手抱拳,梁逍游继续道:“刚才说了,瀛州神宫有不少派别,但这些年,各派各宗已经消弭了纷争,携手抗敌,这是瀛州人作战的主要道法支撑,其特点主要有两个。一是所请神鬼极多,号称八百万神灵,但在我看来,大多算不得神灵,无非是山精木怪妖兽幽鬼而已,可成妖魔,法力大多不高,胜在数量众多。”
赵然插话:“似与祖天师斩妖除魔之前的中原相似。”
梁逍游点头:“赵道长一语中的,的确很相似,多类于巫。我中原大地因祖天师卫道,于妖魔的尸山血海中杀出了朗朗乾坤,但瀛州却没有祖天师,故此妖魔猖獗。”
赵然道:“第二呢?”
梁逍游道:“第二,神官最高等级者,为大宫司,大致相当于炼师水准,其下为权宫司,水平约在**师至金丹法师之间,之下还有三阶,约是黄冠以下。虽然神官们的修为不高,但法术很是奇诡,不留神的话,很容易着了道。我这个月一直在为舰队和军中修士讲解瀛州神官们的法术,希望尽量减少我方修士的伤亡。在这一点上,青丘之主还算遵守约定,向我们做了通传,不过我个人认为,还是蓝大炼师比较擅长……”
众人就在舰桥上谈论着瀛州神宫里的神官,说完神官又分析武士,看着周围集装箱船上站满的京营禁军,不知不觉过了小半个时辰。
到了未时三刻,赵然放出的南归二号君山科技在器符阁支持下赶工完成的新品,自小田原城上空回来,一张张吐出最新的相片后,这才返回指挥舱,仔细研究这些照片。
南归二号是在小田原城上空八十丈高度完成的拍摄,照片很清晰,城中的瀛州军如何布防,重兵聚集于何处,都拍得清清楚楚,城头上法弩、投石炮等等守城器械的分布位置都尽在其中。
根据相片的显示,瀛州军没有在城外浪费兵力,而是清壁四野,把军力都调进城里了。城中天守阁下最密集,约莫三千到五千人,应该是作为机动兵力,一丸和二丸城墙上兵力很少,主力都在三丸城上和城下,这里也是最外层城廓,四个方向驻守了大约六千余人。
三丸外,有大量纵横往来的壕崛,类似于护城沟。整座城池基本以石墙为主,依托箱根山延为高墙地基,城也就筑得格外高,近乎三丈多了,因此在整个瀛州都属于名城、坚城。但在稽查舰队眼里,不过是小儿科罢了。和大明相比,小田原也就是个稍大一些的县城。
见一切都准备妥当,陈善道下令,舰队起锚,开始靠近海岸。
第七十八章 炮击
松田宪秀站在城垛后,望着海面上的庞大舰队脸色发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身旁的神官则凝视着海上,眼中隐隐有迷醉之色。
神官头戴乌帽,披着宽大的紫色狩衣,手中的蝙蝠小扇不停的扇着,扇得松田宪秀也跟着越来越心慌。
“熊本权宫司大人,我们……挡得住吗?”
神官熊本一熊小扇一翻,指着他斥道:“宪秀你小点声!你想被猪俣那个家伙斩了以明军纪吗?”
松田宪秀猛然警醒,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没有看见被氏直家主授予止乱之命的猪俣邦宪,于是松了口气,又自己给自己打气,道:“小田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雄城,应该不是人力能够打下来的……吧?”
熊本一熊哼了一声:“天下?宪秀你见过天下么?用明人的话来说,你就是井底之蛙,只看得见自己头上的天空,以为这就是天下。”
松田宪秀赔笑:“您是神宫的权宫司,见多识广,下臣如何相比。”
熊本一熊小扇指着垛口外道:“这才是战船,无论是秀吉太殿的船,还是青丘之主的船,都不能称为战船,对了,明人称之为战舰!舰队,多么威风而贴切的称谓啊!此时此刻,我想吟诗一首……”
松田宪秀连忙躬身聆听,熊本熊摇着蝙蝠扇,开口吟唱:“波光粼照相模湾,万舰云集起高墙,弩炮赫赫如雷电,枪戟森森似雪霜……”
熊本一熊的吟诵中,松田宪秀汗水涔涔,心说您刚才还提醒我小心猪俣,自己却不怕么?也是,您是神宫的权宫司,的确不惧猪俣,可我这听的人怎么办?
正为难至极时,海面上的舰队有了变化,从中分出一艘战列舰和六艘重型驱逐舰,向着海岸边驶来。相模湾水深通常在百丈以上,哪怕近到岸边,也有十丈以上,因此,这支小舰队直接停了上来,距岸五六十丈一字排开。
正中是浙江号战列舰,左右分边是金华号、温州号、泉州号、宁国号、松江号和凤翔号六艘重驱。各舰排开后,以侧舷对准了小田原城,炮窗打开,推出了七十门重炮。
虽然船少,但每一艘都身躯庞大,如山一般移了过来,带给人极为沉重的压力。
松田宪秀借机打断了熊本一熊的诗句,疑惑的问:“明军这是要做什么?”
小田原城距海边尚有一里多地,再加上舰队海上那几十丈距离,足有近二里远,从来没见有什么法弩能够达到如此地步。明军舰队推出来的圆管法弩虽然形状怪异,但想来无外乎法弩的变种改进罢了,又能如何?
熊本一熊指着海滩到小田原城之间的农田,道:“当然是掩护明军上岸,防止我们出城。”
听上去似乎有道理,但松田宪秀却觉得没那么简单,心里总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却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再想想本城的箱根石垣、壕崛、厚重的石墙,以及相模国镇国神器,北条家祖传的神之寒川和鹤冈八幡,心情又放松了许多。
很快,城中天守阁就传来命令:敌军即将登岸,各部不许出击,依托城垣稳守,等待京都援军。据说秀吉太殿已经调派数万大军增援,等援军到时,再聚兵一处,与明军合战,将其赶入大海。
松田宪秀是北条家的家臣,却非最受重视和信任的家佬,奉命带领三百足轻守御南侧的箱根石垣东段,于是重新巡查了一遍石垣,踢了十几个足轻的屁股。
熊本一熊观望良久,摇头晃脑的扇着蝙蝠小扇,眼中满是迷醉,长吁短叹间招呼他回来,取出清酒:“箱根石垣为小田原城最坚处,明军不会那么傻,攻我最强,登岸后必往东城而去,宪秀不必紧张。来,陪我饮上一杯。”
松田宪秀坐下,低头道:“那就打扰了,有您在这里,下臣也放心很多。”双手举杯,向熊本一熊献敬。
酒杯刚触及嘴边,猛听一声闷雷从海上传来,两人都骇了一跳,顾不上饮酒,连忙手扶墙垛起身察看。只见正中最高大的那艘战舰发了一记“弩炮”,在自己驻守的箱根石垣间五六丈远之外的泥地中,打出一团高高的灰土和碎石。
紧接着,其余六艘大明战舰依次开火,从长长的炮管中喷出一股股火光和烟雾,那是火符作为底火在燃烧。这长管子中发出的也不是长大的法弩,而是一个个铁球。
熊本一熊是高阶神官,松田宪秀是武士中的高阶,两人都能分辨出铁球在空中飞行的轨迹,肉眼可见一个个大铁球越过大海、越过农田和土地,向着自己这个方向砸了过来。
天守阁上发出一记白光,那是家主氏直启动了神之寒川。白光扫过箱根石垣,登时冻出如玉华般的冰晶,整个石垣亮如冰宫。
一枚铁球砸在石垣上,登时带起一片四处飞溅的冰花,在坚硬的冰墙上砸出个大凹陷,带着附近几块石头滚落下去。
这下子,当真把熊本一熊和松田宪秀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能够轻松挡住法弩和投石的神之寒川竟然挡不住铁球!
熊本一熊还在发呆,松田宪秀已经趴在了地上,继而连滚带爬逃下城墙。
抬头望时,更多的铁球以极快的速度在上方飞过,有些被神之寒川结成的冰墙阻挡,有些则击破冰墙,飞入城内。
城中最高的天守阁成了被重点攻击的位置,一枚一枚粗大的铁球冲击过来,直撞天守阁本楼。天守阁第七层上飘起一张八角幡,努力的卷住飞来的铁球,但卷到第五六枚时,再也兜不住了,幡上冒起浓烟,行似即将残破。
更多的铁球飞了过来,在天守阁上肆虐撞击,猛听“轰隆”一声巨响,天守阁自三层以上的部分垮了下来,顿时烟尘大起。
天守阁坍塌后,铁球炮弹不再往这边打了,而是集中向西南和东南两个角落,熊本一熊好似忽然间有回个魂魄,不顾危险站上垛口,一边张望一边手舞足蹈向躲在墙根里的松田宪秀大声道:“完了,猪俣小队、氏政小队,好准,好狠!真美啊……”
第七十九章 二次炮击(为书山的男爵三盟补更)
浙江号战列舰上,调任情报官的逍遥静一正在汇总炮击效果,一边看着各舰报上来的飞符,一边填表:
浙江号,重炮六轮,目标天守阁,目击命中三十五炮,命中率一成半,确认摧毁;
金华号,重炮六轮,目标箱根石垣,目击命中十炮,命中率两成,确认破损度三成;
宁国号,重炮六轮,目标箱根石垣,目击命中十六炮,命中率两成半,确认破损度三成;
温州号,重炮六轮,目标城西南军营,命中炮数无法目击,南归二号确认,军营破损度七成;
松江号,重炮六轮,目标城东南屯兵所,命中炮数目击三炮,其余无法确认,军营破损度六成;
凤翔号,重炮六轮,目标城二丸军械所,命中炮数无法目击,南归二号确认,军械所摧毁度九成;
泉州号,重炮六轮,目标城三丸可疑建筑,命中炮数无法目击,南归二号确认,已完全摧毁,疑似......鸡鸭舍......
将情况上报后,逍遥静一组织下属情报小组,取出南归二号拍摄的百张照片,与原照片进行认真比对,发现了九处新出现的可疑目标,于是将其记录下来,在舰队绘制的小田原城舆图上查找出位置,记录参数:
目标一:城一丸西侧,疑似屯兵所,坐标乾三兑六离五;
目标二:城一丸北侧,疑似神社,坐标乾六坎四艮七;
目标三:城二丸东南侧......
......
浙江号战列舰带同六艘重型驱逐舰完成六轮炮击后,停了下来,给小田原城中留下一片残垣断壁、乌烟瘴气。
松田宪秀望着眼前的景象,不禁悲从中来。他虽然不受家主北条氏的重视,但毕竟生于斯、长于斯,繁华的家园被明舰一通炮击之后残破至此,当真痛惜莫名。
很快,天守阁方向传来新的命令,各部待命,准备出城反击明军登陆。看来北条家主还活着,但似乎有点被明军炮击震傻了,明军铁炮如此犀利,躲避都来不及,还出城反击,怎么可能?至少松田宪秀是不打算这么干的,他手下三百足轻都躲藏在箱根石垣下,箱根石垣虽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固,神之寒川也没有吹嘘中那么厉害,但好歹是受到了保护,只死了六七个人,大部都在。如果遵照乱命执行,怕是一转眼就要被明舰上的铁炮全部打成肉泥吧?
熊本一熊依旧站在高高的垛口上,望着海面上的大明舰队发出赞美的感叹:“烟花的璀璨,雷击的绚烂,如此美景,待我吟诗一首......”
松田宪秀顾不得聆听熊本大神官的华章,扯着对方的狩带,将他从垛口上扯下来:“权宫司大人,上面危险!”
熊本一熊遗憾道:“惜乎时辰太短......”
松田宪秀心说这位大神官怕是脑子有问题,但他好容易才攀附上这么一位大人物,哪里敢出言顶撞,正要附和两句,冷不丁又是一轮炮声如雷般滚滚而来,只吓得一缩脖子,捂着耳朵躲在墙跟下。
熊本一熊却满脸兴奋,脚尖一点,轻飘飘跃上垛口,双臂伸展,向着大明舰队的方向打开,好似想要拥抱炮弹。
在雨点般坠落的炮弹下,小田原城再受重创,也不知塌了多少房舍、死了多少人。等炮击结束,松田宪秀吐了几口喷入嘴里的泥灰,也顾不得垛口上手舞足蹈的熊本一熊,忙着清点麾下足轻。这回箱根石垣不是炮击目标,仅仅受到流弹的波及,死了一个人,伤了十几个,好在都是轻伤,损失不大。
但严重的消息很快就传来了,从城一丸方向开始,逐渐蔓延起一片哭声,相模国大名、北条氏家主,敬爱的北条氏直大人被一枚铁炮擦中,当场阵亡!
消息传来之后,松田宪秀脑子里顿时一阵空白,整个人都懵了。原地呆立良久,颤抖着从腰间拔出老家主所赠短刃,掉转刀头,顶住自己腹部。
就见视野中探出个戴着乌黑高帽的脑袋,口中啧啧不停,兴奋的向自己催促:“快一些,快一些!”
这一催促不要紧,反而将松田宪秀从茫然中拉了出来,松田宪秀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多年不在家主身旁侍奉,没有卫护之责,似乎……不用切腹?
意识一起,手指酸软无力,短刃当啷落在地上,他伏在地上大哭:“氏直大人……”
熊本一熊有些遗憾的咂了咂嘴:“很没意思。”
协守小田原城的山下大宫司在天守阁旁的早川居所召集家佬和神官议事,熊本一熊作为神宫体系中仅次于大宫司的权宫司,是小田原城里和其他五名权宫司并列的第二等大神官,自然也在议事之列。
松田宪秀不是家佬,只能在早已残破不堪的箱根石垣上等待议事结果。不过他也没闲着,派了几个心腹足轻去城一丸打听消息,别的先不说,心腹禀告,护卫家主氏直的八名家臣刚才已经全部切腹了,其中就有两个和松田宪秀关系不错的好友,令他忍不住一阵感伤。
也不知自己当年失了氏直大人信任,从护卫家臣中除名,是祸还是福?
这个时候,如果明军登陆,松田宪秀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或许这天下有名的坚城将会就此陷落吧?所幸明军不知城中变故,不仅未能趁机而入,反而连下一轮炮击都没有展开,七艘庞大的战舰就缓缓掉头离去,白白坐失良机。
到了晚间,山下大宫司主持的北条氏家佬议事会终于结束了,一共决定了两件事。一是推举氏照为新的家主,接掌相模藩国大政;二是重申了全城坚守的命令,有擅自逃跑者立即处死。
熊本一熊议事之后返回了箱根石垣,他得到了最新的损失统计,在大明舰队的铁炮下,两个小队的武士战死了八十余人,足轻死伤二百六十人,神官也死了六个。
足轻的损失不是重点,关键是武士,八十余武士战死,损失实在太过惨重了。武士以武士道为修行之途,是每一家大名的立国之基,在长达十年的南岛之战中证明,每一个武士按照修行不同,都具备和道士、羽士、甚至黄冠修士斗战之力。瀛州正是依靠潮水般的武士冲击,才挡住了来自青丘海贼的入侵。
相模国只有三百多武士,一下子死了快快四分之一,这仗还怎么打?
第八十章 援军(祝星汉浮槎生日快乐)
第二天,大明稽查舰队再次开到了小田原城外,依旧是那个位置,停下之后没再有任何动静,但城中所有人都知道,不定什么时候,肯定会有炮击。
根据昨天躲避炮击的经验,城内的神官也好、武士也罢,或者是足轻,都或多或少知道,必须躲在建筑的夹角下,这个位置是可以避免被铁球击中的,就算建筑倒塌了,与地面的夹角位置,也能保证不被砖石生生砸死。
至于神官们的神术、武士们的武道,在疾飞而至的铁球面前,用处都不大。连镇国神器神之寒川和鹤冈八幡都顶不住,谁又能顶得住?
今天的炮击迟迟没有来到,悬着的铁球总是不砸下来,反倒令城中一片提心吊胆、愁云惨淡。新任家主氏照在山下大宫司的提醒下,从早川居所出来,于众家佬的簇拥下巡视全城。
战时巡视,一方面是为了鼓舞士气,另一方面也是巩固地位的常规举措,在这方面,氏照肯定是不遗余力的。他走遍了各处重要节点,包括松田宪秀主守的箱根石垣,氏政也冒着风险登上去视察,还拍了拍松田的肩膀,勉励他努力杀敌,报效北条家。
氏照返回早川居所没多久,大明舰队就开炮了,第一炮就打在了城二丸中。过了片刻,海面上忽然回荡起密集的雷霆重炮声,松田宪秀眼睁睁看着大神官熊本一熊跃上垛口,双臂拥向飞来的炮弹,满脸的陶醉。
可惜熊本神官什么也没有拥抱到,无数炮弹从他头上、身边飞过,就是没有碰到他半分。松田宪秀亲眼目睹,一枚硕大的炮弹从他耳边唰的飞了过去,带起的疾风将他高高的乌帽吹落,将他宽大的紫色狩衣鼓荡起来,整个人立在垛口上,如一只停在花叶上的紫色蝴蝶。
“幸运的家伙!”松田忍不住嘟囔了一声。
不是每一个神官都有那么好的运气,松田看见一位三阶祢宜在城三丸最高的酒肆楼顶上翩翩起舞,瞬间被一枚炮弹带走,身影消失的地方,爆起漫天的血雾。
“一班奇怪的家伙!”松田趴在地上,再次遐想。
明舰的炮弹明显是冲着城一丸内天守阁附近去的,松田一直在琢磨,早川居所怕是要吃铁球了。
果然不出所料,明舰炮击结束后,那个方向就传来了哭声,哭声在整个小田原城中蔓延新任刚一天的家主氏照死了,死在了早川居所,到目前为止,只在废墟中找到了他的上半段身子。
护卫氏照的四名武士切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松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觉得似乎凉嗖嗖的,然后赶紧寻了个角落脱了裤子蹲下,一阵稀里哗啦,舒爽得喊起了“妈妈”。
熊本一熊又被招去参加家佬议事了,由于天守阁、早川居所都被摧毁,议事地点放在了原来用于招待贵客的六泉间。
议事结束后,熊本一熊告诉松田,家佬们推举氏信为家主,获得了山下大宫司的认可。听说这个消息,松田有些不敢置信,氏信的确是北条家的人,但却是个智障,整日流着口水,呆呆坐在房间里,话都说不清楚,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家主呢?
熊本一熊笑着小声说:“宪秀你是个笨蛋,你就不想一想,明军的铁炮是有法力的,长了眼睛,谁做家主谁死,还有哪个北条家的人敢做家主?”
松田宪秀哀伤道:“北条家完了么?相模国要灭亡了?”
熊本一熊道:“十年南岛之战,亡了多少大名?那还只是青丘军!如今面对的是强大无比的明军,宪秀你说,还有多少大名要亡国破家?”
松田宪秀道:“听说秀吉太殿派来的援军快要到了。”
熊本一熊轻蔑道:“明军的厉害,不是青丘军可以比的,宪秀,擦亮你的双眼,一起看着吧!”
松田宪秀问:“只要撤出小田原城,明舰的铁炮就打不到我们了,我们应该放弃城池,后退十里,在池上之地和明军合战!山下大宫司、家佬们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等着挨铁炮?”
熊本一熊道:“小田原城是瀛州最坚固的城池,如果小田原城都守不住,还有哪里是可以守住的?这里是关东的门户,守住小田原城,就是守住瀛州的信心,宪秀你要明白,这不是死多少人的问题,这是一场信心之战!”
松田宪秀凝重的点了点头,躬身道:“宪秀明白了,必誓死保卫小田原城!”
熊本一熊轻轻一笑:“没用的,保不住的。”
松田宪秀顿时一阵愕然。
明军第三天的炮击再次降临,如同山下大宫司和众家佬的预料,明军铁炮果然长了眼睛,第一轮就集中在作为临时家主府的六泉间,顿时将这片宅院轰成齑粉。好在提前做了准备,在六泉间下挖了深深的地道,氏信才没有重蹈前任的覆辙。但他也被埋在废墟瓦砾之下,好半天工夫才挖出来。
由此,小田原城的瀛州人都把明军的铁炮称为“神之眼”。
松田宪秀很疑惑,明明小田原城已经残破不堪,守军也被神之眼打得伤亡惨重,为何明军还不登岸攻城?难道非要等援军到达么?
第七天的时候,秀吉大人从京都派来的三万八千名援军抵达小田原城,统兵的是九鬼嘉隆和加藤嘉明。
援军的到来,让小田原城一片欢腾,松田宪秀欢快的向熊本一熊道:“听说随两位大人来的大军里,有一千八百武士!还有八百多神官!权宫司大人,可以一战了!”
熊本一熊给出了准确数字:“一千八百九十名武士,八百六十名神官。”
听罢,松田宪秀笑得更加灿烂了。
等他灿烂得差不多了,熊本一熊慢悠悠道:“犹记八年前的熊本合战,上场的武士有六千八百人,神官三千七百人,今日小田原一战,就只有不到一半了。”
松田宪秀当即说不出话来,谁都知道,十年南岛之战,武士和神宫损失惨重,能够拼凑出这么一支援军,关白大人秀吉太殿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
“啊……恕我冒昧,熊本是权宫司大人的故乡吧?”
“可以说是,但也可以说不是。”
“大人?”
“其实我不是瀛州人,哈哈!”大笑间,熊本一熊大袖扬起,踩着镇魂舞步,飘然而去。
第八十一章 内心(祝伯爵DDDDD生日快乐)
援军虽然到了,但对于如何作战,始终没有一个好的办法。明军一直在海上,观其战船规模,相模湾里藏起来的水师绝然不是对手,宇喜多秀家大人的水军被牵制在关门海峡,也赶不过来,怎样才能和明军展开合战,这是个问题。
九鬼嘉隆和加藤嘉明考察了小田原城的情况后认为,明舰的神之眼铁炮射程远、威力大,让大军入城防守,是很难取得良好成效的,于是大军驻于城北,进一步远离铁炮的射程。
明军的战舰继续追着氏信打,氏信也是命大,被“神之眼”盯上后居然一连躲过了好几次炮击,于万分凶险的边缘屡屡逃出生天。这下子,连松田宪秀都有些不敢置信了,莫非氏信……大人……真受了神之眷顾?莫非他才是北条家天命所归的家主?
炮击的间隙,明军放出一些小船,终于开始试探着靠近岸边,这些小队明军都没能在岸上站稳脚跟,被小田原城组建的效死队赶下了大海。这也是北条家在小田原城守战中不多的亮点之一。
到六月十八日时,新的援军抵达了,封于江户的德川家终于搜罗齐了整个江户地区的骑兵,德川家康带领一万六千骑兵抵达小田原城。同时,他还带来了关白大人秀吉的亲笔信,关东地区所有军力全部由德川家康节制;京都神宫也发来令谕,所有神官以随同而来的上杉大宫司为主,山下大宫司为副,和家康大人合作,共同应对明军对相模的入侵。
至此,聚集在小田原城的兵力已经达到六万八千人,其中德川家骑兵一万六千人、京都援军三万八千人、北条家守军一万四千人。
在总兵力中,武士和神官的占比非常高,武士三千人、神官一千五百人。这是关白秀吉的战略考量:两线作战太被动,集中力量一鼓作气击败新来的明军,再回师京都,放青丘军上关西,在关西做最终一战。
小田原城合战的条件已经具备了,用什么战术诱导明军登陆,这个问题却始终没有讨论出一个结果来。望着海面上七艘巨大的战舰,以及更远处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明军战舰,所有人心里都如同压着块大石头,感觉沉甸甸的。不能尽快将这支明军击败,关西地区的最终一战就无法展开,整个瀛州已经被战争拖累了十年,大家都已经快要筋疲力尽了。
顶着明军“神之眼”铁炮的轰击,松田宪秀一直等了七、八天,或许是九、十天?他自己都快要记不清日子了,但始终没有等来合战的消息。
直到这天晚上,熊本一熊从城北参加军议回来,才有了一个确切的消息。
“明日派人去下战书,约明军上岸合战。”
“权宫司大人,您是说下战书?这……明军能来么?他们完全可以继续拖下去,或者在别的地方登岸,比如神奈川。”
“明军也是要消耗粮食、消耗淡水的,他们在海上已经块一个月了,需要上岸了。”
“可是,下臣听说,明军占了三宅岛、御藏岛和八丈岛,想必会在岛上囤积大量军淄吧?”
“瀛州距大明本土万里之遥,从本土运来十石粮,到这里能剩一石就不错了。”
“可……他们完全可以绕开小田原城……”
“如果他们想绕开,早就绕开了,家康大人和上衫大宫司都认为,明军也在等待和我们的合战。”
“可……他们为何要硬碰硬呢?完全没有必要……”
熊本一熊反问:“也许明军并不认为我们很硬呢?”
松田宪秀捏紧拳头:“近七万大军啊,如果明军轻视我们,正是击败他们的好时候!”
熊本一熊哈哈大笑:“我怎么觉得,明军正是因为重视,才耐着性子等待我们聚兵呢?”
松田宪秀不解:“权宫司大人何意?”
熊本一熊道:“也许,他们重视我们,所以害怕我们分开,消灭起来会耗费更多吧。”
松田宪秀无法理解:“大人的想法……恕下臣愚钝,还请大人指教。”
熊本一熊道:“我的想法,你或许难以理解,但明军的大将应该能够理解吧。”
“大人为何会这么想?”
“因为我小时候就听母亲大人说过,我的祖先是华族,我的父亲是明人,他是从海上漂流过来的,被我的母亲救了下来……我的身上流着明人的血,所以我的想法,很多明人应该也会这么想。”
松田宪秀立刻躬身表示敬意:“原来大人是华族,下臣这几天实在是失礼了。”
华族在瀛州是高贵的族群,大致成型于六百年前,祖先来自于中唐之后佛道大争的乱世之中。他们给瀛州带来了先进的佛道修行方法,将其融入瀛州的神宫修行体系,他们还带来了先进的绘画、雕版、烹饪、服饰、文学等技艺,深受整个瀛人的尊敬。
但六百年后,华族渐趋销声匿迹,被融于瀛州本土之中,很少有人还会如熊本一熊这样,一直记得自己华族的身份虽说这身份已经越来越没有多大实际意义了。
对于权宫司大人传回来的约战决定,松田宪秀并不看好,但令他惊讶的是,明军竟然同意了,合战就定在三天之后,这个约定让松田宪秀又重新记起了日子三天后是七月初一。
因为约战成功,松田宪秀终于彻底相信,和自己相处了一个多月的高阶大神官竟然真的是位华族因为他和明人的想法很相似,这让松田宪秀在更加尊敬的同时,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护好权宫司大人!
合战的前一天,从明军舰队中放出来一条风快船,载着明军的使者来到城下,正好就从松田宪秀负责守卫的箱根石垣叫门。
使者报名逍遥静一,是来商谈明日合战场地事宜的。松田宪秀放下个竹篓将明使拉了上来,就在墙头等着。明使站在石垣上四处张望,尤其对被铁炮打中的墙面比较感兴趣,松田宪秀忍不住道:“我小田原城是天下坚城,你们再打多少铁炮都打不开。”
说完以后,他才意识到,双方语言不通。
但明使却听懂了,笑了笑,道:“真正的坚城,在人的内心。”说出来的竟然是瀛州话,虽然发音稍怪,但却很流畅。
松田宪秀琢磨他这句话的时候,明使又补充了一句:“那叫符法炮,不是简单的铁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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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阵前(再贺天明道长生日快乐)
逍遥静一所说的符火炮,立刻让松田宪秀明白了铁炮的原理,原来是以符道法为基础发射的铁球,难怪拥有“神之眼”的威力。但明白归明白,松田宪秀原先存有的“我瀛州能不能仿制”的念头也就此熄灭。
和青丘军打了十年,谁都知道符是大明独有的道法,想要学会,就必须在大明受,没有受封职,自然也用不了符,就算于战场上缴获了铁炮,也不过是废铁一堆。
等待的间隙,又问:“明使如何会说我们瀛州话,你的名字与我瀛州人有些相似。”
逍遥静一笑道:“逍遥家是大明一大世家,修习逍遥道法,我的道号是静一。至于瀛州话,我学了两年。”
松田宪秀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正要再问,熊本一熊已经赶到了,这位权宫司手摇蝙蝠扇,向逍遥静一邀请:“明使请随我来。”
这回轮到逍遥静一诧异了,熊本一熊说的,是带有应天口音的官话。
松田宪秀看着他们离去,琢磨起符法炮的事来,想着上了战场应该怎么规避的问题。过了不久,想不通透的他便也抛开了这个念头,到时候听天由命吧。
过不多久,他站在箱根石恒的垛口上,看见城东方向的海边,熊本一熊等几个神官和北条家的小泉家佬陪着明使逍遥静一不知何时已经出了城,正在田地里指指点点,那些田地里的秧苗已经长得很高了。
也不知明天的合战之后,这些秧苗还能活下来多少,真是可惜啊,松田默默的想着。
熊本一熊回来的时候,松田宪秀见明使还在那片田地里头忙活,甚至从海上又来了一艘船,载着十几个明军中的修士,分散开来向八个方向搜索。
于是问:“权宫司大人,明军要做什么?”
熊本一熊道:“明使是来谈战场问题的,他们提出,需要一片登陆地,让我们腾出来。登陆的地方给他们划出来了,现在他们在搜索检查,看看我们在这里有没有埋伏。”
松田宪秀叹了口气,这个消息虽然有些别扭,但不是很难理解。你要人家上岸跟你打,当然要给人家划出登陆列阵的地方,否则怎么打?
熊本一熊忽然低声问松田宪秀:“宪秀,你做好准备了吗?”
松田宪秀立刻道:“下臣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
熊本一熊摇了摇头:“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啊。”
松田宪秀愣了:“下臣愚钝,还请权宫司大人指点。”
熊本一熊歪着头想了片刻,蝙蝠小扇轻拍在松田宪秀身上:“保住你的性命,这是明日合战你最应该做的。只有保住了性命,才有将来。”
“可是……”
“不要可是,宪秀,如果你真的深爱瀛州,就不要想着轻易送命,活下去,才能见到瀛州即将到来的昌明天下!宪秀,答应我!”
满天星斗下,松田宪秀靠在垛口下,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海风的吹拂中,一直努力思索什么是熊本大神官所说的昌明天下,然后在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松田宪秀被扎着绷带的猪俣大人一脚踹在屁股上:“松田,起来!带你的人去城下领饭,给你半个时辰,吃完饭到二目町整队!”
松田宪秀一屁股爬起来,道:“邦宪大人,我的职责是守卫箱根……”
猪俣邦宪打断他的话:“有人会接替你,不要废话,记住,半个时辰,若是晚到,立刻砍了,这是军令!”
松田宪秀立刻安排人手去城下搬来两大筐饭团,分发到每一个足轻手中,就着竹筒水吃了,吃完后催促着大家赶往二目町。
小次郎提着竹枪、披上黑色藤甲,有些紧张的望着松田宪秀:“大人,我们要上阵了么?”
松田宪秀叹了口气:“你家里只剩你这一根独苗了,上了阵后跟紧我,不要乱跑。”又回头冲一个精壮足轻喝道:“太郎,让各队把旗子打出来!”
黑色的备旗在城上飘扬起来,松田宪秀带着可以出战的二百六十名枪兵足轻下了城墙,沿墙根向二目町进发,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同行的队列,打着红色、白色、青色、黄色、黑色等备旗,都是北条家的足轻军团,也是名扬关东的五色备。
松田宪秀的枪兵足轻,是隶属黑色备的第三旗本队,他本人的职司就是北条家的黑色备旗本。他的直属上司,就是足轻大将猪俣邦宪。
抵达二目町的时候,松田宪秀被猪俣邦宪召过去领了任务,他的旗本队被排在黑色备的左翼,而黑色备的八个旗本队一字排开,列于足轻军团的第二线,排在青色备刀盾足轻的身后。
猪俣邦宪拍了拍他的头:“松田,第二旗本队的西河旗本前天被明军的神之眼打死了,我现在手上没有人,他们第二旗本队也归你管,你听我军令就是了。”
在二目町等候多时,借此机会,松田宪秀将第二旗本队的六个小旗队长叫到身边,询问了这个旗本队现在的情况,交代了一下传令的方法,就匆忙带着他们跟在第一旗本队后面出城了。
他们是由南门出城的,沿着箱根石垣的墙角向东进发,走过了南城墙,眼前豁然开朗,前方二里外便是约定的战场。
队列中的所有足轻都无一例外盯着战场边缘的明军修士打量,那些明军修士则好整以暇的回望过来,尤其有过一面之缘的明使逍遥静一,他也看见了指挥队伍的松田宪秀,还冲他点头微笑。
松田宪秀下意识的站住,冲逍遥静一低头回礼,然后催促手下足轻跟上队列。
一直向东北方向又走出二里地,队列才停了下来,迅速面向大海,各队进入指定区域。
合战的战场是很大的,松田宪秀能够见到的,只是五色备的前半个军阵,他的前方两排是举着圆盾的足轻,他的斜后方,是三排队列的弓手足轻。他没看见家主氏信的身影,却看见了氏隆家佬骑在马上,厚重的盔甲将身体严严实实护在里面,他的身边簇拥着背上插着五色备旗的几名旗差,随时准备将他的军令传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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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合战
除了旗差外,氏隆身边还围着军师、印持、太鼓、药师等人员,还有山下大宫司这位神宫中的一阶大神官,穿着白色绣纹衫,如神一般纯净得令人敬佩。
这样的话,应该就是由家佬氏隆代替家主氏信,出任整个瀛州军的侍大将,负责指挥北条军团了吧。
看见山下大宫司,松田宪秀立刻寻找起熊本一熊的身影,在猪俣邦宪的身边看到了权宫司大人。这位权宫司大人似乎感应到了熊本一熊的目光,忽然回过头来向他指了指猪俣邦宪身上的甲胄,令松田宪秀顿时想起了他昨天对自己说过的话:
“要活下去,才能见到瀛州即将到来的昌明天下!”
松田等足轻帮他套上祖传的盔甲,一边套一边遥望大海的方向,等待明军登陆。
背水列阵本是大忌,但松田宪秀认为这一条不适用于明军,因为明军身后有强大的舰队,战舰上密布着“神之眼”炮窗,但凡见过的,都鼓不起冲击战舰的胆子。
此刻,在他看不见的海边,不知何时停靠了十多艘明军战舰,除了满是符火炮的战舰外,还有几艘平顶货船。各船都在船舷边拉着渔网,渔网上爬满了明军士兵。
这些明军从渔网下到一艘艘风快船上,由风快船拉到海滩边,通过一条条长木板快速上岸,在岸边列队。
一艘平顶集装箱船在舰队环伺中靠向海岸,船上的摇臂将一个个大木箱放到蜂拥在旁边的风快船上,每艘风快船装载三个大木箱后,立刻驶向海滩。
离岸还有一两丈距离时,这些风快船冲不上去了,船上修士打开木箱,箱子中的流马立即启动,从船头跃入水中,趟过最后的一段浅水,登上海岸。
一瞬间,海滩边满是流马四条铁腿溅起的片片水花。
三十台流马登岸,每台流马的背上都驾着一门符小炮,等候在岸边的各炮组军士立刻上前,按照编号认领,牵引往指定阵地。不多时,三十门符小炮分成三队,在军阵后方准备。
卸下符小炮后,六十名骑手两人一组,登上流马。这些骑手都是这次远征的三千营中,出身九边的精锐骑手,一人在前持盾防卫,一人在后持长矛攻击,充作明军的骑队。
木牛流马被装备军中后,主要用于辎重转运,但陈善道一眼就相中了其跋涉和快速移动的能力,并且用一台木牛和一台流马试验了固定装载符小炮的炮击效果。很可惜的是,木牛也好、流马也罢,其结构强度无法支撑符火炮炮击时的反坐力,流马勉强能开三炮就要散架,木牛稍好,也不过支撑七八炮而已,只能遗憾作罢。
赵然也就此向君山军工发出新的研制课题,研制强度足够到能够支撑符小炮开火的木牛流马。
暂时无法利用木牛流马作为移动炮架,陈善道又想出了新的用法,将流马作为骑队使用,打算这次实战中看一看效果。
流马的出现,立时引起瀛州军骚动,松田宪秀自己就看得张大了嘴合不拢,身边的足轻们也忍不住议论起来:
“这是什么?是马么?”
“好像是竹马?”
“不是,会反光,铁马!”
“铁马怎么会走路?”
“可就是铁马!”
也有部分神官相互问:“这是什么道法?”
“或许是傀儡术?”
“有谁见过吗?应该怎么应对?”
足轻大将猪俣邦宪开始弹压,挥着鞭子在队列中抽打,好容易才将议论声止歇下来。
北条军团侍大将氏隆本阵中派出了神官,在军前宣示,表示这是明军的傀儡机关,就好似投石车上加了神咒,并无没有什么值得惊骇的。这么一解释,才算将军士们的畏惧和恐慌情绪压了下来。
至巳时五刻,明军终于布好了阵型,摆出了半月形弧线阵。左右两侧各为两个营上千人,一排刀盾、两排长枪,中央大阵分左右卫,各两千人,总计六千人。
此外,大阵左前方和右前方,迅速堆积泥土,以土符固定,搭建起近丈高的土垒。左侧高垒推上一队符小炮,应对北条家的五色备军团;右侧高垒推上两队符小炮,应对京都来的援军主力。
符小炮在高台上的现身,顿时再次引起瀛州军阵的异动,尤其是北条军团,他们在这种“神之眼”符火炮的威力笼罩下吃尽了苦头,几乎人人头皮发麻。
巳时六刻,随着符火炮的鸣响,小田原之战的第二阶段正式拉开帷幕,后世瀛州人也将这一战称为关东合战。
符火炮响起时,瀛州军阵中响起一片嗡嗡声,这是众神官们开始施法了。巨大的藤蔓自地底迅速破土而出,在军阵前蔓延开来,张开一道坚硬的林墙,如同巨网一般,将飞来的炮弹兜住。但炮弹速度很快,藤蔓的拦截作用有限,部分炮弹还是冲出了藤蔓林墙的阻拦,余势未尽,冲入瀛州军阵中,霎时间犁出几道满是鲜血和残肢的通道。
神官们继续唱诵,唱诵声中翩翩起舞,如蝴蝶一般。在他们的曼妙舞姿中,藤蔓间不知何时窜出成群结队的野猪,个个身形粗壮、獠牙锋利,沿着田垄向明军大阵了冲过来。
明军弩手在后排放出一蓬蓬弩箭,将最前沿的野猪尽数放翻,其后又涌上来更多的野猪,眼珠子都是赤红的,嗷嗷嚎叫着不停冲刺。
随着各营指挥的军令,明军阵中的战阵法器开始发威,向着前沿喷射火符、发射法弩,又有金丹法师和黄冠法师掐诀引动符,在两军阵前烧起火墙、竖起冰墙、生出藤蔓进行阻拦。
松田宪秀眼看着己方神官召唤出两个三丈多高的山中野鬼,手持狼牙棒,摇摇晃晃站立起来,知道这是准备进攻了,连忙招呼麾下两个旗队做好准备。果然,猪俣邦宪下达军令,青备齐旗和黑色备旗摇动,四个旗本队刀盾手在前,四个旗本队竹枪手在后,两千余人开始向前,跟随两个巨大的山中野鬼进攻。
第八十四章 合战续
在前方青色旗本队盾手的掩护下,松田宪秀指挥两个旗本小队不停向前,踏过脚下的农田,整齐的向着明军军阵杀去。他不知道提前发起进攻的命令是谁下的,是侍大将氏隆的军令,还是足轻大将猪俣邦宪的临阵应变,但这个命令无疑是对的。
小田原城的神之寒川不能完全阻挡符火炮,军阵前神官们召唤的关中丛林也同样如此,只是片刻工夫,就被炮弹打出一个个破口,越来越多的藤条和枝蔓被打碎、打断,露出来的一个个窟窿也越来越大,穿过来的炮弹也就越来越多,结阵坐等就是等死,攻过去才是上策。
队列已经来到藤蔓之下,行伍也稍显散乱了一些,包括松田宪秀自己在内,几个身经百战的旗本都不约而同在这里停下队伍,略作调整。
几根巨大的藤条被明军炮弹砸了下来,自空中横扫而过,瞬间带飞了几名足轻,那几名足轻在空中哇呀呀惨叫的时候,被藤墙上的几朵异种花瓣包了进去,喀嚓声响起,花瓣没有打开,叶缝中滴落连串的鲜血。
这是妖藤受了炮弹刺激,开始发狂,连召唤它们的神官也控制不住了。
八个旗本队整顿完毕继续前行,自藤墙下刚刚打开的一个个地门中通过,松田宪秀的头盔被一根树杈卡住,眼见就要被触及过来的树枝卷走,他连忙扶紧头盔,抽刀砍断卷过来的两根树枝,这才安然通过。
旗本队军阵越过藤墙后,前方是一片如地狱般的景象,巨大的山鬼重新自地下钻了出来,挥舞着狼牙棒在前咆哮,无数野猪凭虚而生,向前狂突,被明军的各种法器、符消灭后倒下,化作腐肉和泥土。
一段段突然而生的火墙,一枚枚带着呼啸声的炮弹,一支支法弩长箭,还有四射的冰棱、专门卷人脚踝的长草......
松田宪秀曾被调往南岛作战两年,也算得上见多识广,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眼前如此庞大的道法斗战场景,不仅是瀛州神官们出尽了全力,对面明军的应对,也让他感到心底发凉。
己方近七万大军、一千五百名神官,对方总兵力看上去也就不到万人,修士能有多少?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忽然间,身后传来一声震彻心肺的巨响,所有足轻都忍不住缩着脖子矮了矮身子,回头看时,藤墙最厚重的中央部位上一团猛烈爆开的火焰正在燃烧,燃烧的火焰中,道道电光如蛇一般在藤墙上乱舞,被电光爬过的所有藤条都枯萎着掉落了下来,巨大的藤墙被摧毁了三分之一。
明军阵中发来一阵欢呼,这是有修士使用五雷神霄符的结果。
两门高垒上的小炮降下了炮口,对准逐步接近中的北条军阵。松田宪秀听不见炮响,却能清晰的看见炮口中喷出的一团烟雾,心中立刻祈祷,希望自己命好。
两枚炮弹飞了过来,一枚越过松田宪秀所在的军阵,落下后将一头野猪打成碎片,又接着带走了另一头野猪的两条腿;另一枚炮弹则正好撞进来,从第四旗本队中穿过去,趟出一条血胡同,瞬间带走了六条命。
又有剑光在空中往来盘旋,这是明军阵中的剑修祭出了飞剑。在和青丘军的对战中,松田宪秀见过太多的剑修,但也不以为意,自有神官和武士们接住飞剑,不关他麾下这些足轻的事。
但……他忽然头顶发凉,下意识间向旁边闪了过去,一柄飞剑自脖子旁划过,在他耳边带出一道血痕。紧接着飞过来一颗人头,却是被这柄飞剑斩了的武士。
松田宪秀视野中,前方作为游兵的北条家武士们已经率先和明军交手。明军本阵纹丝不动,出来接战的是那些会道法的修士,但这些修士和青丘军不同,他们以五人为一组,同进同退,配合默契,往往向前一冲,就能从北条家的武士中卷走一两个,快速杀死,然后继续卷走下一个。
只看了几眼,松田宪秀就感觉很难应付果然如权宫司大人所说,大明的正军不是青丘军可比啊。
前列开始加快速度奔跑起来,这是即将与明军接触的信号,松田宪秀的视线越过前列足轻,看见了十多丈开外的明军阵列。在这个距离观察,看得非常清晰了。明军纹丝不动,每个人都被赤红色的重甲严严实实罩在里面,甚至连护面铜罩都配备到了每一个军士。他们就如同一尊尊冷冰冰的铁人,面对己方凶猛的突击而无动于衷。
一瞬间,松田宪秀感觉到寒意升腾,但已经冲到了面前,绝不可能后退!
他手中的太刀高高举起,在他的指挥下,第二、第三旗本队的足轻们将长枪从肩上放下,平举向前,加速冲刺。
前方掩护的青色备旗本队停住脚步,松田宪秀大叫一声:“突击!”
两个旗本队的长枪足轻举枪猛然前送,如林的枪尖越过盾手,从他们的肩膀上方刺了出去!
一道道光华从对面明军的盔甲上升腾而起,在松田宪秀错愕的目光中,足轻们的长枪被光华所阻拦,无论如何也刺不进去。
青丘军没有符文重甲,这是大明精锐才拥有的制式装备,松田宪秀从来没有见过,所以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这一幕让他口干舌燥,唯一的念头就是祈求神官大人们快些施法,破解明军的妖术。
但“妖术”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被破解?瀛州军能做的,只有寄希望于武士们尽快杀散阻拦他们的明军修士,由武士们出手应对这些被加了咒的盔甲。
又或者,祈求神官们想办法,让明军的盔甲失灵。
神官们的确在想办法,可惜在他们想出办法来之前,足轻军团必须承受接下来的惨重损失。
明军后队自两侧包抄上来,一队队铁甲红人就这么冷冰冰的将长枪一排排捅了进来,将足轻们一排排捅翻在地。
高垒上的符火炮一刻不停的发炮,将一枚枚炮弹以高速送过战场,两次将对方的后续力量击退,击溃之后再次延伸,在瀛州军的后方阵列跳出跳进,带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第八十五章 井之幽鬼(祝回忆于2112生日快乐)
松田宪秀拼命飞奔,向着己方阵地败退,不仅仅是他,整个攻击阵全都崩溃了,上千名武士和足轻在战场上逃窜,他们身后是开始缓缓前压的明军大阵。
不能责怪足轻们不够英勇,当你刺过去的枪、砍过去的刀无法击破对方的甲胄,但你的同伴却在你面前一个个被杀死,而你却对此无能为力,除了逃,还能做什么?
不能说神官们怯战,武士们不尽力,神官们召唤出来的魅怪山在明军阵前被全数击破,变幻出来的阴阳鬼物被大明修士们一一消融,武士们在与明军修士的肉搏斗法中损失惨重、伤亡过半,这仗还怎么打?
两军之间这短短的不到一里地,松田宪秀逃回的路上只觉得格外长,身边的足轻、武士不时被后面追上来的一道符、一枚炮弹、一支弩箭轻易杀死,倒下去的时候连吭都没吭一声。很多次,松田宪秀以为自己逃不回去了,但死神都与他擦肩而过,屡屡有惊无险。
他想起了熊本一熊临战前对他说的话:“活下去!”于是他抬头寻找己方那道紫色的身影,终于在侍大将的身边看到了熊本一熊。
松田宪秀终于逃了回来,溃兵们从五色备军阵的两侧自发绕行回去,没有冲击大阵,但他们接下来面临的是军法的惩处。
二十名率先逃跑的武士和足轻被当场揪了出来,他们也是最先逃回本阵的,非常容易辨认,当着全军的面被全部斩首,手起刀落,利索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松田宪秀几乎是最后返回的,因此没有被当场处斩,但他们这些旗本、小旗队长都被摁着屁股重责十棍,猪俣邦宪声明,大罪记下,若不立功恕罪,战后一体切腹。
然后是紧急重新编组,八个旗本队两千人,逃回来的只剩一千余人,出发时的七名旗本也只活下来三个,这让松田宪秀对自己的活命而略显惭愧。逃兵们乱糟糟的挤在阵后,个个如同丢了魂魄一般,惊惶失措。
明军已经前进了百丈,两军相距不到五十丈,猪俣邦宪还要指挥五色备本阵御敌,只得匆匆丢下一句:“自行整队!”便赶往前面去了。
松田宪秀成了逃回来的旗本中资历最深、武道最强的人,也就成了这批逃兵的临时总旗本,勉强整理出来四个旗队,还想再鼓舞一下大家崩溃的斗志,前方已经接上仗了。
几枚炮弹越过前阵,在松田宪秀整理溃兵的聚集地蹦跳了几下,吓得所有足轻和溃散武士们脸色煞白,早已没有了初阵时的武勇。松田宪秀知道这批人怕是上不得阵了他自己也不敢上了,于是下令向侧后方移动,“掩护大军侧翼”。
这个命令得到了所有溃兵们的拥护,包括其中夹杂的二十余名武士,松田宪秀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对的,但他再次想起了熊本一熊的话:“活下去。”
熊本一熊不知道自己的话让松田宪秀的战斗意志产生了严重动摇,他此刻围在侍大将氏隆的身边,正在辅助山下大宫司做法。
地上是一口枯井,这是早就在战前选好的地点,随着几位权宫司的咒术,枯井的底部开始下陷,漆黑深邃得让人不敢直视,仿佛随时将人吞噬进去。
山下大宫司做的是可怖的井之幽鬼术,这门鬼术擅于乱军之中杀敌大将,在与青丘军的对垒中,山下大宫司多次依靠这门鬼术临阵斩杀青丘军的指挥修士,最是难防。
这一次,井之幽鬼术的斩杀目标,是敌军阵中高垒上的道士。
高垒上有好几个道士,山下等大神官选来选去,决定选择那个中年道士。虽然不知道这个道士是什么人,但只看旁边其余道士们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就知道这个道士的地位极高。而且该道士还负责指挥高垒上的符火炮,对瀛州军阵的杀伤极大,斩了这个道士,或许能对接下来的战局有重要影响。
山下大宫司的目标选择十分正确,如果真的斩杀了高垒上的道士,何止对战局有重大影响!因为这位道士不是旁人,正是赵然。
赵然上高垒也不是为了指挥炮战,这是瀛州大神官们的错觉,赵然身边停着几架南归系列微型飞行法器,正在给它们更换聚灵符。刚将一架南归系列飞行法器送上天空,赵然眉头一皱,立时察觉有异。
这是九天玄龙大禁术功德庆云在自行启动防护,消除诅咒,感觉与当年在应天平叛攻城战时,被大炼师蓝道行算计非常相似。
就见身边的泥土悄无声息向上翻出,形成一口圆圆的枯井,枯井中散发着的神秘恶毒诅咒环绕在赵然身边,向着他的体内拼命侵蚀。功德庆云将这些加于身上的诅咒全部驱散,对赵然浑没半分影响,和当年蓝道行的九幽扶乩术相比,这口枯井里散发的诅咒要弱很多。
蓝道行此刻就在赵然身边,他是赵然指名调来瀛州帮忙的,因为他的道术比较契合传说中的瀛州神官阴阳术。
蓝道行果然很适合来瀛州,他是第一个察觉情况有异的,将赵然一把推开后,在枯井边画了三道咒语。在场的七八名道士都围了过来,大家有意无意的将赵然挡在身后,全力戒备起来。
就见枯井中忽然伸出两只苍白的手,扒住井口,一个披着长发、身着白衫的女鬼从井中探出头来......
被众人挡在后面的赵然张了张嘴,还待提醒,蓝道行已经伸手过去,揪住女鬼的长发,将她从枯井中拽了出来。女鬼还待挣扎,却被蓝道行事先画好的符咒封住,颤抖着动弹不得。
蓝道行将她提在身前打量片刻,微笑道:“有点意思。”从怀中摸出九幽扶乩盘,将女鬼一把塞进盘子里,化作一颗黑白相间的沙粒,没入沙堆之下。
众道士面面相觑,有人问:“蓝大炼师,这是什么鬼物?”
蓝道行解释:“怨鬼中的一种,不懂的人容易着道,在懂行的人眼里,不过是......唔......相当于一个金丹吧。”
“施法的是什么人?”
“神官中的阴阳师,差不多炼师水准,待我问一问这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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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感应网
山下大神官嘴角忽然溢出一丝鲜血,将他粉白的瘦脸映得更加妖异,身旁围着的几位高阶神官都在询问究竟如何了,山下大神官皱眉,不解道:“断了联系......”
熊本一熊问:“阁下,需要再试一次么?”
山下摇了摇头,将头伸进井口:“再感应一次。”
忽然,山下整个人顺着井口倒着滑了进去,井口外的几名神官一开始也不以为意,耐心的等待多时,也不见山下出来,众人面面相觑,各自施法,冲着井口内呼唤,却始终不得回应。
明军高垒上,九幽扶乩盘正中央的流沙裂缝中,缓缓冒出一个人头,正是一脸粉白的山下大神官。流沙化作大手,拽着山下大神官一寸一寸向外拖。起初山下还比较抗拒,但抗拒片刻,终于还是认命,被流沙大手从坑里整个拽出来,化作三寸小人,在乩盘里四顾张望,神色茫然。
蓝道行看着盘中流沙里跌跌撞撞的山下大神官,显得非常满意。这是个相当于炼师级数的修行者,从此将困于他的盘中,在盘子里继续修行,修为越高,对九幽扶乩盘的法力贡献就越大,于蓝道行的修为提升也就越有益处。蓝道行盘子里鲜少有如此货色的修行者,相当于一记大补!
乩笔在盘中一圈,蓝道行审问陷落在盘中的山下,又得了几个名字,于是提笔将流沙抹平,山下顿时被淹入沙海之中不见踪影。
蓝道行继续分格,正副鸾位分出,正鸾写上自己的名字,副鸾写上“熊本一熊”,乩盘上的流沙开始分裂,露出中央缝隙,缝隙扩大为深幽的洞坑,流沙围着洞坑不停旋转。
过不多时,一个胖乎乎的紫衣大神官从黑洞探出头来,同样被流沙所化的大手拽了出来。
蓝道行刚要将这个家伙抹入沙海,另寻目标再来,却听这家伙对着上空高呼起来:“是哪位大修施法?小修是华族!小修是明人!”
众人大感好奇,赵然终于被大家放行,得以靠近,走过来问蓝道行:“能放出来么?”
蓝道行回答:“未入沙海,自是有救。”乩笔在盘中疾画,画出个“生”字,熊本一熊立刻被吸入“生”门,瞬间出现在众人眼前。
但他一身修为都被蓝道行封了,出来后萎顿于地,大口喘气。
赵然向蓝道行吩咐:“我需要一个带路党,此人是否合适,你看着办。”
蓝道行躬身:“明白。”拖着熊本一熊下了高垒。
在赵然的要求下,高垒继续加高,大量土方被汇聚过来,以土符固定,一尺一尺向上攀升。
达到三丈之后,赵然重新登台,趺坐其上,八架南归系列飞行法器更换了聚灵符后,重新升空,进入预定位置,开始第二轮感应。
八架飞行法器各自位于八门方向,空高三百丈,覆盖方圆近二十里。这是一个以赵然所在高垒为中心,以八架南归系列飞行法器为载体,八座北斗金晶鼎为感应关节的立体感知区域,在这个区域中,天地气机的变化、灵力的异动,尽数投影于赵然气海中。赵然气海里九座小鼎中的八座映射出一片虚空感知区域,配合照相法台事先拍好的山川地形图,形成一副立体感应图卷,只要哪一处地方有状况发生,赵然都能够准确的感知出方位和地点。
两军打到现在,战场上的局面已经非常清晰了,兵力只有对方十分之一的明军占据了极大的主动,可以说是压着瀛州军阵在狂攻,在道法、装备、指挥、情报等等方面都具备代差优势的明军面前,瀛州军能够维持到现在,已经算是非常不错了。就战斗意志而言,值得令人敬佩。
当然,其中也有明军故意放水的原因,总攻令一直没有下达,道门那些大威力的法宝和阵图也没有拿出来使用,始终在延缓战事的进程,拖延着时间。
就算如此,瀛州军也顶不住了,赵然连忙飞符几张,压了压大军攻击前进的脚步。
赵然不再关注战场,他关注的是大妖吕智。事实上,这场硬碰硬的合战之所以能打起来,小田原城之所以至今尚未被占领,也都是为了等待吕智的出现。
眼前的七万瀛州军和小田原城就是诱饵,吸引吕智现身的诱饵,你不救场,整个关东地区就再无可战之军,瀛州人的抵抗意志,就将随着所谓“天下坚城”小田原的陷落而瓦解。
吕智,你不是瀛州的守护之神么?出来?还是不出来?
忽然,赵然心中一动,有所感应。位于正西方休门上空部署的北斗金晶鼎感应到了一丝天地气机的异动,这丝移动逐渐加强,持续加强,令赵然感到异常。
赵然连忙将脑海中的山川图与天地气机移动的地点重叠对照,当即报出方位:“兑五离六艮二,异动,强度三级!”
这是之前商定好的一套坐标体系,指向的是芦湖,感应强度则由低往高,从无开始,每感应到天地气机“游丝异动变化十根”,就加一。
几张飞符立刻发了出去,赵然将注意力大半投送在了芦湖。
“强度四级!”赵然稍隔片刻,发出第二轮飞符。
“强度五级半!”赵然发出第三轮飞符。这个强度,已经超过了战场上赵然感应到的所有变化点,值得高度重视了。
“强度八级三分!”
“强度九级七分!”
“突破十级!”
突破十级,这是炼虚修为才有的水平,在整个战场上无出其右。陈善道回复:“我去看看。”
赵然的感知中,南方区域中一点气机增强,这是在南直隶号战列舰上的陈善道行动了,陈善道一直刻意压制自己的气息,此刻出动,在赵然气海中的投影感应中顿时亮了起来。
陈善道乘坐无穷莲叶高速飞往芦湖,按照具体方位,落于芦湖东北岸。飞行当中,又收到了赵然的两次报送,这里天地气机变化的强度已经超过了十五级!
赵然这个月一直在做各种测试,十五级强度,这是相当于道门合道的大修为者才能引发的天地气机变化等级,然而这并不是结束,一直增强到十八级,气机的变化强度才停了下来,继而急剧收缩,恢复成三级。
陈善道落下的时候,在湖边看见了一个披着长长白袍的男子,头戴红冠,向他凝望。
第八十七章 瀛州亡了
陈善道高度紧张,知道下面这个妖异的男子就是吕智,是属于合道境的大妖,全副身心戒备着,操控无穷莲座缓缓落下。
身穿大白袍,头顶红冠之人,正是护卫瀛州数百年的吕智,正因为他的存在,灵狐老祖始终没有拿下瀛州,由此可见他的道行有多高。
吕智忽然问:“远征万里,你就是明国的道士陈善道?我这芦湖美不美?”声音又细又尖,刺入耳中,令陈善道头疼难忍。
陈善道屏息凝神,不敢分心回答。
吕智又道:“我瀛州美不美?”
陈善道依旧不敢回答,吕智摇了摇头:“你不敢回答我,是因为你也知道理亏?既然知道理亏,我允许你切腹,这是你的荣耀。”
稍待片刻,吕智发怒,尖叫声激荡出满湖涟漪:“明国人,你敢不遵我的诏令?”最后一个“令”字声中,尖啸猛然爆起,湖面的涟漪瞬间汇聚成一道刀光,斩在陈善道腹部。
陈善道腹部落下三片绿叶,正是三层加护的接天碧叶,被吕智一刀斩断,刀势未尽,撞在陈善道身前迸发出的淡淡月华之上,化作星散。
这月华便是三茅馆防护法宝,月府太阴皇极鼎。
皇极鼎挡住了吕智怒喝声爆起的水刀,但撞击出来回荡声也令陈善道身形晃了晃,体内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陈善道向后急退十数丈远,同时将老师邵元节留下的三茅馆至宝龙图轨祭了出来,挡在身前。
刚定住脚步,却听芦湖畔的箱根山顶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整个山头都被一片白雾笼罩。雾气缭绕中,闪过如网的电光,吕智背对着陈善道,正在与山头上的大修士斗法。原来刚才对陈善道的一击,不过是掩人耳目、声东击西,他真正偷袭的对象,在箱根山顶上。
与山顶之人斗法时,吕智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陈善道,猩红的眼珠子里透出一丝疑惑,道了句:“小看了你。”
须臾之间,山顶上的斗法告一段落,雾气消散,重新聚回吕智身边,在他脖颈上往来缠绕,如同丛云玉带。
一道金色的身影自山顶一跃而下,投入芦湖之中,片刻后浮起,由锦鲤化为人形,正是洪泽之主。刚才的一番激斗虽然未分胜负,但洪泽叟被迫显了原形,算是落了下风。
吕智眼中闪过一抹黑色,望着湖上的洪泽叟问:“何方道友?”
洪泽叟叹了口气:“老夫洪泽之主,吕道友,让出瀛州吧。”
吕智摇了摇头,歪着头问:“也是明国的?”
正说话间,天上飘来银铃击撞之声,叮叮咚咚,隐含韵律节奏,极为动听。抬头看时,是位珠环玉佩的老妇,凌空而下,缓缓落在湖畔。
吕智望着老妇人,问:“又是明国的?”
“老妇人姓潘,自明国而来。”正是潘元君。
吕智怔怔立于原地,轻轻道:“瀛州......终于要亡了......”一股哀伤之意,在湖间谷底弥漫开来。
不知何时,胡老头、胡春娘和胡八郎出现在吕智身后,胡老头笑嘻嘻道:“此言差矣,瀛州不会亡,瀛州的樱花会开得更加灿烂。”
胡春娘手挥轻弦,弹出支短曲,曲名《多田》。曲调一起,吕智红彤彤的双眼中落下一滴如血般的泪珠。
曲声中,一个脸似圆饼、身似圆团的道士,坐在蒲团上,从远方飞落,见到他的出现,吕智止住悲声,道:“灵狐,你的心愿要成了,瀛州就要是你们的了。”
话音刚落,灵狐坐下蒲团就飞了出来,化做如山般的盖子,向着吕智罩过来,遮天蔽日。
……
赵然气海内的感应网中,灵狐、潘元君、洪泽叟,三大合道如三个明亮夺目的太阳,以三足鼎立之势,围住正中央的吕智。吕智感应点极为诡异,时而大亮刺眼,时而暗弱消没,几乎不可察知。还有四个稍弱一等的感应光点围在外圈,赵然知道是陈善道和胡老头祖孙三人。
三大合道、四位炼虚,围杀吕智之势已成。
赵然向张居正和曾汝明下令:结束战斗。
战场上,三十门符法炮打出一轮震天动地的齐射,身着符文重甲和法力兵刃的明军开始大步向前推进,漫天的法弩从空中扑入瀛洲军阵。
上千张金甲金兵符于瀛州军阵后方出现,一片金光闪耀中,立成整齐的队列严阵以待,将德川家的骑兵阻拦在战场上。
又有百名黄巾力士现身,将瀛州神官们召唤出来的山魈挨个抱住,尽数坐死。
两军交战期间,飞行法器多次往返,运载了上百名稽查舰队船长修士空投至敌后,组成拦截线,这些符,便是他们所发。
如此符法阵容,换作十年前的明军,是决计摆不出来的,单是银钱上的消耗,便至少十五万两。一次战术行动花费十五万两,大明就算再富庶,也万万承受不起。
但如今法符进入规模化大批量生产,使得一次作战中同时使用上千张三阶符成为现实,而且就算计量耗费,其实也并不算贵,千张三阶金甲金兵符和百张四阶黄巾力士符相加,成本不到一万两而已。
这还不是全部,稍事休息,这些修士打出了第二波法符,又是千名金甲金兵和上百名黄巾力士出现,彻底将瀛州军的退路堵死了。
战场北部,金光闪耀,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在明军威势之下,大批大批的瀛州军开始放下兵刃,先是北条军团,继而是德川家的骑兵,最后是京都来的援军,一片一片跪倒,向明军祈降。
合战至此已经结束,虽然有部分瀛州军抵抗到了最后,足够令人钦佩,但世事无情,选择要战死,那就战死吧。
剩下的扫尾,自有张居正和曾汝明操持,用不着赵然再劳心费力了,他将注意力又重新转回气海内。
赵然看不到己方合道和炼虚是如何与吕智斗法的,但气海内这些感应光点的游走却是纤毫必现。内视里看得格外清晰,甚至连分合纠缠的轨迹都具有残影,非常神奇。
第八十八章 驻屯军
围杀吕智这种等级的战斗,赵然以前经历过,知道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短则数月、久则上年,因此也不着急,只是分心留意着气海内的感应,确保在吕智逃跑的时候能够及时发现动向。
吕智善跑、善藏,从赵然的感应中可知,其对天地气机变化的干扰度时大时小,很不稳定,难怪灵狐追杀他数年未曾得手,当然,追上了也不一定能杀掉,想杀一个二次化形的大妖,委实太难了。
如今有了道门加入,吕智想必是再难逃脱了。
明军发力,战场形势迅速改变,北条军团率先崩溃,接着是德川家的骑兵,最后是京都派来的援军。到了晚间,战报便相继传来。
北条军团的足轻大将猪俣邦宪首先被阵斩,亲手斩下他头颅的是赵然的弟子宋雄。宋雄是被张略从松藩卫调至三千营的,调任后晋升一级,由百户升为试千户,统率一营。这次调任,张略甚至都没有向赵然提及,赵然直到战前看到宋雄才反应过来,这是张略在尽“同门”之谊。
宋雄发扬了大明边军的奋勇精神,最先突破北条家的五色备军阵,斩首猪俣邦宪后,继续挥军击破北条家侍大将氏隆本阵,将氏隆斩首。迭立两次大功,赵然估计他由试千户改任千户,甚至卫指挥佥事都没什么太大问题了。
战前一再表示不立殊功就自刎于赵顾问帐前的李三虎这次没有食言,他指挥的两个前锋营直捣京都援军本阵,以一千余人突入三万人的阵列,一直打到对方的中军,斩侍大将九鬼嘉隆和足轻大将、旗本等二十余员,战果辉煌。
率领舰队敢战队登陆的周克礼,则在敌军身后组建了一道金兵金甲和黄巾力士为依托的拦截线,将德川家的主力骑兵拦了下来,斩首过千,降者上万,总大将德川家康仅以身免。
除了不计其数的家佬、家臣、各级武士外,这一战还有数百名神官失踪,据说大炼师蓝道行已经向赵然请了休沐,返回三宅岛闭关去了。
按照战前方略,曾汝明带李三虎、宋雄等营兵进击江户,周克礼率兵开进小田原城,将赵然迎入城中。
松田宪秀抱着头蹲在箱根石垣的墙根下,被俘的瀛州兵顺着墙根排了六排,密密麻麻绕城一周。又饥又渴中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一夜,第二天午时,就见远处走来一群人,簇拥着正中间一位道士,正对着俘虏们指指点点。
松田宪秀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终于确认没有看错。这群人里有北条家的家佬氏泽,有白色旗本队的旗本西园,其余几个虽然不认识,但面相也似乎熟悉,他们簇拥着的道士不是旁人,却是权宫司熊本一熊。
熊本一熊走到近前,认出了蹲在人群中的松田宪秀,向他笑了笑,松田宪秀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满脸期盼的扬着脖子,正要呼喊权宫司大人搭救,却被旁边看守的一个明军用长竹竿拍在脑袋上,那明军喊了一句话,松田宪秀也没听懂,但他知道什么意思,赶紧低头。
熊本一熊向看守的明军军官出示了一份手令,那军官招了招手,明军的长竹竿在松田宪秀这群人头上转了个圈,最后拍在他的头上。熊本向他道:“宪秀,出来吧。”
松田宪秀从俘虏中爬了出来,向熊本一熊鞠躬:“权宫司大人......”
熊本一熊摆手制止:“宪秀,我不是权宫司了,神宫已经完了,就算暂时没有完,也快完了,我现在是明军舰队的随军道士,参与组建关东驻屯军,宪秀,你愿意加入关东驻屯军么?”
松田宪秀看了看面前的家佬氏泽氏泽冲他鼓励的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其余几名旗本这几个武士都向他躬身致意,于是问熊本一熊:“熊本大人,你说的昌明天下就要到来了吗?”
熊本一熊笑道:“宪秀,昌明天下还没有到来,但是在道门的领导下,必将到来,宪秀,让我们一起建设昌明瀛州吧!”
松田宪秀躬身道:“明白了,宪秀一定会努力的!”
跟在熊本的身后,一群人继续在俘虏边前行,其间,熊本一熊不时点出个神官或者武士来,快到傍晚的时候,熊本的身后已经跟了五十多人,包括十八名神官和三十余名武士。
熊本带着他们进入城二丸下的一户宅院,这里原本是一家小酒馆,现在聚集了五十多人,显得很是拥挤。但无论如何,这可比在城墙下干坐着要舒服太多了。不仅有榻板可以睡,明军还让酒家安排了饭食。
临睡前,熊本一熊回来了,向大家道:“后房准备了浴汤,你们都去清洗一下,务必洗干净,明日一早,我要带你们去拜见明军总顾问赵大人!”
松田宪秀等人都心中一凛,齐声遵命:“是!”
沐浴之后,大家围坐一起闲谈,都在相互打听明军总顾问赵大人是什么人,家佬氏泽知道得多一些,向大家解释:“这是大明远征军排序第二的大人物,怎么说嘛,大家都知道,瀛州很快就要归化于大明了,远征军主帅陈天师相当于关白、太政殿秀吉大人,赵大人相当于老中大人。”
当即有位高阶神官反驳:“不对,陈天师类似于大宫司兼总大将,赵总顾问相当于关白、太政殿。”
无论是氏泽口中的老中,还是高阶神官所说的太政殿,都是大家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明日居然要被这样的大人物接见,每个人的内心都久久不能平息。本着就高不就低的习惯,所有人都开始称呼赵大人为“赵太殿阁下”。
松田宪秀这一夜没有睡好,很多人都没有睡好,天蒙蒙亮的时候,大家起身梳洗,换上熊本一熊带来的新衣,跟在他的身后向临时抢修出来的早川居所赶去。
在门外等候了半个多时辰,眼望着无数道士、军官川流不息的从早川居所中进进出出,大家的腰弯得更低了,拜见的心意越发虔诚了。
终于等到入内的许可时,熊本一熊回头叮嘱了众人一句:“勿要失礼。”整了整衣袖,当先而入。
第八十九章 家臣
刚进去的时候,松田宪秀在早川居所的拜见厅上没有看清楚赵然的面容,事实上,除了熊本一熊,所有赶来拜见的家佬、武士和神官们,都没能看清楚,他们从去了木屐之后起,就匍匐在地,爬行而入,额头基本上就没能离开过地面,只能用眼角余光大略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赵太殿端坐于前方的案几之后。
代表赵太殿说话的,是一位姓周的道长,长篇大论一通之后,由最前方被赐予平身待遇的熊本一熊进行了翻译,大致是要求他们在关东驻屯军努力改造,一则恕罪,二则证明自己。
周道长同时宣布,由熊本一熊担任关东驻屯军指挥,原北条家佬氏泽出任指挥佥事,余下各营千户,由在场的武士和神官们担任。有些神官出任千户,相应配备一名武士作为试千户,有些武士出任千户的,则配备一名神官担任试千户。
松田宪秀被任命为关东驻屯军第三营千户,和他搭档的,是一个叫木村的小神官,木村在原来的神宫体系中是权祢宜,比熊本一熊低两级。
整个过程,松田宪秀也没有太过于多想,无非就是为了活命而投敌罢了,这个过程也让松田宪秀很是羞愧和沮丧,他不敢抬头的原因,也有部分是源自于此。
周道长宣布完任命后,将厚厚一沓委任状交给熊本一熊,熊本一熊让大家都坐起来,挨个给众人发放,一人两份,又有书吏进来送上笔墨,让他们在委任状上签名。
在座的都多少认识字,虽然与大明的语言不通,但文字上却几乎一模一样,用的是汉字。松田宪秀大略扫了一眼委任状,心情便好了很多,有这份委任状在手,就表明他们不是临时的,而是常备的,有了出身,是官方认可的了。于是他郑重在签名栏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
委任状签完名字后,交给了熊本一熊,大家都以为就此结束了,没想到熊本一熊郑重的抱着收集起来的委任状,恭恭敬敬放在了赵太殿的案几上。
熊本一熊躬身跪在案几侧面,打开委任状,递到赵太殿身前,赵太殿提笔开始在委任状上签字。
看见这一幕,所有人都瞬间热血上涌,脸色涨得通红,目瞪口呆的盯着案几之上的赵太殿,全都不敢置信这是赵太殿要认家臣!
赵太殿签完一份,熊本一熊就念一个人的名字,被念到名字的就到案前接过委任状。念到松田宪秀的名字时,他依旧处于头脑一片空白之中,茫然间下意识跪伏过去,将头深深埋在地上。
熊本一熊提醒道:“宪秀,抬头,接状。”
松田宪秀连忙抬起头,见赵太殿取过其中一份签完名的委任状递了过来,他手足无措的接了,捧在胸前。忽见赵太殿又伸手过来,松田宪秀连忙学着前面人的样子,将手握了上去,随着赵太殿晃了晃。
熊本一熊将赵太殿的话翻了过来:“大人说,请你为大明效力,为关东驻屯军效力。”
松田宪秀点头:“是,我会的。”说完,又深深将头埋下,额头在地板上触碰良久,补充道:“为太政殿阁下效力!”这才让出位置。
回到厅下,松田宪秀将委任状紧紧贴在心口上,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不仅是他哭,所有拿到委任状的都哭了,喜极而泣。此时此刻,松田宪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从今往后,我松田宪秀就是赵氏家臣了!
第二天,新任关东驻屯军第三营千户的松田宪秀来到墙根边,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试千户木村,他们是奉命来挑选手下的。松田宪秀主要挑选军士,木村主要挑选神官。在新的驻屯军体系下,将由武士和神官一起组成军队骨干军官,不再单独划出来区分使用。
关东驻屯军的一个营有五队,每队一百人,全营五百余人,松田宪秀主要是在自己熟悉的老部下中挑选,当然也注意吸纳武士。每挑选一人,他都要对方起誓,效忠大明和赵太殿,不愿意起誓者继续当俘虏,准备送去挖矿,起过誓的才能加入驻屯军。
武士和神官中,愿意起誓的不多,大概三分之一,普通足轻就比较多了,十个里面七、八个都愿意起誓。兵员很容易就凑足,但出任军官骨干的武士和神官却不好找,忙活了两天,才将第三营的建制搭起来。
关东驻屯军没有时间休整和演练,刚刚把二十个营拉起来,就奉命向江户进军了。出发之前,熊本一熊将各营千户、试千户召集起来,他大声告诉这些驻屯军的军官:“能不能把驻屯军完整的带到江户,这是我们驻屯军的第一仗,只有这第一仗合格了,才有资格打第二仗。身为大人的家臣,我们绝不能给大人丢脸,三天之后,必须把驻屯军带到江户城下,谁的营伍跑散了,跑没了,你们就切腹吧。为此,我给你们每个营十个名额,减员名额。但这十个名额决不能是跑走的,只有一个减员办法,杀头!”
按照顺序,松田宪秀的第三营排在第二营的后面出发了,和第二营相隔两刻时,这是为了保证每一个营头的人跑了以后,能够轻易辨别所属,熊本一熊在出发前还补充了一道军令,凡是发现别家营头的逃兵,可以立斩,斩完以后报赏一千文!
松田宪秀在出发前就把这些军纪公布了,然后语重心长道:“诸君,本千户不想杀人,诸君也不要逼我杀人,拜托了!”
松田宪秀不想杀人,可第三营还是被斩首五级,不是松田动的手,是试千户木村动的手,他召唤出来的山鬼将五名企图逃跑的足轻拍死,摘下了脑袋,然后诚恳的向松田宪秀道:“千户大人,身为太殿阁下的家臣,你不能心软啊,对少数人心软,就是对全营将士的心狠。”
松田宪秀惭愧的接受了木村委婉的批评:“我记住了,这次多亏了木村君,以后还请木村君多加提醒。”
关东驻屯军于第三天准时赶到了江户城下,城门早已被明军打破,但明军却迟迟没有入城。熊本一熊召集驻屯军军官道:“诸君,我们的第一仗很顺利,接下来是第二仗,大明上军为何没有入城?他们是在考验我们驻屯军,能不能成为一名出色的驻屯军人,就看这第二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