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幽州(下)
第六十四章幽州(下)
那兵士脑袋还想往车厢里钻,长亭将头埋得更低了,一点一点地半侧着身往里挪,兵士近一寸,长亭退一寸。
胡玉娘手握成拳,浑身都绷得紧紧的,蓄势待发。
长亭低着头却恰好卡在胡玉娘跟前。
长亭一张小脸素白,眼睫耷在净白的肤容上,眼神向下瞅却如秋波无痕,长亭的神情看起来平静且怯懦,而从蒙拓这个角度望过去,却能正好看见小姑娘咬得死死的下颌角和半没在宽袖之中紧捏得青筋暴起的手。
蒙拓手上死死扣住马缰,缰绳翻起的短茬子扎进了满是老茧的手掌心,再慢慢松开。
岳老三已掀袍下马了,几个大跨步走近。
“官爷——”
岳老三笑得很爽快,从袖里再摸出一方磨得光亮可鉴的羊脂玉摆件儿极顺手地塞到了那兵士手中,揽过那兵士的双肩,半侧过身去,神容谄媚地悄声耳语,“等进了城,某给官爷备上几个好雏儿再从商号顺几壶上好的酒酿给您捎带过去”
那兵士手头一温,再眯着眼掂了掂,意犹未尽地拿眼从上到下再细瞅了厢内几个女人一番,将摆件儿往怀里一揣,眼神横向下一架马车,嘴朝上一努,“那是岳掌柜的如夫人?”
岳老三赶忙先将内厢的幔帐放下来,佝身让开一条道儿来,赔笑道,“正是正是某带官爷去搜查搜查?”
兵士“哼”一声儿。踱步向后走。
幔帐坠下,将光与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也隔绝在了外面。长亭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面颊上好像贴着一大块脏东西黏糊糊的。像蛇蠕动躯体带了冰凉油腻的粘液一寸一寸地向上爬。
长亭手心发凉,愣了一愣后,抬起手来使劲擦了擦刚才那人指腹摸过的地方,擦了一下又一下,翻来覆去地擦拭。
小长宁靠在长姐怀里,紧紧地揪住长亭的衣襟。
胡玉娘将长亭的手腕扣住,蹙眉轻声道,“都要擦破皮了没事儿啊没事儿”
除了没事,还能说什么呢?
胡玉娘深恨自己的口拙嘴笨。凑过身去,拿从袖里掏了张发白起毛球的帕子出来,笨手笨脚地帮长亭擦了擦脸,声音脆生生地一下一下轻声安抚,“没事啊,脸上没脏咱落稳之后再找个地儿拿香胰子洗洗,脏的是那兵头儿,不是咱。”
长亭鼻头一酸,险些坠下泪来。
外间叫叫嚷嚷的。牛角号一声吆喝,车队便有“轱辘轱辘”向前走。
青梢也过关了。
车厢里的光由亮渐暗,幽州内城古城墙修筑得极厚,隔了许久。车厢里才慢慢亮了起来。
“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
将过城门,便惊闻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车队一侧疾驰而过,马蹄带风。风撩车帘,长亭便透过狭小的缝隙隐约看见了那是一纵轻盔红缨的将士。他们策马狂奔得极快,风尘仆仆地好像将外城积下的风霜都带进了古城门中。
红缨插头。高翎覆身,重盔裹头。
和那夜戴横领的兵一模一样的打扮。
中看不中用。
长亭轻轻仰了仰头,探身将幔帐掩得更严实一些,一路纵队全军覆没,至今失联,一路纵队无功而返,周通令派了多少人马出去搜索呢?一城之兵概有以万数计,而搜查的人手只能从心腹将士里选,万中取千数,顶多有近千人分散搜寻,只是戴横的运气着实比别人好,一把就找到了他们,可惜他的好运气在搜索到他们的时候就已经用完了。
周通令现在应该很着急吧。
找不到她们,就交不了差,交不了差,就没有办法宣之于口,没有办法宣之于口,就意味着不可能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
长亭猛地就有了很隐秘且幸灾乐祸的快意。
马车左拐右拐,渐渐过了人潮熙攘、十分热闹的地方,喧杂人声离远了些,周遭逐渐静下来的时候马车停了,满秀先下车,立在马车旁扶着三个小姑娘下来,胡玉娘很不自在,小声和长亭抱怨,“抓着人的胳膊,痒死了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下个马车还得让人搀”
长亭挽了挽胡玉娘,下颌一抬,示意胡玉娘瞅。
胡玉娘撑着脖子瞅。
这是她们这么十几天头一遭见着这么气派的小院儿,不对,这是她活了这么十几年头回见着青瓦灰墙,檐角一弯儿连一弯儿搭得轻丝严缝的,她们停在正门前头,一抬头正好能看见红漆匾额上的“李宅”二字,再一佝头两只昂首张口的狮子镇着宅邸,不对,狮子怎么有长须,老鹰?也不对,老鹰怎么可能没翅膀
胡玉娘一下子思绪就飞了,凑过身问长亭,“那是啥啊?”
长亭看了一眼,正欲小声回答,却听岳番声如洪钟,“貔貅!福顺号要来财,貔貅只吃不吐,是商号贾家聚财的好寓意!”又折过身,指了指街口对门,让胡玉娘瞅,“你瞅,那是啥?”
胡玉娘不识几个字儿,模模糊糊瞅着了个铜板模样的招牌迎着风挂在那店家门口,迟疑道,“银号?”
岳番挺挺背,嘿嘿笑着点头,“没错儿!貔貅的嘴正对着银号,就是意思要把这幽州银号里的钱财都吞进自个儿的肚里,当初为了争这个宅子,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就图个意头吉利!”
大晋的银号泰半都是各州的官家自个儿开的,福顺号敢筑个貔貅石像正对着官家的银号,想要吞官家的钱
长亭偏头想了想,也是,石猛那个老无赖是做得出来的。
胡玉娘被唬得一愣一愣地连连点头,岳番扬扬马鞭,得意洋洋地耸肩抬头,一个不留神牵扯到了后背的伤,低“嘶”一声,年少得意的丰姿一下子就没了。
有些人生下来就没丰姿绝伦这项天赋。
长亭闷声笑起来。
里头迎出来了人,左一个岳掌柜,右一个表少爷地迎,也有女眷迎了出来,岳老三介绍说是李家夫人,是幽州福顺号管事的妻室,李夫人先同长亭福了个身,口气很模糊却很是上道地恭恭谨谨地唤,“大姑娘一路辛劳了,备了火锅就等着你们来了!”
长亭颔首回礼,李夫人先领着几位姑娘进了宅邸,男人们就在外院栓马、卸东西。
一进宅邸,朱门一阖上,李夫人的姿态便放得更低了,佝着腰杆侧筛路,语气唯唯诺诺,“三四天前接到蒙大人的手信,说是几位身份极尊贵的姑娘要来此处下榻,妾身便坐立不安地等着——官家出身的人寻常不和福顺号来往通信的您知道这世道乱糟糟的,若叫旁人晓得这福顺号的来历”
“哦!姑娘,您往右拐。”
李夫人拐过长廊,做个了“您先请”的手势,继续言道,“官家这还是头一回和我们搭上话官家一开始便说了福顺号是最后一条退路妾身接到手信的时候,当真是惶恐不安了许久啊”
三四天前?
刨除路途奔波,时间点恰好是她们遇见岳老三一行人时。
在不确定她们究竟是谁的情况下,岳老三就果断送出信通报,而蒙拓也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所以才没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长亭直身笔挺,不急不缓地与李夫人走在前面,胡玉娘牵着长宁在身后轻声说着话,青梢与满秀跟在最后面,这个排序是李夫人在无形中确定下的,而青梢也一点异议都没有——一路上,只要长亭三人受到的照拂,青梢那处也一定不会被落下,住的上房,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青梢有过之而无不及。(未完待续……)
PS:还有一更咯~只再需要一张粉红,阿渊就又可以加更了呢~
第六十六章 夜袭(上)【阆苑仙葩加更】
长亭一直对青梢的身份有所猜测,可猜来猜去,每每刚得出结论,总有反驳的点紧跟着出现。
当青梢混迹在岳老三一行人队伍里时,她以为青梢是当家的家眷或是烧火做饭的仆从,可她又看见了青梢生得极好的那双眼睛,原先的猜测被推翻,她又以为青梢是岳老三带到北地的“货”——就像那几推车的药材似的,可青梢又可以与她们坐在一架马车上,受到照顾与保护,这并不是一般的“货物”能够得到的待遇,所以她以为青梢同样是出身较好却家道中落的姑娘。
可这个猜测今日又被推翻了。
岳老三不可能容许李夫人将一个家世好出身好的姑娘家安置在最后一排,与满秀一道走。
长亭将这纷扰的思绪甩至脑后,这并不是她应该关心的问题。
李家受商贾之家的限定,正门的门楣被规制压得极低,且门道极窄,两人并肩已不能通行。可一过二门,视野便豁然开朗了,长廊小巷相交杂,小径长延通幽,有矮树灌木覆雪冒荫,路无雪堆积水,瓦上不染微尘,宅邸是个两进两出的小院儿,在东北角修了后罩楼挡风,李夫人直接将几人领入了后罩楼旁的厢房。
长亭与长宁住东厢,满秀便安置在厢房外的小暖阁里。
胡玉娘住西厢,没再费心给青梢收拾出一间小厢房了,就安置在了这个套间外的小阁屋。
厢房打扫得很干净利落,且在高几上还摆置了一樽双耳瓷瓶,里面插着正怒绽的小朵小朵的粉嫩嫩的梅花。是下了一番功夫收拾的,长亭便笑道致谢。“劳烦李夫人了,不过落个脚罢了。何必费这样大的心。”
李夫人赶紧摆手,“姑娘折煞妾身了!哪怕住一天半天,睡一个午晌的觉,也得精心准备着啊!昨儿蒙大人先派遣过来的人手特意嘱咐了妾身,得好好拾掇好好伺候,说姑娘规矩重,叫妾身别失了体面更何况,恐怕您与蒙大人、岳三爷得在这儿住上三五天呢!”
不是歇个脚就走?
长亭想了想,觉得也是。堂补给、整顿士气、迷惑官府,每一项都需要时间长亭再低头看了看耷拉着眼靠在她身上困得迷迷糊糊的小长宁,不由叹了叹气,说起来蒙拓也是为了将就她们,姑娘家没吃过苦头,赶紧趁这几天伸直了腿儿,歇上一歇吧。
长亭再给李夫人道了谢后,李夫人便又风风火火地出了厢房呈了臊子面来,直让几个姑娘对付着用完赶紧歇下。歇完了晚上喝汤吃锅子,补一补。
胡玉娘吸吸呼呼吃完面,同长亭嘱咐几句,无非是。“头尽量别沾水,头上的伤还没好呢”、“阿宁睡相差,要不要赶到我屋子里来睡?给你腾个地方出来好好歇一歇?”、“有事就叫我!”
长亭不耐其烦。将胡玉娘赶了出去。
青梢也袅袅娆娆地告了退,满秀歇在了暖阁里。抱着新缎被面呜咽着哭。
人都走了,内厢一下子静了下来。
长亭把幼妹赶上床去。哄着睡了,再轻手轻脚地打了盆温水,对着铜镜拿胰子洗脸颊,一遍接着一遍地搓,直到脸上红了一大团后才愣愣地看向铜镜停了手。
静下来,强摁下的担忧与惶恐渐渐浮上了水面。
如果真的是他她们该怎么办?
就如浮萍落叶一般漂泊在外乡,任由人安顿宰割?
不,如果她们不回平成,就不能证明她们是平成陆氏的女儿,那她们身上仅存的最后一丝价值都没有了,石家不会答应——尤其是在费尽心力,甚至不惜暴露福顺号这最后一条后路的情形下。
她们姓陆,“陆”字就比她们整个人还要重了。
如果回平成呢?
长亭抬起头来,轻飘飘地看着铜镜中那个神容肃穆的少女,如果她们回到平成,迫于压力,宗族和他都不会不依礼相待,不过是两个不足轻重的小丫头罢了,不会与他争家产更不会对他造成威胁,甚至在他眼里,她们或许根本猜不到想不到陆绰之死的真相。
回去,可能是我为鱼肉,别人为刀俎。
不回去,苟且偷生,苟延残喘,一定会变成别人废弃的棋子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长亭后脑如针锥刀刺般疼了起来。
长亭佝下头,手拨了拨铜盆中的清水,水纹一漾,倒映在水面上的她的脸瞬间就变得支离破碎了。
她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是蒙拓,他会怎么选。
长亭脑中的蒙拓,如今也没歇下。
“去城门口下帖子,就说定了万花楼的姑娘给兵头儿备着呢,三壶玉湖春也备好了,打理账目事繁且忙,我就不去陪兵头喝酒了,请他自便玩乐好。”
岳老三还记得承诺,将一落座就吩咐下去,吩咐完了一抬头,面对着蒙拓,语气里有埋怨,“你不是个处事冲动的人,当场拔了刀,心里头是痛快了,可痛快过后呢?局面就变得一团乱麻难以收拾了!那无赖官衔再小,也是幽州官府的人,你一个商贩对着官府的人拔了刀,拘禁事小,官府顺藤摸瓜查下来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蒙拓默不作声。
这是岳老三头一回话放这么重,语气缓和了点儿,“小不忍则乱大谋,阿拓,你素来沉稳踏实,出门在外不要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
蒙拓敛首轻扬了嘴角笑了笑,这四个字,他多少年没有被人这么评价过了,意气都是给富人们用的,他用不起。
可他今天着实奇怪,下意识地拔刀,下意识地维护,下意识地心疼
他仍旧记得陆家嫡长女随父客居冀州之时,对石闵尚且不假辞色,天之骄女,大抵如此,今日她却忍了下来,手紧紧攥成拳头,后槽牙咬得死死的,她忍了下来,忍住恶心,甚至没有当即将那只脏手打下来。
他很心疼,甚至比看见她手刃戴横的时候,更心疼。
她不应该做这些事情的,她不应该忍这些事情的,她是天之骄女,她应当保持尊贵,清傲昂首。
蒙拓将头抬了抬,沉声问岳老三,“定的万花楼?”
岳老三啜了口茶,放松疲倦不堪的身体,闭着眼点头,“没错儿,万花楼,要想做啥就做周到点,别留下把柄。”
蒙拓难得地抽了嘴角再笑了笑,轻声反问岳老三,“你说我意气用事?”
夜幕大降,姑娘们的晚膳是在厢房里用的,青梢、满秀不上桌,便只有长宁、长亭、玉娘三人吃食,长亭瞅了眼鲜菌锅子,里头汤炼得浓白,喷香扑鼻,高堂里煮了鲜菌、高笋、木耳、黄花、豆腐等物,未见肉食,不闻油腥,再看满桌的菜式都是素菜,做得用心极了。
长亭默了默,他真的是一个心很细的人。
用完膳,长亭与玉娘便带着长宁向外院去,说好了要去给岳番行大礼谢恩的,不能说话不作数。
李家没多少家仆,只一个老妪领着几人沿长廊走,没走几步就到了,差不离的厢房,只有岳老三和岳番两个人在,正相对而坐执子博弈,长亭笑着叩了叩门板,岳老三扭过头来,岳番笑嘻嘻地跳起来迎过去,揪了揪长宁的小鬏鬏,嬉皮笑脸,“过来给我行礼啦?”
小长宁仰起脸来,重重点头,“嗯!若不是阿番哥哥,阿宁早就命丧黄泉了!”
岳番“嘿哟”一声回头看向岳老三,“小姑娘还会说‘命丧黄泉’呢!”(未完待续……)
PS:第二更!么么哒!
第六十七章 夜袭(下)
岳老三乐呵呵地点点头,把黑子往棋盘上一放,抬起头来朗声道,“住得习惯不?要有啥不习惯的,尽管给李夫人说,让她给你们收拾妥当。”
内厢燃着香,点了三五盏小油灯,照得整间屋子处于恍惚光亮之中,岳番再将窗棂大大打开,北地的冬天黑得早,将用完晚膳,天际处如火烧浮云,群魔乱舞,昏亮一大片。
长亭抿嘴笑了笑,手搭在长宁的肩头,“都很妥当,李夫人收拾得很好,很干净。”见有婢子缩手缩脚地候在抱厦里,朝外扬了扬手,轻唤道,“拿个蒲团垫子过来。”
婢子应了声儿后,埋首朝外走。
岳老三却暗自惊了一惊,陆家小姑娘真要行大礼谢恩?
岳番神色吊儿郎当,再揪了揪小长宁的小鬏鬏,满不在乎道,“甭拘着那起子虚礼,只要是妇孺,无论当时是谁在我后头,我都会挡刀。顶天立地男子汉,这点儿伤不算啥大事儿,别叫小阿宁谢过去谢过来的,别让我们小姑娘累得慌了。”岳番蹲了蹲,嬉皮笑脸地拿食指戳了戳小长宁肉嘟嘟的脸,怂恿道,“甭听你阿姐的,明儿我带阿宁到市集上吃好的”
“不行!”
小姑娘声音清脆斩钉截铁,一道回过头看了看长亭,一道很郑重地再道,“跪天跪地跪亲长恩人,阿番阿兄救命之恩,长宁若不大谢,便是那狼心狗肺之徒,是天地不容的。”
长宁话音将落。那婢子佝头迈小碎步手捧蒲团进来了。
岳番“嘿嘿”两声,颇有些骑虎难下之感。转过头找亲爹拿主意。
岳老三沉吟良久,眼看长亭弯下腰将蒲团放到了长宁的跟前。他在江湖庙堂内外摸爬滚打这么几十年难得踟蹰起来。平成陆氏为天下士之楷模,当真名符其实,教养出的子女皆为人中龙凤,至诚至信。两个小姑娘无士族女骄矜高傲之气,一派风光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率大气心胸,这才是士家的气度。
那些徒负虚名,时时刻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的士家子弟,叫个屁气度啊!
他娘的又不是穿得好看点,话说得好听点。粉抹得白点就叫气度!
长宁刚手背点额,正欲佝身跪坐之时,岳老三一个健步把小姑娘捞了起来,小长宁半个身子挂在岳老三手臂上,嗑嗑牙,一脸迷惘得像只白绒绒的兔子。
岳老三拢了拢长宁,笨手笨脚地帮忙理了理衣裳,对着长亭朗声笑起来,“阿宁叫岳番一声哥。岳番豁出条命去挡刀也没啥大不了。真要论起来,明人不说暗话,我当时答应搭你们三个姑娘是存了私心的。走江湖这么些年,我岳老三就像只凤凰。从不居无宝之地,若你从身上挖不出什么东西来,我岳老三没可能出手相援的。陆姑娘性敏且善思。不可能瞅不出来,你若执意要阿宁大谢就是打我岳老三的脸。臊我岳老三的皮了。”
“是存私心,还是有利可图。我不与三爷另论。一码归一码,只一条我陆长亭与幼妹都牢记着,三爷与阿番与我们有救命之情,便够了,做人不应太计较的。”
长亭眉目清浅地轻声道,“一路过来,我、阿宁与阿玉,同三爷是生死之交,家父常言人与人讲究一个机缘巧合,我们碰巧遇见了三爷,碰巧与三爷阿番一路同行”抿唇笑了笑,“甚至碰巧变成了三爷的拖累,这些时日,我常想如果那日蒙大人并未出现,我们的下场大抵不会太好饶是如此,三爷也没曾说将我与阿宁交出去。这份恩德,纵使掺杂着三爷的私心与打量,我与阿宁都不得不感怀。”
小姑娘娓娓道来,声音和着油灯昏黄的光亮,如碧水横波,极缓极平,也极真诚。
她可以耍手段,可以动心机,可以开了话头引导着岳老三往她想要的地方讲。
可这些她不想用。
人与人论交,是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拿真心换真心,你要勾心斗角,那别人自然也对你做表面功夫。
一路向冀州去石家,她如身陷龙潭虎穴,与人交好总比距离生疏来得好。
岳老三此人虽是浸淫江湖已久的老道,可极奇怪的是,在周身江湖豪气的遮掩下有一颗极为缜密且细致的心,他的出手相救都是有条件的,不救无用之人,不救怯懦之人,不救不自救之人,这是在艰难世道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教训,可一旦搭了把手,他便会奋力搏下去——就像明知不敌戴横,却仍然叫岳番带队先逃,自己留下来殿后。
人真的很奇妙,岳老三既有通身眼毒口辣老江湖的味道,却又留存着最执拗的英雄情怀与扶弱之心,这两者是相冲的,一个是趋利避害,一个却是舍身取义。
长亭叹了一声,偏过头再道,“其实三爷并做不出唯利是图的模样来,平白做出势力疏离的姿态来,反倒叫人一眼瞧出了死撑着的外强中干来。”
岳老三未答话,默了许久,微佝下腰来将棋盘上的棋子往下一刨,一抬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露出一口白牙笑,胡须一翘一翘地,“我说陆姑娘性敏善思,果真没说错!若无事,和我手谈一局可好?就算成谢礼了!”
长亭看了岳老三一眼,也渐渐展了笑。
岳番微不可见地长吁一口气儿,当下嚷起来,“我爹是臭棋篓子!还喜欢悔棋!你可千万甭松口,这有了一回就有了二回三回!”
岳老三脸涨得通红,一个黑子给坑爹的儿子砸过去。
长亭一边落座儿一边笑,再四周看了看,突然想起来。“怎没见着蒙大人?”
岳老三执子先走,隔了一会儿才道。“哦他出去有事儿了”
不明说,长亭知趣地不再问。埋头落子下棋,岳番与长宁在一边儿絮絮叨叨地告诉胡玉娘这黑白围棋是怎么个意思,下到一半儿,长亭才明白岳番口中的臭棋篓子是个什么水平
这哪儿是臭棋篓子啊,这摆明了是耍无赖嘛
“不行!我不下这处!”
“等等!我上一步下错了,陆姑娘等我想一想!”
“哎哟哎哟我还能再悔一步吗?”
看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为了悔步棋撒泼卖踹,威逼利诱,无赖到底岿然不动,无所不用其极。长亭也是默得没话说了。
内厢如破冰化雨,热热闹闹。
而在几百里之外的万花楼也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世道落了下风,做皮肉生意的逾渐多了起来,来往恩客喝得醉醺醺地揪着红颜佳人的皮肉朗声调笑,大红灯笼高挂起,穿红过绿,一派纸醉金迷。
“官爷您下回还来瞧奴家吗?夜也不过,觉也不睡。急急慌慌地就要回家去奴家这小心肝儿疼得快淌出血了呢”
女人靠在白日镇守城门那兵头身上,扭来扭去蹭着火儿,妖妖娆娆地不让走。
兵头喝得上了脑,手向那女人襟口里一摸。女人皮肉滑得像温水似的,嘿嘿笑起来,“明儿再来找你!家里头”打了个酒嗝儿。一脸潮红地往黑处一指,“家里头养着只母老虎我要不回去她能来把这万花楼给掀喽”
女人糯言糯语地不让走。那兵头磨磨蹭蹭地也想留,隔了许久。兵头再打了个长嗝儿,东倒西歪地一撒手总算是离了温柔乡。
小巷口黑黢黢的,兵头眯着眼睛扶着墙壁向前走。
“咚”
靡声软语渐远,静悄悄的巷子里传来回声。
兵头瘪瘪嘴,眯着眼睛佝头看,哦原来是踢到石子儿了兵头摇头晃脑笑起来,扶在灰墙壁上将一抬头,眼前寒光一闪而过,他被利器猛然刺穿,不由得一声闷哼,浑身朝前一倾。
“啪——”
兵头的脸从上直坠而下,瞪圆了眼睛砸在了泥泞的地上。
再过片刻,有一个身形颀长的暗影从黑暗之中走出,话从风中穿过,瞬时便消弭在盛冬凛冽的夜空中。
“罪不至死,留你狗命。”
梆子声儿一下接一下地过,岳老三兴致正浓,不许长亭走,长亭瞅了瞅自个儿赢下来的这一大堆银馃子,说实在的,其实没啥可得意的,她挑岳老三就像一个绝世武者干翻一个还没学会走路只晓得哇哇大哭的孩童,颇有些胜之不武的意味
蒙拓一边佝头拭手,一边举步进了门大敞开的厢房,当即目瞪口呆了。
这个时候了
天都全黑了
打更的都出来了
为何陆家两个姑娘外加一个胡玉娘还在他们的内厢里!
岳老三还在扯开嗓门耍赖,蒙拓侧身立在门楣处蹙着眉头轻咳两声,里间瞬时静了下来,长亭扭过头一瞅,却见蒙拓半明半暗地立于光中,又将头扭了回来,拢了拢跟前的银馃子全数交给了岳番,笑吟吟地起身告辞,“就当我们的饭钱!”
蒙拓一回来,岳老三也不留了,让岳番去送,
长亭与玉娘牵着小长宁往出走,正好与蒙拓侧身而过。
长亭容色一僵,当下猛一扭头看向蒙拓,而蒙拓却目不斜视往里行。
一出厢房,小长宁蹙着眉头小声问,“什么味儿啊难闻死了”
长亭抿抿嘴,轻声回之。
“血腥味儿,是血腥味。”(未完待续……)
PS:半攻略岳三爷一只~
今天只有一更~阿渊有点不好意思求粉红
第六十八章 谢谢
第六十八章谢
长亭从未意识到冬天会这样冷。
初霁未久的天气夜来又另刮起了一番大雪,本就很凉的天儿越发地冻人了,风一吹,凉气儿哆哆嗦嗦地透进了骨子里,再一刮,脸上的皮肉都快被大块大块地剜出来了似的。
从烧得很暖和的厢房里走到寒风凛冽的长廊里,小长宁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仰起小脸来,低声嘟囔,“建康的冬天可没这么磨人”
满秀笑起来,“二姑娘没受过冻吧?这还有几天才到三九呢,三九四九冻死老狗,那才是顶凉的时候。”
“没错儿!等真进了三九天儿,林子的小木屋都不敢住,就怕到了第二天,木门遭雪给封住了。”胡玉娘将手揣进袖兜里,长舒一口气儿,很有些喟叹,“在林子只用两餐饭,起个大早,干完活儿才有热汤喝人还是得吃早饭,吃食一下肚,好像整个人都暖起来了,走在外头也不那么容易冷,满足!”
一大早,李家的婢子就送了早膳过来,熬得极浓的豆汁儿、皮薄馅沙的红豆包,再有几样拼盘小菜,不算太丰盛,可大家伙都吃得舒心极了,满秀嘴上停不住,手头捏着红豆沙包儿险些哭出来,连声赞颂岳老三的大恩大德,再表扬了自个儿摁手印时的当机立断。
“明儿,应当还有红豆包儿吧?不能给咱撤了吧?”
满秀试探着问,不无可惜地垂足顿胸,“早知道今儿早就偷偷揣几个。明儿还能接着吃。”
胡玉娘大声笑起来。
她们在屋里规规矩矩做女红待了整一天,临到日暮出了厢房。都还死死记得早晨饭桌上热腾腾的豆沙包
长亭想起来便笑,笑着笑着心里头就有些五味杂陈。一抬眸,却见廊间外的四下侵虐的鹅毛大雪,不过建康的冬天确实没这样冷过,淮河不受冰封,连雪从来都没过脚踝,陆宅长廊间还会放上一列木石栅栏,里面搁雨花石再种上几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
京都建康在南,大概是越往北走就越凉吧。
哦
其实也有可能这么凉,只是她们不知道罢了。天儿若不好。冷了热了的,家里头的长辈都会交待下去,是不能让姑娘们出门的。
长亭微敛眸,笑一笑,低头帮小长宁的衣襟口向里紧拢了拢。
“等到了平成,在更北边儿,天儿会更凉,咱们得习惯。”
长亭话音刚落,却见满秀浑身一僵。很恭谨地朝前方拙手拙脚地福身,语气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奴奴家给蒙少爷行行礼”
长亭扭过头去却见蒙拓负手背身立于三丈之外,轻颔首致意。笑了一笑,“您也过来啊?”
话刚出口,就悔了。岳老三差人来请说三掌柜的闺女最好出个门子逛一逛,旁人才不好起疑心。可几个姑娘都生得好。长亭有把握周通令与他的人马都没瞧见过她与阿宁的长相,可若是落在有心人眼里。秉持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心态,她们白天出去就有些太打眼了——更何况,福顺号的三掌柜操着一口北方腔调,要知道北地出身的姑娘家可没出门带帷帽的习惯。
几厢思量,还是决定了等天入了暮,出去晃荡一圈儿,叫那些鬼鬼祟祟盯梢的有个交代。
更何况,岳老三含糊其辞地说也要有要事儿需出门一趟。
要出门,蒙拓自然会跟着。
蒙拓目色沉默地往这处扫了扫,也没回答长亭那句蠢话,也没回礼致意,低了头便径直向正院走去。
光晓得留个背影,您老好歹也留句话啊,这怎么也是礼数吧
长亭愣了一愣,胡玉娘在旁边撇撇嘴,“原以为岳番就够讨人厌了,哪晓得一山更比一山高,来了个个性更奇怪的。”
长亭笑起来,胡玉娘每次说话都能让人心绪变得好转。
“走吧,该等急了。”
长亭牵起长宁往正堂院落走,胡玉娘东走西顾地跟在后面,满秀战战兢兢地敛了敛裙裾赶紧跟上去。
果不其然,就等她们了,牵了架马车出来,岳番背还没好,如今也不需绷颜面了,就在马车前头的坐处放了个软垫儿,就让岳番靠着车厢坐——这总比在马上一颠儿一颠儿地来得舒服吧。
胡玉娘和岳番是猫狗冤家,隔了块儿帘布凑一起,那火硝味儿都挡不住。
一来一往,针尖对麦芒的谁都不认输,从天上有几颗星到地上的石狮子是公是母,犟嘴犟得个不可开交,可长亭明显能觉出岳番在让着玉娘——就胡玉娘那口舌,往前就没和岳番打下过一个回合来。
“那你说为啥宅邸前头要拿一公一母的石狮子守着啊?”
胡玉娘气冲冲,“分明是两个公的力气更大!你这样想,两个男人在一块儿是不是比一男一女在一块儿更容易打赢架?你就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岳番一扬马鞭,朗声大笑起来,笑了过后凑到幔帐跟前去,映着布露了个深影子,“来来来,我只问你听过这么句话没?”
胡玉娘怔愣之后,乖乖地依言凑了过去。
岳番嘿嘿一笑,脑袋凑得更近了,咧开嘴笑,长亭都能透过幔帐,看见岳番那一口泛着光的白牙。
“这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男人啊,得旁边杵着个婆娘,才浑身是劲儿。这要旁边杵了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哪怕那汉子把衣裳都脱了,男人照样浑身都没气力公狮子母狮子放一块儿,就是这个道理,随你爱信不信。”
胡玉娘瞬时一张脸涨得通红。一个巴掌糊了上去,大呸一声。“你个二流氓子!”
岳番赶紧“哎哟哟”起来,一声儿一声儿唤。“哎哟,我的背哟,疼死老爹了哟!”
胡玉娘赶紧住了手,左看看右看看,一下子就颓了气。
长亭捂着嘴闷声笑,长宁也笑得咯吱咯吱的。
马车“蹬蹬”往出走,外间的声儿渐亮了起来,临到城中心,要叫人下马下车。只能步行,长亭牵着长宁埋着头走在岳老三身后,胡玉娘原本是不情不愿地跟在岳番后头走,渐入市集,物件儿摆设多了起来,胡玉娘便兴致勃勃地招呼着小阿宁一道过来瞅,沿路逛过去,无非是些三两枚铜钱价值的小物件儿,商贩子在吆喝。看客们在应和,倒是蛮热闹的。
灯笼红烛高悬,来往既有着锦绣绸缎的富人大户,也有衣衫褴褛的沿街乞食的流民饥民。
这点和冀州不太像。逛冀州夜市的时候,好像来来往往的人穿戴形容都差不离,没啥特富贵的人家。也没啥特穷困的人,陆绰先头以为是石猛着意布置下的。接连派人出门暗访搜寻,整个冀州城似乎真的就是这般。每个人都有事儿做,朝出暮归一派安详,不算特别富,可每家每户都吃得上饭,穿得暖衣——这在如今世道已属不易了。
长亭思绪一飞,便懵懵懂懂地跟着岳老三进了家绸缎庄子,里间儿亮堂堂的,管事的将这么一大串人领到了内厢去,岳老三让长亭坐到暖炕边上去,长亭依言而行,那管事的从袖里掏了一小只荞麦软垫出来,躬了身请长亭将手腕放上去,再折身去唤更里头的人。
这架势,长亭看明白了。
这是要帮她瞧病。
后脑一直发疼,渐渐结了痂,可四周却在发烫,不能摸也不能正着枕头,否则就生疼。
长亭咬着牙一直没开口,一路过来本就招眼了,若还请大夫郎中过来好生瞧,是怕别人看不出你内里的蹊跷对吧,如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都忍下来了,多忍一天少忍一天其实没啥区别。
里头出来人了,白胡子飘飘,仙风道骨,诊了脉再把长亭的头发撩起来细看了看后脑的伤口,老人家很有些脾气,连开几味好药,指责岳老三,“疤都红了,也就是这天寒地冻,这要放在三伏天,伤口一准烂了!小姑娘烂了头,成了秃子,谁娶?你就虎吧你!”
岳老三佝着背连连称是。
那绸缎庄的管事拉开匣子的暗箱照着方子抓了药,手脚麻利地捆成五摞,“一天一副药先吃着,等到了冀州,再跟着吃。平时要能炖点天麻鸡汤喝,就更好!”
“没法子炖鸡汤,换个别的成吗?”
长亭转过头看,却见蒙拓挽手靠在厢房门边,耷下眼出声问,“鸽子汤也不行,不能吃荤腥,能用什么代替吗?”
“豆腐也成”管事的愣了愣,“蒙大爷,豆腐也成,不在那肉在那天麻”
蒙拓垂了眼,应了声“哦”,紧跟着拍了拍岳番的胳膊让他过去给郎中瞧背,男人家要宽衣解带了,几个姑娘赶紧避到后厢去喝茶,外头窸窸窣窣的,听那老大夫一项接一项地交待下来,再听那管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
“今儿那守城门的兵头遭人捅了,恰好避开了要害,人没死,赶紧送到宋大夫那处就诊,可把宋大夫累得慌”
男人都没接话,外厢又只能听见衣料和笔尖扫在糙纸上沙沙的声音了。
长亭静了静。
蒙拓夜归,身上的血腥味,揩了她油的兵头被人捅
长亭抿了抿唇,眼眶顿时大热。
马车又“踏踏”地往回走,下马车时,长亭与蒙拓错身而过,长亭语气落得很轻,两个字说得很清晰。
“谢谢。”
谢谢你,为我出头。(未完待续……)
PS:只有一更~
第六十九章 报丧(上)
第六十九章死讯
长亭一夜睡得好极了,很难得地无梦靥无惊醒,亦没有一睡下去便陷入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一直很安稳。
而隔后罩楼百米之外的小筑却仍旧燃着一盏纸糊的小烛灯,蒙拓手背脑后,睁着眼直勾勾地静静地看着素绢白纱向下坠下的幔帐,隔了一会儿向左翻身,再隔一会儿又翻个身,胸口莫名其妙地闷起来,轻咳两声后,总算是气顺了。
蒙拓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临到后半夜,迷迷糊糊阖眼睡了,却好像梦见了早逝的母亲。
梦里的人,是看不清轮廓的。
他只能模模糊糊看见母亲庾氏背对着他一直向前走,走的时候,裙袂翩飞,如莲瓣波纹。
他亦步亦趋地在后面唤,“母亲母亲母亲”
庾氏却一直向前走,从未回过头。
“母亲!”
蒙拓手肘一把撑在床板上,半佝下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一抹额,满手都是汗。
蒙拓转过头去,小烛灯忽闪忽闪的,或许是快燃完了,又或许是被从窗棂缝隙中的蹿进来的风吹熄了,将熄未熄的烛火最熬人,既舍不得重新再燃一支,又时时刻刻地惧怕会在下一刻陷入难耐的黑暗与寂寞中。
蒙拓埋着头静了静,索性起身将烛火吹熄了。
反正都要黑,自己吹熄了,就不用胆战心惊地等待了。
二哥说这世上最难熬的事情是平庸地活着,他看不尽然——等待才是这世上最磨人的活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东西,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他而去。就像在双手上架了一道镣铐,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扣上。
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郎中说缠绵病榻的母亲会死。可并未说明什么时候死,他便日复一日颤颤巍巍地活着,终有一日,他那贤淑端庄的母亲抱着庾家祖宗的牌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换上了嫁到西北胡羯之地时穿的那件衣裳,端庄地阖眼长辞。
他的母亲一直很端庄,身肩士家女的傲气与自矜,在西北磨啊磨,磨啊磨。磨到生下了他之后,便了无牵挂地撒手人寰了。
黑暗之中,蒙拓半撑在床榻边,眼神静悄悄的,未有半分波澜起伏。
如果他的母亲,像陆家长女那样如蒲苇韧丝一般倔强、打不倒,是不是她就可以不用死。
至少,不用死得那么早。
夜已深,万籁俱寂。
少年将头轻轻地靠在朱漆床上。阖眸之后,再睁眼,天已大亮。
“您回冀州之后,记得捎带个准信儿来啊。”
李夫人搓着手。躬身走在长亭三步之后,脸上笑呵呵地,“岳三爷和蒙少爷的身份写信带话儿的都不大方便。您家本就在冀州写信方便,写给妾身也好。写给阿蘅也好,都随您。只让妾身别与您断了联系便妥。”
阿蘅是李夫人的长女,一大清早便过来请安了,随即就赖在后罩房里了,十五六的年岁,却蛮阿谀奉承着长亭与玉娘,甚至对长宁都是一副乖顺的模样。
怕是昨儿一天,李夫人从别旁的地儿打听到长亭的身份了,也没打听清楚,估摸着三五不着调地以为是冀州哪家士族大户的闺女,便更着意奉承起来——他们定的是今儿晌午出城,日久生情地套近乎自然是没机会了。
谁知李夫人想了这一着,和官家的姑娘维持联系,甚至长久通信,慢慢发展为手帕交,李夫人为了闺女,倒是想得很长远。
这么一行人,清清楚楚晓得长亭、长宁身份的,就三人。
岳老三、岳番与蒙拓。
连青梢都不知道。
长亭心下一动,脚下不急不缓地走,面上温笑起来,“若递得出来,一定给李夫人捎准信。若当时递不出来,便请岳三爷送信出来,不叫李夫人挂心。”
李夫人顿时大喜过望,牵起长女的手,神容雀跃。
长亭埋了埋头,突然想起来,若还在京都建康里,李夫人这番形容,她们该如何应对?或许嘴上客气两句,然后便让陈妪打发走,不对,长亭努力回想自个儿十来天之前的脾气,放在她身上,或许敷衍应付都不会有,直接扫地出门,永不再见了。
“别想从我身上抠搜到一点儿价值,本姑娘可没这时间奉陪斡旋。”
少年不知愁滋味,她现在很想知道,当初陆绰听见她说出这番话,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长亭笑了笑,世事真奇妙,现在的她竟然在庆幸,庆幸她身上还有价值,还能让别人觊觎。
众人在李宅外院等,大推车小推车全都绑好青布了,两架马车从里到外清洗了一遍,瞧起来新崭崭的,长亭一眼便瞅见了蒙拓牵着马匹沉默寡言地站在列队之首。
胡玉娘贼贼地凑过身来,悄声评价,“马比人傲。”
长亭眼神一过,便哧哧笑起来。
确实。
蒙拓牵着的那匹潞高气扬地昂着头,马蹄蹶地,在人外院的地上掀起了一大层土,而牵马的人埋头凝神,倒是很收敛的模样。
长亭再想了想,轻摇摇头,和胡玉娘咬耳朵,“非也非也,他傲得很。若不傲气。料理了那兵士后,其实他就可以在咱们面前说起这桩事了,偏他什么也不说。这要不是傲得很,要不就是缺心眼。”
胡玉娘再看了一看,嗯,那蒙拓若缺心眼,岳番就好去跳河了。
李掌柜佝腰恭谨地同岳老三说着话,岳番便张罗着姑娘们上马车去候着,长亭想了想侧身拦住了岳番,话说得不算含蓄,“青梢姑娘恐怕有些误会我与阿宁的身份,她误会不误会其实都不打紧,可将话四处传就不太好了。我们还未过幽州,一步一步如履薄冰,青梢姑娘却胡乱猜测,实在叫我不好做人。如今是对李夫人说三道四,之后呢?我们一路过去,驿馆要住,也要与人交谈,若青梢姑娘还管不住嘴,咱们趁早不用遮掩身份了。”
蒙拓、岳老三与岳番三人是不会对她们的身份向外宣扬。
满秀个性机敏,能说一绝不会说二。
李夫人身在内宅,唯一能向她胡乱透漏她们身份的,也只有青梢了。
岳番嘴一敛,习惯性地去嚼狗尾巴草,却发觉嘴里头没含东西,神色更严肃了,向长亭点点头。
“我晓得啦,这事儿你别管了,我去告诉阿拓哥。”
长亭也冲他点了点头,便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封闭的空间将胡玉娘的声音憋得闷闷的,“干嘛不直接去告诉青梢姑娘,这说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李夫人是自己人,那如果对别人都管不住嘴咋办?”胡玉娘想起就是青梢那日在马车里憋不住声儿才将人引过来的,一想就是满肚子气,“白长一张脸,一点儿心都不长。爷爷说这种女人叫狐狸精得离远点儿,否则一不留神就把自己拖累了!”
难得听胡玉娘唠唠叨叨两句,长宁笑着靠到胡玉娘怀里头去,嫩声嫩气道,“咱们拿不准那位好看的姑娘是啥身份呢!青梢姑娘对阿番哥哥与三爷,至少比对咱们来得熟悉亲近。若那姑娘是个不能得罪的身份,长姐贸贸然去说了,反倒讨人嫌。”
胡玉娘似懂非懂点点头。
马鞭一扬,马车轱辘往外行,车轮将一动,长亭便听着个扯得老高的通报声。
“三爷!外头的路都给堵了!京都来了人!幽州刺史颁令加大了街巷的巡逻力度,出城的城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比咱进来的时候人多得多!城门口扣了许多人,进出都很严!许多商队的货都扣了下来,身份不明的人全都扣下来了,怕是有上百之数!”
进出内城的,一天都只有千来人!
长亭猛地一惊。
耳畔边紧跟着就是宅邸大门关得死死的声音。
长亭当即牵着长宁撩帘下了车,男人们都下了马,李家的外院一下子变得很狭窄,胡玉娘长叹一声,“等咱们到了豫州哦不对,到了冀州,一定要去观音庙烧烧香这也太他娘的不顺了吧。”
长亭紧紧牵着长宁,轻轻摇摇头,悄声道,“这不是不顺,是顺利。”
话音还没落地,岳老三便大刀阔斧地走过来,脸色沉凝,“京都来人怕是报丧外加兴师问罪的,但是我估摸着来的人镇不住周通令,他扣的人里除了身份不明的人以外,迟早还有和你和阿宁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咱们要不今天走,要不过两天走,反正都是险棋阿拓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她的意思?
长亭抬头看了蒙拓一眼。
陆家长房全军覆没的消息捅到天家那处去,打乱了周通令的计划,同时也分散了周通令的注意力,可这只是权宜之计。天下纷争,堪比战国诸侯,京都钦派的官宦根本就压不住土皇帝周通令。
只要有脑袋的人,都应当知道趁乱,浑水摸鱼赶紧出城。
蒙拓这是受了教训?
所以先来问一问她的意见?
长亭眼神一埋,朗声告诉岳老三,“入城三日,这是一个过路客应该滞留的时间,过短过长都易引起猜忌。今天走吧,趁京都来人还余威犹存的时候,再等两天,周通令回过神来,怕就是封城搜索了。”(未完待续……)
PS:一更!后天加更~
第七十章 报丧(下)
第七十章报丧(下)
岳老三啥都没说,转身朝前走,立在马匹旁,和蒙拓轻声商议,再隔片刻,岳三爷三步并两步走又走过来了,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长亭先上车,“今儿个走,明儿下午就能到出城的城门口!夜长梦多,大不了过城门的时候再受回折磨,烦请姑娘忍耐着些。”
长亭轻搂了搂阿宁,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虽说有灯下黑的道理,可武将出身的鼻子尖儿都灵,等他反应过来了,咱就跑不脱了。只要顺顺利利出城,忍一回也是忍,忍两回也是忍,没什么大不了。”
“是这个理儿!”
岳老三沉声应和,又吩咐了李宅的下人煮了浓茶、牛乳,做了几小碟点心,再燃了小香炉送到两架马车里去备着,再吆喝一声,牛角号吹得响亮,一列人便浩浩荡荡地出了李宅,小心翼翼地走在并不宽敞的青瓦巷道里。
岳番隔着幔帐,轻声安抚里间的姑娘们,“咱不慌啊,只要死咬住福顺号三掌柜的名号,就算为难也顶多是诈几条黄鱼儿,再退一步讲,就算是出了事儿,也未必没有一拼之力”
“呸呸呸!”
胡玉娘赶紧啐了两声,“好的不灵,坏的灵!你说话再口无遮拦,仔细我抄家伙什打你!”
“要打就打吧,要打了,你心里舒坦了,我受点疼算个屁。”
岳番耍起无赖来。
上回就打到受了伤的后背上
胡玉娘一下就蔫了,向后缩了缩。
长亭却蹙了眉头。探身轻掀开幔帐。鼻尖一嗅,果不其然。岳番后背一大股白药、黄芪的药味儿,他后背的伤得敷药。可一敷药,味儿就特大,隔得远点儿闻不到,可一近了,这味儿遮都遮不住。
哪家大商铺的小郎君浑身是伤,满背的药味啊!
可又不能向她给岳老三出的那个主意似的,拿风干了的盐水酵起来当作汗味儿掩饰——这大商号的少掌柜也没可能浑身汗臭吧?
长亭猛地一伸头,倒把岳番吓够呛,边赶马车边没个正形。拍着胸脯直骂娘。
长亭横了岳番一眼,又把头缩了回去,想了想,轻声问胡玉娘身上可有小布袋或是香囊,胡玉娘蹙着眉头琢磨了一下,侧过身去从包袱里拿了个缝得歪歪扭扭的布兜,塞到长亭手里,有些不好意思,“将就看。往前缝的,是想孝敬爷爷,哪晓得我还没缝好,爷爷就走了。”
长亭抿嘴笑起来。想起小木屋里放在炕上的那本女红书简,一边将小香炉揭开,从脑袋上取了只银钗子下来轻手轻脚地将香饵掏了出来。再将热在红泥小炉上的茶壶包了袖口拿了下来,将湿答答的茶叶梗烘在暗火上。一边同胡玉娘说话,“没事。等安定下来,我教你女红,逢初一十五烧给胡爷爷。”
胡玉娘兴致勃勃地点头,再继续兴致勃勃地看长亭手上功夫。
没一会儿,满车厢和着香饵的味儿,另有茶香回甘。
满秀笑嘻嘻地凑过来,“这是在做甚呢?”
小长宁笑眯眯地应了一声,“阿姐在做干料香囊,冬天儿隔着亵衣贴着体温捂,没一会儿浑身都是香味儿。”
满秀眼睛放直了,长“哦”了一声。
粗陋料材,长亭叹了口气,左看右看,拿夹糖块儿的小银镊子将铺在铁丝板上的茶叶梗翻了个面儿,等两面都被烤香了烤干了,长亭想了想再将香饵掰成两半,和在一小撮茶叶梗里装进胡玉娘的灰布兜儿里去,隔着布用力揉搓了几下,再轻撩开幔帐搁在岳番身边儿,耐心交待,“放在袖口也成,放在怀襟里也成,三爷说明儿下午到,今儿你就老实捂着,再换身衣裳,等明儿下午身上的药味也就散了。”
岳番瞥了眼灰布兜子,再扭过头来,专心致志地赶车,假装没听见。
长亭“嘶”了一声,折过身来,语气平缓地告诉胡玉娘,“阿玉,打他。”
岳番赶紧再瞥了眼布兜子,倒吸一口凉气,“我堂堂男儿,身上绝不染香!”
“没让你一直戴,过了城门就摘下来,事急从权,止血疗气的药味被人闻出来了,你被扣在城墙上挂着,我们也不会去救你!”
长亭朝胡玉娘使了眼色。
胡玉娘“哎呀”一声,伸手就去撩幔帐,“你是嫌弃老娘做的布兜子丑还是咋的!”
岳番条件反射地一躲,赶紧伸手去够身侧的简易香囊,连声,“不嫌弃不嫌弃!做这样好,我吃饱撑的才嫌弃!”心里晓得长亭说得有道理,面上却瘪着嘴拿到鼻尖嗅了嗅,香得蛮淡和的,可一想到身上要一股子香味儿就打了个寒颤,一抬头却见蒙拓高挺于马上,很是英挺的模样,眼珠子一转,侧过身去贴着幔帐,压低声音轻道,“阿拓哥腿上也有伤,昨儿也敷了药泡了药汤,怕是也有味儿,要不要再做个?我给他送去。”
长亭轻蹙眉梢想了想,咬了咬牙,扭身从包裹最下面翻出一张素绢绘春兰临水图的帕子,将香饵与茶叶梗包在里头,顺手就打了个死结,伸手递出去,“让蒙大人赶紧揣上,九十九步都走了,可别毁在最后一步。”
岳番兴致勃勃地应了声“唉!”,便将马缰交给旁人,顾不得后背疼,赶紧撒开腿朝前跑。
长亭心里默念了一声,事急从权。
那道槛儿就这么放在眼前,跨不过去,败露了就是万劫不复,陆绰身亡的真相永远无大白天下之日,跨过去就是柳暗花明,至少她与长宁、玉娘、甚至岳老三一行人的命是保住了。
男女大防在生死存亡这道坎儿前。简直不足挂齿。
绕过偏巷外郊,一进城池中央。果真如来报者所言,堵得人满为患。马车停一停再走一走,车轮子还没轱辘两声,就又停了,小长宁很想掀开幔帐瞅一瞅外间是个什么情形,却被长亭紧紧搂住了胳膊,小长宁仰起小脸来,轻唤道,“阿姐,我想看一看。就掀一个角,别人瞅不见我的脸”
长亭摇了摇头,没放手,轻声哄道,“等咱们到了冀州再看。这兵荒马乱的,看了心里堵得慌,还不如不看呢,阿宁乖。”
小长宁抿了抿嘴,身形向后一瘫。也没再坚持了。
胡玉娘见状笑眯眯地刮了刮长宁的脸,伸手将小长宁抱在怀里来,一下一下轻抚了抚小长宁的后背,她是觉得阿娇保护太过了。无论做什么都活像一只老母鸡张开翅膀全力护着身后的小鸡崽子,明明也才只比阿宁长几岁罢了,不像长姐。像老娘。
一路停停拐拐,临近日暮。车队选了一处驿馆停,岳老三手面颇大。包下了驿馆整一层,言行举止都符合大商贾的作态,可长亭的心一直悬挂挂的始终放不下。
怀着临门一脚,可千万别踢歪了的担忧。
同样一颗心悬在半空的,还有高居幽州刺史府邸的周通令,周大人。
和长亭不同的是,他除了挂忧,还有愤懑。
幽州刺史府内四处都静悄悄的,中轴上坐落的青瓦小院门窗紧闭,周通令满脸铁青地仰坐在书案之后,一字一句从齿缝儿中挤出来,“戴横死不见尸,活不见人,携领的百人卫队一夜之间无影无踪右司卫所千余人兵分三路,找了五天”
周通令猛地一下声量高扬,“他娘的,找了五天,一事无成!连块儿布都没找到!反倒被人捅破了天!符家派钦差来过问,再等两天,陆家、谢家,猫家狗家全部涌到冀州来了!全都他娘的来冀州看老子笑话了!”
堂下跪坐了四、五个人。
周通令是个喜怒哀乐不上脸的人,从不乐意与人撕破脸皮,他们共事近十载,从未见过周通令盛怒的神情。
跪坐在蒲团上的人皆手足无措,齐齐道,“微臣无用!”
“你们是无用!”
周通令盛怒之下,脑袋却很清醒,“一群老匹夫,连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都玩不过!”
前头一垂垂老矣的官士颤巍巍抬起头来,张嘴掉书袋,“天时地利人和,现今皓雪阻道此为天不佑助。地险且阻,此为地不谐利。人海茫茫,外城复员辽阔,此为人不相帮。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不是败在了小丫头手下,是败在了”
“闭嘴!”
周通令怒极反笑,一群老匹夫,一群尸位素餐的老匹夫,半灌水响叮当,无论事情走到哪一步,都不是他们的错——是天不保佑,人自然也就无处相争!
“去你奶奶个腿儿!头脑低智且自以为是,幽州迟早要毁在你们这群老匹夫身上!我只问你们,找不到人有可能是藏得隐蔽,也有可能怪罪到外城地广人稀的错处上,可朝廷又是如何知道陆绰死了,而且是死在我幽州的地界上的呢!?”
下列五人头往回一缩,无一人回应。
周通令手一甩,一字一顿,“他娘的,是有人报丧报到建康去了!”
谁报的?
他将幽州管得像铁桶一样,油泼不进,水透不穿,陆绰死在幽州外城栈道,早已毁尸灭迹,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来!
谁知道陆绰身死,谁才有可能将消息传到上头去!
普天之下,除却他与陆纷,还他娘的有谁知道!?
陆家逃了的那两个小姑娘!
她们是怎么传上去的!?
周通令满脸通红,拳头锤在了书案之上,沉声吩咐下去,“严加看守这三两日进幽州城的大批人马,近两日出幽州城的队列细心搜罗。”
话头一顿,“这两日并未出城的人马,更是暗中重点搜索对象,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掉一个!如果外城没有,那就在内城,如今时局混乱,他们心里头有怕的东西,自然不敢冒着风头向前走!”
“那京都派过来的差使呢?不用顾忌他们了吗?”
下列之人张皇出言。
周通令手刀抹脖,目光狠戾,“如今不是顾忌这么多的时候。”
一念成差,一步错踏。
若长亭知道了周通令这以己度人的私心揣测,一定会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周老侍中的老妻将庶长子养成了这样惯会避其锋芒、韬光养晦的小家个性。(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出城(上)
第七十一章出城(上)
果真如岳老三所言,至第二日晌午后,就离向南边出城的城门口很近了。
路变得越来越窄,车厢外喧杂的人声越抵越近,一列人马走走停停,越走越艰难,四下喧嚣得就像身处在戏台下头,左边是锣,右边是鼓,什么声音都杂在一块儿,吆喝声、怒斥声、推搡声、还有其他磕磕绊绊发出的声音,长亭听不懂方言,轻抿了抿唇,手里头将衣角揪得紧紧的。
阿宁抱着软枕卧在胡玉娘腿上昏昏欲睡,胡玉娘几欲张口说话,可忍了忍,最终也没说出句话来。
顺利出城,便是跨过了火坑,虽看不清前路在何处,可到底过了一关算一关。
若出不了
长亭赶紧摇摇头,没有出不了,什么都做了,什么都备好了,福顺号的账册子、顺道运送的样货、磨得极光的算盘、生意人戴惯了的扳指和貔貅挂件什么都预备得很妥帖了,除非周通令要在御使眼皮子底下使怪,否则他是不会敢贸贸然封城,得罪来往出行的几大商号,让御使起疑的。
马车越往前行,长亭心尖便揪得越紧。
周通令不是傻子,他自然能想到还会有谁知道陆绰身亡的消息,自然也能够明白她们如今的处境!
如果,周通令要打着缉拿迫害平成陆家长房凶手的幌子,暗里是为了彻底搜寻她与长宁,而突然封城闭地,再不许来往通行了呢?如果周通令连御使的三分薄面都不放在眼里。执意要扣押适龄的有可能的姑娘家呢?如果周通令不按常理出牌,会打这一行人一个措手不及呢?
如果。如果,如果
长亭脑子乱得像浆糊一样。踏出一步是风险,蹲守内城也是风险,就像双脚悬在火盆上,跨与不跨,选择不同,自然带来的结果也不同。临近城门口,长亭心里头后悔的意味渐渐浓烈起来,如果当时蒙拓来询问她的意见时,她告诉他们或许过两天走会更好。是不是如今就会放轻松很多?此间念头一出,长亭愣了一愣之后,咬咬唇,再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后悔的!如果她们现在在李宅没有出来,恐怕她心里头会很惶恐,会更后悔没有当机立断选择出城!
世间有很多事都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选都选了,有什么好后悔的!
长亭手握成拳。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了。人声却并未就此消弭,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有男声陡起再如断线坠地风筝似的猛然向低直至无声。
内厢谁也不出声,满秀战战兢兢地奉了三盏茶来。支着耳朵听外头的声儿,越听越心惊,浑身如抖筛。语声哽咽带着哭腔,“若是等局势没这样严厉的时候走多好啦。非得赶这么个落运的差时候来。又不是吃屎,咋还非得挑尖尖儿的吃哦”
胡玉娘“噗”地没忍住。当即笑出声。
长亭脸上一僵,看了眼正睡得香的长宁,悄声道,“往后在二姑娘跟前,甭说这些话”再想了想,“幽州土话也少说些,会说官话就尽量说官话,等会若有兵士来挑帘帐,能不出声就不出声,若问到你了就用官话回。”
满秀眼眶发红地重重点了点头。
长亭叹了口气,心里头再过了一遍,正欲再开口,却闻车厢外有人急促的脚步声,当即面色刷白地屏气凝神,眼神直勾勾地看向静静坠下的幔帐。
“叩叩叩”三声,紧跟着就响起了很稳重低沉的男声。
“马上要过城门了,在咱们前头还有三队人马。如今约是上头的指令下来了,守城的兵士行举间都很规矩。特殊时期,在我们之前也有搜身的惯例,都是牵到内厢由婆子老妪进行。若咱们实在避不开,只有委屈姑娘了。”
是蒙拓的声音。
长亭赶紧靠到车窗旁,连声问道,“可打探到在我们之前,都有哪些人被扣下了?是谁在坐镇城门?幽州的人,还是建康来的人?周通令在不在?来往的商号列队数量可多?都有哪些?”
每一个问都恰好搔到了痒处。
幸好陆家的两个姑娘都不是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士族女。
蒙拓暗舒一口气,言简意赅沉声回应道,“扣下的多是形迹可疑,说不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的庶民,也有几队拿不出商贩证明的商号马队,过往人马被扣下的十中有三。应当是幽州的官吏与京都来的御使一道坐镇城门,并未拿到周通令的消息,某私心揣测,周通令应当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会将时间耗在这里。幽州乃贯通南北之地,来往商号颇多,甚至举家迁徙的也不少,我们一行人的踪迹十分正常。”
更重要的事?
是去下大力遮掩陆绰身亡时,他遗留下的蛛丝马迹吧?
长亭大松一口气,侧过身去,轻轻撩开幔帐,从轻掀起的那道缝隙里望出去,正好瞅见蒙拓半侧的脸,高鼻深目,薄唇紧抿,目光沉凝,却如千丈之海瞧不见底,看不着真相。
“多谢蒙大人。”
长亭轻声道。
这些时日,好像她说的最多的词儿,便是谢谢。
谢谢世间的好意与恩德。
城墙脚下,人烟嘈杂。
小姑娘声线放得很缓,从繁冗而庸俗的尘世中种种声音里穿插,渐渐其他的声音都沉了下来,只有长亭的声音还在耳畔犹存。
蒙拓眼神微抬,轻动了动喉头,目光看向别处,点了点头,沉声道,“谈不上谢与不谢,职责所在,不能不从命。”
长亭抿嘴一笑。
又是这句。
职责却没告诉他要为别人出头,职责也没告诉他应当尊重她们的意见,职责也没告诉他,需要顾忌她们正在守孝,需要一进城就去看大夫,职责更没告诉他,他应该在大势之下特意上前来笨拙地安慰。
可他还是做了,沉默地、周全地、不着痕迹地、很有分寸地全部都做了。
如今却以职责所在来推脱。
长亭一笑嘴角边的小梨涡就被带了出来,小姑娘轻颔首,柔声顺着蒙拓的话向下说,“那就多谢您肩上背负的职责了。”
蒙拓再见身形侧了侧,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手在袖兜掂了掂岳番送过来的用素绢帕子保住的,又像香囊又像布兜子的东西,嗓子眼痒痒的,微不可见地抖了抖肩,将手里头的帕子握得有些紧,沉吟着想了又想,眼看着前方的车队已滚啊滚,滚出了城门,岳老三正欲扬起马鞭赶紧跟上。
蒙拓再想了想,背过身去,沉下语调略带踟蹰开口,“不用怕。”
三个字一落地,少年偏过头绞尽脑汁地又想了想,再重复一遍,“不用怕。”
有的人说的话,莫名其妙的就让人感觉很妥帖。
长亭素指微翘,将幔帐再掀开一角,静静地看着蒙拓的背影,语声郑重却放得很轻地回应他,“我不怕。”
天大地大,不过一个死字。
竭尽所能,她努力过了,她努力地想活下去,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她没有一步走错了,她走得胆战心惊却步步为营。
只要努力过了,只要不绝望,就还有希望,就没有对不起谁。
人做九分,天定一分,他们已经将事情都做完了,如今全靠天意了。
败了,她便搂着阿宁去见父亲、母亲与符氏、陈妪。
赢了,她就代替他们活下去。
无论结局如何,她都没有输。
又谈何怕?
长亭单手将幔帐一把放下,如此,便没有看见蒙拓脚下一滞之后,转身回望的神情。(未完待续……)
PS:还有一更,一个小时之后送上,两更求粉红!求粉红咧!
第七十二章 出城(下)
第七十二章出城(下)
车轮子又朝前滚起来。
长亭轻阖了阖眼,陡觉没有将才那样心慌了,怔愣了片刻,却嘴角轻抿,无意识地笑了一笑。
渐渐轮到了岳老三一行人,岳老三谄媚地笑呵呵将户籍证明与商贩文书捧到了守城兵士眼前,极自觉地介绍起来,“福顺号的三掌柜,姓岳,带着婆娘孩子从北边过来,往冀州去。”
兵士接了文书,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瞅了瞅,他是看不懂字儿的,就连守城门的兵头副将都认不了几个破字儿,往后一番看到几个大红的鲜章,便点点头,抬起眼来上下将岳老三打量一番,挑起眉梢来,“福顺号的三掌柜?”
岳老三赶紧点头。
“啥时候进的幽州?”
“三天前!从北城的城门口进来的,如今图个方便从您这处走!”
“去冀州作甚呢?”
“商号指令,商号指令!”
岳老三佝着背搓手,脸上很不情愿,“这要不是上头的指令,俺至于这么拖家带口地从北边儿过来吗?如今世道这么乱,官爷甭看俺长这么大个儿,胆儿小着咧!”
再凑拢些,四下瞅了瞅,循例塞了条金鱼过去,“一路过来听人说冀州乱得很,山贼马匪到处走,怕是没有咱幽州城好。官爷见识广,同俺讲一讲?”
那兵士眼神颤颤巍巍地朝后一瞅,手上迟疑着接下来了,脸上还是很端肃。“站好!俺连幽州都没出去过,上哪儿知道冀州长啥样去!”吭了吭。再道,“反正冀州没俺幽州好。三掌柜还是有点眼光的。”
岳老三弓着背,连连称是。
兵士头一扬,头盔险些落下来将眼睛遮住了,开口再问,“马车上的都是你的家眷?”
“对对对!官爷好眼力!两个闺女一个儿媳妇儿,外加一房偏房,分两个车装,哦哦,还拉了几车福顺号经年累下来的账簿和条目。您要过目吗?”
岳老三佝腰赶紧上前来作势要掀长亭马车的幔帐,那兵士手一抬止住了岳老三的动作,一听有两个姑娘,便很警觉地走上前来,耸了耸肩,一手秉着刀鞘,一手隔得老远一把掀开。
午后初霁的暖光瞬时倾泻进了车厢。
长亭将头埋到了襟口处,一副很规矩的模样。
兵士数了数,目光警惕问岳老三。“两个闺女一个儿媳,不是应该三个人吗!怎么多了一个女人!”
数多了的那个人,就是满秀。
岳老三赶忙应道,“姑娘家出门非得要再带给婢子。被俺惯坏了,俺拗不过,心头想带着就带着呗。不过是一路上多个人吃饭罢了。满秀!把头抬起来让官爷好生看看!”岳老三吼过之后,再转身笑呵呵地奉承。“官爷好警觉!警觉些好!官爷警觉点儿,百姓们就有口安稳饭吃俺的婆娘在后头那间马车。官爷可还要瞅瞅?”
兵士头一斜,身后跟着的小卒埋头小跑步往后面走,掀帘瞅了瞅,又赶紧跑步过来,操着土话附耳通禀,“是个婆娘,梳了妇人头,只有一个人,不像是十三四的嫩样儿。”
长亭没听懂,可岳老三听懂了,暗自长吁一口气。
兵士眼光向岳老三一横,心头思量要不要叫这车女人下来搜身。
好像没有必要搜身。
福顺号的三掌柜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大户人家,身世、文书、通关证明都一应俱全,这百年名号可是做不得假的。且上头交待的是两个小姑娘,这一下都有五个女人了,几率好像也不太大
兵士在踟蹰。
幔帐却一直没有放下。
小长宁有些跪坐不住了,咬了咬牙,闷声坚持。
长亭屏住的那口气一直没有顺下来。
如果她们被带到里间搜身,搜到了什么东西事小,生理心理上的受到的折辱与贬低,应该会给小长宁带来永难磨灭的影响,长亭埋头紧紧咬住牙齿,她怎么样都没关系,可她力图将阿宁全身都护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她不想看到阿宁哭。
说些什么呀。
岳老三,说些什么呀。
气氛顿时沉了下来,想来那兵士在犹豫既觉得没必要,又怕错过,岳老三亦屏气凝神地闷了下来,生怕说错了些什么,反倒前功尽弃。
长亭脑子很清醒,她很明白如今应该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甚至,打消那兵士正在思量的念头。
可她没有办法开口。
哪有大户人家的姑娘出声询问那桩子事儿的啊!
“北城的那兄弟如今身体还好吧?”
是蒙拓的声音!
长亭不敢抬起眼来,她将眼神垂下,一点一点地看着蒙拓脚踏的那双小牛皮靴渐渐走近了。
少年的声音似有刻意扬起,带着几分亲昵与熟稔。
“头天请他在万花楼喝了酒,第二天就听见了那兄弟被人劫财受伤的消息,我们是过路人,还来不及去瞅他。”牛皮靴刚好停在了那兵士的官靴旁边,蒙拓再开口,“万幸万幸!那贼人捅了一刀就跑了,只要没性命之忧,都算兄弟命大!”
兵士手从刀鞘上一放,反问道,“你们认识北城的张兵头?”
蒙拓没说话,岳老三脑子一机灵,赶紧抽身接上,“哪里哪里!不过贱民商贩,哪里能认识张兵头啊!不过是有幸请张兵头在万花楼喝了几壶酒,再搂了搂小百灵的细腰,不算认识不算认识!”
岳老三说得模棱两可。
可兵士却神情松了松。
男人什么样儿的最铁!?
一起挨过刀,一起同过窗,一起嫖过娼。
前两样儿没交情攀,后一样胡扯八扯也得攀上了,才能解这个局!能和幽州官衙里的兵士一起去万花楼泡一泡,攀上了交情,他们还能算是身份不明的人?还需要两进两出地和旁人一样,搜身搜查才算交差?
这世道,攀上交情了,什么都好说。
既然黄鱼儿都攀不动了,那只能赶紧上别的!
岳老三眼见着那兵士神色越发松动,简直想拍拍蒙拓的后背,大笑三声,这丫怎么就这么在关键时刻顶得上呢!
长亭抿抿嘴,将头埋得更深了。
她和蒙拓想到一处去了。
蒙拓将她不好开口的话,不好冒上头的主意全说了。
长亭心里头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反正五味杂陈,既有欣喜也有小怕,既有大松一口气又紧跟着提起一颗心来。
那兵士语气稍软,抬了抬下颌,“老张头死不了!还裹了布在床上躺着呢,你们要是延后点时候走,能去瞅瞅他。”
岳老三手从袖兜里一缩再向前一伸,两只大黄鱼顺势又进了那兵士的锦囊里,乐呵呵地赔笑,“是啊!遗憾,大遗憾!”背过身去,声音一低,“先头那只,俺心里头是晓得的,官爷您还得孝敬上头人,落不到啥好来。这两只,一头给张兵头瞧病致礼使,一头真心诚意地交给您,这才是全了俺们福顺号的心意!”
兵士手上掂了掂,偷摸回过头去瞅了瞅,再飞快地转过头来,将黄鱼往内怀一揣,头一扬,手上一摆,“赶紧过去!俺跟你们这儿耗太久了!”
岳老三眼神猛然大亮,振臂一挥,翻身上马,再同那兵士握拳作揖,便指挥着马队赶紧朝前走。
那兵士耸耸肩,再往城门口里走,却闻里头有声儿。
“那是什么列队?”
“一直就认识的商号,没问题!”兵士胳膊下意识地蹭了蹭揣着黄鱼的内襟,从袖兜里将最开始的那只黄鱼拿了出来,恭谨道,“循例孝敬的黄鱼儿!”
里头便再没了声响。
岳番将马车赶得极快,没一会儿便过了城墙。
长亭扭过身去,跪坐于蒲团之上,将马车后厢盖住的轻纱幔帐缓缓掀开。
古城墙巍峨雄壮,黄砖灰土泛旧扑簌簌地向下掉着灰。
他们出来了。
他们从火盆上,跨出来了。(未完待续……)
PS:第二更~求粉红哟!阿渊呐喊求粉红哟~
第七十三章 篝火
第七十三章夜话
一出城,长亭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赶路狂潮中。
歇?
没可能。
饭?
干馕饼。
觉?
颠儿着睡。
话?
最好别说。
从幽州到冀州,山路绵延又遇暴雪坚冰,路比来时更难走,可他们却只用了短短十天的时间便赶了一大半的路程,长亭从不知道人可以将自己压榨到这样的地步,每日只歇两个时辰,紧接着就是无边无际的赶路,上山下坡,男人就从马上下来,牵着马儿一步一步朝前走,很少有人说话,如急行军沉默而铁血。一路过来也有驿馆客栈,可都是让姑娘们歇一歇,好换身衣裳泡个澡,也让长亭能有时间熬药敷药,长亭每每看见几个大老爷们趁她静坐敷药的时候,赶紧靠在暖榻上伸直身子好歇一歇时,心里头就说不出冒了什么滋味来。
他们是有目的也看中利益,可他们是真对她们好。
并非是客套的、敷衍的、以交差为首要目的的好,而是一种“我不说,我做”的,很真诚的好,一种男人就该吃苦的根深蒂固的自觉。
为了逗小长宁,岳番甚至还强撑起身子来教导长宁骑马,长亭和玉娘拦都拦不住,骑马就得后背发力吧。后背受力被一拉扯,岳番就哼唧,岳番一哼唧,长宁赶忙要下马,抱着岳番的腰杆瘪嘴要哭。
人与人的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
一见就投缘的,有。
但是少。
更多的缘分与感情都是在一起同过甘。共过苦的漫漫长路上修出来的。
这一点,长亭感受颇深。
岳老三有腿疾。正烧着火的木柴棍子落在腿上都没太大感觉;岳番是个人来疯,嘴里头得嚼着狗尾巴草。就算玉娘告诉他长在荒郊野外的野草矮丛是兽群三急的好地方也没用,人大不了昂起头回你一句,“咋的,我就爱吃屎”;守货的赵兵头是个百户,世袭的军户,非常喜欢吃糖,随身备着麦芽饴,趁长亭不注意就塞进小长宁的嘴里;正儿八经赶车的马夫其实耍剑耍得特好,家里有个四五岁的闺女。还会熬姜汤,平时深藏不露,关键时刻却是个能挥火把赶群狼的主儿
哦,还有个少年,蒙拓。
长亭与每个人都熟稔了,除了蒙拓,他们素日只有三个回合的对话,来来回回都是这六句话,且都是长亭温声问询。蒙拓冷面回答。
“咱们快到了吧?”,“嗯。”
“蒙大人可累?”,“还好。”
“若受不住,咱们歇一歇也无妨。”。“不用。”
然后,蒙拓就跑了。
岳番叫都叫不住。
“阿拓就这样,闷。”岳番坏笑着提了提小长宁的小鬏鬏。总结陈词,“且坏气氛。”长宁偏过头去。嘟嘟囔囔抗议,岳番便搓着爪子停了手。想了想才道,“也就和爷能多说话,爷问一句,他答三句哦跟你也算能说的了。”
长亭嗓子眼一梗,反手指了指,不可置信,“我?”
岳番手像是生了疮似的,不鼓捣别人就没完,长宁抗了议,便转手去扣索胡玉娘的包裹布兜,一边抠一边点头,“没错儿,就你。上回过城门,我还是头一回见着他主动来敲小姑娘的马车厢板。”
长亭拿手捂着嘴笑起来,“就这!?来告知细况,蒙大人都惜字如金呢!”
“您可知足吧!能说话儿就算不错了!”
“岳番!你再抠唆我的布兜,信不信我打你!”
几个年纪相当的,每天就只有半刻钟的时候能好好坐下来说说话,明明也没说啥话,偏偏也能笑得犹如破冰回暖。
岳老三牵着马隔得远远地看,看几个小姑娘在这冰天雪地中都能畅怀笑开,嘴角跟着一挑,偏过头去和蒙拓笑着轻声说话,“差不多的年岁,你干嘛和我一个老疙瘩站一块。”
蒙拓负手在背,目光放暖,也看着被火光照样得很熠目的那人,唇角向上一勾,“我也是老疙瘩。”
和他们相比,我也是老疙瘩。
岳老三笑着叹了口气儿,伸手拍了拍蒙拓的胳膊,下颌一抬,“你看看陆家那两个姑娘。”
长亭的面容在昏黄火光的照耀下,眼眸亮亮的,一笑带出两只浅淡的梨涡,很娇俏。
蒙拓眸色一闪,紧紧抿住嘴角,他明白岳老三的意思,亲眼目睹亲眷全部死亡,历经千辛万苦逃亡,甚至还带着一个懵懵懂懂并不知事的幼妹可她还是可以笑。
这世上不是谁更悲惨,谁就赢了。
岳老三上下打量蒙拓,再叹一口气儿,语气警醒,“不过也别靠太近,咱们不是水,没那包容庇护的能耐,靠太近了被火星燎到了,烧疼的是自己个儿。”
北风一吹,蒙拓猛然转醒。
到了十三天,岳老三破天荒地地天还未黑完时,就选在了一片空地上安营扎寨,篝火点得老大一堆,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个接一个的人从山林里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手里头要不捧了还没枯的菇菌,要不拿着柴禾。
岳老三从推车里提了两大罐粗瓷出来,一把将塞在壶口的布塞子揭开,瞬时浓烈甘醇的酒香四处飘散。
“明儿就进冀州了!准你们今儿个晚上一人一海碗,就当开胃!”
“喔喔喔——”
“老子憋这么几十天,憋得肠子都青了,他娘的就一碗!?”
岳老三哈哈大笑,眼风一横,“多喝一滴,军法处置!今日本就是法外开恩,这一路走得不容易,我都知道!兄弟们忍一忍,喝一碗就当暖个身子,助个兴!大头在明儿晚上!爷会亏待咱们吗!”
“不会!”
“爷会不许你们喝酒吃肉吗!”
“不会!”
“爷会看不到弟兄们的辛勤吗!”
“不会!”
岳老三站在大石头块儿上,扬起碗高喝一句,下头的人瞬时就被点燃了,一声儿比一声儿高亢,一声比一声来得痛快。
场面一开,烧在火上的热汤“咕噜噜”地冒着泡,一大海碗的烈酒喝完,胡玉娘端着大勺给男人们舀汤分食,长亭便搂着长宁笑吟吟地坐在火堆旁帮兵士们撕干馕饼好泡在汤里。
胡玉娘手抬得软了,岳番便毛遂自荐过来帮忙。
“他们口里头的爷是谁呢?”
胡玉娘拍拍手上的灰,一屁股坐在长亭身边,撕了块儿馕饼泡在汤里头,吸吸呼呼喝下肚,再长呼一口白气,语气含糊不清,“咋一提那位爷,上上下下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往前有位道长到村里头来,就跟这阵势差不多。”
天儿渐渐沉了下来,泛白的薄雾如四开四合般聚在山林坳间。
长亭眼神落在了火光里,抿嘴笑一笑,其实并不难猜,口中那位爷既然不是石猛,照石闵与蒙拓水火不容的样子,更不可能是石猛长子石闵,石宣口中有三位哥哥,可来拜见陆绰的,却只有一个。
石猛其人看不起士族道德却没有办法抛开根深蒂固的观念,为了巩固嫡长子势力与地位,不让次子、三子与陆绰有所接触自然也能够想到,蒙拓那日口中的二哥,可是石家次子?
而岳老三口中的爷,应该也是石猛次子,岳老三递出去的消息应当也只是给的那位,而并非石猛。
可石猛会不知道?
如果石猛连发生在冀州界内的几百人的兵力调动都无从察觉,他就不是石猛了。
所以
“明天就能见到那位爷了,见到了自然就知道他是谁了。”长亭将柴禾小心翼翼地放进越烧越旺的火堆里,话头顿了顿,再道,“不仅能见到那位爷,咱们还能见到那位老爷和夫人。”
嗨,石猛大人,咱们又要见面了。
胡玉娘撇撇嘴,没再说话了,埋着头专心致志地刨饭吃。
长亭也不太明白,既无酒菜亦无歌舞,这群沉默寡言了一路的男人们怎么今儿个就像炮竹遇了火似的,“砰”的一下全燃起来了,有叫嚷着在雪地比武了,也有抓了把雪就往怀里揣的,有对着月亮开始边嚎边唱歌儿的,也有闷声抱着头哭个没完的。
满秀抱着小阿宁进帐子里去睡觉,长亭与胡玉娘各自手里捧了热茶,细细碎碎地说着话。
长亭目光一扫,便兀地看见了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捧了盏粗瓷碗,仰着脸抿唇笑看众人失态的蒙拓,恰当其时,蒙拓不经意地垂了眸,两人出乎意料之外地对视了。
这是第二次对视了。
第一次,长亭不服输,死都不把眼神移开。
长亭展唇笑了笑,这一次极为自然地抬了抬眼,将目光移到窜上头的火苗子上。
蒙拓怔愣片刻,想了想,将瓷碗往地上一放,一把撑了起来,步履很稳健地穿过正撒着欢儿的人群,走到长亭的身边来再很自然地盘腿坐下,从怀里抽了张糙纸出来,探身轻搁在长亭跟前,缓声缓气道,“满秀,卖身契,收着。到了石家,你好用。”
吐字很清晰,可却已经明显不成句了。
长亭有些讶异,这不过才喝一碗酒而已啊!(未完待续……)
PS:今天只有一更,但是明天二更!开启新的篇章了~
第七十四章 夜话
第七十四章夜话
长亭默了默,微抬起头来。
却见夜中寂静,少年眸色沉默,双颊之上却隐见酡红,神容与往常无异,可眼神却与平时不一样,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平时像一头伺机而动的野狼,可现在目光映得深深的,有些像暗河里静止波动的活水。
他醉了?
有的人好像是沾酒便倒,可蒙拓
他明明一看就是那种千杯不倒的硬汉啊。
长亭笑起来,再看了看蒙拓攥在手中皱巴巴的那张卖身契。
明日就要进冀州了,反而将满秀的卖身契给了她,她好用?是指手上握着满秀的卖身契,总算是能掌住满秀几分忠心吗?蒙拓希望满秀对自己忠心,那就一定意味着满秀不会对石家忠心,他,算不算吃里扒外?
火光摇曳,撒欢的汉子们还没有歇下的意思,他们在不成调地唱着冀州的民歌儿,男人的声音由近及远,好似渐渐飘渺不见。
长亭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想了想,半侧过身去一手拿瓷碗一手倒了一碗温水,笑着递给蒙拓,“喏,不能喝酒就不喝啊,做什么逞强啊。”
蒙拓将卖身契往地上一放,很乖顺地接过瓷碗,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再将碗还给长亭,长亭便顺势又倒了一碗过去,蒙拓仍旧很乖顺地喝了,暖水下肚,腹间火辣辣的酒劲儿缓和了许多,蒙拓眯了眯眼,隔了许久才呼出一口白气来。
他没说话了。长亭也没说话了,几个人都并排坐着。
之后。岳番拖着胡玉娘一道过去唱歌儿热闹。
只他们俩了,静静地坐了许久。蒙拓轻咳了一声,长亭便侧过头去看他。
“卖身契,你收着。”蒙拓酒还冲在后脑,可话却说得很利索了,“如今情况错综复杂,谁有什么心思,你不可能一眼看透。胡姑娘与你和阿宁是生死之交,自然可以托付,可胡姑娘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而满秀”
“阿玉不是我和阿宁的仆从。”
所以不能拿来和满秀相提并论。
长亭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蒙拓后话。
蒙拓顿了顿。点点头,“我词不达意,你莫怪。”
长亭轻颔首,细声细气道,“没怪。”
蒙拓仰了仰下颌,喉头一动,酒劲儿还在向上冲,蒙拓晃了晃头,接着向下说。“姨夫行事做人并非是被框在教条道德里的,想来陆公应当与你说过,姨夫会做出什么来,我都猜不到。石闵年逾二十。却尚未妻室,之前定过两门亲事,是庾氏长房的姑娘。庚帖聘嫁都过了,可那姑娘过门的路上病死了。之后又定了门婚事。小定还没下,那家的姑娘也过身了。石闵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之后姨夫不许旁人再议论石闵的婚事,听见一次杖责一次,渐渐的这些事都瞒了下来。”
长亭听得心惊肉跳。
她知道石猛胆子大,可没想到石猛的胆子大到了这个程度!
石闵这样的状况,他竟然还敢打陆家姑娘的主意!
那时陆绰还在啊!
长亭抿了抿嘴,看向蒙拓,轻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也知道你们的目的并不是这个。”
并不是打她的主意,至少不是站在石闵的立场打她的主意。
蒙拓扭过头,深看了长亭一眼,看着看着便唇角一勾无声地笑了,再自顾自地将头转过来,佝腰拾起一块儿木头柴禾再一把扔进火堆里,继续说道,“每个人都各怀目的,我们的目的是希望陆家和你能助二哥一臂之力。”
“二哥?”
长亭应和道。
蒙拓点点头,“姨夫次子,石阔,与石闵一母同胞,一直偏安冀南。陆公辞别冀州之后,我便被遣至冀南任副官,岳老三也是二哥的人,遇见你们当天夜里便遣人送信至冀南,信中语焉不详,只说了怕是三个士族落了难的小姑娘,故而二哥派遣我领兵来幽州界内接应。”话头一顿,说辞便有些含糊起来,“原本的打算是我将你们送往冀州,而岳老三继续北上,可一看来人,竟然是你与阿宁”
长亭心下一落定。
她的猜测并没有错。
约是饮了酒,蒙拓说这样长的一段话中间都没有停顿,很坦白。
甚至很男人,说起石阔偏安冀南时,只陈述,并未评论石猛此举。
长亭抿嘴一笑,唇瓣轻启,“如今我尚且自身难保,又如何去助旁人一臂之力?只希望石大人不要因做了亏本生意而恼羞成怒。”
并没说明是哪个石大人,长亭掩了掩眼眸,遮挡住神色,轻声出言,语气中带着很细微的嘲讽,“更何况,兄弟阋墙的事情,外人也管不了。”
因为外人管不了,所以才要把外人变成内人。
蒙拓心头突然浮起这个念头。
瞬时两个人又闷下来了,夜里的天儿凉得不行,平谷的火堆却烧得极旺,长亭仰了仰头,天际灰蒙蒙的一片,瞅不见一点星光,长亭长舒了一口气,扭头看向蒙拓,抿嘴一笑再启声出言,“你知道吗?离开冀州的时候,阿宁很舍不得,偷偷问我,还能再见到阿宣和你们了吗?还能再到冀州来了吗?我当时很笃定,我说不会了,我们一定不会再来了,我们的命运不会再让我们到冀州这个地方了,不会再让我们看见石家的种种人选了。”
长亭双臂一伸,做了一个拥城入怀的动作,回眸一笑,声量提高,“可是你看,我们又来了。”
“管不了,就不要管了。”
蒙拓沉声出言,感觉满脑子的酒劲儿都退了,“别人的寄望,就叫他们继续心里头想。别人的目的,就让他们继续奢望。别人的想法,始终都是别人的。”
蒙拓缓缓抬头,看向长亭,一字一顿道,“都不是你的。陆公绝不希望看到你亦步亦趋地照着别人所期望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
长亭手臂微僵。
他在回答,刚才她那句管不了。
长亭埋了埋头,鼻头陡起酸涩,她突然觉得很委屈。
蒙拓身形向前一倾,探身拾起展开摊在地上的那张旧纸,再次伸手递给长亭,“二哥不是姨夫,也不是石闵,以他的个性,一定不会依靠女人上位。岳老三怎么想,姨夫怎么想,石闵怎么想,都不重要,都不足以影响大局,重要的你怎么”
“你呢?”
长亭热气上脑,轻声问道。
你怎么想的呢?
说实话,长亭也不明白她究竟想问什么,想听到什么答案,可话就这样冲口而出。
蒙拓微怔,默了一默,才道,“我怎么想的,也不重要。”
歌儿还在唱,汉子们这些天憋在胸口的那一口气漾在火光之中,虽不成调,可是徒惹情怀。
长亭“哦”了一声,再埋头看了眼蒙拓手上的那张卖身契,笑着接了过来,抬起头来轻道,“我怎么想的,其实也不足挂齿。这个世间是拳头大的人怎么想的才重要,连重华殿里的小皇帝的想法都要被丞相秦相雍左右,何况我们。你知道,我已经没有后盾了,如果我不想照着别人设定下的路走,我只有玉石俱焚。”
她必须回到陆家,她才有价值,就像一块还没打磨切割开的原石,只有切开了能看见里头的翠了,才能称得上价值连城。所以她并不是很担心石家会贸贸然将一块璞玉砸碎。
可如果石家有人看不清形势,执意用强
世间总有比活下去,更要紧的东西。
长亭微顿,再道,“而我并不惧怕玉石俱焚。”
夜空浩渺,却一夜无眠。
蒙拓也记不得他究竟是怎么应的了。
只记得好像渐渐消退的酒劲,在听见陆家长女的那句话后,又重新冲上了后脑,然后原本就被烈酒搅得像浆糊的脑子变得一片混沌了,他现在总算是明白那些莽夫喝了几口猫尿就开始得意忘形了,他昨儿糊涂得也没好到哪处去,卖身契是一直想给她的,可不能是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啊
他究竟说了什么来着?
“有人会护着你的”,还是,“我会护着你的”?
他娘的究竟是怎么回答的啊!
蒙拓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一阵红,心里头骂了声粗。
“阿拓哥!”
岳番撒着欢儿策马前行,抬手一拍蒙拓后背,扯开笑,“听说您昨儿个喝酒了?”
蒙拓“唰”地一下,热血上脑,抿了抿嘴,双腿紧夹马腹,手上一提马缰,轻飘飘地落下句话来,“滚。”
岳番憋不住了,哈哈笑起来,再高扬马鞭起身追上,“哈哈哈哈!爷早告诉过您,甭喝酒甭喝酒,您说您,就一杯倒的货色,昨儿还想充英雄,爹倒了一海碗,您老可好,一海碗仰头全喝了!”话风一转,笑嘻嘻地问,“昨儿唱歌没?”
蒙拓脸色发青。
他奶奶的,他昨儿晚上最后还在陆姑娘跟前唱了首歌儿?
“我,唱,了,吗?”
蒙拓转过头,面无表情地问道,语气却是追悔莫及。(未完待续……)
PS:阿渊剖腹谢罪TAT去接安瑾萱这个小妖精现在才回来,昨天欠下的债,今天没法还了TAT但是阿渊是记得的!!!已经被爸爸骂不守承诺了
第七十五章 再会(上)
第七十五章再会(上)
“你猜你唱没唱?”
岳番手腕将马缰一缠紧,朗声笑开,策马狂奔向前。
蒙拓面目铁青,一扬马鞭紧随追上。
马儿一边朝前奔,岳番将马缰颤在手臂上紧紧地回头高声朗笑道,“我远远看着觉着你是唱了的!要没唱。陆姑娘与阿玉作甚捂着脸跑开!”
蒙拓的枣红马脚下一趔趄,蒙拓脸上又青又红又白,凑齐了一道彩虹。
冀州山南水北,南北山水沟通间隔,纵地域复员辽阔,其间划分明确亦各有分工,冀南多山采矿出盐井,冀北地平开通集市,与南北来往之人互通有无,因其力之异,故南北地位无形中也分出了上下——冀南多为下里巴人,脸朝黄土背朝天地整日整日地做工,而冀北却来往多为绫罗锦绣之人。
人分出了贵贱,地方自然也有了高低之分。
比如,冀州首府弈城就设在冀北。
比如,石家上上下下都久安弈城。
再比如,只有石家二少,石阔,被差遣到冀南打理。
石猛啊,一颗心长得未免也太偏了吧。
不过也好,事有长短,指有粗细,布有薄厚,只要有短板,只要有能趁虚而入的地方,就极有可能在两方之间斡旋抽离,甚至能借此到达自己所期望的目的。
长亭若有所思地握了握茶盏,心里头却兀地一下子想起了昨夜蒙拓说的那句话,脸上一僵再一热。脑子里竟放了空。
他应该是醉了,而且醉得不清。什么话也敢往外说,殊不知君子一诺当千金之重。他说出来的话没法兑现怎么办?不能做到怎么办?他不推波助澜就算好的,如果对诺言食言了怎么办?
醉酒的话,不一定是出自真心,可清醒时的诺言就一定能做到吗?
长亭埋了埋头,不由暗自怨怪蒙拓孟浪,做不到就不要开口啊。
比起放任自流,更可恶的事情是,让人好不容易有了希望与依靠,而最终落空。
列队越走越急。长亭想怕是要到了,给小长宁梳了头发,手脚麻利地挽了两个小团一左一右在额后,再给自个儿对着匕首面儿梳了头发,衣裳还是原先在幽州岳老三吩咐人备下的那件,沾了尘土,因没衣裳换洗,长亭只好拿温水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胡玉娘很有些忐忑,看了长亭一眼。“阿娇,我头一次见这么大的官儿,我,我该怎么弄?”
长亭擦完长宁的大氅。拧干帕子又接过胡玉娘的外裳,埋下头擦,“别慌别慌。冀州刺史祖上同你一样,是靠林子里的东西生活。都是人,没什么好慌的。只是要少说话。多看多听,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踏踏踏——”
长亭话音还没落,外头便传来了一阵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车队应声停下。
没一会儿便有人来敲长亭的车窗板,两长一短,并不是熟悉的叩窗板的声音,长亭并没立即揭开幔帐,只听蒙拓沉声缓语道,“劳烦陆姑娘下车片刻。”
长亭这才掀了车帐,便一眼瞅见了一个极为面生的小兵头手里头捧了一只蒙着青布的朱漆红木托盘站在车辕侧。
长亭看向一旁高挺于马上的蒙拓。
蒙拓应声道,“是冀州出来的兵,奉了刺史大人的谕令,特意前来拜会陆姑娘。”
拜会?
马上要进城了,何来拜会?
长亭再望向那面生的小兵头,半撩起幔帐,轻颔首致意,温声道,“好了,现在你也拜会到了。刺史大人的情意,某心领了。”
说完便欲回身撤下幔帐。
“陆姑娘!”
那小兵头赶忙唤道。
长亭手上动作一顿,再静静地看向他。
那小兵头仰着脸,伸手朝前送了送那红木托盘,趁长亭还露了个脸听他讲,赶紧快声快语操着一口不甚熟练的官话道,“俺,不对,末将带了礼物件儿来拜会陆姑娘!请陆姑娘赏个脸瞅一瞅,给刺史大人一个面子!”
长亭眼神移向那极长极宽的托盘,说实话,一个人拿这么宽的托盘很有些吃力,何况里头装着的物件儿怕也不轻。
长亭再看向蒙拓,蒙拓却将眼神有些不自在地移开,沉声吩咐那人,“你还指望着陆姑娘下车亲来揭开吗?”
小兵头连声惶恐道,“不敢不敢!”,边说边单手艰难地将蒙在托盘上的那层青布揭开,埋着脑袋毕恭毕敬地再将托盘向前送了送,浑身哆哆嗦嗦,“陆姑娘请过目。城头不光是二爷在迎,大人与大爷也在,冀州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世家也聚在城墙脚跟下迎您与二姑娘路上豺狼虎豹啥都有,陆姑娘怕是没那个机会换洗衣裳还烦请陆姑娘在进城前换上,也算是给冀州上上下下的世家大户们一个脸面。”
青布一揭,众人皆倒吸一口气。
长亭目光胶在托盘上摆在最上层的,叠得整整齐齐,领口朝上的那件左襟外袍。
平心而论,这件袍子很好看。
绛桃镶水纹宽边,襟口、袖口皆以做工繁复的蹙金丝细线镶成,左幅绣红梅繁枝,喜鹊闹春,有些许绣工延续至右幅,整件袍子用色考究且跳脱,绛桃红至绛红至大红,每一层的颜色都晕染渐近得十足自然,且绣工精细大胆,既有江南小调之观感,又显北地大气之气节。
长亭抬起眸子来,轻声发问,“是刺史大人让你送过来的?”
那兵头埋头咬牙,狠点了头,“是!还请陆姑娘换上,聚了太多人,风尘仆仆地衣衫不洁,很失礼!”
长亭气得心尖尖都在发颤。
当她是什么?
战利品?炫耀品?瓮中之鳖?势在必得的猎物?
所以才会用这种衣裳来在冀州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家面前宣告占有权?
这种花枝招展且用色出挑的衣裳!?
这种衣裳,一个在经历了阖家倾覆还未满一月的小姑娘,能穿吗?能穿得安心!?
长亭静了静,抬起头看向那小兵头,一字一顿,“如果,我不穿呢?”
那小兵头浑身一抖,不可置信地抬了抬头再飞快地望向蒙拓,却见蒙拓并未有出言相帮的意思,心里头啐了一口胡狗,回过神来便更恭敬地将托盘递得更近,险些抵到了半坐在车辕上长亭的下巴。
“还请陆姑娘,莫要让末将为难啊。”
兵头说得很诚真意切。
气氛却僵了下来,没人说话也没有人再动。
长亭紧紧抿住嘴角,手攥成拳头,眼神看向埋了几多层积雪的地面,心里头在默算——该怎么掀盘子,才能让这盘衣裳落到那堆积了水的雪上,才能比较合理。
岳番死攥住缰绳,正欲上前止住,胳膊却被后人一把拉住。
蒙拓轻提马缰,越众而出。
枣红马摇头晃脑地从鼻子里呼出几口白气儿,马蹄上下踟蹰一番,向前连迈几步。
马儿凑得太近了,呼出的白气喷在那兵头露出外面的颈脖上,兵头还没来得及怒斥一声,这厢他的后背被那枣红马前蹄猛地朝前一踹,那厢他手上恭恭敬敬捧着的托盘“哐当”一声,衣裳便正好落在了融成积水的雪堆上!
其间动作不过耗时片刻!
那枣红马前蹄一扬,再一落地,动作快得长亭眼睛都没有看清楚!
“妈的!”
兵头赶紧去捧沾满雪水的外袍,很艰辛地蹲在地上边爆粗边搓揉着企图擦拭掉,这沾了泥壤的脏水哪是那么容易就擦干净的啊,兵头盯着那一团灰糊糊的水渍,回过头去冲仍静待马上的蒙拓大喝一声,“知道这谁送过来的衣裳吗!不怕回去吃排头啊!你个胡狗”
“狗”字儿那音还没出来。
蒙拓神情一凛,眯了眼睛瞅那人,“你想说什么?”
三九天凉,这魔王的语气更凉。
兵头想起来这魔王最厌恶谁叫他“胡狗”,听见一次就拿马鞭抽那人一次,直至抽到永远连提都不敢再提这两个字儿,抽得人血泪横流,这不要命可一下一下全都避开要害处抽,全抽在软肋、肩下、腰上这些比要人命要疼的地儿!
兵头肩头赶紧往里一缩,“没没啥”
“滚!”
蒙拓高挥马鞭再猛地落下“啪”的一声重重打在雪地上,雪粒儿顿时四下飞溅!
兵头浑身一激灵,再往后一缩,赶忙三下五除二地将外袍衣裳收在托盘里,屁滚尿流地起身就跑,跑了两步像是想起啥来,转过身高喊道,“别他妈神气!等回去有你他娘的受的!”
“啪!”
蒙拓高扬马鞭再一次地重重落下!
那兵头赶紧打横抱着托盘和拖拖拉拉的外袍衣裳,四下招呼着人赶忙上马跑得更快了!
长亭沉默而平静地看着这场闹剧,一抬头却看见蒙拓折身驾马而离的背影。
她轻轻撒手将幔帐放下,背靠在软枕上,头埋得低低的。
胡玉娘轻声问,“怎么了?”
长亭轻轻摇了摇头,“没怎么。”
话还没落地,嘴角便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未完待续……)
PS:蒙拓就是男主,阿渊憋不住了,阿渊最讨厌玩猜男主的游戏了,因为以前被伤过
第七十六章 再会(下)
第七十六章再会(中)
冀州城南,静默庄重。
城门大开,吹西南风,带来了西边粗粝的风沙与凝重的干气。
古城门之内支起仪仗、高盖以及松竹搭成的木棚子,木棚延绵近半里,青油布覆帐,烧红螺炭,很一番富贵的气派。
石家人自然居首,石猛袖手仰坐于轿辇上,看天地间白茫茫的落雪,难得一声大叹,半侧过头看向神容很肃穆的庾氏,“也不知道陆绰临走时,想到过这两个小闺女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没。”没等庾氏答话,便自顾自地接着道,“多半没想过。陆绰那个士族老爷该有多傲啊,要他知道他的闺女落到我这大老粗手里头,八成要从地里头气得跳出来。”
庾氏横了石猛一眼,再看向城门大开之外的场景,婉和柔声道,“要陆公真能从地里跳出来,阿娇与阿宁会欢喜死了。可惜你再气他,也没这个可能了。”顿了一顿,缓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你气不顺都好几天了,莫要郁郁寡欢了。”
石猛手向椅背上一搭,紧抿嘴角,没吭声。
他敬重陆绰,不以平成陆氏的威势,不以陆绰的身份,不以陆绰三公三孤的地位。
就因为他这个人。
陆绰这个人就已经很值得人敬重了。
可惜啊,天妒英才,胡人铁蹄将要踏进大晋大好河山里,如陆绰一般操行高洁之士已然不多。时局要大乱,谁来平定山河。庇佑百姓?他是大老粗,行军打仗。拼命拼刀子,他行。他顶上。治国安邦这档子事儿,他还没摸熟练,就指着要拜陆绰为相共商大计啊。
如今陆绰惨死,他奶奶的指望谁去!?
谢家那个只会画花鸟的谢如竖?还是他娘的陆家那个陆纷!?还是小皇帝身边那个满肚子坏水奸油的秦相雍!?
他娘的他都看不上啊!
“别想了。”庾氏再瞅了瞅城门外,轻推了推石猛,“人来了。”
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自皓雪之中而来,似从天际线中走来,从灰影小点逐渐放大。
石猛一个猛扎站起了身,动静有点大。众人皆探首朝前来看,庾氏又伸手一推。石猛略感不自在,清咳两声,伸手理了理襟口,再镇定地又坐了下来。
马队越走越近,驾枣红大马的蒙拓一马当先,高挺沉默,其后二人并排而行,便是岳老三与岳番。之后再跟数十名布衣打扮的兵卒,两架马车行至最后。
“好桃儿被那小子摘了,二弟做了笔亏本买卖。”
石闵凑过身,语焉不详地悄声在石阔耳畔边轻言。
石猛次子。石家二爷石阔,较长兄次两载,如今不过十九年华。他与石猛不像,像极了庾氏。宽背蜂腰,英眉入鬓。唇红齿白,且眉目清浅如画中仕人,执盏安坐于长兄石闵之侧,如关公旁静坐诸葛。
石阔笑起来,看了眼石闵,亦悄声回之,“市集之上,有一老叟以五文的高价埋下一颗鸡蛋,又有一老妪以五文的价格又买了一颗鸡蛋,老妪却笑话老叟,‘汝看那三文成交之人,汝这买卖做得亏了’,然众人哄笑。敢问大哥,缘何市集众人皆哄笑那妪?”
“自然是因为五十步笑一百步的缘故啊!”
石闵哈哈大笑起来,“叟和妪都是花了五文钱买的,比起人家花三文钱,都亏了。那老妪还有脸笑话那老叟”
笑着笑着便发觉了不对头,脸色一横,怒喝一句,“你丫啥意思!”
“闭嘴!”
石猛高声怒斥,扭头看向石阔,“言语上设个套儿给长兄钻,算什么好汉!”再瞪石闵,恨铁不成钢,“我以前咋就没发现你这么蠢呢,脑子简直就像少了那么一块儿,蠢得连这么明显的意思他娘的都没听出来!”再转过头告诉庾氏,“明儿个回去把郑先生给辞了,上这么几十天的学都没长进,他娘的铁定是老师不认真教。”
庾氏再横石猛一眼。
长子有勇无谋,次子倒是很有心思,都是从自己肚皮里钻出来的,她因次子形容性情自然偏疼,她都无法做到一视同仁,又何况石猛?可她不得不承认,石猛从一开始就确定长子地位的方式是极其正确的,长幼尊卑乃立家之本,她不是不知道次子石阔更敏锐更聪明,可如果越过长子捧次子,长子石闵又该如何自处?
与其摇摆不定,反倒叫人生出了不该生的期望,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确定笃定,长此以往,人啊,总能找到自己位置。
士家里,只有嫡长子值钱,庶子、次子再出挑,可以着意教养以达成辅佐宗族兴旺的目的——可说一千道一万,是绝对不可能代替嫡长子的地位。
嫡长子就象征着宗族的香火与血脉传承,此观念根深蒂固,大晋从上至下,无一不笃定坚持。
庾氏转过身再深看了一眼,正向父亲恭谨埋首应是的次子石阔,不由暗自叹了一口气,这都是命,谁长谁幼,谁尊谁卑都是命,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石猛半身向庾氏旁侧了侧,想了想,着意安慰,“你别忧你别忧!只是两兄弟争嘴而已!他们——”
“行了。”庾氏温声打断,先行起身向前踏了一步,小巧下颌轻抬,婉声道,“他们进城了。”
石猛紧跟其后,并立于庾氏身畔。
木棚中的众人眼见石家人皆起身相迎,便也接二连三地起了身,探头向外瞅去——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见着身份这样尊贵的士族,刺史大人两日前公开大晋顶级士族平成陆氏的两个嫡出女将至冀州,众人都可上缴三百两银子以作修棚观礼的费用。
说是众人,可拿到花笺的也不过十来户人家罢了。倒不怕人嫌贵不来,这论公论私都得到。
论公这是在刺史大人跟前露面的好时机。论私谁不想来瞅一瞅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的贵人啊!?
嗯,所以虽然隔得远瞅得不是特清楚。但好歹也不算吃亏!
人多嘴杂,不过两日,这一举城相迎的盛举便在冀州界内传开了。
隔得老远的人,眯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马上的三个男人率先翻身下了马半跪于地行过军礼,紧跟着先头马车上有一个着青衣半身裙的小姑娘跳下马车,众人正想出口喟叹却见那青衣姑娘立在马车旁伸手扶下了一个着靛蓝深袄高襦裙,头戴帷帽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走路讲究,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说道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儿,就是好看,就算脸被帷帽遮住,这幅身段也好看。之后再被扶出来的那位身量更小一点儿的小姑娘走路也好看,脚踢在裙摆上,连裙摆上的花边儿动都不动!
众人咂咂嘴。
这三百两银子,花得值了!
长亭的眼神被帷帽掩住,这顶帷帽是要到城池的时候,蒙拓塞到车厢里来的。路看得清,石猛与庾氏的脸也看得很清楚,庾氏的手搭在她的胳膊上,语声和缓地说着些什么。
声音嗡嗡嗡的。她想多半都是“万万没想到”,“十分遗憾”,“节哀顺变”之类的词儿吧。
要说贴心话。自然没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
庾氏将石闵与石阔叫出来,语气放得很稳地同长亭再道。“阿闵你见过。阿阔是次子,上回没见到。三子阿闯未来。不过阿宣闹着来了,昨夜水土不服正发着热,我便叫她歇在小苑了。”
长亭回了神,轻颔首,侧身向庾氏身后两子再行过礼。
透过帷帽青纱,长亭模糊看到了蒙拓口中的“二哥”,岳老三口中的“爷”是个什么模样了。说实在话,长相是蛮平常的那种好,长得好的人多半是相似的,剑眉、高鼻、轮廓分明,这放在士族大家之中很常见,甚至这番清浅寡淡的气质几乎是每家都会有的,长亭看到了三分熟悉,甚至在隐约之中,她似乎在石阔身上见到了一二分陆长英。
此番对话之后,自然便借着探望石宣的由头,启程回住所去了。
落脚之地是一所三进三出的院落,与幽州李家不同,这番院落修得磅礴大气,青石为砖瓦,更有金箔为匾额,两只石狮昂首神气,长亭、长宁被安置在一处名唤“朝华小筑”的地方,胡玉娘在偏厢,长亭并没有问青梢的去处。
庾氏唤来两个小丫头,一个叫大杏,一个叫白春,在正堂当着长亭的面,温声教训,“我将你们给了陆姑娘,你们就是陆姑娘的人了,不许有二心更不许坐下作奸犯科的丑事,否则我头一个不饶你们。明白了吗?”
两个尚在留头的小丫头如鸡捣米点头应是。
长亭不置可否。
既然已经是她的人了,犯了事,怎么庾氏还要头一个管?
这种言语机锋,在后宅内室很常见,长亭却没有同庾氏应承的意思,颔首谢过之后便再没了言语。
庾氏又利利落落地四下收拾了一遍,沉了沉气儿,再埋头沉吟一声,拍着长亭的手慈声道,“阿娇,别的都甭想了,好好地高兴地活下去就是顶要紧的事儿。石家虽够不上你家里头,可你若将这处当成家,我们便也将你当作闺女待。”再长叹一声,“这万事万物,花开花谢的都讲究个缘分,这就是你与阿宁同我们石家的缘分啊。”
长亭没想深究这么一段话有几分真心几分演戏,能这样说,她宁愿相信是出于真诚的。
长亭也默了默,隔了良久,再抬头轻声道,“今晚阿娇能见石大人一面吗?”(未完待续……)
PS:今天发好晚,阿渊卡文卡得才叫**
第七十七章 机锋(上)
第七十七章
要见石猛?
石猛大老粗一个,面黑须长,目光炯炯如炬,说话声如惊雷,行止如耕犁拔数,连阿宣和阿闯都不太敢与这样一个关公撒欢儿静待,往前冀州的局势还没平定下来时,冀州城内的大户吓小孩就会说“再哭再哭,再哭石猛大人就来了!”之类的狗屁话
不过也是,除却她,也没有人还能站出来与石猛斡旋了,难道将阿宁推出来不成?
庾氏微怔之后,神容蔼和,再拍了拍长亭的手,言简意赅地应了一个字,“好。”,想了想再道,“用过晚膳让婢子来领你去正堂自己个儿好好歇一歇。阿拓说你后脑受了伤,冀州顶好的大夫过了晌午就来瞧病。”
长亭又行了个礼。
庾氏又在小苑儿里转了几圈,交待了下人几句,无非是好生伺候一类的话头,长亭打起精神来陪,临到梳圆桃髻的小丫鬟怯生生地端了午膳过来的时候,庾氏才起意说走,临走时扶着门框半侧回头来温声道,“信已经给平成送过去了,今儿个一早让人快马加鞭送去,估摸着十天后能到,一来一往近一个月份,若事情顺利,你与阿宁还能回平成过新年阿娇,你且记得凡事要忍得让得,可也要懂得去争去抢去算。从幽州外城摸爬滚打回来,你的敌人是严寒、流民和兽群,这是摆在你面前的。可进了城,见了人。你的生活变得安逸起来,可你的敌人却变成了人。城府心眼毒辣的人们。”
庾氏缓了缓,再道。“人比狼更危险。阿娇,你一定要记住。”
长亭紧咬后槽牙,看向庾氏逾渐走远变小的背影,突然心生感激。
一通收拾,所幸自幽州出城以来无性命之虞后,身心皆不算很疲惫,用过午膳,长亭拜托胡玉娘抱着阿宁午憩,自个儿盘腿坐在窗棂前的暖炕上手执紫毫。屏气凝神将心头所想都一条一条的列出来。
她的心智,在石猛面前根本不够看,所以更要做足准备。
天儿已临近正月,天儿难得撒下暖洋洋的太阳光。
长亭感觉自己背上的袄子都被从窗棂间透出的光照暖了。
满秀一脸睡眼惺忪地捧着药碗进来,将托盘往小案上一搁,一边揉眼睛一边将药端到长亭跟前来,等长亭端了过去便靠在墙角闷声打了个呵欠。
熬药得两个时辰,确也是累了。
长亭喝了口药,药味浓稠。这一路没时间好好熬,这是头一回把药味儿给熬得浓浓的,一浓起来就苦,苦得直冲冲地顶到喉咙眼里。长亭咂了一大口之后仰头一饮而尽,再看向满秀,温声嘱咐道。“往后我吃药的时候,你记得再备一壶清水。喝完药好压味儿。”
满秀脸上一红,重重点了头。
长亭便笑起来。一边拿笔一边让满秀下去,“你也快去歇着,这一路你也累着了。”
满秀应了一声“唉”,正准备转身而去,脚下一滞偏头想了想,再回过身来,试探着细声细气地开了口,“姑娘”
长亭手上动作没停,轻抬了抬头,示意她说下去。
满秀佝了头凑过身来,小声再言,“将才俺熬药的时候,有一个小丫鬟直扯着俺的衣袖说话,俺熬了两个时辰,她就说了两个时辰的话。”
内宅里树荫灌丛密布,熬药的小屋一般都要过二门,是在外院。
长亭UU小说一停,“她都说了什么啊?”
“说这处是石家二爷在冀南的私宅,后院没主人就养了几个姬妾,平时石二爷身边的幕僚也会歇在后院石家老爷是个顺毛驴,吃软不吃硬,石二爷若顶撞便常常受皮肉之苦,若服软慢慢说,虽不至于心想事成可也不会白受一身淤青齐国公突遭大难过僧后,石家老爷一连三日都只吃了白饭,不沾荤腥哦,还说石家老爷是昨日才到的冀南,亲兵卫队一早就全候在了城门里,没有任何一列人马今早出过城还有石家老爷是每家每户收了三百两官银才许人今儿一早在城墙口观礼的,冀州大大小小说得上名号的人家都来了”满秀憋得一张脸通红,眼神朝上看想得很艰难,“反正拉拉杂杂说了许多,都是绕着石家后宅前院的勾当,我当时简直想捂住耳朵不想听,可那婢子跟连珠炮似的一下跟着一下还扯着我袖子!”
长亭渐渐把笔放下。
不会有哪家下人会以这样的口气说起主家的杂事,并且是在头一回见面的外人跟前。
透出来的皆是有用的东西。
这是石家老二的私宅,甚至已置下家业、收拢了人心,那说明石阔已在冀南落地生根,攒下老底儿了。
石猛是头顺毛驴,这是在指导她今儿个晚上该如何说话,而透露出石猛在陆绰过僧后以戒荤食一举来服丧的行为,明摆着是在告诉她,她的倚仗与优势是什么。
而今早没有石猛的亲兵出城,那送来那件左襟花色外袍的人,又是谁?
没有面对面,所以不好明说,只好以这样的方式告诉她
长亭深吸一口气。
如果是石家二爷起的意,他根本不需要选择满秀在外院熬药的时候让小丫鬟来扯家常——这既是他的私宅,随意安插一个婢子进入内宅来面对面示好拉拢,效果更好。
更不可能是旁人,石猛庾氏没必要做这种事,石闵没这个脑子更不可能自揭短,石宣她只是一个发着热的小姑娘而已
长亭微微埋了首,再提笔时,已然胸有成竹。
谢谢你啊。
长亭心里轻声道。
即夜幕四合。庾氏身边的大丫鬟名唤敏碧过来请,长宁正端着瓷碗小口小口地喝汤。连忙放下筷子,急声问。“阿姐,你往哪里去?几时回来?”
长亭摸了摸幼妹的脑袋,却轻声叮嘱玉娘,“叫阿宁早些睡,睡之前拿热水泡泡脚,你也得泡,天儿凉可也不要将火直冲冲地烧阿宁的背。若是庾夫人送过来的两个丫头不知事,就狠狠责骂,别自个儿累得不行。两个丫头在旁边甩着手闲唠嗑”
胡玉娘连使唤起满秀来都不习惯,让满秀收个碗筷,都得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个“劳烦”。
她今儿个一进院子便有些束手束脚的样子,长亭是看在眼里的。
胡玉娘面色为难地瞅了瞅恭恭谨谨立在高几旁的两个丫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眼神发亮地恶狠狠地点了点头。
长亭又交代了满秀几句,便跟着敏碧出了内厢,庾氏身边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人精,唇红齿白。眉黛如山,捂了帕子软软绵绵地笑,“这连宅子都不出呢,陆小姑娘黏阿姐。陆大姑娘却也放不下心,交待完这处交待那处”
长亭佝头掸了掸裙裾,不在意轻笑着回了一句。“没法子,就没离得远过。自然黏糊糊的。”
一路左拐右拐的,出二门过长廊。正堂亮极了,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长亭手往袖口缩了一缩,蜷手一攥,整个掌心全是湿漉漉的汗,被冷风一吹,汗立马就干了。
敏碧躬身叩了叩门板,“陆姑娘来了。”
里头默了一默。
“让她进来。”
石猛声如洪钟。
长亭挺了挺脊背,伸手推门,跨过门槛再反手将门扉合上,正堂屋里只有两个人,石猛与庾氏一左一右坐在最上首,长亭躬身掩眸福礼,石猛伸手指了指下首第一个位子,示意长亭坐下。
“许久不见陆姑娘,形容没有大变,可看得出来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了。某当日以为恐难再见,奈何造化弄人,这才不过两月。”
石猛眼皮向下耷拉,单刀直入,“某以为小姑娘家家的更乐意和女人接触,有什么话和郡君讲也是一样的,所以当某听见陆姑娘要到正堂来的时候,说没吃惊是假的。”
长亭敛裙落座,安静地听石猛说完,抬起头回道,“说起女红胭脂,自然是和女人一起更自在。可若说起民生大计,当然是要同石大人一道。”
石猛“唉”了一声,半身斜了姿势,“你且说说要和某谈起什么大计民生。”
“家父平成陆氏家主,大晋当朝齐国公,托石大人的福,如今天下都知道家父是在幽州周通令辖区内遇害身亡,陆家长房上下近千口人皆葬身客地。这件事大不大?自然是大的。可周通令如今被御使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连推托之词都尚未预备周全。幽州本是偏安一隅,却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撞进了京都丞相秦相雍的眼睛里,自然要做什么都在无形中都会束上三分。可反观您呢?您的冀州呢?离幽州如此之近,却毫发无损,甚至还高调迎接陆家仅剩的两名姑娘。”
长亭沉下一口气,抬眸看向石猛,不急不缓再道,“无论结局如何,如今的情势如若落在有心人眼里,都是您最后得了利。且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冀州与幽州邦邻相连,若说您摘得干净,鬼都不信。”
这番说辞,出乎石猛预料。
他以为小姑娘是来试探,或是戒备警告的。
深一想,小姑娘其实说得有道理。
石猛来了兴致,闷声问道,“你说的有心人若是指京都秦相雍,就不必再说下去了。周通令要顾忌,老子不用顾忌。老子得了利,摘不干净又怎么样?就没想摘干净过!”
长亭轻摇头,“不是,不是指秦相雍,是指周通令。”(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机锋(下)
第七十八章机锋(中)
石猛稍一抬眉,甩甩手,紧接着嘴角一歪,满鬓须髯往上翘,神情无赖,“老子秦相雍都不怕,还怕他周通令个小鸡仔!?小娃娃莫要张口胡言。”
长亭抬头看了眼石猛,翘起嘴角笑起来。
没笑别的,若将那隔着窗棂惊鸿一瞥的周通令放在石猛面前,真就是一只小鸡仔,还是石猛单手就能捞起来的小鸡仔。
“石大人英雄豪情,自然无所畏惧。”
长亭缓声缓气,“可若是周通令祸水东引,告知秦相雍派遣的御使,大晋商号福顺号的幕后老板是冀州石家该如何是好?冀州南城多矿石盐运,可穷一座城池之财力也是养不活覆国之兵的。福顺号遍布大晋二十三州,如此方可填充石大人置办兵器、军饷、水粮缺下的财政的豁口。”
石猛神色未变,一抬手,示意长亭继续说下去。
长亭缓了缓,素手交叠,看向石猛,“如果周通令反应过来唆使秦相雍顺藤摸瓜查下去,查出了福顺号,查出了您,查出了冀州多年来依赖福顺号填补的财政窟窿,您该怎么办?”
庾氏眼神大亮,目光炯炯看向长亭。
石阔接到岳老三来信时,率先一步派出蒙拓,时隔两日才送信至弈城,石猛见蒙拓已先行接应,才暗中告知幽州李管事接应,而直至蒙拓一行人已出幽州城后,石阔才来信告知那两个士族小姑娘乃平成陆氏女。
石猛大呼被次子算计,却没有抓住遭阿阔忽悠的把柄。
如果一开始知道是陆家二女。那么绝不会将福顺号暴露在周通令的眼皮子底下。
次子石阔绝非长子石闵那般眼浅皮薄,他会因为抢功而擅自瞒下陆家姑娘的行踪。却让整个福顺号,整个石家暴露在日益衰败的符家天下眼前吗?
庾氏陡然有些不太肯定了。再看向石猛却不知道她的夫君想到这一点没有。
石猛背往椅背一靠,抬起下颌,眼色轻松地挑声问长亭,“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在幽州地界上暗杀派遣的御使。”
长亭应声接上,“水已经浑了,那就让这池水更浑点。这十来日周通令一定在排查筛漏,进出幽州者日有上千计数,如今他许是离答案很近了。必须再来一件事将周通令的视线打乱,同时让秦相雍的视线在周通令身上停得更深更久一点。”
“主动出击”
石猛轻呵呵一笑,“方法治标不治本,甚至让老子成了头一个打破僵局的人,不动也得动,动了还要动,先动手挑起朝堂和周通令的龃龉,要当个渔翁好得利。小娃娃呀,你想过没有。如果周通令一不做二不休,撂开膀子他娘的反了算了,到时候冀州该怎么办?秦相雍他不是个怂包货,三句两句就能把我石某人架到火上烤着。不出兵平乱都不成,那个时候秦相雍就成了渔翁,我石某人和小鸡仔就变成一个鹬蚌了。”
是啊。如果周通令索性冒天下之大不韪烦了算了,不求个名正言顺。冀州石猛就一定会被推到台前,穿了盔甲上战场之后。就半点不由人了。
长亭心渐渐沉下去。
唉,她还是嫩了点儿。
长亭埋下头紧咬后槽牙,这是十三年,她为什么不将陆绰的本事都学全乎了好好生生当姑娘的时候娇滴滴地不乐意学,还嫌东嫌西,仗着身份自恃过高,常常学了半罐水然后就开始响叮当如今她只是想让石猛看到她的价值——她除了是一个可以被利用联姻的女人,还可以成为他的帮手与盟友
“不过,小姑娘家想到这码子事儿已经算不错了。”
石猛一直很轻松,转头看向庾氏,“阿宣被纵得连弟子规都背不全,更别提他奶奶的说出这么长的一番话了。”
庾氏点点头,长喟,“阿娇着实不算辱没了陆公的名声。”
提起陆绰,石猛面色也沉了沉,仰头问长亭,“那些杂事先放到一边去,我自有主张。我问你,为何来找我说这些话?”
长亭头向下埋了埋,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神色如常,“一块黄花木,放在乡野村夫眼前,或谢能是烧火的柴禾,可放在识货人眼前,就会是价值千金的宝贝。小女是想让石大人看到小女身上除却本身所带有的其他的价值。”
说得很坦白。
石猛捋了捋胡须,看着小姑娘神容坚定的面貌,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长亭摸不清石猛态度,想了想再道,“可小女如今年弱智短,更何况石大人也并不缺幕僚。”长亭看了眼石猛的神色,轻声道,“可石大人或许还缺了一个盟友。”
陆绰身死,长亭相信陆长英未死,可长英一日不现身,陆家迟早是陆纷当家,理所当然石猛与陆绰达成的君子协定是不可能顺利实现的了,故此石猛少了一个盟友,一个极强极强的盟友。
内厢暖意盎然,无风无雪无气,油灯上的火苗蹿得笔挺。
“我的长兄,陆长英,或许还活着。”
长亭话头含着很轻微的哽咽,只在一瞬立马恢复平静,“如果事实真如猜测,那截杀家父之后,铺天盖地的流言就应该出现,可周通令却捂得死死的。我与阿宁虽是逃亡出来的,可只是姑娘家罢了,没有威胁亦无从戒备”
“只有拿不稳究竟杀没杀干净的时候,才会选择先瞒下来,好腾出时间金蝉脱壳和全力追歼。”
石猛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他惊诧于陆家长女的机变,一着不行,立马再变。甚至知道如要说服他,一味的哭求没有效用。还不如克制情绪将利弊摊开来讲
他和陆绰交好在先,这个时候若再去搭陆纷的线。显得他石猛太他妈没气节了,连个男人的担当都谈不上,还不如下狠劲儿去找陆长英,找到了陆长英便万事大吉,嫡长子身份放在那里,他根本不用使任何的劲儿就能把陆长英扶到陆绰那个位子上去。
至此,他与陆绰达成的共识才算没落了空。
石猛再看长亭时,眼神便变了,陆家长女为人机敏且自尊自傲。擅揣度人心,更擅从细微处入手以观大局,如今想法虽不甚成熟可难得不惧不怕,一直将命运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不是个空壳子
“我会让人去搜索的。你和阿宁以至冀州的风声,最多明日便会传出去。如果长英够聪明,一开始就会往冀州跑。”
石猛想了想,大老粗难得婉转语气,“不过世事无常。你带着阿宁碰见岳老三是巧合也是运气,长英能不能挺下去,就看他的运气和毅力了。凡事莫抱太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长亭如何不知这个道理。
“家父乃周通令所截杀。此已为板上钉钉。周通令幕后一定有人”长亭艰难开口,“小女心中已有人选,还望石大人派遣人手查证相佐。如此。小女方才能知后路向何处去。”
这是自然。
两日前一收到书信,石猛便吩咐了下去。一层一层地筛查,奈何幽州内城如铁桶水泼不进。他只好转换方向,彻查来近半载来往幽州城的过客人马,心中是有答案的,可这个答案不免让他为陆绰扼腕叹息,便硬着脊背一定要查下去。
他希望自己的猜测被推翻,可现在看来,这个希望很难实现了。
石猛没有推辞地点头应下,“若有进展,自然是要告知小娃娃的。”
长亭便就此起身,颔首致礼告辞。
庾氏抬步去送,长亭将迈出一步,却又收了回来,扭过头来语声平静地陈述事实,“晨间进城前,有一列人马前来送衣相迎,打了石大人的旗号送给小女一件左衽花色外袍。石大人与家父是交换信物,互成诚友的关系,小女以为石大人是绝不会以此来侮毁小女。”
说罢,长亭便又辞了庾氏,推门外行。
待长亭一走,石猛一个巴掌拍到了木案上,面色铁青地怒喝一声,“他奶奶的个蠢货!陆家这个小娃娃看起来软软柔柔的,他娘的其实骨子里傲着呢!平白无故丢老子的人,还冲上去得罪人!他脑子被猪吃了啊!?”
庾氏心里明白石猛这是在骂谁,唤身坐下,并没搭腔。
石猛恨铁不成钢,蒲扇大的巴掌再拍到木桌上,茶水溅出来一两滴,心头忍了忍,却偏头扬声唤来副将,一五一十地细细交待下去,再让人给次子石阔带了话儿,等拉拉杂杂一堆事交待完毕,这才躺在暖榻上长叹了一声。
庾氏心疼,“别气了,又伤身又伤心。这早做晚做都是做,何必顶在气头上去交待这些事儿呢?”
石猛轻握住庾氏手腕,想起陆绰来,再一声大叹,“我怕我像陆绰那样早死。江山还没打稳固,我们的阿闵会坐不稳啊。”
庾氏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反手握了握石猛的手。
第二日大早,众人启程向弈城去,连石二爷石阔也从冀南大赦回冀北,岳番偷偷告诉长亭这都是她和阿宁的功效,长亭笑了笑就当那夜最后的那句告状是卖了石二爷一个好。到第四天将至弈城,晴天霹雳的消息就下来了。
自京都至幽州的御使在出城途中遭截杀,地段是正好出了内城,可还在周通令辖区的柏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过五日,自豫州平成的来信到了。
长亭与长宁的祖母,真定大长公主决定亲至冀州来接人。(未完待续……)
PS:刚刚有小修,感觉合理了许多。
第七十九章 信
第七十九章信
腊月上旬,幽冀二州风云不断,可纵算世道再诡谲,身处石家深闺里的姑娘们日子过得照旧平静,冀州城的寒梅也由南至北依次开了。
大杏轻手轻脚地捧着一樽青瓷双耳钧窑百寿瓶,里边插了三两枝鼓着花骨朵儿的腊梅,将至长廊尽处却见夹棉竹帘在门楣处挡得死死的,一同被送到陆姑娘处当差的白春正低眉顺目地立在门边,听着声响了便抬了抬头冲大杏使眼色,再朝帘子后头努嘴。
大杏踮起脚尖透过窗棂向里瞅,模模糊糊地看见几个人影,赶忙埋下头来,凑过身去同白春轻声,“姓胡的那个贱民又过来同陆姑娘说话了?”
大杏刻意压低了语声,可声儿还是显得洪亮了些,不像是埋头说悄悄话的语气。
白春飞快回头望了一眼,竹帘未动,便赶紧轻声轻气劝,“你小点儿声,里头听得见呢”一边说,一边将大杏拖到拐角处,背过身去细声道,“来了有一阵了,用过午膳就过来的,陆小姑娘正午睡着,陆姑娘也将她提溜起来先给胡姑娘见了安才准躺下又睡你说陆姑娘什么出身,胡姑娘又是个什么出身,也敢唤陆姑娘的乳名”
语气很有些感慨。
大杏“呸”一声,“也就她运道好!进山打猎的贱民一个也敢和陆姑娘套近乎,还想我伺候她?!做梦去呗!”
白春四下飞快一瞅,赶紧又拉了拉大杏。
说起伺候。这几天,陆姑娘压根就不让她们近身。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个儿和那个官话都说不灵醒的满秀打理,这同甘共苦的情分没那么好磨消。她们两个先头三两天当耍手闲人都还蛮自得的,可渐渐地就咂摸出整个人都像是生了锈,没前程可奔也没后路可退,不高不低地悬在那处了,叫人皮肉都痒起来。
“我听前院的说,陆家那太夫人要来咱冀州了,就那朝廷里的大长公主,这样的人物也能到冀州来”
大杏凑过身去捧着梅瓶眉飞色舞,“可到底谁去迎啊?大爷前儿被罚了四十下军棍。如今还躺床上起不来呢。老爷一向不爱给二爷差事,三爷小得毛儿都还没齐全”一惊,声量陡然提高,“难不成要让蒙少爷去迎?哎哟哟哟,上回子我偷摸瞅见蒙少爷穿盔甲的小模样,啧啧啧,当真是一盘好菜呀。”
“关你屁事!”
白春赶忙伸手去捂大杏的嘴,“谁去迎,谁要来。干你屁事儿啊!我的小姑奶奶耶!求求你咧!积积口德吧!”
门外长廊之中窸窸窣窣起了争执,长亭在里头断续听了个头尾,轻声吐了几个字,“没规矩。没教好。”
说完抚平裙裾提脚便不急不缓起身要朝外走。
胡玉娘耳朵更尖自然听得更全,赶忙扣住长亭,再浑不在意摆摆手。“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的,可也明白被嘴上说两句又掉不了几块肉。没啥大不了的。连阿宁吃不惯胡辣子为了祛湿健体,不也红着一张脸吃完了吗?阿宁都能忍。我也不能再暴脾气了。”
长亭涌上欣慰。
紧跟着胡玉娘又满不在乎地开了口,“更何况我总能找到机会扇她两巴掌。你吵她两句她认个错事情就算了了,哪有扇巴掌来得痛快。”
长亭脚下一个趔趄。
长亭对着窗棂轻咳两声,外头一下子静了下来。
“都说你祖母要来接你和阿宁,我就放心了,你们总不能在石家住一辈子吧。”
胡玉娘也看了眼窗棂外,闷声闷气说道,“家里人带了信来没?”
信?
当然是带了的。
庾氏一大早就亲自过来了一趟,送了信还邀长亭至腊八时一道喝粥。
等庾氏走后,长亭就拆了火漆将长宁抱在怀里看,薄薄一张纸,写了三句话,“勿慌张,忌多想,候来人”,长宁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指着信笺说这是真定大长公主的亲笔字迹,长宁既哭此举又哭来信太短。
长亭却不知作何滋味,好像有了依靠又好像害怕即将跌入井底。
“带了的,我给你瞅。”
长亭在怀里揣了揣,摸出了还带着体温的信纸递给胡玉娘。
九个字里,胡玉娘也就认识两个字儿,红着又递给长亭,长亭恍然大悟,赶紧道了声对不住,清清嗓门道,“我给忘了,没事儿我念给你听。”
胡玉娘眼神亮晶晶地点头。
“深冬将至,小儿阿宁与阿娇应多着厚裳,点暖香,顾好自己待我至冀州后再从长计议,两小儿切莫慌乱。”
长亭盯着那九个字念出这么一长串话来。
胡玉娘蹙眉,“不是只有几个字儿吗?”
“有些字儿是古义,能扩展成很长很长的意思来,我念出来你也听不懂,所以就先解释了。”长亭说谎不眨眼。
胡玉娘再点点头,伸手去摸了摸那张信纸,纸张光润滑手,胡玉娘面色极为满足地喟叹一声。
阿玉从未对亲眷产生过绝望的情绪——长亭这是在竭力保护阿玉的情怀,同时私心里也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的那份期望,期望一向与她不算亲近的大长公主能够辨明是非,期望她的祖母能够不放弃她与阿宁,能够不在利益之前屈服。
她懂得小心翼翼地提防,可小阿宁已经对真定大长公主的到来寄予了太大希望。
毕竟希望的背后就是绝望。
长亭又叹一声,啜了口茶,老老实实告诉胡玉娘,“说实话,我心里是害怕的。哥哥一日没找到,我一颗心就一日放不下。”
“会找到的!”
胡玉娘元气满满地安慰,“岳番昨儿才告诉我,那位石老爷派了近三千人出城进山搜索,岳三爷与他负责内城这一块儿,单身男子不好找,你也别慌,你到冀州的消息传出去后,你哥哥一定会嗅着味儿过来的。”
长亭抱着软枕点头,隔了良久,才陡然想起来,岳番那个小兔崽子是怎么进到内院和胡玉娘互通有无的来着!?
临到夜里,敏碧又来叩长亭厢房的门,石猛官服还未换下,在内厢正同人说着话,长亭便偏过头等,等了一会儿,石二爷与蒙拓并排出来,石二爷先看见长亭,颔首示礼,“姑娘至冀州已多日,阔至今仍未与姑娘见礼,是阔失误。”
长亭微佝下颌,“小女不敢当。”
再抬头却见蒙拓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头顶,便又朝蒙拓再行一礼,“蒙大人冬祺。”
“陆姑娘客气了。”
蒙拓语气平淡地回之一礼。
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客气话了,气氛瞬时僵在那处。
“要滚赶紧滚!都他娘的聚在老子门口卖菜啊!”
石猛在里间吼道。
石二爷轻笑一声拉了拉蒙拓,再看长亭一眼,抬脚往外走,边走边说,“走吧,下回好好絮叨絮叨,会有机会的。”
语气有点怪叨叨的,长亭摸不清楚这是在同她讲还是在和蒙拓说话,只好埋首笑着再福个礼抬脚向里走。
小姑娘掀开幔帐,身影一下就瞅不见,只能看见隐在光晕和竹席下走路翩飞如碧波的裙裾。
石二爷笑了笑,“京都人称谢询乃头等美郎君,我道不然,陆姑娘的长兄或许也是绝代风华的人物。”
蒙拓一挑眉。
石二爷纤指抚素绢戴带,唇角一勾,“毕竟陆姑娘也长了一副好相貌啊。小姑娘走起路来,裙摆前后翻动,绣鞋在裙摆间好看得很呐。做妹妹好,当哥哥的自然也差不到哪处去。”
蒙拓脸一黑,沉声不客气道,“二哥,非礼勿视,你现在就像一个二流子。”
石二爷仰头朗声笑起来。
外间这番官司,长亭怕是永无从得知,可一个她不敢承认的猜想在她猝不及防之时,以绝对的姿态让她只能深信不疑。
“周通令麾下拿得出手的将领没几个,阿拓狙杀的那个右城卫司通令戴横算一个,脑袋不好使可武艺还算精通,二中有一就算幽州城里顶厉害的人物,真他娘的废物。”
石猛讥笑一声,“就他,在陆公身亡前夜用总兵令牌携近二十人策马出幽州内城,去往何处不知,可能晓得他往北边去了。”
石猛边说边将一本泛黄的厚册子往木案上一扔,让长亭翻找,“第十八页,进出城记录上有一个龙虎符,这就是幽州城卫司出入城门留下的暗号,力在凡事皆能有迹可循。”
是有迹可循了,让石猛追踪到了。
长亭埋头翻看。
石猛又扔出一串竹简,上头刻着阴文,长亭接住后一寸一寸地拿手向下摸。
“这是幽州近三月的进出商贸关税,矿产上缴税收减低,尤其是盐矿,甚至比以前低了三中有一,再有就是磷矿石,小娃娃你自己想一想,大晋二十三州,哪儿既出盐又出磷?”
长亭手指尖发凉。
上缴朝堂的关税低了,自然是交易这两样东西的商铺少了,为什么幽州城内会少?自然是因为有几大一批盐和磷并未通过商户交易的模式进入幽州
而大晋既出产盐矿,同时又出产磷矿的。
据长亭所知,只有豫州。
平成陆家所在的豫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