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9:疯话
晋老夫人痴呆了。
这是近来已经传遍全城的一则消息。
可外人只知道是痴了,却不知已经痴到了什么地步。
而这一点,晋老夫人身边的桂嬷嬷感受最为深刻。
老夫人不仅时常将人认错,还会一直说胡话,基本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有半点逻辑可言。可若单单如此还且算了,然而她不单说胡话,还会在说到不开心的时候大发脾气,头一日便拿茶碗砸破了桂嬷嬷的脑袋。
而因精神错乱之人“不开心”的点又太难控制,下人们实在是无法预测老夫人下一次发脾气会在什么时候,故而从早到晚的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查厄运便会降落到自己头上。
晋擎云为了清净,更是直接搬出了正院。
“二夫人,这就是这一整月府中的几笔大额支出了……余下的一些月例和琐碎开销,都一一列在了账簿上,还请二夫人过目。”
“二夫人?”
二房正堂中,账房管事捧着一册账本递到谢氏面前,却迟迟不见她伸手来接。
再一细看,好么,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分明是在走神。
谢氏身侧的丫鬟拿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轻声提醒道:“夫人……?”
谢氏猛地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账簿,迟钝了片刻之后,方才伸手接了过来,稳了稳神思,道了句:“先放我这里吧,我自会抽空看的。明日正午过后,你再过来一趟。”
“是。”
账房管事虽有不解,却也没有多说任何,起了身垂首冲着谢氏一揖礼,便退了出去。
“二夫人这是什么了?”管事一退出去,丫鬟便关切地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吗?”
“并无。”谢氏缓缓摇头,继而道:“只是挂心着老太太的病情,听桂嬷嬷说昨夜又闹的大半宿没睡……”
说着,谢氏放下手中的账簿,站起了身来,道:“随我去看看老夫人罢。”
“是。”丫鬟行礼应下。
“等等——”
行了两步,谢氏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又对丫鬟吩咐道:“去后头将莲姐儿和蔚姐儿接过来,随我一同前往
谢氏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暗暗握紧了袖中的手指。
事到如今她只希望,她的怀疑与猜测,都只是她过于敏感的猜测而已。
……
“阿觅啊……”
正院卧房中,晋老夫人斜斜地靠在软榻上,精神显得有些萎靡,口中却仍然不住地念念有词:“我的阿觅啊,乖孙子……怎么也不来看看祖母……?”
额头上还抹着膏药的桂嬷嬷见状直叹气。
老夫人这是真的傻了……
加之身体又差,估计是好不了多长时间了……
早早走了也好啊。
省得遭罪了。
也好早早地将那些晦暗阴诡的秘密一起带走……
“桂嬷嬷,老夫人该吃药了。”
丫鬟捧着托盘自外间而入,放低了声音对桂嬷嬷说道,生怕惊扰了犯糊涂的晋老夫人。
“端过来吧,我来服侍老夫人喝下。”
“是。”
“我不喝,拿走拿走……”晋老夫人还只是痴呆,并不是疯了,最本能的意识还是有的,她认得这个碗,知道里头装着的东西不好喝。
“老夫人。”桂嬷嬷十分耐心地轻声说道:“这是治您病的药,您不是时常喊着头痛吗,吃下去就不痛了……只有身子好了,才能等到阿觅郎君回来看您呐。”
“哦,阿觅,阿觅啊……”老夫人微微转过了头来,苍老而布满沟壑的脸上似有了一丝高兴的表情,忙点头道:“喝,我喝……快端过来吧……”
不管在什么时候,大孙子永远都是心头上的肉。
“奴婢来喂您。”桂嬷嬷笑了笑,在软榻前跪坐下来,一手举着药碗,一手拿调羹搅了搅。
纵然如此,这碗药送服的也并不平静。
晋老夫人很怕苦,连吃了几口都吐了出来,后面好不容易咽下了一两口,却是再也劝不动了,不管桂嬷嬷再怎么把晋觅拿出来说事,也不管用了。
桂嬷嬷说的口都干了,却不由想起了晋老夫人清醒时的样子。
老夫人向来是怕苦的,但为了将身子养好,吃起药来从不含糊,不用下人提醒也能清楚的记着吃药的时辰,时常还因送药的时辰稍晚了片刻对丫鬟们大发雷霆。
归根结底,只能说之前的老夫人是极为惜命的人。
可现如今却……
桂嬷嬷还待再劝,却听晋老夫人忽然拔高了声音说道:“滚开!拿走!”
“啪!”
桂嬷嬷不做防之下,手中的药碗被老夫人一手打翻在地,白瓷碗碎裂成碎片,浓浓的药汁溅的到处都是。
“阿虞!你这个贱人……你做鬼也不肯放过我!你想反过来毒死我吗!”
晋老夫人大喊出口,想要挪动,却因下半身已然瘫痪而无法动弹,只能拼命地挥动着两只手臂,很是愤恼且惊慌的模样。
阿虞?
房中的丫鬟们被惊的连连避开的远远的,却面面相觑地暗暗猜测着老夫人口中的阿虞是谁?
正院里似乎没有这个人啊。
桂嬷嬷的脸色却于霎那间惨白成一片,略显慌张地对身后的一干丫鬟们说道:“都出去!这里有我来伺候!老夫人又开始说胡话了,你们出去切莫乱说,这院子里可留不住乱嚼舌根的下人!”
几个丫鬟根本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值得桂嬷嬷如此冷脸相待,但想到素日里桂嬷嬷的手段,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地应了,连忙就退将了出去。
可头一个丫鬟刚转身出了外间,却见迎面走进来了一道人影。
“世,世子爷!”
丫鬟们连忙行礼。
“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情了?”晋余明皱眉问道,隔着纱帘往内间瞧去。
“回,回世子爷的话,老夫人方才打翻了药碗,说起了胡话……桂嬷嬷正安抚着,让奴婢们出去候着,免得人多再惊扰到了老夫人。”丫鬟十分聪明地回道,却不敢将晋老夫人神色惊乱地喊出的那一句话的内容说出来。
晋余明闻言倒未表现出多么不悦的表情,只道了句“都去院外守着吧”,便径直行入了内间。
“桂嬷嬷——”晋余明一进来,便瞧见满地狼藉的情形,又见榻上形容惊慌,手上不停动作的晋老夫人,连忙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世子爷。”桂嬷嬷草草地行了个礼,便道:“方才奴婢正给老夫人喂药,老夫人也不知忽然怎么了,就打翻了药碗,还说起了……说起了疯话!”
晋余明走近了抓住晋老夫人的一只手臂,皱眉唤道:“母亲,您冷静冷静!”
“……滚开,放开我!”晋老夫人定睛看了晋余明片刻,情绪却忽然更为激动了起来,近乎癫狂地甩开晋余明的手,身子拼命地往后缩着,声音嘶哑且颤栗地喊道:“你,你也回来找我了!你和你低贱的母亲一样肮脏!我恨不得一开始就掐死你!你的命起初就是我留下来的……我要拿走也是理所应当!我给了你那么多年的富贵荣华,让你做了那么多年风光的晋家大公子!你还想怎么样!阿储……我不欠你什么!”
“母亲!”
晋余明脸色大变,忽地俯身按住晋老夫人的肩膀,力道之大甚至使她再不能动弹半分,他目光咄咄地说道:“母亲,你又开始说什么胡话了?这些话,可是不能乱说的。”
一侧的桂嬷嬷呼吸都屏住,脊背上的冷汗刹那间就起了一层,发白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片刻之后似再难支撑,“噗通”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
僵硬的身体不住的颤抖着。
“母——唔……”
院中窗下,谢氏豁然蹲下身来伸手捂住两个女儿的嘴巴,面白如纸地摇头。
“二夫人……”随行的丫鬟手指冰冷地触了触谢氏的衣角。
她方才听到了什么……
老夫人似是说起了已故的储公子吗?
那一句话,是她听岔了吧?
还是老夫人真的糊涂了,糊涂的已经要开始发疯了……?
“回去。”
谢氏开口,却是无声。
丫鬟看懂了她的口形,忙不迭点头。
谢氏直起身牵起两个女儿的手,疾步离开了正院。
两个小姑娘的脸色同样惊惶,但由于年少不知,并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们只知道,方才她们的祖母,发了疯一样的乱喊乱叫,听声音很是吓人。
她们的父亲,似乎在安慰祖母。
可为什么……母亲不带她们进去瞧瞧呢?
母亲也被祖母吓到了吗?
……
“姑娘。”
意兰阁中,画眉服侍过谢佳柔用过午饭,收拾碗筷的间隙,似提醒着说道:“老夫人病了之后,姑娘好似还没过去瞧过呢,左右今日下午也无事可做,姑娘可要去正院一趟?”
“人既都糊涂了,去了也是无用。”
谢佳柔淡淡地说道,拿帕子轻轻擦拭了唇角之后,将帕子摊开在手心里,细细地打量着上头绣着的杨柳图。
“奴婢知道姑娘向来不喜欢拘泥这些俗礼……”画眉强笑着说道:“但府中的小辈们都去探望过了,唯独姑娘视若无睹……怕是不好的。”
“他们要表孝心,我总不能拦着。想晋老夫人好好的时候便不喜见我,如今痴了,我又何必再同她过不去,给她添不愉快。”谢佳柔将帕子放在桌边,起了身说道。
“姑娘言重了……”画眉面色有些讪讪,却也不好再继续劝说下去。
罢了。
姑娘如今过成这副境地……总之也不能再差了。
既如此,不如就让她随心一些吧……
只是这样的日子,过下去又有什么盼头?
姑娘总归是要嫁人的。
嫁给谁呢?
依着二夫人现如今的态度俩看,嫁给大公子是断不可能了。
……那位有着双异眸的二公子吗?
虽说除了一双异眸之外一切皆无不同之处,但毕竟是庶出啊。
据说同大公子的关系也不甚好,多次被大公子为难。
而大公子对姑娘又……
大公子那样不懂约束的性格,真让人头痛。
虽然眼下一切尚且言之过早,但这种事情单单是想一想,便能预料得到会是怎样的一笔糊涂账了。
想到这里,画眉便止不住地想叹气,但因怕影响到谢佳柔的心情,唯有忍住。
百灵从外间回来,手中捧着一束含苞待放的白茉莉。
“姑娘,这是奴婢从后花园给您采回来的,您看是插在哪里好?”比之画眉的忧思,百灵显得格外乐观,兴高采烈地向谢佳柔说道。
“随你的喜好来摆放吧。”谢佳柔却只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说道。
百灵低下头去瞧手中的茉莉。
这花儿开的不好吗?
怎么姑娘瞧着像是不怎么喜欢的模样?
她是想着现如今姑娘足不出意兰阁,也再没去过后花园,而如今最爱的茉莉开了,想必是心向往之的,故而才主动摘了一些回来讨姑娘欢心。
“再好的花儿也是次回的了,你忘了姑娘生辰那日,对面的书楼里那好几排茉莉花儿开的有多好了?待来年再摘来给姑娘赏吧——”画眉笑着打趣百灵,谢佳柔听了眼神却是微微一动。
“对啊!我竟把这事给忘了……”百灵在原处傻傻地笑了两声,后又奇道:“说来也真稀奇,那些茉莉花的来路至今还没弄清楚呢,还有上回,咱们楼前那一箱子新制的春衣,都是按着姑娘往年的喜好和去年的身量儿来制的……那些新衣,姑娘好像还都没穿过呢?”
画眉下意识地看向谢佳柔,却见谢佳柔已经转身去了内间。
画眉便嗔怪地瞪了百灵一眼,小声地道:“成日就数你话多,明知姑娘不愿动那一箱衣物,还偏偏去提……”
“我这不是觉着可惜了么……”百灵无辜地瘪了瘪嘴,却又忍不住问上一句:“画眉姐姐,你说那些好看的衣裙,到底是谁送过来的啊?”
“你这问的是什么傻话?”画眉又瞪了她一眼,道:“阖府上下,能对姑娘这么上心的,除了二夫人还能有谁?怕只是碍于情面,不好直接派人送来罢了。”
不管是不是,也只能‘是’二夫人送的。
士族女子的闺阁名声,岂是能开得了玩笑的。
……
甚至有时候,男子们也会将自己的‘名节’看的十分重要。
比如正闹着要自裁的宋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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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0:又是他们
近来宋春风可谓是换着花样儿的在闹自尽。
投河、上吊、绝食……虽然没有什么新意,但都在很负责的切身实行着。
投河没成功,是因为自己会水,一到水里不由自主的就游了起来,恨铁不成钢,执意想将自己溺死,然而在水中潜了大半天,却也没能克服得了求生的本能……
自缢倒是可行的,可打从头一回被拦住之后,便没机会再见到绳子类的东西了。
至于绝食,说起来便更令人心酸了。
——由于庄氏尽挑着他爱吃的做,故而他一顿都没能捱下去,甚至比往常吃的还多。
只是由于极度不甘与自我看不起,经常是和着屈辱的泪水一同下饭。
咬舌自尽倒也想过,但结果跟投河差不多……输给了本能。
考虑再三,他终于还是走上了自裁这条血腥的自尽道路。
可还未来得及实施,便被庄氏拦下了。
“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坎儿都跨不过去?!”庄氏起初还好言劝慰,但几日下来已被变着花样儿闹自尽的宋春风磨的没了半分耐心。
试问连做梦都得防着被“关押”在隔壁房的少年有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一夜要去看四五次,这种持续性紊乱的生活谁能忍得了?
“庄婶儿……”宋春风满脸哽咽,不住地摇着头,以显示自己的坚决,“我真的活不下去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啊……再等下去,万一樱樱回来了,知道我……我该怎么面对她?我还是死了来的痛快!”
自己说到了自己的痛处,竟要挣脱庄氏的禁锢拿脑袋去撞墙……
“你这孩子!”庄氏忙将人拉住,提到此处老脸不自觉地就是一红,“你瞧瞧你这是什么出息?文青一个姑娘都没像你这样寻死觅活的!”
“那是!她如今高兴着呢!”说到这里,宋春风的声音甚至已经带上了愤懑的哭意……
呜呜呜,太过分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庄氏的脸皮越发的红了,尽量一脸严肃地嗔责道:“男子汉大丈夫,哪里有这么说一位姑娘家的?”
“她是普通的姑娘家吗!她……”宋春风说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了,不顾一只胳膊还被庄氏拽在手里,直接一屁/股就跌坐到冰凉的地板上,不可抑制地仰面大哭了起来。
“……快起来。”庄氏见状没了法子,也不敢再提梁文青,只一面将人提起,一面尽量耐着性子安慰道:“你身为男子……这又非什么大事,没你想象中的那么严重,看开一些,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又非大事?
什么叫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都失/身了竟然还不叫大事吗!
大家的三观到底都怎么了啊……呜呜!
……
“今个儿可真冷……”阿菊搓了搓胳膊,跟在江樱和华常静身后,在清早十分刚刚开市的集市上晃荡着。
“这羊肉汤泡馍,就得在天儿冷的时候吃才叫过瘾呢……一大碗吃下去,再连喝几口热汤,身上的寒气儿就半点不剩了!”
能将一切事物、包括天气冷热都与吃食紧密联系在的人,一行人中非江樱莫属了。
华常静和阿菊都被她描述的垂涎欲滴,三个人走在一起,简直像是三只饿狼。
三个人一到了钰州地界便跟到了天堂一般,没日没夜的吃喝,像这种一大清早便出来觅食的行为,已是第三次了。
当然,她们来到钰州也不过是第三日而已……
钰州这个地方,江樱觉得既像是她那个时空里的陕西西部,又像是兰州区域。
风土人情、尤其是吃食方面,与这两处的许多名气小吃不谋而合,虽然个别名字有些出入,但味道竟相差无几,甚至更胜一筹。
单从各人爱好来说,比起南方,江樱倒更喜欢北方的饮食,一方面是她本身的口味偏重,二来便是极喜欢大碗儿吃面,大口喝汤大口吃肉的畅快感——如华常静所言,这姑娘的心里定是住了位豪爽粗犷的糙汉子的。如今置身这种风土人情的环境下,可谓是让这位‘糙汉子’的灵魂得到了真正的释放。
从昨日去骑马一事上就能窥得一二。
那股傻大胆的劲儿,和甩着鞭子在草原上飞驰的模样,可谓是让华常静真正的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放得开。
与江樱相比,她甚至觉得有些对不住自己身上的这套男装了。
“公子往年都不曾带奴婢来吃过这些好东西!”在寻找羊肉泡馍的路上,阿菊半是埋怨,半是期待。
“往年哪有这些时间和机会?”华常静失笑着拿扇柄敲了一记阿菊的脑袋,而后道:“这你还得谢谢阿樱,若不是她这‘见多识广’,知道哪些好吃哪些不好吃,咱们得吃多少冤枉饭?”
“该谢的还是定佳掌柜。”江樱很虚心地推脱了这个见多识广的大帽子。
她口中的定佳老板,是她们所住客栈的掌柜。
通过这几日的相处,这位客栈掌柜已经确定了三人的资深吃货属性,对于三人成日出来觅食的行为也没有吃醋的意思,毕竟他主要做的是客栈生意,饭食上跟外头这些特色旺铺自然是比不得的,故而干脆大度一些,十分热情地为江樱几人推荐着附近的好吃食。
几人说话间,已经按着定佳老板指出的路,找到了这家闻名遐迩的“秦记羊羹”。
当地所称的羊羹,便是江樱口中时常念叨的羊肉泡馍了。
据定佳老板称,这家不大的泡馍馆除了泡馍之外再没第二种吃食,生意偏生还好的不得了,素日里吃饭的点儿,必是要等上一等才能落着位置坐的。
而江樱几人的运气却出奇地好,进去的时候堂中竟还余了一张空桌,虽都是两人对坐的小方桌,但三个人挤一挤还是可以的。
“老板,三碗招牌羊羹!”阿菊一进来便兴冲冲地喊道,深深嗅了一口鼻尖的香气,又瞧瞧周围客人们吃的津津有味、面前的汤碗里热气腾腾的情形,口水都险些要被勾了出来。
老板用十分地道的西北口音应下来。
三人落座下来,华常静环顾四周说道:“这生意当真是好的不行——大约是早上出来吃饭的人不多,若换作中午,想必真有咱们等的了。”
江樱亦点头道:“还好出来的早。”
“今日真是冷……”阿菊又插了句不相干且早前已经说过的话,江樱与华常静也全不在意,因为她们接下来的谈话,皆是这么个画风——东一句西一句,牛马不相及。
毕竟全部的心思都倾注在即将被端到面前的吃食上头了,谁还有多余的注意力来好好聊天?
在真正的吃货面前,这是十分现实的问题。
三人毫无重心地聊了好一会儿,大麦茶都喝掉了一壶,望眼欲穿的三只青花大粗碗终于被端了上来。
刚出锅的羊肉汤冒着滚烫的肉香气,分别被伙计端放到三人眼前,送上筷子与大汤匙,片刻之后,又有人将碟装切成几大块儿的烤饼端上了桌儿。
厚厚的饼子烤的极好,软硬度适中,微焦黄的颜色十分漂亮。
江樱先吃了口热乎乎的羊肉汤,再拿手去撕饼子,丢入汤碗中。
华常静和阿菊学着她的模样照做,尤其是阿菊,对这种吃法感到十分新奇。
虽说是跟着华常静走南闯北,但天下吃食千万种,她所见识到的亦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特别是跟江樱这个脑袋里不知道装了多少吃食种类、一谈到吃的便滔滔不绝,无所不知的姑娘相比,阿菊一落千丈之余,还时常会因过度钦佩而失去自我……
“……好吃!”华常静吸溜着一串粉丝入肚,粉丝已熬的很熟,韧性却仍然很好,肉汤里放了些辣椒酱进去,一口下去整个人都暖和了。
华常静又连吃了一口泡馍下去,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却有些遗憾地说道:“小黑走的真不是时候,不然拉他来尝尝,也好让这孩子饱一饱口福。”
由于之前‘小黑’中毒的时候,让江樱写了封信给江浪求解药,也不知是不是江浪将此事说给了晋起听,以至于让人快马加鞭送过来的不光是已经用不着的解药,另外还有晋起的一句口信,说是让小黑回去‘复命’。
江樱看得出,向来冷静的小黑有些不平静。
这一趟,怕不是复命,而是请罪的。
毕竟就连小黑自己也觉得自己做个护卫做到这种程度,为了保命竟然要让江樱这个被动‘雇主’来帮忙找解药,这一行为真的的太怂了,堪称是他杀手生涯上的一个污点。
虽然他痊愈后的这几日,日日都被江樱拉着出来瞎逛吃东西,基本已经没有了什么杀手的操守可言……
“是啊,也不知晋大哥会不会罚他。”说到这里,江樱有些担忧。
她这个人,是很容易对比自己年纪小的孩子产生感情的。
尤其是,大家也算是历经过生死患难,共吃过同一盘菜的人了。
“你都给你他一道护身符了,你的晋大哥怎可能还会重罚于他?”华常静笑着道。
小黑走的当日,江樱是塞了封信给他带着的,不用想定也是为他说情的信笺,故而这封信被华常静笑称为了‘护身符’。
江樱被她明显带有揶揄色彩的眼神搅的有些不自在,道了句“可晋大哥公私分明的很,难说会买我这笔账……”,便低下了头去吃东西。
“谁的账不买那也不能不买你的啊。”华常静好似没完了,吃东西竟也堵不住她这张嘴。
江樱应付的笑上两声,拒绝跟她谈论自己在晋起那儿的份量问题。
华常静却一反常态的‘没眼色’,边吃边问道:“这么长时间不见,念不念的慌?”
江樱听出她是有意在逗自己,故而不羞也不恼,只抬起头来反问道:“说起来‘华公子’与石大哥才是很久没见着了,不知念不念石大哥?”
“自然是念的!”华常静毫不脸红,这坦荡的口气却让江樱和阿菊险些喷饭。
“就是因为心里念的慌,所以才要见面啊——”华常静搅着碗里的肉片和白菜叶儿,眼睛却望着江樱,还带着些许神秘的笑意。
什么意思?
江樱略微一怔,没能领会得了华常静的意思。
华常静却收回了与她对视的目光,旁的亦没有再多说,安安静静地吃起了东西。
江樱见状,便也没再搁在心上,同样平静地接着吃东西。
华常静:“……??”
她都拿出那种暗示性十足的神秘眼神看着她了,她是怎么做到问都不问上一句,反而还能视若无睹的继续吃东西的?
这本打算是用吊胃口的方式来进行的谈话,还能继续吗?
“这辣椒酱炸是的真不错,焦香度刚刚合适,阿菊你也放些进去尝尝……”江樱边吃还边不忘推荐道。
“那我试一点点……”向来不擅吃辣的阿菊拿小勺舀了些许倒入碗中,又用筷子搅开。
“香吗?”江樱问。
“香!”
华常静望着这和谐的一幕,只觉得完全没有接着说下去的兴趣和勇气了……
于是这顿饭便在江樱与阿菊的满足中,和华常静的沉默不言中结束了。
“人可真多啊。”
阿菊拿帕子擦嘴的功夫,环顾了一番四周,只见不大的饭馆中已经人满为患,还有些人倚在柜台旁唠起了嗑儿,显然是已经等的习惯了。
江樱她们来的有些早,眼下才是当地人吃早点的时辰。
几人正欲起身离去之际,却听柜台处隐隐传来了一阵争执声。
“几位客官,本店店小……怕是容不下诸位,诸位若是不乐意等,不如移步去前头的酒楼里,离此处也不远,出门右转就能瞧见了。”掌柜的捏着一口十分不标准的京话说道。
虽然听起来还算客气,但因当地人一贯的粗嗓门儿和大大咧咧的架势,落在外地人眼中,难免就有些像是在赶人了。
尤其对方不光是外地人,还是别国人。
“怎么说话呢!我们就让你给我家公子腾个空桌儿出来,哪儿来这么多废话?开门做生意,客人上门却往赶,怎么着,是瞧不起我们外地来的人?”
得,好巧不巧得摊上了个暴脾气的主儿。
只是这粗到了一个程度的声音,听起来却有些耳熟。
江樱下意识地定睛望去。
“怎么又是他们?”
华常静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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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谢热恋打赏的平安符。
再PS:琅琊榜真好看,只是每回看小苏苏咳嗽都好揪心~~~~(>_<)~~~~
361:主子心情不好
就是认不得具体的人,但单从对方的行头装扮上,就足以一眼将其认出了。
“诸位也瞧见了,这客人们都正吃着呢,哪里有饭没吃完就赶人的道理?诸位若不急,请在后头依次排队,若是着急,就请另择他家,出门在外,讲求的就就是方便二字?”掌柜的竟也丝毫不怵,大有一副‘老子什么人没见过’的气势。
“罢了!”
为首的‘少年’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看向虽一脸蛮横、眼底却藏着一抹为难的男人,道:“除了此处又不是找不着地方吃饭了,走——”
中年男人闻言简直震惊了。
甚至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听觉是否出现了问题!
他家这位公主,从小到大何曾让过步?
看上的东西,别人越是不给,便越是要抢,哪怕是抢来扔掉,也必须要拿到手才行。
事无大小,向来如此。
方才他还愁着人掌柜的说的合情合理,他们作为理弱的一方要怎么劝服公主一二,不要在此生事呢——却没料到,竟是他多想了。
中年男人心中不禁涌起一种浓浓的欣慰来,见公主已经转了身,忙提步跟上。
却见自家公主不知为何忽然又停了一下,一动也不动。
坏了,不会是变了主意,又要任性胡闹了吧?
中年男人眉心一跳,然而顺着冬珠的视线望去,却是瞧见了一个并不算陌生的姑娘……
这不是那位曾在黎安城中的客栈里见过的孔家姑娘吗?
“……”
这场不知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的再次重逢,让双方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大眼望小眼的互视了一阵过后,到底是江樱先挪开了目光,继而便转身离开了桌席。
像是没认出那位头顶幂篱,身着黑色男装的人是冬珠一般。
华常静瞅一眼,表情与江樱相差无几的转了身。
“……阿樱!”冬珠喊出了声来,忙地追上去。
“喊你呢。”华常静‘提醒’道。
江樱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往外走着,只是脚下的步伐加快了些。
“那位姑娘是谁呀?”阿菊好奇地问。
由于积年累月地跟在女扮男装的华常静身边,倒让她练就了一双能轻易辨识出对方真实性别的火眼金睛来。
更何况冬珠情急之下喊出的那一句阿樱,声音虽高,但女子独有的细嗓音却没能藏得住。
“是个骗子。”江樱回答道,语气里既没了愤怒,也不含讽刺,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十分真实且与她无关的事情。
“骗子?”单纯的阿菊立马竖起了防备心来。
在江樱三人即将要踏出‘秦记羊羹’的铺门之时,冬珠终于跟了上来。
“阿樱你等等……”冬珠有些喘,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大致是都有。
江樱心知甩她不掉,唯有止步,是想与她说个明白。
然而她还未有开口,便听冬珠赶在了前头问道:“阿樱,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倒还想问你呢。”江樱总算肯转过身来看她,眼神却不复方才的平静,眉心之中微带了些不耐,道:“你不是要去西北吗?来此处做什么?”
单单只是这么说还且罢了,然而脸上还印着一句‘你为了跟踪我也是够拼了’。
且不说二人的路线不同,单说这钰洲城这么大,卖吃食的铺子也不止这么一家,怎么能这么巧就碰见了?
“我是要去西北啊。”冬珠见她终于肯与自己说话,遂也顾不得去计较她眼中的神色是否含有敌意,只解释道:“此处离筠州只有一百里远了,是最近的一条路……我也没想到能在此处遇到你!”
末了又十分疑惑地问道:“你们……怎么也来了这里?”
江樱一下子懵了。
什么意思?
她现在的位置……距离大家成日放在嘴边的西北边塞、晋大哥所在的地方,竟然只有一百里远了?!
一百里啊。
马车赶的快些,连一日都用不到!
她为什么不知道?
她只知道跟着华常静是出来吃喝玩乐儿的,却并未仔细过问过具体的目的地——而她这个现代人,对这个时空里的地理位置完全没有概念勉强是可以理解,但是……华常静也从未对她提起过啊!
江樱满脑子的问号儿,一脸震惊兼迷茫地看向了华常静。
“你不是不知道吧?”冬珠见状哑然。
不……
其实一路往西走过来,她脑海里是隐隐有着一个‘是不是离晋大哥没那么远了’的模糊概念的,但由于华常静没说,一路上她又只顾着琢磨吃喝……一来二去的,便也忘记要主动发问了。
可不管如何,她也从不敢想距离晋大哥竟然已经这么近了啊……
“是吗?”江樱满心凌乱地向华常静求证道。
“是啊。”华常静竟然十分平静地点头了。
江樱的嘴巴越长越大了。
“筠州本不就是西北边塞吗?我就是来筠州办事的,筠州虽然有些动荡,但附近几个州县的生意还是要做的。”粗略地解释了一句之后,又“哦”了一声,继续道:“方才吃饭的时候,还想着告诉你呢。”
这就是那个谜一样的神秘眼神的解释吗?
江樱望着华常静眼中越来越难忍住的笑意,忽然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
她这是被人打着吃东西的名号……给拐到西北来了!
找谁说理去?
这事说出去,有人相信吗?
……
百里之外,高低有致的营帐整齐地安扎在筠州城外,微风中,高高挂起的军旗随风摆动,是赤金线织成的一个‘晋’字,字体工整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如今四月都已过了大半,边塞的野外也早已绿草盎然,虽早晚天气温差仍旧极大,但已远远比不得上月初的恶劣程度,是让打温度适宜的京城过来的一众将士们终于得以缓了一口气。
正午时分,一行军装少年自筠州城中而出,策马向军营方向而去。
一行队伍约有二十余人,皆骑马而行,马蹄踩踏在嫩绿的新草上,动静被消减了许多,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原野上,似是一阵稍大些的风从此拂过。
“这鬼天气,热死人了……”
烈日高悬于中天,棉袍都可彻底脱去,着单褂竟也不觉得凉到哪里去,更遑论是这一行早上出门之时为了防寒在盔甲下加了棉夹衣的人了。
眼前军营就在前头,后头跟着的士兵忍住了没吭声,前面的宋元驹却出声埋怨了一句,抽出一只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因肤色粗糙了许多,再配以这龇牙咧嘴的表情,可谓是十分地没有风度可言。
然而别说是他了,就是昔日那位风度翩翩,摇着一把折扇潇洒又儒雅的石大谋士,如今也再没了往日的风采。
腰间的折扇还别在那里,像是一种固执的坚守,但同其现如今的形象来看,只让人觉得格格不入,再差一点,便要成为不伦不类了。
“待会儿到了营里可得冲个凉水澡才行!”宋元驹极为夸张地说道。
石青的注意力却在前头那个逐渐缩小的黑影上头,忍不住郁闷道:“主子这是怎么了?”
今日入城,本是应当留在太守府中用宴的,可菜还没上,他家主子便提出了告辞,既不顾邓太守的挽留,也没听嬴将军的劝,连个身子不舒服的借口都懒得找,便径直出了府。
主子一走,他们既然也不能再留,唯有跟着出了城,舍弃了太守府中的烤全羊,回军营里去吃白菜炖粉条儿。
白菜炖粉条倒也不难吃,只是吃得多了难免会腻。
不知道怎么回事,石青觉得现在的自己,不管谈到什么事,首要的便会扯到吃食上面去……这一点是受了谁的同化,他是心知肚明的,但却无力改变。
“怎么了?”宋元驹笑起来,道:“这还用问吗?想是躲着那位古再丽姑娘呢,你没瞧见庆功宴那日,这姑娘对咱们主子的‘青睐有加’吗?啧啧,咱们主子哪点儿都好,唯独就是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听到此处,石青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无奈表情来,却不打算跟着宋元驹胡诌。
作为立场坚定的‘自家姑娘党’的中流砥柱,他向来是拒绝开这种玩笑的。
于是强行将话题拉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可主子心情不好,似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这倒是真的。”宋元驹又抹了把汗,换了一只手握缰绳,有些不以为意地说道。
“可接连两仗都胜的轻轻松松,敌军一时并无还手之力,大捷之日已不远矣……主子怎还郁闷至此?”对此,石青十分的不解,尤其是这两日他留心观察了晋起的一举一动,虽然大事上看似与往常无异,拿起主意来半点都不含糊,但总会在一些微小的细节上,泄露出这是一位非常暴躁的少年。
主子是什么人,岂会真的因为一个示好的姑娘就乱了心神?
“可是‘京城’有了什么变动?”石青见宋元驹不搭腔,又往细了问道。
刻意咬重的京城二字,宋元驹自是听得到,他指得是主子暗下在京城植入的势力。
他选定了晋起为主,晋起亦对他坦诚。
日后的计划,以及秘密进行的事宜,从不会刻意去隐瞒这一文一武的左膀右臂。
而正是这种被信任、被尊重的感觉,越发让石青与宋元驹肯定了自己的选择。
“到底是不是?若真出了什么岔子或阻碍,你可别瞒着我——”石青又道。
宋元驹直被他在耳边念叨的有些头疼,偏生他若骑的快些,石青就立即跟上,他有意放缓,石青也随之效仿,真是甩也甩不掉。
这个书呆子什么都好,偏有一点,你欲同他开玩笑放松神经之时,他却总爱往正事上扯,让人深感无力。
“一切都好着呢,咱们计划制定的如此周全缜密,怎会有什么差池……”宋元驹实在是怕了,道:“我又不是主子肚子里的蛔虫,怎会知道他为何不开心?你若真好奇,不如直接追上去问个清楚——”
没得到确切的答案,石青有些沮丧。
他倒也想问,可问题是……他敢吗?
“哦,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情来……”宋元驹忽然道:“主子先前给江姑娘去了封信,江姑娘至今还没回他呢……”
“呃?”
石青一愣,继而道:“不应当啊,前些时日还听应王子四处炫耀……说妹妹给他来信了呢?”
江樱与江浪的关系,目前仍然是个秘密,但宋元驹却已然知晓,而在他知晓的情况下,秉承着不能厚此薄彼的处事原则,晋起也并未刻意瞒着石青。
而石青口中的‘四处炫耀’,指的不过是江浪在晋起面起刻意提起了四五回而已……
“不是说只是要什么解药的么,说来也算不上什么正式的信笺。应王子如此刻意声张,实在是太不够君子了。怎么瞧怎么的‘恃宠而骄’——”宋元驹欲在这方面帮主子扳回一局。
“……那姑娘怎么没顺带着给主子回上一封?”石青仍然纳闷儿。
“顺带着?”宋元驹拉长了尾音重复了这仨字儿,而后忽然忍无可忍地仰面哈哈大笑起来。
这书呆子有时候说话还真是……一针见血的厉害!
哈哈哈,顺带着?
他家主子已经沦落到如此可怜的地步了吗?
可偏偏别说顺带着写一封了,就是只言半语的顺带着提上一句,那也是没有的……
姑娘这是怎么了?
“女人心海底针呐……”宋元驹笑够了之后,颇为感慨,且语气透着股感同身受。
“如此说来,主子近来想必真是因为这个而烦闷了。”石青则是满脸同情地下了总结。
虽然这种被心上人忽视的感觉他不曾体会过,但俗话说的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他可以理解的。
同情之余,又暗暗地想: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长期的暴躁与烦闷对身心都是一种极大的摧残,不如他回去便提笔写上一封信给姑娘,求她给主子写上一封半封的,好歹先稳一稳主子这濒临破碎的心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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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2:什么玩意儿
钰洲城中,羊羹铺里匆匆一见,冬珠反复问了江樱是否要立即动身随她一起前往筠州,得了江樱的无视之后,也未多做停留,而是直接带着手下离开了钰洲城。
——只是因为手下的一句耳语,连早饭也没顾得吃,便火急火燎地走了。
这幅情形实在让江樱很难不去怀疑她此行不是出于逃命。
但眼下,她也没有心思再去过问冬珠的事情。
她现在满脑子都乱成一团麻了。
“现在怎么办?来都来了,去不去瞧瞧?”
客栈中,华常静剥着橘子,口气云淡风轻,神色却十分揶揄地问道。
坐在床沿的江樱斜了她一眼,分明有些不高兴。
毕竟是被半骗着过来的,换做谁也乐意不起来。
华常静一直强调说她是忘记讲了,但江樱又怎会信。
“去不去啊?”华常静似乎没看到江樱愤懑的小眼神儿,再次问道,眼神里仿佛是在说‘去吧去吧,我知道你也想去的’。
江樱似是赌气一般,将手中的绣枕丢了过去,而后往牀上重重一趟,口气坚定地说道:“不去!”
“诶?”华常静劝道:“你不能为了证明尊严和骨气,就这么委屈自己啊?我保证不会笑话你还不行么?”
“说了不去!”
江樱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度,一个鲤鱼翻身滚向牀内侧,两只穿着湖蓝色印白梅绣鞋的脚搭在牀外沿。
“你这是干嘛啊……?”华常静哭笑不得。
“睡觉——”
江樱将被子猛地一拉,蒙住了头脸,声音顿时闷减了许多。
华常静闻言往窗外瞧了一眼。
正午的骄阳尚且十分刺眼。
“这个时辰睡什么觉?”华常静似乎起了极大的兴致想要逗弄江樱,明知她是出于赌气根本没可能睡得着,却偏还一本正经地说道:“就要吃午饭了,不是说好今日晌午还去街西吃前日吃的葫芦鸡、菜疙瘩还有春卷儿的吗?先起来吧,吃完回头再睡就是了——”
江樱默不作声地在被子里闷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被华常静被气到了,华常静静观其变了片刻之后,意料之中的便见这货陡然掀开了被子,坐了起来。
就知道得中招儿。
还不了解这位么,天塌下来,都得先吃饱再说。
“你去找石大哥的时候,别对他们说我也来了——尤其是晋大哥。”
江樱面色认真地抛出这样一句话,便又重新倒头睡了。
华常静:“……”
……竟连性子都改了?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然而饶是心思玲珑的华常静,却也猜不到江樱如此情绪的真正原因。
说生气,江樱自认是没有多大气性的。
毕竟她知道,华常静这么做是为了她好,想给她制造个不那么刻意的机会来见晋大哥——以这种看似‘凑巧’和‘顺便’的方式,好让她一路上极尽放松,没有压力。
这种表面上的功夫,对于现在的她和晋起而言,是十分有必要的。
毕竟军营之中,人多口杂。
这么做,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而起初知道自己被‘拐’,江樱也确实是有些不舒坦的,但归根结底也不是什么坏事……再加上华常静此计的确也可以说是正中了她的下怀,所以还真是气也气不彻底,令人懊恼又无力。
她没有出息这是公认的,她想见晋大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更不用说什么会担心被华常静笑话了。
她追晋大哥的时候,闹的笑话还少吗?
况且事到临头,正如华常静所言,来都来了,不去瞧瞧太可惜了。
但是唯一有一点至关重要的是——她害怕。
若她真跑去找了晋大哥,那晋大哥还不得劈头盖脸的教训她一顿?
不知轻重、胆大妄为,不知顾全大局,花样作死等云云……
至于厚脸皮,不矜持这一类的批评,她倒是早已不在乎了,这种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真相,说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但就算是厚脸皮,她也想努力成为一个让晋大哥省心的厚脸皮。
罢了……
权当没来过吧。
权当今日没遇见过冬珠,权当不知道晋大哥就在数百里外。
权当这只是一场单纯的吃货之旅!
江樱在心底重重地哀呼了一声,紧紧地闭起了眼睛。
不甘,但别无他法。
谁让她选择了一条明事理的道路……
……
江樱中午真的没有起身吃饭。
这一点虽然已经令华常静十分意外,但真正令她震惊的是,江樱是真的睡着了……
且还是睡的很熟很沉的那一种。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的这么香,究竟是出于哪一种心理?
华常静自认脑补无能。
但想她还生着气,而自己除了吃之外暂时又未想出什么好的弥补方法,故而华常静也不敢擅自叫醒她。
而这直接导致了江樱一觉睡到了天黑,还没醒。
“江姑娘还没醒呢?”
客栈一楼大堂中,眼见菜就要上齐,却还没见江樱的人影,俞叔颇为不解地问道:“平时吃饭就数江姑娘来的最快了,今日怎么一反常态?中午公子出去吃饭的时候,江姑娘是不是也没跟着去?”
华常静点点头,表情心虚而复杂。
看来是她低估这小姑娘了。
原本以为是一眼就能看到底儿,心思单纯天真的姑娘家,哪个不想见心上人,却没料到,结果竟惹得她炸了一身的毛儿,大约是怪自己未经允许便自作主张了。
想来,这事她办的的确是有不妥之处。
这些年似乎是替别人拿主意拿惯了,再加上处事上一直顺风顺水,潜意识里便形成了一个‘只要没错儿,什么都能做’的意念。
错是没错,可每个人的评断怕是不同的。
这短短的一句话的功夫,华常静自我反省了许多,决心要与江樱好好认个错儿,可俞叔见她点头之后却担忧了起来:“那这不对劲啊……江姑娘可是病了还是怎么着?”
那么爱吃的一个小姑娘。
要她接连两顿不吃饭,那怕还是病的不轻呢吧?
这么一想,俞叔的脸色更为担心了……
“诶,病倒是没病。”华常静说话做事向来坦然,有错就认,故而干脆直言道:“是我惹她不高兴了,她恐怕是心里不舒服没有胃口,这才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闷睡了大半日,都怪我不好。”
俞叔听完更惊讶了。
且不说自家小姐说话做事一向得体,惹人生气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就单说江姑娘……通过这一路的观察,怎么瞅也不像是容易生气的人啊。
这得是出了多么不得了的事情?
“回头我得摆上好一桌儿给她请罪呢。”
俞叔闻言也不好多问。
毕竟这是小姑娘间的私事,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就是装,那也得装出一副绝不八卦的态度来。
故而他只道:“若真是公子不对,是该好好跟江姑娘赔不是。”
能将一个将吃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小姑娘气的两顿不吃饭,也是了不得。
“我就是三拜九叩也得把这小姑奶奶给哄好了才行啊……”华常静点头笑道。
……
夜晚的营帐中,晋起盘腿坐在矮脚长桌后,望着上方的军事布阵图,紧紧地皱着眉头。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战事吃紧,情势堪忧,他这个副帅正为此忧心不已。
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看似凝聚力十足的目光根本没有确切的着落点,再细致一些,更是能发现其深蓝色的瞳孔中,有着几分焦躁搅在其中。
坐在下首的石青瞧了一眼,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方才嬴将军来了一趟,与主子聊了聊,多是些军事上的事情,虽然嬴将军表现的向来公平公正,但他们这些晋起的身边人,还是觉察的出嬴将军对自家主子的格外器重的。
这本是件很好的事。
——主子如今得了嬴将军的青眼与认可,他们日后的计划也会跟着便利许多。
只是今日的嬴将军显得有些苦口婆心的过分了,例行的讨论完正事之后,又与主子说了些做人的道理——开头是很正式并且富含哲理的,但后来不知怎地就转到了筠州邓太守府中今日设下的午宴上,大致是说晋起作为一军副帅,如此贸然离场有些不合适,并且又隐晦地夸赞了太守府中的那位古再丽姑娘如何大方聪慧……
但由于主子一直不置可否,而嬴将军又素来的点到即止,从不多言,故而这场谈话便没有再发展下去。
嬴将军走后,石青道:“主子不必介怀,听闻早年嬴将军带兵平定西北之时,便与邓太守有些交情,好似机缘巧合之下,还欠下了邓太守一个恩情……方才夸赞古再丽的小姐的那几句说辞,想必不过是受人所托……”
以治军严厉而著名的嬴将军从来不是个爱主动掺和这些八卦之事的人。
而石青作为晋起身边的谋士,最基本的工作就是要将所有与主子有关连、或是有接触的人的背景,了解的一清二楚。
别说是嬴将军曾受过邓太守的恩情这种事情了,就是晋觅这几日在筠州城中留宿,去哪家吃过花酒,点了哪个姑娘的牌子,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怕是要比当事人都还要清楚的那一种。
然而就在得了石青的陈述之后,晋起的神色却差的愈发的不能看了。
哦……
不是因为这个什么古再丽小姐。
满脑子的神经还是在跟姑娘没与他写信这件事情上绷着呢。
但主子啊,你别着急,你再等等,我的信已经寄出去了,相信要不了几日,姑娘的信就会送过来了,您千万要坚持住啊……
石青在心底默念着,但由于实在受不了这因过度沉寂而令人倍觉尴尬的气氛,故而提出了想要告退的意思。
晋起声音沉沉地“嗯”了一声,石青揖礼退出了帐外,将帐帘放下之后,脸上的神色立即缓了下来,再重重地舒出了一口气,在帐外立着的两名守卫不解的目光注视之下,摇着手中的折扇离开了。
而就在他提步离开之后,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闪现,来到了营帐前。
身影通过两侧的火光映在营帐上,是个还没长开的孩子身形。
黑影在帐前立了片刻,隐约似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掀帘而入。
厚重的帐帘落下,两侧的守卫依旧警觉地守在原处,眼神在各处来回巡察,而对于方才那个矮小的黑影,似是从未瞧见过一般。
“主人。”
黑影来到营帐中,在正中央跪了下来。
“几日了。”
晋起看他一眼,口气似陈述,但黑影还是抬起了头来,毕恭毕敬地答道:“十日整。”
帐内灯火通亮,孩子的脸庞现在光明中,是一张稚嫩却坚毅的脸庞,也不是旁人,正是晋家几位主子口中的阿瞒,和江樱口中的小黑……
“从句郊到筠州,竟需十日吗?”
普通人十日自是不够的,赶马车怕也要日夜兼程,但对于一个杀手来说,实在是太久了。
阿瞒闻言将头垂了几分,并不辩解,只道:“属下知错。”
晋起见状并未追究深问,只又问道:“如何中的毒?”
“深夜有人潜入清波馆欲掳走江姑娘。”
晋起闻言顿时警觉起来,口气沉沉地问道:“是哪一路人?”
“江姑娘说是西陵公主。”
江姑娘还为此生了气。
阿瞒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但因为他向来只答主子所问,并不多言其它,故而并未对晋起提起。再者,他觉得主子没有兴趣去关心这些琐事。
只是他尚且没有意识到是,他一个杀手,已经在这条琐碎的道路上发展下去了……
晋起闻言满头黑线,警戒的表情顿时垮了。
冬珠?
请问冬珠掳她做什么?
他走了之后,这些女人成日到底都在折腾些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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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2:‘致命一刀’
“冬珠为何要掳走她?”
晋起时常觉得自己根本猜不透这些女人究竟是在想什么,尤其是江樱与冬珠这一类,她们的大脑构造,真的跟正常人极为不同。
有这种想法的也不是他一个人……
“据称是一场误会,对方用毒伤到属下,亦是巧合。”
巧合……
阿瞒回答起问题来,向来足够客观。纵然是再谈及这令他险些丧命的‘误会’,也同样冷淡的不像话。
而误会二字,倒是他一反常态,自己根本情势推测出来的……
毕竟他瞧着江樱虽然生气,但并未追究。
若真的是要掳走她,她岂会如此冷静。
越来越喜欢自开脑洞的阿瞒还没意识到他与江樱在一起的那短短几日,已经让他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开始改变了……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剑和毒,而是巨大的同化力……
可他眼下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主子在听到他的回答之后,脸色越发的让人害怕了。
误会?
巧合?
她们究竟是有多闲?
而就是在闲到了这种程度的情况下,她竟也没有给自己写过哪怕一封信,一个字!
晋起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他竟然还莫名其妙的抱着一丝希望。
他强制性地压抑着内心翻涌而上的不满,又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不那么期待,显然,这是一件很矛盾且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可他很好的完成了。
他向阿瞒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听起来就像是给了刑场上的犯人在临行刑前的最后一次、但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申辩机会一样。
阿瞒被这种画风惊的呆了一下,才道:“此事乃是属下之过,一是办事不力,二是暴露了主子的身份……请主子责罚。”
所幸这位江姑娘不是主子的敌对方,若不然,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当然,他在出现在江樱面前之前,便是有过一番考量的,若江樱身份特殊,他是宁可毒发身亡,也绝不会暴露主子的。
他的命是不值钱,但只要还有转寰的余地,便就不能随意丢掉。
这才是一个负责的杀手该有的素养。
但事到如今,说这些根本没有意义,想必不用他解释主子也清楚他的用意。
但规矩就是规矩,他坏了规矩,理所应当就要受罚。
受罚与捡回一条命相比,他赚大了。
而晋起看向他的眼神却逐渐地变了——
谁要听他说这个?
什么办事不力……
他要问的可不是这个!
晋起唯有开门见山道:“你可有带回来什么东西?”
比如,信件之类的……
阿瞒闻言,表情有些茫然。
主子何时吩咐过他要带什么东西回来了?
呃,主子说的该不是这个吧……?
可主子是怎么知道的……
他平时,可是从来不会从外面带东西回来的啊。
就只带了这一次……
阿瞒满腔疑窦,却不敢违背主子,只得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黄油纸包来。
“这是什么?”晋起忙问。
“烧鸡腿。”阿瞒的表情越来越微妙了。
“哪里来的?”晋起‘故作不明’的问道。
虽然没有写信,但至少还知道给他捎个东西……
晋少年顿时觉得气消了大半。
就因为一个简简单单的烧鸡腿……
然而世事不仅难料,还残酷。
有时候你就是想做个没有骨气、愿意轻易妥协的人,可老天爷也并不肯给你这样的机会……
“外镇上买来的……”阿瞒底气不足地答道。
他承认,他变得爱吃了。
可怎么主子连这个也要问?
而且主子方才的表情,显然是……想吃。
这让他觉得有些难为情……
舍不得也有一点,但最重要的是,已经冷掉了,拿不出手。
阿瞒想了很多,晋起却再次跌入谷底。
可他竟还‘不知死活’地问道:“可有带什么口信回来?”
也不知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执念,竟让他退而求其次到了这种令人错愕的地步。
阿瞒这下彻底懵了。
不是问烧鸡腿吗,怎么又问口信了?
这回就是主子多疑了吧?
“没有啊。”阿瞒摇头,脸上头一次显露出了孩子特有的好奇。
主子究竟想跟他说什么啊?
可当他见到晋起的脸色一下子沉到了底,就如寒冰一般,连忙就收起了脸上不该有的好奇,垂下头去,作出了一副坐等受罚的恭敬模样。
至于临行前,江樱给他的那封求情信,他从来就没打算拿出来用过,故而一转身,便不知丢到何处去了。
一来是他觉得自己有错该罚,二来则是他不认为江樱那寥寥几语能劝得动他家主子。
他家主子虽然看着不爱吭声,但做起事来,严厉的程度丝毫不逊色于晋公。
这一点,在晋公将他交给晋起,成为他新主子的那一天,他就十分清楚地见识到了。
“下去领罚——”
“是。”阿瞒起身,欲转身走,然而刚动了半步却又定在了那里,似有些犹豫。
晋起没有发问,只皱眉看着他。
“主子。”阿瞒面色有些尴尬,虽然很淡,但还是让晋起瞧见了,接着只见这孩子将手中的黄油纸袋捧了起来,很是恭敬的询问道:“这烧鸡腿,主子还要吗?”
晋起:“……!”
什么叫‘还’要吗?
这是什么话!
他什么时候表达出想要的意思的!
好好的一个杀手,平时不问他话从来都不吭声的,怎么被派去保护了她不到两个月,就跟换了个人似得?
脸上的表情都开始丰富起来了——就进来这么一会儿,脸上竟然都换了三四种表情了。
作为一个千锤百炼才被挑出来的杀手,这像话吗?
阿瞒见晋起面露不悦,显然是他问了不该问的话,再望了望手中装着烧鸡腿的黄油纸袋,唯有讪讪地收了回来。
瞧瞧……又换了一种……
正注意着他的晋起将他又新解锁的表情看在了眼中。
“等一等。”
就在阿瞒转身欲走的时候,晋起忽然又出声将人喊住了。
经过方才解锁新表情的事情一提醒,晋起又忽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一件,让他再次退而求其次的事情……
“你从句郊回来的时候,她动身了没有?”晋起问道。
“啊?”
阿瞒闻言转过身,手里还握着黄油纸袋,惊讶地张了张嘴巴,又算是一个新表情的诞生……
“主子说的是?”
主子今日说话,怎么觉得……这么费劲呢。
平时都是很言简意赅的。
“……江樱。”晋起点名道姓,却已不愿再去看阿瞒的脸。
忽然有一种,好好的一件工艺品,平白被她划了两道痕的感觉……
哦,说的是江姑娘啊。
阿瞒得了明白话,立马儿如实答道:“严格来说,属下虽然是在句郊县遇见的西陵公主,但接到主子的命令之时是从林安城出发的,那时江姑娘也是一路向西而行。”
晋起直接忽略了他前半句毫无必要的解释,只听到了后半句。
向西而行?
看来是找他来了……
没写信,想必就是这么个缘故吧?
怕他知道她悄悄来了筠州,他会不高兴。
太了解她了。
说她胆子大,偏生比任何人都小心翼翼。
说她胆子小吧,却又比谁都大胆妄为。
一个姑娘家,连点防身的功夫都不会,就敢在这乱世中四处乱跑,尤其是这乱的不能再乱的西北,她就不怕遇到危险吗?
临走之前怎么跟她说的?
不是交待了要老老实实等他回去的吗!
净做这些让人担心的事情!
真是让人不省心!
晋起面色严肃,强自忽略着心底浮现出来的自相矛盾的愉悦,一本正经地说道:“领罚一事先暂搁一旁,你去接应她一二,她一个人太不安全——”说罢更是催促道:“立即动身。”
好好的一个少年,原则说不要就不要了。
阿瞒不由愣了一下。
这一下下的,变的未免也太快了,他有些跟不上节奏。
真不懂,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可正要下意识地领命下来之时,却又鬼使神差地提醒了一句:“主子,江姑娘身边有一位行商的公子,这位公子带着商队与护卫,流民恶匪无法近身。”
他的本意是,见主子似乎有些担心,所以想让他放心一下。
可谁知道,他家主子刚有些起色的脸色又黑了下去……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阿瞒觉得他这一辈子也不曾见识过如此多变难解的人,这种感觉,甚至隐隐要让他抓狂了……好想出去杀几个人冷静一下。
“哪位公子?”
“属下不认得。”阿瞒的确不认得华常静是哪个,在一起的几日,他多是跟着江樱屁/股后头跑(吃),与华常静相处的时间本就不多,只知道她身边的人都喊他作公子。
不认得?
那就是……陌生男子?
她跟着个陌生男子一同过来找他?
这个女人是不是太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晋起正待发作之际,却又听忽然反应过来的阿瞒说道:“而且江姑娘也未曾说过要来筠州。她只道,此次出门是散心游玩。”
主子刚才为什么要吩咐他去接江姑娘啊?
江姑娘从来没有提过要来找主子的事情。
真是奇怪。
浑然不知自己这一出口就给自家主子补了致命一刀的阿瞒只觉得今晚的主子太反常了。
“……”
晋起没有再说话……
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说的。
现如今只觉得写不写信什么的……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主子,还要去接应江姑娘吗?”阿瞒见晋起久久不语,只得主动开口问道。
是去接人,还是回去领罚吃鸡腿,他还等着个准话儿。
“回去领罚。”
与方才相比,晋起这次的口气显得‘正常’多了,透着一股子生无可恋的冷淡……
……
夜幕渐浓。
‘顺云客栈’大堂中,掌柜的打了个哈欠,探着脑袋往外头瞧了瞧,见被门前挂着的灯笼映照出一段光亮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是到了鲜少再有客上门的时辰,于是便将手头上的一应事物丢给了店内的伙计,自己便一面捶着酸痛的后腰,一面往后院歇着去了。
伙计百无聊赖,便坐在了柜台后拨着算盘珠子玩儿,算珠儿相击的声音‘啪啪’的响,在安静的大堂中,听起来竟分外清亮。
“小二——”
二楼传来开门声,紧接着,便是一道带着笑意的喊声传入了伙计耳中。
“欸!”
伙计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算盘珠子,仰着脑袋往二楼瞧。
只见二楼的围栏处,站了位着月白衣衫的白面儿郎君,脸上挂着大大方方的笑容,见他仰头望过来,便吩咐道:“这个时辰,厨房里的灶火可还烧着吗?”
“烧着呢!”伙计忙问道:“客官是要吃宵夜吗?”
“是。”华常静吩咐道:“劳烦让厨房里的师傅多留一会儿,给我们弄上些饭菜,荤的素的都来个五六样儿,再熬几个热汤,送到我房中来。”
大晚上的……
这位郎君晚上不是在堂中吃过了吗?
哦,对了,房里的那位姑娘似乎是没有下来吃晚饭。
可这十多道又是菜又是汤的,就是两个人吃,那也太多了吧?
厨娘眼见着就要到下工的时辰了,做两道简单的宵夜都要说些好听的呢,整这么一大桌子,还不得把他给骂死?
伙计有些犯愁,但又不好得罪客人,便想着了不起自己动手凑活上一桌子就是了,刚要应下来,却见眼前两道银光一闪,似是什么东西坠到了眼前,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顿时也反应了过来。
两锭实打实的银元宝……
“弄好吃点,我这妹妹,胃口刁着呢!”
“是是是……那是必定的!客官您放心,待会儿就有热乎乎的饭菜送到您房中,您先回去边歇边等着!”伙计变得格外热情起来,乐不可支地捧着两锭银元宝往厨房去了。
给厨房里一锭,他自己还能落上一锭嘞。
这年头,出手这么大方的客人可是少见的很了!
伙计心下感激,干活儿便也利索起来,厨娘也得了好处,自然也尽心尽力,不多片刻,便先有一荤一素出了锅。
小二拖着托盘,健步如飞地上了二楼。
364:关门
“赶紧趁热吃!”
华常静一脸殷勤地招呼着刚睡醒没多大会儿的江樱。
江樱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拿起了筷子就去夹菜。
到这个时辰,等同是睡了一整日,她实在是太饿了。
“明日一早,我就回去……”江樱边往嘴里塞菜,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丝毫仪态也无。
“再等几日吧?”华常静已不再奢望能‘鼓动’她去见晋起,只要不再生她的气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只是有些不放心江樱一个人回去:“我明日去趟筠州,当日便返回,到时咱们再一同回京。”
“不用了。”江樱道:“你与石大哥这么久没见,理应好好地聚一聚……再者说我也不想耽搁,冬珠那张嘴,我信不过,若让晋大哥抓个现成儿……我就百口莫辩了。”
说她是被骗来的,晋大哥会信吗?
“可是……”
“此事非同小可,你不怪你忽悠我过来,你也别再劝我了。”倘若不是正在吃东西的话,江樱此刻的神态堪称慎重其事。
她是真怕。
这地儿地是不能再呆了……
华常静见她一脸‘别无选择’的模样,唯有将劝说的话咽了回去。
得,也不管那么多了……
这睡了一觉,好不容易自行将毛给捋顺了,她可不敢再招惹了。
只是这一趟的计划,算是全泡了汤了,可惜的很……
倒是江樱,由于心中已下决定的缘故,故而便并未再去多思。
再加上睡了大半日,饿的不像话,一心扑在了饭桌上,更没旁的精力再去感叹什么。
……
次日一早,东方刚露出一抹鱼肚白,江樱已经爬了起来收拾东西。
她动静虽然不大,但华常静还是跟着醒了,并帮着江樱一同收拾,“这些一时用不着的东西就先别带了,先放我这儿,等我回去的时候给你带上——你就先紧着能用得上的带,也省得行李太多路上麻烦。”
经过昨夜一顿贴心又丰盛的夜宵,江樱心中对华常静那点儿本就不多的成见也已跟着散了,眼下听她这样叮嘱,认同地点头道了个“也好”。
这一路上她和华常静可没少置办东西,从用的到吃的,装了好几口大箱子。
这些东西一路上有商队押运着,是也不用她来操心,但若让她自个儿带回去,确实是桩麻烦事。
待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华常静又道:“我让阿菊和阿余陪着你回去吧。若不然你一个人赶路我实在放心不下,假使这事儿传到了先生耳朵里,我怕更是要遭殃了——出门儿的时候,我可是拿性命跟他保证了,要护得你周全的。”
这自是夸张的玩笑说法,但江樱听了也并没有去作不知好歹的拒绝,毕竟她也知道,这个世道是有多乱。
阿余是跟在俞叔手下做事的一个年轻人,手底下带着十来个人,为人勤恳老实,长得又黑又壮,去年也不知怎么被阿菊给一眼相中了,阿菊大胆求到华常静跟前,于是这位黑壮的青年,便成了阿菊的未婚夫。
有这一对儿陪着江樱,华常静勉强能够放心下来。
江樱亦是。
早饭过后,没有耽误,一行人就此离开了钰州城。
华常静想着依着江樱的性子,回去的路上也免不了要重新‘扫荡’一番,路必不会赶得太急,于是自己当日便也立即动身赶往了筠州,琢磨着快去快回,到时候赶回京城,没准儿在半路上还能撵上江樱,到时二人若能再一同回京,自是最好。
……
两日后,筠州城外军营。
百姓们耳中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和烟尘似乎还未消匿的干净。
今日一早,嬴穹嬴将军与晋起带兵五万,追剿起兵造反的西北藩王廖烽。
前几役中,廖烽连败,损失惨重,麾下人马已不足一万,而今晋家带兵五万前去追剿,这阵势说好听了叫做碾压,说难听些……叫做以强欺弱。
可也没办法,谁让势力大。
这还只带了一半呢。
可说来惭愧,饶是在这种巨大的实力悬殊面前,晋家军还是没能如愿缴获廖烽的人头。
天色未晚,晋家五万士兵几乎是一个没少的回了军营,筠州百姓们隐隐听得一阵锣鼓喧嚣,知道是又赢了,不由欢欣鼓舞。
可将士们却觉得分外沮丧。
毕竟是晋家军,又是嬴将军麾下的,心气儿难免高一些,对自身的要求也偏高,此次一战,本是抱有一举将对方歼灭的目标而战,可谁料竟让对方侥幸逃脱了——眼睁睁的瞧着廖烽带着一群残兵败将进入了游牧一族的领地,他们的副将却一道令下,拔军回城。
“竟让廖烽这个玩意儿给跑了!”
“说是说穷寇莫追,可一旦让他与西北蛮军接了头,岂不是又要麻烦了?”
“可不是吗……真该一鼓作气把廖烽那狗贼的脑袋给割下来才是,西蛮那块儿弹丸之地,自从早年被韩家‘吞吃’了之后,如今实力已大不如前,我们带兵追过去,难不成他们还敢明目张胆的把廖烽给藏护起来?”
“是啊是啊……”
私底下,有不安分的士兵们回到军营之后,越想今日一战越觉得不痛苦,遂开始围坐在一起讨论了起来。
而这时,忽有人唉声叹气地埋怨道:“你们说…这二公子没见过杀伐的场面,过分瞻前顾后也算有情可原,可嬴将军竟也由着他来使唤,真就放任廖烽逃走了……”
有士兵刚欲出声附和,却有一道忽然警醒过来的声音反驳道:“不对啊?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廖烽能逃窜至蛮军边境,这也是始料未及的,而我们对其地形及布军形势一无所知,若贸然闯去,怕才是以小失大!虽说今日让廖烽逃了是让人不痛苦,可二公子此举也是出于谨慎起见,怎到你口中就成了胆识不足了?”
一码归一码,借此来诟病副帅,未免有些混淆视听了罢?
经此人一谈,众人纷纷朝着那位将话题引到了晋起身上的士兵望去。
那士兵一愣过后,连连地说道:“我这……也是一时失言,诸位弟兄别跟我一般见识……”
一群上战场的爷们儿,心思也没那么细,听他这么说,也没人再去在意此事,却也因此平静了许多,不再去唠叨抱怨。
毕竟在外行军打仗,身为下属在私下过分讨论主帅的行事章程,乃是大忌。
于是便三五成群,纷纷地散去了。
而那位方才因为一句话遭了众人一番围观的士兵,悻悻地往四周瞧了瞧,也跟着离去了。
只是他离开的方向,却与众人不同。
七拐八抹的,绕开不知道多少个军帐篷,最后竟来到了被围护在中央位置的主营帐区。
在其中一座帐前停下脚步,也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守卫便被拦着,只进去通传了一声儿,便将人放了进去。
士兵躬着身子进去,一将腰直起,便觉眼前闪的厉害,又险些被这扑面而来的熏香惹的打了喷嚏。
原来这座营帐看似与其余几座主帐无异,但帐内却是极为奢靡,一应精致的摆件也不知是从哪里搬来的,再加上层层的挂落和桌椅床榻,竟是将原本足够宽敞的营帐都捯饬的有些拥挤起来。
置放在小几上的高脚兽形香炉里焚着的也不知是什么香,浓的厉害,士兵嗅了一鼻子,只觉得似曾相识,大致像是在某个烟花窑/子里闻到过。
不愧是世家出身的,这大公子也真是无时不风/流……
“大公子。”
士兵略躬着身子,做出一副恭谨又狗腿的模样来到垂着刺金线床幔的红木高榻前,讲道:“大公子,今日一战廖烽损失惨重,侥幸逃去了蛮人地界儿,二公子没让追,这才提早回营了。”
“没一鼓作气将人给灭干净了?”
晋觅的声音从床幔后传出,显得分外恼火与鄙夷:“我晋家兵强马壮,廖烽算个什么玩意儿?再加上苟延残喘的一伙蛮人,竟就吓得他追两步也不敢追了!没出息的东西!娘的,屁大点事儿被他们拖拖拉拉的都快折腾大半个月了!再在这鬼地方呆下去,我怕是都要疯了!”
成日从吃到玩儿,竟都找不到一个好去处,别说还有天气古怪,就光冲着这一点,都够让他烦闷的了。
“大公子说的没错儿……二公子的确是没见过世面,怯懦了些,这是有目共睹的……”士兵跟着晋觅的话说了一句,又道了两声“大公子息怒”、“大公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被他一通话说下来,晋觅心头的怒气的确消了一些,只尚有些烦躁地说道:“真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京城去!”
一开始在半路上递回去的书信,被祖父给驳了,他现如今想想倒是庆幸的——若真为一时难忍,而坏了分功的机会,那真是丢人又不划算。
还好他咬咬牙,给挺了过来。
小不忍则乱大谋,父亲教给他的这句话真是没错。
自认为吃了大苦,遭了大罪的晋觅,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自己实在了不得,做了一件别人做不来的大事。
可自我欣赏归自我欣赏,让他继续呆在这西北之地,他却是半日都不愿意的。
起初刚来到筠州,尚有几分新鲜感,可几日下来便在城中玩儿的腻了,毕竟是边境苦寒之地,再如何也比不得京城的繁华精彩,这让自幼便娇生惯养无拘无束的他,如何能静得下心来。
晋觅正兀自烦心之际,却听那士兵又开了口。
同前头的诸般阿谀奉承不同,士兵这回的口气带上了些许说服规劝之意,道:“大公子,来之前世子交待过,必要时公子应当随嬴将军一同出战,不必冲往前线,但总归要露个脸儿才好,有嬴将军在,公子大可放心,必不会出什么差乱的……公子全当是涨涨见识……也好让众将士们瞧瞧大公子的骁勇之姿啊。”
晋觅闻言嗤笑了一声,不屑地道:“本公子哪有这份闲工夫去吃狼烟黄土?”
“可这前几次,都是二公子跟着嬴将军左右随战,大公子至今还未露过面儿,岂不是让功劳都被他抢了去吗……?”
“就他?”晋觅口气讽刺道:“他算什么东西,也能抢我的功劳?不过是没脑子的蠢货罢了,他想借此出风头,便让他出个够儿好了,届时回京,这功劳是谁的,可不是由他说了算的——”
他就是半步不出这营帐,这西北之行的功劳还是他的,谁也别想分走一丝一毫。
“大公子这话说的自然是没错……”士兵表情为难地说道:“可如此一来,营中弟兄们怕是没法真正信服大公子的……”
“他们敢?”晋觅冷笑。
未来晋家是谁的,难不成他们不知道么。
谁敢说他的不是,与他作对?
晋觅只觉得好笑。
可他不知道的是,为人尊者,最忌讳的便是无法令下属信服,滔天权势可得一时之泰,可地位若要长久屹立,凭的永远都是威信与德能。
……
离开钰州的第五日,江樱进入了安陵城地界。
这是才走了不到两百里。
——正如华常静所预料的那般,为了能将好吃的美食再重新撸上一遍,她并未有将重心放在赶路上面。
反正已经往回赶了,又不是逃命,没必要那么着急。
心宽的不行的江樱,今日又和往常一样,带着阿菊在外头觅食。
冲着饭菜的名气寻着了一家小酒楼,去时堂中已人满为患,便也只有讲究了一把,在二楼开了间雅座。
“这醉虾也不过如此嘛……还不如上回跟小姐一起在钰州吃的那家好吃呢。”胃口已被养叼了的阿菊品评道。
江樱吃了一只,也觉得一般。
也不知客栈里的伙计是不是拿了这家酒楼的好处,连日跟她们说这家酒楼的虾子和扣肉如何好吃。
江樱深觉上当受骗,却也没有就此搁下筷子,虽然没有达到期望值,但肚子总归还是要填饱的,总不能白来一趟,白白浪费了银子。
“砰、砰。”
须臾,忽有两声缓慢的叩门声响起。
“还有菜吗?”阿菊不解地咕哝了一句,便起身去开门。
紧接着,江樱便听得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惊喜起来。
“……是小黑呀!”
江樱闻言往口中送菜的动作便是一顿,忙放下筷子。
几步来至门前,果见门外站着个身材矮小的孩子,着一身黑衣,无半点花纹。
“你怎么来……”
江樱意外地问,可一句话并未能完整地说出口。
她看到,小黑的身后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而这个人,此刻正拿十分冰冷的目光看着她……
江樱脖子一缩,情急之下,忽退了两步,伸手便将房门关了起来。
“啪!”
突如其来的关门声分外醒耳,晋起站在门外,望着在自己面前被合上的房门,顿时黑了脸。
她这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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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5:那位公子
“江姑娘……”阿菊愣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
一转头,却见江樱的眼睛瞪的溜儿圆,一眨不眨地,望着被自己关上的两扇门。
她该不是白日做梦,出现了幻觉罢?
晋大哥……怎么来了!
这里不是筠州啊。
这里离筠州好几百里远呢!
越是这么想,加上门外没了动静,江樱便觉得方才那一眼是自己的幻觉,是以满脸不确定地向阿菊问道:“你方才,有没有瞧见门外头除了小黑之外,还站着一个人?”
“看见了啊。”阿菊点头,并为了证明自己真的看见了,加以解释道:“高高的,披着深灰色的披风,眼睛是蓝色的,长的很好看!”
短短时间,看得倒还挺清楚……
江樱满脸复杂地看着阿菊,心顿时沉了……
真的是晋大哥。
虽此处不是筠州,但她要怎么解释她会出现在西北地界这件事情?
而房门外,晋起的脸色已不是乌云密布四字足以形容得了的了。
隔着一扇门,俩人竟在里头说起话来了。
什么叫‘你有没有看到还站着一个人’?
她当他是聋的吗!
“开门——”晋起沉声道。
声音虽不大,却令人闻之生畏。
江樱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阿菊更甚,直接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冷颤,并一脸惊惑的看向江樱,仿佛在问,姑娘你这是得罪什么厉害的人物了吗?
江樱心知‘大局已定’,便也不再做无畏的抵抗,咬了咬牙,伸手将门缓缓地打开了。
伴随着一声‘吱呀——’的细微轻响,目不斜视的晋起首先自细缝儿中见着了一抹黛绿。
再接着,是绣着细小白梅图纹的衣襟。
最后,方是一个低着脑袋的小姑娘——绑着一对风筝髻,余下一半披在脑后的头发堪堪及了半后背,顺滑乌黑。
二人一个皱着眉头,一个耷拉着脑袋,一时都没说话。
一路急赶而来,不是没想过见面时的情形,却是真的没想到,会是被她拒之门外……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这女人的态度简直是莫名其妙!
“晋大哥……”见他不说话,江樱讪讪地主动开口,却还是没抬头。
一侧的阿菊却忽然“哦”了一声,显得格外的莫名其妙……以至于惹得阿瞒皱眉看了过去。
但她只是放心了下来而已。
她跟在江樱身边这么久,没少听华常静与江樱谈起‘晋大哥’这个称谓,隐隐是知道些江樱与这位只闻名而未露面的‘晋大哥’关系匪浅——或许还有点儿……哈哈,她懂得。
阿菊点到即止,不再多想,折身往房内走了两步,坐回了饭桌旁,不愿去做碍眼的障碍物。
可跟她一样自觉的人却是不多的。
比如,横在晋起与江樱之间的阿瞒。
他站的笔直,一动也不动,虽身形矮小,但这目不斜视的样子真就如看家的一级护院。
一行三人,构成了一副画风诡异的场景。
阿菊想上前将人拉过来,但想想这孩子的固执和怪力,以免造成愈发奇怪的场面,于是只有作罢,随他开心。
江樱方才唤了一声“晋大哥”不得回应,不由越发的怵了起来。
然而晋起只是盯着她看,仍未有开口说话的打算。
他担心一旦开了口,这尚不算太坏的气氛就会立即绷不住了——这一路赶过来,他是有太多话想要当面质问她!
却在见到她这幅模样之后,又担心会因口气不当……而吓到她!
有些人一旦无药可救起来,当真是连自己都会害怕……他算是领会到了。
“江姑娘,您要的桥头排骨买回来了!新炸出锅儿的,香着呢!”
一道男子的声音传来,伴着一阵咚咚咚的上楼声,几人下意识地一转头,就见一名身材高大的方脸少年走了过来,手中提着纸袋,端着一脸憨厚实在的笑。
被这张笑脸掺杂进来,原本就复杂至极的画风一时变得更为诡异莫测起来。
“是他?”
晋起终于发声,却是向阿瞒问了这样一句莫名的话。
“什么?”阿瞒茫然的回答显得并不是太配合……
“……”晋起周身的气场便是一冷。
阿瞒立即恍然过来一般,摇摇头,道了句:“不是他。”
“你们在说什么啊……”江樱终于找到了自然开口的机会,虽然这么问,显得她整个人都很无知。
晋起转回脸,重新看向她。
至此,总算开口对江樱说了头一句话。
“先吃饭——”
“啊……?”江樱彻底懵了。
智商又不够用了。
“啊什么啊。”晋起不再看她,又道了句:“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江樱:“……”
她没什么话要说的啊。
有话说的,该不是晋大哥自己吗?
哦,想必是赶路赶的饿了吧?
作想间,江樱视线中已见晋起步入了包厢中,于是自己也不再继续傻站着,提步跟了过去。
而晋起坐下的瞬间,阿菊立即弹坐了起来,似对这位头次谋面的‘晋大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敬畏感——再加之她是个有眼色的好姑娘,故而不必晋起开口,她便离开了包厢,并及时地阻止了手拿桥头排骨的未婚夫阿余,拉着人就往楼下去。
“干嘛呢这是?我还没吃饭呢,去哪儿啊?”阿余不解道,但也没有挣扎,一个高高大大的青年就这样被她拽着往楼下去。
“这酒楼里的菜不好吃,咱们去外头另找地儿吃去!”
“……”
“晋大哥,这里的菜没什么可吃的。”包厢里,江樱的话与阿菊那句如出一辙,只是道:“你就先随便吃点儿填一填肚子吧,对付一下……”
可晋起只是坐在那里,根本没有拿起筷子的打算。
江樱见状一怔,不明所以道:“晋大哥不吃吗?”
“我不饿,你自己吃。”晋起耐着性子答。
他气都气的饱了,哪里还有胃口吃什么。
“可方才你不是说……吃完饭再说的吗?”见他冷着一张脸,江樱的口气不由随之放的小心一些。
晋起这才扫了她一眼,却是道:“我是让你吃。”
是知道她不能饿着肚子,所以才耐着性子先让她将饭吃完之后再“算账”。
领会到他的意思,江樱难免又是一阵犯愣。
她是有点饿。
但这种情形下,让她吃……她也吃不下啊。
更何况这些饭菜,的确不大合她的胃口。
权衡了一下,江樱便放下了筷子,两条手臂交叠横放在桌子上,看着坐在对面的晋起,道:“我方才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晋大哥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就现在说吧。”
说实在的,她到现在也没完全反应过来,晋大哥此时就坐在她面前。
晋大哥好像瘦了啊。
肤色也黑了一些。
想必在西北边境,是没能吃好住好吧?
江樱这么想着,眼神就落在晋起的脸上没有离开。
而满腔‘怨愤’的晋起却不理会她温和体贴的眼神,听她说不吃了,便开门见山的问道:“你来西北作何?”
在来之前,这一路上他做了充分的准备,要问哪些,和该怎么问,都已经熟记于心……故而此刻看起来格外的胸有成竹,波澜不惊,半点也不失态。
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作为一个‘受害者’,为什么还要在质问之前做足功课,生怕因为自己的措辞不当和态度波动而吓到她似得……
“我是来……游玩散心的。”江樱如实的回答。
早料到她会这么回答的晋起,也并不恼怒,只又问道:“游玩散心多的是好去处,为何要来这西北酷寒之地?”
这个啊……
江樱有些忏愧地解释道:“起初也不知是要来西北……只是听华姐姐说,这边好吃的多,就跟她过来尝尝鲜了……”
晋起沉默了。
他设想过很多种,但真的没料到她会这么回答。
换作别人且罢了,十有八九是在扯谎,可偏生这种荒诞无稽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竟让人觉得十分可信……
这是个为了吃,什么都能做的出来的女人。
所以,她很有可能是真的不是来西北找他的……
而是单纯的只是为了吃喝……
可眼下,他已经不是太在乎这件事情了。
他最大的气点在于阿瞒口中的那位行商的公子身上。
很多事情的重要程度,是需要对比出来的……
“与谁同行?方才的丫鬟和随从,又是谁派来的?”
江樱听得懵了一下,才答道:“华姐姐啊。”
为什么晋大哥的口气里,满都是戒备之意?
“只有她?”
江樱想了想,见他一脸看重,便十分详细地答道:“还有俞叔,阿菊,阿余,商队里的人……”
晋起:“……”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个都不认识。
但听着似乎没有‘可疑’的。
且她一脸坦然,完全不像是做了亏心事的心虚模样。
晋起遂看向立在一侧的阿瞒。
阿瞒则是讶然地看向江樱。
江樱凌乱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自打从方才见到晋大哥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有一种在做梦的感觉。
事情的发展,实在是太没有逻辑,太令人混乱了。
兀自凌乱的江樱不知内种缘由,故而面对阿瞒的眼神毫无反应,所以最终是阿瞒率先挨不住了,毕竟晋起的眼神太有杀伤力。
他看着江樱问道:“之前一起吃饭的那位公子。”
表情与口气,俱有些懊恼。
他好好的一个杀手,为什么要被迫问这种问题啊!真是奇怪的很!
起初是见主子担心江姑娘的安危,催促他前去,所以才说江姑娘与一位公子同行的,他本欲表达的只是‘江姑娘有人保护,江姑娘很安全’的意思,可主子怎么还特意跑过来刨根问底儿来了?
还逼着他开口问。
如此一来,他竟成了个爱碎嘴的好事者了!
江姑娘怎么看他?
江樱正拿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
这孩子,脑子有坑吗?
阿瞒看出她眼神中的意思,却也无颜反驳。
他已经知道错了。
早知事情会发展到如此田地,他断不会多嘴,他断不会吐露半字!
看来以后还是不说话的好。
或许他天生就不是一个适合说话的孩子……阿瞒已经开始自暴自弃了。
殊不知,江樱真实的想法并非是怪他多嘴,而是……“你竟没看出来她是女子吗?”
虽然华常静在外面伪装的很成功,但毕竟是几日的相处下来,而她们除了称谓之外,在阿瞒面前也并未刻意隐瞒伪装过,本以为他是一早就已经看出来了的,谁料竟是一直将华常静当作了男子来看待……
还传到晋大哥跟前去了!
这孩子的心眼儿得有多实啊?
被江樱视作了实心眼的阿瞒,听完江樱的反问之后,已经完全呆住了。
而精明如晋起,听得江樱这句话,又岂会还猜不出阿瞒口中的那位公子是谁……
荒唐……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折腾了这么一大遭,平白生了这么多日的闷气,结果就是……??
“晋大哥,你该不是因为这个所以过来找我的吧?”江樱回过味儿来了,遂一脸复杂地看着晋起。
晋少年不禁心虚了……
这么一弄,衬得他简直太过于小肚鸡肠了!
所以显然是不能直接承认的,若不然,这个女人说不定要拿此来笑话上他一辈子……她绝对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你既来了西北,又不去找我,我心中有疑,自然要过来看看才能放心。”为了看起来逼真一些,还拿一种‘难道我还不能过来看看你吗’的眼神逼视着江樱。
虽然这样说仍然有些弊端,但相交于小肚鸡肠这一种,还是好的太多了。
而江樱回以的眼神则是受宠若惊的‘能能能!’……
并且很没骨气地在心里加了一句:简直求之不得啊,既然来了,不如多看几日再走吧……
晋起不知她这毫无节操的想法,见她信了,又趁热打铁地追问了一句:“听说你前几日已至钰洲,为何不曾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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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大家好,我是剧透君,据说下章高甜度预警,单身狗请做好防护措施。
366:‘信’
江樱分外勉强地笑了两声,底气不足地说道:“我怕你骂我……”
果然是。
与自己之前料想的一模一样……
但他并未表现出丝毫放松的神态来,继续板着一张脸,问道:“你不顾自身安危,跑到西北这种地步来,我应不应当骂你?”
“应当……”江樱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但她内心是欢喜的。
晋大哥关心她,还这么大老远的跑过来看她,她能不高兴吗?
而晋起看着这样的她,加之事实证明一切怀疑都只是他一个人的遐想与误会,自然是半点气也生不出了,故而刻意板着的脸,也顿时严肃不起来了……
一双眼睛里的神色,已换成了无奈的宠溺。
江樱对上他这样的眼睛,得了他的好脸色,一抹笑便从眼底极快地蔓延开,再到脸颊和嘴角,却又不敢表现的太明显,只得死死地抿着抽动的嘴角,最后忍得不行了,又伸出一只手捂住嘴巴,目光却不肯转开,仰着脑袋看着晋起。
到头来晋起竟不如她的耐力好,一个不慎,轻笑出了一声儿来,只得偏过头去不看她,脸上的线条却柔和的不像话。
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切的阿瞒,震惊的下巴已经掉到地上去了。
他们为什么笑啊?
笑点在哪里?
而且,这忽然和谐到不行的气氛,又是为什么?
方才主子不还板着一张脸,气的不得了来着吗……
他真没看懂是怎么一回事。
最重要的是……原来主子也是会笑的!
他再没见过比主子还不爱笑的人了……这还是头一回见他笑。
对感情与甜蜜这两个词毫无所知的阿瞒,望着眼前的情形,却也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
主子待江姑娘,与旁人不一样。
而且是……很不一样的那一种。
……
当日,晋起留在了安陵城中。
明面上看来是经不住江樱的要求,百忙之中十分勉强地留了下来,可实际上……咳,便不作拆穿了。
晚饭后,晋起提议让江樱早些回房歇着,却遭了江樱的摇头反对,只称天色尚早,没有困意,想出去走一走。
“晋大哥若觉得乏了的话,不如先回去歇着,我带着阿菊出去逛逛就成——”江樱笑的天真无害。
晋起看她一眼,自座上起身。
这用意还能再明显些吗?
明知这大晚上的,他不可能放心她一个人出去瞎转悠。
“阿菊,想个好去处……”出了客栈的门,江樱与阿菊走在前头,江樱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对阿菊交待道:“找个环境好些的地方……”
阿菊想了想,问道:“姑娘说的是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吧?”
江樱愕然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她。
遂微一点头,眼神肯定地道:“没错……”
阿菊了然,拍了拍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了的架势。
江樱便安心地放慢了脚步,片刻便成了阿菊在前头带路,她与晋起并肩走在后头的情形。
“你是要去哪里?”晋起纵观四周。
安陵城的夜市并不算热闹,不甚宽广的街道上,两侧除了酒楼与花楼生意之外,再瞧不见别的光亮,寥寥无几的行人,衬得周围有些冷清。
而身处乱世,这种冷清再常见不过。
“随便走走……晚上吃的多,消消食。”江樱嘿嘿笑道。
晋起发现自打从今日晌午到现在,这货脸上的笑就不曾断过。
脸不觉着累吗?
晋起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只负着手随她往前走,并不说什么。
然却听江樱忽然转头向他问道:“晋大哥,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
晋起眉头一动。
她是怎么察觉的?
他的确是想问一问她究竟为什么从不给自己写信……
可一开始有误会在还好,问出来还算应景,然而现在误会已经解开,气氛不能再好,若此时他再发问,未免显得他这个人太爱斤斤计较了。
一个大男人,成日纠结于这些鸡毛蒜皮之事,实在太没风度了。
他不想做个没有风度的男人。
虽然,他已经是了……
但,至少不能让她看出来……
江樱不知晋起的这一番‘隐忍’,径直开口问道:“之前我给你写信,你怎么没给我回?”是晋大哥告诉她,心里有话就要问的。
什么?
晋起一转脸瞧见她甚为不解,还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委屈,不由愣了一下。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恶人先告状?
不对……
“你何时给我写过信?”晋起觉得是时候把写信这个问题好好地拿出来掰扯掰扯清楚了……
看看到底是谁的错……
“写过啊。”江樱错愕道:“约是两个月前,我给你写过一封信的。”
“信上说了什么?”晋起见她一脸肯定,问道。
“……表姑娘的事情。”
那时冬珠打听到消息,说晋家已经确定要将谢佳柔许配给晋起,甚至说等晋起回京便成婚,江樱听罢觉得事关重大,便立即去信通知了晋起,大意是让他好歹知道下京城的形势,省得到时一回京就被人塞进了洞房里,连个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你就此事与我写过信?”
“怎么……你没收到吗?”
“你写字是不是极难看?”晋起不答反问。
江樱一愣,不知他这么直接的抨击她,是为了什么。
但出于实事求是的心态,她还是点了头。
她的字写的难看,这是公认的。
只是以前一直没有机会在晋大哥面前露过拙罢了。
而晋起想了想,也点了头。
他收到了。
且有段时日了。
“早前是收到过一封匿名信,信上的大致内容便是你所说的这些……详细的内容已记不得太清,只知上面的字迹奇丑。”晋起说起这种话来,自然又认真。
但心里,却是高兴的。
至少这能证明……她是给自己写过信的。
江樱却险些要听不下去了。
丑就丑,怎么还非得说成是奇丑?
真的有那么丑吗……
“我忘记写姓名了……”江樱撇开晋起对自己字迹的成见,懊恼地说道:“我以为你会知道是我。”
晋起好笑地看着她,反问道:“信上除了告知我此事之外,连句最起码的问候都不曾有,我焉能猜得出是谁?”
他只当是晋府里安插的眼线传来的消息,当时还在纳闷这些人的字写的未免也太上不了台面了。
岂料江樱低头望着自己行走的绣鞋脚尖,低声咕哝了一句:“……那你之前给我写的信里,不也是半句问候都没有吗……”
一切顺利,勿念。
统共就这么几个字。
哦,所以不该说咕哝,应当称之为埋怨。
晋起倒是没料到她竟在暗下计较过这个,无奈解释道:“……我那是怕被人劫了去,又恐你担心,故而才只传了句简要的话回去。”
当时他刚离开京城,难保晋余明不会派人在暗下监视于他。为了大局着想,暂时的谨慎是很有必要的。
江樱闻听至此,不免有些惊讶,而恍然过来之后,不由觉得自己太过于斤斤计较了。
太不懂得审时度势了。
“我的说完了,说说你吧——”晋起抱定了主意要同她在写信这个话题上掰扯到底,干脆也不去顾及所谓风度了,“除了早先那一封匿名信之外,应当就没动过笔了,四处游历散心,却也腾不出片刻功夫与我说说近况?”
她知不知道他会经常担心她在京城过得如何。
江樱郝然一笑,道:“我以为你忙着打仗,没时间听我絮叨……怕耽误你的正事,惹你分心。”
怕耽误他的正事,惹他分心?
那种想撬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构造的想法,忽然又浮现在了晋起的脑海里……
由于又想到当时她向江浪写信求取解药,反倒将他的存在忽视了个干干净净的事情,使得晋起立即又不受控制的气闷了起来。
但这个就是真的不能说了。
毕竟江浪是她的兄长,他自己拿自己去对比,且还比输了,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至于那封在听说京城的媒婆要将梁家门槛儿踏破之时,他脑袋一热令人传回的那封信,是已不必再问了,算一算时间,那时候她已经不在了京城,那封信自然也没机会看到。
没看到也好……
“所以来了西北也不告知我一声?”晋少年十分勉强地将‘怨念’转移到了这上头来。
“反正……现在你也知道啦……”江樱瞧出他有要不高兴的迹象,这回学聪明了许多,往他跟前凑了凑,笑眯眯地将话题转开了问道:“话说回来,晋大哥你是怎么知道我来了西北的?是冬珠说的,还是华姐姐?”
“我离开筠州之前,尚未见到她们。”晋起面上看不出变化来,但周身的气势显然缓和了许多,身体力行的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少年。
“哦……”江樱又猜道:“那是小黑说的?”
可小黑这样的性格,你若不问,他必是不会说的。
晋起不愿见她再瞎胡猜下去,故径直道:“是你兄长。”
“我哥?”江樱讶然。
“你同他写信拿解药,他在我面前炫耀了不下十次。”晋起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不带鄙夷之意。
“……”江樱沉默了片刻,语气复杂地道:“我还以为是我给小黑的那封信里不慎多说了什么……”
毕竟在再次见到冬珠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一路前行的方向,竟就是通往的筠州,故而那封信的言语间,也没有刻意的谨慎,若是在解释小黑中毒及解毒的经过中无意提及了地名之类,应也属正常。
“什么信?”晋起皱眉。
怎么有一种注定要跟信纠缠不清了的感觉?
“我让小黑带给你的信啊。”这种跟信较上了劲的感觉江樱也有,“我怕他回去之后你会重惩于他,于是便让他带了一封信回去……”
“我没看到……”
“……”
四目相对,二人不禁沉默了。
只是二人此刻的心境却是不同的。
江樱是纯粹的感觉命运弄人,世事难料,而晋起气结之余,更多的却是‘好在已经重罚过了那小兔崽子’的释然感。
“这孩子真是实心眼。”江樱忍不住感叹道。
她送去的这个挡箭牌,虽然没有十成的保障,但一半的希望至少还是有的,这孩子倒好,转眼就给丢了。
晋起已不愿再去多提任何写信的问题,望着前方灯火阑珊的街道,讲道:“谢佳柔的事情你不必多想,晋家态度如何,你也不必过多理会,只要表面上尚能应付的过去就够了。”
“嗯。”江樱点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有晋大哥在,她一直也未过分担心过这些。
不料晋起忽然又道:“……委屈你了。”
让她跟着自己来忍受这些。
甚至他连写一封关怀的信都不能光明正大。
因为现如今的局势,因为他的计划。
这些本都该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委屈什么啊?”江樱仰起脑袋,分外不解地问道。
哪里不委屈?
他觉得太委屈。
“但是用不了多久了——”
晋起声音不重,却格外清晰的传入江樱的耳中,江樱愣神的功夫,忽觉右手被人拉起,待回过神来,已被一个宽厚而温暖的手掌紧紧握住,令人安心的暖意通过指尖传遍四肢百骸。
江樱抬头,恰见头顶是一轮圆月。
皓月繁星,璀璨满目。
江樱咧开嘴笑着转头看向晋起轮廓分明的侧脸。
没太大追求的她,此时此刻甚至觉得,整个人生都圆满了……
“姑娘,到了!”
江樱因为幸福感爆棚而兀自走神之际,却听得前方阿菊略带亢奋的呼声传来。
“……这是什么地方?”
晋起脚下顿住,嘴角一阵抽动,低下了头来满眼怀疑地看着笑意已僵在了嘴边的江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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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其实这章甜度只是控制在适中……但对小非这种单身汪来说,写的时候已经要阵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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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再PS:明天小晋就要走了,大家看看怎么办,要不要打晕了留下来?
367:我归他管
这就是阿菊口中那个所谓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
江樱身处二楼隔座,隔着粗陋的栏杆瞧着楼下大堂中央被围起来的一方高台上,两名赤lou着上身、奋力搏斗的壮汉……
这里竟然是个角斗场!
是的,阿菊竟然带着她和晋大哥来了角斗场……
这丫头……真的不是在逗她玩儿吗?
在江樱错愕的表情当中,阿菊凑过来对她低声耳语道:“我和阿余刚认识的时候,他便是带我来的这里……这里可是安陵城晚上最热闹、最好的去处了!姑娘,我瞧你平时吃起东西来也是一条好汉,豪爽的很,这种地方应该还来的惯吧?”
江樱:“……”
如果她说来不惯呢?
作为一个身心健康的姑娘,她对这种暴力又血腥的游戏真的完全没有兴趣好吗?
“这就是你的‘随便逛逛’?”晋少年也是嘴角一抽,眼神复杂。
他就没见过哪个姑娘家随便逛逛,竟能逛到这种地方来的。
望着擂台上那两名‘衣衫不整’的汉子,晋起强忍着没有将江樱的脑袋给掰回来,或是捂住她的眼睛。
四周的叫好声与不堪入耳的怒骂声,喧嚣的一片,以至于江樱甚至没听清晋起的话,但她自身也觉得来这种地步有些不妥,尤其是带着心上人来,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恕她想象力匮乏,她实在是想不到阿菊和阿余在这种地方,感情究竟是如何发酵起来的……
她只是个平凡的姑娘。
江樱决定找个借口离开这个地方,并暗暗决定日后在有关感情方面的问题上,再也不要询问阿菊的意见了……
“晋大哥——”
江樱转回身去,见晋起望向她,便欲开口。
然而就在此时,却听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道极为熟悉、却又带上了些陌生的语调——
“啧,黑瞎子今晚是怎么了?怎么跟个软绵绵的小鸡崽子一样?是没吃饭还是怎么回事?这个回合铁定又得输了,小爷今儿晚上都在他身上扔多少钱了,真是晦气……”
原来这里不光是个角斗场,还是个有赌博性质的角斗场。
江樱却停止了说话,陡然转过了头去。
此处所谓的隔座,也并不像酒楼饭馆那样讲究,不过是比一楼的大众看台宽松一些,有坐的地方,邻座间隔着固定的距离,不至于挨挤。
故而邻座间的照面,不过只是一扭头的事儿。
“……江二姑娘!”
对方忽然出声惊道,脸上的表情……活像是见了鬼。
咳,并不带歧义,只是单纯的表示自己在此见到江樱的惊异感!
“……”江樱也愣住了。
因为对方的装束和身处的背景都与之前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故而甚至让她有了短暂的迷茫……这是谁,瞧着真眼熟。
可不过一瞬,意识便清明了过来。
“啪嗒!”
瓷碗砸在地上碎裂了开来,但在嘈杂的四周并未引起任何注意。
男子一身半灰不白的朴素棉袍,头顶上的发冠仅用了一块深蓝色的方巾替代,右手悬在半空中,还维持着拿碗的动作。
“江二!”
男子豁然收回了翘在桌子上的右腿,坐直了身子望向江樱,眼睛瞪的极大。
声音更大,甚至盖过了周遭的杂音。
“方昕远……”江樱终于回过神来,继而露出了一个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的混合性表情来。
“你现如今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江樱讶异,语气并不含贬义。
她没觉着方昕远如今的形象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变化过大,一时适应不得。
之前那可是个就算不出门儿也要把自己收拾的光鲜亮丽、从头到脚无一不精的公子哥儿——
如今怎就成了粗布便衣,随意到了这种地步的草根青年了?
但因脸面儿依旧的白净,经此装扮瞧着就像是个落了魄的富家公子。
可方家一族虽遭横难,方家药行却还在有条不紊的运作着,而作为这庞大家产的继承人,方昕远就是再如何,也必定是同落魄扯不上干系的。
“你懂什么,这叫率性而为!韬光养晦!”方昕远看起来十分惊喜,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大步朝着江樱走来。
江樱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率性可以理解,可韬光养晦真是这么用的吗?
谁韬光养晦能养到角斗场里来了……
“哈哈,让我瞧瞧你变了没变!”方昕远笑着走过来,伸手要去拉江樱,却被一只手横空挡了回去,再一转眼,只见江樱面前已多了个高大的身影。
方昕远一愣。
这个人怎么也在?
“有话说话,手脚规矩些。”晋起看起来还算平静,只是显然不怎么高兴。
对于方昕远,起初他是相当忌讳的,因为江樱曾付心于他,还有一出儿表意不成心灰自尽的往事,但自打从知道了“此江樱非彼江樱”,那些痴情的蠢事儿与她无关之后,便随之释怀了。
对此事释怀了不假,可一码归一码,他仍旧的不喜欢方昕远。
尤其是他这幅跟江樱熟的不得了的模样。
若不是心知在肃州之时,他曾于江樱有些恩义在,只怕晋少年早就翻脸了。
虽然眼下的态度已不太友善……
人与人之间的敌意从来都是相互的,晋起看不惯方昕远,方昕远亦看不惯晋起。只是双方相较而言,方昕远的情绪还要来的更重一些……
尤其是被晋起挡了这么一下过后,脸上的笑意立即淡了许多。
“我与江二许久未见,你挡在中间是什么意思?”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敌意立马儿就遮不住了。
晋起看他一眼,不以为然地道:“有话便说话,手脚规矩些。”
都不带换词儿的……
方昕远脸色更差了几分,皱眉道:“我怎么不知道江二现如今与谁说话接触,竟需得你来管了?”
阿福从这句话中领悟到了浓浓的酸意,见情况似要恶化,连忙上了前去,刚欲压低了声音劝说自家少爷,却听江樱先一步开口了。
“我现在……确实归他管了。”江樱的声音不高,还带些笑。
整个一‘厚颜无耻’且又‘求之不得’的模样……
方昕远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而晋起则再一次开了眼界……但更多的,是满意。
只如果能换一种稍微委婉、矜持些的说法就更好了……
得她亲口‘确认所有权’,余下的话,便也不必说了。
又察觉她被自己挡在身后之后,做了一个轻轻抓住他衣角的小动作,便更加让他心满意足,于是手掌顺势伸出抓住她了那一只柔软的小手,放在腰侧的位置。
江樱瞧他一眼,抿了嘴笑。
方昕远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话到如今,又岂能看不出二人如今的关系,片刻的失神之后,却是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着江樱,斥道:“当初离开京城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我都是为了你好,你却全当成是耳旁风了!”
当初不是跟她说晋起这人靠不住的,太危险,让她离得远一些的么——竟没听!且还变本加厉,进展到这种地步了!
方昕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生气。
他早已可以面对自己真正的内心,也不再逃避对江樱产生了好感的事实,可他知道自己,也知道江樱,故而并未想过要如何——她若当真找个正儿八经的人嫁了,平安顺遂的,他纵然失落,但也绝对祝福,可眼前这个人……当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江二跟他在一起,首先的,一个最起码的安危怕都很困难!
“……”江樱表情讪讪,却仍然在笑,望着方昕远勃然大怒的模样,她有些费解,却又隐隐感知到了什么,有些感动,故而并不发问深究,只得转开了话题问道:“你不是在靖州吗,怎么来了安陵?”
“你如何得知我在靖州的?”方昕远眉头一动,脸上是未散去的怒气,斜睨了她一眼,问道。
他是给江樱写过几封信,但似乎未说明过详细所在。
而之所以保持这种神秘感,是因为他怕宋春风万一哪一日顶不住压力了,会追过来逼他回去打理药行。
“偶然之下听一位大夫提起过你。”江樱简单地说道。
方昕远“哦”了一声,状似不以为意地说道:“这些日子,我在西北这边救死扶伤,是多多少少积攒了一些名气。罢了,不值一提,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眉目间,却口是心非的有了些得色。
江樱见他一提及此,情绪显然平静了许多,想是对如今的生活方式很满意,又想到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在京城的那段日子,整日浑浑噩噩,以酒度日的颓废模样,不由是打从心底感到欣慰。
“此处太吵,我们另找个地方好好叙叙旧——”极不容易见了一面,方昕远也不愿意因为她‘一意孤行’的选择而僵持着,故而开了口如此提议。
晋起看了他一眼。
毫无疑问,他是不想同意的。
他跟她也是极不容易见了这一面,为什么要将这宝贵的时间分给这么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外人身上?
但他并没有出言反对。
只因为两个字,风度。
见晋起不反对,终于有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可以离开此处的江樱忙去示意阿菊,却见这丫头双手扒在栏杆上,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楼下的角斗台,激动的嘴唇都要咬破了。
“阿菊……”江樱满脸无奈。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对这种非常规运动如此的痴迷钟爱?
“姑娘!你快看!”
江樱正要伸手去拍一拍她的肩,将她从入迷中拉回来,却反被她一把抓握住了手腕。
猝不及防,再加之阿菊的声音又颇有些一惊一乍,江樱不由被吓了一跳,然而待顺着阿菊的视线朝楼下望去,瞧见了下面的情形之后,却才是真正的惊住了。
在她与方昕远谈话的这会儿功夫里,角斗台上的两名壮汉已不见了人影,取而代之的一名衣衫辨不清颜色,头发蓬乱的人,被拿婴儿手腕粗细的铁链捆绑住了手脚,铁链的一端牢牢地固定在角斗台周围一人高的石柱上。
被拴住的人跪俯在擂台中央,低着脑袋,双手被高高吊起,脏乱的头发挡住了面容,不知人是什么模样,亦不知是醒着还是昏着。
但端看身形,是偏向于瘦弱。
这是在干什么?
江樱只觉得这副画面让人极为不舒服,正要对阿菊发问,却听楼下响起了一道粗悍的男人声音——
“想必大家也认出来了,这是我们坊子里的红狮!”男人说话间,阔步来到被拴起的人旁边,猛一弯腰,动作粗鲁地拽着一把头发将其脑袋给提了起来,边道:“红狮,来,让大伙儿瞧瞧!抬头!”
四周顿时哗然起来。
“这个红狮我认得的……很能打的!三五个壮汉都不是她的对手!是这里出了名的女角斗士……怎么会被锁起来了?”阿菊急急地说道,很显然,这个‘红狮’,是她的偶像……
江樱惊异的却是这竟是个女子!
这里竟还有女角斗士?
阿菊看出她的疑惑一样,又补了一句:“红狮是这里唯一的女角斗士……我和阿余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是她打的擂!”
“可不是么。”方昕远也凑了过来,看着下面的情景说道:“红狮是极能打的,但据说自幼跟狮子养在一起,不通人性——只是不知今日为何给锁起来了。”末了又十分好奇地说道:“先别着急,咱们瞧瞧是怎么回事再走。”
然而江樱在听到那句‘自幼跟狮子养在一起’的时候,三观已经被震碎了。
角斗士的培养方式……竟是这样违反人道吗?
江樱望着被男人揪着头发,左摇右晃的瘦弱身影,心中一阵翻腾,有震惊,更多的却是愤怒。
“这么对待一个大角斗士,未免也太过分了!”阿菊的气愤比江樱更甚,在她眼中,红狮这种级别的角斗士,该是站在很高的位置,让人仰望才对,而不是用这种方式来折辱的。
可事实证明,男人接下来的一番话,才是真的动摇乃至颠覆了她的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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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8:如何安置
“这畜生越发不好管制了,昨日竟误伤了秦家相公一只眼睛,诸位应当知道,我们吉天坊里从没出过这样的事!而既然事情发生了,吉天坊便必得给秦家相公一个交待——今日我岳老三便做主将这贱畜送给诸位了,谁肯出十两银子,这畜生的性命便归谁!”
说罢,便猛地松开了‘红狮’的头发,狠一脚踹过去,将人踹翻在地。
‘红狮’趴伏在地上动弹了几下,动作却是甚微。
但在其身旁,却有着斑斑血迹。
虽然衣着过于脏污甚至辨不太清血迹,但不难看得出,这是经过了一番毒打,才被锁起来的。
“十两银子!……这岳老三疯了吧!”阿菊失声惊道:“红狮可是吉天坊的顶梁柱……十两银子他竟然要送了她的性命!”
“我!”
因为岳老三的一番话而躁动起来的楼下,忽有人高声道:“我出十两银子!让大爷我来会会红狮到底有多厉害,哈哈,拿刀来!”
“我出十五两,红狮归我!”
“我出十八两!”
“我出二十两!”
四周气氛沸腾,转眼间价格竟翻了倍!
望着这些人因为兴奋而红起来的脸,挂上狰狞的笑,有一瞬间江樱甚至误认为自己来到了屠宰场。
岳老三站在擂台之上,眼神发亮的看着这一幕。
红狮伤了他的贵客,为了给一个交待,他不得不把这畜生的性命给交待出去赔罪,但这是他吉天坊里一等一的角斗士,若就这么丢了,他得损失多少银子?
可惹得贵客生气,因此砸了自家招牌这种事情,更是不划算的。
所以他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好让这畜生在临死之前,还能让他好好捞上一笔!
而就是因为红狮是吉天坊里最强的角斗士,才会引发众人如此之高的兴趣——在他们眼中,若是能亲手虐杀了这个往日无人能敌的强者,那种爽快的‘荣耀感’,是无法比拟的!
“太过分了!”阿菊是个词穷的姑娘,此情此景,气的跳了脚,却也只能重复地道“太过分了”、“太没有人性了”等愤慨之语。
饶是出入惯了各种娱乐场地,见识到了各种取悦客人手段的方昕远,此际不免也微微皱了眉,尤其是见岳老三命人备上了各种‘工具’之后。
有刀刃,有阔斧,甚至还有铁锤,渔网,烈酒,火折子等物。
江樱鼻间似飘过一抹血腥的气味,胃里也有些泛呕,这种来的突然又浓烈的不适感让她脸色都跟着白了几分。
晋起见状,上前拉住她一只手,便要离开。
“既然不舒服,便不看了。”他说道。
这世间比这还要残酷阴暗的事情比比皆是,他早已见怪不怪,但不该让她瞧见。
今晚根本不该来这个地方的。
平白无故的,遇到了两件令人糟心的事情。
阿菊见江樱脸色确实十分难看,心中亦是懊悔带她来这种地方,毕竟素日里的吉天坊里从未出过这种血腥之事,故而在她眼中,这只是个正当的角斗场。
阿菊纵心有不忍与愤怒,但见江樱被拉着离开,便也不得不跟上去。
“别走啊!瞧瞧再走!”方昕远也不知是真的想看,还是只是单纯的想与晋起对着来,一把捉住了江樱的衣袖,愣生生地将人给拉住了。
晋起脚步一顿,视线顺着江樱的胳膊一路往下,最终落在了方昕远的手上。
“放开。”他冷冷地逼视道。
好在只是抓了衣袖,这若换在江樱的手腕上,方少爷这只手怕是已经没影儿了……
被晋起这么一望,方昕远竟有些发怵,表面上却不表达出来,只径直对江樱说道:“你也觉着他们这做法,太没有人性了吧?”
江樱皱眉看着他,不知他此问何意,但在转回头的间隙,目光透过围栏的空隙,不经意间却是又落在了楼下的擂台上。
‘红狮’不知在何时,抬起了头来。
她双手撑在地上,上身借力微微直起了一些,抬头望着四周喧闹不安,争的热火朝天的众人。
她的目光一点点的移动着,看着每一个人的表情。
江樱注意到,她隐藏在凌乱的头发后面的,竟是一双格外清澈的眼睛。
而这双眼睛在下一刻,竟是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双眼睛里此刻写满了无助与茫然。
但不知为何,却并没有太多的恐惧。
她似乎看不懂这些人在争抢什么,也没弄明白自己现如今的处境,和即将面临的结局。
江樱只觉得眼底一阵难言的刺痛。
在她的观念中,人与人素来是平等的,犯了错是该承担,但没有谁应该被以这种残酷的方式来左右她的性命。
方昕远见她神色,显然是不忍心了。
不忍心就对了,他一个大男人尚且觉得太过,更何况是个小姑娘?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必会看不下去的。
方昕远遂放开了江樱的衣袖,两步走到围栏边,忽然冲着楼下大声喊道:“小爷我出一百两!”
在他出声之前,价格已升至四十两,加价的幅度最高也不过是五两银,眼下被他横空抬上了一百两,直教四周都纷纷侧目过来。
“一百两……你出得起吗!”见他衣衫普通,甚至称得上粗陋,楼下有男人取笑道。
而在看清方昕远的样貌之时,岳老三的眼睛却陡然变得狂热起来。
这个客人他认得,虽然行头打扮平平无奇,又从不愿透露姓名,但出手却是阔绰的很,并非寒酸之辈。
真没想到这贱婢临死之前还能让他赚上这么一大笔!
“这位爷出价一百两,可还有更高的了!”岳老三环顾四周,大着嗓门儿问道。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的,却是纷纷皱眉摇头。
在这乱世中,一百两可是一笔巨款了。
虽然他们来这种地方玩儿的,都是来追求刺激的,可也不能刺激的过了头,连饭都吃不上了……
二楼上,方昕远倚着围栏,正一脸挑衅地看着晋起。
他在等着晋起开口与他竞价。
这种让人热血上脑的戏码,在花楼里,他不知玩了几百回。
但凡是心中有些不对付的,为了男人的尊严,总会上钩儿——
而他从来没输过!
谁让他什么都没有,就是银子多。
逮住了机会想要在江樱面前狠狠出一把风头的方大少爷,一脸的胜券在握。
而由于想出风头耍帅的念头太重,见晋起没说话,便又抛出了一句:“我再加一百两,不知可有人再出高价——若是没有,红狮可就是我的了。”
“嚯!”
“二百两!”
“真他/娘的财大气粗!”
四周一片轰动,岳老三更是激动的红了眼睛,这笔意外之财,远比他预料中的要高出了好几番!
包括阿菊,也是深深地震惊了。
她是真没看出来,这个似与江姑娘相熟的少年人,竟是个隐形的富家子弟。
而就在方昕远一脸惬意地接受着众人惊羡妒忌等诸多复杂目光的洗礼之时,却听得一道格外费解的声音朝他问道:“……你是不是有毛病?”
方昕远一愣,看着说出这句话的江樱。
“一百两都没人往上加了,你还抬什么价?”
这种挥霍,未免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他真当春风在京城为他操心打理着方家药行,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吗?
“……”她的反应令方昕远始料未及。
他这么惹人注目,这么帅,怎么到她这儿就成了有毛病了?
姑娘们不是都喜欢看这出儿的吗?
可真正令他始料未及的还在后头。
晋起,拉着江樱走了。
走了!
他就这么走了?
争也不争上一下!
在以江二为导火索的情况下,他不是该与他一争到底,誓死捍卫尊严,以求在江二面前留在最强的形象的吗!
怎么就成了他一个人的戏份了?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走向啊……!
没有达到自己所期望的场面,方昕远气恼至极,但更令他恼火的是,他竟觉得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与常人不同,十足的异类,竟十分相配……!
……
“等一等!”
出了吉天坊的大门,方昕远疾走了数百步余,终于追上了先一步离开的晋起与江樱还有阿菊三人。
阿菊忍不住头一个转回了身子去看。
这位公子该不会真的把红狮虐杀了吧?
虽然明知这轮不到她来管,但阿菊还是不安又有些愤愤地向方昕远望去。
然而刚一回过头去,却立即愣住了。
——方昕远疾步走在前头,冲江樱招着手,而跟在他身后的阿福,却也并非一个人。
可怜的阿福步履艰辛,身形摇晃着扶着一个看不清形容的灰影。
“是红狮!”
阿菊惊喜地出声,随即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有些讪讪地闭上了嘴巴,但眼神还是庆幸的。
“不是说找个地方坐一坐叙旧的吗?怎么走这么快,也不等一等我……”
“你怎么把人带出来了?”江樱讶然。
方昕远的目光在她与晋起牢牢握在一起的手上顿了顿,不由鄙夷于这二人的不知遮掩,如此的招摇过市,面上便没好气地翻着白眼讲道:“我倒也想将人就地了结干净了,可谁让小爷我生了副菩萨心肠?”
江樱倒是真没料到他会将人救出来,不由感慨这段军旅生活,是真的让方昕远改变良多。
好比是这件事情,她方才纵然觉得不忍,觉得惨无人道,但并没有出面阻止的动作——这一点,她便不如方昕远。
晋起却跟没瞧见似得,仍然握着江樱的手,面朝正前方,只是随着她停下了脚步。
“那你打算怎么安置她?”江樱问。
“……”这个问题似叫方昕远犯了难,很显然,他在参与进这场‘竞拍’之前,并没有想过这些事情。
“方大夫!方大夫!”
几人沉默间,忽有一道急促的声音入耳。
身后一片漆黑中,亮起了一盏纸皮儿长筒灯,灯笼晃晃悠悠的,主人显是步履匆匆。
待人进入了明亮的光线中,方得以看清其装束,竟是一身兵服。
来人年纪约有四十左右,身上的兵服颜色极旧。
“这不是营中的那个……”阿福说到一半却记不起来是谁了,只隐约知道有这么个人,打过几次照面。
“钱大人身边的。”方昕远将人认了出来,却还是记不得姓甚名谁,但也无需知道,只揣起了袖子看着来人疾步走来,很有些……目中无人的样子。
一身粗布衣衫,竟也没能盖住半分。
怎么这个毛病没能改了?
江樱瞧了他一眼,暗暗地腹诽。
紧接着就听那走近了的来人气喘吁吁地说明了来意。
说是钱大人旧疾复发,危在旦夕,而府里和营中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之余,一致举荐方昕远,无奈之下,他只有跟人打听了方昕远所在,半刻都没敢耽误的匆匆找了过来。
见他满头大汗,说话间手都在打颤的焦急模样,方昕远不由也重视了起来,虽然他性格玩世不恭,但一旦牵扯到性命之事,向来是义不容辞的将大夫救死扶伤的使命抗在肩上——
“我现在就随你回去!”方昕远当即点头答应,又忙对江樱说道:“来日再来城中找你!接下来你可还在?”
此情此景,江樱很想点头,好让他不必再多说半句便能放心的走,可事实却不允许。
“应当待不了几日了。”
咳,具体的还得看晋大哥愿意留下几日。
“……那便等一个月吧!一月后我会回京一趟,到时再好好地聚上一聚!”极为难得的重逢竟连好好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方昕远不禁有些懊恼,但也没时间多作纠结,丢下了这样一句话,便匆忙地转身了。
“少爷……这怎么办啊?”阿福连忙提醒,他还扶着一个半昏着的人呢!
这到底要怎么处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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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9:的确命苦
“……”方昕远沉默了一下,后皱眉道:“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那……”阿福一脸的欲哭无泪,在自家少爷面前,他做的最多的表情怕就是这个了。
什么叫你也不知道怎么办?
这人不是您‘买’回来的吗!
“……”阿菊一脸的紧张莫名,生怕方昕远做出什么冲动的决定来。
“真是麻烦。”
见除了晋起之外,众人一致地望着自己,竟都在等着他来拿主意,方昕远既无奈又不耐烦地说道:“我现在在军营中混日子,连个自己的住处都没有,哪里安置得了这么一个大活人?况且这还是个姑娘家……实在太过于不方便了——”
“那你救人之前,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吗?”江樱虽觉得他的话合情合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这人办事儿未免也太不靠谱了吧?
“我……当时情况紧急,我哪里有空闲去想那么多?”
阿福闻言暗暗做了个不赞同的表情。
什么救人,明明是想在江二姑娘面前显摆呢……他还不了解自家少爷的性子吗?
可现在真是亏大了。
不仅没能显摆出什么,倒拿二百两银子买了个无法安置的麻烦回来……
“我也是急着救人不是?”见几人纷纷朝自己投来怀疑的目光,方昕远当机立断道!:“不如这样吧,江二,你把人带回去照看着——”
“……我?”江樱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拿手指指了指自己。
问题怎么一下子就落到她头上了?
“军营里尽是男子,根本无从安置!你好歹是个女子,照看起来也方便!”
喂……什么叫好歹?
她是个女子的事实,真的有那么勉强吗!
江樱不满地斜了他一眼,道:“我在此处也待不长久,一两日倒是可以帮着照顾,可往后怎么办?”
总不能……一直养在身边吧?
“往后啊……”方昕远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但见那前来寻他的男子一脸焦急,半刻都不能再等的模样,便匆匆道了一句:“卖了扔了都成,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又急急地去催促阿福,“走走走,把人给她们……”
阿福朝江樱投去了一个十分为难的眼神,然而不待看到江樱的回应,便忽觉肩上一轻。
再扭头一瞧,原本搭在自己肩膀上的人已经没了影子。
“红狮就交给我吧!”
阿菊信誓旦旦,望着几乎整个人都搭在了自己身上的红狮,表情吃力却坚定。
“那成!”
趁着江樱错愕之际,方昕远十分爽快的敲定了下来,应付地道了句“来日再见,自己保重”,便带着阿福与兵服男人脚步匆匆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这匆匆一见,又转眼分开,望着前方黑漆漆的街道,江樱甚至觉得好似她今晚压根儿就不曾见过方昕远一般……
可压在阿菊身上的“红狮”,却又是一桩有力的证据,证明方昕远真的出现过。
这人就是专程给她找麻烦的吗?
“……”
江樱犯愁地望着那不知生死,且浑身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臭味的“红狮”。
她还是没弄明白跟心上人出来散个步,怎么就散出这么一件麻烦事来了。
“姑娘……”见江樱脸色不太好,阿菊后知后觉地小心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啊?”
说实话,方才她的举动确是一时冲动。
现下冷静了一些,便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妥。
这是一个人,不是一件可以放进箱子里的物件,且又是个……十分危险的人。
确实不便于安置。
而撇开这些长远的不谈,眼下最现实的一个问题已经逼至眼前——她,快要扶不住了……
“这不怪你。”江樱摇头,目露思索。
她说不怪阿菊并非是说此事阿菊做的对,而是,就算阿菊不出手将人主动接收下来,她也会的。
虽然她没有太多悲天悯人的慈悲心与同情心,但方昕远若是当时不管不救,她走便也走了,不外乎是心中有些不适,可既然已经救了,便没有半路将人撇下不管的道理了。
虽然她的三观很正当,但这并不代表她想出了好办法来解决……
“晋大哥……”
江樱一脸为难地看向晋起,在他面前显得格外没主见。
或是说,懒得再要什么主见……
晋起不在且罢了,但既然在,便要充分的‘利用资源’。
最主要还是但凡晋起拿的主意,她多数是无条件、无原则认同的,不需要过多思考。
晋起却没说话,只拿一种“你现在想起我来了”的表情看着她。
江樱眼神晶亮,满脸无辜。
淡极的月光下,男子稍稍低下的面庞一半浸在灯火的昏黄中,一面淹没在浓重的夜色里,轮廓都有些不甚清晰,唯独眉眼格外深邃。
忽然被他这么直直地盯着看,正犯愁的江樱不由一愣。
而后,忽然抬手摸了摸脸颊。
她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留下吧,日后我让阿瞒调/教一二,放在身边做个贴’身侍女。”
“贴’身侍女?!”江樱揉脸的动作一顿,不可思议地看着晋起。
晋大哥什么时候也有这种习惯了?
她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但这也……太突然了?
见她脸色一路转变下来,从震惊到失望,再到无可奈何,晋起的脸色沉了沉,凝着声音说道:“我是说给你——”
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干什么要侍女伺候!
他这里可没有那些贵族公子哥儿的无用做派。
“哦……给我啊……?”江樱迟钝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露出了一个舒心的表情来。
晋起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并没有多说什么,转回头去,抬脚便往前走。
握着她的手却是仍旧没放。
江樱被他牵着往前走,没由来的心情大好,仰着脑袋笑着说道:“晋大哥,明早咱们去吃菜包饭吧?客栈旁的巷子里就有,走两步就到了,今早我尝了尝,味道很好……”
对她这种时刻惦记着吃东西的德性,晋起早已适应,并且打心眼儿里很乐意陪着她一同去吃,可有个但是——
“明日天不亮,我便要出发回筠州。”
来回路上便要耗上七八日有余,今日留下一日,已是坏了计划。
“明日就回去?”
“嗯。”
怎么这么快啊。
江樱望着他的侧脸沉默了一会儿,表情倒也没有露出过多的失望,只又问道:“那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是不是很快就能班师回京了?”
记得当时晋起离开京城的时候她曾问过这一仗会打多久,晋起当时给她的回答是加上路程不过短短数月。
而如今,距他离京已有两月之久。
故而算上一算,要不了多久便该回京了吧?
若是如此的话,眼下刚聚则分的局面也就没太多伤感了。
“少则半年。”
晋起却是这样答道。
江樱愣住了。
还要半年?
“计划与当初有变。”晋起简要地解释道,并未有细说。
根据前世的经验来看,这场仗的确并没有打多久——廖烽当年兵败后,被围困遭万箭穿心身亡,其余一众余党亦被众惩,处决的处决,流放的流放。
换而言之,前世的廖烽根本没有机会逃往西蛮境地。
可这一世,他暂时留了廖烽一条性命,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
前世的西蛮与韩家达成了同盟,颜巾战不曾死在他的箭下,颜巾烈也未被韩家诛杀,彼时颜军兵力强厚,远不比此时的没落。
而那时廖烽之死,西蛮秉承着不可与晋家当面树敌的想法,故而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廖烽之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颗稍有些攻击力的棋子罢了。
可这一世却截然不同了。
因金城之战,前汗王殒身在韩家手中,实力大打折扣的西蛮与廖烽已是相互依存的状态,好比是半条命的分量。
而就算西蛮愿意舍弃廖烽这半条命,偃旗息鼓,以换取暂时逃过晋家的注意,却也来不及了。
廖烽这个烫手的山芋在生死存亡之际,已经选择了一条“要死大家一起死”的末路。
而晋起的目的便是在此。
他不想绕这些无用的弯子了。
他亦没有多余的功夫用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面——既然是迟早都要解决的事情,不如一并解决干净了。
也好……早早安定下来。
而西蛮虽然遭过重创,实力大不如从前,但西北之地毕竟是他们的地盘,在此扎根已有百年,若想连根端掉,必然是要费一番功夫。
半年已是最快的估算。
他的这些打算,江樱自是无从得知的,只听他说计划有变,这场仗至少还要打上半年,不由担忧道:“是遇到棘手的麻烦了吗?能不能顺利解决?”
“算不上麻烦。”
江樱打量了一番他的表情,不似为了让她安心而刻意说谎,便“哦”了一声,低下了头去。
既然不是麻烦,那她是不必担心了。
可如此一来,便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失落感了。
但好歹要装一装明事理、懂事的样子,故而什么都不说。
以至于阿菊历经千辛终于将红狮扶到马车旁之时,映入眼帘的便是江樱瘪着嘴不说话的模样。
“姑娘。”阿菊唤道。
江樱没搭腔。
“姑娘……?”阿菊又唤了一句。
江樱这才幽幽地转过了头来看她。
“姑娘,你能帮我一下把人扶上马车吗……?”阿菊不好意思地笑了道。
江樱:“……哦。”伸出了手去。
晋起看她一眼,上前两步一只手将红狮接过,将人塞进了马车里。
阿菊愣愣地望着空空如也的手。
江樱看了晋起一眼,没说话。
气氛,有些莫名其妙的微妙。
……
回到客栈后,得了江樱的示意,阿菊帮红狮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用晋起给的伤药将其身上的伤口处理包扎了一番。
几盆混合着血腥味的脏水端出来,江樱再去看的时候,被安放在床上的人已经换了一副模样。
红狮此刻穿着的是江樱日前新制好,还没来得及穿过的一套崭新的交领银绫里衣,二人的身量差不多,只是她稍比江樱还要瘦一些,但穿着倒也算合适。
人依旧是昏迷着的,但洗干净了的脸上已可以看得清五官轮廓——虽然肤质粗糙,但却是个长相堪称秀气的姑娘。
“……这头发是没法子梳开了,一坨坨的全都黏在一起,都馊臭了……放热水里泡也不行,我只有拿剪刀给剪了,希望她醒过来的时候不要怪我才好——手指甲也太长太脏,又硬的很,可好费了一番气力……身上到处都是旧疤,没一处儿好地,就数脸上还好些。”阿菊站在一侧一脸复杂地说着,末了又道:“哪儿有姑娘家活成这幅模样的啊……”
太可怜了。
也太不可思议了。
江樱望着这张挂着几道新旧叠加的伤痕的小脸,语重心长的道了一句“的确命苦”,便也没多待下去,简单嘱咐了阿菊几句,便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阿菊见她心情一直不怎么好,以为是在为自己擅作主张留了红狮回来的缘故,便也没敢多问。
只想着明日多买几样儿她爱吃的东西送房里去,法子虽然没什么新意,但将人哄好却是有九成足的概率……
……
次日早。
天色初亮,晨雾缭绕之际,太阳尚未露面。
“啊……”
客栈里的伙计推开大堂的两扇门,站在门槛儿后伸了个痛痛快快的懒腰,从背后瞧,动作幅度略微浮夸了一些。
这个时辰里,住客们多还没有起身,二楼的一排客房中却有一间房门被推开了来。
从客房内行出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墨色束袖衣袍,十分的利落,束发的云纹玉冠亦是黑玉刻成,再加上生就一张轮廓感异常冷贵的脸庞,故而使人望之便觉英朗之气十足之余,还觉得不敢仔细观望。
男子行了不足十步,便停在了另一间客房门前。
伸出手去,却又在即将触碰到门板之时骤然停住。
这个时辰,她应当还没醒吧?
……
370:带上我吧
她昨晚上虽然没有太明显的闹脾气,但显然是不高兴的。
毕竟是他没遵守当时对她的承诺,‘自作主张’的延长了回京之期。
昨晚上他想了想,这事确实是他做的不对。
虽然一心在为两个人的未来做打算,但在做许多决定之前,都未征询过她的意见——虽然她也提不起什么像样儿的意见,但至少是要提前同她说一说的,这个形式,是该有的。
这些年来一个人惯了,性格又过于冷清,不爱与人接触,故而做一切决定之前,都没有与人商量的习惯。
这是个毛病,日后得改——这是晋少年反省过后得到的结论。
那么问题来了,在改正之前,他该不该有模有样的与她认个错儿?
况且这一别,少说得半年见不着,总不能就这么走了。
不太能拉得下面子去道歉的晋少年站在门口有些犹豫不定。
“是晋大哥吗?”
房间内忽然传来了江樱的声音。
房中此时不知为何还点着灯火,加之二楼光线又暗,人的背影一映,从里头看得分明。
晋起一怔,连忙将悬在半空中的手火速收了回来。
虽然他也没弄明白这种神似于做贼心虚的动作是为了什么……
江樱将门从里面打开之时,映入眼帘的就是晋起侧着身子、负手立在门外的情形。
就像是凑巧路过,听到她的声音之后稍作停留。
“现在就走吗?”江樱问。
“嗯,时辰不早了。”
“不吃个早饭吗?”
“备了干粮。”
“哦。”
“……关于回京之事,当初是我考虑不周,没有细想过西北的形势,便随口与你说了个期限。”晋起丝毫铺垫也无,便将攒了一夜的话说了出来:“半年之期是真的,半年之后,我必回去。”
他说话向来没有什么太丰富的点缀,每一个字都十分直白又精简。
听他这保证一般的解释,江樱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晋起低眉看她。
“半年也好,一年也罢,我不着急。”她说道。
晋起眉头微挑。
昨晚怎不见她这么豁达?
“因为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什么?”晋起狐疑地看着她。
紧接着,就见她跨出门槛儿几步来到了他跟前,与他面对面的站着,仰脸冲他‘诡异’的一笑,忽然就伸出了双手来。
晋起眼皮子一跳,心中登时涌现出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来。
而下一刹,却觉胸/口忽然被一团暖香撞了个满怀。
力道不大,甚至对他而言只算是蝼蚁之力,搁在平常根本不足以撼动他,但此刻,竟撞得他后退了一步,方稳住身形。
诧异的低头一瞧,只见江樱的双手紧紧地环抱住了他的腰/身,下巴死死地抵在他的胸膛位置,似害怕他会挣脱跑掉一般,然而一双眼睛却满带着笑意,开口对他说道:“我要跟你一起去筠州——”
……这又是犯的什么傻?
晋起想皱眉,可不知为何脸色却偏生沉不下来,余光瞥见大堂中的伙计正昂着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便道:“松开再说,大庭广众之下,成什么样子?”
“不行!”江樱竟难得的同他耍起了赖,‘威胁’着道:“除非你答应带上我,不然我就不松,你走去哪里,我都不撒手——”
她想过了,既然晋大哥过来找她了,但便说明不生气了。
既然他没都不生气了,那她还回去做什么!
她当时之所以不敢去筠州见他,不就是怕他生气吗?
昨夜忽然‘想通’了这一点的江樱,只觉得整个人生都豁然开阔了。
以前的她,顾忌太多了。
懂事归懂事,但也要懂得灵活变通不是?
送上门儿来的好机会,决不能白白让它溜走啊。
“不行。”晋起义正言辞的拒绝:“你一个女子,如何在军营中待得?行军打仗非一日两日之事,西北之地又过于恶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那怎么啦?”江樱听他拒绝,不自觉地又将人抱得紧了一些,脸色却也跟着认真起来,保证道:“我住在筠州城里就是了,只偶尔去军营看一看你就行。你若觉得不方便,怕别人怀疑,我可以像华姐姐那样女扮男装啊,或者我也可以装作是去看我哥哥和石大哥……”
无辜的江浪与石青,就这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莫名其妙的成了她暗度陈仓的栈道。
晋起:“……”
听她这话,合着都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了?
“还是不行。”晋起仍旧拒绝,甚至已经不说原因了。
因为他已经隐隐意识到江樱这是有备而来,不管他拿什么来反对,她必然都有应对的办法。
“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还不行吗?”江樱见讲道理不行,便厚颜无耻地央求起来。
晋起闻言嘴角一抽。
本身就是个麻烦了,还用添吗?
见他还是不为所动,江樱暗暗一咬牙,祭出了大招来。
“晋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华姐姐出这趟远门儿吗?”她满脸严肃地问道。
“除了吃之外,还有其它的缘故?”晋起反问她。
“……”江樱没料到竟被他一语道破,点了头道:“吃只是其一。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决定性的原因。”
晋起看着她,表情透着一种‘根本不抱希望她能说出什么正常的理由来’的淡定。
可他着实没料到,江樱这回竟然正常了一把,走了回寻常路。
“我在京的时候,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多了很多人上门求亲……”江樱的口气听起来无半分得意,相反的,都是浓浓的无奈与烦忧,“后来因为每日上门的人太多,家里住不下去了,酒楼也办法去照看,只有搬进了清波馆了——”
晋起不禁皱眉。
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为此,他还特意写了一封信回去……就是怕她被人给骗了。
但算一算她出城的日子,再加上眼下的情况,这封信她显然是没有收到。
为此,他很松了一口气……当时那封信写出去,他便后悔了,觉得自己的反应过大,显得尤其没自信。
“在清波馆里住的不好?”晋起问出了重点来。
“好倒也挺好的……那些媒婆是没办法再找过去了。”江樱佯装出更为发愁的神情来,将晋家每日派人往清波馆里送礼,并且还都还不回去的事情说了。
她本是不打算将此事说给晋起听的,恐他心里不舒服,可现如今他不许自己跟着,她只有使出这等下策了!
“祖父说,这样下去外头迟早会出现些不好的风言风语。”江樱瞧了一眼晋起的表情,又加了一把火。
“松开。”晋起冷声说道。
江樱一怔,傻眼了。
这样都不行!
……这也太说不过去吧?
晋起见她将自己抱得死死的,死活都不愿意撒手的模样,微微侧开了脸,继续冷着声音说道:“松开我,去收拾行李。”
啊……?
江樱眼睛一亮,陡然将脸往他怀中重重一埋,高兴的不成样子。
可以跟着晋大哥了!
“快去……”晋起感受到她整张脸都埋进了自己怀中,喜悦的呼吸透过衣袍传入胸膛的微热感,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他腰后的衣料,面上陡然浮现出一抹不知名的微红,僵着身子,连声音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而正沉浸在兴奋中的江樱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听他催促自己收拾行李,便才仰起脸来咧嘴一笑,道:“我早就收拾好了!”
晋起转过头来,望着她因为高兴而有些泛红的莹润脸庞,一时间好笑又好气。
这女人……是早吃定了他会答应是吗!
……
五月中旬,京都渐显热意。
时值正午,‘一江春’里上下正忙的如火如荼,不可开交。
站在大门前迎客的伙计不停的迎着三五成群的食客进门儿出门儿,脸上总挂着热情的笑。
“梁平可在这里头?”
伙计拿汗巾子抹汗的间隙,忽然听有人这样问。
“是这儿的!”伙计下意识地回答,一转过头去,面前便有人递来了一封牛皮纸封的信壳子。
“这是给他的信——”
“诶……有劳信差大人了。”伙计接过来,甚有礼貌地道了谢,将信收入了怀中放好,只想着待忙过了这会子吃饭的高峰期,再去后厨把信交给庄婶子。
可一番忙碌下来,跟着大伙儿吃了顿迟来的中饭,又歇了会儿,在即将要放工之际,回了后排房里换回自己的衣裳打算回家,一封信哧溜儿一声掉在了脚下,是才忙地想起这么一茬儿,遂换好衣裳便去找了庄氏。
然而待其奔至后厨之时,却听最后一位还没来得及离去的厨房称庄氏因家中有事,已经先一步回去了,两位公子倒是在前堂还没走,等着落锁。
厨娘口中的“二位公子”,无疑便是方大和方二了。
伙计闻言便又直奔了前堂。
却在前堂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青姑娘也在啊,那太好了——”一江春里的伙计称呼江樱为姑娘,为了区分,便喊梁文青为青姑娘。
这位“青姑娘”近来的心情很好,像从前那样黑脸发火,近来已是再没有发生过了,这种转变是为了什么,大家却多是无从得知的了。
果然,梁文青一听有人喊自己,回过头去便是一个礼貌的笑,半点都没有往日的倨傲与距离感,点了个头说道:“有什么事情吗?”
一侧的方大方二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自打从春风闹了一场自尽不得之后,青妹便如脱胎换骨一般,整个人的性情都温和了许多,待他们的态度虽然仍旧算不上亲近,但也没了最初的抵触。
这种现象固然是好,但反观春风却是不行了,虽然没有再继续闹着要自我了断,但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终日神不守舍。
作为八卦兄弟二人组的他们,自然是试过去打探些内幕,但问了两回被庄氏挡了两回,并严厉教育了一番过后,便怂了,再不敢问。
“这是给梁老爷的信!”伙计走上前来,先是客气地冲梁文青一躬身行礼,后才将信递上。
方大瞧了在一旁满意地点点头。
他们一江春的伙计就是有礼数,综合素质不知要比其他酒楼高上多少倍。
这多亏了他管理有方啊……
“给我爹的?”梁文青接过来,打量了一眼过后,便信手拆开了来。
“……”伙计没料到她会有此动作,虽然个人觉得有些不妥当,但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于是并没有说什么,只行礼退了下去。
殊不知,梁文青之所以会私自做主拆开了看,并不是因为她不懂得尊重大人的隐私,而是她认出了这信封上的几个字,是出自谁的笔迹。
这可是遭了她无数次白眼和无情吐槽的,出自江樱的字迹。
既是阿樱让人送回来的,那便是给一家人的信,不过是挂的她爹的名儿方便收信,故而并不存在她拆不拆得的疑问。
“是阿樱来的信——”梁文青见方大方二投来好奇的目光,难得好心的解释道。
“阿樱怎么又来信了?”方二道。
这话听着有些让人不舒服……似乎是嫌弃江樱写信写的太勤了一样。
但这的确也是事实。
这货自打从离京之后,几乎每隔几日就会送一封信回来,内容杂乱,说什么的都有,但大多都是一路上的吃喝。
而让梁平连连称奇的还是——江樱回回亲力亲为的写这么多字,算一算练字的频率还挺高,但不知为何这手字竟是丝毫长进也无,也是令人费解。
“阿樱这回说什么了?”方大方二凑了过去。
这些日子来他们跟在梁平后面学着习字,虽然认识的还不多,但在见到江樱的字迹之时,还是纷纷生出了一种极为浓烈的优越感来。
“我写的比她好看!”方二笑着自夸道。
“你们也就能跟她比了。”梁文青翻了个白眼,边将信纸抖平了些。
然而待定睛一看信纸上所写的内容,却是立即愣住了。
“信上到底说的啥啊?”方大见梁文青迟迟不语,有些急了,唯恐是江樱出了什么事情。
371:丧信
“不是吧?!”梁文青失声惊道,表情跟遭了雷劈了一样。
“到底写什么了啊?”方大和方二在一旁干着急,可奈何认识的字不多,勉勉强强地拼凑起来的一两句话也看不出完整的意思来。
梁文青却跟失了魂一样,理也不理他们,匆匆将信一收,便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待出了酒楼的大门,更是直接小跑了起来。
方大方二俩人反应素来的慢,待他们回神过来之后,梁文青已经跳上了马车,扬尘而去。
“……”
“爹,娘!”
一奔回榆树胡同梁家大宅里,梁文青便咋咋忽忽的喊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
正房的堂屋门被一把推开,正关着门谈事的梁平夫妇被狠吓了一跳。
瞧着自家闺女跟害了失心疯一样的模样,二人心下狐疑。
这孩子自打从稀里糊涂的“拿下”了春风之后,精神面貌一直都很好,像今日这般惊慌,倒是不常有的。
“阿樱似乎是把晋起给攻下了!”
梁文青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话让刚端起茶盏打算润润嗓子的梁平手下一抖,茶盏中茶水便洒出去了一小半。
庄氏也震惊了。
江樱“攻下”了晋起一事,她与梁平自是早已得知的,可因为种种原因,并未有告知过梁文青……她是怎么知道了?
“文青,莫要胡说——”梁平稳住手,状似平静地说道。
自家闺女这张嘴,他实在是担忧的很——前一刻被她得知的事情,往往下一刻便要发展到世人皆知的地步了。
阿樱与晋家那小子的事情现如今还不是该宣扬出来的时候。
尤其是他们“女方娘家”这一边的人,更要懂得沉住气。
“我才没有胡说!”梁文青肃然道。
梁平闻言重视了一些,腾出手瞧瞧抓了一把庄氏放在桌子下的手,示意她先别说话。毕竟这是个一开口就必得露馅儿的主儿。
庄氏得了他的授意,老老实实地闭起了嘴巴。
梁平便试探地向梁文青问道:“那你是从何处听来的讹传?”
“才不是讹传呢!”梁文青极几步已行至夫妻二人身前,取出信纸在二人面前抖了抖,后放到桌子上重重地一拍,道:“她自己信上都写了!你们瞧瞧!”
梁平与庄氏互视了一眼,后由梁平低了头去看。
江樱这封信是寄给梁平的,故而信中的语气显得很尊重规矩。
但显然她寄信之前,并未想过这封信会头一个落到梁文青手中,并为她所拆读。
“她说她要跟晋起留在西北暂时不回来了——”梁文青生怕梁平看不懂江樱那犹如鸡爪子划拉一般的字体,自己充当起了解说员的角色,弯着腰拿手指在信纸上指指点点着道:“喏,还有这里,她说‘晋大哥会照顾我,请梁叔和奶娘勿要挂心,晋大哥还托我与你们问好,万望保重身体’……这分明是很亲近的语气!”
末了又下了定论道:“晋起那冰渣子一样的性子,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问候关切你们?这分明是女婿对待岳父岳母的口气!”
“这……”梁平语塞了一下,见庄氏偷偷地向自己使着着急的眼色,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过后,道:“单从一句问候来推断结果,未免太过于草率了吧?呃,万一这是阿樱自己胡说八道的呢……这也说不定的。”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就这样成了一名因过度喜欢心上人,故而假冒其名义给家中长辈写信问候,以满足自我臆想的人。
这话倒是将梁文青给镇住了。
虽然觉得阿樱不像是一个痴迷于自我欺骗的人,但女人一旦真的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的确很容易失去理智,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这一点,她深有体会。
“那也不对!”就在梁平以为她被糊弄了过去的时候,梁文青忽然又道:“可晋起都答应让她留在筠州了……就阿樱那性子,如果不是因为喜欢,谁能忍得了让她成日跟在后头?”
“我觉得樱姐儿的性子挺好的啊……”庄氏终于出声。
“好什么呀!爱吃鬼,缠人精!”梁文青跟发现了新大陆似得,已经完全沉浸了自己缜密的推断中,再听不进梁平与庄氏的任何“解释”。
不得不说,女人在这方面的直觉,向来准的没道理可讲。
梁平见大势已去,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只得退而求其次的欲将其中利害告知梁文青,好让她尽量不去声张。
可还未开口,便听喜极的梁文青哈哈大笑了两声,丢下一句“我要把信拿给春风看看”,便转身跑来了。
正如来时一般,令人毫无防备。
“这不是给春风撒盐吗?”因为愧疚的原因,现如今庄氏对宋春风格外的上心,以至于眼下担心的紧要点不是梁文青是否会将事情闹腾开,而是宋春风的反应。
而却听梁平说道:“如此也好……”
话是这么说,但脸色还是一派苦忧。
但没办法,好的改变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过渡期,总会多多少少的存在一些‘误伤’……
忍一忍就过去了……
以后会好的……
——这是他最想与宋春风说的话。
……
同刻,晋国公府正房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道丫鬟尖利而惊惶的叫喊声。
“咣当!”
药碗砸在挂着帐幔的拔步床沿外的木阶上,一声响后顺势滚落到厚重奢华的刺团福与牡丹争艳图的深蓝色地毯上,浓浓的药汁很快被地毯所吸收,只留下一道道颜色深暗的湿痕,像极了猩红的热血。
“老夫人……”丫鬟战栗着后退,脚下踉跄了一阵过后,忽而转过了身提着裙裾狂奔了出去。
面上煞白一片。
……
“父亲……!”
晋余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面色沉痛而自责,嘶哑着嗓音道:“是儿子无用,未有照料好母亲!竟让父亲……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儿子不孝!求父亲责罚!”
说罢便骤然垂首将头狠狠埋到了地上,泣不成声起来。
刚从外地回来的晋擎云还一身掩人耳目的便装,一身素黑色长披风尚且未来得及褪下,一进门便听下人跪着哭丧,说是老夫人于昨晚上去了!
老实的说,晋擎云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并无太多沉痛或是震惊,毕竟晋老夫人老病浸膏已非一两日之事,这一日不过是迟早之事。
但再如何,也是相伴了大半辈子的人,陡然之下听到这个消息,尤其是出门刚回到家中,不免还是觉得惊怒。
但眼下见到儿子悲痛自责至如此境地,知他向来孝顺,心中也浮现了一抹不忍与沉重,弯腰将人扶起来,口气难得的放软了许多,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母亲既去了,可见也是天意不愿再见她吃苦受罪。她身上的病已非一两日之事,我知你向来孝顺,但后有一应丧事等着操办,你也勿要过分悲拗了。”
晋余明双目哭的通红,形容看起来十分疲惫狼藉,却在闻得晋擎云此言之时暗暗握紧了手掌。
“父亲说的是……”晋余明面上悲色不减,声音却越发的沙哑了,却还是十分恭敬地向晋擎云请示道:“可要传信让阿觅和然之立即启程回京吗?据嬴将军之前传回的军报来看,廖烽已无还手之力……西北叛军应是再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这本是朝廷的事情。
他们此番出兵,一是为了“历练”晋起,为了给西陵王一个“我们很重视你外甥”的印象。
而二来,便是想重新树立一下晋家的威望——虽然晋家的威望一直无人置喙,但在彻底插手去搅动这场风云之前,总是需要迈出第一步的。
就算不去西北,也会去东北西南。
所以廖烽是死是活,与他们并无什么干连,只要摧毁了一干叛军,他们的目的便已经达到了。
难不成留下廖烽一条狗命,他还敢报复晋家不成?
这一点晋擎云也是深知的,故而只是稍一作想便点了头,道:“给他们传信吧——”
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是……儿子这便去办。”晋余明抹了一把眼角边的热泪。
“你母亲西去的消息可已经传出去了?”晋擎云忽然问道。
“除了府中的下人之外,外面还未有人得知……一切都在等父亲回来之后做主。”晋余明答道。
晋擎云闻言点头“嗯”了一声,随后又道:“交待谢氏一声,暂时让下人们将嘴巴封起来,容后再做决断。”
“父亲……”晋余明微一皱眉,不解道:“为何不让母亲早日入土为安?”
“阿觅与然之从筠州赶回少说也要大半月之久,在此期间,难保不会出什么差池。”
“可是父亲……”
晋余明还待再说,却被晋擎云皱眉打断了道:“莫要多言,如今局势不同以往,自是凡事都要更谨慎些!”
晋余明抿紧了嘴,表情显得尤为复杂。
又是局势。
口口声声,一举一动都是在筹谋,竟连发妻之死都要如此……
“如今天气渐热了,将你母亲安置到后祠堂中吧,记得交待下人多放些寒冰进去。”晋擎云再交代了这么一句,便拂袖去了。
他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此次前往数洲地,他发现了诸多可疑之处,心中所起的疑云,尚且需要一一来证实。
……
晋余明派去传信的侍卫,在第十日便进了筠州地界。
这般神速,与他所持的晋国公府令牌一路畅通无阻有关,亦同路上累死的那几匹马有关。
“大公子,大公子!”
筠州城中的一间歌舞坊里,晋觅的贴身小厮奔走而来,噔噔噔地爬上了二楼,找到了正倒在软榻里,晃着酒杯,睁着一双醺醺醉眼望着衣着暴露的舞娘们的晋家大公子晋觅。
“大公子不好了!”
小厮一进门便焦急的喊道,惊得一干舞娘与奏乐师们纷纷停止了动作去看他。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再不复方才的旖/旎气氛,晋觅晃酒杯的动作便是一僵,见是自己的贴身小厮扰了兴致,立即叱道:“大呼小叫个什么劲儿,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歇一歇,兴致全让你给搅了!”
“公子……这回是真的大事不好了!”
晋觅见他如此没有眼色,眼见就要扑到自己跟前来,侧了侧身子直了起来,沉着脸道:“你家中死人了不成!”
不是啊,是您家中死人了啊大公子!
小厮却不敢这么说,只有来到晋觅跟前强忍着他的冷脸,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晋觅豁然弹坐起身,一把揪住了小厮的衣领,表情惊怒。
一干舞娘与乐师见状纷纷退了出去,不敢掺和这位京城来的晋大公子的事情。
“是真的……世子爷派人来传的信!说老夫人就是月初没的……”小厮哭丧着一张脸说道。
晋觅空瞪着一双眼睛,拽着小厮衣领的手丝毫没有放松,因为醉酒而显得格外浑浊的眼睛里一派不可置信。
祖母怎么就这么没了?
在他的印象里,自幼祖母便是整个晋国公府里最维护他的人,不管他犯了什么错,弄砸了多么重要的事情,祖母都不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可祖母病了的这几年,他便没怎么去见过她了,故而对她的印象一直还停留在之前的样子——一个对待下人总是格外严厉、待他却向来慈祥宠溺的老太太。
可人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晋觅只觉得太突然。
同时,还觉得背后陡然一空,像是长久以来最坚实的靠山轰然倒塌了一般。
近年来不光是祖父,就连父亲亦暗下待他越发严厉了起来。
他向来不认为这是一种好现象,他不想改变,他已经习惯这种生活方式了,他不知道祖父和父亲一直对他说的那些大道理有什么用,他学那些一套一套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反正晋家的地位是无人能够动摇的,那他为什么不能像祖母希望的那样活着?
“……”
转瞬间,晋觅想了太多。
渐渐地,他握着小厮衣领的手缓缓松开了来,整个人又无力地重新跌坐回了脂粉香气浓馥的软榻中。
372:公私不分
筠州城今日晴空朗朗,一片阳光明媚。
太守府。
新收拾出来的客院中,两名太守府的‘贵客’坐在院中的树荫下,铺了张席子,又垫了张足够厚实的毡毯,促膝剥着瓜子儿。
这是两个姑娘,年纪长些的那位着一身深紫衣裙,梳着垂髻,看眉眼很有些飒爽稳重的样子;另一位着萤绿半臂,藕粉绣边儿裙子的年纪稍小一些,杏仁眼儿团团脸,是一副娇憨的相貌,只微尖的下巴偏又衬出了几分娇俏感来。
这俩姑娘也不是旁人,一个是华常静,另一个便是江樱了。
至于二人为什么会住进了这太守府来,倒还真与晋起和江浪的身份没多大关系,而是全靠的华老爷华泉的面子。
——据说是五年前华泉来到了筠州,正逢筠州大旱,当时十分大手笔地抛下了一笔赈灾捐款,近十万两雪花银不光亮瞎了筠州百姓的眼,也解了清廉一生,囊中积蓄羞涩的邓太守的燃眉之急。
至此后,但凡是华家的人来到筠州,邓太守必要厚待,纵然没有顿顿山珍海味伺候着,但也会处处安排得当,热情周到。
而此番得知华常静来到了筠州,并有意长住,邓家夫人更是立即将人连拉带拽的带回了太守府,只称姑娘家的住在客栈多有不便,更遑论还要长住。
华常静与邓家夫人本就打过几次照面,对其印象不错,再加上实在拗不过对方的热情,只有答应了下来。
这一个多月的行程,住客栈的确也是住的腻了,换个有院子的,倒也不错。
江樱则是完全沾了华常静的光儿,才得以被顺带着迎进了太守府。
“华姐姐,咱们也不好一直这么白住吧?”
江樱磕了半把瓜子儿,刚觉得有些口渴,将瓜子放下,便立即又丫鬟捧来了一碗用杏仁儿去了膻味的羊奶。
江樱道了谢接过喝了,趁着丫鬟将碗送回房中的间隙,忍不住对华常静问道。
华常静还好,毕竟有父亲积下的福德,可她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就显得有些不好了。
况且还被人这么周全的伺候着,无功不受禄,江樱总觉得不自在。
“怎么就是白住了?”华常静反问道:“昨个儿夜里,你的小红不是还帮他们捉到了那个什么盗圣,破了一桩难案吗?”
华常静所说的‘小红’,是江樱带在了身边的红狮。
而这个新名字的由来,无需多想,便就能很轻易地分辨出是出自何人之意。
至于这个什么盗圣,据说是常年在筠州城的富贵人家行窃,虽然打着劫富济贫的名号,还自封为盗圣,但这些年来的事实证明,劫富济贫四个字,他只做到了前两个。
这让筠州百姓十分恼火,尤其是有钱的那一小部分。
可奈何这位盗圣虽然诚信不佳,但武功却是顶好,纵然官府多年追捕,却也一无所获,回回都会让他溜走,更折辱人的是,县衙里的金匾都被他偷去了好几块,以至于今日筠州县衙的匾额换成了镶铜的次品货。
但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想象不到,这位狡猾奸诈的‘盗圣’于昨夜,竟被太守府中的一位客人身边的侍女,一拳头给打残了。
这位侍女,便是小红。
以至于今日一早,邓太守亲自过来了一趟,除了代筠州百姓表达了一番感激之意之外,还很有诚意地邀请了小红去衙门对几位名捕稍加指点一番——碍于礼貌,再三强调只是指点一二。
那一拳虽然他没瞧见是怎么打出去的,但今早他去牢里看过了,那位‘盗圣’至今还是站不起来的……
这是位奇人啊。
邓太守本着造福筠州百姓的想法提出的建议,却被江樱婉拒了。
她倒不是小心眼,而是就小红那脾气,去了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情来,没准儿那几位名捕功夫没学到,命却没了。
这假设半点都不带危言耸听的。
现在的小红,身上的‘人性特征’还不够明显,素日里,她都不敢带她在生人过多的场合过分停留。
总而言之指点捕快这一提议利大于弊。
邓太守见她不答应,也没再继续强人所难,只是走的时候,面色难掩失望。
而此刻江樱听华常静提起小红捉到了‘盗圣’一事,唯有哭笑不得,“那也不是这么个抵法儿啊……”
“那你说怎么办?”华常静玩笑道:“给银子必定是不会要的,难不成要买几车山芋送过来做谢礼?”
不料江樱一本正经地摇头道:“可山芋不好保存,几车得吃到什么时候才能完?”
华常静望着她,沉默了一下,重新低下了头去。
得,她还安安静静的嗑她的瓜子儿吧……
“诶?对啊……”江樱恍然道:“谢礼……对,咱们去买些谢礼不就成了?不一定非得买山芋啊——”
华常静没搭理她,紧接着又听她自言自语道:“咱们可以买些其它的,譬如核桃桂圆,松子儿这类干货啊……”
华常静嗑瓜子的动作登时一僵。
下一瞬,却见一只葱管儿似的白嫩指头伸到了自己眼前,道:“还可以买些瓜子儿。”
华常静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瓜子放了下来。
语重心长地说道:“很显然你一个小姑娘,送这些东西是不合适的……”
完全就是一种刚下山的人带着土特产来看望亲戚的即视感?
她根本不敢想她们俩挑着一筐筐干货送到太守府来,邓太守与邓夫人会是怎么的一番表情。
“方才你不是说送山芋的吗?”江樱听华常静反对,表示不理解了。
“我错了……”华常静举手表示投降,她不该与一个吃货开这种玩笑,助她打开这神奇的脑洞的。
江樱疑惑间,却被华常静一把从毯子上拉了起来,道:“你要真想送东西,我带你去买些像样儿的送去——”
“可除了干货之外,其它的都不方便保存啊,尤其现在天也热了……你有什么好法子吗?”江樱边顺从地穿上粉缎鞋,边向华常静问道。
“你怎么就跟吃的杠上了?”华常静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带你去珠宝楼买几套像样儿的首饰送过去!”
送首饰?
这个好!
高端大气上档次。
这怪她,怪她自个儿平时不喜欢琢磨这些金银玉石点缀之物,只喜欢吃的,故而一面临送礼,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送吃的……
江樱自我反省之际,华常静亦有些怒其不争地说道:“喜欢吃没错儿,可总不能时刻只惦记着吃食。你现如今一个人还好,待以后成了亲,面对婆母小姑子,妯娌之间的来往,岂不要全乱套了?”
她这人有个毛病,一旦与谁走的近了,便总忍不住操各种心。
江樱闻言稍稍一愣,觉得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那些繁琐的人情世故,她确实是极不擅长的。
不对……
转瞬间,她的表情便轻松了起来,摇了头说道:“这倒没什么可担心的,晋大哥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我以后只要大致地学一学如何如何管家便成了。”
华常静:“……”
哦,这倒也是。
……
华常静与江樱二人简单地收拾了一番,便带着阿菊出府上了街。
至于小红……她现如今还没有很好的学会该如何与外面的人相处,故而上街这种事情,江樱没办法带着的,只能留她在家中,由阿瞒进行下一步的调/教。
“不好了!”
江樱华常静与阿菊三人刚在市玉街下了马车,便听得‘轰’地一声巨响,或由于距离过远的缘故,震力并不算强,但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阵天摇地晃。
“怎么了!”
阿菊稳住身形,惊惶地望着由街道前方抱头逃窜而来的诸多百姓。
情况一时混乱的不成样子,大批的人流朝着她们的方向涌来,而似乎只有她们站着不动,故而三人几乎是顷刻间就被冲撞了开来。
“阿樱!”
华常静抬起手臂挥着帕子喊道。
然而人流汹涌,加之场面失控的喧嚣,她这点声音根本不足以传到江樱耳中,更何况江樱身高不占优势,被挤入人群中,一眨眼便被淹没在了其中,连块衣角都寻不见了。
“快逃啊!”
人群中有人奋力高呼道。
“西蛮人用火药炸毁了城门,就要攻进城中来了!”
“大家快回家藏好,千万别露头儿!”
“他/娘的,西蛮这伙狗/日的杂种!晋家军还没走,他们这是吃了狗胆了!”
“晋家的军马很快就到了,城里要打仗了!”
“快跑啊……”
“娘……呜呜呜……”
人声噪杂,怒骂声,惊慌声,以及被人流挤散的呼应声,或是为气氛所惊的嚎哭声,交织在一起,再有鼻间隐隐的炮火味,令人无法不去慌乱。
人潮中,江樱被撞的东倒西歪,连脚步都站不稳,听着耳边林林总总的声音,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这是要打仗了!
西蛮人主动攻过来了!
被动‘收留’了廖烽的西蛮,不是避开晋家的注意还来不及的吗?
怎么敢主动进攻筠州的?
不要命了吗?
可江樱不知道的是,西蛮此举确实是抱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
……
“这帮蛮牛!是连夜吃了疯药不成!”
筠州城外,晋家军营中,嬴将军惊怒而起,砸了手中的茶碗。
“嬴将军!蛮军炸开了城门,邓太守正带人在城门前殊死相抗……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可要立即派兵前去增援?”前来传话的士兵满脸脏污血腥,显是从城门前的恶战中奋死逃回来的。
“立即传令下去——”
“嬴将军!”
嬴将军话还没吩咐完,便有士兵隔着营帐禀道:“禀主帅,副帅已带一队人马先一步出发,前往筠州城增援邓太守去了!”
“哪位副帅?!”嬴将军赫然一瞪眼睛,惊异地问道。
但心中大抵已是有了答案。
晋家两位公子皆是作为副帅,而其中一位这个时辰怕是还是帐中昏睡做梦——
“是二公子!”
帐外士兵答道。
“带了多少人?”
“只副帅麾下五千兵马——”
得了意料中的答案,嬴将军的眉头豁然紧锁起来,立即跨步出了主帅帐营,边肃然吩咐道:“点五万人马,随本帅前往!”
二公子终究还是太过年轻,少年意气了!
京都秘密传来消息,说是晋老夫人仙去,要他们即日拔营回京,领命的讯书都已传了回去,意欲这两日便准备动身,岂料在这节骨眼上,蛮人竟有此等同自寻死路的惊人举动——而这样毫无准备又凶险的应战,纵然是退一万步讲,也是决不能让士族公子亲自上阵冒险的!
若是有半分差池,他都难以向晋公VD待!
……
筠州城外,一队动作整肃的人马正朝着筠州城靠近,所经之处,黄烟漫天。
此处距筠州城已不足五里远,隔着笔直的官道往前看,已隐隐可以看到四起的狼烟。
数千军士见状无不心下愤慨至极,只恨身下的马蹄不能再快一些,好早些抵达筠州城前,与这公然入侵风国边境的嚣张蛮军痛快一战,以解心中滔天怒意。
“宋元驹——”
战马之上,一身软银盔甲的晋起凝眸望着渐渐显现在视线中的城门轮廓,出声道。
“属下在!”战事在前,宋元驹一改素日作风,满脸肃然紧绷之色,声音铿锵有力地应道。
“带三千人马从西城门入城,保护好太守府一干家眷。”
“啥?!”
宋元驹一个没绷住,声线劈了个叉儿。
……不让他参战了?
他斗志昂扬的随军出发,结果等着他的竟是去保护什么太守府的家眷?
太守府是有多大,竟须得他带三千人马前去!
要知道他们统共只带了五千人出来?
得了吧,什么太守府家眷,那跟他们有什么干系,分明是因为太守府里住着个江姑娘!
这公私不分的……还能再明目张胆一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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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劣势
“主子,让逸阳去吧?”
宋元驹婉拒道:“那小子做事向来牢靠,对筠州城里的地形又比我熟悉的多——”
然而回答他的却只有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晋起跟没听见似得。
但宋元驹却知道他听见了。
只是,懒得同他费口舌罢了……
主子的吩咐他不敢违背,但……也没有这样做事儿的啊!
他从营中冲出来,是抱着痛快一战的大抱负的,怎么眼见要到城门前了,连血腥味儿都闻着了,却一改口,让他去保护女眷!
“大材小用可不是一个明智的主公该有的行径啊……”宋元驹满脸灰败地小声咕哝了一句。
晋起的听力却出奇的好,闻言当即向宋元驹投去了警告的眼神。
宋元驹被冷的一个哆嗦,当即道:“前面路口,属下就带人马改路去西城门!”
呸,他怎么能说保护江姑娘是大材小用,真是愚蠢!
八成主子还觉得是小材大用了呢……!
……
“什么?打起来了!”
日上三竿已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眼见着午时都要过去,宿醉的晋觅方结束了他的自然醒。
洗漱完后更衣之时,忽听伺候的小厮说起了今日上午蛮军攻城的事情。
“蛮军是拿好几车火药将城门生生给炸开的!那么厚的城门,都被炸的稀巴烂了……后来邓太守率兵前去抵抗,但也无济于事,听说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便折了七八成的军力,就连邓太守本人也受了重伤,所幸二公子及时赶到,救了他一条性命——”
晋觅睡觉的这段时间,他都把情况给探听清楚了,就知道主子醒来定要问起这些的。
“哼!”晋觅过了最初的那会子震惊劲儿,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毕竟怎么打也打不到他跟前来,于是又有了闲心来讽刺晋起:“一出了事情,他倒跑的最快,也不知是凑的什么热闹,不愧是大伯早年留下来的野/种,倒也知道自己命贱的可以——”
一个士族子弟,倒是比一帮草芥还要不知惜命。
“大公子这话跟奴才说说就是了……可勿要在晋公和世子爷面前说起啊……尤其是晋公,是最忌讳旁人说起铭公子的……”严格来说,是不能听得任何人对铭公子不敬。
但小厮可不敢这么说,虽然他自幼便听府中长辈说过铭公子的美名,并也在心中存下了一份敬重。
“这还用你说,你当本公子是傻子不成?”晋觅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怎么所有的人提到他那短命的大伯都是这幅模样,跟供神似的,活着的时候真有那么了不起吗?
“……现如今这情况,京城怕是一时半刻回不了了,嬴将军与二公子都在前线,大公子可要传信告知一声晋公,现如今西北这边的情形?”小厮转开了话题,谨慎地问道。
岂料却惹得晋觅皱了眉,反问他道:“他们打他们的仗,关我何事?按照原计划,明日一早启程回京!我祖母还等着我回去才能下葬,本公子哪里有这个闲工夫陪他们在这里干耗!”
说白了就是好不容易逮着了机会能够离开这个鬼地方,傻子才愿意继续待下去。
“大公子……”小厮闻言惊异了。
这话的意思是不管嬴将军的意思、也不等二公子回来,自己一个人回京去?
……还有这样儿的?
他并非晋觅原先在京城的贴身小厮,原装的那个早在来往西北的半路上便被晋觅差人给活活打死了,原因好像是因为刮坏了晋觅的一块儿贴身玉佩……
故而这位半路被拉过来伺候的小厮并不太了解晋觅平素的行事作风,若不然,此刻听到他这么说,必是不会感到惊讶的。
因为这种行径之于他而言,实在是太过稀疏平常。
小厮想着要不要劝上两句,但思及那位被活活打死的前辈,便也只好缄口不言。
次日一早,晋觅罕见的起了个早。
言出必行地、带着一队精锐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军营。
而此时,筠州城外的蛮军经过一夜的休整过后,已经发起了第二轮进攻。
至于这群蛮人是怎么挨过晋家军的‘碾压’,并且赢得了时间进行休整的原因,说起来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昨日晋起与宋元驹分道之后,带着两千军士入城增援,救下了邓太守一命,暂时稳住了被动的形势——然而双方僵持了近两个时辰,蛮军仗着人多势众,竟隐隐有了要占取上风之象,而由嬴将军亲自指挥带来的五万援军,却是迟迟未到。
显然是出了差池。
可浩浩荡荡的五万人马,能出得什么差池以至于顷刻间音讯全无?
——致使其全军覆没在西北自是无人有这个通天本领。
他们是被困在了城外的深山之中。
筠州城外的岳云山。
岳云山是从南面进去筠州城的必经之处,山中早年由官府开凿出了一道尚算宽广的山路,虽因山势问题道路颇为崎岖,绵延数里,但在恶劣的筠州境地,已算得上中上乘的山路了。
可就是在这条“中上乘”的山路中,由嬴将军带领的晋家军们被团团困住了。
此处山路再难行,宽阔的官道却胜在只有这蜿蜒的一条,并无岔路,而嬴将军经验丰厚,也并未取捷径而行,故而迷路是绝无可能的——他们是被山中忽起的毒雾拦住了去路。
而这场毒雾自四周浮现之时恰巧是五万人马全部入山之后,同刻,山前山后的出口皆被从两侧砸落的乱石堵死。
吸入毒雾后的士兵们,渐觉身体软绵无力,且皮肤表面开始出现瘙痒溃烂的现象,虽不足以要人性命,却令人倍感折磨,又因无力破石出山,加之极不容易送出去回营中请求援军的士兵一夜未归,诸多士兵们皆陷入了恐慌的境地。
“人还是没有回来?”
微青的天色开始泛白,山中温度极低,嬴将军白中透青起了几道干裂沟痕的嘴唇抿的死死的,脸上阴云密布。
“禀主帅……还,还没有回来……”回话之人是个年轻的士兵,看起来十分的惊惶,连声音都在打颤。
“你是哪个营的?”嬴将军正在火头儿上,打眼他这副怂样,只觉得分外碍眼。
“属下,属下是大公子手下……第三营的……”
嬴将军闻言便是一皱眉,也没了惩戒的心思,只不耐烦地挥手将人屏退了下去。
山风乍起,两侧树木绿枝随风摇动,影子打在人的脸上忽明忽暗,加以不堪忍受的窸窸窣窣的叹气与呻/吟,将气氛衬托的格外消沉。
“怕是送信的人根本没能出得这座山去。”
出口处定还有埋伏。
嬴将军暗暗握紧了拳头,手掌中却是半分力气也蓄不起来。
“彻夜没有音讯,难道大公子待在营中竟是毫无所察吗?”一名牙将挠了一把胡子,闷闷地说道。
就算不参与,至少也要派人关注着战况吧?
他们被困在山中整整一夜,二公子带着几千人马在城前奋战,也不知这位大公子有无带人前去增援。
“……”嬴将军闻言未语。
这位大公子,他等了这么一整夜也没等来,如今是已经不指望了,这山,他今日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冲出去!
……而现如今,他最担忧的却是筠州城中的晋起。
身边的牙将似有所查一般,忧虑重重的叹了口气,道:“也不知二公子如今怎么样了,他只带了五千人前去增援,怕是占不了什么优势……”
岂止是不占优势。
甚至称得上螳臂当车。
“我现如今只愿他勿要争强好胜,逞一时之勇而置安危于不顾……知进退一些。”嬴将军道。
“可二公子毕竟年纪尚轻,没有多少战场上的经验,前头几次与廖烽之战又场场大捷,不免会长出几分少年志气来……而他本身又非胆怯之辈,让他避战而求保,怕是不太可能了。”牙将说到此处,苦笑了一声。
又不是人人都像大公子一样。
他说的这些,嬴将军自然也清楚,却也有些不认同,牙将对晋起的了解自然没有他来的深,在他看来,二公子或许会有几分少年意气,但绝非浮躁冲动之人。
然而在那等凶险的情况之下……
“突出重围派人回营中请大公子增援也是有可能的,但必定要路过此处……也只能白跑一趟……”
嬴将军闻得此言,再也坐不住了,握住支在地上的刀鞘豁然站起了身来,道:“拿火药来!”
既然等不来人,那么他就炸出一条血路来!
“……主帅!”
周围几名士兵闻言大骇。
此处不比平原,两侧山势陡峭,火药力猛难以掌控,一个不慎怕是会引起山崩!
到时别说出山了,就是活命恐怕都是难如登天!
牙将也拿制止的目光看向嬴将军。
此举太过于冲动,也太过于冒险了——
“不如再等一等大公子……”有人怯懦地说道。
嬴将军的眼神沉了沉,对晋觅早已不抱任何希望,这位‘不理俗事’的公子,此刻怕是正沉浸在梦乡当中,哪里有时间来管他们的死活!
可嬴将军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晋觅早已醒来,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回京了。
若要问一句,他是否知道筠州城这边的消息,答案自是毫无疑问的——军营中但凡不是个聋子,想必都已听说了二公子被困筠州城,嬴将军与五万兵马‘下落不明’的消息。
可晋觅并不放在心上。
他知道嬴将军有能力解决此事,携着五万兵力,就是想败,也是败不了的。
更重要的是,他想借此来‘挫一挫晋起的威风’,甚至更希望晋起永远不要再回京城。
晋家的公子,本就该只他一个。
怀揣着此等‘如意算盘’的晋觅,哪里会知岳云山中此刻的情形是如何。
听得四周躁动起来,嬴将军眼神凝固似寒冰,决绝而布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在众兵士的紧张注目之下,豁然拔出了鞘中长刀。
刀器出鞘的声音陡然响起,在清晨的山谷中来回回荡了两遭,使得众人的精神立即为之一振,场面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现如今筠州城中情势难辨,难保蛮人的铁骑已经踏破了我们风国子民的家园!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等虽为晋家麾下军士,肩上扛的却不光是晋家的荣辱,更有家国使命!暂且不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大道理,单说堂堂晋家二公子,都能身先士卒亲自领兵支援,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而我等吃晋家饭存活的包衣庶人,难道竟比二公子来的金贵吗!难道就要贪生怕死的窝在这岳云山中,让二公子孤立无援,让蛮人放肆侵害我们的百姓吗!”
四周越发的安静了。
是的,筠州城中不光有黎明百姓,还有二公子……
“莫蒙!”
嬴将军已经红了脖子,粗着嗓音喊道。
牙将听是自己的名字,连忙上前听令。
猝不及防之下,却见嬴将军将自己手中的长刀朝他直直抛了过来。
牙将险险接住。
“拿好这把刀,让弟兄们都退后,越远越好!这火药本帅来点,若我葬身于此,你便代本帅拿这把刀割下西蛮狗贼的人头来祭!”
“……主帅!”
众人闻言大骇,纷纷喊道。
“让属下来吧!”
“让属下来!”
嬴将军见状面有动容之色,振声道:“我就知道,我嬴穹手下,没有贪生怕死的窝囊废!”
……
岳云山中士气陡然高涨,个个被激的红了眼睛,然而筠州城中,却是完全不同的情形。
筠州城中安静备至,平日热闹的长街上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商铺的幌幡在晨风中前后飘动着。
恍若一座空城——若非是有偶尔几家的烟囱中徐徐冒出的青烟,以及淡淡的饭菜香。
……没法子,仗要打,风头得避,但饭还是得吃的。
而这些在慌乱中得以回家的百姓尚算幸运,好歹还能吃上饱饭,但那些被挤散了躲起来,碍于外面的情况过于凶险,暂时不敢轻易露头的人,便很有些凄惨了。
譬如,江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