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两难
三十一
从玉珠家一出来,顾咏就上了马,径直去了城西水田巷。
水田巷离正街较远,住的人不多,巷子里也多是些老旧的房子。因巷子实在太窄,顾咏到了巷子口便下了马,将马栓在外面的柱子上,只身进了巷子。
难得的一个冬日暖阳天,巷子里却没有丝毫阳光,阴阴地寒气逼人。顾咏走了好一段路,才到了崔家小院门口。这院子比玉珠家的医馆还略小些,檐下也没有悬挂匾额,门上的油漆更是一块一块地斑驳脱落,呈现出一派荒废之色。
顾咏敲门后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的脚步声,然后有人在里面哑着嗓子喝问道:“谁呀?”
顾咏提高了嗓门大声道:“七叔,是我,咏哥儿。”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张苍老的脸从门后探出来,瞧见了顾咏,咧开嘴笑起来,“是表少爷啊,您快进来。少爷这会儿不在,要不您进来等。”说着赶紧侧身将顾咏引进院子,口中还唠唠叨叨地说道:“好久不见表少爷了,您最近可还好?夫人身子可康健?”
顾咏笑笑,一一答了。
院子里极冷清,顾咏朝四周看了看,没瞧见旁人,忍不住问道:“怎么就您一个,旁的下人呢?”
七叔摇摇头,道:“少爷都打他们走了,如今院子里就我跟老徐伺候。”一边说着,一边将顾咏引进屋,沏了茶端上来招待。顾咏注意到这小厅里极朴素,多宝格上都空荡荡的,就连待客用的瓷器也极粗糙。
“表哥不是调去了都指挥使司了么,如何还过得这般清苦?”顾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满口苦涩,不由得皱眉问道。
七叔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叹气道:“还不是为了找小姐的事儿,这些年没少托人,少爷的俸禄都花在了里头。上半年老徐身子不爽利,少爷又费了不少银子请大夫,所以最近才拮据了些,故将下人们都打走了。”
顾咏闻言,心中也是黯然,垂低声问道:“可曾有什么消息没有?”
七叔只是摇头,目中显出无奈又悲凉的神色,“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姐若是还在,也不至于一点音信都没有。只是少爷一直放不下,也随他去吧,只求他心安便是。”说到此处,他眼眶一红,眼角顿时渗出泪来,怕被顾咏瞧见,偷偷地侧身擦了擦。
顾咏哪里没瞧见,只是这会儿也只能装作看不见,跟七叔聊了一会儿天,仍不见崔宇回来,他不由得有些急。想了想,问道:“最近可有什么不认识的人来找过表哥?”
“找少爷?”七叔想了想,摇摇头,“除了老爷,便没有旁人了。”说到此处,七叔面露为难之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道:“表少爷,您能不能劝劝少爷,别跟老爷再过不去了。”
顾咏一愣,继而苦笑,无奈地问道:“表哥还是不肯和姨夫说话么?”
七叔一脸悲催地直摇头,“不说话,连面也不见,门也不开,好几回老爷都被关在外头,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看得心里也难受。虽说老爷也有不对的地方,可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他,毕竟身不由己。”
“我见了他自会好生劝他,七叔你放心就是。”顾咏虽是应了,心里却没有底。他是知道崔宇的性子的,面上瞧着是个好说话的软绵人,其实性子极倔,不说旁的,单是这十几年如一日地寻找红豆便可见一斑。当初他连姓氏都能狠下心地改了,又如何会轻易原谅将妻亲子赶出府的父亲。
七叔得了他这句承诺,却是极开心的,郑重地谢了他,又拉着他说了一阵崔宇幼时的事,直到院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
正是崔宇回来了。顾咏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现他脸色还算正常,见了顾咏,立刻微笑着迎上来,倒不似心里藏了什么事。
顾咏便没有直接问,只说是自个儿正巧来城西办事,便折到巷子里来瞧瞧,又笑笑地提起自己方才还去过玉珠家的医馆,和秦铮说了一会儿话。崔宇见状也笑道:“他倒是脚快,我方才还在大街上瞧见过。”
顾咏眉心一颤,仿佛若无其事地随口道:“阿铮也和我说过,说是在茶楼里瞧见你了,还说你身边有个高个子的同僚,瞧着甚是气派威武。”
崔宇笑着摇头,稍稍压低了嗓门,回道:“这事儿却是不能声张。我道我遇到谁了?竟然是赵兴大哥。他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便极照顾我,后来被那妖妇迫得去了南方,我还道日后怕是再也瞧不见他,没想到他自个儿偷偷回来了。”
顾咏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是么,他胆子倒大,也不怕被人瞧见了传到宫里去。表哥可问过他为什么回京?”
崔宇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罢了舔舔嘴唇,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都多少年了,当初陛下送他去南边多少还是存了愧疚之心,谁会没事故意跟陛下和赵兴大哥过不去。这次他回京也是为了太夫人大寿而来,便是有人告去了,陛下也会成全了大哥的仁孝之心的。”
顾咏见他一脸坦然,绝不似作为,心中稍定,东拉西扯地闲聊了一阵,末了,忍不住劝道:“沈大人那里,毕竟是你的亲身父亲,父子人伦,绝不是——”
“好端端的提起他做什么,没来由地扫兴。”崔宇一见顾咏又要老生常谈,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你在户部差事可还顺利?户部那帮老油条不曾为难你吧。”
崔宇坚决的态度让顾咏很为难,但他一个外人,终究不要对旁人的家务事插嘴太多,只得无奈地与他扯到户部差事上去。
说了好一会儿,顾咏瞧着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便要起身告辞。崔宇一直送到院门外,就在顾咏转身要的时候,崔宇忽然开口道:“红豆……红豆她,没有死。”
顾咏先是一愣,尔后大喜道:“果真如此?那她如今在何处?表哥为何未将她带回家来。”
崔宇黯然地摇头,“我却是不晓得她如今在哪里。”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系着锁片的银镯子,解释道:“这原本是一对的,红豆出事那天早上,非缠着要它,我便将它系在红豆脚上。这长命锁是当初我周岁的时候母亲请‘艺人张’亲自打的,花纹字体俱是独一无二。结果我早两个月前在京城的银楼瞧见了一模一样的,便去问掌柜。掌柜说是广武县那边传来的花样,我又赶去广武县,可惜当初最早打制这锁片的匠人已经去世,我只从他儿子口中问得了些消息,说是五年前有人拿了一模一样的镯子来,熔了镯子,另打了一副锁片。我又问了那人的年岁相貌,那里却是说不清,想了许久,才说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五年前,红豆可不正是十岁,这不是她又是何人。”
说到此处,崔宇眼眶一红,眼睛里湿润成片,“我在广武县找了她一个月,仍是杳无音信。虽说还活着,却不知她过得好不好。如今她也有十五岁了,寻常人家的姑娘都要嫁人了,也不知她是否嫁了良人……”崔宇说到此处,早有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哪里还有半分武人的风姿。
顾咏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陪着难过了一番,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后,才一脸沉重地告辞离去。
回了顾府,顾咏又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之与崔氏。
崔氏听罢,也跟着拭了一把泪,黯然道:“你表哥虽也恨那妖妇,但他自幼是沈将军带大的,忠义爱国,绝不会与赵兴合谋做那些谋逆之事。只是我苦命的红豆,这是遭了什么孽呀。”
哭了一番,又想起什么,恶狠狠地骂道:“都是那个碎嘴杀千刀的妖妇干的好事,好端端地怂恿人家有妻有子的去尚什么公主。可怜你那苦命的表姨,以前在娘家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好不容易嫁了个疼惜她的,又给赶了回去。那个什么博陵长公主也是个没脑子的,你说你死了丈夫要改嫁,这京城上下,多少没娶妻的,又有多少死了妻子的鳏夫,挑谁不好非要挑个有家室的,逼得人家妻离子散。做这样的缺德事,活该她一辈子生不出孩子。”
顾咏听得哭笑不得,只偷偷地四下张望,生怕被外人听了去。
崔氏泄了一阵,心里舒坦了不少,掏出帕子来擦了擦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一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睁大眼睛缓缓地看过来,一眨不眨地瞪着顾咏,毫不掩饰的担忧,“儿子,若是……若是红豆找到了,可是又尚未成亲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什么该如何是好?”顾咏起先还没明白崔氏话里的意思,随手抓了块花生糕塞嘴里,嚼了两下,顿住,脸色陡然变得惨白,“我……我……玉珠她……”,一时连话也说不完整了。
崔氏默默地起身,走到顾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儿子,这回为娘也帮不了你。”
顾咏惨白着脸,强自镇定地道:“也许……也许红豆已经……”话未说完,又觉得自己实在太混蛋,真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拔河盛事
卢挚和秦铮聊到很晚,玉珠便留了晚饭。
吃饭的当儿,李庚和罗毅也来了,非要搭一筷子。好在家里粮草充实,米饭没了再煮几碗面条,配上熬了一整天的浓浓高汤,便是这几个自幼锦衣玉食的官宦子弟也挑不出刺儿来。
吃罢了饭,秦铮主动挽了袖子要去洗碗,被玉珠给推了回去。姐弟俩两个人在家也就罢了,这会儿这么多人看着,多少得给他留点面子。秦铮却是个憨孩子,丝毫不明白玉珠的良苦用心,还道自个儿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不然怎么连个碗也不让自己洗。
卢挚在一旁瞧着嘻嘻直笑,便道:“却是我们吃了白食,这碗便让我们洗吧。”
罗毅也在一旁直起哄,眼睛却在偷瞄李庚。李庚眼望天,脸涨得通红,但还是没有反对。玉珠哪里敢让这些小爷们做家事,砸坏了自个儿东西不说,这万一要是伤了哪里,她却是赔不起。
可不管玉珠怎么反对,这些小爷们却一个个都似吃了秤砣铁了心,竟齐齐将玉珠赶了出来。玉珠无奈,只得回了厅里准备纱布止血带,只待外头一声喊,她就立马奔过去。
等了半晌,厨房里却是安安静静的,倒没有出现玉珠预料中的场面。等到厨房门再开,李庚咧着嘴满脸笑容地走了出来,罗毅挤眉弄眼地跟在后头,卢挚和秦铮并排而出。秦铮眉头微蹙,似乎有心事,而卢挚则不时地瞧他一眼。
依照李庚平日里的习惯,不等到玉珠赶人他是不会走的,这次却是例外,出来就朝玉珠到了别,仍是咧嘴笑着,不知道怎么那么开心。
待人都走了,玉珠才拉着秦铮问他们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秦铮也是一头雾水,挠了挠后脑勺,才道:“李庚约我们明儿去看拔河,我便应了。他见我应了就一直高兴,傻笑了好半天。”
玉珠眉一皱,问道:“什么拔河?怎么都没听过。这就快扫尘了,我哪有时间出门。”
秦铮急了,赶紧道:“我的好姐姐,你可别说不去,李庚那性子,到时候定要和我打架的。我虽不惧他,但也没必要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斗一场。左右你平日里都被拘在医馆里,好容易才得了空儿出去溜达,不去白不去。我和卢挚说了,明儿就跟他们坐一块儿,省得挤。”
他想了想,忽然又道:“你说这李庚真是——”他眼睛一亮,尔后又嗤笑道:“那小子年纪轻轻,不会就动了春心了吧。”
“秦铮!”玉珠有些生气,“你在书院里学了半年,旁的没学到,倒是学了满口的混话。”说着,伸手就要去拧他的耳朵。秦铮吓得连连讨饶,道:“是我不对,姐姐你手下留情。明儿把耳朵揪肿了我可不敢出门。”
玉珠不过是吓吓他,哪里会真下毒手,只瞧着秦铮那副可怜兮兮的小样儿,就忍不住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板起脸道:“这话你以后别乱说了,不说他有心没心,便果真是这样,我们也只能当做不知道。这话若是传出去,他不过是年少风流,在我这里,却是没脸见人了。遇到这样的事儿,我本该是远远躲着的,可他偏偏是赶也赶不走,真是能让人气死。”
秦铮见她这样气恼,也颇觉自个儿方才说话不妥当,老老实实地道了歉,又道:“日后我再不开这样的玩笑就是,姐姐勿恼我。”顿了顿,又犹豫不决地看着她,问道:“那明儿,我们还去不去?”
玉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你既然都应了,我们怎么好不去。还真等着李庚来拆房子啊?”
秦铮心里头对京城每年一度的拔河赛早有耳闻,就算李庚不来邀请,他也要去的。不过寻常百姓都占不到好位子,只能远远地瞧个热闹。如今李庚主动来请他,他自然是满心欢喜,又见玉珠好歹应了,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可当天晚上忽然降了温,玉珠遂不提防竟染了风寒,早晨起来鼻塞耳鸣地难受得厉害,只是见秦铮兴致实在是高,她不欲扫兴,便强忍着,找了几颗备用的药吃了,裹了厚厚的袄子同他一起出门。
临近新年,街上人原本就多,更何况今儿还是一年一度的拔河赛,街上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好在秦铮力气大,牵着玉珠死命地往前冲,竟也被他冲出了一条路。到了约定的地点,李庚他们早已等得快不耐烦了。
因李庚是侯府老来子,李家父母均已年迈,其兄长又素来端方,不爱凑这些热闹,故车上都是李庚唤来的年轻朋友,除了罗毅和卢挚外,还有几个玉珠叫不出名字来的,却是都见过,上回她出事的时候,他们还跟着李庚出来寻过人。
马车走的是皇城里的道儿,寻常百姓都进不来,故而一路还算畅通。到地儿的时候,外面已是一片喧嚣,秦铮好奇地掀开车帘子瞄了一眼,顿时目瞪口呆,喃喃道:“果真是人山人海。”
玉珠也跟着探出脑袋看了一眼,神情淡定。虽说人多,可这对曾经历过春运的玉珠来说,只是小巫见大巫。
外头验了牌子,马车开进场地,然后众人才下了车。
这里是拔河场地的东面,设的是皇亲国戚们的棚子,西面是官员们的棚子,唯有南边才是寻常百姓的座位。这一眼望去,处处都是锦衣华服,衣香鬓影,让人目不暇接。
李家的棚子不大,在场地的东南角,因李庚早有准备,棚子里早有下人备好了茶水点心候着,见他们一行人过来,忙迎上来。李庚笑呵呵地让玉珠坐在最前面,自个儿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下,然后也不说话,侧着脸眼巴巴地瞧着她傻笑。
玉珠被他看得心里毛,只得向秦铮眼神求助。秦铮见状,赶紧挤到前边来,一屁股坐在两人中央,任李庚朝他怎么吹胡子瞪眼,他也装作看不到。
外头不断地有人群涌入,附近的棚子也渐渐坐上了人,玉珠左右打量,忽然瞥见了郑览,他披着件长可及地的厚实披风缓缓朝这边走来。许是感觉到她的视线,郑览忽然一抬头,二人目光正巧对上。他顿时笑起来,如沐春风。
郑家的棚子竟然就在李家隔壁,李庚眼睁睁地看着郑览走近了,在离玉珠只有一步之隔的地方坐下,又“眉眼含情”地朝玉珠笑了一笑。他只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将他推开再补上一拳。但他心里也知道,自个儿若果真这么做了,只怕玉珠转身就会走,以后再也不会理他。思来想去,还是暂时忍下这口气,只恶狠狠地瞪着郑览,眼睛一眨也不眨。
对面的棚子里也快满了,秦铮眼尖,瞅见了人群中低着脑袋的顾咏,忍不住朝他高声唤了声。顾咏却好似有心事,茫然地抬头朝四周瞧了瞧,却没现秦铮,复又低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场子里有巡逻的士兵在维持秩序,秦铮也不好再高声,只得作罢,低声跟玉珠说了一句。玉珠也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顾咏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拢着袖子一句话不说。
“顾大哥这是怎么了?”玉珠有些奇怪。认识顾咏这么久,他素来都是一脸笑容,满目爽朗,仿佛从未被什么事情难倒过,何时见过他这般落寞的神色。
秦铮又哪里会知道,只是摇摇头。
待场子里渐渐坐满了,吉时亦到。只听得几声鼓响,随后是哐当哐当的锣声,场子里迅安静下来。随后,也不知掌礼的司仪说了句什么话,所有人忽然全部跪了下来。玉珠脑子一懵,不知生了什么事,旁边的秦铮使劲地拉了她一把,她才反应过来,随同众人一齐跪下。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皇帝到了吧。
跪在地上的玉珠心里头想。方才还乱糟糟的场子,忽然静下来,只听见司仪扯着嗓子大声喊话,左右她是一句也听不清。待喊完了,他又唤了声“起”,玉珠这回算是听清楚了,忙跟着众人一齐起身,拍了拍膝盖,复又坐回去。
偷偷地抬头看,只见北面的高台上已经簇拥着坐了一些人。因离得远,玉珠只瞧见明晃晃的一片黄色,根本瞧不清人的长相,只依稀能辨认出正中央坐的是个已然不年轻的男人,一旁有个老太太,另一旁是个中年贵妇。
玉珠对这皇帝宫妃没有多大兴趣,看了几眼便作罢了。
场地上,拔河赛已经开始了第一场。
场地中央是根十几米长的粗绳子,玉珠辨不出它的材质,但见那绳子尾巴上都编了穗,想必绝非寻常的麻绳。绳子中央系了根大红色的绸带,地上用红色的朱砂划了印记。
与赛的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有已然福的中年人,都穿着一色的枣红色劲装,大冬天地捋起袖子,满脸干劲。
李庚这会儿的注意力已经放到了赛场上,什么郑览早抛到了脑后,隔着秦铮大声地向玉珠介绍场上的队伍。这边是都察院的,那边是通政司的……
不管是场上的还是场下的,都卯足了劲儿;不管平日里是严肃的或是斯文的,这会儿也都现了形。扯着嗓子叫着喊着,还有激动的,解了衣服上的荷包坠子往场上扔。平日里说话柔声细气的小姐太太们也放开了胆子,虽不至似旁人那般扯着嗓子怪叫鬼喊,却也忍不住暗暗握着拳头挥几下,若是自己看中的那方赢了,便要激动得站起身。还有时场子里闹出一方全部倒在地上的笑话,那就不论是男女老少,甚至是高台上的皇帝太后,也都捧着肚子大笑不已。
赛了几场,会场里明显比先前还要热闹了,仿佛一大锅水,这会儿渐渐加热,煮沸了。
又是咚咚几声鼓响,棚子里的少年们忽然齐齐起身,除了秦铮外,一个个都脱去了外衣,露出里面的枣红色劲装。这些半大的年轻小伙子都是官宦子弟,平日里好吃好养着,个个都养得一张好皮子,被这枣红色劲装一衬,更显得精神百倍。
小伙子们精神抖擞地跳进场,个个英俊帅气,意气飞扬,十分地养眼。四周观看的人群又掀起了一层声浪,那尖叫声简直快要把场子就掀翻,就连高台上的皇帝和太后也凑一块儿窃窃私语,笑得极其神秘。
到了这会儿,玉珠才总算明白为何李庚非要拖着自个儿过来了。
拔河盛会(二)
年轻人,尤其是尚未婚配的英俊勇武的年轻人,其声势之浩大绝非之前的那些老头子们可以相比的。这些小伙子们一出来,整个赛场的气氛就明显不同了,空气中仿佛都带了些炙热,那些灼热的目光□裸地射在场上每一个少年的身上,爱慕的、欣赏的、甚至是审视的。
小伙子们在场地中央齐齐吼了一声,尔后各自散开,站到自己的位置。围观的群众们又掀起了一层声浪,尖叫着呼喊场中诸人的名字,“李庚”的声音竟然最为响亮。玉珠十分不解,不是说李庚是京城一霸,众人避之不及么,怎么这会儿还这么受欢迎。
她还不解地思考着,身边的秦铮已经站了起来,扑到前面的矮矮的木栅栏上,举起双手狠命地朝场上挥,口中还大声唤道:“勇往直前!旗开得胜!”他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里满是激动与关注,这样的表情,玉珠还是头一回在秦铮脸上看到。
拔河双方开始活动手脚,尔后各自抓好绳索。李庚个子高,又壮实,自然是站在绳尾当舵手。他将绳子尾巴往腰上一缠,脚上用力一踩,身子便牢牢地钉在原地。其余的小伙子们也一脸严肃,双手狠抓住绳索,身子微倾,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力。
一声锣响,司令大喝一声,手中的小旗子一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睁大眼睛看着场内。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就呈现出极端地不公平,一方上台时声浪震天,另一方悄若无声,一方气势如虹,另一方萎靡不振。于是,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听到了比赛结束的锣声。
小伙子们把手里的绳索一扔,围着场子跑起圈来,四周围观的群众也都配合地大声尖叫,有胆大的女孩子解了腰间的荷包和穗子朝他们扔,有好几个分明就是冲着李庚去的,那小子却极灵活,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却丝毫没有被扔到。
他们闹了一阵,直到司礼的官员们上前来赶,这才意犹未尽地朝众人招了招手,回了棚子。秦铮早在棚子里候着,兴奋得一脸通红,又是叫又是笑,嚷嚷着下场自个儿要上。李庚却不同意,大手一挥,道:“不行,瞧瞧你这麻杆儿似的,哪有什么力气。我们后面还得跟都指挥使司的那群大老粗们比,你上去不是添乱吗?”
秦铮不服,非要拉着卢挚掰手劲,说若是他赢了就下场。卢挚只是腼腆地笑,看了李庚一眼后应了。说来也奇怪,别看卢挚那柔柔弱弱的小模样,手上力气倒大,秦铮费了吃奶的劲儿,脸都涨成猪肝色了,依旧没能赢。
秦铮打小就爱面子,从未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过这种脸,一时脸上难看至极。卢挚瞧着他的样子也惴惴不安,小声道:“要不,还是你下场吧。”
秦铮闷闷地摇头,不高兴地回来坐到玉珠身边,不一言。玉珠瞧着他这样子心里好气又好笑,趁旁人不注意了,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比卢挚小两三岁呢,输了也没什么,就为了这么点事就闷闷不乐,日后若真有什么磕磕碰碰,你还不闷死啊。”
秦铮鼓着脸,还是不高兴,“方才……方才大家都看着,丢死人了。”
玉珠捏了捏他的手,问道:“那方才若是卢挚输了,他岂不是更丢人。”
秦铮闻言一愣,尔后脸上显出认真而郑重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耷拉着脑袋小声道:“是我错了。”说着,又起身去寻卢挚,也不知和他说了什么话,方才还满脸小心翼翼,一直偷偷往这边瞧的卢挚笑得一脸灿烂起来。
玉珠瞧着,也忍不住勾起嘴角,然后——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因场地四面透风,坐了一会儿,玉珠就开始手脚冰凉。方才李庚他们比赛时,场地里气氛热烈,玉珠倒还不觉得冷,这会儿却似有冷风一阵一阵地鼓进衣服里,吹得她瑟瑟抖。
那群小伙子们都在热烈地讨论着下场比赛,就连秦铮也没注意到玉珠这边的异样。玉珠捂着嘴又连打了两个喷嚏,眼睛一红,眼泪都飞了出来。
“秦姑娘,”耳畔有人柔声唤她的名字。
玉珠迷迷糊糊地转过头,只见郑览朝她温文地笑着,手里提着一个手炉。“天太冷了,快拿着。”他微笑着说道。
玉珠心里还在想这样合不合适,手已经伸了过去将炉子接过来。这手炉是铜质的,炉盖上镂空雕着五蝶捧寿的图案,炉身上描有梅兰竹菊四色花纹,精巧雅致,小巧可爱。炉子里火正旺,热意顿时从掌心传到了身上,玉珠将手烤热了,才猛地想起来朝郑览道了谢。
郑览又让下人倒了热并一小碟子点心递过来,玉珠想了想,还是接了。这边李庚原本也备了这些东西的,只是架不住他们人多,玉珠根本就挤不进去喝口热水。
捧着热茶喝了两口,又与郑览说了会儿话,玉珠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抬头朝四周看看,赫然现正对面的棚子里,顾咏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睛却盯着她,只是二人目光一交错,他又赶紧低下头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生过一般。
“怎么了?”许是察觉了玉珠的心不在焉,郑览柔声问道。
玉珠想了想,还是道:“今儿顾大哥似乎有些不对劲。”她指指对面的顾咏,摇头道:“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过,可是衙门里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郑览也皱起眉头,“这几日六部都封印了,应该不会衙门里的事。我过去问问看。”说着,便要起身。才走了两步,就见修文行色匆匆地从外头冲了进来。他瞧见郑览,飞奔而至,也不知说了什么,玉珠只见郑览脸色剧变,一时竟有些站立不稳。
这是出事了?玉珠心中暗道,起身想去问一声,却忽然被李庚一把拉住,“秦玉珠你要去哪里?”
玉珠回头一看,只见李庚目光炯炯,银牙紧咬,竟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郑公子那里怕是出了什么事。”她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些,盼着他不要闹事。可李庚一听到郑览的名字就像了疯似的,手上一紧,狠狠地拽着玉珠的胳膊,厉声喝道:“他便是出事了又和你有什么相干,你管那么多作甚。你你……”
“李庚你做什么,快放开我姐!”秦铮听到了这边的争吵声,转过头只瞧见李庚抓着玉珠的动作,心中一急,猛地冲上来撞开他,一把将玉珠拉到身后,扭头朝李庚怒目而视,“李庚,你今儿把我们叫过来是打架的?”
李庚不说话,只狠狠地瞪着玉珠,眼睛里仿佛看不到任何人。
玉珠虽也晓得李庚的脾气坏,却没想到他竟会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不管什么场合都乱火,心里也是气得厉害,冷冷道:“李少爷真是说笑了,我爱和谁说话,爱管什么闲事与你有何相干,你凭什么来管我。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说罢,也不管身后气得全身抖的李庚,转身就往外面走。秦铮见她走了,自然也快步跟上,走到一半,又扭过头看瞧了眼李庚。
且不说李庚是如何的气急败坏,玉珠才出了门,心口里堵着的那股气就全消了,又有些担心起李庚来。那小子素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何时被这般斥责过。想想方才他那绝望又受伤的眼神,玉珠又十分不忍。
“要不——”玉珠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朝秦铮道:“你再回去看看他,替我给他道个歉。方才我也是气急了,口不择言,只怕他都要气死了。”
秦铮扁嘴往里看了一眼,小声嘟囔道:“气就气呗,谁让他那么强横,活该他受气。”嘴里虽然这么说,却还是听话地转身去了里面。
玉珠见他回头,便寻了个背风的地方候着。
虽说赛场里人声鼎沸,这外面却是冷冷清清,只听见里面传来的震天的欢呼和喊叫声,与眼前稀稀疏疏的路人形成鲜明对比。路人们也大多穿着厚厚的披风带着头衣,遮得连面孔都分不清。玉珠搓了搓手,朝秦铮去时的方向张望。
场子里出来了几个男人,却不是秦铮,都穿着黑色的氅衣,一样的式样和颜色,个子也差不多,行走时带起阵阵寒风,无端地让人觉得压抑,不敢逼视。玉珠低下头往墙根底下躲了躲,没敢看他们。
那一排黑色的氅衣缓慢而沉重地走过,经过玉珠跟前的时候,领头的那人忽然停下脚步朝她看了一眼。眸色如水,寒意森森,玉珠一个激灵,顿时手脚冰凉。
赵兴……
她有些站立不稳,呆呆地看着他,背靠着墙,努力地使自己不要滑下去。
赵兴却只是笑笑,那笑容却是冷的,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尔后,他将右手手指缓缓抬到唇边,朝玉珠做了个“嘘”的动作,诡异地一笑,转身便走了。
“姐,姐!”秦铮睁大眼睛看着她,“你怎么了,叫了你好多声都不应?”
“啊?”玉珠猛地惊醒,“哦,刚才在想事情。里面怎么样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方才李庚他们又下场了,差点没输。”秦铮皱起眉头摇头道:“李庚跟傻子似的站着,一动不动。幸好还有大家一起出力,不然输给鸿胪寺那些书呆子就丢死人了。后面还有跟都指挥使司的一场呢,那才精彩。”
“哦。”玉珠呆呆地应了一声,仿佛根本没听清他的话。想了半天,才忽然拉着秦铮的手问道:“你说,若是场子里出了刺客,李庚他们会不会出事?还有顾咏,他那边的人似乎还要多些?”
“出什么事了?”秦铮微微蹙眉,脑子里灵光一闪,“你又遇到那个人了?”
玉珠顿时不作声。
“我们快去报官!”秦铮一跺脚,转身就要往里走。玉珠猛地拉住他,犹豫道:“等等,要不,我们还是先跟顾咏商量一下。若是这么冒冒失失地去报官,他们信不信不好说,只怕自个儿都要陷进去脱不了身。”
“可是顾大哥在场子西面,我们过不去啊?”
姐弟俩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所措。
“崔大哥!”秦铮忽然大声喊道,玉珠一愣,这会儿他已经朝她身后冲了过去。玉珠转身一看,赫然是一身都指挥使司制服的崔宇。
也不知秦铮和崔宇说了些什么,玉珠只远远地看见崔宇的脸色变了好几遭,尔后朝秦铮拱了拱手,急匆匆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年前突变
崔宇走后,秦铮也拉着玉珠赶紧回了医馆。那日终究没有闹出什么事,李庚那些小伙子们在最后一场与都指挥使司的比赛中转败为胜,大放异彩,差点引起了百姓的骚动。据说连高台上的九公主都扔了荷包下去,太后还乐呵呵地说要指婚。
当然这些都是传言,当不得真。只不过自从那日过后,李庚便再没有来过医馆。
玉珠姐弟的日子还是照常过。腊月二十三祭灶,因那日没买到糖瓜,玉珠便自己做了灶糖,抽成长条的手指状,除了自个儿吃之外,还给四邻的小孩子各送了些。二十四掸尘扫房,少不得要秦铮搭把手,姐弟俩费了整整一天,才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净。
腊月二十五那日,玉珠去街上买米粮,才听说了郑家出事的消息。原来拔河那日,郑夫人不知怎么跌了一跤,忽然就不好了,请了好几拨太医都治不了,如今说是人事不知,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虽说当初郑夫人待玉珠颇有些不客气,但忽然听到这消息,她还是唏嘘不已。那郑夫人年纪并不大,如何会突然晕厥,玉珠思来想去,估计是中风。就算在现代,有多少人就这么突然死了的,郑夫人如今能保得住命,这还算是太医得力的。
回头又跟秦铮说道了一番,秦铮也跟着感叹了几句,又嘱咐她好好将养着身体,免得将来老来得病。玉珠听罢,忍不住笑他,“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也就是虚张声势罢了,白长这么高的个子,若是打起架来,怕是连小卢子都打不过。”
秦铮气得一下午没理她。第二日天没亮,他就起了床,寻了井边的一块大石锁抡了一早上,直把玉珠笑得连腰也直不起来。
紧接着就是洗邋遢,床上的床单被褥,铺子里的布垫子挡板,还有姐弟俩里里外外的衣服,全都换上了新的。秦铮架了好几根竹篙当晾衣架,整个院子被遮挡得瞧不见人。
下午时罗毅来了,一脸严肃,径直走到玉珠跟前说有事要说。又不肯在院子里讲,非拉着玉珠进屋说话。
玉珠姐弟看他脸色不对劲,心里琢磨着到底出了什么事,一边乱猜一边心跟着往下沉。待进了里屋,罗毅才郑重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玉珠,一脸凝重地说道:“这是李庚托我带给你的。”
玉珠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冷冷地接过了,只觉得手里格外沉重,不敢打开,犹豫了一下,先不急着看信,问道:“李庚可是出了何事?那日我说了他两句,他还在生气么?若是有事要说,为何不自己来,何必写什么信。”
罗毅眼神一黯,低头苦笑了一声,哑着嗓子道:“他昨儿晚上被侯爷送去了西北大营,走得急,来不及辞别,才写了信。”
玉珠和秦铮大惊,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半天,秦铮才哆哆嗦嗦地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好好的忽然去了西北。眼看这几日就要过年了,如何连年都不过了。”
罗毅叹了口气,沉声道:“这事儿侯爷一直捂着,故外头没有传出来。那日李庚在拔河赢了都指挥使司,乐得在场子里又是歌又是笑,引得九公主对他另眼相看,太后便有要说合的意思。李庚晓得以后便急了,生怕太后直接指婚,非要进宫去找太后拒婚。后来九公主也不知从哪里听得此事,气不过来找李庚算账。二人便闹起来,他一时情急,下手没了轻重,将九公主给打伤了。虽说宫里头没处罚的旨意下来,但侯爷自知理亏,先在府里施了家法,还没等李庚伤好些便将他给送走了。”
“还给打了?”玉珠心中一颤,忍不住惊声问道:“严重不严重?侯爷怎么也下得去手。既然都要送走避祸,何必还打他一顿。这么冷的天,受了伤连衣服都穿不上,这可怎么好。”
罗毅跟李庚最是要好,说到此处喉咙里有些哽咽,“伤得厉害,后面血肉模糊,夫人只瞧了一眼便晕了过去。这也怪不得侯爷,这么多人都瞧着,他若是偏袒,陛下那边定不会轻饶。如今好歹只是皮肉伤,去了西北,又有熟人看着,断出不了事。侯爷只安慰说,熬个几年,还能得几分军功,说不定还能熬得个爵位。”
“那军功岂是那么容易得的,”玉珠担忧地看了秦铮一眼,又看看手里的信,更觉得它有千斤重,“我听说西北大营战事最是频仍,若是打起仗来,刀枪无眼,谁还管你是谁。他若是出什么事……”
这回连罗毅都说不出话了。
屋里气氛凝重得很,罗毅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离去。
玉珠心里沉甸甸的,屋里的事情也懒得再去管,手捏着信封想了半天,却不敢打开。
虽说她与李庚认识时间不长,虽说有时候那小子有些愣,甚至有些时候他更是蛮横无理,可是,他对她的心意却是一片赤诚。
少年的感情简单而纯粹,炙热又干净,可这样的感情,玉珠却一直在逃避,甚至抗拒。她的脑子里总是想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世俗的,复杂的,各种可以推却的理由。玉珠在想,其实她是配不上李庚的,配不上他那样干净纯粹的感情。
玉珠忽然觉得,以后她再也找不到一个这么单纯的喜欢自己的人了。
信封很厚,信纸叠得整齐,连每个角都对得很准。玉珠想象着李庚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的样子,专注而认真的表情。
这是玉珠头一回见到他的字迹,如同他的人一般,嚣张得一塌胡涂,可字里行间却能感觉到他的认真。语气也是一如既往地自大狂妄,倒没有提到自个儿犯错挨打的经过,只大喇喇地说他去了西北大营历练,待日后做了大将军便来迎娶。又长篇大论地威胁了一番,不外乎不准嫁人,尤其是不准与小白脸说话之类。
“蠢货!”玉珠低声骂道,然后抹了一把脸,满手的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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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郑家派了人来请玉珠去看病,玉珠心知自己的本事定是无计可施的,又不好推辞,便随人去了。
进了房间,只见屋里坐了好些人,侯爷倒不在,郑览兄弟都在床边的椅子上靠着,形容憔悴。李氏在床头,见了玉珠,她好似见了亲人一般,赶忙起身过来牵她的手,将她拉到床边,道:“我们也是急疯了,只晓得请太医,却忘了我们这里还有个小神医。”
玉珠有些尴尬,小声道:“少夫人快别这么说,我于医术并不精通,先前能治好侯爷们的病也不过是误打误撞,少夫人这么夸赞,玉珠实在愧不敢当。”
因郑夫人眼下还躺在床上,李氏也不再和她客气,遂请玉珠看诊。
李氏果然是中风的症状,这会儿仍是没有醒,玉珠也无计可施,只得直言相告。李氏脸上顿作哀痛之色,郑家兄弟听罢了,半天不曾言语。
从郑府出来,天忽然暗下来,太阳被挡在乌云之后,阴冷的风使劲往衣服里灌。玉珠紧了紧棉袄,抬头看看天,看情形,是要下雨了。
顾府这边,顾咏也在愣。“李庚去了西北?”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出了何事?”
崔氏长叹了一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又感慨道:“这孩子倒是一片赤诚。咏哥儿啊,虽然你是我儿子,不过我还是不得不说,这事儿李家这小子干得真爷们儿。玉珠要是喜欢上她,我也不意外。”
顾咏脸色大变,一时心痛如绞,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闷了半晌,忽然起身往外走。崔氏在后面大声追问道:“你去哪里?”
顾咏头也不回地道:“去医馆。”
崔氏闻言,这才满意地笑起来,得意地小声道:“这小子,真是不戳不动。非要受了刺激才肯出手。真不像我生的。”
出得府来,顾咏倒没急着去医馆,而是先去了铺子里,找钱掌柜要了账本和这个月玉珠的红利。走到一半时,忽又觉得这当口说起银子的事情实在不大好,遂又将银票收好了,在附近的铺子里买了些过年用的物事。他倒是有心,知道过年时鲤鱼不好买,特意从市场里买了几条鲜活鲤鱼,用大木桶子装了,气喘吁吁地送到医馆去。
刮了一阵冷风后不久,天上开始下冰渣子,尔后纷纷扬扬落起雪来。顾咏出来得急,没有带伞,就这么淋了一路,拎着桶子到医馆大门口的时候,身上已经被雪润湿了,整个人冻得直哆嗦。
秦铮出来开的门,一瞧见顾咏这副狼狈样就回头朝院子里大喊大叫,“姐,你快来,顾大哥冻坏了。”
玉珠闻言这从屋里出来,见了顾咏,赶紧招呼他进屋,又忙去厨房倒了热茶过来。
屋里烧了炭,温暖如春,一旁是滚烫的茶水和美味的点心,另一旁是玉珠担忧的眼神,顾咏觉得自己就算被淋得透湿也值得。
“顾大哥怎么一个过来?还拎这么重的东西,怎么不带元武一起?”玉珠看了眼桶里活蹦乱跳的鲤鱼,忍不住道:“外头都下雪了,也不带把伞。这鱼我们又不是买不到,哪能还害你大老远地提过来。”
顾咏听着她语气中的抱怨,只觉得无比受用,心里格外熨帖,笑着回道:“这几日铺子里忙,元武被我娘叫去帮忙了。刚刚出门的时候天还晴着,所以也没带伞。鱼是下面庄子里送来的,我从府里提过来,也就几步路,不远。”
玉珠心里头有事,故也没留意他话里的纰漏,倒是秦铮一惯的细心,知道从顾府过来才几步路,顾咏若是果真直接从府里出来的,没有不带伞的道理,更何况,这几步路也不至于被淋成这副模样。
再瞧瞧顾咏那双眼睛,虽没有似李庚那般直白,一眨不眨地盯着玉珠,却也是紧紧追随,不经意间还流露出百般情愫。
秦铮脑子里想得多,琢磨着自己姐姐已年过十五,再过两年的孝期就十七岁,寻常人家都要嫌弃她是个老姑娘。与其待日后不好嫁人,倒不如现在就定个人。李庚倒是个情深意重的,就是性子太躁,脾气不好,年纪又轻不够稳重,不如顾咏这般知情知趣,至于郑览那边,却也是个温柔小意的,可郑夫人又是个厉害的,虽说如今性命堪忧,可就算是过世了,他还得守三年的孝期,那玉珠岂不是还得再等三年……
他心里头只觉得自己姐姐千好百好,倒没有想过家世配不配,人家喜不喜欢的问题。如此神游天外了好半晌,直到玉珠狠拍了下他的脑袋瓜子,这才猛地醒转,睁大眼一脸无辜地瞧着她,道:“姐,你干嘛又打我?”
玉珠哭笑不得,“好好的什么呆,顾大哥和你说话呢?”
秦铮这才摸了摸后脑勺,嘻嘻笑了两声,一脸审视地盯着顾咏看,直把他盯得头皮毛。
三人又聊了一阵,不知是谁说起了李庚的事,玉珠一时黯然,沉默了半晌,才朝顾咏道:“顾大哥在户部,不知可与西北大营有书信往来?”
顾咏依稀猜到玉珠的心思,心里头微微酸,但他素来爽直,断不会因胸中的醋意而作什么阻扰之事,强自笑道:“自然是有的,不过现今六部封印,驿站的往来也少了,若是要传信,只怕要等年后。玉珠可是有信要给李庚?”
玉珠点点头,垂低声道:“西北那边天寒地冻,他自幼娇生惯养的,哪能受得住严寒。我家里头还有几只冻疮膏,原本是打算给阿铮用的,好在他争气,今年倒没冻伤。另外还有些止血消肿的药膏,外头都买不到的,我寻思着他日后怕是有用,便想送些过去。”
顾咏闻言亦点头称是。玉珠便回屋取了药,用布包好了,又仔细写了用法,一起全交给了他。
待顾咏走了,秦铮才唉声叹气地说道:“顾大哥还真是个心胸宽广的好男儿。”
玉珠不解地看着他,秦铮却不解释,拎着装了鲤鱼的木桶往厨房里去,口中还唱道:“鱼啊鱼,你可真是福气大,临死前还有个朝廷命官送你一程。”
新年琐事
虽说生了这么多事,但日子终究要过下去。
因年三十不能杀生,二十九晚上玉珠和秦铮便将第二日要准备的鸡鸭鱼类都宰杀好,只待第二日开火。春联也早早地贴在了门上,隔壁家的孙老太太还让小柱子送了两盏红灯笼,秦铮小心翼翼地挂在院外檐下,衬着两侧的门联红彤彤的,倒也有几分热闹的年味。
除夕这一日,玉珠姐弟起了大早开始准备年饭。按照玉溪村的习俗,年饭需得在正午之前准备好,且需十二道荤素相间。好在玉珠掌管家里的厨房已有几年,却也难不倒她。不到两个时辰,正厅的饭桌上已摆满了饭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做好了饭,却先不能吃,由秦铮将碗筷摆好,杯子里倒上酒,斟上茶,拜祭祖先。玉溪村的习俗是还需供上猪头果盘的,因姐弟俩实在不爱这猪头肉,又不愿浪费,便由玉珠用面粉做了个猪头样子,在鼻孔里插上香,祭拜了一番。
待祭祖完毕,又在院子里放了挂鞭炮,噼里啪啦地热闹了一阵,姐弟俩这才坐上桌,正式开席。
因上午煮砧板肉的时候姐弟俩各撕了一块吃,这会儿肚子还饱着,只意思性地动了动筷子,吃的却都是白菜萝卜这些素菜。一会儿隔壁小柱子敲开她家的门,问能不能拣些未响的鞭炮回去玩。玉珠索性塞了一把未燃放的烟花给他,又嘱咐他小心伤到手。
吃罢了年饭,今儿的事就算完成了大半,姐弟俩便关了门,一起去街上逛逛。
平日里喧嚣热闹的大街今儿却是冷冷清清,店铺大多关了门,极少数开着的也是门可罗雀。家家户户的门口都贴着红红的春联,屋檐下挂着一溜儿红灯笼,单单是瞧一眼就觉得喜庆。
姐弟俩逛了一圈,顺便去了趟同仁堂。因为过年的缘故,今儿没有安排坐堂大夫,只留了两个伙计看着铺子。这是铺子自开张以后玉珠头一回来,店里的伙计也不识得她,只当她是来买药的,十分殷勤地过来招待。玉珠也不挑明身份,只说是瞧瞧,伙计也不多废话,笑笑着请她自便。
这会儿居然也有人来买药,买的多是消食的药。因是新年时节,吃得未免油腻了些,不少人就得了积食的毛病,旁的铺子里开的还得熬煮,弄得满厨房一股子药味,十分不便宜,因此同仁堂的成药才格外地受欢迎。
玉珠瞧了一阵,又趁伙计空闲的时候说了一会儿话。那伙计虽是年轻,却是个极机灵的,话多嘴甜,不该说的却一个字也不透露。玉珠不由得暗暗赞叹钱掌柜果然会□人。
回来的时候,巷子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多是附近的小儿,换了簇新的棉袄,手里提的提灯笼,拿的拿鞭炮,四下奔跑打闹,巷子里一片热闹。
晚上姐弟俩一直守岁到半夜,因平日里都睡得早,子夜时分都已经迷迷糊糊的,猛然被外头霹雳啪啦地动山摇的鞭炮声震醒,二人也跟着出去点了炮竹,又燃了几支烟花,跟四邻们道了新年好,这才回去睡。
第二日两人都睡到巳时初才起来,秦铮去开的门,玉珠还迷着眼就听见他在外头咋咋呼呼地大声叫道:“姐,好大的雪,快来看。”
玉珠披了衣服出来,赫然被面前的一片纯净给震撼了。天地间只有满眼的白,干净纯粹,不带一丝杂质。虽说这些年也常下雪,前几日就落过小半个时辰,可落地便化了,极少能有这般一片冰封的景象。
不过一晚上的时间,雪就积了半尺厚,因初一早上大家都起得晚,故院子里和路上连个脚印都没有,玉珠甚至舍不得踩上去,免得破坏这大自然的恩赐。
初一照旧例是不出门的,姐弟俩窝在家里头燃了炭火,将煤炉子搬到厅里,想吃的时候就将昨日剩下的菜肴炖上一锅,倒也极便宜。
初二起便可以四处拜年。最先来医馆的是张大夫一家,尔后是巷子里的邻里及来医馆看过病的病人,玉珠也都一一回了礼。钱掌柜也亲自过来了,提了好几个大匣子,里头装的都是从南边采买过来的稀罕玩意儿,玉珠倒还好说,秦铮却是一脸稀奇,待钱掌柜一走,就打开匣子东摸摸西摸摸,好奇得不得了。
初五玉珠去了顾府拜年,正赶上顾咏不在,顾夫人倒是极热情,拉着她说了好一阵话,到后来玉珠提出告辞了,她才不舍地将她送到门外。府里的下人们瞧着,心里头各有一份思量。
回府的时候玉珠想起秦铮最近念叨着想吃羊肉骨董,便岔道去了菜市场。虽说年前家家家户都会备上不少荤食,但多是腌制的,吃得多了便有些腻烦,故菜市场里赫然挤了不少人。玉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了进去,问摊主要了两斤新鲜羊肉。
包好肉,付了钱,正要走的时候,玉珠余光扫到摊子底下一大盆羊杂碎,脚上一顿,随口问道:“可有羊肠?”
老板回道:“有有,就在这里头,杂碎都没人要。姑娘要几斤?”
玉珠嘴角一阵抽搐,想了想,道:“你先给我挑一副齐整些的,我另有用途。”她心里头想的却不是如何吃它,而是打算用来做缝合用的羊肠线。除了上回遇劫那次外,平日里并未动过刀子,故玉珠也没想起做羊肠线的事,这回偏遇到了,正好备在医馆里,有备无患。
因这羊杂碎平日里没有人买,老板也十分爽快地挑了一副完整的羊肠,又特意算了便宜的价给她,连零头都抹了去。玉珠十分高兴。
一回医馆,连骨董也不去煮了,先去料理手里的羊肠。洗净消毒,好一番忙活,直到秦铮喊着肚子饿来瞧厨房的门,她才想起做饭的事。
虽说秦铮对她的稀奇古怪的举动已见怪不怪,但见她对着一盆子羊肠忙得满头大汗,也不由得满脸疑惑,问道:“姐姐你何时喜欢上吃这羊杂碎了,又腥又臊,难闻得很。”
玉珠一边将洗净的羊肠放入烈酒中,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又不是给你吃的,你管它是腥还是臊。”
“不是吃的?”秦铮满脸好奇地蹲下身子,仔细打量烈酒中泡着的皱巴巴的东西,疑惑地问道:“不是吃的,莫非你还用来看病不成?羊肠也能入药么?”
玉珠脸上浮现出诡异地笑,缓缓抬起头来,笑眯眯地道:“小肠粘膜可以用来做线,若是身上有大口子,就用它做线缝起来。”
秦铮倒吸了一口冷气,面露恶心之色,啧了两声,方郁闷道:“姐姐你不愿说就不愿说,何必要诓我。这针线都是缝衣服的,哪有在人身上缝的道理。若是被旁人听到了,定要说你装神弄鬼吓唬人。”
秦铮又不懂医理,玉珠也懒得和他解释,自顾自地与盆子里的羊肠奋斗。秦铮饿得慌了,索性自个儿去厨房,把早上吃剩了饭菜热了热,又给玉珠端了一碗过来。到了晚上,玉珠才总算将这些东西给弄干净了,却弄了满身的骚味,洗了两大桶水,又在水里头加了干桂花才将那味儿给驱掉。
又过了两日,顾咏亲自过拜年,将年前的账本和红利一道儿带了来。玉珠打开账本瞅了一眼,顿时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多?”秦铮在一旁听了,也凑过脑袋来瞧,看清楚上面的数字,亦是跟着一呆。
顾咏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热茶,慢慢回味了一番,才笑着回道:“生意却比我们预料得还要好些,钱掌柜说是寒冬又赶上新年的缘故,感染风寒和积食的多。原本以为荣养丸挣钱,却想不到那些寻常的药丸才是大头,架不住卖得多。过年这几日,铺子里的消食丸都快卖断了货。”
能挣钱自然是高兴的事,玉珠欢欢喜喜地收了银票,又问了些铺子里的情况,顾咏俱一一答了,又笑道:“你若是有时间便去铺子里瞧瞧,张大夫还一直念叨着,说是你医术高明,若是能去指点,铺子里生意只怕会更好。“
玉珠顿时摇头,连连道:“顾大哥你可别开玩笑了,我这点本事,治些小病倒是无碍,若是坐堂,资历却是不够的。“
顾咏摇头笑道:“连郑家遗传的头疼症都治好了,你还这么谦虚,太医院的大夫们还不羞愧至死了。”
玉珠一脸正色地直摇头,道:“我于医术也不过是略懂些,能治好侯爷他们的头痛症也是靠了师父传下来的方子里有一味旁人从未用过的药材,太医们经验丰富、医术高明,若是现了那味药材,也不至于拖上这么多年。”她的药方里最重要的一味就是银杏叶,可它的功效却是直到现代才被现,这些太医们就算再厉害,寻不到对症的药材,也终是无功。
“可是——”顾咏看了她一眼,似乎犹豫着能不能说,“那个,张大夫说,你还擅长治那个……嗯……刘婶子的女儿……”
玉珠哭笑不得,汗颜道:“翠翠服用我的药才一个来月,怀孕到害喜也至少得有一个月,哪里是我的功劳,不过是巧合罢了。”
就算是后面的吴氏怀了孕,那也不能算她的本事大,只能称赞她记性好。她自幼时就被爷爷逼着背《本草纲目》,背各种药方,到后来医术怎样不好说,那些书倒是烂熟于心。可也正是因为幼年背书的经历太痛苦,导致她高考时死也不肯学中医,最后还是学了西医临床。
可这些事却不能说给顾咏听,反正在他看来,玉珠就是医术高明又谦虚,直佩服得不得了。
秦铮瞧着顾咏的神情,心里只觉得好笑,忍不住逗弄道:“我姐的医术可真真的高明,今儿不知从哪里弄了付羊肠子过来,说是要做成线,若是谁伤了大口子,就用针将它缝上。你说厉害不厉害?”
他这话却是故意想吓唬吓唬顾咏的,没想到顾咏听罢了,竟一脸好奇地追问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若是缝好了伤口便不会裂开,愈合得想必也快些,不过为何要用羊肠线,不能用棉线么?”
“羊肠线能被人吸收,若是用棉线,日后还得拆线,容易感染……”难得有人对这东西感兴趣,玉珠立刻好为人师地指点他,说着,又特意去拿了刚做好的半成品给他看。
一旁的秦铮看着这两人对着一堆怪模怪样的东西讨论得不亦乐乎,简直是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开膛破肚
初十那一日,玉珠从刘婶子口中得知了郑夫人醒来的消息。说是侯爷亲自去扬州请了位原本丁忧回老家的太医令,回来只施了几针郑夫人便醒转了。玉珠听到此处,既激动又兴奋,什么是神医,这便是了啊,不由得拉着刘婶子问了许多,但她终究只在厨房帮忙,内院的事真正知晓的少。
玉珠又忍不住去同仁堂找张大夫打听,张大夫听罢了,亦是一脸兴奋地说道:“莫非是孙大人回京了?”
见玉珠一脸茫然,张大夫笑着解释道:“秦大夫来京城时日短,故不晓得这位孙大人。他原本是太医院的太医令,医术真真地出神入化,他不止是诊脉施针,据说还能开膛破肚救人性命,简直是大罗神仙。”
“开膛破肚!”玉珠兴奋得连声音都在抖,“你是说这位孙大夫会动手术?哦,不是,他会把肚子剖开了治病?你可曾亲眼见过?”
张大夫尴尬摸了摸后脑勺,小声道:“这个……我也是道听途说。再说了,便是真的,也轮不到我看,自然是太医院的大夫们先瞧了。”
“手术手术,”玉珠一边搓手一边在原地团团转,兴奋得难以抑制,末了一把抓住张大夫衣袖,又问道:“那位孙大夫的府邸在何处?”
那位传说中的孙大夫住在皇城南门外的青丝巷里,玉珠一路问了好些人才找到了地儿。巷子极窄,几乎只能容二人并排而行,因常年不见阳光,路边的围墙都长满了青苔,阴润而潮湿。
孙大夫的府邸在巷子的最末端,玉珠好不容易到了,正待要上前敲门,一抬头赫然才现那大门上竟挂着一副白森森的死人骨架。那骨架也不知如何固定的,风一吹还有些摇摇晃晃,实在渗得慌,若非她以前见惯了尸体骨架的,这会儿只怕要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好在玉珠对这些东西不仅不惧,这么多年未曾见过,反而有一种久违之感。好生打量了一番这副孤独的骨架后,玉珠才上前敲门。
院子里久无人应,玉珠又高声喊了两声,依稀听到院子里有声响,却还是没有人来开门。她想了想,又高声道:“若是不开门,我就把这骷髅带走了。”
只听得院子里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尔后门猛地被拉开,探出一个乱糟糟的脑袋来,一张平淡普通的中年面孔,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实在没有传说中的神医样。不过玉珠不敢以貌取人,恭恭敬敬地问道:“敢问可是孙大夫?”
中年男子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半晌,缓缓眨了眨眼,然后点头。
玉珠大喜,道:“我……我听说孙大夫你会剖腹开刀,我……”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孙大夫打断,他冲着她上下一打量,忽然嘻嘻一笑,道:“小丫头你莫非想学?”他面目生得极普通,可不知为何,这般一笑,脸上表情刹那间就鲜活起来。
玉珠在医院的时候虽然也单独做过手术,可在这个各项设备都完全跟不上的时代,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这位古人竟然能开膛破肚动手术,岂不是得了华佗的精髓。想到这里,玉珠一丝犹豫也没有,连连点头。
“胆子大吗?”孙大夫又问。
玉珠又使劲点头。他问起胆子大不大,想必是担心她不敢动手。可对玉珠这样经过过现代医学训练的人来说,解剖个尸体对她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先进来。”他话一说完,就又缩了回去。玉珠赶紧紧随其后,生怕跟丢了。
刚进院子,就瞧见有个人影从里屋冲了出来,一出门就瘫软在地,扶着一旁的柱子吐得惊天动地,那架势,只怕连苦胆水也给吐出来了。
孙大夫一边“啧啧”感叹,一边摇头道:“就这点胆识还想学剖腹之术,真是做梦。”说着,还回头朝玉珠瞅一眼,若有所指。玉珠只是朝他微笑,并不言语。
因方才那人急急忙地冲出来,大门未曾掩好,玉珠从门缝里依稀可见案板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孙大夫一直冷眼瞧着玉珠面上的表情,见她一脸的镇定,略显惊诧。想了想,挥挥手让她进屋去。
屋里陈设简单,除了正中央的一张大案板外,只有靠东边摆了张架子,上头赫然摆满了各色刀具,款式虽与现代手术用具有所不同,但也大同小异。至于案板上刚刚剖开腹腔的尸体,玉珠倒没有特别注意。
“咳咳”孙大夫重重咳了两声,指着案板上的尸体道:“把他剖开,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哦”玉珠应了一声,伸手拿了一把解剖刀。
这具尸体还很新鲜,从尸斑来看,死亡时间应该只有两个时辰左右,却不知道这个孙大夫从哪里得的这具尸体。要知道,这是时代都信奉死者为大,若是擅动尸体被人逮了,是要被送官查办的。
不过既然尸体是孙大夫弄来的,玉珠也就不必理会那么多,手持解剖刀,利落地从胸口划下。这尸体原本在腹腔部位纵向划了道口子,皮肉翻开,内脏器官依稀可见,玉珠又在胸腔位置侧划了两刀,形成y字型,如此尸体彻底被打开。
“呕——”又是一阵怪异的声响,玉珠扭过头,只瞧见方才冲出门外的那个年轻大夫不知何时扶着墙壁摸了进来,一进屋就瞧见玉珠正在给尸体开膛,就又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玉珠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又被孙大夫严厉的目光给唤了回来。
孙大夫没有给手套,玉珠很快就弄得满手鲜血,故皱着眉头,多少有些不习惯。殊不知,她这样镇定冷静的反应,干净利落的手法,在孙大夫看来已是莫大的震惊。他在太医院寻了好些日子,才勉强找了个素来胆大又冷静的年轻大夫,没想到才刚划了一刀,那小子就不争气地冲出去吐了,直把他气得想骂人。万万没想到,这会儿老天爷竟会送了个玉珠下来,旁的不说,这对着尸体面不改色的镇定功夫,就是当年的他自己也要自愧不如。
孙大夫震撼不已的这会儿功夫,玉珠已经查出了死因,“是窒息而亡。”她举起手,血一滴滴落在案板上,看着孙大夫的眼睛,正色道。
孙大夫摸了摸下巴,“你如何得知?”
玉珠长吸一口气,忍着想要冲出去洗手的冲动,解释道:“尸体眼睑出血,嘴唇绀,内脏浆膜面有点状出血,正是窒息而亡的症状。”
孙大夫不说话,依旧摸着下巴盯着玉珠看,直看得她心里毛了,才忽然问道:“你从哪里学来的?”
玉珠心中一突,刚想否认,但仔细一想,还是小心翼翼地回道:“家师以前教过一阵子,不过我们寻常百姓哪敢随便找尸体下手,也不知师父从何处寻来了一具病死的尸体,被逼着练过两日。”
“尊师是哪位?”孙大夫明显来了兴趣,一双眼睛黑得亮。
玉珠遂又将以前编好的谎话再说了一遍。这谎话说得多了,就连她自个儿都当成了真的,说起来简直是绘声绘色,声情并茂。但孙大夫明显不是顾咏,听罢了玉珠的话竟丝毫没有反应,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玉珠看了半天,最后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是么?”
玉珠洗净了手回来,只见方才一直蹲在地上呕吐的年轻大夫这会儿终于坐了起来,一脸苍白,眼睛没有焦距地不知盯着哪里在看。玉珠从他身边经过,他都根本没现。
“从今儿开始,你就拜在我门下。”听见玉珠进屋,孙大夫头也没抬地说道。还没等玉珠欢喜上,他又加上了一句,“外面那个叫张胜,明天开始,你来带他。”
玉珠顿时噎住。
回医馆的时候,玉珠就多了个名叫张胜的新师弟。张胜是杏林世家出身,自幼学医,颇有天赋,否则,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能入太医院。不过中医与西医是两回事,便是他再聪明,在解剖外科方面也绝不是玉珠的对手。
因今儿他受了打击,整个人都萎靡不振,玉珠懒得再给他训话,便让他先回府休息,明儿再去医馆找她。张胜整个人晕晕的,听了玉珠的话,应了声“好”,然后连告辞的话都没说,径直就走了。
回了医馆,玉珠就左思右想到底怎么□这位胆子只有指甲盖这么大小的师弟,正苦恼着,忽听到巷子里高声叫卖兔子的吆喝,脑中灵光一闪,猛地一拍脑袋站了起来。
晚上秦铮从卢挚家里头回来,进屋第一眼瞧见的就是一大笼子肥兔子。秦铮呵呵一笑,道:“今儿有兔子肉吃了?我喜欢吃红烧味儿的。”
玉珠继续逗弄着笼子里的兔子没抬头,听了他的话只是淡淡解释道:“你想吃兔子肉我们另外买,这个可不是用来吃的。”
“不是用来吃,莫非也是用来入药的?”秦铮想起昨日她折腾羊肠的事儿,忍不住皱起眉头,“这兔子也能入药?还是说也掏了它的肠子来做线?姐你怎么老是整饬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玉珠懒得和他解释,挥挥手让他去厨房吃饭,道:“去去,吃你的饭去,说了你也不懂。”
兔子事件
张胜第二日大早就来了,收拾了一下,换了簇新的长衫,瞧着精神许多。只是玉珠现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想到这个词,玉珠就忍不住笑。
对于新到的客人,秦铮起初显得比较感兴趣,尤其是得知他乃太医院的太医后更是兴致盎然地缠着他问了许多话。不过很快他就将人丢在一旁,该干啥干啥去了。玉珠跑去问他,他才一摊手,道:“姐,你从哪里寻来这么个闷嘴葫芦,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真真地无趣。”
玉珠敲了敲他的脑袋,懒得再和他斗嘴,打开笼子拎了两只兔子去找张胜。
因孙大夫说不教会张胜就不让回去,玉珠便只能在医馆里寻了间平时没人住光线又好的空房间,打扫干净后,辟成工作室。房间里也只准备了两张桌子,一并拼起来,上头再蒙上一层油纸,倒是像模像样的。
见玉珠拎着兔子进屋,张胜还有些懵,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都白了,眼中一片怜悯之色。玉珠哪里会理会他的心情,将兔子朝桌上一扔,又对他说道:“你先抓着它们,别让它们跑了。我去拿麻醉剂过来。”
她满口的新名词张胜压根儿听不懂,不过还是听话地上前来抓住兔子耳朵。过了一会儿玉珠端了汤药再过来的时候,他还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却不知是何原因,弄得满头大汗。
没有乙醚,玉珠唯有煮了上回给张大夫喝的那种麻*醉药,只是上次张大夫足足睡了两天才醒来,这让玉珠对药效和剂量完全没了主意。这回她只熬了一碗,让张胜把兔子嘴巴掰开强灌了进去。那兔子却极不老实,乱弹乱动,药汁倒有大半倒在了地上。过了好一会儿,那两只兔子才渐渐安静下来,然后昏迷过去,一动不动。
张胜还以为玉珠灌了什么毒药,用一种极度吃惊的眼神愣愣地看了她半晌,这才缓缓地伸手探到兔子胸口,确定它还活着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可是一扭头,却见玉珠打开匣子,麻利里从里头拿出两把小刀来,顿时又傻了,半张嘴着了好久的呆,才一脸不敢置信地指着案板上一动不动的兔子道:“你……你……不会是要把这小兔子……”
“是呀,”玉珠打断他的话,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不然我从哪里找具尸体来给你练习?”说着,又扔了副口罩给他,自己也拿了一个,麻利地将大半张脸都罩住,回头见张胜仍在傻,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张胜这才学模学样地将口罩套上,罢了,很不习惯地东摸摸,西摸摸,显得十分难受。
“衣服也换一件。”玉珠又扔了件秦铮的旧外套给他。这是她昨儿晚上费了好大的力气用开水消过毒的,又在炉子上烤了一晚上才烘干。
张胜抱着衣服,一脸涨得通红,“在……在哪里换?”
玉珠愣了一下,她平日里和秦铮在一起大大咧咧地惯了,这才想到方才的话实在有些不妥,赶紧又解释道:“不用换,不用换,套上就是。”说着低头暗自咒骂一声。
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张胜换好了衣服,十分腼腆地站在原地瞧着她。秦铮个子虽高,但毕竟年纪小,身量未成,这衣服套在张胜的身上,长度倒是够了,可肩膀和腰身都绷得紧紧的,瞧着格外滑稽。
玉珠好容易才忍住了笑,叮嘱道:“却是我昨儿忘了告诉你。你回府之后,让家人准备几套干净衣服,不用上好的料子,也不用绣花封边,只拣那结实的布料做,每日都用开水烫过消毒,来的时候带过来。这口罩也是,今儿的就算我送你了,让家里人照这样子再多做几个,我可没那闲工夫给你缝。”
张胜俱一一应了。
待一切准备好了,玉珠这才将其中一柄小刀递给张胜。这两把刀具都是从孙大夫那里借来的,刀身长约两寸,由精钢制成,锋利无比。
玉珠先用毛笔在两只兔子的肚子上画了线,一只递给张胜,一只自己摆放好,向他作示范,“就这样一刀划下去,注意力度不要太大,否则容易伤到内脏器官,用力要均匀,一气呵成……”
她自顾自地说了一阵,忽然现身边悄无声息,抬头一看,只见张胜手持刀柄身如筛糠,一张小脸又青又白,十分可怖。
“你倒是动手呀?”玉珠忍不住催促道。
张胜僵着脑袋看了她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一点一点地低下头,仿佛终于反应了过来似的,猛吸了一口气,手术刀缓缓伸向兔子腹部被玉珠画出来的部位。牙一咬,心一横,闭合眼睛切下去。
只听得“噗”地一声,方才还在昏睡的兔子不知怎么忽然后腿一弹,猛地跳了起来。这事儿太多突然,就连玉珠也吓了一大跳,更何况是张胜。他惊惶失措地将手里的刀往天上一扔,抱着脑袋后腿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兔子还有些迷迷糊糊的,睁着小圆眼睛朝四周看了看,步履蹒跚地在案板上走了几步。玉珠捋起袖子,蹑手蹑脚地走近了,双手猛地往前一抓。这兔子却极狡猾,在最后一秒忽然跳开,尔后,就像得了狂躁症一般在屋子里乱跳乱蹦。
因房门早关了,兔子出不去,就只有满屋子乱窜。玉珠虽不担心它逃走,却也抓不住它,追了好半天,连根兔儿毛都没摸到,倒累出了一身的汗。最可气的是那个张胜,打从一开始就躲在墙角抱头坐着,到后来见玉珠抓不到兔子,他反而松开手,睁着一双无辜地眼睛盯着一人一兔在屋里大战,丝毫没有过来帮忙的意思。
玉珠气急,这会儿也懒得骂他,只得大声地唤秦铮的名字。秦铮立马就赶过来了,远远地听见玉珠在屋里尖叫,还道出了什么大事,随手拿了把扁担冲进来。房门一开,他还未来得及查看屋里的情形,就只见一个灰色的影子如闪电一般朝自己冲过来……
花了近半个时辰,姐弟俩才将因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的兔子逮了回来,院子里却早已一片狼藉。
玉珠满腔怨气无处泄,只得揪着张胜,非逼着他将整个兔子的每一个部位都彻底地“了解”了一番,又让他一一地恢复原状,连腹部的伤口也都仔细缝上了,才放他离去。张胜一出门,就倒在了外头。
就这么操练了两日,张胜再看着玉珠的眼神就不是敬畏了,而是带着几分恐惧,他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女人可以“残忍”到这种程度。
当然玉珠也不理会他的,该使唤的时候使唤,该喝斥的时候喝斥,丝毫没有把他这位太医院弟子放在眼里。
上元节这一日,玉珠放了张胜的假,自个儿和秦铮去逛庙会。
京城的庙会就数上元节这一日最热闹,满大街都是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街上与年前不同,没了卖春联了,从街头到街尾到处都是花灯,还有各种各样的面具,有木质的,也有纸胎的。秦铮瞧着眼热,也凑热闹买了两个,一只上面画着昆仑奴,另一只则是嫦娥,非逼着玉珠和他一起戴上了,喜滋滋地到处乱转。
逛了不多久,两人怀里就各抱了一大堆东西,多是吃的和玩的。要是换做从前,玉珠定没有这般大方,不过前些天才刚得了药铺的红利,这会儿手头正宽裕,故也大方起来。
姐弟俩不仅买了一大堆没用的东西,还从街头吃到街尾,直把肚子吃得圆滚滚的,一步都不想走。
街尾的桥边有唱大戏的,演扁担戏的,还有套圈摇彩的,玉珠倒是没什么兴趣,秦铮却是好奇得很,每个摊子上都要上前去瞧几眼,碰到套圈的,还非要亲自动手。可套了半天,最后却是半个奖品也没得到。他却丝毫不气馁,瞧见一旁有摇彩的,又问玉珠要了几枚铜钱去摇彩了。
这回倒是得了个拨浪鼓,直把他欢喜得一直咧嘴笑,手里的拨浪鼓摇得叮咚响,引得路人频频回头看。
“啊,崔大哥!”秦铮忽然叫道,高高地举起手,使劲地摇着拨浪鼓。
马上的崔宇终于看到了他,脸上一僵,赶紧转过脸去想要装作没瞧见。可这会儿秦铮已然冲了上前,笑嘻嘻地朝他大声道:“崔大哥,是我,我是阿铮。”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自己脸上还带着面具,赶紧解下来,朝崔宇嘻嘻笑。
崔宇这会儿脸上已然镇定,朝他礼貌地笑笑,招呼道:“原来是秦家小哥儿,你一个人上街么?”
秦铮回道:“还有我姐在后头呢。”说着,又回头朝玉珠挥了挥手。
玉珠见了崔宇,也将面具摘下来朝他笑笑,快步走过来,问了声好,又道:“崔大哥今儿也出来逛?”
崔宇笑道:“今儿有事出城,没想到这么巧,又碰到你们。”
秦铮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有人插言道:“阿宇,这两位是你朋友吗?怎么称呼?”
秦铮这才现原来崔宇身边还有个骑着一匹乌黑色大马的男子,身形高大,头漆黑,脸上戴着修罗面具,只依稀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崔宇脸色略变,勉强笑了笑,介绍道:“这两位是秦家姐弟,玉珠姑娘和秦铮小弟,都是咏哥儿的朋友。”
男人的眼神里带着些莫名的情绪,盯着玉珠看了几眼,忽然笑了声,尔后一抖缰绳,笑道:“你们先聊,我在城外等你。”
“哎,你等一下……”崔宇话未说完,那人已经走了老远。崔宇赶紧向秦家姐弟告了罪,拍马追上。
待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秦铮才现玉珠自方才过来后便没再说话,伸手去拉她的手,十指冰凉。
“姐,你怎么了?”他担心地问道。
玉珠呆了一会儿,才忽然醒转过来一般,“哦”了一声,又喃喃道:“方才那人好像是赵兴。”
取消婚约
文华门
崔宇看着不远处戒备森严的守卫,忽然有些紧张。一旁的赵兴冷冷瞧着他,忽然笑出声,伸手摘下面上的面具,露出冷峻的五官,“阿宇你的胆子还是这么小,小时候去猎场,你连吃兔子都不敢射杀。没想到如今做了都指挥使,还是这般。”
崔宇想起幼时旧事,脸上一缓,压低了声音道:“你快将面具戴上,这几日城守森严,指不定就有人认出你来。”
赵兴冷笑,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看着崔宇,“我若是被抓了,不是还有阿宇你么?”
崔宇脸色一变,咬牙恨道:“你莫要得寸进尺,我不过是看在幼时情分上才救你一把,绝无与你同流的意思。你出城后便立即回南方去,京畿重地,哪能容你胡来。日后你我再见了,便是陌路,你若再犯,我觉不徇私。”他这番说得虽狠绝,语气中却带着无奈,将话中的决绝消弭了不少。
赵兴在一旁听得直笑,若有深意地瞧着他道:“可别这么无情。我们是什么交情,可别忘了你幼时在学堂里被人欺负时谁给你出头,谁处处维护你,关心你。如今你却连帮我都不肯。你身为人子,不为母报仇,反处处维护那妖妇,梅姨泉下有知,定要怒骂你不孝。就算你不为梅姨着想,也要为你妹子红豆想想。你若是肯助我,事成后我便将红豆给你找出来,如何?”
崔宇先还没反应过来,黯然地叹了口气,道:“小妹失踪十余年,若是那么容易——”他说到此处才猛地惊醒,霍地跳下马,一把抓住赵兴所骑马匹的缰绳,眼中满是狂喜,激动得难以遏制,“你见到红豆了,在哪里?你见过她是不是,她过得好不好?大哥我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赵兴不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脸冷漠。
“大哥——”赵兴的冷漠让崔宇心中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我说过了,”赵兴抬起头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你若肯助我成事,我自会坦诚相告。”
“大哥!”崔宇说不出是急还是气,他找了红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了音讯,却需要他的忠诚良知来交换。一面是至亲,一面是忠义,崔宇的脑子里顿时一片混乱。
“红豆今年十五了吧。”赵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在威胁,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寻常女儿家到了这个年纪都要谈婚论嫁了,红豆生的那模样,上门提亲的人想必不少。说不定还有歹人贪图她的美貌做什么强娶之事,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她连个可以倚靠的亲人都没有……”
“你——”崔宇心乱如麻,满脑子都是红豆幼时的影像,圆圆的肉嘟嘟的脸,忽闪的大眼睛,生气的时候会故意不理他,做了坏事总是装作不知道,撒娇的时候会抱着他的脖子腻着嗓子唤他“哥哥”。
红豆,红豆,这么多年她究竟是怎么过的,若是她再出什么事……崔宇胸口一阵憋闷,不敢再往下想。
“阿宇!”
“你不要再说了,”崔宇翻身上马,双腿狠狠夹住马腹,抢身上前,“你让我再想想。”
可出了城,崔宇还是没能想出什么头绪来,矛盾与痛苦都写在脸上,看得赵兴都有些不忍,临走时便没有再逼迫他。他走了不远,崔宇又将他叫住,仿佛有些不敢问,小心翼翼地道:“红豆,她可还好?”
赵兴转过头来,安静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和不安,想说什么,可是只张了张嘴没出声,良久,他才低声回了一句,“甚好。”说罢,掉头而去。
崔宇回了城,毫无意识地骑着马满京城乱转,待听到有人唤了他一声“表少爷”,他才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顾府门口。
“表少爷您来了,老爷和夫人早上去了庙里,这会儿还没回来。少爷倒是在府里,小的这就去通报。”还没等崔宇出声阻拦,元武已经麻利地快步去了后院。崔宇想了想,还是提脚跟在了他身后。
顾咏这会儿正在书房里画花灯,崔宇进来的时候,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描最后一朵桃花花瓣,嘴角勾着笑,脸上也是极尽温柔的神情,看得崔宇啧啧称奇,惊讶道:“咏哥儿今儿怎么忽然转了性了,什么时候见你静下来画过画儿的,不是说这玩意儿最是繁复无聊么?”
顾咏闻言脸上一红,却是不好意思回话。一旁的元武笑嘻嘻地插嘴道:“那也得看是画给谁的?旁人要的少爷自然是嫌繁复,可若是人家秦姑娘喜欢,不说两只灯,便是一万只灯笼,少爷也画得心甘情愿呐。”
“多嘴。”顾咏小声骂了元武一句,语气却并不严厉。崔宇亦笑道:“难得你也有上心的姑娘。秦姑娘,是上回出事的那位秦姑娘么?”
顾咏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点头称是。崔宇高兴道:“咏哥儿眼光不错,那姑娘我虽只见过两三次,但却能瞧出来,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你切莫要辜负人家。”
“我怎么会——”顾咏说到此处,忽然有些不自在,朝元武使了个眼神,示意他退下。元武赶紧道:“小的去沏茶。”
待他走了,顾咏才有些讪讪地小声道:“表哥,你不生我的气么?”
“气你什么?”崔宇摸头不知脑地看着他,一脸不解。
“就是——”顾咏咬咬牙,正色看着他,“我原本与红豆有婚约,如今又……又……表哥,我……我对玉珠是真动了心,若是娶不到她,怕是一辈子都难快活了。红豆那里,不论生什么事,我都一辈子照顾她,当她是亲妹子……”
“你说什么呢?”崔宇皱着眉头想了老半天,又盯着顾咏的脸看了许久,终于“扑哧”一下笑出声,“这十几年前的一句戏言,你到现在还惦记着?那婚约不过是母亲与姨母说说而已,又未曾下定,如何作数。你不会是一直为此事烦恼吧。”
顾咏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不肯回话,看得崔宇大笑不已,末了,拍拍他的肩膀道:“罢了罢了,今儿我做主,你和红豆的婚约就此作罢,你赶紧去寻你的秦姑娘,可别为了红豆耽误了自己的婚事。”
顾咏大喜,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自从上回崔宇说起红豆尚在人世的消息后,他就一直犹豫不决,一面是自幼定亲的表妹,一面是自己心仪已久的女子,一面是责任,一面是感情,搅得他终日不得安生。虽说他后来心里认定了玉珠,可心中对红豆总是心存愧疚,如今得了崔宇这句话,却是心定了不少。
他心中一高兴,难免要拉着崔宇多说些话。崔宇对他也素来毫无隐瞒,便将赵兴的话悉数告之。顾咏听罢了,一时默然。
赵兴的提议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他是宗室之后,只要不是谋反之罪,犯再大的事也罪不至死,但崔宇却不同,若是上了赵兴的贼船,日后若是出了事,势必要被当做替罪羊推出来。可赵兴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红豆已是说亲的年纪,指不定那一日就成了婚,若是嫁得好那还好说,若是遇人不淑,便是一辈子凄惨了。
“算了,”崔宇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左右也是无计可施,何苦还让你跟着受罪。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府去,省得家里头担心。你要去找秦姑娘也早些,我方才在路上碰见了他们姐弟,这会儿也该回去了。”
说罢,崔宇告辞离开。顾咏一个人在屋里想了一阵,依旧没什么头绪,最后还是提着两盏灯笼去了医馆。
玉珠和秦铮早回来了,因遇到赵兴的缘故,姐弟俩已不复早上的兴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顾咏来的时候是秦铮出来开的门,见了他手里的灯笼,秦铮意味深长地朝他笑了笑,道:“顾大哥不在府里陪顾大人和夫人么,怎么有空来我们医馆了。”
顾咏厚着脸皮朝他笑,手抬了抬,道:“今儿得了两盏花灯,样子甚好看,不过府里已有了几盏宫灯,便送过来给你们姐弟瞧瞧。”
秦铮盯着花灯上的桃花看了两眼,忍不住笑道:“哟,这上头还画着桃花呢,怎么不再添诗,如此才有意境么,看的人也才能明白。”
顾咏轰地一下从脸红到了脚趾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话。他素来是个爽快人,心里有什么话也都直说的,可这感情的事毕竟是头一遭,心里多了些患得患失,既希望玉珠能明白他的一番苦心,又害怕玉珠不喜欢到时候反而疏远了他。如此一来,这个心直口快的年轻人也变得蠢笨了。
“阿铮你啰啰嗦嗦地再做什么,还不快请顾大哥进来。”玉珠从窗户里瞧见他二人面色古怪,不知他们在玩什么把戏,忍不住高声唤道。
秦铮似笑非笑地朝顾咏看了看,忽然出手将花灯抢了去,快步走回房,大声道:“顾大哥亲自画了两盏花灯送过来,真真地精致,姐姐快出来看呐。”
玉珠闻言赶紧起身出来,接了花灯仔细看了,才笑道:“这是顾大哥画的么,这桃花跟真的似的,果真是好看。”说着,遥遥地看着顾咏,笑容比那灼灼桃花还要灿烂。顾咏一时看得呆了,只晓得怔怔地瞧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这一刹那间,顾咏忽然有种想说出口的冲动。
“妇唱夫随”
三十九
“顾大哥快进屋吧,外头冷。”玉珠朝顾咏笑着招呼道。
顾咏仍是呆呆的,直到秦铮上前拉了他一把,才猛地醒转,尴尬地笑了笑,又偷瞄玉珠一眼,见她脸色如常,才放下心来,可又忍不住有些失望,心里头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进了屋,玉珠让秦铮挂花灯,顾咏也上前帮忙,三人忙活了好一阵才将那两盏灯挂在了屋檐下。秦铮走远了几步仔细看,甚满意地说道:“顾大哥画工真不错,这花儿瞧着就跟真的似的。”
顾咏被他夸得心中甚得意,又不想让玉珠觉得他浮躁,故想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神情来,只一脸淡然地朝秦铮笑笑,眼睛却不住地往玉珠的方向瞄。正巧赶上玉珠朝他看过来,二人眼神一交接,顾咏顿时有些喘不上气,一双眼睛不知该往何处看,想挪开偏又舍不得,一时臊得满脸通红。
玉珠原本只是无心,可被顾咏这么盯着看,心里头隐约猜到了什么,脑子里也陡然混乱起来,不知是该欢喜还是难为情。也不敢再看他,别过脸去朝秦铮说话。
“玉珠,我……我有话和你说。”也不知是哪里生出来的勇气,顾咏忽然开口,待说出了口才猛地反应过来,自个儿也怔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终于要开口了,要开口了……是死是活便就在今日。
玉珠被他这么瞧着,哪里还不知道接下来他要说什么,就是脑子里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是应了他,还是拒绝?这两个念头在脑子里闪来闪去,可她偏不知该如何抉择,不由得有些抱怨他为何偏偏选了这个时候。双唇紧咬,想说什么拒绝的话,可对着顾咏那炙热的眼神偏偏又开不了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哦,我去厨房,烧茶。”秦铮见气氛有些古怪,忙借口岔开,临走前还不忘朝顾咏使了个眼色,鼓励之意十分明显。
有了这个未来大舅子的肯定,顾咏原本忐忑的心也忽然安定下来,暗自想道,便是玉珠今日不许,他便明日再来,若明日不许,他便后日再来,日复一日,总有她应下的一天。
如此一下定决心,他眼中犹豫之色悉数褪去,脸上只余真诚。
玉珠仍是低下头不敢看他,一边暗骂秦铮那小子不地道,一边红着脸将顾咏引进里屋。
一进屋,房里的气氛便尴尬起来,玉珠努力地使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坐到椅子上给顾咏倒茶,手却在微微抖,茶水倒有一半落在了杯子外头。一旁的顾咏看着只觉得她可爱至极,尤其是她红着小脸无比娇羞的模样格外醉人。
“顾……顾大哥有什么事要和我说?”玉珠垂着脑袋,结结巴巴地问道。
顾咏这会儿也臊得一脸通红,方才进屋前的豪情万丈这会儿全都憋回了肚子里,吞吞吐吐地靠得近了些,看着玉珠的眼睛,一字字地认真道:“我……我想和你说,我——”
关键时刻,偏偏有人要捣蛋。
“秦大夫,秦大夫——”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呼唤声,将顾咏到了嘴边的话堵了回去。玉珠也明显愣了下,看了看顾咏,站起身打开门,临走时又回头再看了顾咏一眼,柔声道:“外头似有急诊的病人,顾大哥有话日后再说,可好?”
顾咏这会儿哪里还说得出“不”字,赶紧起身道:“不急不急,你先看病要紧。”
院子里这会儿已经来了好些人,手忙脚乱地抬着个人,见玉珠出来,便有人大声道:“秦大夫,您快来看看,小柱子眼看着都快不行了。”
“小柱子!”玉珠大惊,赶紧快步走近,才看到躺在人群中央的人事不省的小柱子,不由得惊诧道:“这是出了何事,好好的怎么这样了?”
孙老太太这会儿已经哭得快晕了过去,连话也回不了。一旁帮忙的乡邻回道:“庙会上的人太多,广霁桥都给挤塌了。小柱子被埋在里头,好不容易才翻了出来,一抱出来就这样了,外头的医馆都人满为患,不得已只能抱回来请秦大夫看看。”
“桥塌了?”玉珠一愣,“那岂不是伤了不少人?”
“可不是,小柱子这还算轻的,有两个当场就死了的。”
玉珠顾不上唏嘘,赶紧让人将小柱子抬进屋,撕开他的衣服听了听他的心跳,又把了脉,脸色微变。
“怎么了?”围观的人群见她脸色不对,也跟着着急起来。孙老太太就这么个孙子相依为命,若是小柱子有什么好歹,只怕老太太也活不了了。
玉珠却恍若没听到旁人的问话,又伸出手指在小柱子的鼻息处探了探。旁人瞧见了,俱是大惊,有着急的也跟着探了下小柱子的鼻息,顿时大惊失色,“没气儿了。”
“不会吧,死了?”
“这可咋办啊?”
“真是天可怜见的……”
“……”
怎么办?玉珠紧咬双唇,犹豫不决。若是什么也不做,小柱子便是死路一条,可若是——万一不成功,会不会被这些不明白的人当做是庸医杀人?
“玉珠,怎么了?”挤进人群的顾咏所有的心思都只放在玉珠身上,见她脸上犹豫不决,忍不住关切地问道。
玉珠抬眼看他,一脸为难,“我……”
“别这样,救不了人不是你的责任。”顾咏还以为她是为了不能救人而难过,蹲下身子柔声安慰道。
“不是的,我——”玉珠低头看看躺在案板上面无人色的小柱子,脑子了闪过他乖巧可爱的模样,再也顾不上旁的顾虑,长长吸了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脸坚决,“请帮我去找个芦苇管,若是寻不到旁的管子也行,不要太大,三寸长……”
众人不解其意,但看玉珠的意思,似乎是还有救人的法子,也顾不上详询,立即分散去寻东西。玉珠又吩咐秦铮去里屋将她平日里解剖用的刀子拿来。秦铮这会儿才意识到问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瞧着她,道:“姐你要给小柱子开膛?”
顾咏不明白开膛的意思,但这词儿听得实在是渗人,不由得也惊诧地瞧着玉珠。
玉珠郑重地点头,“小柱子跌倒的时候肋骨刺穿了胸膜,伤到了气管,才造成了气胸窒息,为今之计,唯有开胸。”她这段话里都是现代医学名词,秦铮和顾咏哪里听得懂,只是开胸这个词儿听着就吓人,更何况做出来。
顾咏还算冷静,听罢了只是微微一愣,尔后马上想到了事情的关键之所在,快步走到一旁几近晕厥的孙老太太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老太太,小柱子如今伤得厉害,玉珠虽有法子救他,但也极其危险,你老人家句话,若是答应,玉珠马上就动手,但我们话说在前头,尽人事听天命,小柱子若是有个好歹,都与玉珠无关。你若是不答应,我们便只有送小柱子回去了。”
孙老太太这会儿脑子里早已乱成一团糟,哪里还能思考,只抓着顾咏的衣服一通嚎哭,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一旁扶着的乡邻了话,道:“左右也是个死,指不定秦大夫还能救活他呢。今儿我就代老太太应一句,还请秦大夫动手吧。”
方才散开找芦苇管的乡邻们也陆续回来了,听了这话,也都纷纷开口道:“秦大夫动手吧,便是治不好,那也是小柱子的命。老太太绝不会迁怒于你。”
秦铮这才放下心,赶紧去屋里去了小刀过来。
乡邻们虽说都应了,可当他们瞧见玉珠挥着刀直接在小柱子胸口动刀子的时候,也都齐齐地吓了一跳,瞧着玉珠的眼神也都变了色,默默地后退了几步。唯有顾咏紧紧跟着,虽说帮不上什么实际的忙,但每每玉珠一抬头便能瞧见他安慰又鼓励的眼神。
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大手术,芦苇管子一□胸口,小柱子很快就咳了几声,然后恢复了呼吸。一旁围观的人们都傻了眼,忍不住又凑近了些,还有点胆大的上前仔细摸了摸小柱子的胸口,惊诧道:“活了,活了,还真是活了。”
众人又惊又喜,再望向玉珠的眼神里便带了些敬畏,还有几个素来迷信的只差没把玉珠当观音菩萨拜。那边孙老太太也被人唤醒了,又哭又笑地挤了进来,见小柱子果然又活了,又是一通哭。
这当口外头又有人抬了病人进来,也都是方才塌桥的时候受伤的,多是跌打骨折之类。玉珠顾不上与众人寒暄,赶紧又去接待其他病人。
因医馆里人手不足,顾咏便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他虽不懂医术,但胜在力气大,人也细心,在一旁打打下手足足有余。如此忙到了天色全黑,这才将最后一个病人送走。
小柱子却是不能动的,依旧留在医馆里,玉珠另辟了间小房间做病房,孙老太太一直守在小柱子床边寸步不离,玉珠也无可奈何,只得由着她去,却又担心她熬不住,晚上还是给老太太熬了碗汤药滋补身子。
顾咏则是留了饭才走,虽说今儿累是累了点,但他心里头却是极欢喜的。玉珠那里虽未曾挑明了话,但见她的神情,分明猜到了他的意思。如今既然没有刻意疏远,便说明她对自己不讨厌,既然不讨厌,那他日后便有大把的时间来争取……
便如今日这般,妇唱夫随。
一想到这个词,顾咏就忍不住脸红心跳,回府的路上两条腿直飘。
“旧疾”复
“哐当——”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里砸碎东西的声响,李氏吓了一跳,险险地停住脚步,朝身侧的美思瞟了一眼。美思会意,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外,帖耳听了一阵,过了好一会儿,正要过来,忽然脸色一变,侧身躲到外面的柱子后面。
李氏微愣,正要话,却见房门打开,郑览扶着额头面色铁青地走出来,李氏眼尖底现了他手指间的一抹腥红。
郑览见了李氏,微微一怔,停下步子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唤了声“嫂子”,尔后不顾李氏惊诧的眼神,低头走了过去。修文一脸紧张地跟着他身后,经过李氏的时候朝她弯腰行了个礼。
屋里传出低低的喝骂与诅咒声,李氏迟疑了一下,没进屋,转身又往回走。美思赶紧追上来,一脸神秘地想凑过来说什么,被李氏一个狠厉的眼神给吓了回去。
待回了房,李氏屏退左右,单留了美思一人,才问道:“方才可是夫人又逼迫二少爷娶表小姐了?”
美思点头称是,又道:“二少不应,夫人便了火,拿起床头的茶盏就朝二少扔过去,扔了好几样呢,后来砸到了二少的额头,出了血,夫人才停了。”
李氏闻言只是冷笑,这老太太便是瘫在床上也不安生,非要折腾点什么事儿出来才满意。若是果真把她那外甥女儿给招进了府,只怕自己这家不好掌。她嫁进侯府这么些年,一直被老太太压得死死的,就连嫁妆都被抠了去,好不容易才得了这机会掌家,可若是这外甥女进府,老太太在后头撑腰,只怕她手里的权利都要交出去。
想到这些,李氏就有些咬牙切齿地愤恨,一甩手将桌上的茶盏全都掀倒在地,摔得粉碎。美思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屏气凝神地跟在她身后,生怕自己被波及。
不过李氏很快又恢复了常态,长长吐了一口气,摸了摸左手腕上的碧玉镯子,忽然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却是蠢了,此事还有二少爷挡在前头,**什么心。”
美思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少爷方才都被夫人打出血来了呢。”
李氏一脸高深莫测的笑,“二少爷那么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夫人怎么斗得过他。他若是不愿娶,多的是法子,我们等着看好戏就是。”
————
夜半时,李氏被屋外的喧闹声吵醒。睁开眼睛时,看到丈夫郑广正在起身穿衣,不由得惊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大半夜的,出什么事了?”
郑广一边穿衣一边回道:“二弟那边旧疾又犯了,我过去瞧瞧。”
“好好儿的,怎么忽然又犯病了,这难道是——”李氏忽然掩住嘴,仿佛想到了什么,满脸犹豫。郑广见她脸色有异,手里的动作也跟着停下来,正色问道:“你可是知道什么?”
李氏讪讪道:“这事儿照理不该我管,可是——”她朝窗外瞟了一眼,才小声地说道:“今儿下午,二弟不知怎么惹恼了母亲,母亲一气之下就拿了茶盏砸过去,结果砸到了额头,血都出来了,瞧着挺渗人的。却不知是否与他旧疾复有关联。”
郑广闻言心里也有了几分怒气。母亲逼郑览娶亲的事情他也有耳闻,没想到她竟会为了自己娘家把亲身儿子都给伤了,若不是如今郑览还病着,他定要去找父母讨个说法。
换了衣服赶到郑览房里,修文和修武早已急得直抹眼泪,见郑广过来,才算是有了主心骨,齐齐地过来拜见。郑广问起这病的缘由,两人却不敢乱说,只道是下午时稍微有些头痛,郑览没在意,不想到了半夜竟忽然严重起来,一时还痛得晕了过去。他俩不敢自专,又不敢去打扰侯爷与夫人,只得让去赶去找郑广报信。
郑广忙派人去请太医,又吩咐下去暂不要惊醒父亲,待明日再禀报。不料这话才落音,外头就传来郑肃担忧的问询声,“览儿如何了?”
郑广赶紧起身相迎,恭恭敬敬地请父亲上座。郑肃不耐烦这些虚礼,径直走到床前,瞧见郑览苍白的脸和额头上的伤口,一时又惊又急,回头朝修文修武厉声斥责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二少爷好好的怎么弄得到处都是伤。连个人都伺候不好,要你们何用?”
修文修武吓得一骨碌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却不肯说郑览是因何而受的伤。
郑肃见此更是火上浇油,一气之下抬脚就踢。郑广见势不对,忙冲上前将父亲抱住,低声耳语道:“父亲切勿生气,此事却与这两个下人无关。”顿了顿,终是将母亲打人的事说了出口。
一听是妻子做的好事,郑肃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不好当着儿子的面作,板着脸一言不,脸上一片铁青。
没多久太医也来了,把了脉,开了方子,又施了针,郑览好歹醒了过来,脸色却仍是苍白如纸。郑家父子在床边守了一晚,天亮时才吩咐下人去请秦大夫过来。
玉珠这边,听到郑览犯病的消息也是吃了一惊。前些日子她还在郑府的时候,郑览的病情算是最稳定的了,如何会忽然反复。心里又惊又急,赶紧收拾了东西出门。秦铮一见她要去郑府,也赶紧跟出来,寸步不离。
看诊的时候,郑览已经醒了,见玉珠过来,他脸上立马好看了些,眼睛里也多了些光彩。玉珠给他诊了脉,又仔细问了,没现什么异样,只道是旧疾复,便柔声叮嘱他好好休息,按时吃药之类。
顾咏得知此事则是到了当日的傍晚。自从那日表白未成功后,顾咏每日散衙后总要来医馆瞧瞧坐坐,玉珠是一见到他就脸红,秦铮则整天摆着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孔对着他,张胜则是一脸好奇。他反正脸皮厚,也不管不顾旁人的眼神,每日都要到天黑了才走,有时候还要蹭一顿晚饭。
玉珠去郑府的事儿是秦铮说出来的,貌似无意,却直把顾咏惊吓得跳了起来,将秦铮拽进里屋仔细地盘问他,“那阿览可曾说什么话?”
秦铮斜睨着眼瞧着他,不肯说。顾咏见他这神情,真以为郑览果真说过了什么,急得心里头像有只爪子似的一直在挠,赖着脸皮缠了秦铮好一阵,秦铮才终于开了口,将进府的经过一一说给他听。
得知秦铮从头到尾都紧跟在玉珠身后,寸步不离时,顾咏笑得嘴都咧开了,激动滴摸摸身上。因他素来没有挂坠子荷包的习惯,身上也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物事,遂拍拍秦铮的肩膀道:“好兄弟,明儿大哥定重重谢你。”
张胜这些日子进步不少,最起码拿刀的手已经不会再颤抖,在玉珠的帮助下也勉强能完成解剖一只兔子的工作,玉珠已经开始考虑去寻找更大的目标。听了玉珠的打算,张胜第二日没敢来医馆。
自从那日救了小柱子后,玉珠的名声也渐渐大起来,附近有几个铺子的坐堂大夫还亲自来拜访过,对玉珠当日救人的方法颇感兴趣。得知玉珠是孙大夫的入室弟子后,这些年纪已经不小的大夫们待她愈加恭敬,丝毫没有因她年幼而有任何瞧不上的情绪。
只是小柱子的身体毕竟没有好,那日匆匆地开胸,什么消毒和防范措施都没有做,玉珠就怕会有什么意外,好在小柱子有惊无险,只在当日晚上了一会儿烧,玉珠给他退烧药后,他第二日便开始慢慢好转。但毕竟是动过手术,许多并症也不是头一天就出现,玉珠便让小柱子住在医馆里头,左右孙家就在隔壁,老太太照顾起来也不算麻烦。
那群大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对小柱子检查了个遍,玉珠其实还是十分欢迎的,毕竟论起真正的中医本领,这些人中随便拎一个也比她强。当然,大伙儿对她如此谦恭也十分满意,纷纷表示小姑娘很懂礼貌,十分地有前途。
过了两日,连孙大夫也亲自来了,端着架子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然后很不以为然地问起此事。玉珠赶紧请孙大夫进屋参观,又将那日救人的过程详细描述了一番。孙大夫听罢了,不置可否,临走时,他忽然对一直躲藏在阴影中的张胜道:“三天后大理寺有批犯人要行刑,到时候你过来。”
张胜闻言顿时吓得一脸苍白,直到孙大夫人都走了,他还站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玉珠瞧他那模样,真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好笑,很无力地道:“今儿的解剖我就不给你帮忙了。”
许是心里装着事,张胜一整天都浑浑噩噩的,有时候唤他好几声他也听不到,解剖兔子的时候又犯了第一天同样的错误,麻*醉药下得太少,小兔子又在院子里蹦了一圈,最后被玉珠逮住,重新灌了一整碗汤。
好不容易才完成了解剖的任务,张胜连告辞的话都忘了说就走了。等玉珠现的时候,房间里早没了人,案板上干干净净的,连兔子尸体都不见了。
玉珠有些惊讶,出来问秦铮是不是他将兔子给埋了。秦铮却是一无所知。玉珠便以为是张胜自个儿将兔子带回去研究了,也没把它当回事儿,没想到第二日就出了事。
英雄救美
事情生在第二日中午,医馆里没有病人,秦铮大早上出了门,说是和书院里一群朋友约了去城外。小柱子也在昨儿晚上被孙老太太接回了家,偌大的医馆里,只有玉珠和张胜两个在里屋解剖,四周都安安静静的。
然后外头忽然就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捶门声,玉珠皱起眉头从窗口往外看,正瞧见大门被人一脚踢开,尔后如潮水般涌进来一大群人,捋着袖子,一个个都凶神恶煞,见到院子里有什么就乱打乱踢,只一瞬间的工夫,整个院子就变了样。
玉珠不知道到底生了什么事,赶紧开门出来,迎上前道:“你们要做什么?”
“你就是秦玉珠?”人群最前面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一身葱绿色的袄子和紫色孺裙,头乱糟糟地盘了一个髻,上头插了根银簪子。瞧见玉珠,妇人顿时摆出一副恶狠狠的神情,一双三角眼紧紧盯着她,好似她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玉珠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很镇定,压低了声音,冷冷回道:“我便是秦玉珠,各位有何指教?”
“指教?”妇人伸手就是一个耳光,猛地扇过来,好在玉珠早有防备,一见她脸色不对,就忙往后退了几步。妇人扇了个空,更添愤怒,大叫一声就朝玉珠扑过来,那猩红的指甲足有半寸长,直吓得玉珠掉头就跑,边跑还一边大声唤“救命”。
玉珠自幼就进山采药惯了的,手脚麻利,脚步轻快,这个妇人哪里追得上,跑了两圈,妇人气喘吁吁地不动了,冲着带来的一群汉子大声骂道:“你们都死了,还不快把这个死丫头给抓住。”
那些汉子这才开始动手。玉珠一见势头不对,赶紧往屋里冲。这会儿张胜也听见外头的声响,开门走了出来。难得这孩子见个死兔子都要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的,这会儿对着这么多人,居然还镇定自若,冷冷地瞧着众人,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也敢胡作非为。”
到底是个男人,看衣着打扮又不似这巷子里的寻常百姓,那些汉子们都不约而同地住了手,齐齐地看向那妇人。
妇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屋里还有外人在,不过她却比那群男人泼辣些,双手叉腰,扯着嗓门大声骂道:“那个不要脸的小贱蹄子,把下过毒的兔子给我娘吃,把她老人家都给毒死了。这天杀的贱货,竟然还敢行医,怕不是要害死好多人。”
玉珠躲在屋里,听到此处也多少猜到了真相,打开窗户探出脑袋来,大声喝道:“你不要信口雌黄,我说我好好的兔子放在家里头忽然就不见了,原来是被你们这贼人顺手给摸了去。早些日子我就警告过四周的乡邻,我家的兔子不能吃,这里谁不知道我们家阿铮每日都要把兔子挑到外头埋了的,昨儿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我不去官府告你个偷盗之罪,你倒好,还来反咬我一口。也罢,今儿我们就去衙门,看官老爷怎么判。”
那妇人脸上的顿时变色,看来也是被玉珠戳中了要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瞪了她半晌,才不讲理地大声闹道:“我不管,我娘就是吃了你家的兔子还出了事,今儿你不给我们个交代,你就别想走。”[网罗电子书:.www.uu234.com]
玉珠冷笑,开门从屋里走出来,正气凛然地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那夫人,一字字道:“真真地好笑,这可是我家,是我的地盘,我要去哪里还轮不到你来插手。”她此时已经想到了面前这人的身份,可不正是隔壁童老太太家的女儿,因嫁在城外,平日里回来得少,这才一时没认出来。不过仔细想想,四邻中除了那童老太太,还有谁能做出那般没品的事来。
巷子里的乡邻们也都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陆陆续续地过来查看动静,听了玉珠的话,便有人大声附和起来,“是谁敢到同仁医馆来闹事,当我们是死人呐。”说着,便有好些个拿着笤帚扁担的乡邻冲了进来,齐刷刷地站到玉珠身后,朝那妇人怒目而视。
那妇人见势不对,便不再硬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一边嚎还一边在地上打滚,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什么玉珠害死人之类的话。
玉珠何时见过这样的泼妇,一时竟有些拿她没辙。四邻们听见妇人说童老太太毒死了,虽说对那老妇人惯没什么好印象,但就这般死了,多少有些同情,当然更多的还是担心玉珠被牵扯进去。虽说那兔子不是她给的,但毕竟是吃了她家的东西,闹出了人命,只怕不好收场。
一大群人正僵持着,玉珠这才忽然想到,那兔子不过是吃了麻*醉药,又不是下了毒,何来毒死童老太太之说,遂高声冷笑道:“这可真是怪事,我家那兔子不过是吃错了药昏睡过去,如何到了你就家里就毒死了人。怕是有人害了老太太,还来我这里讹诈。你倒是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家的兔子害死了人?可曾请过大夫,可曾让仵作验过尸,你红口白牙地冲进屋就说我毒死了人,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若是坏了我这里的名声,我还要告你个诬告之罪。”
众人闻言甚觉有理,纷纷点头称是,朝那妇人喝问,让她拿出证据来。
那妇人原本不过是想来讹些钱财,没想到玉珠小小年纪竟如此牙尖嘴利,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才哭道:“我娘昨儿晚上就吃了顿兔子肉,旁的什么也没沾过,现死在床上,连动也没动过。不过是那兔子下的毒,还能是谁?”
玉珠想了想,又问道:“你可曾把过脉,探过鼻息,听过心跳?”
妇人顿时不说话了。
玉珠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没好气地说道:“连人是死是活都没搞清楚就跑来讹诈人,你还真是孝顺。”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那妇人丢尽了脸面,哪里还敢再在院子里闹腾,赶紧爬起身,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随行的那些汉子见她走了,也赶紧在后头追,一边跑还一边喊道:“你别跑,还有银钱未结清呢。”
那妇人回家后,果然现童老太太并未气绝,只是睡得狠了,怎么也叫不醒。她又眼巴巴地过来求玉珠出手救人,玉珠只让她好好等着,过个一两日便会自动醒转。那妇人还以为自个儿得罪了玉珠,她才不肯出手,又是哭又是求地闹了半天,最后还是秦铮回来的时候才将她给赶走。
得知今儿有人来闹事,秦铮吓了一大跳,十分自责自己不在家中,又是誓又是赌咒,说是再也不随便出门了。
又过了两日,玉珠和张胜一道儿去孙大夫家解剖尸体。许是这些日子被玉珠逼迫得狠了,张胜虽然还是吓得一脸苍白,但至少没有再像上次那般连刀都还拿不稳就冲出去呕吐。但孙大夫仍是不大满意,眼刀子一刀一刀的,把原本就紧张的张胜盯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玉珠表现甚佳,孙大夫难得地面露赞扬之色,对玉珠的态度也少有地温和起来。
待解剖完毕,张胜被勒令留在房间里对着尸体继续学习,玉珠则将孙大夫请到书房,向他请教手术中的种种问题。比如灯光、消毒、并症之类。
玉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孙大夫竟然一脸茫然地瞧着她,仿佛对此从未考虑过。
他的反应终于让玉珠打消了之前他也同为穿越者的怀疑,若是经过现代医学理论教育出来的医生,没有连这些都不懂的道理。但这也说明了一点,这位孙大夫果真是个医学天才,竟然自己摸索出一套外科医学理论,实在让玉珠佩服不已。
孙大夫对玉珠提出来的这些问题十分感兴趣,两人就此展开了热烈讨论,不知不觉天已全黑。孙家虽有煮饭的厨娘,但做出来的食物实在难吃得很,孙大夫和张胜倒是不挑剔,玉珠却实在难以下咽,只喝了两口汤便放下了筷子。
从孙家告辞出来,才出了巷口就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秦铮和顾咏。秦铮远远地瞧见她,连忙挥手招呼,蹦蹦跳跳地冲过来,道:“幸好碰到了。我和顾大哥在家里头等得实在心焦,生怕你路上出什么事。顾大哥非要拉着我出来接你。”
玉珠闻言感激地朝顾咏看去,他却一脸的不好意思,低头解释道:“最近京里不甚太平,又这么晚了,我才担心不过。”
玉珠真心诚意地谢了他,三人这才与张胜告辞,往东直门方向走去。
因玉珠晚上没吃多少东西,走了不久腹中饥饿,正巧路边有卖馄饨的摊子,便跟秦铮二人招呼了一声,一起去摊子上吃个宵夜。
才走了两步,忽听到耳畔一阵急厉的风声,尔后是一句“小心”。玉珠茫然地回头,面前陡然一黑,有人忽然将她拥住,这拥抱来得太急,玉珠还在诧异于怀中的温暖,身子一歪,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犹豫不决
“顾大哥!顾大哥你没事吧?”
玉珠听到秦铮大声惊呼的声音,脑子里才渐渐清醒过来。方才她走得太急,没留意到不远处恰有一匹快马冲过来,等听到顾咏的提醒时,她人已经被抱住。
方才是顾咏救了她……
玉珠脑子里乱成一团,呆呆地睁大眼看着秦铮小心翼翼地将倒在自己身上的顾咏扶得坐起来,又看着顾咏皱起眉头呲牙咧嘴地呼了一声痛,她才手忙脚乱地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势。
“顾大哥,你哪里痛?”玉珠伸手轻轻摁到他的腰,顾咏立马出“嘶嘶”声,口中却还在逞强,“无妨,无妨。”
“怕是伤到腰了。”玉珠转头吩咐秦铮去雇马车,又叮嘱顾咏不要乱动,自己则小心翼翼地伸手从顾咏的侧腰轻轻按摩。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按摩动作,她自己浑然不觉有何不妥,可顾咏整个身子都僵了,然后又觉得浑身软,有种酥麻感自下而上一直窜到他头顶,让他连气儿都喘不上。
玉珠的头微微低着,从顾咏的角度可以正巧看清她柔和的下颚线条,低垂的细而纤长的睫毛,还有微微上翘的双唇弧线,离得这样的近,仿佛能感觉到她脸颊肌肤温润的触感,还有呼吸间的湿热气息,轻轻拂在顾咏的颈项间……
这该死的诱惑!顾咏动了动身子,腰上猛地一抽,疼痛的刺激让他的意识清醒了许多。他挤出笑容来看着面前不安的玉珠,柔声安慰道:“你别急,我只是……只是小伤,不太痛,真的。”
玉珠原本还没事的,被他这么一说,忽然觉得眼睛酸,赶紧低头转过脸去,将眼眶里欲喷涌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声音很古怪地回道:“你好好的不要乱动,我们马上就回去。”
秦铮很快雇了车来,姐弟俩小心翼翼地将顾咏扶上车,让车夫径直开往东直门顾府。
原本以为到了顾府该有好一番解释,没想到顾夫人见儿子为救玉珠受伤,不仅没有气急败坏地责怪,眼角竟有掩饰不住的喜色。吩咐下人将顾咏抬进屋后,她又一脸焦虑地朝玉珠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和咏哥儿他父亲原定了明日要回老家上坟,如今他却出了这样的事故,府里上下,竟没有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玉珠愣了一下,隐隐约约猜到了顾夫人的意思,但她又觉得似乎不大对劲,一时犹豫着没说话。一旁的秦铮却是忍不住开口道:“顾大哥是为了救我姐才受了伤,理应由我们照顾。夫人若是放得下心,我们就将顾大哥接到医馆去照顾。左右我姐是大夫,照应起来甚是方便。“
顾夫人高兴得连连拍手称是,然后赶紧吩咐下人又将顾咏抬出来,让今晚就送到医馆去。
就这样,顾咏在家里头待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又被顾夫人打包送回了玉珠家医馆,随同的只有一大包衣服行李,却连元武这个素来跟在身边的书童也没让跟。
顾咏心知肚明自家母亲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虽觉得就这么大喇喇地住进玉珠家里头似有些不妥当,但见玉珠姐弟都没有反对,心里也坦然了。回去的路上,他只要一想到接下来几日可与玉珠朝夕相对,一颗心就狂跳不已,路上不住地偷偷打量玉珠,但每每玉珠一看过来,他又害羞地别过脸去,只涨得一脸通红。
而玉珠这边,心情亦同样的起伏不定。顾咏的心思她几乎已经确定了,如今连顾夫人都表现得这么露骨,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顾咏……顾咏……玉珠忍不住想狠狠地拍一拍自己脑袋,怎么满脑子都在想这些事。
回了医馆,秦铮负责将顾咏扶下车,玉珠则忙着去收拾客房。好在去年冬天玉珠新买了好几床被褥,床上的东西倒是不缺,就怕顾咏用惯了家里头的真丝绸缎,对这些棉布织物不习惯。
她脸上的不安如此明显,看得顾咏连连安慰道:“无妨无妨,我以前随表哥去军营,连麻布被褥都盖过,这已是最好不过,干净又暖和,比我家里头的还舒服。”他这倒是没瞎说,不说这被子暖不暖,只要一想到这些床单被褥都是玉珠亲自洗净晒干,又一针一线地缝合起来的,他心里就燃了一把火,哪里还需盖什么被子。
晚上天冷,玉珠特意加了床被子,收拾好了床铺,然后去打热水,又拿了跌打酒过来。伺候的事儿当然还是交给秦铮,毕竟男女有别,即便玉珠是大夫这些活儿也不好自己做。跟秦铮仔细叮嘱过后,又与顾咏道了声好好休息,玉珠这才告退。
待玉珠走了,秦铮这才笑起来,冲着仍望着门口呆的顾咏打趣道:“人都走得没影儿了,还看什么呢?”
顾咏这会儿却没有再脸红了,摸了摸鼻子,厚脸皮的笑笑。只有在玉珠面前,他才会时不时地显露出少年的羞涩和不安,会为了她一个偶然的眼神而高兴或者伤感,会为了她话中某个不经意的词语而欣喜若狂。这样的情绪,虽然失控,可他却欢喜得很。
秦铮拍了拍床上的被褥,啧啧道:“我姐真偏心,这床铺得比我的还厚实。要不咱俩换换?”
顾咏闻言也不管身上的伤了,一骨碌爬到床上去,先把位子霸占了,才将脚上的靴子蹬掉,自个儿脱了袜套洗脚。秦铮到底怕他又伤到腰,赶紧过来帮忙,洗罢了又倒了跌打酒给他揉患处。到底是个男人,手上没个轻重,直把顾咏揉得鬼哭狼嚎。
第二日大早,元武又抱了一大堆东西过来,都是昨儿来不及拿走的日常用具,秦铮眼尖地在一众行李中瞧见了几件单衣,不由得惊讶地小声嘀咕道:“顾大哥可真做得出来,连夏衣都带过来了,不会是准备住到夏天才走吧。”
顾咏置若罔闻,只当听不到。
元武送了东西过来后就马上告辞离开,说是顾夫人还在府里等着,一会儿就出城回老家,得月余才能回。又说已经差人去衙门告了假,让顾咏好生休养云云,直把顾咏听得心里乐开了花,暗道姜果然是老的辣。
顾咏的伤并不算重,但因伤到腰上,行走不甚方便,他又不愿终日躺在床上,便央玉珠在堂屋里给他设了椅子,白日里玉珠看病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瞧着,时不时地还说两句话,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因他生得俊秀,嘴又甜,又惯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虽是个官儿却又不摆架子,过来看病的人们都喜欢和他说话。起初还有别样心思的会主动说起自己女儿、孙女儿怎么漂亮怎么贤惠,可后来大家伙都现,他一天当中倒有大半的时间都盯着玉珠看,心里头也都明了了,明里暗里地都说玉珠好福气。
这话多多少少地传到了秦铮的耳朵里,他倒是立马摆出一副撇清的面孔来,还一脸严肃地让大家不要乱开玩笑。当天晚上,顾咏不知和他说了什么,第二日他再听到这样的话时,就换了一副笑眯眯的神情,怡然自得。
玉珠心里头却依旧犹豫不决,虽说顾咏的态度如此鲜明,可她一想到要与一个古人谈情说爱,心里头还是多少有些顾忌。就算在现代要找个白头到老的男人也不容易,更何况思维想法截然不同的古代,若是日后两人再闹出点什么矛盾来,玉珠都不知该如何收场。
这样的念头在脑子里挂着,就算顾咏再好,她心里仍是不安。许是她脸上多少泄露了心事,顾咏的情绪也跟着低落起来,脸上虽也一天到晚挂着笑,却是强撑的居多,到了晚上,还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第二日早上起来便是一脸的憔悴。
他这模样,就连秦铮瞧着都有些不落忍了,终于忍不住逮着机会偷偷地帮他说好话,“其实顾大哥挺好的,学识好,人品也好,待姐姐你也是诚心诚意的,姐你何必这么疏远他。”
“我哪有。”玉珠强自辩解道:“你莫说这些混话,他这样的大家少爷,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不过是一时兴起,哪里当得了真。你莫不是嫌我啰嗦麻烦了,要将我推给旁人。”
“姐!”秦铮委屈地直瞪着她,很快地他又有些生气地别过脸去,“算了,我懒得理你。”顿了顿,他又叹道:“顾大哥真可怜。”说罢,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自个儿走了。
玉珠也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态不对,可是就算知道了一时半活儿也改不了。对着顾咏的时候她心里亦是复杂得很,有点想靠近,却又怯弱和害怕,脑子了总是有些乱七八糟理不清的情绪和想法,这些东西紧紧地束缚着她,让她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呼吸。
顾咏憔悴了两日,很快又恢复过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生过一般继续住在医馆里,继续每天端坐在堂屋里盯着玉珠呆,有病人笑话他的时候,他也会微微地笑,目光会不自觉地挪到玉珠身上,只是当她抬头的时候,他就迅离开。
莫禾病重
这样的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了好几日,直到顾咏的伤渐渐好转,他已几乎找不到借口在医馆里再住下去。这日大早,他便起了床自己收拾行李,准备一会儿去向玉珠告辞。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可一想到玉珠为难的脸色他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出得门来,外面天色已明,东方的天空一片金色霞光,照得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氤氲出淡淡的光影,说不出的美丽好看。玉珠早起了,正在院子给药草浇水,听见这边的动静,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见是顾咏,朝他灿然一笑。
这样的笑容太过灿烂,顾咏一时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眯着眼怔怔地看着她,到了嘴边的要告辞的话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然后是张胜的声音,“师姐,你在吗?”
玉珠赶紧放下手里的水桶和瓜瓢,起身去开门。
张胜穿着件宝蓝色的棉褂子,脖子上围了一圈儿厚厚的狐狸毛,许是走得急了,一张素来苍白的脸带了些许红晕,一瞧见玉珠就着急地道:“师姐,师父让我唤你过去。”
“这么一大早,什么事儿?”玉珠一边将他请进屋,一边回问道。
“我也不甚清楚,说是师父的老朋友有些不好。”张胜进得院子一眼瞅见檐下的顾咏,微微一愣,尔后不自觉地又瞧了瞧玉珠,眨了眨眼,朝顾咏笑笑。
顾咏也客客气气地和他打了招呼,转身朝玉珠道:“你还没用早饭呢,一会儿肚子饿。厨房里可还有吃的?我过去瞧瞧。”说着,也不顾张胜诧异的眼神,径直地去了厨房。
玉珠在屋里整理药箱的时候,他又回来了,一脸焦躁地说道:“厨房里的东西都是凉的,吃了怕是不好,不然你再等等,我去煮两只鸡蛋。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会儿就好。”
玉珠怎会让他去下厨,不说他会不会,到底是过来养伤的,怎能反过来伺候她,赶紧上前拦住了,道:“顾大哥你别忙了,左右街上也有东西卖,一会儿我顺便买两个包子就是。阿铮起了之后出去跑步,一会儿就回来,待他回来后再让他下厨,你快去屋里歇着。”
顾咏见她这般客气,心里头却不是滋味,这不是分明还是把他当外人么。虽然心里难受,但他还是勉强挤出笑容道:“那你路上小心些,早上人多。”
玉珠明显愣了一下,尔后朝他郑重地点点头。
一路上,张胜明显地心不在焉,好几次都差点撞到了路人。玉珠实在忍不住了,便喝斥道:“你眼睛长到哪里去了,走路不看路。”
张胜“嘿嘿”地笑了两声,摸了摸后脑勺,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凑到玉珠身边,带着一丝古怪问道:“这个顾大哥,是不是就是东直门顾府的那位?”
玉珠白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的意思。张胜又慢条斯理地说道:“说起来,我幼时也常和他一起玩过的。那个时候真是——啧啧,整个京城没有谁敢招惹他,打起架来不要命,偏偏那时候崔家老太爷也还在京里头,一家子人都护短,别提他多威风了。没想到……”他一想起方才顾咏那小心翼翼地小媳妇样儿就忍不住笑出声,就算玉珠朝他瞪了好几眼依旧忍不住。
玉珠也不是不感动的,那么个素来玩世不恭的大少爷,整天在她跟前笑嘻嘻地献殷勤,不动声色地讨好,就算被她疏远冷淡也一如既往。他是真的喜欢自己吧,玉珠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钝钝地痛。
因路上两人说话耽误了些时间,赶到孙府的时候就晚了些,孙大夫差点没飙了,瞪着一双红的眼睛从玉珠身上扫到张胜身上。玉珠倒还好,只是心里直打鼓,张胜则是素来被他的淫威吓傻了的,这会儿连话都说不清了。
三人收拾了东西又出门,张胜很自觉地帮孙大夫背药箱,又急急忙忙地奔到前头去开门,出了巷子又跑前跑后地去叫马车。玉珠瞧着他这忙成陀螺一般多少有些不落忍,孙大夫却仰着脑袋一副理所当然地模样。
上了马车,一路向北,玉珠时不时地掀开车帘子瞧瞧外头的景致,走了不多久,忽然现这分明是朝城北象山书院的方向,不由得有些惊讶地问道:“老师,病人是象山书院的学生么?”
孙大夫原本闭着眼睛正在假寐,听到她的话微微眯了眯眼,没说话。玉珠见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索性也不问他,拉着张胜闲话家常。许是在孙大夫跟前,张胜起初还有些放不开,说了好一阵,才渐渐地面色如常,说到高兴处,还会笑出声来。
马车果然径直驶进了象山书院,外头早有人等着。玉珠和张胜先下车,尔后才站到一旁,恭恭敬敬地等孙大夫下来。
一行人顾不上寒暄,径直有人引着去了内院厢房。经过学堂的时候,玉珠眼尖地在一众学生中瞅见了卢挚和罗毅的身影,想打声招呼,可惜他俩不知在讨论些什么,低着脑袋头也没抬,根本没瞧见她。
一进内院,就闻到一股子浓烈的药味,刺得连呼吸都有些不通畅。孙大夫皱起眉头,不悦道:“这是哪里请来的蒙古大夫,开的是什么方子,人还没治好,就被这药给熏死了。”孙大夫素来毒舌,玉珠和张胜都早习惯了,可旁人却是头一回遇到,一时被他噎得不知该如何回话,犹豫了半晌,才小声回道:“是太医院的张大人。”
玉珠反正不认识这位张大人,不过看到张胜一脸尴尬得只差没把脑袋塞进地里的表情后,她多少猜到了张大人的身份。忍不住回头看了孙大夫一眼,他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余光瞄了张胜一眼,没再说话。
进得屋来,只见外间的太师椅上坐了位须皆白的老人,鹤童颜精神头极好。孙大夫瞧见他,嘴角抽了抽,淡淡地招呼了一声。张胜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口中唤了声“爷爷”。玉珠脸上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张大夫似乎也知道孙大夫的性子,似乎没介意他的冷淡,只和颜悦色地和张胜说了一会儿话,又一脸慈祥地与玉珠客气了几句。孙大夫在一旁等着,终于忍不住咳了两声,道:“还不快进来。”
玉珠和张胜再不敢多说,赶紧朝张大夫点点头,紧随进屋。
里屋的床上,赫然躺着个面目憔悴的男子,玉珠走得近了,看清他的相貌,不由得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床前,沉声问道:“莫……莫山长,您生病了?”
孙大夫听得玉珠的叫唤声,微微有些惊讶,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问道:“你如何会认得他?”
玉珠回道:“舍弟曾在书院读过一阵儿过来,有幸见过莫山长。他这是怎么了?前些日子都好好的,如何忽然病成这样?”
孙大夫不一言,默默地上前把了脉,又伸手在莫禾的小腹处轻轻按了按。许是碰到了患处,莫禾眉一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竟缓缓睁开眼,看清了面前的来人,他又艰难地挤出笑容,喃喃道:“原来是孙无道你这老家伙,敢情是和我有仇,见我病成这样,特特地来落井下石的。”
孙大夫冷哼一声,“你这模样,便是我不动手你也活不了几天。倒是有本事了,几日不见就把自个儿折腾成这副模样。”
莫禾强撑着笑了两声,张张嘴,到底还是气力不济,连声儿也不出。孙大夫回头朝玉珠道:“你也过来瞧瞧。”
玉珠闻言赶紧上前,先朝莫禾点头示意,才伸手到他腕上,净心诊脉。一会儿又柔声询问是否右肋剧痛。待他回答时,又仔细查看了他的舌苔。
“如何?”孙大夫见她收回手,冷冷问道。
玉珠仔细想了想,斟酌了一番,才回道:“湿热於于肝胆,郁阻不通,故右肋剧痛,腹胀而满。湿热愈盛,热毒扰心,郁阻阳气,故四肢厥冷,神智昏昏。热入心血,伤阴耗津,故舌红绛,苔黄燥,脉滑数。此乃肝胆气滞,湿热壅阻。”
孙大夫正色瞧了她一眼,不语,转身出了门。玉珠和张胜不解其意,亦紧随其后。
外间的张大夫已然告辞,孙大夫让下人取了之前的方子来看,又问她二人的意见。因方子是张大夫开的,张胜自然不好说,只一双眼睛瞟着玉珠看。玉珠仔细看过了,沉声道:“张大夫的方子中规中矩,未有不妥之处。”
“未有不妥?”孙大夫哼了一声,冷冷道:“既然未有不妥,为何服药数日丝毫不见好转?”
玉珠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中医原本就行效极慢,更何况莫禾分明是脓毒性胆囊炎,若是在现代,少不得要挨一刀子,也不一定能百分百痊愈。她总不能张口闭口就说要开腹疗伤吧。旁的不说,消毒和输血问题尚未解决,动手术的风险实在太高。玉珠宁愿用中医缓慢治疗,也不敢贸然轻举妄动。
孙大夫似是猜到她心中的顾忌,又走近了些,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问道:“你在怕什么?”
玉珠心一颤,低头往后退了两步,不敢说话。
可孙大夫却不肯放过她,依旧逼问道:“明明知道什么法子见效最快,为什么不说?”
玉珠被他逼问得额角渗出细汗,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低语,“若是……若是……到底风险太大。”
孙大夫坐了回去,随手端起手边的茶杯,摩挲了一番,却不喝,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也是大夫,该知道这病治得越早越好,若是病情再有反复,怕是再也救不回了。做大夫的,手里原本就握着性命,你若是连这点拼劲和自信都没有,日后也难成大器。”
屋里一时默然,玉珠仍是不一言,过了好一会儿,张胜忽然开口,“师父,那就准备开腹吧。”
云开月明
就算定下了要开腹,但也不是马上就动手。孙大夫对玉珠之前所提出的消毒问题十分重视,依她所言吩咐下人先收拾出一间光线充足的房间,将屋里一应器具全用烈酒煮过刷过。此外还另备了三套衣物,也悉数用烈酒浸泡,再用太阳曝晒。
手术定在第二日中午。孙大夫向莫禾说明的时候,他只是淡然地笑了笑,末了低声问道:“有几成把握?”
孙大夫顿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六七成总有的。”
莫禾艰难地转过头看着他,扯起嘴角笑了笑,指着他道:“孙无道啊孙无道,我们几十年交情了,你又何必说这些话来安慰我。”
孙大夫沉默不语,玉珠在一旁静静看着,正当她以为他不会再回应的时候,他又开口道:“五成。”
莫禾“呵呵”地笑起来,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朝床头摸了摸。
玉珠见状,赶紧上前想帮忙。但莫禾固执地非要自己拿,折腾了好一会儿,才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枚木簪来,红木质地,簪头刻着一只九霄美狐,栩栩如生。
玉珠心中微动,悄悄退到一旁。
莫禾将木簪放在手心温柔地摩挲把玩,眼中尽是柔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依依不舍地将簪子递给孙大夫,低声道:“我若是有什么不测,你帮我将它给沅茵。”
孙大夫却不接,冷冷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当年若是早些说出口,崔家小妞也不至于去嫁给那个装腔作势的顾家小子。如今人家一家子和和睦睦,儿子都要娶媳妇了,你又何必再去打扰她。”
莫禾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毫无血色,一双手哆哆嗦嗦的,终于还是又将簪子收了回来。一旁的玉珠听到此处,心里头亦是震惊不已。她还依稀记得当日初见莫禾时,他曾说过她与他的一位故人相似,没想到此人竟是顾夫人。这京城果真的太小了么。
见着莫禾这副神情,孙大夫也长叹了一口气,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过了好一会儿,莫禾却自己先开了口,也不知是在和人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喃喃地念叨道:“一晃这都二十多年了,若是我当初说出口……说出口的话……”他沉沉地闭上眼,有水汽从眼中渗出,悄悄滑落……
玉珠无缘由地心里难过起来,一刻也坐不下去,低声说了句“告罪”,尔后猛地起身冲了出来。
外面天很亮,太阳暖暖地照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清晰而干净。玉珠眯起眼睛看远处的山峦和头顶忽高忽低的盘旋不定的大雁,忽然有些想念起顾咏来。如果错过了,是否以后也会后悔一辈子……
回家的路上,玉珠忍不住有些心跳加快,心情却是极好,脸上不由自主地带着笑。路上碰到了好几个邻居,都忍不住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还没到家门口,就见秦铮开门朝外张望,瞧见了玉珠,好歹松了一口气,道:“姐你好歹回来了,要不,我非要被顾大哥给念叨死。他一个劲地说你早上饿着肚子出的门,也不知这会儿吃了没,念了一整天,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玉珠笑着想去拍他的脑袋,伸出手现够不着,只得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我们进去再说。”
院子里,顾咏正背着手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一回头瞧见玉珠,心中一喜,快步迎上前道:“你回来了。那孙大夫凶得很,可曾为难你。你后来可曾用了早饭?”
玉珠一时不知该回答他哪个问题,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不说话。顾咏被她这么瞧着,一时脸红得跟什么似的,心里头也慌得很,说话亦结结巴巴起来,“我……我……”
“姐,顾大哥说他伤好了,今儿要走。”秦铮在一旁忽然开口道。顾咏闻言,脸色忽然转黯,眸中闪过一丝无奈与伤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玉珠却恍若没听到一般,朝秦铮道:“晚上我想吃东门头酱肉,你去买好不好?”
秦铮愣道:“好是好,不过方才姐姐你不是从东门头过来的么?”
玉珠回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秦铮一拍脑袋,赶紧道:“我马上就去。”说罢,朝顾咏使了个眼神,笑嘻嘻地出了门。顾咏却是读不懂秦铮眼神中的深意,这会儿还在为方才说他要告辞的话而纠结。心中暗道,其实……他还可以再多住两天的。
顾咏心里犹豫不决,是否和玉珠再商量下多住几天,或是如早上所想的那样告辞离开。可若真走了,那就意味着也许好几天都见不了一面,说不了话,更不用说看到她的笑容。这对于习惯了这种存在的顾咏来说,实在是一种太痛苦的煎熬。
“顾大哥,”玉珠出声打断他的思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我们进屋吧,我……我有话想和你说。”
顾咏赶紧应了一声,跟在玉珠身后进了屋,心里头却免不了暗自嘀咕着她究竟找自己说什么,莫不是他在这里住得久了,玉珠烦不过想赶他走?这样一想,不由得紧张起来,一颗心悬在半空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煞是难受。
进得屋来,两人皆寻了椅子坐下。玉珠也忽然有些脸红心跳,赶紧抓了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喝下定定神。罢了又觉不妥,朝顾咏道:“顾大哥要不要喝水?”
顾咏茫然地点点头,然后又猛地直摇头,“不……不必了,我不渴。”他心里慌得很,见玉珠微微垂似乎正酝酿着要说什么,心里一急,遂开口道:“我早上起来的时候觉得身体好了许多,才和秦铮说要告辞。“
“哦”玉珠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脑子里仍在想着该怎么开口。
顾咏愈加紧张起来,“那……其实我下午腰又有些痛了,所以……我想,我还是,还是再住几天罢……”他吞吞吐吐地说完了,心里却十二分的懊恼,暗道说话果然不能冲动,若非他早上和秦铮说那些废话,如今也不至于这般死皮赖脸。
玉珠听到此处,忽然忍不住笑起来,咬咬唇,终于还是问出口,“顾大哥,你为何待我这么好?”
“我——”顾咏只觉一股子血气从脚底板猛地往上冲,瞬间就冲到了脸上,涨得满脸烧红,“我我……”这一刹那,他的脑子里闪过许多理由许多话语,可都一股脑地堵在了嗓子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急得直哆嗦。
“顾大哥——”
“我喜欢你!”顾咏猛地开口道,语气中带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我喜欢你。”他又喃喃道:“我不是那么热心的好人,待谁都这么好。我只是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了,喜欢得——”他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眼睛里有一丝水汽一闪而过,“喜欢得我的心都痛了。”
屋里很安静,两个人都不说话。顾咏是不安地等待,玉珠则是深深地震撼。她忽然觉得,相比起顾咏的用心来说,她之前的那些顾虑是多么的浅薄。
“顾大哥,我……我想跟你说,我——”玉珠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地说道:“我明年五月才出孝,顾大哥,你愿意等我吗?”
“哐当——”
顾咏噌地站起身,因动作太快而带到了身下的座椅,他赶紧蹲下身子去扶,侧身又撞到了一旁的桌子,打翻了桌上的茶具。顾咏手忙脚乱地又去收拾茶具,手一伸,恰恰好碰到了玉珠的手指……
……
“我……我方才听到你说……”顾咏看着她,眼神中带着些许不确定,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你……”
“顾大哥愿意等我吗?”玉珠此时也已羞红了脸,心里不由得有些抱怨,但还是咬牙再说了一遍。这回顾咏好歹听清了,直挺挺地站好,看着玉珠的眼睛,郑重地点头,“愿意,我愿意等,只要你肯,不管等多久我都愿意。”
玉珠听得他的话,心中甚是欢喜,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有些尴尬地左看看右看看,却不敢去看顾咏炽热的眼睛。
对顾咏来说,这仿佛就像做梦一样。方才他还担心着自己被赶走,可一眨眼间玉珠不仅不赶他走了,反而还接受了他的感情。若不是外头的太阳还晃得刺眼,他定要以为是在做白日梦。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想说什么亲热的话,可又都羞涩得很,相互看了半天,最后还是顾咏红着脸小声道:“你……你吃了饭没有。”
玉珠道:“还没。”
于是两人又别别扭扭地出来,一道儿去厨房煮饭吃。
一会儿秦铮也回来了,提了一包酱牛肉,用干荷叶包着,一步一甩地进了屋。瞧见他二人一个烧火一个炒菜,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偏偏两个人都不说话,秦铮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了?”
顾咏笑嘻嘻地看着他,“什么怎么了?”
秦铮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两圈,猛地一拍手,指着他二人气愤地道:“你们……你们两个,故意把我支出去,竟然——我不管,”秦铮捋起袖子朝顾咏道:“想当我姐夫,还得看我同意不同意。”
玉珠脸涨得通红,伸手猛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嗔怪道:“别闹了,还不快去烧火,不然一会儿没饭吃。”
秦铮不满道:“不是有顾大哥在烧么?”
“你顾大哥他何时做过这些粗活儿。”
“无妨无妨,我学着也好。”顾咏却是丝毫不敢得罪未来的小舅子。可秦铮却不领情,忿忿地瞪了他一眼,抢过他手里的火钳,将灶里塞得满满的,直到玉珠哭笑不得地大声喝止,他才罢手。
正式手术
顾咏原定了第二日就去衙门的,因玉珠要动手术,才特意推了一日,非要亲自送她去书院。秦铮也跟着,一方面自然是担心玉珠的手术有什么纰漏,另一方面,却是想去看看莫禾。虽说他在象山书院的时间不长,但对山长莫禾却颇有些感情。
三人大清早就起了,秦铮准备了早饭,草草地用过了,才收拾东西去书院。顾咏早唤了府里的马车在外头候着,三人很快就到了书院大门。平素门可罗雀的大门口今儿停满了各式马车,一路栓到了十来丈之外。
进得内院,才现这院子里早已站满了人,有老有少,大多穿着太医院的官服,见玉珠进来,都齐齐看过来,眼中各有情绪。玉珠原本还算镇定的,这会儿忽然瞧见这么多人,心里陡然紧张起来,手心里顿时渗出了汗。
一旁的顾咏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异样,悄悄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朝她温柔地笑笑。他心里很清楚这次手术的意义,若是成了,自然是功成名就,为后世所传颂,若是败了,便是孙大夫,只怕也得承受各方指责。玉珠素来不闻窗外事,他却知道孙大夫因解剖死囚之事而承受的巨大压力。
也正因此,所以太医院才如此关注。
因时辰未到,玉珠便先去偏房休息等候,秦铮和顾咏都被留在了外头。陆续还有不少人过来,大多是得了信的城里的大夫,另外就是莫禾的朋友了。秦铮眼尖地现郑览也进了院子,便小声和他招呼。
郑览赶紧走过来,瞧见顾咏也在,微微一愣,尔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压抑着内心的情绪低声道:“言愚也来了。”
顾咏朝他笑笑,咧嘴露出满口白牙,只点了点头没说话。郑览见他这样子,无端地觉得有些刺眼,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似的有些喘不上气。
不多时,院子里连站的地儿都快没了,郑览想着左右他们也看不懂,便让顾咏和秦铮随他去后面的御书楼暂歇。因郑览是山长莫禾的常客,书院里的下人们大多认识他,不仅客客气气地引他上楼,又赶紧泡了热茶来招待。
顾咏心里对郑览多少存着些愧疚之意,毕竟他心里也清楚,起初对玉珠的动心是郑览,若非郑府里头那些麻烦事扰的,这会儿在玉珠身边的恐怕就不是自己了。但他却丝毫没有要避让退缩的意思,而且,有些话还是早说清楚了比较好。
秦铮喝不惯淡而无味的清茶,在书楼里有些坐不住,便和郑览顾咏说去学堂那边寻朋友。顾咏正愁着怎么把他哄走好和郑览说话,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面上还是一副关切,仔细叮嘱了一番后才挥手让他下楼。
秦铮一走,屋里就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顾咏难得地很沉得住气,两个人喝光了一大壶茶,也没开口说起正事儿。房间里气氛有些尴尬,顾咏轻咳了两声,正准备开口,忽听到楼梯上传来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然后门猛地被推开,秦铮瞪大眼睛冲了进来,朝顾咏道:“顾大哥,明年要开恩科了。”
顾咏闻言亦是大喜,起身道:“这是哪里传来的消息,可靠么?”他自告假一来便日日窝在医馆里,实实在在地两耳不闻窗外事,消息自然不灵通,故也是头一回听到这消息,不由得又惊又喜。
“卢挚和罗毅都说了,说是明年太后八十大寿的恩典,虽说还没文,却已是板上钉钉儿了。”秦铮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虽说就算开了恩科也不一定能考中,但好歹这科举三年一次,多一次机会总是好的。
顾咏笑道:“一会儿你姐出来了你再和她说,她定会高兴得很。不如晚上我们去望江楼吃饭,一来庆祝你姐姐手术成功,二来也预祝你高中。”
“得了,”秦铮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给我姐庆祝还差不多,我那事儿还没影子呢。”
一旁的郑览看他二人有说有笑,分明是一家人的口气,虽说心里早有预料,可真正看到又是另一回事。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挺可笑,看着他二人亲亲热热地说话,他也插不上嘴,只扯着脸勉强挤出笑脸来,心里却像刀割一般的难受。
顾咏这会儿也转过身来,瞧见郑览的脸色,心里也有了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若是安慰什么的未免也太虚伪矫情,可这事儿他早晚都得知道,左右他也不至于因朋友义气而放弃玉珠。如此一想,他也就释然了。
玉珠这边,偏房里只有她和张胜两个人。外头很吵,可玉珠却一个词也听不到,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端了一小碟花生糕,就着下人送来的热茶,一小口一小口的细嚼慢咽。张胜则斜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双手紧握,指节间显出青白的颜色。
一会儿,有人在门口轻声道:“秦大夫,张大夫,时间快到了。”
玉珠轻轻应了一声,将最后一块花生糕塞进嘴里,细细咀嚼后吞下了,才起身朝张胜道:“你什么东西都不吃,一会儿该撑不下去的。”这个手术在现代虽然不算什么,但在这个时候,却不知要费多少气力和时间,若是不吃饱喝足了,玉珠生怕自己到时候会晕倒。
但张胜还是紧张地摇头。玉珠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说,朝他柔声道:“我们走吧。”
孙大夫在准备室,房间里是各式器具和之前早已预备好的消过毒的衣服。玉珠没等他招呼,自顾自地拿了胰子去洗手。张胜也木木地跟着她,见她做什么也跟着做什么,直到玉珠拿了衣服去里屋换,他也跟在身后,被玉珠没好气地骂了回去。
孙大夫则一直在闭目养神,待玉珠二人换好了衣服出来,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目中一片清明。
莫禾早已服用过了麻*醉药,静静地躺在台子上。药是玉珠调制的,剂量却是孙大夫控制的。屋里除了他们三人外,角落里还坐着几个也换了衣服的男人,见他们进来,表情严肃地朝他们点了点头。
玉珠现张胜的爷爷赫然在其中,心中顿时明了,倒也不紧张,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笑容还朝他们笑了笑。张胜却是不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额角鼻尖都已沁出了汗,两只手臂都在抖。玉珠朝他低声安慰了一句,道:“你且就当是只兔子。”
张胜闻言,脑子里很快地闪过自己蹂躏过的兔子模样,再看看台上一动不动的莫禾,忽然就忍俊不禁了。旁观的众人俱看过来,眼神中带着审视与责备。张胜赶紧不好意思地朝他们点点头,心中不安与紧张却是消减了不少。
虽说三人之中玉珠年纪最轻,但孙大夫对她却十分信任,他总有种感觉,仿佛玉珠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一行人中面孔最稚嫩的是她,可却最镇定的也是她。虽说起初坚持要动手术的是孙无道,可到了关键时刻,他的心里其实是没有底的,直到看到玉珠这样坚定的眼神和一往无前的气势,直到方才听到玉珠还能小声地和张胜开玩笑,他才觉得自己似乎是可以做到的。
三人麻利地准备好器具,张胜的技术尚不成熟,故只能在一旁打打下手,外加随时查看莫禾的脉象心跳,孙大夫主刀,玉珠从旁协助。
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肉,鲜红的血顿时涌出来,张胜猛吸了一口气,有些站立不稳。但玉珠很快就找到了血管,用止血钳夹住,又小心翼翼地将血吸走。孙大夫心中暗赞,给了她一个赞扬的眼神,又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伤口上……
因没有仪器,事先无法确知病变的具体位置,故孙大夫用了很长时间也没能找到化脓的所在。那边张胜已经皱起眉头提醒着病人的脉象已经不稳,玉珠也跟着紧张起来。
不远处围观的大夫们脸上也有了些异样,显然是为此而担心。但孙大夫依旧面不改色,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中。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大家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张大夫忽然眉一展,玉珠心中一动——
找到了……
莫禾的胆囊已坏疽且穿孔,并有腹膜炎症,难怪孙大夫要坚持开腹治疗,若是如此再演变下去,只怕是药石无效。玉珠想到此处,不由得对孙大夫另眼相看,果不愧是太医院屈一指的人物,绝非自己可以望其项背。
要将病变的胆囊摘除也费了不少时间,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又没有那些先进的工具,只能全靠人工一点点摘除病变部位。好不容易都切除完的时候,孙大夫已经是一脸苍白了。
因孙大夫眼看着就要脱力,后面的缝合便全都交给了玉珠。事实上,三人当中也数她的缝合技术最好,这都归功于她念书时的变态教授。
待一切完结,已经过了整整两个多时辰,屋里已渐渐暗下来,早有下人点了无数支蜡烛在房里,又用铜镜将光折到台上。而这一切,玉珠竟然丝毫没有现。
虽说手术结束了,虽说是否成功还无法确定,一切都得看莫禾醒来后的恢复情况。但无论如何,今日他三人的举动已给杏林届带来了太多的震撼。即便是失败,他们的名字也将在医学史书上留下重要的一笔。
一个拥抱
玉珠换了衣服出来时,整个人已经精疲力竭,秦铮和顾咏早在外头等着,见她这样子,忙抢着上前来扶。玉珠无力地笑道:“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似我得了什么大病。不过是累了些,休息会儿就好了。”
秦铮皱眉道:“这可怎么好,顾大哥还托人去望江楼定了位子。”
顾咏赶紧道:“无妨的,以后去也是一样,玉珠今儿累了,先回去歇着才好。”
玉珠赶紧摇头道:“我没事,歇一会儿就好。难得能订到望江楼的位子,若是不去实在浪费。上回——”她忽然想到望江楼那个厨子原来是赵兴的手下,又差点害得自己丢了命,一时又打了个冷颤,说不下去了。
顾咏却是奉玉珠的话为圣旨,既然她说要去,那他自然是乐颠颠地赶紧去唤马车。三人说说笑笑地上了马车,待他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书院门口,郑览才从二楼柱子后缓缓地转出身来,一脸黯然。
顾咏这回订的位子极好,是二楼临街的一个雅间,打开窗户就可看见绕城而过的玉水河,河畔遍植杨柳,因正值初春,新芽未吐,显出鲜嫩的黄绿,星星点点,新鲜而可爱。玉珠趴在窗边,看远近景色,只觉心旷神怡,整日的倦怠皆一扫而空。
因时辰尚早,店里客人还不多,故菜上得极快,一会儿的工夫,桌上已摆得满满的。秦铮抓起筷子瞧了一整圈,扁扁嘴道:“顾大哥真偏心,整张桌子上都是姐爱吃的。”
顾咏脸上讪讪地笑,却也没有不好意思,理所当然地回道:“你姐今儿累着了,自然要好好犒劳一番。你若喜欢来这里,赶明儿我另设宴招待就是。”
玉珠赶紧道:“你别理他,不过是玩笑话罢了。这地儿东西可不便宜,一顿抵外头十顿。阿铮你爱吃什么,回头我给你做就是。”
秦铮委屈地瞧着她,又回头看看一旁傻笑的顾咏,不说话了。
吃饭的时候秦铮又说了明年开恩科的事,玉珠听罢了又喜又忧,喜的自然是秦铮多了次科考的机会,忧的却是若果真考中了,秦铮也不过十六岁,若是能留在京城倒还好,起码还有朋友们照应下,可若是外放出京做个县官什么的,那也委实太过年轻了些。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玉珠也就担心了一会儿,很快又将它们抛到了脑后,三人还叫了一盅清酒,各分了两杯喝了,姐弟俩都喝得一脸红扑扑的。尤其是玉珠,原本就不胜酒力,这会儿更是迷迷糊糊,脸蛋儿酡红,眼神迷离,要多醉人有多醉人,看得顾咏眼睛都直了。
第二日顾咏才去衙门,他在衙门里素来人缘好,上回告假又说是受了伤,故一进门就引得诸位同僚过来慰问。但户部素来忙碌,待问过了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什么,回到自个儿桌上,已经堆了一满桌子的公务,顾咏顿时头大。
从早忙到天黑,连喝水吃饭都掐着时间算的,顾咏好歹将积累下的公务处理得七七八八,正要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却被人叫住,拿了一封厚厚的信给他,说是西北大营过来的。
顾咏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一时脸都黑了。西北大营来的信,不是李庚还会有谁。李庚和他素来不对盘,怎么会给他写信,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玉珠也。
他一时有种冲动要将这信扔进一旁的火盆里,但到底不是这样阴险的性子做不来这么卑鄙的事,想了想,还是将信给收了起来,准备回去再给玉珠。只是回去的路上免不了一路琢磨着那小子究竟在信里头说了些什么,有什么事能写这么厚。
想了半天,顾咏又忍不住把信掏出来,对着路边灯笼的余光照了照,不见异样,这才死心地又将信放了回去。
到了医馆,顾咏一脸不自在地把信给了玉珠。玉珠倒也不避着他,在厅里就拆了信出来看,看了一阵,忍不住笑出声来。顾咏心里醋得厉害,嘴里却还故作大方,笑嘻嘻地问道:“李庚在信里写了什么,你看得这么开心。”
玉珠笑道:“还不就是他在军中的那些糗事,也好意思说给旁人听。”说着,又将信折好,放到一旁,却没再提起信的事儿。顾咏也不好再问,但心里头总还是念着。郑览这里倒也罢了,郑家老太太那性子,就算郑览再喜欢也定容不下玉珠,可李庚那里,老侯爷和夫人素来最最疼爱这幼子,若是李庚认定了非卿不娶,那二老说不定也要来插一脚。
想到此处,顾咏顿时有了一种危机感。李庚那小子旁的没有,脸皮之厚绝对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人又死心眼,认定了绝对不放手,若是被他晓得自己和玉珠一起了,指不定立刻就从西北大营冲回来了。
顾咏越想越觉得心里慌,暗暗誓自个儿若是哪天出去了,定要写比这样更长的信,定要将李庚那小子比下去才好。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机会马上就来了,虽然极不情愿。
第二日才进衙门,顾咏就觉得众人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有艳羡有嫉妒,也有幸灾乐祸。他心里头颇有些不安,还在琢磨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儿,马上就被顶头上司刘大人唤了进去。待他迷迷糊糊地进了屋,才现俗称“黑面神”的户部尚书林大人也在里头,他顿时一个头有两个大。
刘大人是个老好人,说话柔声细气,让人如沐春风,他一脸慈祥地看着顾咏,好生地夸奖了他一番,不外乎勤勉好学,踏实可靠之类。虽说夸奖的话人人爱听,可自个儿方才请了近半个月的假,夸赞他勤勉,顾咏实在心里虚得很,故越听心里头越是没底。
果然,刘大人说了一阵,话锋一转,便提到黑面神奉旨要出京公干,处理去年年底黄河赈灾事宜。顾咏心里一咯噔,便知不好。果然,刘大人和蔼地看着他,道:“顾老弟年轻好学,林大人颇为看重,故特意钦点了你随行。还不快多些林大人栽培。”
顾咏心中叫苦,却不敢忤逆黑面神的意思,强笑着谢过了林大人栽培,又和二位说了些寒暄了话,这才退出来。出得门来,顾咏真真地欲哭无泪。
晚上他买了东门头的酱肉回去,一进门就唉声叹气。玉珠见他如此,自然免不了关切地问一声,顾咏赶紧将要出京的事儿给说了,罢了,眼巴巴地瞧着玉珠,道:“我…我只怕一去就得一个来月,你…你…”他原本想说让玉珠别理李庚好好地想他,可这样的话又说不出口,支吾了半天,才小声嘟囔道:“你好好保重。”
玉珠听罢眉头紧锁,担忧道:“我听说去年冬天黄河缺了口,好多地方都遭了灾,流民四散,乱得很,不仅连饭都吃不上,还瘟疫四起。你这么过去,岂不是危险至极。”
顾咏自打确定要出京之后,满脑子想的都是玉珠的事儿,丝毫没想过自己要吃苦受罪,如今见玉珠这般关心他,心里已是甜得不得了,自然更不在乎那些,笑嘻嘻地安慰他道:“我素来皮实,便是吃点苦也没什么。林大人那么大年纪也同我们一路,我们哪里敢叫苦。”
他虽这么说,玉珠却还是放心不下,起身道:“不行,我去找些常用药,你走的时候记得带上。”说着就去了里屋,不一会儿,抱了一堆小瓷瓶出来,有治头疼烧的,有治痢疾的,还有祛火清毒的……
玉珠怕他不记得,又用小纸条写清楚了用法用量,细心地贴在瓶子上,又细细地嘱咐他出门后要注意些什么。顾咏左右是一个字都没听清,只瞧见她殷红的小嘴上下不停地一张一合,心里头像燃了一把火,恨不得将她抱进怀里狠狠地亲热一番。
但他终究也只是想想罢了,好不容易才哄得玉珠接受了他,若是胡来闹得玉珠生了气,那可真真地不得了,这前有郑览后有李庚的,顾咏想想就觉得怕。
遂强忍着内心的激荡,眼观鼻鼻观心地直点头,一副正人君子模样。
玉珠叮嘱完了,才想起来问他,“那你几时走啊?”
顾咏苦着脸道:“后天就走,刘大人给了我一天假,说是让人准备行李。”
玉珠“”了一声,自言自语道:“那明儿还有时间,我再切些腊肉蒸好,明儿你走的时候带上。路上到了打尖的地儿,就让店家热一热。虽说你们一路都有驿站,但指不定有时候错过宿头,只怕就只能吃干粮。你带些吃的总没有坏处。”
顾咏见她考虑得这么周到,心里满满的都是暖意,连话也忘了说,直直地看着她,末了,忽然情真意切地说道:“玉珠,你真好。”
原本只是普通不过的一个词,可玉珠眼中却莫名地一热。比起顾咏为她做的,她这实在不算什么,哪里又担得上一个好字。“你…真是个傻子。”
“玉珠,我这就要走了,我…能不能抱——”顾咏鼓起勇气道,脸已经涨得通红,却还是坚定地睁大眼看着她,表情认真而严肃。
未待他说完,怀中一暖,却是玉珠主动揽住了他的腰……
怀中的女孩儿柔软而温暖,身上有淡淡的干净的药草香,更重要的是,这是他喜欢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