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他俩一起从北楼的医务室走廊走了出来,到分岔路口,艾景初对曾鲤说:“你站在里面等我下,我去把包拿来还给你。”
他口中的包是指刚才曾鲤给他送去的那个。要是他现在不还给她,也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去了,她还急不急用。
曾鲤想起那包里还有别人的东西,“我跟你去取吧,反正我回去一时半会也睡不着了。”
艾景初默然同意。
她跟着他一起走进行政楼,然后乘电梯到了六楼。
他用房卡开门,曾鲤犹豫了半天不知道是进去还是在门外等他。
哪知,门一打开,就听到艾景初的手机在响。大概他刚才离开的时候很匆忙,手机也没带在身边。铃声从卧室里持续传来,不知道已经响了多久,他只得快步地走进去接。
曾鲤就这么站在门外,恰好有人从电梯里走出来,看到站在门口的曾鲤。那男人一路走一路好奇地打量她,那不加掩饰的眼神一直瞅到本人拿出房卡打开艾景初隔壁房间。
这大半夜的,一个女人站在昂贵的行政楼套房门前,门开着,却不进去,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曾鲤觉得对方肯定在揣摩自己的职业。
她朝天花板望了望,鼓足勇气朝里面里迈了两步,迅速地关上门。
只有客厅和卧室的灯开着,艾景初站在卧室里说话。曾鲤朝里面瞥了一眼,雪白的被子是皱的,刚才他果真是从被窝里被叫起来的。
艾景初听到关门声,一面讲着电话一面走出卧室看了看怎么回事。
曾鲤站在客厅里对着他。
他指了指沙发,示意曾鲤先坐一坐。
曾鲤发现茶几上的放着被拆开的药盒子,还有她给他的保温杯。
接着,他说了句:“我明天一早回去。”结束了通话。
他挂了电话就去将保温杯里剩下的水去倒掉,洗了洗,擦干净,然后放回曾鲤的包里。两个人正要说话,曾鲤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曾鲤一接,是李主任的电话。
“小曾啊,你还没休息吧。”
“没,李主任,孩子怎么样?”曾鲤说。
“葛医生给开了些药,让他吃了睡了,他妈妈在守着他。”
“那就好。”
“我刚才去找了你一次,没找到,我听小吴说你和那位艾医生是熟人是吧?”李主任又问。
曾鲤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看了艾景初一眼,他也正看她。
吸取前车之鉴,她可不敢再一次当着艾景初的面拿着手机,对着电话另一头谈论他,而且李主任和马依依不一样,人家是领导,不能随便不方便说挂电话。于是,她朝着艾景初傻笑了下,推开玻璃门,站到阳台上去继续打。
李主任见曾鲤半晌没回答,又说:“刚才我在院子里遇见你回来,旁边就是那位艾医生吧?”
曾鲤正回头,透过玻璃看到室内暖气下的艾景初将大衣脱了下来,顺手搭在椅背上,之后便闲着没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等她。
她听到李主任的追问,心里哀嚎了一下。艾景初送她到西楼就给李主任闪了一面,话都没说过,他居然也能想起来,如今不得不承认了,于是又转过身回答:“是啊,我这段时间不是在看牙么,他就是我的主治大夫,挺巧的哈。”
“看呀,当时真没想到,都没来得及打招呼。”
曾鲤用笑声打了个马虎眼。
“他是我们全家的恩人了,我们一定要感谢他。”
“应该的。”
“所以啊,既然你都认识艾医生,一定把我的感激转告给他啊,你替我跟他约个时间,改天一定请他吃顿便饭,全家当面告谢……”
对方掩饰不住自己的心情,一直不停地要曾鲤转达感激的话,一遍又一遍,搞得曾鲤答应不是,拒绝也不是。
李主任是全单位出了名的啰嗦型,开会发个言要先用前半截时间回顾过去,再用后半截时间展望未来,每次说到口沫横飞之后,才想起来看看表,“哟,时间没有了,咱们谈正事。”
好不容易将他的电话挂掉,曾鲤长长的舒口气,跺了跺冻僵的脚,回到客厅。
她愣在了原地。
艾景初居然就这么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曾鲤悄悄地走近了几步,试探着叫了一声:“艾……景初。”她喊得很轻,怕他只是阖眼假憩,又怕他是真的睡着了,不小心扰了他的好眠。
他没有动静,呼吸均匀而绵长。
也许是因为药的作用,也许是真的累极了,她默默地等了一两分钟,发现他确实睡得很沉。
他的头微微仰着,靠在沙发的头枕上,在橘黄色的灯光的映衬下,眉目轮廓从内到外都散发着一种让人炫目的美好感。他一只手搁在身前,另一只放在扶手上,眼睛闭着,上面搭着一层稠密的睫毛,比醒着的时候显得和善可亲了许多。
曾鲤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最后,经过长久地思量,她走进卧室,取了一张厚厚的毯子出来。
毛毯的一角掠过茶几,不小心将艾景初放在上面的包拂到地面。东西滚到地毯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曾鲤急忙抬眼瞅了瞅艾景初。
幸好,他并未受到影响。
她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拾起来后,将手里的毛毯躬身替他搭上。而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因为伸得比较远,从毯子里露了出来。那指尖修得十分整齐,没有一点多余的指甲,甚至有的地方剪得过多了,略有变型。手指很白,所有的指甲缝都是极其干净的。用来救死扶伤的双手。
这些需要用手来工作的男人,是不是都是这样。
曾鲤想了想,再次俯下身牵着那只手放到了他的腿上。可能是她的手太凉了,惊扰了他,他的眉头皱了皱,手从曾鲤那里抽了回去,搁在近旁一侧,头偏了下却没有醒。
做妥这一切,曾鲤拿上东西,关了灯,缓缓地合上门。
4——3
曾鲤回去之后很久都没睡着。
她认床,又错过了作息时间到了深夜反而睡不着了。她躺在床上,一会儿看着窗帘,一会儿看着天花板,不知道挨了多久才闭眼,迷迷糊糊又做了许多梦,那些梦都是片段,一个又一个的片段,一层一层地累积起来就像一个黑影揪住她,拽住她,将她逼得无法呼吸。
她猛地在被子里蹬了下腿,自己就被自己吓醒了。
曾鲤看了下时间,掀开窗帘,雪已经停了,天边似乎有点灰白灰白的。
最后,她干脆收拾了下出门去。
东山日出是远近闻名的一处景致。因为大雪封山,公路还没通车,缆车却开了。东山酒店离山顶还有一小截距离,可以坐缆车也可以自己爬上去。
大概昨夜下雪的缘故,看日出的人不多,只有零零星星几堆人。
曾鲤出门正巧遇见几个准备观日出的同事,她可不敢一个人走山路,也就跟着他们买了票上山顶。
缆车是很大的那种,一节车厢可以坐二十多个人。
一路上,大伙都很兴奋,不停地在缆车里拍照留影,曾鲤却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角落里。
缆车到了终点,大伙儿一呼啦地下车,朝观景的悬崖奔去,丝毫没有注意到曾鲤走的另一个方向。
她没有和看日出的人流一起,而是绕过山顶东山寺的院墙,继续朝那边的小山峰走去。山顶的雪积得很厚,几乎没过她的小腿,海拔又高,所以她走得很吃力,还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是她依旧越走越疾,最后腿实在提不起来,扑哧一下跌在了雪地里。
她面朝下地倒着,脸颊挨着雪,半晌都不想继续动。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山崖那边有人在高呼,一阵又一阵,似乎快要破晓了。
她努力翻过身,坐起来,又继续朝前走。
终于看到那只久违的巨大的同心锁雕塑。雕塑四周的锁链上,甚至悬崖边铁链做的扶手上,挂的全是铜锁。只要是有空隙的地方都满满地被锁挂着,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几乎看不到锁链的原貌。
她走了过去,继而蹲下去翻看。
每一把锁上面都是刻着“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但是她要找的不仅仅是这样的。
她要找的那把不但有这八个字,背面还写的有她和他的名字。那是那年夏天,他们来的时候,他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手套太厚了,她觉得有些碍事,于是干脆将手套脱掉,光着指头挨着挨着翻。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领悟了点什么,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太笨了。都过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还在锁链的面上,于是,又掰开上面那层新鲜的,专门找那些被风雨侵蚀旧了的锁。
一大堆金属物又冷又硬,挂在那里日晒风吹了不知多少时日,锁面的很多字迹都被铁锈和冰渣子覆盖着,分不出原来的面目。她便用手指依次抹干净,凑近去仔细辨认。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思路都很清晰,不想哭也没有流眼泪。
渐渐的,她觉得脚都蹲麻了,干脆就地坐下去。
可是,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都不是。
山那一头的红日,一跃而出,那些兴奋的欢呼和嚎叫达到了巅峰。
然后,一个人影立在曾鲤面前。
曾鲤只以为对方要过路,于是朝边上挪了挪,让出道来。哪知,来人没有动脚步,却问了一句:“在找什么?”
曾鲤闻声一抬头,看到那人竟是艾景初,顿时有点尴尬,“怎么是你。”
“刚才起了床,觉得时间正合适,也来赶赶日出。”
“那你迟到了。”第一道曙光已经冒出来了,而他居然还在这里和她磨叽。
“你找什么?”他不理她的话,又问。
“我以前放在这里的锁。”
“多久了?”他继续问。
曾鲤突然觉得有点生气了,“不关你的事。”
“我见过他们几个月就换一次链子,同时会把那些锁全扔了,不然太重了之后,扶手会挂断。”
说完后,艾景初注意到曾鲤的手。那手指又黑又脏,已经被冻得通红。手背上好多条被铜锁边角刮伤的痕迹。
其实,他呆在远处看了她好久了。
本来准备起床收拾后他就退房回去。哪知打开窗发现天气不错,又想起昨晚她问他看日出的事情,于是索性自己也出了门。
他没乘缆车,一个人独自沿着台阶走上来,快到顶的时候,他看到曾鲤神色恍惚地单独走上另一条小路,一时不太放心便跟了过来。
本来艾景初没想打扰她,可是最后还是没忍住。
“你起来吧。”他说。
“我不找了,就随便看看。”
“曾鲤。”
“日出快没了,你赶紧走吧,这里不归你管。”她不耐烦地说完,又挪了挪地方,示意艾景初赶紧走,继而她又开始不管不顾地继续翻看那些锁。
他蹲下去,没有情绪地缓缓对她说道:“你昨夜回不了酒店不归我管,那孩子出意外不归我管,你现在在这里做傻事也不归我管。可是,曾鲤,我都管了。”
山风吹起来,掠过时在两个人的耳边呼啦呼啦地响着。
“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你早就不是个孩子了,人生的希望不是寄托在这样的东西上。”
观日崖那边,陆续有人冲着朝阳大声高呼着各种各样的口号、句子和名字,此起彼伏。
突然,有一个小姑娘在对着半空的云海大喊一声:
“喂喂喂——谢小宇——我爱你——”
随后,有个男声用更激动的声音吼出来:“我——知道了——”
接着是旁人的一阵哄然大笑。
在这样喜庆热闹的气氛烘托下,曾鲤却突然觉得心中翻涌着什么,静静地流下泪来。
“对不起。”她说。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而她居然在生闷气的时候出言伤害他。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
艾景初沉默着递了一张纸巾给她。
“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可笑?”曾鲤问。
他原想说点什么安慰下她,但是他本不善言辞,心里琢磨了很久却始终凑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她又说:“我从小就笨,怕生、胆子小,记性也不好。别人花十分钟就能记住的课文,我要用一个小时,有时候好不容易背下来,结果一到老师那里,就紧张地一个字也念不出来了。”
“有一次上体育课打篮球,别的男生很用力地扔球给我,我去接的时候,崴到了手指,但是我不敢说,怕老师说我娇气,又怕同学说我打小报告,只好忍着痛。回家也不敢告诉我妈,怕她跑去找老师和学校。我难受的时候就想,肯定忍忍就好了,结果过段时间真的就不疼了,但是手指关节那里却鼓了起来。后来我妈带我去看,医生就说耽误时间了,医不好了。”
她平静地叙述着这些琐事,好像此刻要是不说出来,不找个人发泄一下就会疯。
“从十五岁到现在我都爱着同一个人,以我这样的性格居然是我先喜欢他,傻傻地追了他好多年。那天我们来这里,他说如果将那把锁的钥匙扔出去,那么就能永远不分开。”
“很傻很幼稚很可笑是不是?谈恋爱的时候,好像智商都会变低。我后来到了东山很多次,都没敢来这里,可是昨晚我又想起这件事情,我就想,来看看吧,那个东西是不是真的还在。”
听了她的一席话,艾景初将视线落到别处,许久没有说话。
曾鲤苦笑了下:“我真是……”
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了。平时她很少和人谈起这些,甚至马依依她们都很少说,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对艾景初发起了牢骚。
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山崖上走过来,也有后来的人在朝观日崖走,这是步行去观日的必经之路。偶尔有一两个路过的游客,好奇地打量着曾鲤和艾景初。但是大部分人都急盼着去东边悬崖,想要抓住最后一刻的风景,没顾得上其他。
“遇见我就会有麻烦,”她说,“真是不好意思。”
此刻,太阳已经完全脱离了云层的遮掩,一跃而出,发出火红色的光芒,柔柔的,暖暖的。艾景初站在曾鲤对面,正好背对着日出,整个脸都逆着光,看不清神色,只听他隔了好久才叹了口气说:“手给我看看。”
“什么?”
“崴到的那只。”
曾鲤抬起左手举到艾景初眼前。
她个子略显高挑,但是骨架细,所以手指又细又长,很漂亮。但是无名指的第二个指节处却像树干的疙瘩一样鼓起来一圈,显得格格不入。
他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
此刻,她的手黑漆漆湿漉漉的,将他的手也弄脏了。
“应该是腱鞘囊肿。”他放开那只手后,下了个结论。
“好多年了,除了丑点,也没什么。”
他没再说话。
4——3
突然,曾鲤看到吴晚霞和几个同事一摇一摆地朝上走着,离她跟艾景初越来越近。曾鲤顿时心里紧张了起来。吴晚霞是全单位最有名的广播员,什么事情一到她那里,保准八卦出来的影响力可以翻倍,要是被她看到自己在这里哭,不知道要追问成什么样。何况旁边还杵着一个艾景初。
无论哪一条,都够她受的。政府单位的已婚和未婚妇女们,工作期间消磨时间的乐趣第一是给人介绍对象,第二就是传播周围的小道消息。
曾鲤赶紧揉了揉脸,将泪痕抹得干干净净,随后对艾景初说:“你要朝哪儿走?”
“上山。”
“那我下山。”说着,就朝相反方向走去。
到了酒店还没到八点,她才觉得困,又脱了衣服睡觉。结果一觉睡到马依依来敲她的房门。
“天呐,你是来度假还是来睡觉呢?太阳都要下山了,你都还没起。”马依依瞅着她那一团乱发,皱着眉。
“几点了?天黑了?”她一边揉了揉脸,一边打着哈欠。窗帘太厚了,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老大,太阳要下山了只是一个比喻。”
“哦。”她脑子还有点懵。
“已经要吃午饭了,你们同事叫我请你赶紧下去。”
曾鲤慢吞吞地起床去洗手间刷牙、洗脸、上厕所。
“帅哥什么时候回来?”马依依坐在外面床上大声问。
“什么帅哥?”她含着牙膏泡沫,纳闷着反问。
“天呐!曾鲤,你才逃出我的视野一天怎么就成这样了。”马依依第二回用这个词,随后跳起来说:“你就别遮遮掩掩了,我上楼之前就听到昨晚的光辉事迹,说你男朋友拯救了这个世界!”
“噗——”曾鲤一口水喷了出来。
她用手横着一抹嘴上的白沫,冲了出来问:“你说什么?!”
于是,马依依绘声绘色地将刚才听曾鲤同事说的那些话复述给她听。
曾鲤惨叫了一声:“吴晚霞这个大嘴巴,我就承认我认识艾景初,其他一句也不是实话。”
“他们还说,你一个人神秘的下山去就是为了接他来东山陪你。”
“我那是去接你!”曾鲤怒了。
“对哦。”马依依想起来,“不过你不是说有很多同事陪着你么?”
“这个事情以后再解释。”
“他们还说你们约着一起去看日出。”
“狗屁!”
“他们还说……”
“说什么?”
“你藏着掖着,有这么高富帅的男朋友都不介绍给大家,要不是昨天突发状况肯定又被你糊弄过去了。难怪以前给你介绍那么多人,你都看不上,原来是名花有主了。”
马依依说完,看到曾鲤在迅速地梳头穿衣换裤子。
“你干嘛?”
“我要去找艾景初替我作证,跟她们说清楚。”
“走啦。”马依依说。
“走了?”
“是啊,吃过早餐就退房走了。”
“你怎么知道?”
“哎呀,说起来这又是一个故事了。”马依依得意洋洋地卖关子。
“说!”
“他从外面回来去吃早饭,在餐厅就遇见你们单位同事了,一群阿姨围着他要手机号码,说以后挂号再也不用天没亮就起来排队了,看病住个院也可以说自己在A大医院有熟人了,为了表示感谢,她们保证一定替艾景初照看你,不让你在单位吃亏。结果你猜他说什么?”
曾鲤想了想,回答道:“我不认识曾鲤?”特别是用艾景初那个表情和语气说出来,肯定瞬时让那群大妈的尊严和希望碎一地。
“错。”
“曾鲤是谁?”
“错错错。”
“到底说什么了?”
“他说:‘谢谢’。”
“谢谢?”曾鲤愣了下。
“所以啊,你认罪伏法吧。”马依依笑眯眯地捏了捏曾鲤的脸颊。
5——1
艾景初独自走回去,一路上都有景区的工作人员正在除雪。到半山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的车。
引擎盖和车顶上都是积雪。
不知道哪家的孩子在引擎盖的雪上画了一颗大大的心,而旁边有几个学生模样的游客还在给那颗心加了只一穿而过的箭。他缓缓走了过去,只有其中有一个大眼睛的女孩注意到他。等他将钥匙掏出来,按了遥控,车“滴”地响了一下,车内的灯也亮了。他们才发现艾景初就是车主,于是相继惊呼一声,倏地逃开了。
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却没那么快的反应,呆在原地,被抓了个现行。
跑了一段距离后,几个人又回头看看,发现艾景初根本没有打算理他们。于是他们便停在原地,指着那女孩,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那种喜悦的气氛将艾景初感染了,侧了下头,也忍俊不禁起来。
他笑的时候,唇会轻轻扬起一些弧度,左右两边的嘴角均凹进去一点,陷成两个小窝,眼眉随之微微一眯,那泛开的笑意中有种脸红心跳的美好感。
近旁的女孩傻傻地看着艾景初,竟然有些挪不开脚步。
远处的男生察觉了小女朋友的失态,不太高兴的喊了一声:“囡囡,你走不走。”
她这才回神,急忙跑开。
她一动,衣服口袋里的手机便掉了出来,跑了几步自己才察觉,回身的时候发现艾景初已经替她拾了起来。她红着脸走回来又将东西接过去,男朋友已经迫不得待地来牵她的手了,嘴里说:“都磨蹭到什么时候了,一会儿云海都看不到了。”
“谢谢啊。”女孩说。
突然艾景初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们多大了?”
女孩愣了下,“十九。”
艾景初站了一小会儿,敛容开门上车。
十九岁……
真是一个离他很遥远的年纪。
他没有教本科,学生大部分是二十多岁或者以上,甚至还有些是下级医院被派来培训进修的在岗医生,所以也有一些比他年龄大许多。
他念书比一般人聪明些,用的时间也快些,然而也没有闲功夫想别的什么。那其他人的十九岁在干什么?大一还是大二,都是可以随意恋爱的年纪。
而十五岁呢?
系安全带的时候,艾景初一调头看到了副驾驶座位上的矿泉水。有一瓶是满的,还有一瓶被他喝了一半。
他禁不住伸手将那半瓶水拿了起来,端详了一下。
他和很多同行一样,有轻微的洁癖,无论饮食用具还是别的什么方面。哪怕是早上曾鲤弄脏了他的手,他到山顶后第一件事便是去东山寺里借了一盆冰冷的水,将双手洗干净。至于隔夜的水,那是从不入口,所以他几乎不会喝饮水器里的开封后桶装水。
可是,就在此刻,他却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
那清澈的液体,从瓶口缓缓的流入嘴里,跟随喉咙的吞咽沿着食道滑进体内。
凉的——
等曾鲤再遇见艾景初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确切的说她不是去见他,而是到医院复诊。他粘牙套那天给她约的就是这一天。
她挂了号,将复诊卡一起交给了护士,然后就坐在大厅里等着。人实在太多了,大约这是年后头两天上班,一个多月的病人都堆积到一块去了。
曾鲤晚到了一点点,结果坐了一个多小时还遥遥无期的样子。
旁边有个美女忍不住找曾鲤攀谈了起来,“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见她一开口,曾鲤忍不住在心中惊叹了下,脱口道:“你牙齿好白。”
美女很受用,“大家都这么说。”
“带着牙套都能显这么白,真难得。”
美女笑笑,自信地将包里的化妆盒拿出来照了照,“我本来还想镶点水钻呢。”
过了会儿,美女又牢骚起来,“太烦了,等这么久。医院也应该是服务行业,怎么能这样。”
“是啊。”曾鲤也忍不住叹气。
十一点多,终于叫了曾鲤的名字。
她急忙跑进诊室。
周纹看到她,打招呼说:“曾鲤,你要再等一下,你前面还有一个。”言罢,又埋头继续坐在治疗床一侧凳子上苦干。
排在曾鲤前面的那个孩子,还穿着校服,似乎也将牙套磕掉了。
周纹问:“掉了几颗?”
“两颗。”少年答。
“过年吃了多少好吃的啊,怎么掉的?”
“啃了一截排骨。”
“看来周医生和艾老师交待你要注意的事情,一个都没记住吧,”周纹好脾气地数落那孩子,“说了不能吃硬的、冷的、忽冷忽热的,下次再掉,就不管你了,尽给我添事。”
孩子吐了吐舌头。
一席话,让旁边站着等待的曾鲤也汗颜了起来。她比那孩子大了一轮,居然也没记住。
她环视了一圈,在最远那台治疗床前找到了艾景初的身影。他穿着白大褂的时候,和着便装的感觉真是完全不一样,好像又冷冷冰冰,和人疏离了起来。
过了几分钟,另一个女学生过来问:“周师姐,中午吃什么,我们要订餐了。艾老师请客。”
曾鲤诧异,“你们中午不休息么?”
“一般休息一个小时,扒口饭一点钟又继续干,今天人太多估计吃饭都没什么时间了。”周纹答。
这时,曾鲤电话响了,是曾妈妈。
“小鲤啊,我们可等着你呢。”
曾妈妈托人给曾鲤相亲,想着曾鲤今天反正请假来医院复诊,正好约成午饭。她没料到会等这么久,电话里解释了一番还是无法推脱。此刻,两家人已经等在那儿就差她一个。
于是,她向周纹打听还要多久时间。
“你牙套没掉吧?”周纹问。
“掉了。”曾鲤不好意思地答。
周纹几乎哀叫了一声,“你们怎么都不听话。他还要二十分钟,给你弄至少也半小时了。”
曾鲤看了下时间,“来不及了,我可以排着,下午再来吗?”
“为什么啊。”周纹说。
曾鲤和周纹年纪差不多,接触了几回比较熟了,也不拐弯抹角,便双手合十,对周纹拜托说:“我要去相亲,来不及了,不然会被骂死的。”
周纹忍不住乐了,“是这样啊?”
“嗯。”曾鲤蹙着眉,点点头。
“那你去跟艾老师请假吧。”
曾鲤闻言一愣。
周纹顿时笑了,“唬你的,你下午来哦。”
曾鲤得到许可,忙不迭地下楼搭车去赴宴。
艾景初刚忙完,喘口气坐下去。桌面上还剩下好几张排着队的复诊卡,而曾鲤的那张正摆在最面上。艾景初视线一扫就看到了那个名字。
他问:“周纹,你下一个病人呢?”
周纹整好忙完手中的活,站起来,“曾鲤她等了一早上,结果临时有急事,就给我说下午再来。”她怕艾景初对曾鲤印象不佳,又怕他以为自己自作主张,急忙替曾鲤解释了一翻。
艾景初没说话,将那张卡抽出来,搁在一旁。
两点多的时候,曾鲤去而复返。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真正轮到她,此时,病人几乎已经寥寥无几了。她几乎是最后几个。
她一躺下,周纹就请着艾景初来了。
“掉的那颗托槽,你给她粘了吗?”艾景初问。
曾鲤听到他的嗓子又有些哑了。
“没有。”周纹回答完,看了艾景初一眼。她越来越觉得恩师高不可攀了,居然病人还没张嘴,他就能看出来人家的托槽掉了一颗,要不是上午曾鲤告诉过她,她真是措手不及。
艾景初坐下去,换了副手套,从消毒的牙科盘中取了口镜给曾鲤检查了一遍,然后给周纹把接下来的事情嘱咐了下。
从头到尾,艾景初都没有和曾鲤打招呼,也没有多看她一眼,好像两个人根本不认识一般,随后又继续查看别的病人去了。
周纹接过艾景初手里的口镜,第一件事不是替曾鲤弄牙套,而是来回地观察曾鲤的牙齿一番,然后又叫了旁边的同学继续来看。
曾鲤被盯得心里发毛,“怎么了?”
“艺术品。”
周纹看到曾鲤一脸纳闷,解释说:“不是说你,是说你的矫治器。你说是不是,范范。”
那个叫范范的女孩儿,连忙点头,“艾老师亲手操作的,好完美。”
“好久没见艾老师粘全口了,应该拍张照下来。”
曾鲤一脸黑线,黑漆漆的一口金属物,不知道怎么和美有关……
周纹说:“那天我本来和你约了时间,但是因为有事来不了,你电话也没打通,我就想给护士说一声,等到你来了,让她们给你再约个其他时间。结果艾老师听了就挺生气的。”
曾鲤张着嘴等着周纹给她取钢丝,没法接话,只能继续听着。
周纹一边动着手里的钳子,一边又说:“他经常给我们说,做人要言必行,行必果。医患之间更要诚信,这诚信两个字讲的是‘内诚于心,外信于人’。”
曾鲤终于可以闭上嘴休息的时候,她好奇地问:“艾老师是个啰嗦的人吗?”
“啰嗦?他老人家怎么会跟这两个字扯上关系。平时你让他多说一个字,估计他都会觉得浪费。”
“那你们这么怕他。”
“人家的老板多和蔼和亲啊,我们这个从来不和我们开玩笑。而且你都不知道他的考试有多严,还有论文啊太恐怖了,我们楼以前有个学姐答辩的时候直接被他问哭了,保不准就被吓成心脏病。”周纹看了下艾景初不在,偷偷地抱怨着。
5——1
曾鲤听了,忍不住想笑,她想起那天夜里艾景初也差点把她吓出心脏病的情景。
接着,周纹粘钉,范范守在旁边搅拌着粘固剂,给她帮忙。过了一会儿便弄好了,周纹又去叫艾景初来检查,安排下一个步骤。
哪知,艾景初迟迟没有脱身。
因为曾鲤是周纹的最后一个病人,临近下班已经没什么事了,她看艾景初还有好一会儿才走得开,于是抓紧时间先去上个厕所。
曾鲤也百无聊奈地研究其左手边的那个水槽。她不懂水槽上面那个细水管为什么可以一会儿出水,一会儿又自己停下来。她蹙着眉,正琢磨地起劲,旁边来了人。
她赶紧躺了回去,眼睛一瞄,才发现坐下来的是艾景初。
她想和他打个招呼,但是又不知该如何启齿。
最后那一面,她那么失态,好像在演一出苦情戏。而他肯定不知道他留下的那句谢谢,给她在单位上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呃——周纹去厕所了。”曾鲤说。
“那等等吧。”他说。
这时,曾鲤扎头发的皮筋掉地上了,她自己没觉察,艾景初却看到了,取下手套替她拾了起来。
∩惜,她到底没有艾景初那个气场和定力,憋了没多久,就急忙摆手:“不是,不是。”
看到大家持续着的探究的目光,曾鲤继续解释:“绝对不是我们单位的人说的那样,我们只是……我们……”她本来就嘴拙,情急之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
曾鲤最后急了,“艾景初,你说句话啊!”
周纹的心咯噔一下,除了女朋友这世上还有谁敢对老板用这态度说话。
5——2
艾景初没有料想过自己随意出口的那声谢谢,会将她带入了一场风波中。
那天早上,他吃着白米粥和咸菜,周围却坐下来一堆人要他电话,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他本不爱和人寒暄,可是对方尽是长辈,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报了自己的号码。然后她们便承诺一定会照顾好曾鲤,不让她在单位受欺负,也不让领导给她安排累活儿,不再压榨她写总结、写体会、写计划等等等等。一时间,他就想起清晨在山顶她说自己往事的时候那一副受气包的样子,随口便说了个谢谢。
此刻的艾景初,看了眼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曾鲤,慢悠悠地脱了手套说:“你给她重粘的那颗托槽,收费了吗?”偌大且安静的诊室还有点回声,他嗓子哑着,也不算太严重,所以听起来比平时低沉了些。
不过他这句话并非朝着曾鲤,而是对周纹说的,仿佛他们问的八卦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从容淡定,冷静自持。
周纹急忙摇头否定。
艾景初说:“那你开张二十块钱的单子,先让曾鲤下楼去缴费,免得他们下班了找不着人。回来我们再做下一步。”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曾鲤抑制住自己想上去掐死艾景初的冲动,直起身体,站起来,拿着缴费单出了诊室。
都这种情况了,他居然都还没忘记要她赶在别人下班之前去交钱!
曾鲤咬牙切齿地走到一楼划价收费窗口,好像所有人都赶着这会儿来埋单了,排队的人还不少。她站了好长一会儿,才轮到自己,等她气喘吁吁地爬上四楼回到艾景初那里,发现情况不一样了。
护士长不知所踪。
范范和其他几个学生在埋头做模具。
周纹坐在治疗床旁边等着她。
而艾景初在电脑前,翻开病历。
诊室里一点响动都没有,安静地似乎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好像所有的人都归位了,所有的探究和八卦之心都平复了。
她将票据递给周纹。
周纹收好了票单,目不斜视地让曾鲤躺好,麻利地将剩下的工作一一完成,随即又请艾景初来检查。
“可以了,你跟她约下次的时间。”艾景初对周纹说。
这一切让曾鲤几乎以为刚才是不是她幻觉了,所以她好奇得要死,自己走了之后究竟发生什么了。
曾鲤站起来,想起刚才躺下的时候,因为马尾硌得后脑勺疼,她就把发圈给取了,现在却不知所踪。她弯腰在地上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她翻了翻包里,还是没有。
“还是约星期三吧。”周纹问。
“好。”
忽然周纹朝她眨了眨眼睛。曾鲤纳闷。周纹瞄了一眼,发现艾景初背对着她们,于是抓紧时间做了一个抹眼泪的动作,可怜巴巴地。
曾鲤离开的时候,踌躇地望了一眼艾景初的背影。
她还有一件很关键的事情没有完成……
可是当着大家的面,又在刚才那样的情况之后,她实在问不出口。她昨天请假的时候,李主任又一次叮嘱她问问艾景初什么时候有空,他要请客。她以前复诊时跟他请假,一般都只允许两三个小时,或者最多半天。哪知这一回居然非常痛快,直接问她一天够不够。所以她才能沾着艾景初的光,中午有空去相亲。
要是今天又不成功,李主任觉得她办事不力,不把他的事情放心上,说不准就什么时候给她小鞋穿。
曾鲤的心纠结着,可是真的是当着大家的面没法说,最后不得不在心里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等电梯等了许久,她一冷静下来,突然有点明白艾景初为什么要她去缴费了。她又走了回去,站在走廊一侧,隔着玻璃看到艾景初仍然坐在那里。终于,她鼓足勇气拿起手机,拨了艾景初的电话。
曾鲤看到他从兜里拿出手机接通,放在耳边说了一个喂。而手机和上次一样,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好像这样子的话在工作的时候使用也不会弄脏,真是洁癖的厉害。
“我是曾鲤。”她本来想称呼他一下,但是称呼什么呢,叫艾景初?太别扭。叫艾老师?艾医生?她刚才早连名带姓地喊了他,现在又改回来,太虚伪。
“我知道。”艾景初的电脑背对着玻璃,于是当他的视线从屏幕上挪开后,一抬头便看到了不远处的曾鲤。
曾鲤有点怕他挂掉电话,然后直接走出来对她说。
那么大家看到之后,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但是,幸好他没有。
两个人对望着,隔了块玻璃还有半个走廊的距离通电话。
“你什么时候晚上有空,上次我们单位那位李主任想要请你吃饭。”曾鲤说。
“你跟他说不用,我心领了。”
“我推了好多次了,但是他偏要请。你要是不去,他下次还是会叫我来说的。”曾鲤无奈地说。
艾景初沉默了稍许,答:“那今天晚上吧,要是他有时间的话。”
“肯定没问题。”曾鲤替李主任做主了。“那我先给他电话,让他联系地方。”
“好。”艾景初说。
曾鲤结束通话之后,迅速向领导报告,李主任非常高兴,直夸曾鲤做得好,然后问艾景初喜欢吃什么,中餐火锅还是西餐,他好订座位。
曾鲤只好又打了一次,“忘了问你喜欢吃什么?他好订餐。”就在这时,周纹起身要转过来,曾鲤见状立刻调头躲到电梯口去。
要是被他们看到和艾景初通电话的居然是自己,而且她还在厚着脸皮约他吃饭,那肯定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中餐,但是不喝酒。”艾景初答。
“哦。”曾鲤说,“那知道地方后我先去,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你下班后就过来。”
只听电话那一头的艾景初迟疑了两三秒种之后说道:“我这边已经没病人了,就一起去吧,在停车场门口等我几分钟。”
曾鲤到了一楼出口处没等多久,便看到艾景初那辆SUV开了出来。车往前滑行了几米后,停了下来。
她上车后就说:“李主任说为了你方便,就在医院附近吃饭,他接了老婆孩子六点半就在那儿等我们。”
而后,她和艾景初不约而同地瞄了下时间——刚刚五点。
剩下的一个多小时怎么打发?
曾鲤没有跑过业务也没有接待过客户或者陪领导,对于这种情况毫无社会经验。
“要不,我给李主任说你已经下班了,把时间提前算了?”曾鲤试探着问。
“不用了。开车转转吧。”艾景初说。
接着,两个人坐着车便真的在街上慢悠悠地闲逛起来。本来此刻已经接近晚高峰,路上够堵了,他们在继续为添堵做贡献。
曾鲤实在没辙,发了个短信问马依依。
马依依回复道:“看对什么样的人啊。一般情况可以先陪客户打牌、洗脚、按摩或者喝茶来打发时间。”
打牌?两个人不行,二缺二了。
洗脚……按摩……还是喝茶吧。
曾鲤只好从其间选了一个最靠谱的征求艾景初的意见,“不如找个地方喝点茶?”
“你要喝茶的话,我有个地方。”艾景初说。
于是,车开到一条僻静的小街。在这个季节,梧桐树的叶子落得光光的,却丝毫无损一路青瓦灰墙显出的寂静之美。其中一个院门的黑色门匾上,只题着“一味”二字,若不是艾景初带她进去,她根本不知道原来是一个茶苑。
来应门的是位穿着深蓝套装制服的美女,引着他们绕过四合院到了偏房。
坐下来的时候,那美女说:“艾先生,上次你要的论道已经有了。”
“那就先沏那个。”艾景初说。
随后,美女将茶具器皿端上来。
曾鲤不懂茶,只是觉得品茶都应该用紫砂壶的,却看到她和艾景初各自面前摆的是一个透明无盖的玻璃盏,所以拿起来打量了下。
艾景初看出曾鲤的疑问,“我们喝的是绿茶,绿茶除了品味闻香,用玻璃器皿可以观色看型。”
那沏茶的美女微微一笑,轻声解释说:“论道是顶级的竹叶青。它是长在咱们东山东坪寺附近的明前茶,海拔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每一颗都是独芽,万芽选一。”说着她将茶叶舀了一匙,给曾鲤看了下,
又分别匀在了两人的玻璃盏里。
曾鲤仔细看了看,那茶叶扁平细长,绿油油的,一粒一粒,颗颗分明饱满。她顿时想到一个不太有诗意却最贴近它的东西——加长瘦身版的绿茶瓜子。
随后,美女将晾在一旁的开水用手在杯壁试探了下,待到温度合适之后,洗了一次器皿,继而才沿着杯边注水。她含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之后,静静退了出去。
室内剩下他们两人,音响里放着轻声的古筝曲子,也不知喇叭在哪儿。
那些狭长的叶子浸在水中,先是浮在面上,渐渐的有那么一两根直立了起来,汤水缓缓地从无色染成淡绿。这一切的变化,透过薄薄的一层玻璃,看得清清楚楚,而茶香也随着那极浅的氤氲在空气中散开。
5——3
他不爱说话。
她亦然如此。
突然,曾鲤的手机响了一下,来了条短信。她打开看了看,是个陌生号码,里面只有一行字:“是不是曾鲤?我是周纹。”
她瞄到这句话,紧张地抬头望了一眼艾景初。
艾景初随之将视线投了过来。
曾鲤说:“我出去打个电话。”然后就走到外面,关上门,按照那个号码拨了回去。
“周纹?我是曾鲤。”
“真的是你,”周纹说,“我偷偷看了你的资料上留的号码,原来还没错。”
“这个我用了好多年了,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什么?”
“我去缴费的时候,艾……老师说什么了吗?有替我解释吗?”大家那么不对劲。
“嗨,别提了。你走了之后,他老人家对付我们还需要动嘴皮子么,直接扫我们一眼,我们就该干嘛干嘛去了。即便是没事做,也要装着很忙的样子,免得他替我们找事情做。”周纹答,“然后护士长见他居然收你费,就觉得可能是她误会了。因为连学生自己在艾老师那里正牙基本都不需要出钱啊,何况是他女友。后来护士长见我们都没反应,也没了热情,说了点别的就走了。”
“就这么简单?”
“是啊。”
曾鲤原先以为艾景初支开她,不过是怕她越描越黑,而他一个人解释起来比较好说话。
“不过艾老师今天挺反常的。”
“怎么?”
“重粘一个托槽要二十块钱,这个事情医院是一直有规定的,但是艾老师很少让我们收费。对这个,护士长绝对没有我们清楚。有时候太忙了想不起来,有时候又真觉得收人家一点钱不好意思,艾老师从来不问,我们也懒得管,反正也不交给我。所以我们觉得他居然叫你去交钱,不是和你有仇,就是心里有鬼。”周纹分析地头头是道,最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曾鲤和她打马虎眼。
曾鲤刚才等电梯的时候思考过,在东山那次艾景初没有解释,是碍于她的面子。如果面对这种传闻,第一个出来否认的不是女方,而是男方的话,女方在自己同事跟前也许会比较难堪。那么,今天在他的同事和学生面前,他都故意支开她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又或者——
他本来就是一个这种事情不屑一顾的人?
“你是我们艾老师的女朋友么?”周纹追问。
“都说了,不是。”
“我总觉得他本来是准备弄走你后,狠狠地收拾我们一顿。”周纹说,“反正我打电话来是请你帮忙。”
“干嘛?”曾鲤纳闷。
“在艾老师面前替我们说句好话吧,你不知道我们会怎么死啊。”
“我都说了,我……”
“无论你是不是,我们都会惨死,真的。你如果不是,我们居然敢当着他的面嚼舌根,看他的好戏,他肯定心里很不高兴。如果你是未来师母,我还替你瞒着他让你去相亲,他老人家估计灭了我的心都有。看在我中午那么理解你的情况下,你也替我们说说吧?曾鲤啊!”周纹本来性格开朗,和谁都是自来熟,这么厚着脸皮哀求着,让曾鲤答应了不对,不答应也不对。
“他……不像是那么假公济私的人吧。”
“师母啊!”周纹哀嚎。
这个称呼让曾鲤额角一抽,吓得差点把手机掉地上,“别喊了。”
这时,刚才沏茶的美女,从院子另一侧走过来,朝曾鲤笑了一下,然后敲了敲艾景初的门说了声“打搅了。”然后端着一壶水,推门而入。
曾鲤正侧身避让那人,恰好从推开的缝隙里看到艾景初的脸。而艾景初也恰巧将视线投了过来。
“师母。”周纹见曾鲤没说话,又嚎了一声,“今天艾老师下班急急忙忙去更衣室换衣服,一个字都没说,然后我们刚才回宿舍就听别的师妹说好像见到艾老师的车上载了个美女,不会是你吧?如果不是你,那就要好好查查了,咱们老板从来不……”
“打住,打住。”曾鲤头疼了起来,她很少撒谎,也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于是不知如何是好,便草草地敷衍了下,就挂了电话。
那美女沏了第二开,又静静离开,与此同时,曾鲤回到了座位上。
“在这里喝茶想起我和朋友一起合开的那个咖啡馆了。”她想起周纹的嘱托,于是想着话题和艾景初闲扯了起来。
“开在哪儿?”艾景初自己往杯子里加了些水。
“就在你们学校本部的外面。”曾鲤答,“和这里比,真是像是在凡尘俗世一样。”
艾景初没有答话,于是曾鲤在心中暗地叹了口气又说:“为什么要叫一味呢?”
“可能是取自‘禅茶一味’这四个字吧。”
“我们的咖啡馆就很俗,直接用的是我的英文名字。”曾鲤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眉目的颜色淡了一些。
艾景初转而问了一句:“生意好么?”
“勉强周转,只是为了圆大学时候我们寝室几个人的梦,”曾鲤喃喃说,“那时就觉得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开个小小的咖啡馆过一辈子也世界上最幸福的生活。”她说这些的时候,嘴角翘起来,显出的却是一种无奈的微笑。
曾鲤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些不该有的情绪,转而说:“你们医学院也有个学生在我们那里打工,她知道你,总说你对学生太凶。”终于,进入正题了。
“怎么说的?”他问。
“说有次论文答辩,你把一个女生给逼哭了。”曾鲤为了不出卖周纹,只好拉上窦窦垫背。
“其实不仅一次。”艾景初老实答。
曾鲤咋舌:“这么凶。以前我们毕业答辩,老师们都是走过场,很和蔼的。”
“这不一样。”他说。
“怎么不一样?”曾鲤不懂,难道是名牌和三流大学的区别?
“有时候,体制问题是一般人不能左右的,但是我能做到的就是竭尽所能的教好他们,不然一丝一毫都人命关天。”
“可是……”曾鲤想要继续说下去,却不知该如何启齿了。
他将手放在桌面,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茶杯。
那些叶子已经散开,不再飘在水面,而是全部都竖立了起来。
随后,他用手指轻轻弹了弹玻璃的盏壁,发出“噔、噔”的声音。受到震动,叶子又在杯中浮浮沉沉,汤色则比刚才显得更浓了一些。
正当曾鲤沉浸其中的时候,却听艾景缓缓初开口道:“古希腊有一位叫普洛克拉斯的数学家说过一句话:哪里有数,哪里就有美。后人把它引申为‘科学之美’。可是我和我以前的老师们都认为,科学美不但包括‘美’,还有‘真’。医学这门科学,尤其如此,不能有半分马虎和将就。所以每个学生在我这里都是一样,对事不对人。”
艾景初说完后再无别的言语。
此刻,水中所有的叶子全部都舒展开,竖着沉到了杯底,和着那绿色的茶汤,简直就像一块被清水化掉的翡翠。
他收起那狭长如墨的眼,静静地低头呷了口茶。
那茶香由于杯盏的晃动,而又弥散开。
突然间,曾鲤觉得,眼前的男人像极了这茶,开始的时候淡色无味,随着时间的推移,却香醇渐浓。
5——4
到饭店的时候,李主任一家三口已经在包间里点好菜等着了。
李主任带着孩子和老婆一起站了起来,然后就安排艾景初和曾鲤入席。胖墩坐父母中间,曾鲤挨着李太太,艾景初挨着李主任。孩子明显比以前听话了不少。
李太太对曾鲤说:“男人坐一起,就让他们喝他们的。小曾,你看你还要点些什么。”说完就请服务员将酒打开。
曾鲤直说够了够了,笑着推掉菜单,看了那瓶刚开封的白酒,又瞄了一眼艾景初。她刚才替他传了话,吃中餐不喝酒的。
果然,李主任亲自倒酒的时候,被艾景初推辞掉了。
后来菜上来,五个人正式开动后,一起碰了次杯。除了李主任以外,其余三个大人都喝饮料。其间李主任又试着替他倒一次,艾景初还是拦着。
“明天还上班,真的能不喝。”艾景初委婉地说。
“喝一点不影响工作的,是吧,小曾。”
曾鲤不好接话,只敢笑笑。
“我开车来的。”艾景初只得又说。
李主任发挥着他的口舌本领,“这没问题,叫小曾送你,她会开车,绝对没问题。”
艾景初任他雨打风吹还是不准备喝。
“那小曾喝一点。”李主任将目标转向曾鲤。
“主任,你知道,我不怎么会。”
“又不是没见你喝过。”李主任笑说,“来来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说完就拿起一个玻璃小杯子斟了满满一杯酒。
那杯子放在玻璃盘上转了半圈,转到了曾鲤面前,她万分纠结。
为啥什么事情,要喝了酒才算真正吃过饭。
艾景初不喝已经很不给李主任面子了,要是她再不喝……
正在迟疑间,李太太却站了起来,假嗔了丈夫一眼:“老李也真是!哪有使劲劝人家年轻女孩儿喝酒的。”她拿起分酒器朝里自己杯子里斟了一杯酒,“这样吧,我一个家庭妇女有些话要说,说出来有错的,艾教授不要介意。”
随后,她隔着桌子朝艾景初举起杯来,“那天的事情,要不是艾教授帮忙,孩子不知道还要吃多大的苦,这放在电视里那就是救命之恩。本来过年那段时间老李教了孩子作揖,也教了不少吉祥话,想认您做干爹。但是我们后来听说艾教授门第非凡,也许家里长辈有其他什么讲究,这事就搁下了。好不容易托了小曾帮忙,艾教授才给了一分薄面跟我们吃顿饭。千言万语不过一个谢字,如今贝了他一眼,发现他一直没睁眼。
“你不会又睡着了吧?”
“这回我可不管你。”她喃喃自语道。
她说完这句,放缓车速最后停了下来,又瞄了瞄他,没有动静。
“我还没帮周纹求情呢?”
她叹了口气。
“不如直接脱了你,拍个艳照送给周纹,你以后肯定得把她给供着,然后我就还她人情了。”
哪知这一出口,艾景初却忍不住笑了。
他笑得极浅,嘴角的小窝渐渐凹了进去,随后睁开眼,用着副闲散沉哑地声音说道:“你就这么谢我?”
艾景初这一突然出声,着实吓了她一跳,幸好车早停下了,不然得被她开到河里去。
“我……我……”曾鲤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发动车子继续朝前。
他坐直了一点,“周纹给你打过电话?”
“嗯。她说你会收拾他们,要我替他们求情。”曾鲤老实交代。
“他们整你的。”他说。
“啊?为什么?”
“在我这里没得到答案,知道你好对付,就来试探你了。”
“真的?”
“百分之八十。”他答。
曾鲤听到这席话的时候,哭笑不得了。他们捉弄她,她还在替他们着急。
她认真地开着车且沉默着,所以显得有点严肃,让旁人产生了些距离感,和常出现在脸上的羞涩胆怯截然不同,艾景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没有留指甲,但是上面却涂着粉色的指甲油,耳朵上的耳坠是鱼形的,这使得他想起自己兜里的东西。
他以为她生气,便说:“都是孩子,别较真。”
“他们年纪和我差不多。”
“他们没接触过社会,你早工作了。”艾景初解释。
“你真护短。喝茶的时候还说要做严师呢。”曾鲤说。
“这不冲突。”
这时,艾景初从身上摸了个东西出来,递给曾鲤,“是不是你的?”
曾鲤微微侧脸一看,是个黑色的发圈,上面有一条藕色串珠粘成的圆乎乎的小鱼,正是她今天扎在头上的那个。
“怎么在你那儿?”曾鲤将手从方向盘上移开,接了过去。
“地上捡的。”艾景初答。
因为患者要躺着的关系,经常会遇见人家掉东西出来,他很少替病人拾起,不是因为他懒得弯腰或者怕麻烦,而是地上太多细菌,手一弄脏,手套又要换掉,所以他只会开口提醒下就行了。可是,刚才他却鬼使神差地替曾鲤拾了起来,甚至周纹的声音出现的时候,他还将它收进兜里。
曾鲤谢过后,又想到什么,迟疑着说:“其实我……”
艾景初却突然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开过路口了。”
曾鲤急忙减速变道,“和你说话去了,没注意。”
“没事。你朝前,下一个路口那里有条小路可以绕回来,很近。”艾景初说。
于是,她按照艾景初的指示,在面前拐下主道,开进一条单行道。那路紧挨着河边,是条老街。最近政府在搞滨江形象工程,居民全被迁走了,正在待拆,几乎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和车辆,若不是艾景初带路又在旁边,曾鲤肯定不敢走这里。
光线太暗,她把远光灯打开,又朝前走了一截,突然看到前面有一辆车泊在路中间。
“这车真没公德心。”曾鲤说。
“过得去吗?”
曾鲤停了下来,朝那边看了看,“我试试。”
她将车缓缓地靠了过去,总觉得那车好像在动,又觉得是自己错觉。
艾景初突然说了一句:“算了,我们调头。”
“为什么?”这是单行道,要是逆行回去,在路口那个红路灯如果被拍到要罚款扣分的。
艾景初看着曾鲤的茫然,可以解释,却又难以开口。这个问题,着实将了他一局。他试着从自己的字典里找个委婉且含蓄的词语表达出来,可惜很难。
与此同时,那车的后排车窗却摇了下来,一边探了个头出来,是一对男女。
电光石火间,曾鲤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傻在了原地。
艾景初倒是挺淡定地说:“既然都这样了,就等着吧。”
于是,他们静静地呆了大约两三分钟。
曾鲤在想明白后,脸颊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她居然和一个男人坐在这里等别人车震,幸好对方还有自知之明,早没震了,估计只是在做善后工作。问题的关键是,人家还和他们是一样的车型,一样的颜色。
曾鲤觉得这样明晃晃地照着别人挺不好,赶紧就把车前大灯给关了。
艾景初却说:“别关。”
曾鲤纳闷。
艾景初解释:“免得别人误会。”
曾鲤更纳闷了,“误会什么?”
问完后,她就顿悟了。
在没有路灯的河边,两辆车,两对男女,分别呆在漆黑的车里……
捉对厮杀——曾鲤脑子里嘣出这个成语的时候,她的心肝颤了下。
当年发明这词的古人该哭了。
5——5
他们又坐了好几分钟,对方还是没有出来挪开车,似乎要屹立不动了。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简直就是度秒如年,甚至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与其这么沉默着观察着对方的余震,不如找点事情做,于是曾鲤有点无奈地打开收音机。
她不知道是哪一个台,打开就听到一个中年的男声带着浓重的口音说:“海绵体是由细胞纤维组织组成,它的生长是组织的增生引起……”因为专业术语太多,她开始没听懂电台里的这个男人在说什么,直至从那人嘴里吐出“要迎来男性生殖器第二次发育”这几个字的时候,她才幡然领悟。
曾鲤觉得脑子“轰——”一下炸了,慌乱地伸手按了下一个台,可是侧耳一听依然是类似的健康节目,她有点烦躁地将收音机关掉,然后按了按喇叭。
艾景初看了她一眼,察觉出她的情绪,“不等了,我们调头吧。”
她却没有照做,而是又将喇叭按了一下。
正当一切无果,曾鲤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前面车的后排门却打开了,一男一女走下车来。男的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穿着一件衬衣,脚步有些踉跄,似乎是有些醉酒,以极快的速度躲进副驾驶的位置。而那女的却是很年轻,慢悠悠地走向驾驶座,衣冠不整地转过身来朝曾鲤做了一个中指,见曾鲤的灯还照着她,恼羞成怒,大声地骂了出来。
那女的语速极快,声音清脆明朗,响彻在这条幽暗的路上,吐出来的都是市井间最下流的脏话。
曾鲤和从前一样,血液猛然冲上头,被气得涨红了脸,却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用十个指狠狠地抓紧方向盘,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那女的见曾鲤没有回嘴,反而沉默以待,不但没有收手,气焰更加嚣张。
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见艾景初突然开口对她说:“你是不是从猩是无论选择前者还是后者,也许等她冷静下来之后,这男人最终留给她的印象要么是太没义气,要么又是太冲动。
偏偏他都不是。
如果他能够被人猜中,大概就不是艾景初了。
他教她,如果你骂不过人家,你可以用别的方式还击。不知道怎么的,很简单的规则,她却比别人体会得迟了点。
“你们这是杀敌三千,自伤八百。损人又不利己。”
“可是真的很痛快。”曾鲤笑。
“小鱼,”马依依突然坏笑着说,“你这么继续下去,小心会爱上他。”
曾鲤脸色微变,“怎么可能!”
她发过誓,这辈子只会爱一个人,永远不变心,和她妈妈绝对会不一样。
刚才,曾鲤帮着艾景初取下那两张CD,继续完成李主任交待的任务。他家住在空军司令部的家属院里,停好车后走到外面打车还有好长一截路。
于是艾景初陪着她,将她送回大街上。
夜风有些大,曾鲤的头发被吹得凌乱飘散,把脸都遮了起来。她用手拨了几下,接着,将刚才他还给她的那个发圈先套在手腕上,再抬起双手,随意地用指头拢了拢头发。
她手腕上还挽着自己的包。因为一大早就出们了,包里还装着复诊之前用的牙刷牙膏杯子什么的,又沉又大。她的举动便显得笨拙了起来,便胡乱两三下扎了个糟糕的马尾。
自始自终,艾景初没有很绅士地将她的包接过去,而是站在旁边观察着她。
曾鲤发现刚才这串动作好像不太淑女,也没顾忌到旁边人的情绪,便不好意思地冲艾景初笑了笑。
她一咧嘴,那金属质地的矫治器便露了出来,随着笑容展开,随后出现的是那颗虎牙以及后面拔牙后留下的间隙。她的尖牙本来不算十分突出,但是长的位置不好,几乎要将前面的2号牙挤到里头去,所以很扎眼。在这之前,他一直觉得所有的牙齿都应该在自己应有的位置上才能算健康完美,没想到其实缺陷反而可以使人显得独一无二。
终于,有一辆空的出租车向这边驶来。
曾鲤连忙拦住,就在她一边匆匆地和艾景初告别,一边撒腿跑过去的那一刻,艾景初却朝前走了几步,叫住她。
她回身。
艾景初站在风里,面对着她,中间隔了三四米的距离,前方是穿梭不息的车流。那幽深的双眼闪烁明亮,却许久没有下文。
出租车司机不耐烦说:“小妹,走不走?走不走?”
“要!师傅等下。”曾鲤急忙低头应了一声,拉开车门,又回头看了看艾景初。
艾景初侧了下头,蹙了蹙眉说:“记得四个星期后复诊。”
曾鲤笑了笑,“忘不了的。”随后,坐上车。
一个正常人除了那四颗偶尔出来恶作剧的智齿以外,会有28颗恒牙。
中国古代人认为天上有二十八星宿。
四个星期也恰恰等于二十八天。
女性的生儡期和新陈代谢期平均是二十八天。
有时候电视广告上的护肤品宣传语经常会说,二十八天带来彻底改变之类的话。
以前有部美国的文艺片,名字就是《28天》,女主角接受了一个时长二十八天的心牢疗。更奇怪的是还有一部丧尸电影叫《□28天》,男主角车祸昏迷二十八天醒来后,发现这个世界,改变了。
可是,二十八天——
也是曾鲤与艾景初见面的一个循环。
6——1
“如果我说我爱你又会怎样?”
“就像在明亮的房间里点燃了烛光。”
曾鲤回到家,打开电视机,某个频道里正在播放百年电影回忆录历数各位大师,在讲到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一生时候,念出了这句台词。
曾鲤端着杯子站在电视机面前,久久没有挪开。
这对白来自曾鲤青春期的那部性启蒙电影。初二暑假的下午,几个要好的女生约在同学家借着做作业的名义,却趁着父母不在家一起躲着看碟。先是看恐怖片,然后为了缓和下气氛,大家继续看了《云上的日子》。
对于挤在沙发前的小女生们而言整个电影完全不知所云,唯一噱头便是那些□裸的□。
曾鲤蜷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看着屏幕上的画面有些胆怯、有些不解,却和别人一起装着不屑的样子。
第二天,曾爸爸回来说给曾鲤找了个家教,她下期就初三了,学习上实在得加把劲。
“男的女的?”曾妈妈问,“别什么人都往家里。”
“我表婶的侄儿,你又不是没见过,人家在北京念大学。”曾爸爸说。
“你哪个表婶?”
“我妈表哥,四表舅家那个。”
“你妈家里那几个表兄弟,没一个好东西……”曾妈妈一开始数落起丈夫的亲戚,就会没完没了,随即又是两人无休止的争吵。
曾鲤假装上厕所,躲了起来,只听他们从上一辈的事情争执到两人结婚前的种种,最后吵到自己身上,曾鲤本以为早该习以为常,但是还是忍不住蹲在地上流了泪。
这种事情从小到大不知道遇见多少回,从记事的时候就开始了。有时候她去同学家,看到别人和气融融的三口,心里就是个很奇怪的滋味。或许等他们走后,也会和自己的爸妈一样甩盆子砸碗吧,曾鲤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她的父母连掩饰都不会,会当着她同学的面吵架动手,所以她再也不敢往家里带人。
周末的时候,本以为家教的事情会不了了之,没想到曾爸爸却把男孩带了回来。
那不是曾鲤第一次见到于易。
两家人虽然是挺远的远房亲戚,但是有一次清明节老家办清明会的时候见过。她对几十个亲戚里没什么印象,对于易却记得很深刻,因为奶奶牵着她,让她叫他:“小表叔。”
所以,当曾鲤在家再次见到于易,却发起窘来。她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大人教什么就叫什么,如今对着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叫小表叔,实在是难以启齿。
曾爸爸说:“小鲤,怎么不叫人。”
于易笑了下,“就叫名字吧。”
曾鲤在家里没有自己的房间,只在客厅一侧有一张小床,要是做作业就在爸妈的卧室里的小书桌上。于是,于易也在卧室里给曾鲤补习。
他是他们家超生的,为此到了七岁才上到户口。但是连四表舅婆本人也没想到老来得的儿子,念书却极聪明,在整个县城都是有名的,去年考上大学后,他们学校还拉了一条大红色横幅在大门口,深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于易暑期回家后,好多人找他做补习,最后在曾爸爸的要求下,好不容易挪出每个星期的二、四、六上午,来给曾鲤补英语、数学和化学。除了星期六以外,其他时间家里就他们两个人。即是亲戚又是知根知底的好孩子,所以曾妈妈没有多余的担心,而曾鲤本人则压根没有往别处想。
她念完初二,还没有来月经初潮,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比同年级的姑娘对于男女有别要迟钝些。
后来,第二个星期六,曾爸爸和曾妈妈又开始争吵。她坐在于易的身边。而他正在给她讲几何题,听到外面的动静,手上的笔顿了下。他们的声音几乎压过他,于是他停了下来。哪知这种等待却是遥遥无期。于是,于易起身将卧室的门关上。
曾鲤窘迫地看着他,以为他是厌烦了。
却不想于易回身对她笑了笑,“咱们不理他们。趁机休息下,我给你讲个笑话。”
于易是个开朗的人,口才也很好,讲起故事来活灵活现的,让曾鲤听得目不转睛。正在要到笑点的时候,曾妈妈却突然推门而入。“咚——”地一声,吓了曾鲤一跳,也让于易的故事戛然而止。
“曾鲤你说,我和你爸要是离婚,你跟着谁?”曾妈妈劈头就问。
曾鲤愣在座位上。这种问题,她被问过无数次,可是有必要当着外人的面继续这么问么。
还没等曾鲤回答,曾爸爸又追了过来,吼道:“离啊,谁怕谁。我看你就是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就指望着傍个比老子有钱的……”
两个人又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着,将曾鲤与于易扔在那里。
最后,曾爸爸一怒之下,摔门走了。
曾妈妈还不忘记追出去吼了一句,“一吵架就拿着老娘的钱出去喝酒吃饭,孩子又不跟着我姓,凭什么我管。”说完也将围裙一扔拿起包就走了。
那些原本极刺耳的声音,倏地就从空气里消失了。
于易问:“他们经常这么吵?”
曾鲤慌乱地说:“不是啊,没有。真的没有。”随后,自己也心虚地咬了咬下嘴唇。
“你别老用门牙咬嘴,会成兔牙的。”于易说。
听了他的话,曾鲤更窘了,急忙松了嘴。
而于易却将门牙故意咬起来,学成兔子的样子逗了逗曾鲤。曾鲤却愁眉苦脸的没有笑。
于易又说:“兔牙有好处的,知不知道?”
“什么?”
“啃西瓜皮的时候,很方便,不会弄脏脸。”说着,他还模拟了一个动作。
第一次听到这么离奇的好处,曾鲤憋不住笑了。
于易看着她的笑脸,说了句:“好孩子。”然后摸了摸她的头。
八月底,于易结束了暑假,回到了学校。
冬天的时候,曾鲤上着上着体育课突然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不一样了,跑去厕所一看,裤子被血弄脏了,自己马上反应过来是什么事。
没有慌乱,没有失措,她是班里最后一个来初潮的女生,耳闻目染早就熟知一切,她平静地先垫了点卫生纸,然后夹着腿去小卖部买了卫生巾。
她回家告诉妈妈。曾妈妈却一脸平淡地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吧。”
仅仅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父母的个性都太张扬的缘故,曾鲤从猩是,最令她恐惧的不是晚上,而是早晨。
曾鲤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就要出门。冬天的时候,七点天还没亮,而楼下守灵的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刻。昨夜熬夜的估计已经回去睡了,而第二天来接班的没来。偶尔会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白布下的尸体和颤颤巍巍的油灯。
有时候周边的一点响动,都吓得她只想尖叫。
后来曾鲤忍不住把这感受告诉给爸妈听,没想到爸妈直接拉着她去找那老板,“你们做生意把我女儿吓着了!怎么办?怎么赔?”然后邻居们一起参与过来,又是漫无止境的拉扯和吵闹。
没过多久寒假来临,于易又回来了。
6——2
那天,四桌人在大伯家吃团圆饭。大概是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觉得撑不了多久,反而爱热闹,这一年大伯就把奶奶娘家能来的亲戚全部都请了来。曾鲤坐在奶奶身边听她唠叨,在一堆来客里看到了于易。
她忍不住叫了他。
他走过来先和曾鲤奶奶打了招呼。
“诶,我还说曾鲤在喊谁呢,怎么这么没礼貌,教你的都忘了?”奶奶略带疼爱的责骂着孙女儿。
曾鲤尴尬地张开嘴又合上,最后又张开嘴叫了一声:“小表叔。”
于易一边答应着,一边笑嘻嘻地朝她眨眼睛。
堂妹也凑了过来,她比曾鲤小不了几个月,却在奶奶的吩咐下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小表叔。”
可是,她却没曾鲤这么好打发,伶牙俐齿地说:“小表叔!小辈给您拜年了!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于易顺势将茶几上摆的桔子扔在堂妹怀里,“给。”
“这是我们家的桔子,算哪门子红包。”堂妹不依他,便扑了过去。
然后,一群半大的孩子就嬉闹了起来。
曾鲤静静地在旁边看着,不知怎么的,有点失落,原来他不是她一个人的“小表叔”。
直到开饭,曾妈妈都还没有出现,曾爸爸烦躁地说:“估计她有事不来了,大家吃吧,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在座的人面面相窥。
饭后,奶奶又开始拉着人话家常,一时间又说起曾鲤的学习来。
“你爸说人家于易给你补了一个暑假的课,有效果吗?”奶奶问。
“有的。”曾鲤答。
于易笑:“那么,我要下月底才回学校呢,过几天继续上你家补习去。不过初三要考些什么,我都忘了,回头得看看书。”
“还不谢谢人家?”奶奶又说。
曾鲤看了于易一眼,“谢谢小表叔。”
“这孩子说话跟挤牙膏似的,教一句说一句。”奶奶叹气。
过了两三天,于易又开始上门服务了。这一回他去借了好些复习题,有计划地替曾鲤布置起任务来。
隔三岔五也会遇见曾鲤父母吵架。
于易几乎已经习以为常,而且他脑子里总是有那么多无厘头的笑话讲给曾鲤听。
父母吵架最厉害的那次,曾爸爸把所有的碗都砸了,然后两个人留下一片狼藉,各自离开。
于易问:“你中午吃什么?”
“冰箱里有剩饭剩菜热一热就好了。”
“晚上呢?”
曾鲤想了想,“再热一热。”
于易叹了口气,替她把那些碎片收拾起来。
“别担心。其实我妈放不下我,每次都折回来做饭给我吃的。”曾鲤说。
于易不太相信地瞅着她。
曾鲤急了,“真的,真的,真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过了会儿,他又说:“要是以后想要撒谎,你别着急也别慌,不然一下子就被识破了。你就笑嘻嘻对别人说;‘真的,比珍珠还真。’”
曾鲤愣愣地看着他。
“小鱼。”于易叫她。
“嗯?”
“你要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了,离开家可以独立了,会发现爸爸妈妈其实也挺好。”于易说。
“嗯。”曾鲤埋下头,然后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出来。
于易急忙说:“你别哭啊,哭起来多丑,笑起来好看,说不定长大了像王祖贤呢。”
曾鲤中考的时候,顺利考上了市里的中学,比老师替她预想的县高中高了一个档次。而父母的婚姻却没有那么顺利。在吵闹了十多年后,两人终于不欢而散。
分家的那天,正好是曾鲤拿到高中通知书的第二天,却是曾鲤至今一生中最难熬羞耻的日子。
在奶奶家,所有的亲戚齐聚一堂,看似是在评理其实好像是在看她的父母表演。所有东西一件一件地分清楚归谁,存折,现金,股票甚至电器、家具,其次是曾鲤,最后是房子。每每说不下去的时候,两家人包括大伯二伯甚至奶奶也会参与其中,各说各有理。
分割到曾鲤的时候,曾妈妈一口就说:“女儿归我。”曾爸爸这一回却没有说话,他很少待在家带过孩子,对抚养女儿不太懂,于是心里没底。
曾奶奶是打心里舍不得孙女,便说:“曾鲤是曾家的孩子,你以后改嫁找个给她后爸,那她怎么办?”
“你们养过吗?后爸怎么了?她亲爸还不管呢!做作业管过吗?开家长会去过一次吗?”
“我怎么没管了?”曾爸爸来气了。
于是,又开始吵了。
曾鲤站在众人前面,有人在劝架,有人在打量她,那些眼神里似乎都是在叹息:这孩子真可怜。以至于,曾鲤无数个夜里总是梦见她走在大街上或者人群里,然后走着走着直到很多人看她,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忘记穿衣服。
然后,她看到坐最外围的于易。
她的小表叔,有着和她完全不一样的家庭。
他是家里最幼的儿子,最小的那个姐姐都比他大十岁,如今早就出嫁。无论他的姐姐哥哥还是表舅公夫妇,全家人所有的重心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摔。而且,他也很争气,一大家子人谁出去提到他都是一脸喜气。
打断她思绪的是大伯的话,大伯突然对她说:“让曾鲤自己选,你愿意跟着谁。”
曾鲤的眼泪一滚就出来了,“我……我两个都要。”
曾妈妈一咬牙说:“不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最后,曾鲤是跟着妈妈的。
一来是曾妈妈执意要女儿的抚养权,甚至可以不要房子。二来,她对于易说的是真话,曾妈妈放心不下女儿,嘴上那么说,还是会回来做饭给她吃。所以她从心底认为,也许跟着妈妈好一些吧。曾鲤到了高中之后,选择了住校,曾妈妈也未曾反对。终于,曾鲤离开了那个四合院,离开小县城,搬到几十公里外的市区的学校里去。
曾妈妈是个很有本事的人,百货公司倒闭后,她上夜大学了财会,后来在一个小厂里做会计。她个子高挑皮肤又白,显得年轻,虽然对着曾爸爸脾气不好,但是在外面总是笑脸相迎。所以,离异后不到一年,又再婚了。对方叫邓刚,在市区银行里上班,条件不知道比曾爸爸好多少倍。邓刚是个很好的人,妻子去世了,没有儿女,所以很疼曾鲤。可是曾鲤从心理上,没法这么快接受他,不太爱和他说话,一直叫他邓叔叔。
她和妈妈之间除了生活,几乎没有过交流其他,学校的事情只是偶尔回家提及几句,唯一可以说话的途径便是学校的同学们。
而十五岁的曾鲤,整个身体都在迅速地发育着,胸脯渐渐突起,个子速度地往上串,嘴唇也变得丰润了起来。时不时有高年级的男生来搭讪,可是她除了对同班同室的女生嘻嘻哈哈以外,在陌生人面前特别拘谨小心,反而给人一种冷淡的感觉。
每晚熄灯后的寝室,正是女孩子们谈论知心话的时候。
大家的话题无非是班上谁和谁好像有一腿,谁肯定喜欢谁,又或者高三的某个男生如何如何得帅,篮球队排球队的那个谁又换了个女朋友。
到了放寒假,曾奶奶让人带信说要孙女回去住几天。
离婚后,曾爸爸因为曾鲤在最后关键时刻没有选择他,心存芥蒂。其实是他先不要她的抚养权,最后却反过来埋怨曾鲤不知孝道。而曾妈妈也禁止她和爸爸那边的人来往。于是,曾鲤半年里从未见过奶奶,在曾妈妈应允下曾鲤才得以再一次回到小县城里。
吃团年饭的时候,又是那些人,只是曾爸爸不怎么搭理她,甚至没有留座,叫她坐旁边。奶奶身边早就被其他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挤满了,哪还有她的空隙。
—学之后,曾鲤从同桌那里看到一本杂志,上面写着她初二暑假在《云上的日子》里看到的那句台词。
——如果我说我爱你又会怎样?
——就像在明亮的房间点燃了烛光。
她甚至不记得那部电影究竟讲了什么样的故事,但是眼睛却在触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便想起了于易,想起了爱。
曾鲤觉得她的心里有株小嫩芽破土而出了。
这种念头一旦萌芽了之后,就开始疯长了起来。
他比她身边任何一个同龄的男生都要出色、沉稳,也更懂她,懂得她的害怕,她的羞耻,她的惶恐。于易就如一束明媚阳光照亮她的一切。
她暗恋着他。
她期待着每次与他的见面。织女每年可以见她的爱人一次,而她何其幸运可以一年见到他两回。假期的时候,她会执着地去奶奶家住一些时间,于易没有来,她就去找他。可是找到他,她却不敢上前,只敢偷偷地远远地看着他,跟着他,不让他发现。
若是于易来家里吃饭,无论别人怎么强调,她再也不肯称他小表叔。
有了这个秘密之后,她觉得世界变得开阔了起来,她可以和同学交流,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可以谈论她的于易。
她还是继续将邓刚叫做邓叔叔,可是已经不比以前那么生疏。他出差会给她带纪念品,还主动邀请她的同学到家里来做客,他不和曾妈妈当着她的面吵架,生气的时候也不砸碗砸东西。甚至,曾妈妈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会主动去学校参加家长会,还会笑着对班主任说:“我闺女多亏老师照看。”
曾鲤开始觉得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心里慢慢接受他。
整整三年,她和于易相处的日子除开补习,不超过十天。可是,每回相见、每句对白、每次笑脸,她都深深地刻在脑子里,用剩下的半年去回味。
她何其卑微地爱慕着这个男孩,想让自己像一粒尘埃般依附着他,又不敢露出任何端倪。她努力地想要接近他,可是太难太难了。
高三的那个寒假,父亲主动来城里找她,说是探望她,还给她买了很多东西,然后告诉她,他再婚了,新妈妈还怀了孩子。
曾妈妈知道这事后,指着曾鲤的鼻子说:“要跟你生个弟弟了,你那个爸的意思是叫你别舔着脸去破坏他们家的新生活。”于是,曾鲤再也不被同意去奶奶家。那一个春节,她没有见到于易。后来才知道,其实于易也没有回老家,他快毕业了正在北京医院里实习,也许会继续念书。
高考填报志愿时,她不求和他一个学校,只想去北京和他呼吸同一片蓝天下的空气。可是,曾妈妈对她说,“有多大的能耐,做多大的梦。现实点,能考个省城里的本科就不错了。”那天夜里,曾鲤在卫生间里洗澡,一边洗一边哭,她从修出声来,那声音被淋雨的水声掩盖过去。是的,她太笨了,根本追不上他的脚步。
忽而有一天,曾鲤发现她把于易弄丢了。
曾鲤去了A城念大学。年底,奶奶去世了。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连那半年的一次会面也没有了。
再后来,好不容易遇见那个四表哥,他对曾鲤说:“你不知道吗?于易去美国念书了。”
“美国哪里?”曾鲤紧紧地拽住他问道。
四表哥想了想,“好像是宾什么利大学,名字挺长的。”
她在书上找到那个城市,在地图上用手指帐量了下,那是地球的另一边,在最远最远的尽头。
暑假里,伍颖为了爱离家出走这件事情震动了她。她佩服伍颖的勇气的同时,开始反思自己。
无意间,她在图书馆读到了一篇小说——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读到最后,她坐在图书馆的窗户下泪流满面,周围是同学和老师,还有人走来走去,可是她就这么坐着,第一次忽略周遭的目光,任由着眼泪流淌。
回到寝室,她一个人在书桌前,给于易写了一封信。那信很长很长,将一位少女所有的思念和爱恋,所有的点滴和情绪全部化成了信上的文字,其中好几次她的眼泪滴下来将信纸上的笔迹晕染成模糊的一团,可是她依旧忍不住不哭,忍不住不写。落款的时候,她写的是Carol,那是于易知道的名字。
信封没有写寄信人地址,只有一个收信人于易和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这个模糊的地址。
好像冥冥中,她在是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如果他收不到,那么就让它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把信寄出去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抢了回来,看了又看,最后又忍不住拆开信封在最末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一个星期过去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过去了……
石沉大海。
在临近过年的某天夜里,她的手机突然有个一串奇怪号码的来电,就在下一刻,她预感到什么,瞬时之间胸膛中的那颗心猛然跳动起来,然后按下接听键。
“喂——”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不哆嗦。
“你是Carol吗?我是于易的室友。”一个男声从听筒里传来。
“我是。”她红着眼眶好不容易吐出两个字。
“于易因为家里有急事,已经回国了。”
“我的信……”曾鲤尴尬了起来。他肯定看到她的信了,可是……
“具体没法给你解释。我刚才也没联系上于易,如果你有急事找他的话,我可以给你电话。”对方说。
“谢谢。”她急忙去找纸笔按他说的记下来。末了,她突然追问了一句,“可不可以问一下你叫什么?”
“艾景初。”他答道。
那是曾鲤第一次知道艾景初。他的声音沉稳润泽有种独特的质感,又夹杂着清淡和疏离,却让她的世界突然被染上了色彩。
宛若天籁,终生难忘。
7——1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曾鲤起床后,一边刷牙一边对着镜子回忆了下。
五年前?
因为艾景初,她找到了于易。但是和于易分手后,她却遇见了现实中的艾景初。不是只有声音,而是实实在在立于她的跟前,在图书馆冷冷地对她说:“幸好喷的不是脸。”
然而,无论其他人怎么评价艾景初,无论他看起来有着一层多么坚韧冰冷的外壳,曾鲤始终觉得他心中的某些地方肯定很柔软。
那天在东山山脚,守山门的大爷提醒她要有防人之心,但是她知道他是个好人,毋庸置疑。
那么善待着一个陌生女孩的心意。即使不是对他,即使那么卑微难堪,在他那里也得到了尊重。
一天之间,从早晨到中午,曾鲤上着班都心不在焉,就想着昨天的事情究竟有没有怎么样,她给艾景初闯了个大祸,后来那辆车上的人是不是报了警,之后有没有去找他的麻烦。
曾鲤想打个电话给他问问,可是想起马依依的预言,又生生地忍住了。
中午休息,她出去吃饭,正看到饭馆的小电视机里在播午间新闻后的《今日说法》,说是在某市有宝马车在高速上撞人之后肇事逃逸,警察对所有汽车修理厂进行一一排查,最后终于找到线索,抓到了肇事者。
这个案例让曾鲤越看越心惊,她打小没做过什么坏事,连第二天没带作业本去念书,或者忘记放学扫地这种事情都会担心受怕,何况还是故意去撞别人的车。
所以到了下午,她实在坐立不安,终于拨了艾景初的电话号码。
第一次拨过去,响了十多下之后断掉了,语音里提示说无人应答。
她只好将手机收起来开始工作。
过了几分钟,她坐回座位,又拨了一次。
这一回,和上次不同,响了三四下,然后是被人为掐断的。
她愣了下,听着听筒里的忙音,这个时候觉得有点不妙了,怕真给他惹了什么麻烦,可是又怕艾景初是因为某些原因不方便接电话,她再执着地打过去会太唐突。
于是,她思索了下,改成发短信。
而掐掉她电话的艾景初正在上课。
他每周有几节专门给本科生开的大课。每逢周四下午,七教一楼101教室都会座无虚席。为了怕医院那边有什么事,他的手机极少关机,只是在上课的时候会将手机转成静音,因此曾鲤第一遍打给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听到。
但是,他站在台上,背后是投影屏幕,前面是多媒体的设备,手机信号一进来,扩音器的音响里就会嘟嘟嘟地发出噪音。开始,他还以为是前排哪个不听话的学生在玩手机,他用视线冷冷地扫了一遍,不悦地皱了皱眉,下面顿然噤若寒蝉。
第二次又响起来之后,艾景初见他们都一脸无辜地望着自己的时候,他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有来电。他有些歉意地摸出来看了看号码,上面“曾鲤”两个字闪烁不停,他面无波澜地掐掉,再随手放在讲桌上。
然后,过了两分钟,曾鲤来了一条短信。
“没有警察找你吧?”
艾景初本来在叫一个学生回答问题,一边听着一边垂下脸将桌面的手机按开。他读到这几个字,顿时想起曾鲤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俊不禁。
台下第四排那个女生已经回答完了,站在位置前等着,没他的示意,她不好意思直接坐下去,却迟迟不见艾景初说话。过了几秒钟,待艾景初敛起嘴角,又一次抬头看台下的时候,脸色已经一片清明,再无别的神色,淡淡说了一句:“答案还不够严谨。”然后又让同学们翻到下一页将案例补充解释了一番。
做了个简单的小结之后,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又说:“先休息十分钟。”
他的这句话出口,学生们愣了下,随后开心地舒了口气。他们是连续两节课,但是每次艾景初很少叫人中途休息,也不会提前下课,若是有学生要上厕所就自己从后面出去,不打扰上课就行。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艾景初居然破天荒地允许他们休十分钟。
此刻,有好几个人争先恐后地拿着书上讲台提问,大部分是女生,有的是真心有疑惑,有的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见艾景初摆了摆手让他们等一等,随后将原本搁在桌上的手机拿了起来,走到教室外面回电话去了。
艾景初回拨了曾鲤的电话,哪知她却没听见,响着一直没人接。
他只好将手机收起来,换到走廊另一头更加僻静的角落里,点了一支烟。教课的时候理论上不能抽烟,他更是极少当着学生的面干这事,教书育人总要树立正面形象。
当他躲在楼梯间的一角的时候,却遇见了葛伊没坐电梯,从楼上走下来。
“师兄!”葛伊甜甜地叫了艾景初一声。
艾景初嘴上含着烟,没空应声,点点头。
“我正说找你呢。”葛伊说。
艾景初见她有事说,便将剩下的大半支烟捻灭,然后走了几步扔在拐角的垃圾桶里。
“什么事?”他回身问。
“我上回那篇文章,又改了一次,你再替我看看?”她准备评职称,正在忙论文的事情。
“你晚上发我邮箱。”他说。
葛伊还想说两句,却被发现艾景初踪迹的一干学生打断了。这是新学期的第一次课,好多人憋了一肚子的“问题”想要追问,于是呼啦一下将艾景初周围围得水泄不通,哪还有葛伊说话的份。
艾景初只得给葛伊示意一下,就带着孩子们回教室了。
只要是真心有问题,他还是挺耐心地解答,不一会儿,十分钟就到了,他让大家各就各位。
就在此刻,替人找到书的曾鲤回到座位才看到艾景初未接来电。
她没多想,打给了他。
“喂。”他接了起来。
曾鲤听见他说话的时候似乎还有回声,好像是在很宽阔的地方。
“我刚才忙去了,没听见手机响。那两个人有没有找你麻烦?你在哪儿?”
艾景初听到曾鲤的声音,抬眸看了一眼台下的一百多个刚刚恢复安静学生们,回答道:“我在教室,正准备上课。”
“啊!”她没敢二话,便想急忙忙地收线,“对不起!我一会儿打!”
“曾鲤——”他及时制止她,于是声音扬起来一点,引起了学生们的注意。
“什么?”她又将手机放回耳边问。
“我和车都没有事,不要担心。”他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嗓音又压地低了下去,缓缓的,沉沉的,像是附耳轻语,以至于坐在最前面竖起耳朵专心听他讲电话的女生的心都忍不住砰砰直跳。
而曾鲤悬起来的心也落下来,内疚感总算减了一半。
(对不起,~~~~(>_
7——2
曾鲤不是个磨叽的人,既然对方都说了没事,她也懒得继续瞎操心,免得让人觉得烦。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因为工作上事情多,加上刚开学咖啡馆也很忙,她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过了。
周末的时候,网站的几个朋友约好吃晚餐,曾鲤便将到她小蜗居里蹭饭的伍颖一同带了去。吃过饭,宁峰说有几张网站搞活动还剩下的电影票,伍颖最爱看电影,便一口答应着不看白不看。于是,□个人一起去了影院。
男的和男的坐,女的跟女的坐,而曾鲤正好夹在宁峰和伍颖之间。看到中途,曾妈妈就来电话。她的铃声很大,急忙接起来。
“上回的事情怎么样,你好歹跟人家回个话啊?”曾妈妈劈头就问。
“什么怎么样?”电影正处于正邪斗争的小高、潮,曾鲤沉溺其中对于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秦阿姨给你介绍那男的!”
“哦。”
“人家说了,对你挺满意的,说给你打过电话,但是没打通,都十来天了,不知道你是怎么个想法。”
“我在看电影,回头说。”曾鲤一脸无奈地收线。
她将手机随手捏在手里。这时,伍颖的饮料瓶子掉地上,滚到曾鲤脚下。曾鲤随手弯腰替她拾起来。她弯腰后,手里那个还没锁键盘的手机,被不小心拨了个电话出去,而号码是艾景初的。
此刻的艾景初,正堵在回家的路上,周末的晚高峰比平时要持久得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前面又出车祸了,正处于单向放行,每辆车都是以龟速缓缓前进着。
音响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瞄了一眼车子中控台上液晶屏显示的号码,然后按下方向盘上的接听键。
“喂——”他说。
那边没声音。
过了小半会儿,他又喂了一下,对方还是没吱声,接着他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衣服的摩擦。
他便知道是她无意间拨出来的。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遇见,几乎可以说经常了。因为他的姓比较特殊,A字母开头,在很多人电话薄里头都是排在最前面的联系人,于是,时不时都会被随手误拨。
前面的车又挪了两三米的距离,他跟上去迟了些,旁边车道的一辆出租车见他们这边挪得快些,便想变到他这根道,卡在面前去。那司机方向盘甩得极快,本来堵车大家都挨得近,他听着电话一走神,差点磕人家尾箱上,幸好刹车踩得及时。
待他重新起步朝前的挪的时候,瞄了一眼中控的显示屏,电话还通着……
另一头的曾鲤已将手机放在身侧的椅子上,和伍颖分享着一桶爆米花,咯吱咯吱的。
荧幕上,一个美国人拿了把喷火枪对敌人喷了起来,所及之处一遍火海,随后还扔起来燃烧弹。
“想起以前美国佬就用这东西虐待我们人民志愿军就觉得残忍,活活给烧死了也不敢动。”伍颖说。
“你说的是黄继光?”曾鲤说。
“黄继光是堵枪眼的那位。”伍颖没好气的说。
“堵枪眼的不是董存瑞么?”
“曾鲤,你没治了。”伍颖翻了个白眼说,“我党教育了你十六年,算是白搭了。”
看完电影,宁峰主动要送曾鲤和伍颖回家。
伍颖说:“好吧,反正懒得打车。不过我要去医院,和曾鲤家不是一个方向。”
宁峰答:“没关系,我先送她再送你。”
曾鲤瞅着宁峰的背影,突然觉得刚才自己真傻,居然坐在中间挡了伍颖的桃花。伍颖不是第一次和他们出来吃饭,她以前居然没怎么看出来。而伍颖自己则完全一副茫然地以为宁峰真的只是想送人回家。
曾鲤摆手说:“你送伍颖吧,她要去医院,我回家比较方便,搭公交都不用倒车。”
她一个人上了公交车,摸出手机看了下时间,然后才慢慢地回了曾妈妈的电话。
“我给你说,曾鲤,今天我碰见一个老街坊,说是老太婆的房子要拆迁了。”
“拆迁?拆了干嘛?”
“县里要办一个豆腐干的食品工业园,正好要征用那块地,正在挨家挨户发表调查,你也留个心,别又给那些姓曾的耍得把戏给骗了,他们家没一个好东西,都惦记着你那一份,明明是你的名字,还占着不给,就欺负我们娘儿俩……”曾妈妈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
曾妈妈口中的老太婆便是曾鲤的奶奶。
曾家本来在县城里有个四合院,后来几十年前大伯结婚的时候分了家。老太太一个人就留了个小偏房,其他分给几个儿子。曾鲤的爸爸因为顶替了老爷子在厂里工作,有个饭碗,于是没有分到。
老太太大概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又惦记着跟着母亲外嫁的曾鲤,怕她没亲爹受委屈,于是过世之前,托了个熟人又花了点钱,将自己那间屋子的产权过给了曾鲤。
这事,是背着其他儿子儿媳办的,直至老太太过了世,大伙儿才知道。那一下,差点闹翻天了,幸好是丧事办完后才东窗事发,不然指不准会把老太太从棺材里摇起来说清楚才行。
然后,那房子名字是曾鲤的改不了了,但是一直被他们占着。
连曾爸爸也不乐意,觉得女儿分了本该属于他的那一份。
曾妈妈去闹过几回,无奈鞭长莫及,就搁下了。
眼见曾妈妈在电话里又要把几十年的旧账翻出来唠叨一遍,曾鲤便说了句:“妈,电话快没电了。”
曾妈妈这才想起另一件事情:“赶紧给那个顾海东去个电话。今年自己都25了,你这也嫌那嫌,究竟要找个什么样的,你自己掂量。别东挑一盏,西挑一盏,最后挑了个漏灯盏,见好就收吧。”漏灯盏是曾鲤老家的家乡话,指漏油的劣质油灯。
“知道了。”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跟她妈还有伍颖妈一样,以前生怕女儿谈恋爱,结果忽然一下又更怕她嫁不出去。
“还有,”曾妈妈补充,“你那个心也别搁在于易身上,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舔着脸给他留地方呢?”
一听到于易的名字,曾鲤的眼眶呼啦一下就红了,不再说话,一言不发地掐了电话。
随后,她静静地捏着手机,坐在回家的车上,眼睛盯着窗外的霓虹灯,半晌没有动一下。
过了片刻,她整理了下心情给上次那男的去了个电话。
给她介绍相亲对象的是曾妈妈的朋友,姓秦的阿姨,人非常凶悍,一张嘴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周围没有人不害怕。曾鲤自然也惹不起她,所以连带那位相亲对象也不敢怠慢。
“你好,是顾海东吗?我是曾鲤。”她说。
“哦哦哦,你好。”
“听说你前几天给我打过电话,不好意思没接到。”她好脾气的解释。
“没事没事,那你现在有空吗?吃过饭的话,看场电影吧?”
“我刚从电影院出来。”
“哦!”电话那头的顾海东,又说:“那喝杯茶,咖啡也行。”
曾鲤本想直接拒绝他,想起秦阿姨那彪悍的脸,还是忍住了,随口答:“好吧。”趁机没有其他人,两个人说清楚也不错。
于是,曾鲤在下一个站下了车,打了个的士去约定的地点。到的时候,顾海东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了。
聊了一些有的没的之后,顾海东开始进入了正题。
“听说你还从来没谈过恋爱,真的假的?”顾海东抿了一口咖啡,不阴不阳地笑了下。
“秦阿姨说的?”
“嗯,你今年马上就25了吧,25了以前一次恋爱都没谈过,有点……”说完,他又假笑了下。
曾鲤看着他的笑脸突然就有了一种违和感。不知道这个社会怎么的,如果一个女的一把年纪了还没谈过恋爱,有些人就会觉得人家有问题,要是谈过说不准又得质疑人家是不是良家妇女了。
她突然有些不悦,便说:“他们估计想留个好印象吧。”
“那——”
曾鲤故意欲盖弥彰地答:“算了,他们说我没有就是没有吧。”
顾海东不出所料地误会了。他本来对曾鲤挺满意的,工作满意,模样也满意,看起来也很安静,就是对没谈过恋爱这一项觉得很假,没想到却套出这么一句话。于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摸出烟盒抽起烟来。
此刻,曾鲤倒是很想跟他借根烟,好彻底地颠覆下自己形象,但是又怕他将状告到长辈那里去。
两个人半晌没话说了。
曾鲤有点后悔,刚才来的时候没和马依依或者伍颖约一下,十分钟来个电话什么的,好找借口开溜。
就在郁闷的时候,曾鲤的手机响了下,来了条短信,而发信人居然是艾景初。短信里只写了四个字:“是邱少云。”
莫名其妙的。
曾鲤琢磨了小半会儿,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以为是他发错了。电光石火间,曾鲤猛然想起她在电影院和伍颖的对话,然后纳闷着去翻通话记录,正好看到刚才拨出的有一条是艾景初,才估计是自己没锁键盘摆了个乌龙。
她再回头打开短信,又看了遍那四个字,随后扑哧一下,不禁笑出声来。
7——3
曾鲤这一笑,嘴角的梨涡浅浅地露出来。
顾海东眼波微动,有些愣。
曾鲤察觉对方在看她,急忙抬手微微遮住下半张脸,将头低下去一些,迅速把嘴抿上。
“乐什么呢?”顾海东忍不住问。
“一个朋友发的笑话。”
“念来听听?”
曾鲤将手机收起来,又淡淡笑了下,“冷笑话,其实念出来一点也不好笑。”随后,曾鲤又百无聊奈地和对方坐了一会儿。
离别的时候,顾海东却问:“我可以继续联系你吗?”
曾鲤略有诧异,没想到他居然对她还有好印象,便迟疑着说:“顾先生,其实我心里边已经有人了。”
“那为什么还来相亲?”
“因为……”迫于中介人的淫威……,“对不起。”曾鲤半晌只憋出这三个字。
“所以你刚才才抢着和我埋单,还有上次也是?”顾海东追问。
曾鲤默然地点点头,她从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哪怕是相亲中难免的喝茶吃饭。
“你们在一起了?”顾海东不死心,试探着问。
曾鲤黯然地看往别处。
顾海东见状心中已经了然,他舒了口气,“给我一次机会。”
“我……”她实在不懂怎么拒绝人。
“别着急着回答我!”顾海东急忙打断她,“我们下次见了再说。”
曾鲤缓缓悠悠地还是那句话:“对不起。”
等到回家,曾鲤才想起来,出于礼貌她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跟艾景初解释下,可是一看时间,已经不太合适,于是作罢。
第二天曾鲤起了个大早,去咖啡馆里帮忙。
过年回家探亲的小麦已经回来了,她一直在Carol’s里上班,以前也在其他地方干过,什么都很熟,不像窦窦这种兼职的学生,所有事情都还要教。正月里小麦请了一个月的假,如今回来后,曾鲤和马依依都轻松了不少。
早上的客人不多,马依依出门去进货,曾鲤便一面接待客人一边面窦窦做果汁。
“就用生的么?”窦窦指了指曾鲤手上的秋葵。
“可以用热水焯一下,不过我喜欢用生的,口感比较鲜,而且颜色看起来绿一些。”说着,曾鲤将生秋葵放在盐水里泡了一会儿,然后将皮上的绒毛刮了刮,切成几个小块放在料理机里。
“再加杯牛奶。”曾鲤说完,按了料理机的工作按钮。
随后,一杯翠绿的秋葵牛奶汁就成形了,曾鲤将东西倒在玻璃杯里插了跟吸管让窦窦给客人端上去。
过了会儿,有个大学生摸样的男孩走了进来,窦窦的一声“欢迎光临”刚出口就乐了。
“怎么又是你。”窦窦笑着引着他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就替他点单倒水去。
“认识的?”曾鲤问。
窦窦神秘地捂住嘴,“依依姐不让我跟你说。”
“有□?”
“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原来,那个男孩正追马依依,最近几天每天来报道,马依依正烦着。
曾鲤为了多瞄人家几眼,专门将他点的摩卡端过去。
男孩冲曾鲤一笑:“谢谢。”那笑脸衬着麦色的皮肤阳光灿烂极了。
曾鲤也忍不住回笑了下,她顿时就明白为什么马依依对他很烦躁了。
这男人完全就不是马依依的菜。自己认识她多少年了,知道她打猩是,她却不喜欢。
于易的手指节要粗一点,手背上青色的静脉血管会凸出来,指甲被剪得极短甚至修到□里,显得一点儿也不漂亮。
提及“漂亮”这个形容词,她又想起另一双手,和于易有着相似感觉的手。在东山的酒店里,它搭在房间客厅的沙发上,温热修长,白皙干净。当时,她有点难以自持地触摸过它。
后来,她在河边犹豫着要不要换挡,撞车报复对方的时候,它又覆盖上来握住她的手,教她不要胆怯。
那是他和于易最相近的地方。
曾鲤抬头对顾海东说:“顾先生,我想那天我已经把话说明白了。”
顾海东点头,“我知道。我就是来坐坐,作为一名顾客,也不欢迎么?”
人家都这么说了,曾鲤再也无法反驳,只好任他干嘛。
她起身的时候,看到另一个座位的那个男孩,男孩又笑道:“小妹,马依依今天来吗?”
曾鲤一脸黑线,这都是些什么事啊,果然是春天来了,桃花满天开么。
7——4
周三曾鲤去了口腔医院。
她一般进门后就在一楼大厅处挂号。今天她因为先回了一趟单位,然后才来的,耽误了些时间,所以到的时候挂号处已经排了好多人。好不容易轮到自己,她将医疗卡和复诊卡递过去说:“我挂艾景初的复诊。”
接着工作人员将找回的零钱和挂的号一并递了出来。
这时,旁边那个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的男人就不依了,拉住曾鲤,对挂号的护士说:“怎么着,欺负我们农村来的是不?”
曾鲤一脸诧异地看着那男人。
“怎么我们挂艾景初的号就说没有了。她比我们后来都有?”男人扯着嗓子喊,“欺负我们不懂啊,开后门啊。”
那护士没好气地说:“人家是挂复诊的,提前一个月就约好了。”
“我们外地的,怎么能约一个月,你们明摆着不是欺负人么。”
“艾教授排满了,你们挂别人吧。”护士懒得继续和他费口舌,转头喊:“下一个。”
那男人一看就是农村来的老实人,身后还有一个妇女,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他见护士不搭理他,却拉着曾鲤的衣服不放,就说:“姑娘,把你的号让给我,我们着急啊。”
“怎么了?”
“孩子说话不清楚,我们有老乡就介绍我们来看艾大夫。结果昨天前天来,他们说他不坐诊,今天来又说号没了。”
“可是,我这号……”写着名字,又是复诊,可以让么。而且,艾景初不是看牙的么,和会不会说话有关系?
“你干什么!”一声喝斥,将曾鲤的思路打断,她回头一看居然又是顾海东。
眼看顾海东扯开那男人的手,将曾鲤护在身后。
“你也来看病?”曾鲤纳闷着问顾海东。
“你妈妈说你今天要来看牙,我知道他们这里复诊要等很久,反正我也在轮休,就顺道来陪你解解闷。”顾海东解释。
他倒是脸皮一次比一次厚了。
曾鲤撇开顾海东,对那对夫妇说:“艾老师人很好,不如我们一起去找找他,要是他有空的话兴许也不介意多看一个?”
曾鲤说这话的时候有些犹豫,她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医院里看不上病的人多了,个个都有难处,只是这事情扯着她,又是一对为了孩子的父母。
以前于易对她讲过小时候的一件事,他到了两三岁发音都还有问题,父母都着急,乡下人文化不高什么都不懂,就以为他智商低脑子笨,结果后来抱到城里医院一看,医生“嗨”了一声,“是舌系带太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做了些准备拿了剪子将舌头下面的筋一剪,几分钟就解决了。
所以有时候,曾鲤觉得一件很细微的事情,却能关系到一个孩子的一生。
随后,曾鲤带着夫妇俩上楼,而顾海东跟在后面。一路上,曾鲤都在忐忑,希望艾景初不要那么不讲情面,也不要觉得她不过和他有过几面的交情,就替他自作主张了起来。
到了诊室,却不见艾景初,说是去模具室了。
等了十来分钟,才见艾景初回来。
这是隔了四个星期,曾鲤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他的白大褂里穿着件深灰色的衬衣,最上面的扣子没有扣,领子微微敞着。他一进门就看到了曾鲤,视线一顿,正要走过来,却中途被一个学生截了去。曾鲤不敢打扰他,等了好长一会儿才见他起身走来。
“艾……老师。”曾鲤没留神,差点连名带姓地叫出来。
“复诊卡放桌上,一会儿叫你。”艾景初说。
曾鲤有点心虚地看着他,“我有个朋友,他们的孩子想找你看看,又挂不上号,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说着曾鲤指了指身后的两口子。
艾景初将目光转到那夫妇身上,没有迟疑地问:“哪里出问题了?”
看到他的态度,曾鲤舒了口气,站了几分钟发现没她什么事情,便跟周纹打了个招呼,就去候诊大厅等着了。
顾海东也跟着出来,坐在她旁边。
“先从朋友做起。”顾海东说。
曾鲤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大家都是成年的社会人,已经说清楚,就没必要再浪费口舌。于是,曾鲤再没接话,拿出手机玩游戏。
“我们先从朋友做起。不行吗?”顾海东隔了会儿又问。
曾鲤沉默不语。
没过多久,那对夫妇抱着孩子走出来,见到大厅里的曾鲤热情地点头道谢,曾鲤问:“情况怎么样?”
男人说:“艾大夫叫我们去他们本院找五官科的唐大夫。”
“能找到人吗?”
“能,艾大夫刚才已经打了电话替我们联系过了。”男人说。
“谢谢你啊,大姐,”那妇女也开口对曾鲤说,“你们都是好心人。”
送走了两口子,曾鲤又坐下。
等了几十分钟,广播里终于叫到曾鲤的号。
顾海东又说:“刚才那对不认识的夫妇,你都可以跟大夫说是你的朋友,我们见了这么多次面,朋友都不算么?”
“朋友有你这样的吗?”曾鲤反问。
“以后我不了,行不行。我就是想见见你,你电话不接,短信不回。”
“我觉得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曾鲤无可奈何地答,她不太会应付这样的场面。
“你单身,我单身,我有追求的权利。”
他这句话有点大声,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曾鲤不敢和他争,怕他继续说下去,只得起身道:“这是公共场所,你能不能注意下场合。”
“那我中午等你吃饭。”顾海东不依不饶。
“我……”
就在曾鲤要继续拒绝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曾鲤——”只见艾景初站在不远处叫着她的名字。
“广播里叫你两次了。你要是不进来,我就换下一个了。”艾景初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冷冷淡淡。
“诶!”曾鲤就跟捡着救命稻草似的,屁颠颠地跟着艾景初进了诊室。
然后,周纹换了手套摆好托盘,打开灯,让曾鲤张嘴的时候,觉得情况有点诡异。绯闻中的师母躺在治疗床上,师父正襟直坐,而两米开外,还有个男人含情脉脉地守在一侧。
艾景初至始至终一言不发,甚至没有交代周纹做接下来的工作,一个人默默地亲手操作。在给另一侧加粗一号的钢丝的时候,他的头俯下来,一手抚着曾鲤的脸颊,一手拿着钳子操作,而胸口也埋在曾鲤的眼前。他的领子微敞着,闻得到从领间散发出的身上的气息。她不好意思地躲了下。
“别动。”艾景初说。
这是她进了诊室后,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
时间是那样的漫长。
她的脸贴着他胸口的衣襟,一动不动地静默着。
等到结束后,周纹自觉地跟曾鲤约下回就诊的时间。艾景初本来已经被其它病人叫走,挪了几步又折回来,对曾鲤说:“中午一起吃饭。”
“啊?”曾鲤脑子有点僵,没反应过来。
他瞥了她一眼又说:“我尽量准时在十二点下班,你可以去办公室等等我,我们一起吃午饭。”说完,将手伸进兜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曾鲤。
曾鲤愣愣地接过去。
艾景初离开时还不忘记交待周纹,“你要是有空,就带她去,她找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