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火山
许宣思绪飞转,李师师当初设下了连环计引林灵素入瓮,对她这位胞兄显然恨之入骨。此番乔化为金国婢女,来到北海,多半是知道了他们脱离蓬莱之事,故而顺着青龙的线索,追循林灵素。
但那日离开蓬山结界的,除了青龙,只有自己、小青、王重阳、楚青红、林灵素与李少微母女。这妖女既能用金钗一举封印青龙凶灵,足见她早已洞悉了青龙附体王文卿之事,却不知是从谁人口中得知?
“轰!”念头未已,下方熔岩狂涌,朝上掀起十几丈高,他呼吸一窒,整个人仿佛瞬间被热浪拍成了粉末,头发、眉毛、衣裳……全都猎猎烧了起来,口鼻胸肺里尽是浓烟与硫磺的恶臭。
又听“哧哧”连声,数百道赤红的火山弹破空激啸,纵横乱舞,其中两颗不偏不倚地穿入许宣的左腿和右肩,青烟直冒,痛得他纵声大吼,险些晕厥。
李师师格格笑道:“这点疼你就吃不消啦,若是掉进岩浆里,该怎生得了?”故意松了松手,将他又往下坠了几分,柔声道:“许官人,你只消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林灵素的下落,我保你明天此时,就能泡在‘落英阁’的热水桶里,由临安城最美貌的姑娘伺候着,洗上一个舒舒服服的澡。然后再喝几盅香醇甘甜的黄酒,吃几只膏黄满溢的螃蟹,点着熏香,美美地睡上一觉……”
离家半年,许宣朝思暮想的便是故乡的风物人情,听她这般娓娓道来,不由心驰神往。忽然想到山河依旧,人物全非,纵然回到临安,又复何用!更是剧痛如绞,泪水夺眶。
李师师似是知他心中所思,柔声道:“许官人,林灵素那魔头累得你全家遭难,可恨之极。你我同仇敌忾,告诉我他的下落,我自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替你消尽胸中恶气。”顿了顿,又道:“你若犹嫌不足,我还可以修好你的经脉,医好你的膝骨,再传你一身绝学,助你亲手杀了赵官家,为父母报仇雪恨。岂不痛快?”
许宣心中嘭嘭剧跳,热血冲顶,差点便欲和盘托出,转念又想,这妖女心机之深沉狠毒,无人可比。若告诉她,自己并不知道林灵素的下落,只怕即刻便被她抛入火山了!要想保住性命,必须得让她相信自己有可利用的价值。
当下喘着气,哈哈笑道:“不错,我与那魔头仇深似海,势不两立,恨不能吃尽他的肉,喝光他的血……但你?你和他是骨肉同胞的兄妹,又怎会胳膊肘外拐谋害自己的哥哥?嘿嘿,你以为我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傻乎乎地任你诓骗么?”
李师师眼波中闪过一丝凄苦恨怒之色,脸上依旧笑意盈盈,道:“许官人,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为何要杀他,与你不相干;与你相干的是,再过片刻,这吉塔火山又要再度喷发了。你若不赶紧说出他的下落,就只能和你爹妈在黄泉下团聚啦……”
话音未落,火山腹中轰鸣迭爆,熔岩又往上喷涌了几丈,霓光耀眼。上方黑紫红艳的灰柱云团中闪起数百道闪电,银蛇似的发狂乱窜,雷声狂震。
饶是许宣胆大包天,置身在这地狱边沿,也不由悚然惊惧。忽想,原来这里就是女真人奉为圣地的“吉祥之塔”了。眼前闪过完颜苏里歌泪光滢滢的笑脸,心里又是酸苦又是甜蜜。难道天意冥冥,他这翱翔罗荒野的“雄库鲁”,竟注定要折翼于这喷火的“海东青之塔”么?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里,隐隐传来几声熟悉的尖啼,他心中一震,转眸望去,却见电光闪耀,一只雪白的鹰隼展翅盘旋在姹紫嫣红的云团下。海东青!竟然是苏里歌送他的那只海东青!
他又惊又喜,想不到这只神鹰竟然不顾一切地追随到了这里!眼见它展翅回旋,不时地朝着左侧尖啼,心中又是一动,难道它在告诉我,它带来了救兵?精神大振。
虽知李师师已近于天下无敌,不管来什么救兵,也难救出自己,但有一丝信念,总好过于束手待毙。
眼见熔岩喷涌,火光冲天,忽然又想起了当日在天漏山两仪峰修炼“阴阳二炁”的情景,心道:“是了!天人交感,内外相生。我的经脉虽然断了大半,但若能趁着妖女注意力被救兵引开之际,感应火山熔岩,再以‘阴阳指’借助‘吉塔’喷发之势,拼死一搏,也未见得没有机会!”
李师师见他愣愣地仰望着漫天闪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道他已被彻底震慑住了,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柔声道:“许官人,这里越来越烫,连我都已经站不住了。不如先找个垫脚之物。”
长袖挥甩,王文卿登时凌空抛落。火山口四周尽是方甫凝固的熔岩,比滚油还要灼烫,他方一着地,立即青烟直冒,焦臭扑鼻,发出杀猪似的凄厉惨叫。
许宣大凛,他对这心机歹毒的王娘子虽然厌恨入骨,见此惨状,亦不由微觉恻然。
李师师倒提着他,翩然跃落在王文卿的胸口,道:“好啦,现在舒服多了。”秋波流转,森冷地俯视着王文卿那痛苦扭曲的脸,嫣然一笑:“王道长,这么多年没见,差点儿认不出你来啦。不过你放心,奴家说过的话,却是一点儿也没忘记。我定会将你剜出双眼,割断舌头,再斩去四肢,一点点地磨骨割肉,烧成灰烬……”
王文卿怨毒地瞪着她,筛糠似的簌簌颤抖,嘶声狂吼。
李师师叹道:“可惜我哥哥还没来,不能让你这般痛快地一个人独死。如果许官人不尽快说出我哥哥的下落,就只好委屈他聊作替代,与你和骨同灰了。”她的声音那般温柔悦耳,说的话却句句令人毛骨悚然。
许宣又惊又怒,哈哈笑道:“妖女,哥哥我从小就是吓大的,你寥寥几句话便想唬住我么?北海之滨,莫非王土,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掳走金国太子,以为还能逃得脱么?嘿嘿,老子活着也是个废人,死又何妨,你有种杀了我就是。可是别想从我牙齿里撬出关于林灵素的半个字!”
李师师格格笑道:“许官人,你那‘济安太子’的身份骗骗金兀术便也罢了,何须在我面前信口胡话?真太子我可亲眼见过,除了后背的两处胎记,上颚还有一处烫伤的疤痕,没人告诉过你吧……”手指捏住他的双颊,将口唇硬生生挤开。话音未落,笑容忽然凝住了,妙目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愕神色。
许宣一震,隐隐觉得有些不妙。难道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自己上颚偏偏也有一处烫伤?
李师师惊讶之色一闪即逝,撤开手,笑吟吟地道:“看不出你油头滑脑的,却是个软硬不吃的犟骨头。好吧,你说说,要如何才肯告诉我林灵素的下落?”
许宣松了口气,仰头望去,海东青兀自盘旋缭绕,也不知“救兵”何时才到?信口胡诌道:“林灵素双眼俱瞎,被我关在一个极为隐秘之地,由我最为倚信的人看护着。我暂且留着他不杀,是想逼他交出完整的‘阴阳五雷大法’与‘百派秘笈’。你要想找到他,倒也不难,不过得答应我三件事……”
李师师柔声道:“你最倚信的人,不会是那半月男、半月女的怪物楚青红吧?”见他眼中怒火欲喷,便又嫣然一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要你说的是真的,别说三件事,就是三百件,又有何妨?”
许宣冷冷道:“第一,你先得让我确信,你和林灵素那魔头确有不共戴天之仇;第二,你得立下毒誓,医好我的双腿,绝不伤我性命;第三,作为交换,你得传我完整的‘阴阳五雷大法’与‘白虎皮图’上的所有绝学……”
“白虎皮图?”李师师眉梢轻扬,讶然道,“许官人,‘白虎皮图’是女娲留在蓬山、封镇青龙的宝物,怎会在我这里?”
许宣脸一沉,闭上双眼,假意不再理会,一边侧耳聆听上空海东青的动静,一边凝神感应着火山里沸腾的熔岩。
却听李师师格格笑道:“好吧,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既然许官人已经把话挑开了,奴家也就不推托啦。但我应承了这三件事后,你若是再敢有半句虚言,王娘子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话音未落,身下传来王文卿凄厉无比的惨呼,听得他汗毛直竖,忍不住睁开眼睛。却见那秀美如少女的王娘子,满脸血肉模糊,眼珠惊怒恐怖地转动着,脸皮竟已被她揭了下来。
火山隆隆狂震,李师师手中攥着那张血淋淋、皱巴巴的薄皮,满脸晕红,胸脯起伏,眼波中尽是悲怒仇恨之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柔声道:“许官人,你也好,我也罢,就连大宋几十年来的种种曲折浩劫,都得由这一张脸皮说起。”
第二百零一章 绝色
李师师眯起眼,视线仿佛穿过了空中那如霓霞乱舞的火光,看到了很远、很远的从前,低声道:“我被刘易知那狗贼卖入桃花洞的妓馆时,不过六岁。那时正值腊月,天寒地冻,我裹着又破又薄的衣裳,蜷缩在伙房的炉灶边,借着炭火的余温度过了妓馆里的第一夜。
“直到今日,我依旧记得天亮前做的那个梦。我梦见坐在家中的阁楼上,窗外春暖花开,天蓝如海。燕子在檐前筑窝,蝴蝶在花树间飞舞,妈妈在院子里做着女红,哥哥爬到那株槐树上,一边掏鸟蛋,一边回头朝我扮鬼脸。阳光照在他的笑脸上,金光灿灿,那么温暖……
“可是梦很快就醒啦。一个伙夫揪着我的头发拉了起来,劈手就是几个耳光,说我是晦气的贱种,弄脏了炉灶,连打带骂地将我拖到院子里,罚我为伙夫、龟奴们浆洗衣裳。
“大雪纷飞,井水冰冷彻骨,才洗了片刻,十指便已冻得没有知觉了。我一边洗,一边哭,想着妈妈和哥哥,泪水流过脸颊,还来不及擦拭,就结成了薄冰。那伙夫嫌我洗得太慢,不时地呵斥辱骂,拳脚相加。若是从前,哥哥必会扑上来,帮着我又打又咬,但这时他已经不在了。
“那一天,我至少挨了十几顿毒打,昏昏噩噩,漫长得仿佛等不到边际。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那伙夫将我拖入柴房,丢来一碗剩菜冷饭,又狠狠地踹了一脚,扬长而去。我抖抖索索地吃完最后一颗米粒,蜷在角落,听着狂风在门缝里呼啸,浑身冻僵,感到从未有过的伤心与恐惧。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明白,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孤独一个人了。
“打那以后,我每天战战兢兢地洗衣、烧火、打扫房间、清洗马桶……干所有最脏最累的活儿。妓馆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使唤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稍有不快,便是劈头盖脸的辱骂鞭挞……短短半年,我流干了这一生的眼泪,终于渐渐不再哭了。”
岩浆滚沸,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照着李师师的侧脸,她嘴角微笑,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苍凉与怨毒。
许宣想到她年仅六岁,父母双亡,相依为命的哥哥也再难见着,只能孤苦伶仃地在妓馆里受尽欺辱,终日提心吊胆,以泪洗面……也不禁心有戚戚,胸膺如堵。
又听她接着说道:“老鸨嫌我年纪太小,不能接客,身体又瘦得跟芦柴棒似的,干不了重活,又将我卖给了甜水巷的另一家妓馆。于是之后的三年多里,我从桃花洞被卖到了甜水巷,从甜水巷卖到了南北斜街,又从南北斜街卖到了矾楼。
“矾楼是东京最热闹繁华的销金窟,位列七十二名楼之首。由五座巍峨壮丽的楼阁组成,高三层,错落围合,彼此以廊桥相连。矾楼里日日酒宴,歌舞不休,即使到了深夜,依旧管弦并奏,灯火辉煌。京城里的文人墨客、官宦商贾、三教九流……无不蜂拥而至,在此寻欢作乐。
“那年我十岁,面黄肌瘦,琴棋书画样样未曾学过。买我的人叫做‘李姥’,是京城里有名的老鸨,人前春风满面,人后阴狠刻毒,被她活活打死的雏妓也不知有多少。我早听说过她的恶名,又是忐忑又是害怕,暗暗打定主意,她若是逼我接客,便立即从楼阁上跳下去,死也要死个清白。
“出乎意料的是,她对我倒是和颜悦色,东摸西看了片刻,便让嬷嬷领我洗了个热水澡,送来了一套剪裁合身的衣裳。我从没敷过铅粉,抹过胭脂,更没穿过如此柔软顺滑的衣服。怯生生地看着铜镜里那个陌生的自己,飘飘忽忽,如在梦里。
“嬷嬷领着我,来到矾楼后一处僻静的院落前。正值暮春,门前杨柳依依,系着几匹雪白的骏马,夕阳照在的墙头的桃花上,绚烂如霞。我从未见过这等精致秀丽的园子,左折右转,一步步就像踩在云端。绕过千奇百怪的假山,穿过曲折幽静的长廊,终于来到了池塘东角的一座楼阁前。
“窗前长着几树艳红的樱桃,卷着绿纱帘,随风摇曳。琴声飘渺,和着那似有若无的熏香与周围馥郁的花气,闻之欲醉。嬷嬷将我留在门前,一句话没说,就蹑手蹑脚地走了。
“我心里如悬着吊桶,七上八下,却又不敢走开。等了好一会儿,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遥遥吟诵道:‘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那声音温和清雅,说不出的悦耳。
“我呼吸一紧,转头望去,却见一个青衣男子领着一个书童,绕过池边的假山,朝这里走来。他年纪约莫三十来许,长眉入鬓,颔下留着三绺青须,顾盼神飞,虽然谈不上如何俊美,却神采熠熠,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独特魅力。
“我心里不由自主地突突狂跳起来,双颊如烧,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他。他也没瞧见我,依旧握着一节柳枝,轻轻地在左手里打着拍子,一边走,一边继续念道:‘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绣阁里、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
“琴声如流泉,越来越响。他粲然转头一笑,又道:‘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觞。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琴声层层高上,攀到最高处,突然断绝,余音袅袅。
“他终于瞧见我了,点头微微一笑,我心慌意乱,急忙转过头去。又听他道:‘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我虽然不识字,但在各大妓馆待了四年,耳濡目染,也通晓了不少诗词歌赋,明白词中意思。暗想,不知这池阁中住的是谁?他这番相思的话语是不是说给她听?心里竟莫名地有些酸苦羡妒。”
许宣心想,她说的这青衣男子想必就是曾任“提举大晟府”的周美成了。周邦彦才名远播,填了许多名词,也自度了不少好曲,临安各大勾栏妓馆至今仍在传唱。这首《风流子》他便曾在酒楼里听过许多遍。
此时炎风鼓舞,熔岩层层掀涌,四周越来越热。李师师沉溺在回忆里,恍然不觉;他听得入神,也丝毫感觉不到。只有王文卿痛苦地蜷成一团,喉咙里发出“赫赫”的低吼。
李师师续道:“池阁里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道:‘你要是真的这般想我,就不会过这么久才回来啦。’绿纱帘徐徐卷起,一个红衣女子立在窗边,似嗔似喜地凝视着他。
“那几年里,我见了京城许多以美貌著称的名妓,但和眼前这女子一比,就全成了光彩全无的庸脂俗粉。就连我,一个方甫十岁的女童,也被她的姿容震慑,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青衣男子笑道:‘我这一路快马加鞭,马不停蹄,经过七个驿馆,换了六匹马,却只喝了三碗水,吃了两碗饭,睡了不到一个时辰的觉,就连一个时辰的梦里也时时刻刻都是你……还不容易风尘仆仆,赶回到这里,却只换回你如此一声叹息,真真伤碎心啦。’
“这番话若是由旁人说来,自是牙酸肉麻得紧,但出自他的口中,却是如此诚挚动听。我年纪虽小,却听得耳热心跳,仿佛他是在对我倾诉衷肠一般。经过我身边时,他又转头端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道:‘师师,这就是你新找来的婢女吗?瞧来倒十分伶俐讨喜。’”
师师?许宣心中一震,突然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难道她所说的这个风华绝代的红衣女子才是真正的李师师?
见他神色陡变,李师师似是知他心中所思,嫣然一笑,似悲似喜:“你猜得不错,真正的李师师许多年前就已经死啦。几十年来,颠倒众生、祸乱天下的那个‘李师师’,才是我。”
许宣又惊又骇,瞥了眼她手上血淋淋的脸皮,道:“原来你说的那张引得天下大乱的脸皮,就是出自李师师!”
李师师格格大笑道:“我早说过啦,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世间之人,世间之事,原本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左右来去不过一具皮囊,你又何必着相?”伸手在脸上一抹,忽然变成另一张容颜。
许宣脑中轰然一响,火光彤红地映照在她的脸上,泪光滢然,冷艳如霜雪,与楚青红容貌果有六分神似。但相较之下,却又比楚青红美艳得多了。
李师师指尖一弹,将手里的两张脸皮全都抛入了喷涌的岩浆中,双眸灼灼地凝视着他,似笑非笑,柔声道:“许官人,现在你见着我真正的容貌啦。你说说,你有见过比我更美的人么?赵官家为了我,抛却社稷,丢掉江山,到底值不值得?”
第二百零二章 美成
许宣呼吸如窒,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没有楚青红冷艳,也不如白素贞清丽,及不上小青妩媚,更不如李少微妖娆……但不知何以,却偏偏如夜明珠般璀璨夺目,让人难以逼视。即便所有这些绝代佳人并列旁侧,只怕也瞬间黯然失色。
李师师嫣然一笑,摇头道:“可是那时的我,却不过是个又瘦又小的黄毛丫头,和那‘李师师’一比,更是自惭形秽,羞得连头也不敢抬起来。暗想,原来李姥买我不是为了陪客,而是伺候她的。心里五味交杂,也不知是欢喜,还是难过。
“我虽然从小受尽了种种折磨,却咬紧牙关,从没妒羡过别人。但那一刻,看着那‘李师师’光彩照人地站在绿纱帘下,与青衣男子相视而笑,第一次涌出如此强烈的自卑与渴望,多么想终有一日也能像她那样呵。
“于是从那时起,我不由自主地模仿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模仿她说话的声音,模仿她弹琴的姿势,偷偷读书识字,看她看过的每一本书,弹她弹过的每一首曲子……就连她生病时蹙着的眉,生气时努着的嘴,也觉得那么美。
“不知不觉,我当了她三个月的婢女,也渐渐摸透了她的脾性。她喜怒无常,忽冷忽热,高兴时温柔亲切,和蔼可亲,就算不小心打碎了她最心爱的杯子、弄脏了她最钟意的字画,她也笑吟吟的不以为忤;但生气时却凶狠冷酷,又打又骂,像是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
“后来我才知道,李姥之所以买下我,是因为前一个丫鬟被她活活打死了,他们悄悄将她埋在了‘章台园’的池边柳树下。剩下的两个婢女畏她如虎,只要她脸色一变,就吓得远远得躲开。只有我,只有我从小捱惯了打骂,她疾言厉色也罢,鞭挞掌掴也罢,全都默默忍受,毫无怨言。
“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她反倒待我越来越好,不再让我干重活儿了,动辄赏给我衣服和银两,让我陪着下棋弹琴,研墨扫花,就连吃饭、睡觉,也让我挨在她身边。高兴时还会教我识字念书,弹琴画画,甚至贴着我的耳朵,悄悄地教我魅惑男人的法子。
“那两个丫鬟又妒又恨,冷嘲热讽地说我定是她失散的妹妹,还给我改了个名字,叫作‘李诗诗’。传入她的耳里,她非但不生气,反倒格格大笑,让所有人今后都叫我‘李诗诗’。于是从那时起,矾楼就有大小两个‘李师师’。
“那时她艳冠京华,每天想要入幕之宾的访客也不知有多少,门庭若市,她却常常托病,一个也不肯见。京城里的人都说她性情孤傲,眼高于顶,只有我心如明镜,她只是对周美成痴心一片,不愿负他罢了。”
李师师脸颊晕红,眼波忽然变得温柔迷蒙起来,低声道:“我初到‘章台园’遇见的那个青衣男子,就是她的心上人、被称作‘天下第一词人’的周美成。我听过的许多歌,都是他填的词,作的曲。‘李师师’喜怒无常的怪脾气,也全都是因他而起。
“那时美成在外地任官,隔上许久才能回京一次。收到他的书信,她便会欢欣好几天;得知他即将返京,更是喜悦得几夜不能入眠。他走了之后,每每伤心气怒,思念成疾,稍不顺心,立即大发雷霆。
“有时她几日不下床,就让我一遍遍地念他写的书信。那些信中的每一句、每一字,我都能倒背如流。我读给她听时,总不免心痛如割,又是羡妒又是难过。如果世上也能有一个人,这般想我、念我,给我写这么甜蜜的情话,填这么动人的词,我就算即刻死了,也甘之若饴。
“有时我常想,我究竟是因为羡妒‘师师’,才喜欢上了美成;还是因为喜欢美成,才羡妒了‘师师’?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唯一能确定的是,我每念一封美成的信,便对他沉迷一分,那些字句就像楔子般一寸寸钉入我的心底,让我心碎沉沦,而不自知。
“但是在美成的眼里,我依旧只是个羞怯胆小的小丫鬟。每次他回到‘章台园’,总是对我微微一笑,连话也来不及说上两句,便匆匆地见她去了。但即便那短短的一瞬,我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每逢那时,我总是咬着唇,如坐针毡地候在屋外,既盼着‘师师’叫我,又生怕她真的叫我。他们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一步也舍不得踏出楼外,不是倚靠着画画、写字,就是一起抚琴唱曲。
“我屏息敛气地在一旁为他们端茶倒酒,研墨调筝,心里突突直跳,不敢看他。偶尔视线交对,他朝我粲然一笑,我总不免面红耳热,心慌意乱,不是打翻了砚台,就是摔碎了茶盏。‘师师’此时心情大佳,自然不会责罚。他温雅宽和,更加不会呵责,反倒拿我打趣,说些解围的俏皮话。
“我从小见的男子,不是龟奴恩客,就是被护院伙,动辄对我打骂凌辱,何曾这般温和体贴?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感动,泪水差点儿便涌出来了。除了我爹和哥哥,这世上对我最好的男子,只怕就是眼前这至为熟悉的陌生人了。
“他风度翩翩,妙语连珠,相处越久,对他便越发欢喜痴迷。与我渐渐熟稔后,他说的话、开的玩笑也渐渐多了,知道我会弹琴书画,颇为惊讶,很是称赞了一番,还兴致勃勃地亲自点拨。
“当他第一次握住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勾画时,我脑中一片空白,浑身颤抖,耳颊如烧,心仿佛随时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师师’却笑吟吟地在一旁望着我们,神色古怪。她一定早就看出了我的心思,却不道破。
“哼,在她眼里,那时的我定是可笑极了。可是她又怎会料到,有一天,美成竟会移情别恋,喜欢上我这又可怜又可笑的黄毛丫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我就在‘章台园’里待了三年。那三年是我这一生中最平静、最快乐的时光。虽然贱为奴婢,除了矾楼哪里也不能去,但对我来说,只要能时不时地见到美成,只要能日日读到他写来的书信,这一片小小的天地,便是广阔无边的宇宙了。
“那天夜里,矾楼来了许多高官贵人,‘师师’拗不过李姥再三央遣,带着那两个丫鬟去唱曲陪酒。我独自一人留在‘章台园’里。窗外柳枝浓绿,月儿又亮又圆,那时已经有两个月未曾接着美成的音讯了,我想着他,心思缭乱,掌着灯,提起笔,在纸笺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他的名字。
“耳根忽然一热,有人朝我呵了口气,低声道:‘芳脸匀红,黛眉巧画宫妆浅……’我手指一颤,毛笔登时掉落。那人从身后将我紧紧抱住,轻轻地吻了吻我的耳垂,继续低声道:‘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眼,早是萦心可惯。向尊前、频频顾眄。几回想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
“那声音再也熟悉不过,正是几月来朝思暮想的美成。我浑身瘫软,想要挣扎,却连呼吸的气力也没有了。原来他想要给‘师师’一个惊喜,未寄音信,便昼夜行程,赶回京城。我掌灯背对着他,身形与‘师师’相若,穿着的又是她送与的衣裙,一时间将我误当成了她。
“我想明此节,心里却突突狂跳,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觉他的唇沿着我的耳垂,慢慢地转到耳后,又一点点地吻过颈子,移过肩窝……我浑身越来越烫,鸡皮疙瘩全泛起来了。终于,他猛地扳过我的脸,狠狠吻住了我的嘴唇……”
上方火山云里电光乱舞,轰鸣滚滚。许宣听得耳热心跳,李师师双颊酡红如醉,眼波也像要融化开一般,顿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道:“那时我脑里如雷声轰鸣,什么也听不见、看不着了。不过过了多久,才听见他低呼一声:‘是你!’我如梦初醒,又羞又窘,急忙挣脱开来,掩住衣领。
“他惊讶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桌上那写满了他名字的纸笺,忽然泛起了一丝微笑,说:‘诗诗,诗诗,几个月不见,原来你也已经长成大姑娘啦。’我越发羞窘,忙将纸笺揉作一团,抛入竹篓。
“他举着灯,双眼灼灼地盯着我,我以为他又要上来抱我,又是期待又是害怕。他却笑了笑,提起笔,一边写,一边念道:‘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当时谁会唱阳关,离恨天涯远。争奈云收雨散。凭阑干、东风泪满。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深院。’
“话音刚落,左侧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好一句“夜阑饮散春宵短。争奈云收雨散”!’我猛吃一惊,掉头望去,‘李师师’正立在门外,怨毒阴冷地看着我。”
第二百零三章 云泥
“美成的脸色也微微一变,笑道:‘师师,你可算回来啦。’她淡淡道:‘我再迟些回来,可就听不到这首妙词啦。“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唱为阳关,离恨天涯远。无奈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如果我记得不错,这原是王晋卿王大人的《忆故人》,美成,你改得好,改得真好,连故人也认不出来啦。’
“听她话中有话,我更是耳根烧烫,又惊又怕。美成这时反倒平定下来了,放下笔,微笑道:‘是啊,官家喜欢王大人的这首词,又嫌不够丰容婉转,问我能够增减别撰。我想了好几天,方才急着来见你,见诗诗掌灯站在桌前,烛影摇红,只当是你,突然就想出来啦。’
“‘李师师’将信将疑地瞥了我一眼,脸色稍缓。我心里突突狂跳,急忙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回到屋里时,双腿发软,连站也站不住了。灯烛摇曳,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脸颊像着了火,嘴唇又红又肿,眼睛却亮晶晶的,迷蒙闪烁。又羞又喜又惊又惧,就像做了一场梦,分不清是幻是真。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复,睁开眼,闭上眼,尽是他的眼睛和笑容,到了四更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片刻。第二日醒来,满心忐忑也不知‘李师师’会如何责罚我,更不知见了美成又当如何。岂料一切如旧。‘李师师’似乎完全忘了昨夜之事,美成撞见我时,也只是微微一笑,便即擦身而过。
“我松了口大气,心底里却又说不出的失望,远远地看着‘师师’和他依偎在池边的亭子里,喁喁私语,格格脆笑,更是痛如针扎,泪水盈眶。原来他终不过是逢场作戏,在他心里,我也不过是他聊以取乐的黄毛丫头罢了!
“此后的六天,我就像从云端跌入了泥里。春色烂漫的‘章台园’里,处处都能遇见他,最近时相隔不过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师师’推掉了一切应酬,和他终日厮守。只有两次实在推脱不过,才去了矾楼,但每次不过两个时辰,便又匆匆赶回来了。
“哪怕她不在的时候,他依旧独自写字弹琴,读书赏画,我为他端茶送饭,他总视如不见,偶尔抬头一笑,便又自顾握卷吟诵。唯有那日黄昏,我站在桥上,看着晚霞满天,落英纷乱地卷过水面,看着涟漪纹生,自己的影子模糊不定,突然悲从心来,泪珠一滴滴坠落水中。
“水面忽然多了一道人影。我猛吃一惊,正欲揾泪起身,他递来一张罗帕,笑了笑,低声道:‘叶下斜阳照水,漾清波、沉沉天阔。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绿窗竹帘底,听几片、落英飞坠。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我心里突突狂跳,接过罗帕,不敢看他,一边拭泪,一边快步回屋,迎面与另外一个丫鬟撞了个满怀。那丫鬟叫沉香,平时对我便极妒恨,冷笑一声,看了看我,又瞥了眼美成,神色古怪。我又慌又怕,忙奔回屋中,掩上门,紧紧地将那罗帕攥在胸前。”
李师师脸红如火,双眼却水汪汪的仿佛泪光滢动,叹了口气,道:“许官人,你们男人总说‘女人心,海底针’,可你们男人的心,却像天上的云一样捉摸不定……”瞟了他一眼,嫣然道:“我可糊涂啦,像你这样半大不小的男娃儿,又知道什么男女之事?”
许宣脸上微烫,便欲反唇相讥,心中忽然一凛:是了!这妖女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倒了全来,就连那些肉麻隐秘的情事也毫不避忌,必是早已起了杀心。无论我告不告诉她林灵素的下落,势必都会杀了我!
抬头望去,灰云雷火,滚滚闪耀,那只海东青却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心中剧跳,咬牙暗想,罢了!不管有无“救兵”,何时到来,先趁着妖女沉湎回忆,感应岩浆烈火,杀她个措手不及再说!
又听李师师道:“那天夜里,我攥着罗帕,回想着他的那首词,反反复复地猜测着他的心思。‘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他说的‘萧娘’是我么?‘书一纸’是不是那张写满了他名字的纸笺呢?他真的因为念着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么?越想越是意乱情迷,鬼使神差地推开窗,朝他与‘师师’的厢房望去。
“却见月满西楼,一个人影倚在阑干边,正双目灼灼地凝视着我。我当胸如被重锤猛击,霎时间呼吸不得。是他!是他在看着我!我耳颊滚烫如烧,想要躲到窗后,全身僵凝似的一动也无法动弹,泪珠忽然模糊了视线。
“他也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眸就像暗夜里的星星,闪闪发亮。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听不见他的话语,但那一刻,却明白了他所有的心事。在我这一生中,从未有如那一刻般幸福喜悦,过去没有,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了。
“我们就这么恍恍惚惚地对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更梆迭响,有人提着灯笼从长廊里走来。我如梦初醒,急忙关上窗。等到更梆声越紧越远,小心翼翼地重新打开窗子时,他却已经不见了。过了一会儿,远远地传来大门‘吱呀’开关的声音,接着骏马长嘶,蹄声渐去渐远。他就这样趁着天色未亮,突如其来地离开了‘章台园’。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波澜不惊,我苦苦地等着他的音信,度日如年。直到那日午后,‘师师’突然将我叫到西厢房。我见沉香立在门口,满脸幸灾乐祸,隐隐觉得不妙。刚跨过门槛,便听‘师师’冷笑一声,道:‘李姥可真是慧眼识珠,做得一手好买卖。看不出你这没人要的小g妇都已经值上一千贯了!’
“我猛吃一惊,她忽然一掌重重地掴在我的脸上,将我扇倒在地,接着抓起沉香递来的木棍,一边劈头盖脸地朝我打来,一边厉声喝道:‘小g妇,我教你的那些招,都用在勾引美成上了罢?居然勾得他神魂颠倒,花了几年的俸禄为你赎身来啦!’
“转眼之间,我便被打得满脸是血,只能抱头蜷身,强忍剧痛,但心里却惊喜激动得像要炸开来了。原来美成为了替我赎身,暗地里凑了一千贯钱,委托他的朋友来买我为婢。李姥见他指名道姓,买无人知晓的‘李诗诗’,心下起疑,便旁敲侧击,弄清了来龙去脉。‘师师’知晓后,自是妒怒如狂,一心要将我活活打死。
“好在李姥及时赶到,命人夺下了她手中的棒子。那时我已经迷迷糊糊,一动也不能动了,心里却依旧说不出的喜悦,就算被她生生打死,也不枉了这一世了。‘师师’怒极而笑道:‘g妇,你倒是天生的狐媚子!好,我就成全你,让他看看你究竟是个怎样的货色!’
“等我醒来时,全身已洗净抹香,片缕不着地躺在架子床上。我吃了一惊,奋力挣扎,双手、双脚却被绳索绑在床柱上,难以动弹。四周烛影摇红,焚香袅袅,也不知在什么地方。
“过不片刻,门突然开了,沉香领着一个又黑又矮的壮汉进来,那汉子瞧见我,两眼发直,颤声笑道:‘妙极!妙极!一百贯换得如此一个美人儿,真真太值当啦!’我脑中‘嗡’地一响,哭着苦苦哀求,却反倒激得他哈哈大笑……”
李师师睫毛一颤,泪珠倏然滑落,嘴角却依旧挂着微笑,淡淡道:“接下来的七天,我被数十人蹂躏,痛不欲生。起初还想着一死了之,但到了后来,已经渐渐麻木了,心底里的怒火越来越炽烈。我咬着牙,将这些人的脸容牢牢地记在心底,暗暗发誓,终有一天,我要将他们,将李姥、沉香、‘李师师’,将所有践踏我、凌辱我的人,全都斩尽杀绝。
“七天之后,他们终于将我松绑。‘李师师’看着奄奄一息的我,格格大笑,柔声道:‘小g妇,打死你就太便宜你啦。我要你这一辈子生不如死。’我浑身颤抖,恨不能咬住她的喉咙,将她生吞活吃,但还是匍匐在地,故意装出极度恐惧、恭顺的模样。
“李姥将我送入矾楼,做最低贱的活儿,陪最乖戾的客。好几次,我找到了毒死李姥和‘李师师’的机会,却又强行忍住了。‘师师’说得不错,杀死一个人太便宜了,要先让她生不如死。
“之后的半年,我再也没见到美成,终日如行尸走肉,往来于那歌舞不休、纸醉金迷的矾楼。终于有一天,当我强颜欢笑,为满座宾客弹着琵琶,唱着《瑞龙吟》时,他与数人并肩走进来了,瞧见我,笑容顿时僵住。我指尖颤抖,泪水盈眶,不敢抬眼望他,真恨不能即刻便死在他的面前。
第二百零四章 邂逅
“才唱了两句,我的喉咙便似被什么堵住了,邻座的几个人登时大声起哄。忽听他道:‘诗诗小姐,我新填了一曲《瑞龙吟》,不如你唱给大家听听,何如?’唤来纸笔,当着众人之面一挥而就。
“我定了定神,照着那纸上的词句唱道:‘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我心中一颤,暗想:‘原来他去章台园找过我,却不知我早已沦落风尘,屈身在这矾楼之中。’强忍泪水,接着唱道:‘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一曲既毕,四周喝彩迭起,有的夸他词写得好,有的夸我唱得好。他听若不见,只是痴痴地望着我。我想着那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心里更是痛如刀绞,泪水忍不住一颗颗滴落在膝上的纸笺。
“若是半年前,我必会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里,但那时……那时我早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又怎配他如许深情?于是笑了笑,道:‘周官人有一首《忆旧游》,奴家一直记在心上。今日重逢,正好唱给各位听听,聊以助兴。’吸了一口气,即兴唱道:‘记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坠叶惊离思,听寒螿夜泣,乱雨潇潇。凤钗半脱云鬓,窗影烛光摇。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晚,两地魂销……’”
许宣心里一震,这曲《忆旧游》他曾听不少歌姬唱过,都道是周邦彦填词,敢情竟是李师师所作!一时大觉钦佩。想到她满心悲苦,只能假托他的词作,表白心迹,又不由恻然怜悯。
李师师道:“满座宾客中,只有他知道这是我说与他听的。我含泪看着他,他默默看着我,一如那夜,只是却已天地翻覆,再难回到从前了!我接着唱道:‘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但满目京尘,东风竟日吹露桃。’
“一个锦衣男子猛地拍了下桌沿,大声喝彩,见众人望去,忙低头起身,和几个随从一道匆匆离开。到了门边,又转头望了我一眼,微微一笑。但那时我所有的心思都萦系在美成心上,也只是感激地朝他笑了笑,便未再留意。
“酒散之后,美成要来见我,却被李姥拦阻在外。我倚在窗前,看着他在楼下骑马徘徊,不由得泪水涟涟,肝肠寸断。若不是一心要报仇雪恨,只怕已推窗跳下,落个干净了。
“美成刚走,‘李师师’便脸色铁青地冲进来,指着我格格厉笑:‘小娼货,这辈子你都别想赎身啦!只要我在这一日,就算他出一万贯,千万贯,也买不得你去!’抓起金剪对我又戳又扎,若不是李姥及时拦住,我就算不当场殒命,也必被她划破相了。
“也不知李姥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的脸色霎时变了,又惊又怒又惧又妒地瞪着我,拂袖而去。
“那贱人走后,李姥假惺惺地数落了一通她的不是,叹气道:‘我的好女儿,‘师师’虽有千般不是,好歹也有恩于你。你初到章台园时,斗大的字也不识几个,若不是她细心指点,潜移默化,又怎会有今日的才情?做我们这一行的,哪一个不是可怜人?你只当她是个姐妹,别再和她计较啦。’
“我正狐疑她为何变得如此和颜悦色,又听她道:‘诗诗,你也算苦尽甘来熬出头啦。今日有位大官人看上了你,要将你包下来。往后你也不用再去陪酒陪客了,只要那大官人来时,好好接待,闲暇时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忽然压低声音,道:‘只是那周官人,你万万不可再与他往来了,一则他是师师的相好,二则让你恩客知道了,可就不好啦。’
“当天夜里,我便搬入了矾楼最为华贵的顶楼,除了有两个贴身丫鬟,还有专门的厨子、轿夫和裁缝,待遇直与‘李师师’等齐。所有人对我的态度也全都变啦,个个眉低耳顺,就连原来那些动辄打我骂我的嫖客,在楼阁、桥廊遇见,也无不远远地避开。
“我心里暗暗诧异,不知那位‘大官人’究竟是谁,竟让他们如此避忌?虽然再不用过受尽凌辱、忍气吞声的日子,却丝毫未感到喜悦。对我来说,活着和死了,早已没有什么分别了,憋着一口气,不过是为了找到机会痛痛快快地报仇罢了。
“如此百无聊赖地过了一个多月,那位神秘的大恩客方才现身了。他不从矾楼正门进来,也不由后院登楼,而是由李姥亲自领着,穿过矾楼错综复杂的密道,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我这才认出他就是那日拍案喝彩、匆匆离去的锦衣男子。
“他自称姓赵,名甲,是汴京商贾。他以‘百家姓’的首字为姓,又以‘天干’的首字为名,自是不愿曝露身份。但我对他究竟是谁,殊无兴致,也不拆穿。于是便陪他喝酒唱曲,下棋画画。
“他聪慧绝伦,多才多艺,画的花鸟虫鱼惟妙惟肖,写的字更是如他长相般瘦挺俊秀,加上为人善解人意,一掷千金,若是其他女人,早就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了,奈何我的心里早已被美成塞得满满当当,对这轻佻清俊的赵甲,始终无法放在心上。
“见我对他不卑不亢、若即若离,他反似更加痴迷,起初还只是十天半月来上一回,待上一个时辰便即告退,后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自负风流,必是见惯了女人投怀送抱,始终不肯用强,我也乐得装傻,只是陪他喝酒弹琴,饮茶作画。
“如此又过了两个多月,那天夜里,大雪纷飞,到处白茫茫一片,我以为他不会再来了,刚入卧室,却见一个人影立在灯下,看着案上的字画。我道:‘赵官人,雪这般大……’话音未落,那人举着灯,飞快地转过身来,却是个极为俊美的年轻男子。
“我吃了一惊,还不等叫出声,他已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双眼灼灼地盯着我,笑嘻嘻地问:‘小娘子,你的赵官人呢?什么时候来?’他神情玩世不恭,带着一种奇特的魔魅之力,看似陌生,却又仿佛极为熟悉。
“我摇了摇头,瞥见门外灯光闪烁,奋力推搡,便欲高声喊叫,他却摁紧我的嘴,将我抵在墙上,双眸闪烁着凌厉的杀机,微笑道:‘我数三下,你不老老实实地回答,就将你的心剜出来啦。’左手一拉,将我衣襟拉开。
“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他的脸色忽然变了,难以置信地盯着我胸前挂着的‘龙凤金锁’,颤声问我:‘这是什么?你从哪儿得来的?’横竖都是死,我也豁出去了,咬牙说:‘这是我妈妈给我的传家宝,你要杀就杀,但若敢将它抢走,我就算化成厉鬼也不放过你!’
“他泪水突然涌了出来,紧紧抱住我,浑身发抖,又哭又笑,在我耳边一遍遍地颤声道:‘妹子,妹子!我的好妹子!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脑中嗡地一响,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的哥哥,他是从小最疼我、护我的哥哥,是那个不顾一切保护我,对那些欺负我的坏人又咬又踢的哥哥!在我十岁以前,或者说,在我遇见美成以前,我日日夜夜都会梦见他,想着他。但就在我即将忘记他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了。
“霎时间天旋地转,九年来受的所有委屈,所有痛苦,所有凌辱……突然如火山磅礴爆发。我发狂地打着他,撕咬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踢着他。你去哪儿了?为什么要撇下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现?那么多的话哽在胸喉,却全化作了汹汹的泪水,发不出半点声响。
“他紧紧地抱着我,任由我宣泄,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燃尽了所有压抑的悲伤与怒火,和他抱头痛哭。他抹了抹眼泪,扶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一字字地道:“妹子,从今日起,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所有欺负过你的人,从门口的护院,到龟奴,到老鸨……到赵宋的狗皇帝,我李灵萼都要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音刚落,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烛光晃动,‘李师师’领着沉香和几个汉子径直闯了进来,格格厉笑道:‘小娼货,你倒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骚婊子!恩客一天没来,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姘头上床啦。哼哼,这回看谁能保你!来人!将这两个奸夫**的腿给我打断了,绑着去见李姥!’”
第二百零五章 割脸
“那几个大汉正欲冲上前来,突然全都石人似的一动不动,‘李师师’和沉香也僵凝住了,张着嘴,眼珠滴溜溜直转,又惊又怒。一个唇红齿白的年轻道士从他们身后闪了出来,伸出手指,腼腆地朝我笑了笑,示意已点住了他们的穴道。
“我哥哥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对我说:‘妹子,这是我的结义兄弟王文卿。你别看他细皮嫩肉像个小娘子,实则心狠手辣得很呐。此番随我进京,就是陪我找那姓赵的狗皇帝报仇来啦!’”
李师师冷笑一声:“那时我满心欢喜,以为兄妹团圆,大仇将报,十几年的噩梦终将结束,又岂能料到就是因为这阴狡歹毒的狗贼,又堕入了更痛苦百倍的深渊?”脚尖踩在王文卿血肉模糊的脸上,徐徐旋转,踏得他嘶声惨嚎。
许宣听她回忆时,便已猜到这两人必是林灵素与王文卿,对照魔帝当日所说,暗想:“是了,此时距离他们兄妹分离已过了九年,李师师十五岁,林灵素十八岁。林灵素取得敖无名的‘指南珠’,前往神农架寻找‘青龙皮图’,不过十七岁。他和王文卿能逃脱敖青青、陆成仇的魔爪,活着回到东京,必是由于陈楠‘陈泥丸’出手相救的缘故。”
又想:“陈楠、敖青青、陆成仇多半是因为抢夺‘青龙皮图’,引发了山崩,才被困在冰川下,最终被林灵素捡了便宜。”
虽不知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按照林灵素当初与陆成仇的对话推算,极可能是林灵素趁机剁掉了前魔帝、妖后的四肢,再以提供食物为交换,迫使两魔头老老实实地传了他种种神功。
至于那卷“青龙皮图”为何会到了敖青青的肚中,又为何最终被李师师剖腹取走,多半是因为林灵素彼时一心复仇,并不急着寻找蓬莱,为了避免被道魔各门夺抢,索性将“青龙皮图”塞入了敖青青肚里。兵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就算阴狡如王文卿,也必然料不到林灵素会将如此珍贵之物藏在彼处。
林灵素与王文卿既敢大咧咧地返回京城,闯入矾楼,必是魔功初成,又打听到了赵官家是李诗诗入幕之宾,所以到此守株待兔来了。而那位能书善画、出手阔绰的“大恩客”,不消说,自然就是当时的天子赵官家了。
果听李师师续道:“我哥哥道:‘妹子,你可知那赵甲是谁么?嘿嘿,就是那狗皇帝赵佶!’我脑中嗡然一响,难以置信。又听他咬牙切齿地道:‘赵狗夺了我们李家天下,对我们祖上百般凌辱,犹嫌不足,还要让我们女的世代为娼、男的世代为奴!若不将这狗皇帝千刀万剐,又怎消我心头之恨!’
“我想着十几年来受过的种种凌辱,郁积的怒火顿时随着热血冲上了头顶。哥哥递我一柄尖刀,乜斜着李师师,笑道:‘此番贼老天开眼,不但让我兄妹重逢、报仇雪恨,连替死鬼都找好啦。妹子,你瞧这位行首,身材、脸型都与你颇为相似,若是划烂了她的脸,你猜别人能不能分得出来?’
“我心里突突狂跳,登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赵佶死在我的房中,我自然难逃干系;但若杀了‘李师师’,毁去她的容貌,官府必然以为她就是‘李诗诗’,混乱中被凶手刺死。
“她也知道我们想做什么了,脸色惨白,奈何被点了哑穴,一声也叫不出来。我攥着刀,慢慢地划过她的脸,柔声道:‘哥哥放心。这儿为了争风吃醋,每日总有好几起斗殴。若是让天下人知道,赵官家放着三宫六院的美貌妃嫔不予临幸,反倒跑到矾楼里玩乐,还被其他嫖客刺死,朝廷的脸面又往哪儿搁?就算起疑,也只有不了了之啦。’
“看着她满脸泪水,双眼尽是恐惧哀求之色,我心里闪过一丝怜悯,旋即又被怒火吞噬了。那一瞬间,我所受过的所有痛苦与屈辱,全都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她的脸浮光掠影般变幻着,既是‘李师师’,又是李姥,更是刘易知、伙夫、龟奴……以及强暴过我、殴打过我的每一个畜生。
“我浑身颤抖,刀尖不知不觉地刺入了她的耳颊,慢慢地朝下划落。她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了,惊怒恐惧地瞪着我,泪水、汗水、鲜血……涔涔涌出,却一声也叫不出来。等我从悲怒中醒觉时,刀尖已从右到左,划到了她另一侧的上颚,脸皮皱巴巴地掀了起来,鲜血浸染。
“我心里一凛,往后猛撤了几步,那张脸皮登时被我拽落在地。眼见李师师满脸血肉模糊地站在烛光下,沉香早吓得晕了,那几个凶横霸道的大汉也骇得面如土色,滴滴答答地尿了裤子。哥哥似乎亦有些惊讶,拍手大笑道:‘好妹子!不愧是我李家的好妹子!’
“看着那些人恐惧哀求的眼神,我心里的惊骇懊悔反倒渐渐消散无形,觉得说不出的舒畅与快慰。那一刻,我终于幡然醒悟,人生在世,都不过是一群弱肉强食的衣冠禽兽罢了!要么吃人,要么被别人吃了,再没有第三种选择。”
许宣心中一震,想起父母,更是悲怒填膺,戚戚有感,暗想:“如让我抓住程仲甫,抓住狗皇帝,抓住所有害死我许家上下的奸贼,我也要一个个剥皮抽筋,慢慢剐死了方才解恨。”
又听她说道:“于是我握紧刀,奋力刺入‘师师’的腹部,然后一刀,一刀,再一刀……直到精疲力竭。我坐在血泊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望着那具戳满了窟窿、面目全非的尸体,突然悲从心来。我杀死的不只是‘师师’,更是从前的自己。在我剥下她皮的那一刻,那个孤独坚强、单纯善良的‘李诗诗’便也已从我身上剥离了。
“哥哥和王文卿手起刀落,将剩下的人全都结果了,又一一剁烂了脸,伪装成互相血斗的场景。我扶着墙,虚脱似的走到里屋,刚擦洗完身子,换过衣裳,便听见外头传来敲门的声音。
“我心中一沉,赵官家!那姓赵的狗皇帝终于来了!匀住呼吸,举灯到了门边,等哥哥和王文卿一左一右隐好身形,才颤抖着打开房门。
“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站在门外的竟不是赵官家,而是……而是我朝思暮想的周美成!
“灯光照在他的鬓上,竟长出了斑斑白丝,比起我半年前所见,仿佛老了十岁一般。我又悲又喜,不由自主地抚着他的脸,泪如泉涌,心都要碎了。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抱入怀里,一遍遍地在我耳边低喊我的名字,滚烫的泪水滑过我的颈子,像火焰般窜入我的心底。
“走廊外一片漆黑,我生怕被人瞧见,急忙将他拉了进来。刚拽上门,立知不妙,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猛吃一惊,骇然看着满地尸体,又惊愕地转头望着我。
“眼见两侧身影晃动,我忙扑入他的怀里,故意低声叫道:‘周官人,别让门外的人听见,快救救我!’哥哥与王文卿听说他不是赵构,门外又有旁人,立即又隐入墙后。
“美成问我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信口胡诌,说‘李师师’对我又妒又恨,带了几个心腹来打我,不想正好撞入了飞贼,全被那些飞贼杀死了。美成信以为真,怕我惹上官司,又惊又急,便要拉着我从密道离开,随他远走高飞。
“唉,若是我真能随他走了,该有多好?但那时我方甫兄妹重逢,又一心要杀死赵构,报仇雪恨,竟无法答应。于是念头飞转,找了个借口推脱,约定三天之后的午夜,让他在后院的墙外等我。
“我心想,那狗皇帝就算今天不来,明天、后天也必定要来了,只要将他杀了,便可了无牵挂地与美成远走高飞了。
“于是美成走后,我连续三天称病,闭门不出,丫鬟送来的饭菜也只让放在门口,就连李姥前来看我,也不敢放她进来。然而左等右等,始终不见赵佶,反倒听见门外传来的众多流言蜚语,让我越发提心吊胆。
“矾楼里的众人都已发觉‘李师师’失踪了,有的说她和恩客跑了,有的说她被飞贼掳走了,还有的说她被丫鬟的冤鬼勾魂,跳入了池里……个个说得有眉有眼,宛如亲见。
“好在正值腊月,尸体没有腐烂,几无臭味。但终日和四具尸体共处一室,不免忐忑烦恶。到了第三天夜里,赵佶仍然没来,哥哥也有些焦躁了,来回踱步,几次想要闯入皇宫直接了结他的性命。
“王文卿忙拦阻道:‘或许这便是天意。老天不愿那狗皇帝死得这般痛快。当日赵狗夺了你李家社稷,若是只杀这么一个狗皇帝,又岂能抵得了亡国之恨?唯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赵狗也常常做亡国之君的滋味,才能报这不共戴天之仇。’”
第二百零六章 伴君
“哥哥眼睛一亮,拍手笑道:‘不错!光杀狗皇帝一人,又岂能消我心头之恨?我要他国破家亡,子子孙孙也尝尽我们所尝过的苦头!’我隐隐有些不安,忍不住问他们,凭着我们三人之力,又如何掀翻朝廷?
“王文卿微笑道:‘若仅靠我和李大哥,自然是不能够了。但有了诗诗,就大不一样啦。周幽王为褒姒一笑,丢了江山;唐玄宗被玉环所迷,天下大乱。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赵佶这样的狗熊?’
“我心里一沉,这才明白他竟是要我留下来,继续取悦赵官家!哼,这狗贼一心修成‘炼天石图’的绝学,知道凭其个人之力绝难做到,因此打着助我兄妹复仇的幌子,想借我接近赵佶,得其信赖,当日也好仿照徐福,倾全国之力寻找蓬莱。
“哥哥握住我的手,道:‘妹子,我知道你受了许多苦楚,不该再求你多做牺牲。我也想立刻宰了狗皇帝,带着你远走高飞。但人死不过头点地,就算将赵狗满门全都杀了,又怎抵消得了我们所受的苦难和屈辱?’
“我每听他说一句,心便往下沉坠一分,肝肠寸寸如绞。我忽然明白,他已经再不是小时那个不顾一切保护我的哥哥了。在他心里,没有什么能大过‘报仇’二字。只要能让赵宋倾覆,就算让我受尽践踏,也在所不惜!
“但那时的我,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算不同意,又有何用?于是我强忍着泪水,假装欢喜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打定主意,等我从他们这儿学够了本领,就杀了赵官家,再杀了从前欺负过我的每一个人,然后带着美成逃到天涯海角。
“天快亮时,我悄悄地掀开帘子,只见大雪纷飞,后院的高墙下停着一辆马车,美成裹着皮裘站在雪地里,仿佛化作了一尊雪人。我泪水瞬间全涌出来啦,痴痴地凝望着他,他也默默地望着我,一如那夜。只是我们都明白,我再也无法随他离开了。我们之间,隔着两重院落,却似隔着万水千山。
“到了第二日傍晚,赵佶终于来了。王文卿黑衣蒙面,装作刺客,躲在门后。赵佶方一进屋,他便踢上门,杀死了两名随身侍卫。我依照哥哥嘱咐,急忙抢身护住赵佶,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哥哥乔扮成云游的道人,在院外等候已久,听得叫声,立即闪电似的穿掠而入。岂料他刚破窗而入,房门便被人撞开了,另一个锦衣男子抢先冲了进来,挥刀劈退王文卿,喝道:‘三衙管军高俅在此,谁敢放肆!’
“我们全都吃了一惊,想不到半路杀入一个程咬金。‘三衙管军’是掌管禁军、厢军的大将,此人修为虽然一般,真气却颇为强猛。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文卿奋起全力,将那高俅一掌震开,假意朝赵佶杀来。
“赵佶吓得面无人色,我大叫着扑在他的身上。哥哥立即斜地里冲至,杀得王文卿趔趄后退。王文卿假意不敌,大叫一声,翻身撞出窗外,飞檐走壁,顷刻间便消失在暮色里。
“高俅等人无暇追击,忙不迭地扶起赵佶。赵佶惊魂甫定,问我来龙去脉,我哭哭啼啼,将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谎话又说了一遍,只说那刺客是金国鞑子,三日前便潜入这里,杀死了‘李师师’主仆和几个护院。我遭他胁迫,难以脱身报信,只好拼死保护圣驾了。
“我哥哥则自称是‘神霄派’的道士林灵素,进京与师弟王文卿会合,路过楼下,听得呼叫声,故而拔刀相助。赵佶听了又是感动又是感激,紧紧握住我的手,叹道:‘若不是两位卿家冒死救驾,大宋今日可就没有天子了!’
“高俅上下打量着我哥哥,大喜道:‘是了!阁下莫非就是当年与我同为苏公书僮的灵素兄?’我哥哥这才认出他来,又惊又喜。
“原来当年苏公将高俅送与王晋卿,深得其赏识。王晋卿见他善踢蹴鞠,又找了个机会,引见给了同样酷爱蹴鞠的端王赵佶。赵佶当了皇帝后,高俅跟着飞黄腾达,很快就凭借战功,当上了掌管禁军的‘三衙管军’。今夜他恰好陪着赵佶,来矾楼微服玩耍,故才有了这番情景。
“高俅极讲义气,对苏公故人向来照顾,何况当年交情极深的玩伴?当下大力保荐,将我哥哥吹得天上少有,天下绝无。我哥哥又能言善辩,大吹法螺,自称受了‘火师’、‘电母’的指点,修成了通天唤雷的本领。并当即表演了‘阴阳五雷大法’,引得冬雷震震,闪电交加。
“赵佶原就崇仙慕道,又惊又喜,将他视为神人,很快便连同王文卿一道,召入宫中,分别封为‘通真达灵先生’、‘冲虚妙道先生’,授以金牌,可以随意出入。又专门为他建了一座‘通真宫’。一时间,倍得恩宠,天下瞩目。”
许宣恍然醒悟,心道:“林灵素‘救’了赵官家一命,又有最得宠的‘李诗诗’与高俅争相说好话,难怪这么快便成了道门第一红人。也难怪赵官家会对他言听计从,崇道抑佛,炼丹长生,搅得乌烟瘴气,天下大乱。”
李师师嘴角泛起一丝酸楚的笑纹,淡淡道:“至于我么,因为救驾有功,更得赵佶的喜欢了。高俅说,鞑子刺客必是打听到官家对我的钟情,才在这里埋伏行刺,为了避免再生危险,不如将死去的‘李师师’说成是我,这样我就能假借着‘李师师’的身份,李代桃僵,在‘章台园’里与赵官家安心厮守了。
“于是从那天起,‘李诗诗’便随着那张剥下的脸皮一起死了。我成了李师师,住进了那至为熟悉的园子。只是春时花、夏时月、秋时风、冬时雪,年年岁岁,景物依旧,和我一起照入水面的人,却再不是他。
“随后的几年,我哥哥与高俅、蔡京、童贯等权臣往来密切,越来越得势,也越来越得赵佶的倚信,真可谓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我只盼着他快快弄倒朝廷,报仇雪恨,我就能早早脱身,和美成一起远遁天涯了。但他却似猫捉老鼠,玩儿得起兴,王文卿更借着权势,大量搜刮灵丹妙药、古书秘笈,修炼神功。
“哥哥为了助我修成‘阴极炁基’,抓了许多道童、道姑在‘通真宫’里,将他们作为‘嫁衣神功’的鼎炉,丹成鼎裂后,又将他们的炁丹传入我的身体,帮我打通任督二脉。
“他聪明绝顶,得了敖无名与魔帝、妖后的亲传,又有道佛各派进献给赵官家的各种神丹妙药,年纪轻轻,却已俨然成了道门第一高手。我在他的倾囊相授下,很快也掌握了‘阴阳五雷大法’与各派绝学,进境一日千里,越来越沉迷其中。
“那天夜里,赵佶没来。我一个人站在桥上,看着波心摇荡,冷月无声,又感到了那种椎心彻骨的悲伤与孤独。就在这时,墙外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如泣如诉,缠绵悱恻。
“我浑身发抖,这曲子我唱过了百遍、千遍,词句也早已牢牢记在心间。笛声突然断了,过了片刻,只听一个低沉温雅的声音轻轻地唱道:‘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我双颊忽而滚烫,忽而冰凉,梦游似的穿过园子,打开偏门,走到了院外。只见月光如雪,桃花如霞,他青衣鼓舞,独自站在墙下,泪光闪烁地凝视着我。那一刻,我悲喜填膺,肝肠如碎,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家仇国恨,全都被迎面的春风刮得片缕不存。
“我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加重要,再也没有一刻比那时更加真实了。他捧着我的脸,仿佛碾碎似的压住了我的唇,我的眼泪,合着他泪水,在我们的唇舌间层层叠叠地化开,那么咸,那么苦,那么涩,却又那么甜……”
轰鸣迭爆,炽烈的熔岩已经涌到了距离他们六七丈处。许宣心中大凛,再过片刻,吉塔火山只怕又要重新喷薄了!
李师师却恍如不闻,脸颊红得想要滴出水来,痴痴地望着摇曳的火光,自顾低声道:“我醒来时,月满西楼,炉火在我们身边闪耀,他抱着我,卧在熊皮地毯上,沉沉熟睡,嘴角依旧挂着微笑。我颤抖着抚摸着他,分不清是真是幻,多么害怕这只是一个梦,醒来时他就会消失。
“一阵风吹来,帘帷鼓舞,我突然瞥见一道人影斜斜投映在廊台上,猛吃一惊,急忙裹起衣服,提剑冲了出去。却见王文卿站在廊上,双眼灼灼,神色古怪得盯着我。”
第二百零七章 爱恨
“我又惊又怒,问他为何在这里窥视,王文卿又古怪地笑了笑,道:‘师师妹子,你可知赵佶害怕遇刺,在章台园内外布了多少眼线?若不是我,你和周官人还能这般顺利地相会么?’
“我心中一凛,凭栏凝神四扫,这才发现西墙、南院外的巷子里,软绵绵地斜倚着几个人,均被点了穴道,昏迷不醒。冷汗不由涔涔遍体。我与这厮相处数年,知道他心机深沉,这么做必有所图,于是便问他想要如何。
“王文卿摇了摇头,微笑道:‘放心,我自不会告诉灵萼的。他为了报仇,什么也不管不顾,若是听说此事,必会暴怒除去周公子。我与你们兄妹亲如家人,岂能见你们因此反目?’顿了顿,又道:‘人生在世,除了恩仇,必然还有其他所求。比如你,想和周官人厮守,而我呢,则想早日找到蓬莱,求仙得道。我们若是两相帮护,何愁不能心想事成?’
“我知他说得委婉动听,其实不过是要挟我帮他找到‘炼天石图’罢了。我这一生受尽了别人摆布,早已立誓绝不再让任何人将我当作恣意揉捏的面团,攥在手心。于是我沉吟了片刻,假意答应,心里却想好了脱身之计。
“于是此后的大半年里,我一边和王文卿虚与委蛇,在赵佶面前说他的好话,一边加紧修炼‘阴极真炁’。赵佶听从我的话,在‘章台园’东边的街巷里为王文卿建了一座宫观。
“我又让王文卿在宫观中建了一条地底密道,一则方便我与周郎相会;二则也便于我汲取他为我提供的‘人鼎’真炁;第三么,等我留下遗书,勒死丫鬟,将她毁容后伪装成自杀的我,那条密道就成了王文卿**我、并密谋刺杀赵官家的罪证了。”
许宣一怔,想不到她那时便已如此阴狠。这两兄妹和王娘子,凶狡毒辣,各怀鬼胎,倒真是天生的冤家,一物降一物。此时已无暇聆听,凝神感应滚沸的熔岩,将真气一点点强聚而起,只待火山喷薄时,立即出手逃命。
李师师森然一笑,冷冷地横了眼那也不知是死是活的王文卿,道:“可是我太小看这狗贼啦,他奸狡多疑,岂会不留着一手?那年冬天,赵佶感染风寒,久卧病床,极少到‘章台园’来。周郎常常经由宫观的地道,到园里与我相会。一天夜里,他正兴致勃勃地给我看刚买来的玉笙,院外车轮辘辘,马蹄声声,赵佶忽然来了。
“好在我早有防备,在床下设了暗格,忙将周郎藏入其中。赵佶入屋后,四下环顾,又假借拾取罗帕,低头看了床底。我只道是丫鬟告密,又惊又恼,心想,若真被赵官家发现了,立刻将他杀了,再故技重施,将丫鬟的尸体乔化成我,带上周郎逃之夭夭。
“赵佶未发现异常,脸色稍缓,从袖子里抓出两个柳橙,微笑道:‘师师,今日岭南进贡了新鲜的橙子,我想起你最是爱吃,因此连夜带来啦。’我正拿剪子剖剥橙子皮,他瞥见床上的玉笙,显然又起了疑心,拿起试吹了几声,问我从何处买的。
“我心里突突直跳,若无其事地将橙子递与他,说是王文卿送的。他知道王文卿素来讨好我,也就不说话了。闷声不响地吃了半个橙子,他忽然又咳嗽起来,当下起身要走。我假意挽留了片刻,送他出了大门,等到车马声终不可闻,才松了口长气。
“周郎更是骇得魂飞魄散,从床下出来后,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了。我知道赵佶生性多疑,必定还会再来突袭查看,于是此后的一个多月里,再未与周郎相会。
“‘章台园’里除了四个丫鬟,还有五个仆人和马夫,我思来想去,不知道是谁告的密,恨不能全都杀了,但如此一来必定更加引起赵佶的猜忌……可那时我又哪知这一切都是王文卿搞的鬼?这狗贼……这狗贼心思之狠毒,就算毒蛇也比不过!
“到了二月,赵佶的病终于好了,领了高俅、王文卿和我哥哥十几人到‘章台园’观赏桃花。我见他带这么多人来,隐隐觉得有些不安。酒过三巡,忽有人报,周美成周大人来了。我心里咯噔一跳,赵佶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传他进来。
“周郎见我们全都坐在亭阁内,神色微有些尴尬。他刚入座,赵佶便道:‘周卿,听说你新近填了一首《少年游》,今日风和日丽,春色撩人,不如拿出来让师师唱上一曲,我们一边听歌,一边赏花,岂不甚佳?’
“听得‘少年游’三字,周郎脸色登时大变,支吾搪塞,只说记不起填了什么。赵佶从袖中摸出一卷纸,递给我道:‘无妨,我这儿正好有周卿亲笔,请师师照着唱便是。’
“我只瞧了一眼,胸口就像被重锤猛撞,天旋地转。纸上写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说的赫然正是周郎藏在床底那夜发生的事情!
“笔迹挺拔端丽,确是周郎亲笔所写。只是赵佶又从何处得来?众目睽睽,我不及多想,只得调匀呼吸,弹琴清唱。每唱一句,周郎的脸便白上一分,唱到最后一句时,已惨白如雪。
“赵佶嘴角冷笑,慢悠悠地喝着茶。众人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打着拍子,喝彩不迭。我心底的惊惶骇怒反倒慢慢消散了,赵佶极好面子,必不肯让人知晓我与周郎之事,这么做,不过是羞辱与警告我们罢了。
“再说,赵宋自诩仁义,对士大夫向来不治重罪,周郎一无谋反,二不贪腐,赵佶就算恨他入骨,也找不出杀他的借口。倒是告密之人手段通天,心机阴狠,竟能将周郎写的手卷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去……我猛地一震,转头望向王文卿。这狗贼苦笑着摇了摇头,朝我哥哥努了努嘴。
“我这才发觉哥哥怒火欲喷地盯着我,心里登时沉了下去。我不怕赵佶,不怕王文卿,不怕世间的任何人……除了李灵萼。我也不知道为何要怕他。大概从那时起,我早已发现他的心底除了恨,再也容不下其他了吧。可我不曾料到的是,仅仅半个月后,我就沦落得和他一样了。
“听完歌,赵佶没说什么就起身走了。周郎转过头,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落英缤纷,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又被狂风吹散。那是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三天后,他被贬往顺昌担任知府,到了半路,就被人杀死了。
“我得知他的死讯时,已经是半个月后的清晨。那天早上,我扶着马桶,呕得翻江倒海,酸软无力。就在我又惊又喜,醒悟自己怀了他的孩子时,王文卿突然带着一张浸血的罗帕出现了,将我瞬间从狂喜的天堂,拽入了黑暗的地狱。
“那张罗帕,那张他最初递给我擦拭泪水的罗帕,如今浸满了他的血。他死时紧紧地将它攥在手里,仍在轻声呼喊我的名字。我将那手帕贴在脸上,浑身颤抖,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听王文卿说,杀死周郎的人是我哥哥。我才如梦初醒,发疯似的跃上马,穿过街巷,径直冲入了‘通真观’,朝着我哥哥拔剑就砍。可惜那时他的修为远远在我之上,不到三合,就将我制住了。
“我拼死挣扎,嚎啕大哭。他点住我的穴道,捏着我的脸,一字一句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违抗他的意志。那双眼睛里仿佛一半是烈火一半是寒冰。我终于明白,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的哥哥了。凡是与他为敌的人,都必须死。
“我哭得精疲力竭,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肚腹剧痛,衣裙上尽是鲜血。就在我昏迷的时候,我和周郎的孩子死了,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变成了一滩污血。我一直以为是因自己伤心过度,又激烈地打斗,才动了胎气,直到许多年后……”
李师师深吸了一口气,泪珠却仍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咬牙切齿地道:“直到许多年后,东京被金兵攻陷,我只身逃往江南时,无意间撞见王文卿与李少微,才从他们口里得知,原来从前暗中告密的人是王文卿,唆使我哥哥杀死周郎的人是王文卿,在我昏迷时,用‘寒冰掌’打掉我腹中胎儿的,依旧是王文卿!许官人,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设计让他杀死自己的女儿了吧?”
许宣心底大震,敢情种种恩怨,皆由此起!
王文卿到处煽风点火,栽赃陷害,想来都是为了挑拨李灵萼兄妹,诱使李师师与他结盟,骗出“青龙皮图”的下落。为了求仙,却先沦入魔道,才引来种种大劫,遭此报应。
(自下一章开始,将全部由新稿逐章替换,直至第264章《无敌》。此前已订阅的朋友,不必因已订阅过的章节重新付费。自第265章起需另行订阅。另外,由于作者后台无法修改已发布章节的章名,新章名将在内容中显示。谢谢大家的等待与支持!)
第二百零八章 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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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心底大震,敢情种种恩怨,皆由此而起!
王文卿到处煽风点火,栽赃陷害,想来都是为了挑拨李灵萼兄妹,诱使李师师与他结盟,骗出“青龙皮图”的下落。为了求仙,却先沦入魔道,才引来种种大劫,遭此报应。
忍不住问道:“所以你当年独上峨眉,并非想救林灵素,而是想杀了他,为周邦彦报仇雪恨?那又为何转变心意,只在山上假造了一具自己的骨骸,便销声匿迹?”
李师师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淡淡道:“当日我上峨眉时,心里仍有些顾念着手足之情,举棋不定。直到我在洞里偷听到他与葛老道的对话,听他亲口承认害死周郎与我肚里的孩子,只为了断绝我所有后路,死心塌地做他复仇的工具……这才悲怒难忍,下定决心也要让他、让王娘子、让姓赵的狗皇帝,让世间所有害过我的人,尝尽我经历的所有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在山上藏了半月,苦苦思忖着十全十美的报仇之法,偏巧那日撞见一青一白两条蛇妖,顿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从那时起,从前的‘李师师’便已死在了峨眉山上,而我,只是一个游荡在世间的幽灵罢啦……”
她声音轻柔凄婉,又带着几分怨毒的快意,将当年如何伪造自己尸骸,掩人耳目,而后前往神农架,百般折磨敖青青、陆成仇,夺走“青龙皮图”;又如何劫走李少微与王文卿的女儿王允真,潜入蓬莱,用“流霞镜”所摄取的小青影像假冒女娲,哄骗王重阳等人坚信她蛇族神巫的身份;而后又如何设下连环计,盗走“白虎皮图”,陷害林灵素、李少微、王文卿……等事,全都一一道来。
四周轰鸣狂震,火光喷吐,将她的脸容映照得忽红忽紫,有如女鬼,凄艳而又诡异。
许仙早已从林灵素、蛇圣女、王重阳诸人的叙述里理出了来龙去脉,但此刻听她这般娓娓而谈,仍不免冷汗涔涔,惊心动魄。
林灵素、王文卿、李少微……这些人无一不是多疑深狡、阴狠毒辣之辈,却全都一头栽入圈套,由始至终被李师师牵着鼻子团团乱走。若论心计之阴狠、筹划之深远、手段之毒辣,天下只怕再无一人能与这妖女相提并论了。
李师师叹了口气,道:“可惜贼老天不开眼,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让林灵素、王娘子和李元君从蓬莱山里逃出来啦。许官人,归根到底,你背负血海深仇,也全都由这三人而起,应能明白奴家的苦心了……”
话音未落,悬崖下隆隆狂震,烈焰喷涌,眼看火山便要喷发了。李师师提起许宣,正欲朝外抄掠,那滚滚岩浆里忽然闪起一团刺眼的金光,霞彩蒸腾,映得她的俏脸幻丽万端。
李师师“啊”地一声低呼,惊喜难抑,就在她朝下探望的那一瞬间,脚下那已焦臭如干尸的王文卿突然翻身跃起,厉声狂吼着将她拦腰抱住。
李师师一掌拍在王文卿的天灵盖上,他却死不松手,抱着她朝火山口疾坠而下。这一记困兽之击,耗尽了他所有的愤怒、仇恨与真气,迅如雷霆,以她的神通,竟丝毫挣脱不得。
“轰”地一声巨响,火山终于再度爆发。许宣只觉眼前一红,体内仿佛也随之爆炸开来了,又惊又骇,本能地聚气捏指,天人交感,接连使出了“山火贲”与“雷火丰”,连环挥掌,猛拍在下方层叠炸涌的火光上。
天摇地动,震耳欲聋,他被那反撞的气浪掀得冲天飞起。四周闪电如银蛇乱舞,刺鼻的硫磺味与火山灰呛得他睁不开眼,无法呼吸。
周身陡然一阵剧痛,被雷电接连劈入,他吃痛狂吼,借势随形,又是连续几记“火雷噬嗑”、“风雷益”,转眼便穿过了那滚滚翻腾的火山云,飞旋着朝海上抛去。
狂风呼啸,粼光乱闪,还不等吸气,便已“哗”地撞入海中,汩汩朝下沉去。赤丽的火山弹呼啸着穿入水里,在他四周划过道道白线。
接着“哧哧”连声,光焰缤纷闪耀。数以百道的岩浆前赴后继地冲入海里,汽泡乱涌,迅速冷凝成了千姿百怪的石头,飘摇坠落。原本冰冷彻骨的海水登时变得温热起来。
许宣浑身经脉尽皆震断,憋闷欲爆,只能胡乱地划舞着双臂,朝上游去。顷刻间,头上、身上又被十几块石头接连砸中,剧痛攻心。
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刚吸了两口气,又是一大片紫红的熔岩当头泼落,急忙翻身朝下沉去。好在吉塔火山已是第二次喷发,威力已远不及初次喷暴时狂猛,否则周围海波煮沸,火雨倾盆,绝难幸存。
如此随波跌宕,忽沉忽浮,也不知过了多久,隆隆声终于渐渐转小,山顶也不再有岩浆冲天喷出了。
但见黑云滚滚翻腾,层层高上,将吉塔山遮住了一半,闪电如银蛇乱舞。数十条赤红的熔岩犹如血河,顺着山坡流入冰洋,入海处烟腾雾绕,姹紫嫣红,壮丽而又恐怖。
那些冷凝的熔岩就像巨树的虬根,沿着山脚弯曲盘绕,朝海面四散铺开,火光点点。许宣死死地抱住一条巨大的岩浆岩,浮在温热的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想到那天下第一妖女李师师机关算尽,末了竟被垂死的王文卿瞬息反攻,一齐葬身火山之底,而自己竟侥幸在地狱边沿捡回了一条小命,胸膺激荡,悲喜交织,忍不住哑声长啸。
然而转念一想,天海茫茫,经脉俱断,他一个人浮沉在这北极冰洋里,又能强撑到几时?又不禁打了个寒颤。仰头四望,不见海冬青,难道那忠心耿耿的神鹰也已葬身于喷薄的岩浆?心情更转低落。
思忖间,电闪雷鸣,又下起了瓢泼大雨,落在他的身上,尽是灰黑色的泥浆。他抹了一把脸,朝天怒吼道:“贼老天,连火山也烧不死我,你又能奈我何?你要我死,我偏不死!就算只剩下这两条胳膊,也誓将游回临安,杀光所有的仇人!”
雷声滚滚,泥雨越来越大。他嘶声吼骂了一阵,悲怒少消,当下奋力爬到岩浆岩上,蜷作一团,沉沉睡着了。经历了这连番大战,早已精辟力竭,此番心无挂碍,睡得极为酣熟。
又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几声尖锐的鹰啼,许宣耳廓一动,蓦地睁开眼来。只听“呀呀”之声由远而近,有人遥遥喊道:“许兄,许兄,你在哪里?许兄……”
王重阳!他惊喜交迸,原来海冬青是飞去给王重阳领路了!
他和这迂头愣脑的小子亦敌亦友,各怀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此时听到他的声音,更是倍感亲切。有这小子相助,自当能离开此处了。当下忙坐起身,高声应答。
此时雷雨已止,海面上黑云沉沉,分不清是昼是夜。山顶流下的熔岩也已基本凝固,只有少数几处仍闪着耀眼的红光,烟雾滚滚。
只听尖啼声越来越近,海冬青倏然从那陡峭的山壁后飞了出来,掠过海上重重叠叠的岩浆岩,直冲落他的掌心,亲热地啄着他的脸颊。
许宣欣喜无已,笑道:“鸟兄,多谢你啦!”亲了亲它的尖喙,它却怪叫一声,振翅跳开。
王重阳青衣鼓舞,风也似的卷落在前方,见他无恙,松了口大气,歉然道:“许兄,海啸强猛,来得迟了,万勿见……”话音未落,腹内忽然传出蛇圣女的尖喝:“小子,你和他啰嗦什么?快问他妖女李师师呢?现在何方?”
许宣此时心情大佳,有意逗她,哈哈笑道:“李师师早被我打死啦,掉进火山,连灰也找不着了。”
王重阳“啊”地一声,信以为真,又是惊愕又是难过。他忠厚重情,虽知这妖女传自己神功,不过是为了借自己之手复仇,但心底里依旧将她视如师父;哪怕对她害死王允真,倍感伤心悲愤,也始终难以仇恨。
却听蛇圣女冷笑道:“臭小子胡说八道!就凭你这点能耐,变出千儿八百,也抵不过那妖女一根指头。再不说出来,我就让王重阳将你一掌打死,丢入火山!”
许宣笑道:“你信或不信,干我屁事?只要不是傻子,就能想明白,我和那妖女不共戴天,她若没死,我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么?”
蛇圣女将信将疑,喝道:“王重阳,快将这小子拎上山顶,看个究竟!”王重阳不敢忤逆,道:“许兄,得罪了。”提起他的衣领,驭风飞掠,朝山顶冲去。
黑云离散,浓烟滚滚,山上到处都是窟窿与裂缝,红光点点闪烁,冒着刺鼻的硫磺气味。
山顶的豁口坍塌崩落,扩大了四倍有余,凝结的熔岩层叠连绵,布满了红赭橙黄的条纹,在下方火光的明灭辉映下,闪着玛瑙似的温润光泽。
(下一章新稿将于2021年11月11日更新,预祝普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单身的各位幸福脱单!)
第二百零九章 绝境
(本章更新替换于2021.11.11上午7:30)
火山顶的豁口坍塌崩落,扩大了四倍有余,凝结的熔岩层叠连绵,布满了红赭橙黄的条纹,在下方火光的明灭辉映下,闪着玛瑙似的温润光泽。
海冬青尖叫盘旋,王重阳提着许宣在崖边站定,探头俯瞰。
只见周围壁立千仞,宛如巨井。“井”底熔岩不停朝上翻涌,喷起一道道霓丽刺眼的红光,热浪灼人。别说血肉之躯了,就算是金人坠入其中,也立刻消熔为液体,无影无踪。
蛇圣女忽道:“那是什么?”两人心中俱是一震,又惊又奇。距离他们百丈之下,悬浮着一轮金光闪闪的东西,云蒸霞蔚,异彩纷呈,正是之前吸引了李师师注意的物什。
许宣待要凝神细望,海上突然传来一声狂吼,乌云迸炸,天摇地颤。那团金光“嗡嗡”直震,瞬间便又被翻涌的熔岩吞没了。
许宣、王重阳转头望去,脸色齐变。南侧上空乌云如墨,层层翻涌,露出一个巨大而狰狞的蛇头,正摇曳着朝他们极速逼近。
玄武兽又回来了!
先前在海上已见识过这孽畜的凶威。它虽不如青龙灵活残暴,却胜在庞巨如山,坚不可摧;破坏力之狂猛,更是无可匹敌。一旦激起怒火,整座吉塔山都可能被它碾塌。
若是蛇圣女肉身犹在,许宣经脉未断、双腿俱全,三人联起手来,或许还可与之一战。但此时仅凭着王重阳一人之力,要想斗过它,无异于痴人说梦。
海冬青尖啼着冲天盘旋,蛇圣女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躲到石壁缝隙里去!”
玄武来势极快,王重阳提着许宣,刚掠到南侧山崖的罅隙中,那巨大的蛇头便已咆哮着俯探而入。
它左右摇曳,长信嘶嘶乱舞,几次几乎是贴着两人的头顶扫过。许宣心中嘭嘭剧跳,好在他们恰好躲在那凶兽的颔下,处于它视野盲区,四周刺鼻的硫磺味正好又掩盖了两人的气息,成了绝好的庇护。
玄武发出低沉的怪吼,低头扫望了一阵,忽然张开巨口,喷出滚滚水柱。霎时间“嗤嗤”激响,眼前尽是白茫茫的炽热蒸汽,两人肌肤一阵刺烫,不由自主地朝后缩去。
玄武体内也不知藏了多少海水,喷涌不绝,过了一刻钟,底部的岩浆似乎全被冷凝成了岩石,热汽大减。接着只听“哗哗”轰鸣,水浪喷涌,偌大的火山口很快就变成了一片咸水湖。
许宣大凛,难道这怪兽是想将他们淹死?只见漩涡飞转,白沫喷扬,湖面越涨越高,很快便已漫到脚边。接着又淹过双膝,涨过腰部,直逼两人唇鼻。
王重阳提着许宣,贴壁朝上游去,奈何上方巨岩压顶,退无可退。眼见水面越来越高,即将漫过脖子,那怪兽忽然又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咆哮,抬起头颈,慢悠悠地转身离开了。
两人心中突突剧跳,依旧屏住呼吸,不敢妄动,直到那吼声渐去渐远,王重阳才提着许宣翻身跃上山顶。只见南边黑云滚滚,一弯巨大的七彩虹桥斜架于天海之间,那玄武兽长颈摇摆,已到了数十里外。
就在他们以为那怪兽即将离开时,它却又转过头来,朝着吉塔山咆哮了几声,缓缓沉入海里,不时将头颈伸出水面,意态悠闲地环顾四周。
蛇圣女冷笑道:“这下好啦,孽畜赖在这儿不走了。等到火山再爆发时,你们便和李师师同化炭糜了……”声音忽然一变,叫道:“是了!方才那团金光必是李师师残留的宝物!王重阳,你快去湖里仔细看看,是否能找到‘白虎皮图’,或那妖女烧剩的其他物什。”
王重阳自从知道自己这“蛇族圣使”的身份,不过是李师师当年诓他的幌子,便深感自责、愧疚,总觉蓬莱浩劫,全因自己而起,但求能将功折罪,找回“白虎皮图”,封印青龙。闻听蛇圣女此言,精神大振,当下应诺一声,将许宣放在崖边,冲入“天湖”。
海冬青啼鸣着落回到许宣肩头,他一边抚摩着神鹰的颈背,一边忐忑地盯着湖面,不知那团金光闪闪之物究竟是什么。虽觉希望渺茫,但若真如蛇圣女所说,能从湖中捞着一两件神器,李师师残留的也罢,上古流传的也好,或许还有机会逃脱此地。
水泡汩汩,时断时续,偶尔漾开一圈圈波纹。过了好一会儿,王重阳才又探出头来,吸了口气,重又潜入水中。
如此反反复复,过了一个多时辰,仍未见他跃上岸来。寒风扑面,越来越冷。许宣此时经脉尽断,真气不畅,被刮得冷透骨髓,牙关格格乱撞,不由自主地蜷起身,朝罅洞内缩去。恰此时,腹中又“咕噜噜”地响了起来,更觉饥寒交迫,焦躁难耐。
暗想,好不容易逃出蓬莱,误打误撞,让金人相信了自己“济安太子”的身份,谁知不等宏图大展,又被李师师拽到了这吉塔火山。难道真真要被玄武困在孤岛之上,和王重阳一起坐以待毙么?贼老天呵贼老天,你究竟还要戏耍我许宣到何时?
海冬青“呀呀”地冲天飞起,过了片刻,又衔了条大鱼飞了回来。许宣心下少暖,叹了口气,道:“多谢鸟兄!”但想到父母已死,白素贞、小青、楚青红又死生未卜,只剩下自己孤零零地与这只鹰隼相伴,更觉悲凉愤恨,直想捶胸狂吼。
“哗!”水浪四涌,王重阳终于湿淋淋地跃到了崖边。
见他两手空空,皱眉不语,便知什么也未曾发觉。许宣大感失望,抽刀切下半条鱼,丢到他手中,道:“王圣使,先吃饱了,再到湖底找找。那物什连岩浆也烧不化,必是水火不侵的神器,多半是沉到火山底去了。”
王重阳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许兄,我找遍啦,湖底都是岩浆凝结而成的硬石,只怕是包在石头里了。”他显然心有不甘,吃完那半条鱼后,只歇了片刻,又重新跃入湖中。
这次他时沉时浮,潜了更久。许宣和海冬青一起蜷在罅洞里,迷迷糊糊打了好几个盹,才见他重又跃上岸来,手里握了一个黑黝黝的物事。
那物光滑圆润,径约三寸,形如两个对扣的圆盘。王重阳拿在手心掂了掂,也不知由什么金属制成,分量极沉,反复查看了许久,见不到一丝缝隙,更不知究竟派什么用场。蛇圣女也大为失望,料想这物漆黑浑圆,多半是陨石,绝非先前望见那团光芒绚丽如虹的神器。
饶是王重阳意志顽强,真气强沛,折腾了这么久,也不由得疲困交加,又是失望又是沮丧,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儿气,便将那物揣入怀里,靠着许宣边上的石壁,沉沉睡着了。等到许宣再次醒来时,身旁空空荡荡,他又已潜入了湖里。
吉塔山处于至北之地,此时又值北海冬季,极夜已至,天海间漆黑一片,分不清时间。
许宣只能以自己睡觉的次数来推断日子了,每睡一觉,权当过了一“夜”。如此昏昏沉沉,过了好几“日”,王重阳始终未能从火山湖找到任何李师师遗留之物。
蛇圣女的元神也时睡时醒,只要醒着,必定喋喋不休,一会儿骂王重阳没用,不能找到神器,封印青龙、玄武,愧为神族圣女的徒弟;一会儿又迁怒许宣,怪他是个祸害,惹来了这许多晦气。
许宣本就满腔悲怒,听了自是心头火起,反唇相讥。他能言善辩,挖苦起人来更是极尽刻薄之能事,蛇圣女哪能说得过他?被他刺到痛处,不免怒发如狂,几次喝令王重阳快快将他杀了。
偏偏王重阳又是个极讲道义的人,若是许宣经脉俱全,或许拗不过师命,还得半真半假地与他动一番手,但眼下许宣早已形同废人,要他杀这么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人,却是百般踌躇,怎么也无法从命。
蛇圣女又气又恼,除了骂他迂厚心软之外,也无计可施,只好喝道:“罢了罢了!你既然不肯杀没有抵抗能力的废人,就等你将这小子的经脉治好了,再亲手砍下他的脑袋,祭奠为师与神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她这一生最恨的人,莫过于敖无名与李师师,如今这两大仇敌都已亡故,楚青红、林灵素凶多吉少,被青龙元神附体的王文卿也已葬身火山之中,和敖无名有关连的,就只剩下许宣了。自己元神也不知还能存在多久,临死之前,怎么说也得将这冒充伏羲的刁滑小子除去,方才快意。
许宣这几日养伤进展缓慢,闻言正中下怀,哈哈笑道:“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老妖怪,等你徒儿修好我的经脉,再来说大话不迟。”
岂料他伤势之重,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他先是雷霆贯体,激战青龙、玄武两大凶兽,震伤了奇经八脉;接着又被李师师、金兀术、萧抱珍当世三大绝顶高手齐齐重创,十二正经尽皆撞断;最后为了逃生,又孤注一掷,感应火山岩浆,彻底震碎了体内的每一处微小经络……就算是华佗重生,葛长庚复活,也无法修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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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继续替换更新第210章。这两章与旧稿相比算是“微调”,下几章开始故事就完全不同了。
第二百一十章 星穹
许宣伤势之重,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王重阳真炁固然强猛无比,对医术却一无所知,除了抵住他的双掌,强行用真气贯通他的经脉外,别无良策。
殊不知经脉有如河道,若是河道犹存,只是底部淤泥厚积,自然可以用洪水将其冲卷疏通;但如果河道早已迸决,再猛的洪水也无济于事,只会将垮断的河道冲击得更加七零八落。
许宣被他真气这般汹汹输入,剧痛如绞,散布在全身各处的真炁更四处激荡乱撞起来,疼得他撕心裂肺,汗如泉涌。撑不到片刻,便大叫一声,翻身撞飞出几丈远,晕厥不醒。
如此尝试了几回,非但没有半点助益,伤势反而越来越重,连双臂也难以抬起了。王重阳束手无策,蛇圣女却已明白过来了,转怒为喜,格格大笑道:“好徒儿,不用管他啦,这小子自作孽,不可活,就算神仙也难救了!”
若是往日,许宣必定立刻伶牙俐齿地还以颜色,但此时满心悲沮骇怒,壮志全消,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耳边心底,反反复复地回荡着无数尖利的狂笑声:“许宣啊许宣,你这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废人,再也不能为父母报仇了!”双拳青筋暴起,泪水夺眶。
此后几“日”,除了吃鱼、睡觉,王重阳继续潜入天湖,仔细探寻“白虎皮图”的下落。
许宣则终日失魂落魄地蜷在罅洞里,就像堕入梦魇,昏昏沉沉。忽听上空雷声轰鸣,心里一震,抬头望去,却见黑云尽散,露出了几颗疏淡的星辰。
他忽然想起完颜苏里歌弯弓搭箭,射向那璀璨的星空,转过头时,那凝着泪光的笑靥:“雄库鲁,不管你要不要我,不管你回不回来,我都已经是你的妻子啦,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我要你记住,那一颗星星,就是我。”
心底突然一阵如割的剧痛,接着又慢慢地变为甜苦交掺的酸楚。不知此时此刻,那刚烈而又温柔的女真郡主身在何处?是不是也在凝望着灿烂的星穹,想着他呢?
在他头顶正上方,北斗七星灼灼闪耀。古人说“斗柄朝东,天下皆春。斗柄朝南,天下皆夏。斗柄朝西,天下皆秋。斗柄朝北,天下皆冬”。在这冰天雪地的北海极夜,仰望着那灿灿斗柄,竟有一种寒彻入骨的恐惧与孤独。
有人说,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辰。如果那颗是苏里歌,那么爹爹与真姨娘又在何方?白姐姐和小青呢?还有那待他如己出的楚青红、被鞑子公主占据了肉身的王允真、搅得天下大乱的林灵素与王娘子……甚至那倾国倾城、毒辣如蛇蝎的李师师,是否都闪耀在上空的某一处?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昼。在这广袤无边的星空里,所有光耀千古的圣贤英雄、所有默默无闻的平民百姓,是不是都化作或璀璨、或黯淡的星子,破碎虚空,获得了永恒?
那么他呢?哪一颗星星才是他自己?
狂风鼓荡,他呼吸如窒,整个人仿佛被里里外外吹透,化成了一片苍凉寂灭的虚空。在这浩瀚无垠的星穹与时空面前,所有的情仇恩怨、悲欢离合,都变得渺如沙尘,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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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想得出神,竟未察觉到王重阳已站在自己身边。只听他叹了口气,道:“万物无常,风月长新。就算是这北斗七星,也不是永恒不变的,再过十万年,就不是这斗柄的形状啦。”
许宣一凛,道:“你说什么?”
王重阳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女娲娘娘在‘先天神功’第一段里说的,‘道生混沌,混沌生天地,天地生万物。北斗十万年而一新,日月百亿年而殆尽。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这天地间本就没有永恒不变之物,日月星辰也不例外。”
他单纯仁厚,心无芥蒂,竟随口便将“先天神功”的总诀背了出来。许宣心头大震,直如醍醐灌顶,反复默念着那句“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一时间似有所悟,却又说不出其所以然来。
王重阳仰望着满天摇摇欲坠的星辰,又喃喃道:“女娲娘娘将天空以‘井’字形,划成了‘乾宫’、‘坎宫’、‘艮宫’、‘震宫’、‘中宫’、‘巽宫’、‘离宫’、‘坤宫’、‘兑宫’九格,夜观星宿的移转变化,便能知道方位和季节了。可是从天地初成至今,这九宫世界,又不知历经了多少沧桑变化!”
许宣心里突突狂跳,有意套他话,道:“王圣使,原来你‘先天神功’所走的‘九宫步’就是因时因地,依循天上星宿的九宫变化而来,难怪这般诡谲难测。”
王重阳浑然不觉,道:“是啊,许兄果然聪明绝顶。‘夫先天神功,循天地初成之法,炼阴阳初成之炁,九宫循环,八极轮转,乃得先天之道耳’。要炼成‘先天神功’,除了修炼在‘先天八极’间轮转修炼‘阴阳太初之炁’外,步法也极为重要。”
许宣恍然大悟,原来“先天神功”修炼的乃是“共工”撞断不周山之前的“先天阴阳之炁”。
“共工”撞断不周山后,天地之道发生了极大变化,八极的方位自然也跟着发生了移转。难怪王重阳转换真气的“八极”与自己截然不同,无论逆行、顺行,全是忽阴忽阳的太极鱼线,却又看似毫无“规律”可循。
越发心痒难搔,恨不得将“先天神功”全从他嘴里套出来,正欲继续旁敲侧击,忽听蛇圣女喝道:“笨蛋,还不住口!这小滑头哄你话呢!‘先天神功’乃我神族不传之秘,你若敢泄漏给外人,必受天谴,五雷轰顶!”
王重阳一凛,忙唯唯应诺。
许宣哈哈笑道:“王圣使,莫听这老贱人吓唬,横竖你也会些‘阴阳五雷大法’,还怕什么雷霆轰顶?”心底却大骂不止,这老贱人早不醒、迟不醒,偏这时候来搅乱自己的好事。旋即又想,自己经脉俱断,永无修复之机,就算通晓了“先天神功”,又有何用?顿转黯然。
忽听海冬青呀呀尖啼,眼前一花,夜空亮起眩目的青光,深碧浅绿,如碧云翠带,流离乱舞;还不等细看,又突然冲涌为漫天姹紫嫣红的赤光,宛如火焰冲天摇曳;而后又忽如烟花炸散,霓虹乱舞,幻化出炫丽夺目的七彩炽光。
许宣呼吸一窒,此前在海上追寻青龙时,虽然也曾见过几次极光,但无论是范围大小,还是历时长久,都远不及眼前万一。
他小时曾听许府中的食客说过,北海极寒之地,常常有极为绮丽的炫光出现,那是织女在银河里濯洗编就的云彩。此时触目所及,整片夜穹仿佛都变成了变幻莫测的织锦,光怪陆离,壮丽无比。
然而才端看了片刻,忽觉头晕眼花,剧痛如绞,不由大叫一声,蜷身倒地。
王重阳正仰头望得意夺神摇,闻声吃了一惊,忙将他扶了起来,把脉查探,脸色陡变。许宣体内真气岔乱冲卷,势不可挡,照这么下去,只怕连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大为焦急,急忙坐下为他疏导真气。
蛇圣女幸灾乐祸,格格笑道:“王重阳,你救不了他啦,越救他死得越快。修炼之道,在于循序渐进。这小贼自食其果,活该有此报应!”
果不其然,王重阳双掌抵住许宣后背,真气方甫输入,立即被震得气血翻腾,险些跌飞。
许宣体内的真气庞杂狂猛,有如洪水滔滔,争相泛滥,若是经脉俱全,还能将之逐一导引,渐渐平复;但此时无路可去,被外来的真气一震,反倒如惊涛骇浪般掀卷乱撞,越发难以控制。
王重阳试了几次,束手无策,又惊又急,怎么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忽见海冬青抓住自己的衣袖,尖声啼鸣,朝着北边振翅欲飞,心中一动,道:“鸟兄,莫非你有法子救你家主人?”
海冬青松开爪子,尖叫着朝北飞去,见他未曾追来,又掉转盘旋,啼鸣不已。
王重阳此时也唯有权且一试了,不顾蛇圣女喝斥反对,将许宣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罅洞里,沉声道:“许兄,你尽量坚持,我去去就来。”随着那神鹰朝北面御风疾掠。
许宣痛得椎心彻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头顶极光乱舞,越闪越快,幻丽万端,体内的真气也跟着发狂似的东冲乱撞,肝如寸绞。迷迷糊糊正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真气突然慢了下来,疼痛大消。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未定,浑身已被汗水浸透。这才发觉天上的极光已经消失了。还不等稳住神,上空霓霞乱舞,极光忽然又飘摇旋转地急速闪耀起来,体内顿时又如被尖刀乱戳,痛得他几欲晕厥。
骇怖之中,突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难道体内真气竟是与天地感应,随着极光一齐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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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悟道
许宣骇怖之中,突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难道体内真气竟是与天地感应,随着极光一齐舞动?
神智陡醒,忽想,是了,极光五色变幻,必定是由北海的五行之炁激荡而成。我修行了半年多的“嫁衣神功”与“阴阳指”,早已习惯了“天人交感”,因时因地循转真气。经脉俱断,体内积存的五行真气无处可去,感应到空中胡窜飞舞的极光,自然就随之四处乱撞起来。
一时间悲喜交织,啼笑皆非。又有谁能料到,他好不容易修成的“天人交感”之法,不但没有助他成仙得道,反累得他丧命于此!想要张口吼骂“贼老天”,却牙关乱震,连气也吸不顺畅了。
又想,天地有八极,和人体一一对应。如果真有一个“贼老天”,这宇宙万物就是他的身体,极光岂不就是奔窜乱撞的五行真气?那么这贼老天是不是也正和自己一样,饱受着脏腑剧震的痛苦呢?忍不住又觉滑稽,想要大笑出声。
忽而又想起那句“北斗十万年而一新,日月百亿年而殆尽。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心内苦笑:“许宣啊许宣,贼老天的‘八极’都能分出‘先天’、‘后天’,就算他有经脉、脏腑,也能无常无形,随意更换,岂是你这一介凡胎所能相比?若是你学得了林灵素的‘百衲大法’倒也罢了……”
心中猛然一震,灵光电闪。是了!“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天道即人道,既然贼老天可以不依循经络,可以随意更换“八极”,可以让极光在体内肆意乱舞,自己又为何不能!一念及此,热血如沸,连剧痛都感觉不到了。
许宣定了定神,又反复默念着那句“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暗想:“女娲娘娘以‘共工’撞断不周山为节点,分出了‘先天八极’与‘后天八极’。但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天地历经了百劫、千劫,在‘先天八极’之前,又焉知有没有‘先先天八极’或‘先先先天八极’?唯一不变的,只是充斥于天地之间的阴阳五行之炁罢了。”
他抬头望着漫天炫舞的极光,念头飞转:“既是如此,我又何必拘泥于经脉、八极,来循导真气?只需感应这无序流转的极光,让身体回到天地太初时的‘混沌’状态便是!”当下深吸一口气,凝神冥思。
然而知易行难,以他眼下的修为,真想要随意更换“八极”,让真气无脉而行,谈何容易?
极光乱舞,将他体内的五行真气诱激得横冲直撞,几次刚进入天人合一的空冥状态,立即又被生生疼醒。
他咬紧牙关,暗暗懊悔:“若是我早从林灵素那儿学来‘百衲之术’便好了,即便被真气震碎脏腑,好歹还能换来新的,总能熬到出头之日。”但转念一想,此时身处北海绝地,哪里去找可供脏腑与躯身的替死鬼?就算下毒手将王重阳杀了,也未见得能撑上多久。
忽然想起小时翻过的种种医书,忖道:“世间万物都有五行属性,相克相生。人体内,心属火,肾属水,肺属金,肝胆属木,脾胃属土……经脉也不例外。经脉完好时,体内的真气循脉而行,自然伤不到脏腑。但现在经脉尽毁,真气又极尽庞杂,就像各股洪流,无法控制。若能利用五行生克之道,让这些真气互相冲抵就好了……”
心中又是一震:“我真真傻了!既要让身体回到‘混沌’状态,又何须‘五行真气’!道生混沌,混沌生阴阳,阴阳生五行……我只需设法用‘五行生克’冲抵真气,将它逆炼回‘阴阳二炁’,再逆炼回‘混沌元炁’,不就可以消绝真气岔乱冲克之苦了么?”
刹那间豁然开朗,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精神大振,当下凝神聚意,双手指诀变幻,以“六十四式阴阳指”感应极光气流,驭使体内五行真气交撞相抵。虽然仍不时感到阵阵剧痛,但比起先前那生不如死的境况,却已有如云泥之别了。
他聪明绝顶,入门修行虽然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却接连得葛长庚、林灵素、李少微、楚青红等顶尖高手悉心指点,习得了“翠虚金丹大法”、“阴阳五雷诀”、“两仪电剑”、“盗丹大法”、“阴阳指”……等无上心法。尤其那“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更让他醍醐灌顶,深谙“天人交感”之道,虽然招式贫乏,真气与思悟却已达到了颇高的境界。
是以他目睹这极光奇景,触类旁通,不经意间,竟悟创出日后威震天下的“混沌一炁诀”来!而同处极光之下的王重阳、蛇圣女,固然天资卓绝,却没有他这番际遇,未能有此顿悟。也算是映证了“因果相成,祸福相倚”这八个字。
奈何此时许宣修为尚浅,虽悟出了“以无脉之身,逆炼混沌元炁”的妙理,却还无法一蹴而就,只能循序渐进,感应极光炁流,慢慢地炼化体内的五行真气。
如此又过了片刻,极光终于消失了,他却浑然不觉,继续闭目端坐,仿佛已与宇宙同化,在浩瀚虚空之外,俯视着自己体内的日月星辰,以及那生生不息、飞旋乱舞的绚丽极光……
狂风呼啸,雪花乱舞,一片片地扑落在他的头上、身上,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过不多时,他便成了一尊银装素裹的雪人,然后又渐渐与罅洞周围的冰雪融为一体,看不出半点痕迹。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远处传来海冬青的呀呀尖啼,过不多时,王重阳便随着海冬青一齐跃上了山顶。
见他安然无恙,王重阳松了口长气,取出一株长近三尺的七色奇花,笑道:“许兄,亏得你的神鹰为我带路,才在十几里外的冰洋下挖得这株‘沉梦花’。圣女说,此花可以修复经脉,养复元炁,你且试试。如果不够,明日我再去找找……”
蛇圣女没好气地截口喝道:“够啦!这臭小子心狠手辣,一有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你这芋头脑袋不听我的话,终有一日要后悔!”
许宣心中一暖,又是感动又是感激,想到自己百般防范算计,他却始终对自己赤诚以待,又不免有些惭愧。当下笑了笑,道:“多谢重阳兄。”摘下花瓣,一片片地在嘴里细细嚼烂
“沉梦花”长在极为寒冷的海底,二十年才开一次花,花瓣乃是疏通经络、补养气血的圣品。“仁济堂”数十年来统共也只购得两株,全都被真姨娘熬为药汤,喂入许宣肚里了。
花瓣滋味古怪,酸甜中又带了几分苦涩,许宣想起真姨娘和父亲,心里也如舌尖般五味交迭,忍住眼泪,才慢慢地咽了下去。
汁液入喉,肚腹如割,慢慢又转为灼热如烧的感觉,在这冰寒彻骨的风雪里,暖洋洋地格外舒适。但他经脉尽毁,单凭一株“沉梦花”,实在是杯水车薪。
许宣运气调息了片刻,未觉有甚奇效,微觉沮丧。好在他得悟大道,喜不自胜,也不在乎一时之进退得失。
反倒王重阳把脉探查后,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挠了挠头,道:“许兄,北海想必还有不少‘沉梦花’,我们一日不行,就两日,两日不行,就三日……总能将你经脉修复……”为免蛇圣女责骂,又补上道:“等你经脉修复,我也就能遵循师命,继续和你分个高下了。”
许宣想到前些日子与他比斗时的快意,也不由热血激荡,笑道:“好,等我好了,咱们先合力将这‘玄武’封镇了,然后再斗上七天七夜,或者干脆一路从北海斗回临安,不分出胜负,誓不罢休。”
蛇圣女冷笑道:“痴人说梦。”眼见连“沉梦花”也修复不了许宣的经脉,对他的厌恨之心也消了大半,倒也懒得再挖苦叱骂了。
王重阳在冰洋中穿巡了这么久,也有些精疲力竭,当下吃了半条生鱼,倚着石壁冥坐调息,不过片刻,便酣沉地睡着了。
许宣刚吃过“沉梦花”,精神奕奕,继续逆炼元炁。此时极光尽消,能感应到的只有风雪、巨浪、火山底下的岩浆,进境大转缓慢。但他已初步悟出了“混沌一炁诀”,明白只要自己持之以恒,迟早能将体内的五行真气逐渐逆炼为混沌元炁,因此倒也并不着急。
此后两个多月,许宣每日依旧盘坐在罅洞里,凝神感应漫天极光,一点点地逆炼体内庞杂淆乱的五行真气。
王重阳除了打坐调息外,大半的时间都在火山湖里打捞李师师残留之物,或和海冬青一道寻找“沉梦花”,帮助许宣疗伤。
然而此花原就极为稀罕,又耐不得半点温热,火山爆发后,方圆数十里的冰洋水温上升,“沉梦花”无不枯死,要想找到存活的,就得到更寒冷严酷的深海渊底去搜寻。起初隔上三五日,还能找回一朵,越往后越难找着,往往过上八九天,才能侥幸掘回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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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伥尸
王重阳几次想要到远处的海域寻找“沉梦花”,却被玄武咆哮阻挡。那太古凶兽似乎铁下心将二人困在这火山上,只要他们不离开附近海域,便悠哉悠哉地自得其乐,一旦发觉他们想要逃离,立即掀起狂涛巨浪,强行逼退。
许宣见王重阳如此诚心相助,心下感动,几次劝阻,王重阳却总是摇头道:“许兄,单凭我一人之力,只怕难以打败玄武。你我既已同舟,自当共济。你早一日修复经脉,我们也能早一日联手镇伏那凶兽,将功补过。再说‘阳极必生阴,阴极必生阳’,北海越是往下,越阴寒磅礴,对我修炼纯阳真炁不无裨益。每日来回溯游几百里,也是极好的修行。”
听他这般一说,许宣也只好作罢。
当日在蓬莱初见王重阳时,觉得此人英秀轩昂,天资卓绝,不免又羡又妒;后来稍有接触,总怀疑他看似简单,内藏城府,原先的嫉妒渐渐被警惕所代替;再后来相处久了,发觉他并无心机,只是过于单纯迂直,不通世务,但仍不免将他视为强敌;如今熟识了,见他待人以诚,坦荡质朴,心里残存的防范与敌意也渐渐与日消减。
在这漫长而孤寂的北海极夜,时间仿佛彻底停滞了,能聊以解闷的,就只有对坐闲谈了。
许宣自离开中土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过去的美好时光,就连睡梦中也尽是旧时的庭园街巷。炼气之余,百无聊赖,索性打开话匣,对着王重阳侃侃而谈,描述临安种种繁华热闹的景象与大宋各地的壮丽山川,也算是消解自己的思乡之苦。
他口才本就极佳,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听得王重阳如痴如醉,悠然神往,蛇圣女虽不住打岔,冷嘲热讽,也不由暗想:“原来在蓬莱之外,竟还有如此广阔奇丽的世界!我们世世代代守在三十三山里,可真真坐井观天了!”漾起从未有过的波澜。到得后来,每“夜”随着他神游九州,已俨然成了两人睡前的例行之事了。
这一日,王重阳如往常般出海寻找“沉梦花”,许宣正独自逆炼混沌真气,忽听海冬青尖啼声遥遥传来,比平时凄厉了几分。
他心中一凛,转头望去,只见北边漆黑的海面陡然一白,电光闪烁,照得那如沸的波涛忽明忽暗。隐约可见几只巨型蝙蝠似的怪物正平张双翼,贴着波涛朝这里急速飞来,身体扁平,长尾摇曳,紫红的凶睛灼灼闪耀,发出低沉的吼声。
龙鲼!
当日与王重阳一齐追击青龙时,曾在北海遇见一只这种巨型的“海中魔怪”,此时略一望去,竟有四只之多。
那些怪物的背上各盘坐着四十多个头戴高冠的白衣人,大袖鼓舞,脸色惨白,分不清是男是女,手里高举着白纸灯笼,灯笼上用朱笔涂着“不夜”二字,明暗摇曳,阴森诡异。
许宣更觉不妙,凝神远眺,只见鲸涛迭涌,王重阳与海冬青正“之”字形地朝这里掠来,然而那四只龙鲼来势更快,交错飞舞,几次将他们包围在中间。
方一靠近,龙鲼上的白衣人们立即鬼魅似的穿插飞掠,拉长声音,凄号着扑向王重阳,似是想要吸咬他的鲜血。好在王重阳的九宫步极为诡谲难测,总能在至为凶险的时刻避让开去,双掌翻飞,气刀夭矫飞舞,接连不断地将他们撞飞开来。
但这些怪人似乎丝毫不知疼痛,刚被打落水中,立即又从惊涛间高高跃起,交错冲来。一边此起彼伏朝他围攻扑咬,一边忽高忽低地哀歌哭嚎,听来毛骨悚然。
王重阳高声道:“许兄快藏好身,被这些伥尸咬中,魂魄全无……”蛇圣女截口喝道:“臭小子,别理那小贼啦,先保住你自己的小命再说!”
伥尸?许宣想起当初被李少微吸尽气血的僵尸,蓦地打了一个寒颤,目光扫见王重阳口中衔咬的“沉梦花”,扫见在他头顶盘旋尖啼的海冬青,心潮激荡,浑身热血仿佛全都燃烧起来了。
当下纵声大笑,昂然道:“重阳兄,你为了帮我寻找药草,才惹来伥尸。我若只顾自己保命,岂不是连海冬青也不如了么?又怎对得住我这‘罗荒野之鹰’的名号?”
也不知是被他啸声所激,还是被远处电光所震,夜空中突然霓霞乱舞,再度飞旋起万千道炫丽迷幻的极光。
这两个多“月”来,他“日夜”坐在吉塔山顶,感应极光,逆炼五行真气,越来越圆熟自如。此时受这些流逸乱窜的炁流所激,体内的真气又开始环环激撞,生生不息。长啸声也随之渐转高昂,在天海间隆隆回荡。
“呜——嗷!”南边突然传来一声极为尖利恐怖的怪啸,波涛如沸,“玄武”伸出头颈,缓缓拔天立起。
那些龙鲼也不知是被“玄武”所慑,还是被他的啸声激怒,纷纷低吼着盘旋转向。其中一只突然波浪似的拂动双翼,翩翩飞向山顶。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也跟着冲天飞起,转眼就卷着狂风掠到了他的上方,交错乱舞。
王重阳大急,高声道:“许兄,你别再叫啦,我来对付这些妖怪!”旋身撞飞六七个白衣人,脚尖在龙鲼的头顶上一点,破空冲起,闪电似的追来。
许宣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仰头长啸不绝。他形如废人,无法与这些怪物拼死相博,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引开龙鲼,让王重阳得以各个击破。就算功亏一篑,好歹也能在临死前招来“玄武”,替自己杀了这些魔怪……
“轰!”那几只龙鲼身体突然收瘪如纸,张开巨口,发出恐怖的怒吼。他呼吸一窒,险些被那逆卷的狂风拔地吸起。周围冰雪乱舞,碎石迸飞,接连不断地冲入那些怪物口中。
众白衣人争先恐后地从龙鲼身上跃下,朝他尖嚎着扑来,在极光与灯笼的交相辉映下,张口呲牙,眼球翻动,惨白而扭曲的脸狰狞如鬼。
许宣汗毛直乍,不由自主地挥手一扫,“嘭!”当先那白衣人竟被他打得冲天飞出六七丈远。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又惊又喜,难道自己的“混沌之身”已经初有成效,无需经脉,也能调集体内真气?
念头未已,两侧狂风鼓舞,又有三个白衣人俯冲扑咬而来。许宣本能地朝后一缩,一掌拍在眼前那人的鼻额上,“咔嚓!”那人脖颈应声断折,头颅竟如蹴鞠般飞了出去,黑血狂喷。
另外两个白衣人嗅着那恶臭的血腥气,眼白乱翻,忽然凌空转向,怪嚎着扑到那无头尸身上,贪婪地争抢吸吮。
许宣一怔,想不到这些伥尸连同类的腐血也不放过!心里登时有了主意,双手在洞壁上奋力一撑,翻身从他们身下滚了出来,顺势拔出“龙牙刀”,在其中一个伥尸的背上划了条长长的口子。
那伥尸吃痛嘶叫,刚摇摇晃晃站起身,又被前赴后继的白衣人们扑倒在地。许宣依法炮制,几个翻身,便已逃出重围,那些白衣伥尸则“乒乓”之声大作,互相撕咬着滚作一团。
然而还来不及得意,众白衣人又已潮水般散开,那些被打断头颈、吸干黑血的伥尸也纷纷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他追堵夹击。
许宣又惊又恼,一把抓住左侧伥尸的脚踝,回旋抡扫,将逼近的众白衣人接连撞飞开来。
但他双腿残疾,无法腾挪躲闪,转身挥扫的动作也不如他们灵便。“嘭嘭”连声,那具伥尸很快就被其同类抓住另外的两手、一脚,朝外撕扯,变成了几截残躯。
许宣丢开手上的半条断腿,大喝着挥掌乱扫。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这群不怕疼、不惧死的伥鬼?眼见众白衣人越围越紧,脸上厚厚的白粉也已尽数剥落,露出腐烂的皮肉和牙齿,心中不由涌起森寒恐惧。
正想奋不顾身地冲入天湖,头顶传来龙鲼的低沉怒吼,腰上一紧,已被它长尾盘卷而起,朝那无底洞似的巨口中塞去。
几在同时,前方传来王重阳的大喝与海冬青的尖啼,一人一鸟终于甩脱追兵,跃上了山顶。
许宣精神大振,猛地一刀扎入龙鲼的长尾,朝下奋力划剌,血珠登时如红雾般冲天激射。龙鲼长尾抛舞,吃痛嘶吼,头鳍、蝠翼簌簌颤动,连巨口内的上下两排脊骨都瞧得一清二楚。
那些白衣伥尸鼻翼抽动,纷纷转头凌空扑来,抱住鲼尾,争先恐后地撕咬吮吸。片刻之间,龙鲼那长近四丈的尾巴便被啃咬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椎骨。
那龙鲼发狂似的团团乱转,将许宣连着十几个伥尸一齐凌空甩飞,悲吼着冲入天湖。剧烈浮沉,波涛掀涌,瞬间便被撕扯成无数碎块,染得湖面一片血红。
许宣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壁上,翻身滚落,若不是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崖沿的罅隙,险些也跟着坠入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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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逃生
王重阳攥住他的手腕,拉了上来,大喜道:“许兄,你的经脉已经恢复了?”把脉探查,笑容顿时凝为了惊讶之色,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他经络俱断,居然还能爆发出如此强沛的真气。
“混沌之身!”他体内突然传出蛇圣女的低呼,颤声道:“这小贼竟然……竟然修成了混沌之身!”她又惊又怒,转而厉声喝道:“王重阳,快仔细搜他身上!这小贼定是从李师师那里偷走了‘混沌皮图’!”
许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想故意承认,耍弄一番这老虔婆,头顶呜吼如雷,狂飙怒卷,另外三只龙鲼交错飞旋着朝他们撞来。
龙鲼极通灵性,在所有鱼兽中可算得至为聪明的一类,目睹许宣害死它们的同类后,显然被彻底激怒了,来势汹汹,“嘭嘭”连声,四周冰石炸舞,两人被旋风压得紧贴在地。
王重阳推开许宣,翻身急滚,闪电似的抓住当先那只龙鲼的头鳍,大喝着横贯在旁侧的岩壁上,“轰!”山壁应声崩塌了大半,那龙鲼则被撞得晕了过去,笔直地坠入湖中。
左侧那只龙鲼被他反手一掌打得飞旋乱舞,怪叫着贴着两人头顶掠过,长尾破风劈甩。“嗤”地一声,尾尖上的棘刺扫过王重阳后背,划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然而对于那些嗜血如狂的伥尸来说,这一丁点血腥气便已经足够了。霎时间白影闪烁,哭嚎阵阵,数十个伥尸四面八方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王重阳将许宣拉到身后,背倚绝壁,双手气刀纵横乱舞,将他们接连撞飞。奈何那些伥尸尝过鲜血后,凶狂倍增,又毫不畏死,前赴后继,越围越多;加上另外两只龙鲼盘旋头顶,不时地俯冲偷袭,饶是他神功盖世,也有些捉襟见肘,渐觉吃力。
蛇圣女怒道:“臭小子,你这么心慈手软,怎么能成大事?就算今日不死在这些僵鬼嘴里,迟早也要死在这阴狠毒辣的小贼手上!”喋喋不休,不住地催促王重阳从许宣身上搜出“混沌皮图”,再将他杀了,抛给伥尸。
许宣大怒,哈哈笑道:“老贱人,我若拿了混沌皮图,还能藏在身上么?”歹念陡起,紧握刀柄,直想在王重阳双腿上猛扎两刀,让他连着体内的老虔婆一起被伥尸吃得片骨不存,以消心头恶气。
但想起这小子对自己始终以诚相待,怎么也下不了手。再说眼下和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若死了,自己也焉能独存?当下高声道:“重阳兄,咱们来比比谁杀的僵鬼多!”双手一撑,从王重阳两腿间滚了出去,陀螺似的贴地飞旋,挥刀乱扫。
“嗤嗤”连声,六七个伥尸双腿中刀,趔趄倒地。旁边的同类们略一犹疑,很快分成了三派,有些循着喷溅的腐血,朝那些受伤的伥尸飞扑撕咬;有些继续汹汹围攻王重阳,有些则朝许宣转身扑来。
王重阳压力陡消,大喝着双掌飞舞,气刀纵横,将群尸劈得血肉横飞。他的先天真炁至刚至纯,气刀更是霸烈无比,这百余名伥尸若是活人,早就被他杀得四散奔逃了。
只是他从未见过这等可怖的吸血伥尸,不免有些应对无措,束手缚脚。眼见许宣用“以血诱尸,自相残杀”的办法,如梦初醒,依样画葫芦,果然大收奇效。转眼间便有十几个伥尸被他砍断肢体,而后遭同类们撕咬一空。
许宣可就没他这般轻松了。他虽已初步修成了“无脉之身”,却还无法随心所欲地调集体内真气,更毋论将那些五行真气逆炼为“混沌元炁”了。只能陀螺似的在冰面上急转,挥刀劈扫众伥尸的腿脚,一旦他们扑到身上,立即奋力将他们撞飞。
偏偏那三只龙鲼又对他恨之入骨,不停嘶吼着飞旋扑下,长尾“呼呼”狂扫,打得他身沿冰石四炸,脚下的山崖裂缝飞迸,成片成片地朝下坍塌。他几次差点翻身坠落,惊险万状。
海冬青呀呀尖啼,不顾一切地啄击着龙鲼,奈何大小悬殊,毫无作用。眼见许宣险些被鲼尾扫中,王重阳失声道:“许兄小心!”翻身冲掠,凌空一记气刀轰然怒斩,将那龙鲼硬生生撞飞出六七丈外。
当是时,“轰”地一声狂震,整个吉塔山仿佛都猛烈地摇晃起来。头顶咆哮如雷,涎落如雨,一个巨大的蛇头忽然遮住了半片夜空,裂开血盆巨口,狰狞地俯视着众人,长信吞吐。
还没等许宣回过神来,“喀嚓”一声,血雨漫天激射,一只龙鲼已被“玄武”巨口咬中,活生生地吞入长颈。
众伥尸眼白翻动,呆呆地仰头望着那庞大无比的凶兽,白粉剥落的烂脸簌簌颤抖,竟似也闪过些许恐惧的神色。然而那纷纷扬扬洒落的血珠,很快彻底激起了他们残暴凶狂的本性,纷纷龇牙低吼,不分敌友,疯狂地撕咬在一起。
许宣大凛,手掌在地面一撑,凌空翻掠,恰好跃上了剩余的那只龙鲼背颈,奋力撞飞扑来的伥尸,叫道:“重阳兄,快走!”
那龙鲼尖啸翻舞,想要将他甩下背去,他早有所备,撕下衣袖,死死缠住它的吻鳍,任它如何颠簸,只不松手。
王重阳冲掠到鲼背上,周围的伥尸扑上前来,不是被他的掌风撞飞,就是被龙鲼掀落半空,还有两个被海冬青扑啄双眼,脓血四射,瞬间便被后方涌上的伥尸分扯撕咬,片肉不存。
眼见鲼背上再无伥尸,许宣更不迟疑,挥刀插入那龙鲼的背脊,同时猛地将布幅往后勒紧。龙鲼吃痛尖啸,发狂似的冲天而起,在他尖刀与布索的合力操控下,摇摇晃晃地朝西南飞去。
玄武兽似乎也无意追杀他们,只顾咆哮着摆舞蛇头,将那群伥尸四下撞飞。转眼之间,他们便已越过那高如山岳的玄武龟背,乘鲼飞出了十几里远。
蛇圣女又惊又怒,叫道:“臭小子,湖底的东西还没捞出来,你想逃哪儿去?”她原就怀疑许宣趁着王重阳外出寻找“沉梦花”时,偷偷潜入湖底,取走了李师师残留的炼天石图,此时见他驭鲼南飞,更加笃信,喝道:“王重阳,快将这小贼杀了,搜他身上秘图!”
王重阳对她一直言听计从,唯有此事大感为难,但见她叱骂不绝,只得歉然道:“许兄,炼天石图是女娲留给神族的宝物,如果你真从湖底捞着,还是……还是还给我师父吧。”
许宣笑道:“女娲娘娘将炼天石图一分为五,就是留给后世有德行有本事的人。且不说我没什么秘图,就算有,又凭什么要交给这老妖怪?她连祖宗留下的哪份也保不住,还好意思腆着脸向别人讨什么?”
蛇圣女大怒,喝道:“放屁!你经脉俱断,如果没偷‘混沌皮图’,会修成‘混沌之身’么?王重阳,再不杀了这小贼,你就别喊我师父啦……”
话音未落,龙鲼忽然朝下一沉,悲鸣着极速旋转,坠向大海。许宣猝不及防,揪着那条布索被凌空抛出,混乱中,只听王重阳叫道:“许兄,小心后面!”
“呼!”狂风扑面,大浪滔天,一座十几丈高的冰山以地坼天崩之势朝他当头撞来。
许宣一凛,本能地变幻指诀,翻身疾旋,使出一记“六十四卦阴阳指”中的“山水蒙”。冰山在上,汪洋在下,身与境合。阴阳二炁穿过“八极”中的“艮门”、“坎门”,轰然破臂冲涌,有如泰山入海,势不可挡。
“轰”地一声巨响,狂浪扶摇,那座冰山竟被撞得应声炸碎。他喉中腥甜直涌,也如断线风筝,贴着波涛翻了十几个筋斗。还不等稳住身形,又是一排大浪迎头打来,将他掀入海里。
惊涛如沸,海冬青尖啼盘旋,王重阳叫道:“许兄!许兄!”眼见杳无回应,顾不得蛇圣女叱骂,一个猛子也扎入水里。海水冰冷彻骨,黑蒙蒙一片,哪里瞧得清半个人影?
正自心焦,却见海冬青箭也似的从右前方疾冲而下,顺着那串串水泡所指的方向,依稀可见一道黑影悠悠荡荡地往下沉落,正是许宣。王重阳大凛,全速潜游,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朝上破浪冲出海面。
鲸波起伏,到处都是跌宕摇曳的浮冰。他提着许宣跃到一块两丈来高的冰山上,把脉探察,见他并无大碍,只是昏迷不醒,这才松了口长气。
蛇圣女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搜他身上有没有炼天石图!”王重阳略一犹疑,道:“许兄,得罪了!”翻检许宣怀兜、双袖,除了那枝翡翠玉笛与“龙牙”,并未见任何秘图、法宝。
海冬青尖啼着跳来跳去,翎毛尽竖,不断啄击他的双手。蛇圣女又是失望又是不甘,叫道:“定是被这小贼吞下肚去啦!你快杀了这鸟儿,剖开他的肚腹,一寸一寸地仔细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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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入金
王重阳吃了一惊,缩回手,支吾道:“师父,人死不能复生,倘若许官人是冤枉的,可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啦。倒不如等他醒了,你再仔细询问。”
蛇圣女怒道:“臭小子,你不听我的话是不是?这小贼阴狡毒辣,岂有一句话是真的?他假冒伏羲,盗取神器,搅得蓬莱浩劫难逃,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你对这小贼心慈手软,小心他将来恩将仇报,害得你死无全尸!”
王重阳苦笑不语,这些话他早已听得双耳生茧了,心里虽一万个不相信许宣会谋害自己,嘴上却不敢有片语反驳。蛇圣女喝骂了一阵,见他只不从命,又急又气,无可奈何,恨恨道:“罢啦罢啦!将来你吃尽苦头时,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许宣迷迷糊糊听见,“哇”地喷出一口水,咳嗽着笑道:“老妖怪,你若有王圣使十分之一的好心肠,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田地啦。这就叫小人之心,必遭恶报。”
王重阳见他苏醒,生怕又与蛇圣女吵嚷起来,忙道:“师父,既然许官人身上并无炼天石图,李师师又已连同青龙葬身火山之中,我们还是设法齐心协力,封印玄武……”
“封印玄武?”蛇圣女冷笑一声,“五行土克水,那孽畜能逃出‘方丈封印’,必是有人盗走了封印的土属神器与‘混沌皮图’。没有女娲娘娘留下的太古神器,就凭你们赤手空拳,也想降住玄武?”
王重阳一时语塞。
此时波涛汹涌,海面如山丘起伏,玄武兽的吼声虽然仍清晰可闻,距离他们却已在数十里外。
许宣受困火山许多日,此时始脱樊笼,岂肯再回去平白寻死?笑道:“重阳兄,这孽畜在北海逍遥自在,一没撞断天柱,二没涂炭生灵,干嘛要与它为难?依我之见,还是尽快找到那金国公主,看看有没法子让允真姑娘重新活转过来,才是正事。”
他一心返回神州,借鞑子之力报仇雪恨,若能得王重阳相助,自是如虎添翼,因此故意拿王允真为钩饵。王重阳果然大为触动,点头称是。蛇圣女冷笑连声,不再言语。
此处距离最近的陆地也有千余里,狂风暴雪,惊涛骇浪,若是寻常人,不是被活活冻死,就是生生溺毙了。饶是王重阳真气雄浑,如此背着许宣,踏海疾掠,也难以为继。每过半个时辰,就得在浮冰上稍作歇息,吃过海冬青捕来的海鱼,再继续南行。
越往西南,风雪逐渐转小,天色也渐转明亮。过了三四“日”后,漫天繁星已瞧不清了,西边天际隐隐可见一抹残阳的余光。
海面上浮冰越来越少,飞掠时难以找到落脚借力的地方。王重阳索性以浮冰为舟,双手为桨,破浪划行。又过了几日,海冬青高翔欢啼,前方水柱冲天,此起彼伏,浮出一群鲸鱼。
两人大喜,鲸鱼必是顺着温暖的洋流向南迁徙,有它们作为“客船”,可就省力得多了。当下弃冰飞掠,跃到最为庞巨的头鲸背脊。温热的水雾漫天濛濛洒落,迎着凉风,如沐春雨,连月来的寒冷、烦闷一扫而空。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还没高兴多久,海上忽然天昏地暗,阴云滚滚。狂风越来越猛,惊涛重叠,掀得两人坐立不稳。鲸群也仿佛耐受不住这等风暴,纷纷呜鸣着朝下沉潜。
王重阳只得又背起许宣,踏波穿浪,跃落在一座冰山上。那冰山被巨浪连番拍撞,裂纹迸生,捱不足小半时辰,“轰”地碎成了数截,又将他们摔入了如沸的冰洋之中。
两人空负一身强猛真气,在这恐怖的天地伟力面前,也无计可施,唯有死死地抓住最厚的一块坚冰,随波跌宕,时而被抛起几丈来高,时而重重地砸入海里,载沉载浮。
风暴越来越猛,巨浪直如一座座黑色的高山,互相推挤崩塌,永无穷尽;又如同无数凶兽奔腾咆哮,震耳欲聋,要将世间一切碾为齑粉,撕为碎片。
冰块接二连三地迸碎,越来越薄,越来越小,终于再也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一排大浪打来,“嘭嘭”连声,许宣身下一空,抓着两块碎冰被抛出了六七丈外。
只听王重阳遥遥叫道:“许兄,你在哪儿?”待要应答,又是几排巨浪遮天盖地兜头拍下,轰鸣如雷,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许宣心中闪过一丝恐惧,转瞬又被愤怒所取代,大笑道:“贼老天呵贼老天,姓赵的狗皇帝害不死我,贼秃、牛鼻子杀不了我,火山烧不化我,就连青龙、玄武也吞不了我……你许爷爷和宇宙同化,天地并齐,看你怎么奈何得了我!”双掌拍浪跃起,一边以“六十四卦阴阳指”感天应势,在风暴中摇曳翻旋,一边纵声高歌,大骂贼老天。
就在这时,西南边突然传来一声炮响,一道红光破空飞起,照得黑沉沉的海面姹紫嫣红。
接着又听欢呼如雷,此起彼伏地叫道:“太子!是济安太子!”“降龙谙班勃极烈!我们找到降龙谙班勃极烈啦!”
循声望去,但见波涛起伏,几艘巨舰正摇摇晃晃地朝这里驶来,旗帜猎猎鼓舞,赫然绣着“金”、“葛王”几个灿灿大字。
完颜乌禄!许宣又惊又喜,心中一松,真气涣散,登时被大浪迎头拍落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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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光斜照,浮尘翻舞。许宣半躺在织锦被衾里,斜倚舷窗,懒洋洋地逗弄着海冬青。
窗外白帆猎猎,碧空如洗。甲板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在朝阳下闪耀着刺眼的金光,与江上的冰层交相辉映。
此时不过是江南的初冬,北国却早已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宽广的江面约有一大半被坚冰覆盖,剩余的部分碎冰浮沉,水光粼粼。两岸雪丘连绵,霞光尽染,一群寒鸦尖啼着从江上掠过。
忽听有人叫道:“天鹅!”船上呼声四起,数十个金兵抢奔到船头,弯弓朝右前方射去。然而那十几只天鹅飞得极高,箭矢冲到半空便已纷纷坠落。众金兵心有不甘,箭如雨飞,连射了数轮,却无一能中。
“嗖!”一枝白羽箭破风锐响,闪电似的划过蓝天,当先的那只天鹅登时被贯穿坠落。
众人叫好不迭,许宣也忍不住喝了一声彩,拍手道:“葛王神箭,天下无双!春天没到,咱们就有头鹅宴吃啦!”持弓那人锦衣裘毡,魁伟英武,正是与他颇为投合的金国葛王完颜乌禄。
完颜乌禄微笑道:“太子谬赞,愧不敢当。殿下神功盖世,屠虎博龙,微臣这点雕虫小技不过是班门弄斧罢啦。”转身将角弓递与王重阳,道:“那日王真人与太子合斗青龙,救下公主,实让我们大开眼界。今日不如牛刀杀鸡,还请真人为我们的‘头鹅宴’再添几道好菜。”
王重阳面露难色,摇头道:“我从没学过如何射箭……”许宣笑道:“武学之道,殊途同归,重阳兄何必如此谦虚?再推辞,到嘴的天鹅肉可就飞走啦!”众人哄笑,齐声催促。
王重阳只得取出一箭,弯弓如满月。“咻”地一声,箭去如流星,竟然瞬间穿过了两只天鹅,坠落到江面的冰层上。
众金兵大出意料之外,一时间竟忘了喝彩。许宣想起当日与完颜亮比箭射雕的情景,不由手痒,叫道:“好箭法!我也来试试。”手掌一撑,径直从舷窗跃上甲板,从一个金兵手里接过角弓,空弦拉满,指气毕集,对准那行越飞越远的天鹅,“嗖”地弹了出去。
气箭如白虹,一只天鹅应声而落,余势未衰,又擦过第二只天鹅的肚腹,那只天鹅猛地往下一沉,又挣扎着展翅高飞,悲鸣惊逃。
许宣暗呼可惜,原以为自己逆炼了一个多月的“混沌之炁”,应比之前大有进益,不料还是功亏一篑。众人却已被震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就连王重阳也大感惊佩,想不到他经脉尽断,仍能以炁为箭,横贯长空。
海东青冲天而起,疾电般抓起那只坠落岸边的天鹅,返回抛落甲板,又呀呀尖啼着在上空盘旋了片刻,扑翅落在许宣的肩头,昂首睥睨。
完颜乌禄又惊又喜,捶胸长啸,笑道:“殿下不仅手可屠龙博虎,还能空弦射落九乌,有如此太子,实我大金之幸!”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前后六艘江船上一齐爆起狂潮般的欢呼:“屠龙太子,天佑大金!屠龙太子,天佑大金!”
许宣盘腿坐在甲板上,望着众金兵俯首跪拜,欢呼如沸,心中涌起难以描述的滋味。
自己从小以岳少保和葛长庚为榜样,只盼着长大后,能入则为将,直捣黄龙,灭杀鞑子,洗尽靖康之耻;能出则为道,云游名山,遍访高人,得遂神仙之志。想不到天意弄人,末了自己竟沦落魔门,成了名门正派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天下公敌,又阴差阳错,变作矢志掀翻赵宋王朝的金国太子……人生之路,就像这条将封未封的混同江,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暗流汹涌,诡谲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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