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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袖唐     江山美人谋txt下载     江山美人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39章 闵子缓之谋

    与门客的一番深谈,魏太子颇有一种骑虎难下之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曾有过选择的权利。

    太子和他的叔父公子卬很像,都崇尚君子之道,但相比之下太子的心性又不如公子卬坚毅,公子卬敢撞得头破血流也要一条道走到黑,被坑了无数次依然相信“人性本善”,他却不敢。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不管是自愿的选择,还是半推半就。

    经过一日的挣扎,太子下定决心,在晚间见了闵迟。

    闵迟深深明白,这世上各人的追求不同,有些人,你就算将锦绣山河、荣华富贵全部都捧到他面前,他也未必会欢喜,而太子恰是这种人。太子的选择,归根究底是因为性子里的那份怯懦,但闵迟必须要为这份怯懦找一个完美的理由。

    “殿下能牺牲小节以全大义,是大魏臣民之福。”闵迟朝着他稽首大礼。

    “你非魏人,何故如此?”太子垂眸看着他,面上波澜不惊。

    闵迟知道太子心里对他先前的逼迫、试探有所芥蒂,于是直起身,神情坦荡磊落,“臣有大志,然非明君不侍,臣在魏国多年,深知殿下仁德,魏国有殿下这样的储君,臣心中庆幸,昨日殿下忽生退意,臣痛心疾首,冲动之下拂袖而去,还望殿下恕罪。”

    言下之意,他这是期望之深,所以才责之备切。而且他也隐晦的为自己前些年没有投靠太子找了一个理由——太子是储君,未来名正言顺的王,如今王上还在,他要对王上忠心不二,等到太子即位,他同样会忠心不二。

    这个理由恰是针对太子的秉性所言。

    太子仁善迂腐不假,却不算太傻,将闵迟所要表达的意思领悟了七八分,顿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似乎低看了这个名声狼藉的年轻人。

    “先生快请起。”太子扶起他。

    两人消除“误会”,相让着坐下。

    “前日先生说到公子嗣,不知可否细说?”太子问道。

    “想必您知道他身边有个徐长宁吧?”闵迟猜到太子身边的门客肯定早就发现此事,所以便不再赘述,简明扼要的道,“这徐长宁每每向公子嗣献计都是通过守城将军,公子嗣军中甚严,他走的这条路子,我们自然难以发觉,直到公子嗣求王上将檀公主许给他,臣这才惊觉。他所处之地甚远,臣无法接近,但是通过杜衡打探到了徐长宁在各国博弈社的论策。”

    太子微微皱眉,并未问结果如何,“先生一直与那杜衡有联系?”

    杜衡之妹是公子嗣的侧夫人,太子无法不多想,再说这杜衡为人龌龊下作,实在让人瞧不眼,但他见闵迟神情磊落,顿时又觉得自己这么问显得有些心胸狭隘。

    闵迟不以为意,笑笑道,“天下龌龊事情多了,凡人生于俗世,岂能不沾染分毫?倘若能利用那些龌龊谋一方安稳,臣亦不介意身染脏污。”

    太子愣了愣,暖橘的灯光下,卸了官服的闵迟一袭青灰色的广袖布袍,眉目疏朗若清风霁月,言谈间说不出的洒脱淡然,端得是名士风采,哪有半分他说说的脏污。

    “先生这般胸怀才是真君子,我不如也!”太子叹道。

    闵迟声音柔缓,“殿下是眼里揉不得沙子,说到境界,臣自是不如,但若说务实,臣便不谦逊了。”他谈了一口气,颇为理解的道“倘若太子申还活着,殿下大可与公子卬一般求个自在快活,然则天命授之,既不能挣脱天命,不若务实。臣听闻和氏璧上亦有微瑕,但它仍旧是绝世瑰宝。”

    这话是说道太子心坎里去了,“先生之言,字字玑珠。”

    太子怕是早已不记得起初要谈何事,还好闵迟还是个清楚的,硬是把话题拉了回来,“再说徐长宁,他先与殿下示好,又转眼投靠公子嗣,似是自然而然的择主,但联系他秘密献计的行为,臣以为,他这是有目的而为,而这目的是为了秦国!”

    太子惊诧道,“何以见得!”

    毕竟公子嗣是在徐长宁的帮助下越来越强,现在已经足够可以抗衡他这个储君之位了。

    闵迟道,“臣观他那些论策多是流于表面,言辞佳而无实际意义,就算有谋,也必定是些小聪明,而他入秦以来,步步为营,每一计都显示出他的深谋远虑,何也?”

    “难道是有高人背后指点?”太子揣测道,“这高人还是秦人!”

    闵迟点头,“不错,徐长宁游走列国求官,屡屡碰壁,他在入魏之前曾入秦,再入魏国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其中因由,想必不用臣细述。”

    徐长宁在别国求官也不是毫无所获,他那点小聪明加上极擅言辞,足以谋到一个安身立命的职位,他在燕国做过一名小吏,两年之后辞官离燕。当时他很年轻,已经算是很有作为了,然而却不满与此,可见此人有野心。

    “保公子嗣,秦人有什么好处?难道是公子嗣通敌叛国,为求王位与秦人做交易!?”太子问道。

    闵迟唇角微微翘起,“这就是此人的高明之处。秦国狼子野心,列国皆有所查,臣便假设他们意欲兼并天下,于是设身处地的站在秦国立场去想。秦魏仇怨颇深,看起来最有借口下手,但就长远战略来说,全力攻打魏国必然招致周边列国的警惕,有公孙衍在,怕是合纵再成,因而先吞并魏国并非明智之举。”

    太子长大嘴巴,敦厚的面上难以掩饰震惊。

    “秦国往西开拓疆土绝非偶然,据臣揣测分析,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大约会是楚国。”闵迟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绘图。

    太子顺看着他手指飞快的涂抹,转眼间竟是一覆简略的巴蜀与楚之间的地图,接着便听他道,“巴蜀之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顺着此江南下……”

    闵迟仔细讲了攻楚策略,太子感叹不已,起初他觉得楚国实力强大,不容易攻取,但听完闵迟的入侵策略,连他都觉得似乎真是很可行。然而他更感叹自己的父王果然目光如炬,怪不得要费尽心机的留下一个年纪轻轻、名声狼藉的人。

    “在攻楚期间,秦国岂会容我魏国修养生息?”闵迟双眸中闪烁着旁人看不懂的神采,“他们是打算先乱我内政,蚕食我国西边领地,待时机成熟,可以迅速鲸吞之。”

    “先生奇才!”太子除了干巴巴的赞叹一句,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太子愣神了片刻,回过神时忙寻了茶壶,亲自给闵迟斟上一杯水。

    “请恕我直言,先生如此谋划,入秦必是高官厚禄,为何甘愿留在魏国?”太子问道。

    闵迟缓缓摇头,“我不如宋怀瑾。”

    太子惊的手一抖,几滴茶水落到手背上,烫的他一个激灵,“先生雄才伟略,何出此言!难道那宋怀瑾是通天人物不成!”

    闵迟的笑容复杂,“他能将天下装在心中,做出这一番旷世的战略谋划,我却不过是根据秦国的动向进行揣测,从而应对。一个开拓者和一个被动应战者,这其中的差距一目了然。”

    闵迟之所以认为谋划者是宋初一而不是别人,全因他开始时与宋初一莫名其妙的交锋一败涂地,对她暗中诸多关注,且攻占巴蜀是她入秦不久之后发生,他为了确认此事,甚至不惜办砸差事,亲自在巴蜀查探。

    巴蜀那段,是他最黑暗的日子,宋初一一句玩笑话,逼得他仓皇如丧家之犬,回魏国之后被人唾弃耻笑,连手底下的暗卫都能辱骂他,而他无以自辩。

    那时候他真是想一死以谢天下,但看着自己被踩碎的傲骨,他若不雪耻,不仅枉为大丈夫,枉来这世上走一遭,就连死,都难以瞑目!

    他熬过了黑暗,快速蜕变,吃过教训之后看问题也更加深入更加长远。

    在列国之间,宋初一挑中了秦国,为之谋划,而他选中魏国,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战略谋划,可是如今他才只是在心中画了一个大致的轮廓,那人竟已经开始实施了。

    他有时候觉得很刺激,有时候又觉得挫败,毕竟宋初一比他还小两三岁,就摆出这一盘恢弘的棋局,而他才刚刚落子。

    太子激动之下未曾察觉他的失神,一把握住他的手,“先生惊艳才绝,胸襟更胜,得先生,吾之大幸也!”

    闵迟收回神思,坚定道,“承蒙殿下不弃,臣定当尽心竭力!”

    不觉间,已经夜深。

    闵迟觉得事不宜迟,便道,“如今公子嗣被殿下逼到险境,势必要问计于徐长宁,算算时间,拖的也不短了,秦国背后主谋的应对之策应该快能到达大梁,殿下应当立即派人堵截。”

    闵迟没有错过太子面上一闪而过的犹豫,立即道,“殿下不必忧虑,既然主谋计划周密,在密函定然做了手脚,就算我们截到了密函,怕也不足以治公子嗣通敌之罪,但至少他动不能摇殿下的位置。”

第348章 宋初一出兵

    魏赫脑海中有一瞬空白,张了张嘴,竟是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惠施见状,心里微微叹气,这不能怪魏赫应变不足,怪只怪造化弄人。

    魏惠王越是年迈越悔恨自己年轻时做错的几项重大决定,譬如弃孙膑不用,譬如放走卫鞅,譬如太子申之死……所以在位后来的十几年里,他一改年轻时的杀伐果断,处事越来越犹豫。

    当年,魏惠王正是意气风发、锐气十足的时候,他很重视先太子申,为了锻炼太子申的能力,放心的将许多政务交给太子申处理。

    太子申十二岁便开始从军,十五六岁开始率军打仗……魏惠王一直对太子申英年早逝耿耿于怀,觉得不该派他去参加马陵道之战。

    太子申死后,立魏赫。魏惠王觉得太子赫的能力尚且不如太子申,要好生培养之后才能放他处理大事,因此魏惠王对什么都大包大揽。而魏赫一味老实愚孝,魏惠王让他做的事情他十二分卖力,不让插手的事情就真的不知道自己去学,这直接导致他做太子的时候一直以来都局限在处理一些小事上,缺乏处理大事的能力,尤其是邦交方面,魏赫几乎没有一点实际经验。

    “我王也不必太过忧心,前方有丞相和大将军在,自可应变,王上只需做好随时配合应变的准备即可。”惠施安慰道。

    魏赫收回神,闻言面上有几分不自在,这话分明是说他没有能力。

    忠言逆耳,魏赫如此安慰自己,“嗯,丞相如何看待此事?”

    “据说新军是由宋怀瑾一手操练。臣对新军所知甚少,对宋怀瑾却不陌生。从他所为之事来判断,此人工于心计,步步为营,每做一件事情都要计划周全有七成把握以上才会动手,行事但凡能达到目的便不拘一格。”惠施顿了顿,道,“虽然秦国方面极力否认灭巴蜀与他有关,但臣不这样认为。”

    “嗯?”魏赫之前也听过这样的传言,只是皆无证据。

    “先王得到秦国欲吞并巴蜀的消息,不知是否属实,曾派闵子缓入巴蜀查探,并阻碍秦国谋划。以他带回来的消息,当时宋怀瑾早已经入蜀已久,并且能够影响蜀王行事,可见其是有目的先行入蜀,为秦军开道,更甚至可能是秦灭巴蜀的主谋。”

    魏赫疑惑道,“寡人如何未曾听闵郎中提起过?”

    “这……”惠施微有迟疑,“闵子缓在巴蜀吃了大亏,他向来有几分傲骨,往事不堪回首,不愿提起亦在情理之中。”

    随行回来的还有两名死士,闵迟被荒唐蜀王追捕的事情不可能捂得严严实实,那段时间许多知情者明里暗里没少拿此事开玩笑。闵迟虽不是过不去这个坎,但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怎么会随意说出口?

    惠施早年读书太过用功,每每跪坐直到深夜,人尚未到中年的时候腰腿就落下了毛病,站的久了有些撑不住,又不好意思直言要座,想着与魏赫也议不出什么结果来,便拱手道,“臣事已禀完,王上若是没有别的事吩咐,臣这便靠退了。”

    容巨一直没有机会插得上话,心里暗暗着急。

    魏赫还欲询问的话到嘴边咽了下去,淡淡道,“退下吧。”

    “谢王上。”惠施的腰僵痛,已经弯不下去却还极力保持礼节。

    以往魏赫多处理内政,惠施则只负责邦交,两人没有过多的交集,魏赫比较尊重惠施,却不甚了解他的这些私事。

    魏赫新坐上王位,亟待肯定,刚才被惠施言语伤了自尊,所以才故意冷着他,没有赐坐,这会儿又见他只微微弯了弯腰,更觉得他怠慢自己,心中很是不痛快。

    容巨心胸虽然窄,但是真正尊重贤者,惠施的贤名天下皆知,他自然也很尊崇。

    待惠施出门,他总算逮到机会说话,于是赶紧提醒道,“王上,丞相腰腿有疾,不能久立,还请王上体谅。”

    魏赫暗恨自己小人之心,立即遣了内侍去准备轿舆送惠施。

    惠施出了大殿,站在廊上缓了缓。

    他眯眼望着炎炎烈日,轻轻叹息一声,扶着两侧护栏缓步往下走,才下了十几个阶梯,已是大汗淋漓。

    惠施贤名在外,十余年未曾遭受这等冷遇了,此刻腰腿剧痛,望着长长的阶梯下不去,堂堂一国丞相在烈日曝晒之下,不禁悲从中来,心中暗叹:子休啊!真教你一语成谶!

    庄子曾说他这外相之位是只死老鼠,魏王活着的时候他还不觉得,现在却赞同庄子之言。

    他倒不是计较魏赫为难自己,而是通过这桩事情让他真切的发现了魏赫与魏惠王的截然不同,让他开始忧心未来的路——魏国的路,他自己的路。

    想想魏国这两代君主,一个是曾经雄霸中原、浸淫权术几十年的君王,一个是一直活在羽翼之下的懵懂青年,这其中的落差,只有像惠施这样深刻感受过,才会觉得绝望。

    两侧护卫注意到他,“丞相,属下扶您下去吧。”

    两名内侍小跑着下来,接替了护卫,“奴奉了王命来送丞相。”

    “有劳王上惦记。”惠施客气了一句,便由他们扶着下了阶梯。

    惠施计较的并不是这桩事,魏赫的幡然悔悟亦没有能够在惠施心里挽回形象,只不过还惦记着魏惠王的知遇之恩,并未在这紧要关头撒手。

    而此时,宋初一早已率领新军出了离石。

    司马错率领的秦军从离石出,一路攻占魏国平周、蒲阳、北屈、蒲坂、汾城。

    这片土地正好位于魏国疆土的一个“瓶口”上,以安邑为中心的魏国领土,西面和南面被大河圈住,东面紧接韩国,秦国占的这片土地正如瓶塞一般把那片疆域堵死,将之变成了一个“孤岛”。

    秦国堵住魏军通行的陆路,公孙衍出兵之后第一个便收复了平周和附近的几座小城池,虽然仅仅收复这一小片的地方,但控制了平周就等同控制汾水,顺河可以通往安邑

    理论上公孙衍控制住汾水之后,便能够顺水路挥军直下,但事实是,汾水有一段是在韩国境内,魏国若顺水南下就必须向韩国借道。

    韩国怎么会平白借道给他们?

    公孙衍派人去韩国商议之后,许诺一笔巨额的财帛和韩魏交界的垣城才取得一次借用权,但一是平周短时内没有足够载大军渡河的船只,二是眼下河水马上临近汛期,又正刮着东南风,水路险,根本不能渡河。

    所以两军便于平周与蒲阳之间僵持了。司马错亲守蒲阳城,而赵倚楼则驻守在南边距离安邑很近的汾城,堵住魏军南下路途。

    司马错所守位置紧要,一旦被魏军占领,情况可能正好颠倒,变成秦军被人瓮中捉鳖;赵倚楼所守的位置危险,公孙衍不管是走陆路还是水路,南下必要收复汾城。

    宋初一此次出兵的任务便是在汾水汛期结束之前打破这个僵局,使秦军占领绝对的优势。

第357章 有什么密谋

    中都的天气虽略有小变,比往常入冬更早一些,但是大致还在可接受范围之内。每日早晚,河水结冰半寸,午时前后全部融化。

    司马错按捺住心中的焦躁,按照原计划又等候了三天。

    “报——两万魏军出城!在破坏城东河堤!白将军领兵迎战。”军令司马急报,“白将军与一万魏军正在激战中,目前虽然处于上风,但是无力阻止另外一半魏军掘河堤,传信请求支援!”

    司马错目光一凛,想必魏军是见南边被控制的太严密,所以寻东边下手!此时如果魏军援兵从背后赶到,正好两面夹击,就算有十万人马说不定也会全军覆没。

    以现在的水量来看,东边决堤段时间内并不会对秦军军营造成破坏,却能够解中都燃眉之急,司马错决定宁愿事后派人把豁口堵上,也不能现在草率决定,“联系潜伏在东面的斥候!以最快速度禀报军情!”

    “嗨!”

    司马错负手而立,静了许久,转身看向搁在架上的长剑。这把剑伴着他出生入死十余载,原本雪芒似的剑刃已泛红,他看见它,心便慢慢沉静下来。

    很快,东面斥候的消息传来——魏军并无援军!

    司马错当机立断,派了两万人马。

    “大将军!”宋初一赶过来,“我请求再多派三万人,务必全歼魏军!”

    “理由是?”司马错不解,秦军精锐,三万人已经足够大败魏军两万,更何况,魏军还有一万人在忙着掘河堤!

    宋初一道,“魏军有大半都是吕纪的人,吕纪与闵迟不合,倘若他看见闵迟处事这般决绝,两人之间关系九成要决裂。我们迅速将魏军逼退,倘若魏军守军开城门便好,若是不开,正好屠军。”

    秦军倘若只有三万人,魏军将领恐怕觉得还能够抵挡一阵子,不会迅速率军撤退,但秦军倍数于魏军,极少有主将会选择以卵击石,除非是两万死士!

    但宋初一认为,闵迟暂时还不能说服两万人豁出性命!

    “这或许是闵子缓的诱敌之计?”司马错道。

    “所以我们将计就计。”宋初一走到地图前,手指划了一个路线,“我们原计划的攻城时间就是后天,如果魏军退入城中,让白将军不得擅自追击,直接沿护城河赶到城南与我们会和联手从城南展开进攻!”

    司马错道,“善,白将军智勇双全,可堪大任。”

    此事必须交给这样的人办。

    司马错斟酌半晌,最终决定依言增派三万人马往城东支援。

    宋初一的计策看似大胆冒险,司马错明白背后其实都经过详细的谋划计算,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然而低级将领未必人人都能领悟,只有借助他在军中的威望才能顺利实施,所以他一直致力于在军中树立威信,确保自己的每一个决策都不容有失。

    这也是宋初一佩服司马错的地方,他是个能因时因势变换自己角色的人,当年他以五千人马大败魏军三万人,凭的就是计谋、军心、战意。而如今军中有了宋初一这么一个工于心计之人,他便努力树立威信收拢军心,把自己当做一个把关之人,走持稳路线,给将士们一种只要计谋经过他同意就万无一失的错觉。

    “此次,我请求亲自过河指挥。”宋初一忽然道。

    司马错看向她,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我答应过王上和赵将军,不会让你犯险。”

    从司马错的语气和神情里,宋初一知晓他八成知晓了她的性别,“我是秦国大臣!是辅助你的副将!若是不幸战死也是我宋怀瑾没本事,何须躲躲藏藏!”

    “扬长避短,这么简单道理,没有人区别对待。”司马错一双狭长的眼眸凛然若有光,仿佛一眼能看到人心底最角落的秘密,“我以为你的心一直很静,是什么扰了你心绪?”

    宋初一唇微抿。

    司马错见她目光坚毅,倏然一转身抽出放在架上的长剑,冷光一闪,剑刃稳稳横在她面前半寸处。

    他快的让人看不清动作,宋初一甚至能听见破风之声,可以想见定然力如千钧。

    “国尉若是接下这把剑,在我赤手空拳里过一招,我便肯违背对王上和赵将军的承诺。”司马错字字如铁,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不是司马错看不起宋初一,在她被囚禁墓室之前说不定还能凭着两分力气八分机智在司马错手里走过一招,但现在,别说一招,连半招也过不了。

    宋初一过河之后还是负责指挥,不需要领兵冲杀,但毕竟是前线,一旦有变故,魏军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她。

    僵持了几息,司马错放下剑,“既然你还知道自己是大秦国尉,是辅我之武将,就别让我小瞧了!”

    宋初一抬手揉了揉额头,冲司马错施礼之后转身离开。

    走到帐门口,她忽然顿住脚步,“谢谢。”

    光线从外面照射进来,将那原本就很纤长的身形勾勒的越发清瘦,她没有回头,但司马错从她平静中略带疲惫的声音能分辨出,她是真的冷静下来了。

    走出帐,宋初一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厮杀声,心里越发平静。

    她这迄今为止总共任性了两次,除了这次便是上回要冒死留下孩子,可在她坚持的时候,心里也明镜一般。

    明知结局,她也不住要挣扎一番,因为太痛,痛彻骨髓。

    城东魏军出击果然是诱敌之策,白超领军追击到距离城墙百丈处,便立即退回护城河附近,将魏军挖开的河岸豁口又给填上,之后拆了城东的桥索。

    城西护城河上的桥索亦被司马错下令拆除,北门落桥供给城中之人逃跑。

    隔日正午,秦军正式对中都发起了攻击。

    司马错到底还是体谅宋初一的心情,自己居中军掌控大局、负责控制汾水桥,派宋初一在护城河南岸做后备军。

    宋初一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上,能将河对岸一目了然,黑压压的秦军如潮水般冲向城楼,喊杀声犹如旱天雷直破云霄,楼上箭雨密密压压袭来,秦军纵有盾牌,亦时不时有人倒下。

    黑色军阵一直被箭雨逼在距离城墙三丈之外。

    秦军在河岸土丘上设了辅助的连弩阵,将领一声令下,秦军亦发起了箭雨攻击。

    秦弓秦弩本就是列国中最为强劲,再加上新得的连发弩,威力更增添数倍!魏军箭矢不能及处,秦国箭矢能及,且秦军每次能够连发十箭,魏军却要不断换班。

    僵持了两刻,魏军守军有一丝松动的迹象,秦军趁机逼近。

    从宋初一的方向看,箭矢如漫天群蜂一般。

    宋初一收回目光,她曾仔细此查看过处地形,下望楼之前只是习惯性的随意看了几眼附近的地形,待瞧见护城河上时,突然一顿。

    各个支流被堵死,河水上涨,但是未免涨的太快了!

    宋初一匆匆下来,“来人!”

    “属下在!”侯在下面的军令司马立即应声。

    “派人去查查,护城河支流发生了什么事!令人务必疏通河道。”宋初一吩咐道。

    “嗨!”

    宋初一犹豫一下,又重新带了一名实力上佳的士卒登上望楼。

    “仔细看看,河对岸可有不妥?”宋初一自从上次眉心受伤之后看东西一直都朦朦胧胧,特别是休息不好的时候,连近处都看不清。

    那名士卒仔细将对面看了几遍,“回禀国尉,属下并未看出什么不妥。”

    宋初一抬手轻轻拍了拍扶栏,眯着眼睛妄图能看清一点,发现不过是白费力气,只好道,“你在此处继续观察,有丝毫异动都要立即禀报。”

    “嗨!”士卒应声。

    宋初一再次下楼,恰遇一名信使赶来,“国尉,大将军令属下前来传信,安邑守军与赵将军开战了。”

    “战况如何?”宋初一问道。

    “赵将军所率兵力虽少于安邑兵力,但双方僵持,不相上下。”

    宋初一点头,“大将军可还有别的话?”

    信使道,“无。”

    “那你回禀大将军,我已知晓。”宋初一道。

    “嗨!”

    夜幕降临。

    攻城战还在继续。

    宋初一带人亲自去河畔观察了一下水位。河水还有七八寸便面临决堤,有些河岸低洼的地方已经开始有水溢出,冷风飕飕,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暂时阻止了水流大量流泻。

    “不可能啊!”宋初一喃喃道。

    明明在攻城之前就已经下令疏通支流河道、堵死上游支流,就算疏通困难,也没有反而涨水的道理呀!

    “谷擎,派人传信给大将军,说护城河水势上涨,请他做好准备。”宋初一道。

    “嗨!”

    宋初一心里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明知道是闵迟的计谋,但一时又猜不到他打算做什么。

    回到帐中,宋初一摊开中都内部地图,认真揣摩。

    这副图是详细,但却是五六年前的地图了,谁知道这些年中都是否发生了什么变化?

    “中都……中都……”宋初一揉了揉胀痛的脑袋,外面的厮杀声钻入耳朵,刺得她眉心发痛。

第365章 然后怎么样

    声讨张仪的言论越来越多,士子言论自由,又不能暴/力镇压,控制的作用微乎其微,后来似乎连赢驷都开始对张仪起了疑心。

    次年三月份,在秦赵摩擦的处理中,张仪与其他大臣意见相悖,终于忍受不住被怀疑排挤,朝会时愤然丢下相印离秦。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在列国之间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张仪一出咸阳,立即就有几国向他发出了邀请,张仪“几番思虑”最终去了魏国。

    那是他的母国,他要为母国效力,没有人怀疑动机,除了公孙衍。

    而自从上次公孙衍被俘,回到魏国之后,官位虽未动,但威望明显不如从前。且公孙衍秉性刚直,说话办事都分外锐利,新任魏王重君权,容旁人对自己的决策有丝毫质疑,吃软不吃硬,两人秉性相冲,公孙衍备受冷落,张仪一入魏,什么都还没有干便轻而易举的把他顶替掉了。

    宋初一看得出这是张仪和赢驷合演的一出戏。

    张仪这种大才,任何国君都不见可能因为几句流言就把他赶走,而赢驷把那种怀疑又竭尽全力挽留的纠结情绪演绎的淋漓尽致,让宋初一一度不辨真伪。

    而更让宋初一感叹的是赢驷的自信和魄力,毕竟让张仪离开秦国要冒着巨大风险,谁知道他会不会一去不返?赢驷却敢让张仪一去魏国便是四载。

    张仪入魏,主要是为了进一步劝魏国归顺。

    如今这个世道,盟约只能代表一种态度,任何盟约所起到的约束力都微乎其微,当初秦魏联姻没多久便发生了一场恶战,之后战争更是频频发生,而这一次秦国需要最短五年的缓和时间。

    道理很简单,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反而有可能被撑死。

    秦国吞并了巴蜀和义渠,国土面积暴增,然而人口混杂、人心不稳、地广人稀,又加上和魏国旷日持久的一场战争消耗,国力并没有因为土地的扩增而提高,兵力也不可能因为人口突增而变强,所以秦国当务之急就是休养生息,把新吞并的土地和人口慢慢消化融入秦国。

    如今秦国不宜再战,秦魏世仇,所以自然要极力缓和两国之间的关系,稳住魏国,让它把目光暂时放到其他国家去。

    秦国正在尽全力争取这段缓冲期。

    张仪离秦之后,宋初一任左丞相。

    秦国暂时休战,所以邦交任务繁重,宋初一大多数时间都在东奔西跑,在列国之间斡旋,极力避免战争。

    在宋初一任职的这四年里,秦国只曾与赵国打了一仗,赵国一败,她趁机谈判弄了两个城池回来,除此之外,一切安宁。

    四年之后,张仪辞去魏国丞相官位,回到秦国,宋初一称病辞去相位,而张仪再度被启用为相。

    宋初一任国尉期间军功卓著,任左丞相期间亦是立下不少功劳,赢驷言其“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可与媲美商君,封关内侯,世袭罔替。

    关内侯是秦国军功二十级中的第十九级,往上便只有一个彻侯,而丞相的爵位是大庶长,是第十八级,还在关内侯之下。

    商君被赢驷抹黑又洗白,如今在秦国被称为尊称法君,地位崇高,但宋初一想到商君的结局,就半点高兴不起来,于是在她被封关内侯之后三日便立即识相的交出虎符,从此之后只负责训练新兵,却无权调动兵力。

    宋初一原以为自己挂无实权之职对保全自己会更有利,谁料正因为她不牵涉利益,只负责训练教授新兵,反而使得那些新崛起的政敌放松,她在军中甚至整个秦国都颇有威望。

    隔了两年,宋初一辞去训练新军的职务,被调任太子太傅。

    赢驷还在壮年,宋初一不便过多的做出退缩之态,与未来国君打好关系对以后肯定会有所帮助,但她又知道,自己方方面面都混的顺遂未必是好事,于是就在这两难之中,半推半就的当了太傅。

    宋初一在秦国要战的时候殚精竭虑的谋划,吞并巴蜀,平定战乱,在秦国需要避战时东奔西走,斡旋邦交。

    她登上权利的最高峰,接着迎来尊贵的地位,她的名字已在秦史上画出了一道不可磨灭的痕迹。

    而她的《灭国论》才开始走入正轨。

    回忆上一世的《秦史》:

    秦王驷十一年四月,韩国对魏发动大规模战争,同年嫁入魏国的赢玺病逝。

    秦王驷十二年二月,燕国偷袭秦国戎城,战争持续三个月,张仪出面斡旋,燕国罢兵。

    秦王驷十三年十二月,芈姬再孕。

    ……

    白驹过隙,宋初一入秦已然十六载。

    她脑海中存留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上一世的这一年,这一天,这一刻,她应该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可如今闵迟坟头上荒草枯荣几岁,她却还活着,一袭玄衣,两鬓华发,身瘦如竹。

    是否证明老子“殊途同归”的预言已经作废?

    宋初一觉得今天以后才是自己真正的新生!她斜靠在树荫下的坐榻上,摇着折扇,喉间不经意逸出一声笑,“呵!”

    她面前案上摆了一只盆口大的浅口玉盘,盘中铺上一层冰,冰上摆着一块块切好的甜瓜,碧玉般晶莹水亮。旁边胡乱铺开几卷竹简,上面不全是秦篆,亦有别国文字。

    案旁一名浅茶色华服少年,十四五岁,面膛微黑,剑眉星目,可以想见日后必是一名美男子。

    内侍用银签挑了一块大小适中的甜瓜送入少年口中。

    少年嚼着香瓜,含糊道,“太傅,咱们去后山狩猎吧?”

    “太子好生背书,下回王上再查你功课,臣绝不会再帮忙糊弄了。”宋初一道。

    “嘿嘿,太傅每次都这样说,可是每次都会帮我。”嬴荡往宋初一身边凑了凑,拽着她的袖子嬉笑,“太傅对荡儿最好了。”

    宋初一缓缓合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瞧着曲起的膝盖,良久,才忧伤的道,“荡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长髭须吗?”

    嬴荡瞪大眼睛望着她,“你不是女的吗,不长髭须有什么奇怪?”

    宋初一抽了抽眼角,谁他娘的透露机密!

    “咳!其实都是误会。”宋初一挥手令内侍回避,慈祥的望着他,“我幼时贪玩,学业不精,师傅将我逐出师门,在游学路上被一伙马贼拦截,我说自是士人,他们便出了几道题让我答,结果我未曾答出,那马贼便道:咄!别以为你穿了身广袖大袍就是士人,连老子都会的东西,你都不会,还敢出来招摇撞骗!”

    “然后呢?”嬴荡紧张道。

第369章 及时行乐吧

    魏道子斜睨了她一眼,“你爱好果然不一般。我就不记得这些,但是至今还记得六岁那年看上的一个小姑娘耳朵后面有颗棕色芝麻大小的痣。”

    “……”

    魏道子道,“所以说,对某件事情记忆深刻,与你的关注有莫大关系!”

    “……”

    “咳,好吧,你主要想知道什么?”魏道子想起宋初一报复人的手段,立即收回话题。

    “倚楼……我总觉得亏欠他。”宋初一说的很含糊,但她知道魏道子能听得懂。

    赵倚楼无怨无悔的追随她这么多年,而她不仅付出的太少,连全心全意都不能做到。

    “这问题我就涉及不深了。”魏道子斜倚在扶手上翘着脚,散漫道,“师兄这辈子一直都在追求繁花丛中过片叶不留身。感情这回事嘛,只求一个‘真’字,只要是真情,何必学那些市侩锱铢必较!”

    “好像很有道理,那你对每个女子都是用了真情?”

    “那是自然。”魏道子鄙视她道,“你这方面就太不洒脱,一点不像我道中人,身边美男子一堆也不知珍惜。旁的不说,你瞧秦王和樗里子,啧啧,就这么干看着不觉得亏得慌?当然,我嘛你就别想了,我看不上你的。”

    “可别污蔑我们师门,一般人都不像你这样放荡……”宋初一看他瞪眼,不紧不慢的喝了口酒,淡淡的补充两个字,“不羁。”

    魏道子这才满意,“别想太多,累得慌!行了,我得去休息。”

    末了,他还不忘顺走几上的酒坛,转身便高歌起来,“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人已经出了屋子,歌声却犹在耳边。

    高坡有个桑树林,洼地有片杨树荫。已经见到那个人,同坐吹笙喜盈盈,现在不及时行乐,转眼就要老死入土了。

    这是秦风里劝人及时行乐的诗,再正常不过,只是从魏道子的口中唱出来,宋初一怎么听怎么觉得猥琐。

    高坡上的桑树林,洼地里的杨树荫……不是他经常办事的地方么!

    “先生,门外来了一个后生,说是砻谷将军之子,奴已经请他在门房里坐着了。”寍丫道。

    “请他进来。”宋初一道。

    “喏。”

    寍丫离开片刻,便领着一名青衣少年过来。随着距离越近,宋初一眯起眼睛隐约能看清他的面容,瘦长的脸盘,眉眼之间竟是有九分像少年时的砻谷不妄!不同的是,砻谷不妄看起来朝气蓬勃满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而这少年斯文一些。

    少年进屋之后发现只有一个面白青年,一脸疑惑的看向寍丫。

    寍丫掩嘴笑道,“方才还师尊师尊的叫着,怎么见了活人却不行礼?”

    少年俊逸的面上掩不住惊讶,愣了片刻,才连忙甩开宽袖行礼,“尚武拜见师尊。”

    “免礼,坐吧。”宋初一看见他的面容,颇有亲切感。

    “谢师尊。”砻谷尚武落座之后仍旧难掩惊讶,宋初一未曾蓄须,面部线条比一般男子柔和,看起来好像不过二十岁出头。

    “本应前几日就来拜见师尊,都怪尚武顽劣,扭伤了腰,这才耽搁了,请师尊恕罪。”砻谷尚武道。

    宋初一道,“此事我已知晓,伤势如何?”

    “劳师尊挂心,已经没有大碍。”龙骨尚武道。

    宋初一点点头,“这种伤可不能大意。”

    “是,我听父亲说,师尊的身子不好,我特地带了一些大补之物,东西不贵重,但都是我自己猎得。”砻谷尚武道。

    真是个一板一眼的孩子啊!宋初一叹道,“如此纯孝乖巧,不类你父亲!近前来,我仔细瞧瞧。”

    砻谷尚武坐近,宋初一能够将他细微的表情纳入眼中,不禁笑道,“有话便说,窝在嗓子眼里也不怕把自己憋着。”

    砻谷尚武讶异的望着她,“尚武冒昧,师尊您……好像年纪不是很大。”

    这个孩子自从一进屋开始脸上的表情不是迷茫就是惊讶,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鹿似的,宋初一被他的表情逗乐,哈哈笑道,“我乃道家人,驻颜有术而已。”

    砻谷尚武大感兴趣,“尚武也颇读过几本道家著作,竟不知还有这些奇术,是道家不传秘法吗?”

    宋初一随口道,“倒也不是,机缘就在道家卷集之中,能不能悟到全看个人造化。”

    “可是《庄子.内篇》?”砻谷尚武虚心求教。

    宋初一挑眉,“怎么不猜《老子》?”

    “我听父亲说,师尊很崇敬师祖,思索之下,觉得《内篇》之言修身养性,教人心境豁然,若能领悟,必然能够延年益寿。”砻谷尚武赧然道,“小子胡乱猜测。”

    “大善。”宋初一方才虽是信口一说,但并非没有经过大脑的胡扯,砻谷尚武能揣测到她一念的思绪,令她十分欣喜。

    高兴之下,宋初一又与他讲了一会儿道。

    无论宋初一说到哪儿,砻谷尚武都能说上几句,有时候理解并正确,但至少可以证明他读了不少书,怪不得砻谷不妄提起儿子的时候语气颇为自豪。

    砻谷尚武不是天才,只是勤奋上进。宋初一不知道这全是因为她当年一番“天才论”造就,砻谷不妄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便给儿子从小灌输这样的观念——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拼命学,在别人能看见的地方使劲玩。

    宋初一很喜欢砻谷尚武的勤奋,晚上留饭又留宿,还送了一卷自己平素写下的悟道言论给他。

    第二日清晨给太子授课的时候,还带上砻谷尚武一起。这一举,不单单是因为喜欢砻谷尚武,也是为了让太子看看,差不多的岁数,学识上的差距。

    在处理政事方面,砻谷尚武肯定不如嬴荡,但宋初一可以巧妙的避免涉及政事。

    赢驷早已召见过砻谷不妄,他不能在秦国久留,砻谷尚武自然随着他一起回去。

    赢驷的病情严重,根本瞒不过砻谷不妄,所以楚使一走,秦国便进入了备战状态。

    然而时隔三个月,楚国依旧没有动静。

第374章 山雨欲来时

    黑甲玄衣,立于风雪之中与秦军对峙。

    秦军弓弩手箭已上弦,一名副将喝道,“来者何人?”

    铁骑中为首那人扬手抛过来一物,一名秦卒上前捡起来送给副将观看。

    那副将一见令牌,立即翻身下马,冲那些人施礼。

    铁骑将领拉下面罩,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带我去见赵将军。”

    副将看见他的面容,便再也没有疑虑,应道,“嗨!”

    十余人随副将进入军队之中。

    原野上风雪忽急,密密压压,看不见二十丈之外的景物。

    ……

    相比之下,咸阳城中要好的多。

    宫墙高大,连风都吹不进来,鹅毛大的雪片飘飘洒洒,似乎要将屋宇掩埋。

    宋初一头疼欲裂,从榻上爬起来时,发觉自己所处的地方不是角楼上的寝房,而是另外一处陌生的寝殿。

    帘外侍候的寺人听见动静,便轻声细语的问,“太傅,您醒了?”

    宋初一问道,“这里是何处?”

    寺人道,“回太傅,这是王上寝宫的偏殿。”

    “我睡了多久?”宋初一一边穿上衣物,一边问。

    寺人立即答道,“您睡了一天一夜。”

    宋初一眉头皱起,飞快的将头发绑起,抬脚出了里室,盯着那个寺人道,“王上病情如何?”

    “奴不知。”寺人道。

    “没有丝毫消息?”宋初一问。

    寺人弓着身子,小心翼翼的答道,“是。”

    宋初一冷笑,伸手勾起他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来,“偏殿到主殿统共不超过五十丈,你说你不知?跟我玩心眼,说话之前有没有打听老子是干什么的?!”

    这寺人肯定不知道赢驷的病情如何,但是他们这些人最会察言观色,能留在寝殿伺候,绝对不是个蠢货,距离这么近,就算他不知道细节,也必然能够从医者往来的次数以及整个寝宫的气氛猜测出大概。

    宋初一掌握兵权多年,迫人的气势镇住十万大军尚且没问题,更何况只区区一个宫人。

    “奴……”寺人两股战战,他不说实话只是谨记不多口舌的训诫,并没人让他瞒着王上病情,在宋初一威势之下,立即识相的道,“那日在角楼里,王上呕血,您昏迷,陶监找了左丞相过来主持大局,丞相把王上移回寝宫,把您安排在偏殿,并令奴来照顾您。”

    “那日?”宋初一眯起眼睛,“不是昨日吗?”

    寺人浑身一颤,连忙匍匐在地。

    既然说她睡了一天一夜,转移寝殿应当就是昨天的事情!但是王上刚刚呕血,怎么会马上挪动地方?宋初一肯定寺人隐瞒了她昏睡的时间。

    一个小小寺人,没有理由欺骗她。是张仪派这寺人来伺候她,那么也是张仪交代隐瞒她昏睡的时间?

    宋初一放缓声音,“你如实说了,我不会出卖你。”

    她见那寺人趴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却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于是冷声道,“你若不说,我可就随便找个由头将你处理了。”

    寺人依旧咬紧牙关。

    宋初一也就不再浪费时间去逼迫他,径自走到门口。

    “太傅,左丞相有言,等您醒了请去看看王上。”寺人颤声提醒道。

    天气阴沉,宋初一看见地上积雪已经两尺有余,心底微微一跳,“这几天都是下这么大的雪?”

    寺人连忙小声道,“回太傅,一直时下时停。”

    既是如此,一两日功夫恐怕无法形成这两尺积雪,她估计自己少说也睡了三日。

    宋初一抬腿往主殿方向去。

    恰好芈姬从殿中出来,看见宋初一的身影,脚步顿了一下,转身朝她这边走来。

    “太傅。”芈姬道。

    宋初一微微颌首,“芈八子。”

    擦肩之时,芈姬微微侧身道,“王上昏迷六天了,早晨刚清醒一次,已不能进食。”

    “嗯。”宋初一的心慢慢沉下去,六天……能发生很多事情。

    她计划了那么多年,赢驷一个留宿便打破一切,事发突然,她跑不掉,至今为止只能被动应对。

    “太傅,王上服药刚刚睡下,您不如先回府去吧。”陶监道。

    宋初一心里急火火的想回去,面上却忧心忡忡的道,“王上没事吧?”

    “老毛病了,太傅无需忧心。”陶监微带笑意的面上不露丝毫端倪。

    宋初一点头,“那我就不打扰王上休息了。”

    宋初一转身离开,一路不疾不徐,半点看不出急躁。

    直到回到府中,面上才露出一丝凝重。

    “来人!”宋初一道。

    一名侍女迈着小碎步匆匆跑来,“先生。”

    “白刃呢?”宋初一问道。

    “白刃在书房睡觉呢,它这几日总爱睡觉。”侍女语气十分担忧。她在府里十年,自然了解白刃和一般的狼不一样,它越是寒冷越活泛,每至冬日在雪里玩的欢实,不会冬眠。

    “这几日谁来过府里?”宋初一府里人口少,白刃对食物很挑剔,又不吃陌生人喂食,很难对它下药,印象中,只有赢驷能够悄无声息的把它弄昏。

    侍女道,“先生进宫的第二天,右丞相来过,魏道子关在书房里看什么卦象,不爱搭理人,右丞相走时,白刃跟着他出去玩了一会儿,旁的再没有人来过了。”

    樗里疾出手,并未出乎宋初一的意料,多年前挑明底线时,她就已经难受过了,这么多年早已经想开,如今没有丝毫惆怅,“嗯,大师兄进宫了?”

    “是,说是去给王上瞧病。”侍女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先生,魏道子走的时候让奴告诉您,他把您的棋桌弄坏了,回头赔您一个新的。”

    “知道了。”宋初一令她下去,疾步走进书房。

    白刃无精打采的趴在案前,看见宋初一进来,懒懒抬了抬眼皮。

    宋初一找到棋桌,仔细寻找一周,并未看见破损之处,倒是发现用来垫桌脚的木块被替换掉了一个。

    那是一块小羊皮,里面鼓鼓囊囊的包裹着什么东西。

    宋初一取出它,打开之后不慎洒出许多浅褐色的粉末,药味浓郁,羊皮上还有蝇头大的字迹。

    宋初一咧了咧嘴:大师兄真是能省则省。

    宋初一不知这是什么药,便寻到一个小盏把粉末倒出来,先去看上面的字。

第380章 与君永决绝(结局)

    “先生。”池巨望向宋初一。

    两天时间过去,赵倚楼就算没有回到咸阳,恐怕也距离咸阳不远了,信使被阻拦杀死,可见赵倚楼的行踪一直在黑卫的掌握之中。

    宋初一远目盯着旭日东升,眸中映出一片金红。

    整个车队都在静静等待,没有人打扰她的思绪。

    隔了片刻,宋初一低头正对上白刃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唇边不禁泛起淡淡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池巨道,“您先出函谷关吧,属下在派探子去咸阳打听消息,只要您不出现,想必赵将军暂时不会有危险。”

    “王上刚刚即位时,手中尚未握住实权就能借力诛杀商君。”宋初一声音轻缓,“商君在秦为官这么多年,在朝中不是没有势力,他只是不愿意动摇自己耗费一生心血建立起来的法制。如果秦法毁于一旦,他的一生都失去了意义。在这一点上,我与商君同。”

    有些事不是没办法做,而是不愿做。

    宋初一掌握兵权这许多年,有无数的机会为自己建立起庞大的势力,但她没有。就算如此,她若是现在发起兵变,也一样能给秦国重重一击,保得自己和赵倚楼两条性命。可是她花费了所有精力强大秦国,好不容易往天下一统前迈进了两步,若是再被兵变削弱,黎民又要多受战乱之苦,最后命是保住了,她的理想和坚持也变成了一场笑话。

    白刃似乎感觉到宋初一的情绪,用脑袋轻轻蹭着她。

    “池巨,我把白刃交给你了,帮我好好照顾它。”宋初一转身,“给我一匹马。”

    “先生!”池巨惊道,“您想一个人回去!?”

    “若是能保他一命最好,若是不能……”宋初一没有再说下去。

    池巨心里忍不住有些埋怨赵倚楼,若不是他违背宋初一的意思,肯定不会走到这一步!

    宋初一察言观色,隐约能猜出他的心思,却只是笑而不语。

    这世上的事物都有两面性,没有什么是完完全全是好的。譬如赢驷一心为秦,所以能够接纳她一个女子为臣,可最终,也因他一心为秦才将她逼入绝境;譬如赵倚楼心里将她看的最重,所以能够抛弃一切追随,绝不背叛,但也正因为这份挚爱,此时才会选择回去,让她陷入绝对的被动……

    享受了好的那一面,就要承受它可能带来的灾难。

    赵倚楼给了这份纯真无暇的爱恋,是她三生有幸,如何会有半句怨言?

    “先生请三思。”池巨极力劝说,“现在回去,多半两人都活不成,先生留着一条命,好歹能为赵将军报仇。”

    “哈哈哈!”宋初一大笑,“秦王性命都朝不保夕了,我去何处寻仇?灭了大秦不成?”

    她走向一名护卫,“这位兄弟将坐骑借给我吧!”

    “先生……”池巨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虽然也有几分智慧,但从未想过天下兴亡之事,亦不了解宋初一此时此刻的想法。

    “你若是还记得我当初助你发家的情分,就莫要阻拦我。”宋初一无奈之下,只好将往日的情分搬出来。

    “池氏一钱一毫皆是先生所有。”所有的本金全是宋初一所出,连赚钱的法子也都是宋初一提供,池巨从来没有想过要霸占赚来的巨财,所以一直以来吃穿从不追求奢华。

    “咄咄怪事!”宋初一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之后,回身道,“你家婆娘肚子里生出个儿子,难道不是你的?我虽送了你一个婆娘,但你夜夜炕头上玩命的开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池巨心中百感交集。

    “别过。”宋初一话音未落,已然挥动马鞭。

    白刃见状,立刻跟着后面跑。

    宋初一转眼看见它,“啪”的一声马鞭甩了过去,厉声道,“滚回去!”

    白刃行动敏捷,轻易的躲开这一鞭,脚步却是慢了下来。宋初一从未对它大声吼过,更别说用马鞭打它,方才那一瞬,它感受到了宋初一强烈的驱赶之意。

    雪原上长长的官道直接天际,白刃耳朵耷拉下来,静静的看着那一人一骑渐行渐远。

    若说这世上除了赵倚楼之外,还有谁对宋初一最忠诚、依赖,必是白刃。

    她强忍着没有回头,直奔咸阳。

    待能看到咸阳城郭时,宋初一想到赵倚楼从函谷关过来多半会走东面,于是转到往城东去,想看看是否能碰上他。

    而此时,赵倚楼恰在城北。

    赵倚楼挟持昏迷的樗里疾北上,原想先去池氏的落脚点去问问消息,但黑卫如影随形,使了多少办法都摆脱不去,他怕暴露池氏会让宋初一失去依靠力量,于是耐住性子与宋坚一同潜伏在城北郊外。

    宋坚先独自入城查探,不料城中已经布下天罗地网,黑卫一时奈何不了宋坚,却将他困在了城中。赵倚楼打听不到任何消息,焦躁的等待了一天两夜,只好亲自携樗里疾入城。

    赵倚楼与身处高位闭门谢客的宋初一不同,咸阳几乎所有官员都认识他,再怎么乔装打扮都没有用。

    城东广阔的雪原上,宋初一被突然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黑衣人包围。

    “属下奉命护送太傅回城。”

    声音粗犷沉稳,宋初一再熟悉不过,是谷擎。

    宋初一心情平静,当时池氏那个信使返回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会是现在这种情形。黑卫杀人,何曾失手过呢?信使能活下来,不是侥幸,是他们故意而为罢了。

    “赵将军入城了吗?”宋初一问道。

    谷擎觉得也没有必要隐瞒,“刚刚入城。”

    “走吧。”宋初一道。

    这一局对决注定不公平,除去君臣力量悬殊不说,赢驷还吃准了她此时不会做出有损秦国实力的事情。

    何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大约就是这样吧。

    宋初一在黑卫的“护送”下直接入宫。她不想一副逃跑未遂的样子出现在赢驷面前,所以面君之前提出要沐浴更衣的要求,谷擎作为她曾经的下属,多少有些情面在,便将此事告诉陶监,请他安排。

    汤浴之中,雾气袅袅,宋初一满身疲惫的靠在池边。

    为她擦背的侍女垂下头悄声道,“芈。”

    宋初一顿了一下,冲她伸出手。

    侍女很机灵的握住,帮她搓手臂。宋初一感觉到一个带着体温的金属小管落在她掌心。

    芈八子会出手,宋初一一点都不感觉意外,这些年自己一直相当于她的靠山,而她侍奉君侧这么多年,儿子都生了两个,位分却半点没有挪动,若是让魏菀做了太后,她岂不是一辈子都要伏低做小?

    且不说芈姬的心性不甘于平庸,就单说魏菀极力主张让嬴稷去燕国为质的事情,就已经触了芈姬的逆鳞,她不整死魏菀绝对不肯罢休,所以她需要助力。放眼整个秦国,没有宋初一更合适的人选了,因而现在宁愿冒死相救。

    “衣服放下,你们出去。”宋初一道。

    “喏。”

    侍女躬身退到外殿,将帘幔放下。

    宋初一打开铜制的小信管,取出一条小小的白帛,上面详细的写着一个出宫的路线,每一处都有人接应放行。

    看来芈姬在宫中十几年混的风生水起啊!

    宋初一莞尔,把白帛浸入水中,看着墨迹模糊才捞起来。

    她穿好衣物走到外殿,问道,“你们谁知道魏道子在何处?”

    这些侍女对近日这些惊心动魄的谋算好不知情,近前为她擦拭头发的侍女道,“回太傅,听说是……魏道子欲图染指王上身边的侍女而被关押,至于关在何处,奴并不知道。”

    正如宋初一先前的猜测一样,魏道子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恐怕只是赢驷找了个借口把他关起来。

    赢驷说过不会因此怪罪就一定不会,宋初一相信。

    出了浴殿,便有内侍带路,领她去了角楼。

    赢驷没有在屋内,而是坐在楼前面的露台上。他身着一件墨色中泛蓝的狐裘,发髻梳的整整齐齐,没有戴旒冕,只扣了一只玄色高冠,沉冷中不减贵气。他比前段时间更加消瘦,两鬓皆是霜色,连说话都很困难,只有那双鹰眸不改往昔的寒凉。

    “参见王上。”宋初一甩开大袖。

    陶监看了赢驷一眼,见他静静的望着她,便出言道,“太傅请坐吧。”

    宋初一看赢驷没有反应,知道陶监是代他说话,于是便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

    落座之后,两人都没有再出声。

    风很大,夹杂着卷起的积雪纷纷洒洒,不亚于一场大雪。

    赢驷微微抬头,看着雪片旋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傅。”陶监为赢驷撑起伞,“王上已令人传话告诉赵将军,倘若他此刻过来,还能见您最后一面。”

    宋初一拒绝了过来为自己撑伞的寺人。

    她原本认为有时间可以帮赵倚楼谋一条生路,她没有想到赢驷这么急切的下手,这分明还没有到下手杀了他们的时机。

    如果是现在、此刻,什么后路都没有用了!

    难道赢驷认为自己撑不住了?宋初一见他虽然更见消瘦,但精神还不错,应当不急于这几日啊!然而不管是不是,她现在都是砧板上的肉,此时能做的唯有求情。

    “王上不能放他一条生路吗?”宋初一道,“他没有野心,没有心机,不趋利,纵在军中颇有声望,亦对大秦没有实质性的危害,敢问王上,他为何必须要死?”

    宋初一从未觉得赢驷想杀她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她不能预料未来天下局势的变化,也不能保证永远支持嬴秦,如果嬴秦没有贤能的王,她扶持旁人篡国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赵倚楼不该死!

    赢驷垂眼看向她,声音沙哑,“因他对你的执着。”

    随着渐渐的沉淀积累,赢驷已能从赵倚楼身上看到一种王者气象,他为了宋初一,收敛起自己所有的锋芒。可以预见,一旦宋初一出了事,他会怎样疯狂的报复,赵倚楼只是不愿有野心,不愿有心计,不愿意趋利,而非不能!

    陶监满脸惊愕,比宋初一更甚。因为,赢驷已经三日不能言语了,今日却突然开口……

    角楼下突然喧哗起来,宋初一忍不住起身走向扶栏,尚未靠近,便远远看见一个玄衣束发的男子手持一把巨剑,正与数百名黑甲军对峙。

    角楼,顾名思义是建在宫墙一角楼阁,咸阳宫与城内建筑之间留了一块极大的空地,以区分统治者和臣民的地位。

    宋初一倏然回过头,“你对他说了什么?”

    若不是赢驷诓骗,赵倚楼不会做出这种蠢事!一旦赵倚楼持刃翻上宫墙,造反、弑君的罪名就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

    陶监目光怜悯,“赵将军能否见上您最后一面,要看他能否杀到这角楼上。”

    宋初一冷冷扫了他一眼,即便到现在这种地步,她和赵倚楼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

    陶监噤声,抬手令寺人端了两爵酒来。

    “我给你一个机会。”赢驷剧烈咳嗽起来。

    陶监事先得了令,只好继续代他道,“这两爵酒中有一爵是鸩毒,太傅若是自己选到有毒的那一爵,就赦免赵将军,若是选了无毒,太傅与赵将军同去。”

    身后响起轻微的吱呀声。

    宋初一猛的转身,看见数百个黑卫张开劲弓强弩已经瞄准赵倚楼。

    “王上是想赌天意?”

    这是赢驷能做出的最大退让,但这种被逼在命运之弦上的感觉很不好,宋初一心中无法生出半点感激。

    赵倚楼已经逼近宫墙,他早已发现自己被数百弓弩锁定,却视而不见。宋初一明明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却又觉得那入鬓的长眉、星湖一般的眼眸都那样清晰的就在眼前。

    剑光若泼雪一般,所过之处血雨腥风。

    呼啸的风卷起积雪纷纷落落,楼上所有人都看见赵倚楼以一敌百的勇猛,心中不禁叹——可惜了一位身经百战的名将!

    弓弦绷紧的声音如她的心弦,几欲断裂。

    “谋士果然不能太多情。”宋初一将那两爵酒都端起来,仰头饮尽,酒爵扔在案上,发出砰砰两声。

    老酒温和中带着一股辛辣,舌尖绕着淡淡的梅花香,必是贮藏了许多年的梅花酒。

    宋初一抛去一切思绪,定定的看着赢驷。她现在满心想的是能不能保住赵倚楼,“王上既有心放一条生路,我最后一次信你。”

    宋初一不改作风,哪怕是死,还是流/氓式的做派。

    赢驷乍然一笑,刹那容华慑人。

    宋初一以前觉得他长得极好看,却不知怎的,那样年轻意气风发的时刻,竟远远抵不上这一刻面色苍白的一笑。

    他垂眸看向城下,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寡人这一生的情,一生的信任,都用在这一回了。”

    一声长长的叹息。

    密密的雪幕里,宋初一看见他垂下头,棱角分明的侧脸,浓密的眼睫遮住眸子,高挺的鼻梁,利剑一样的眉,薄唇和下颚半掩在狐裘中。忽急的风带着雪片落在他身上,似是在挽留,又似催促他离去。

    “王上!”陶监凄厉的声音划破长空。

    所有人放下武器,宫楼上跪伏一片。

    宋初一愣愣看着他,感觉五脏六腑被一团烈火炙烤,仿佛浑身的血液全都往头上冲,这股炙热逼在喉头到了一个极点,她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意识渐渐陷入模糊,宋初一感觉自己离赢驷越来越远,她想转头去看赵倚楼,却没有丝毫力气。

    陶监扬声,“君上有令,太傅弑君,但念其于秦国有大功,故保其全尸,谷寒带人一卷草席葬与北郊!谷擎,将此言转达赵将军。”

    ……

    天空阴沉,旋落的雪片与扬起的积雪混作一处。

    秦王驷二十二年,赢驷壮年而薨,丞相樗里疾秘不发丧,扶太子嬴荡全面接手国政。

    因赢驷各个方面都已处理妥当,嬴荡又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两代君主交替分外平顺。

    赢驷薨时,左丞相张仪一直在楚稳住局势。

    空旷的大殿中。

    陶监躬身呈给嬴荡一个玉匣,“王上说,随葬一切从简,无需任何金银玉器,只要这个放在棺中即可。”

    嬴荡一身孝服,眼底乌青,眼中满是血丝,短短时日突然成熟起来。

    他打开玉匣,发现里面只放三卷破旧的羊皮卷。

    摊开羊皮卷,整齐的秦篆落入眼帘,笔力平和中蕴含刚劲,嬴荡一眼便认出这是宋初一的字迹。卷上写的是一个个如《庄子》中那样有寓意的见闻、故事、感悟。

    “这是……”嬴荡疑惑道。

    “这是宋太傅作为卫使谒见王上时的献礼。”陶监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片呈上,“这是王上亲笔写的随葬物清单。”

    赢驷的遗嘱一如他说话那般凝练、那般惜字如金,一根竹简上就只孤零零的写了“玉匣置棺椁”五个字。

    父命不可违,嬴荡自然遵从,但赢驷是秦国王于天下的始君,丧葬也不能太寒酸,嬴荡便将原本准备的随葬物品象征性的划掉几件,反正他这么敷衍父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笔落下,嬴荡又是泪流满面。再如何敷衍,也只是最后一次……

    黎明前夕,白雪苍茫的原野上,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与一头白色巨狼在乱坟岗上拼命的刨着一个新堆起的坟包。

    上面大部分都是学,坟包上的土也很松。一人一狼不费力气的刨开,男人从坑里拖出一卷草席。

    刨土磨破的手不停的滴着鲜血,他胡乱扯开席子,看见里面一名脸色青白着广袖华服的士人尸首,浑身止不住微颤,呜咽着将她揽入怀中,“怀瑾……我必为你报仇!”

    他狼狈的模样好像一头悲鸣的兽,雪狼在他身旁耷拉耳朵发出轻微呜呜的声音。

    雪狼敏锐的抖了一下耳朵,突然,尸体猛然抓住他的大腿。

    赵倚楼低头,满脸惊异的看着那只苍白的手。

    “倚楼。”她紧紧抓住赵倚楼的腿,感受他的体温,声音嘶哑微颤,语气似欢喜,似疑惑,似悲伤,又似惊讶,“竟然不是鸩毒……”

第248章

    “快去快去。”吕德成催促他,自己却把着酒盏不放,“宋子的梅花酿真是酒中极品,你走了我正好多饮几盏。”

    “酒不能白喝,改日得捉你去帮忙酿酒。”宋初一笑道。

    “大善!何时用的着,宋子只管知会一声。”吕德成爽快道。

    凭着樗里疾对吕德成如此看重,宋初一便能确定他是个可交之人,因此便兴致勃勃的与他谈论起法家学说,借此了解他的为人和主张。

    吕德成是法家士人,他主张的法,是在原来法度的基础上整肃吏治,再者就是约束规范国家秩序,这比姬眠这类法家术士的想法要务实很多,更适秦国现状。

    “宋子是否觉得我胸无大志?”吕德成没想到,宋初一通读法家之学,谈论起法家学术头头是道,更有些话对他颇有启发,心中暗赞宋子果然不负盛名。与之相比,他自己就显得十分平庸了。

    宋初一摇头,“我倒是极看好你这想法。七雄国皆历经变法,不管效果如何,都已经过去了。眼下列国互相虎视眈眈,个个都想伺机而动,如此紧张局势,哪国君主还敢触动根基?”

    变法要革新国家体制,难免触动根基,像商君在秦国变法,若非孝公之后又出了一个赢驷,光是残留下的氏族问题就够秦国折腾个几十年。

    变法的出现是有历史机遇的,也是发展的必然结果,不是任何时候都适合变法。

    春秋时期百国林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都不遗余力的扩大疆土,到了战国初期,几个有实力的大国已经浮出水面。

    这几国,版图虽然很大,但在长期的吞并战之后,进入到了一个短暂的疲战阶段。那些有雄图伟略的君主们意识到,对付于自己实力相当的大国,不像吞并小国那样简单,所以诸国除了吞并残余小国之外,都在争相寻求自身发展强大之路。

    彼时,强国才是重中之重,每个国家都生怕自己落后,成为被瓜分的那一个,都忙着倒腾自己的烂摊子,彼此虽时有摩擦,却不敢真的拼死劲儿,因此“变法强国”应运而生。

    而今不同,变法落下帷幕,各国实力已经有了差距,灭国战随时可能爆发,一旦哪个国家内部一乱,肯定会被周遭国家鲸吞蚕食。

    这种时候,谁敢动摇根本,就是巴蜀的下场。

    两人聊的兴起,遇着不谋而合的时候就干一爵,只消一会儿,第二坛酒也已经快见底了。

    宋初一的酒量很好,也习惯喝自己酿的酒,眼下就算把两坛都喝了说不定才微醺,因此也就陪着吕德成一盏一盏的喝。

    不多时,司马怀义端着一鼎回来。

    司马怀义挑开盖子,一股肉香逸散出来,白刃顿时来了精神,凑到鼎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肉,口水马上就要泛滥。

    “来尝尝。”司马怀义用小匕切了肉分在盘中端给宋初一和吕德成。

    吕德成已经有了六七分醉意,全不拘礼,捏了一块便塞进嘴里,含糊道,“美酒好肉,人生夫复何求!”

    宋初一夹了一块送入口中,肥瘦适宜,炖的刚刚好,入口易嚼,筋肉却还保持着爽滑弹性,唇齿间能感受到一股不同于家畜的野香。

    “不比逢泽麋鹿逊色。”宋初一说着,喂给白刃一大块。

    梅花酒配着幼鹿肉恰好,三人一狼吃的十分尽兴。

    鼎中剩下汤汁和残渣被白刃一扫而空,末了,还抱着空鼎舔的有滋有味。

    宋初一吃的有些撑,在屋里来回溜达,另外两人四仰八叉的摊在地上,吕德成已经起了鼾声。

    “宋子。”司马怀义坐起身,“冒昧问一句,宋子当真没有兄弟姊妹?”

    宋初一顿住脚步,看了过去。司马怀义似是酒意未散,俊脸上还带着红晕,目光迷离。

    “并无。”宋初一说着,扯了扯衣襟,心里纳闷吕德成这屋里火炉烧的也忒热了,柴火不要钱么!

    “我那未婚妻子,竟是与宋子有八九分相似,我俩青梅竹马,自小的婚约,不成想她却在折在了送嫁时。”司马怀义说着,竟是悲痛欲绝的放声哭了起来。

    路途遥远的婚嫁,娘家派送嫁队伍护送新妇前往夫家,而夫家也会派迎亲队伍。既然已经送嫁,就不算是未婚了,宋初一心中疑窦丛生,然以她的阅历经验,司马怀义的悲伤也不似作假。

    宋初一热的厉害,但碍于别人正伤怀,她也不好举止失礼,按下不耐听着他哭了半晌,干巴巴的安慰一句,“逝者已矣,司马兄弟节哀啊!”

    “能否抱一下你?”司马怀义说着,不等宋初一表态,已经起身走过来伸手抱住她。

    两人相距不到四尺,人家腿长脚长,根本没给宋初一反应的时间。

    感受到司马怀义身上的阳刚之气,宋初一浑身的血像燃烧起来一般,直往脑门上窜,眼前忽然一暗,缓了好一会才渐渐看到光亮,只是看东西更加朦胧了。

    这下,宋初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正在培元固本,扁鹊给她使的方子都是按照女子来配,而且临走之前特地交代她,不可猛补。她现在这个症状,必定是那鼎肉中炖了鹿鞭之类的东西,而且肯定不止一两副!

    “你是女人吧!”司马怀义用的肯定语气,“那鹿鞭于男人来说是大补之物,女子却是受不得……你自己承认,还是要我亲手验证?”

    寻常人以为,鹿鞭之类的东西只能男人吃,其实不然,女人也可以对症服用,但恰恰好宋初一身体过于虚弱,顶不住猛补,并且阴虚火旺,最忌讳这东西。

    百密一疏!

    她光明正大的拜访,要是在这里出点什么事,吕德成和司马怀义都逃脱不了干系,就算司马怀义心有怀疑,毕竟不能肯定,不可能下药或来硬的,没想到他会想到这么损的法子!

    他故意将鹿鞭弄得看不出形状混在鹿肉里,然后殷勤布菜,连白刃的那非也给切好,为的就是不让宋初一拿自己盘中的肉去喂白刃。

    许是里头的鹿鞭都给她给吃了。

    宋初一一股怒火轰的烧了起来,感觉到鼻子下面两行热热的液体流了下来,猛的使了吃奶的劲儿,一记撩阴腿稳稳踹在司马怀义胯下。

    司马怀义痛的险些晕过去,连惨叫声都没能发出。

    宋初一炸毛,一手抹着鼻血,一手指着他咆哮道,“你爹的小鸟,操蛋玩意!老子大伤未愈,虚不受补,你他娘的一声不吭给我吃这大阳东西!操你大爷!老子有个一丁点好歹,必把你裤裆里的玩意变成瞎子的眼睛——纯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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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言:

    《崔大人驾到》历时八年,终于完本了!期间遇到的种种起伏,不多赘述。

    时隔这么久,仍有许多人等小崔大人长大,我很感动,也很惭愧。

    人生没有多少个八年,对于一本书而言是结束,对于许多读者而言,是从初中到大学,从高中到读研或者走向社会,从一个单身女孩变成宝妈。

    特别感谢所有支持崔大人和我的朋友们!《崔大人》的番外会继续更新,但会比较慢。

    我在沉寂这么多年后,也重新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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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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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美人谋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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