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你有负寡人
(捉虫)
“先生,将军。”寍丫立在门口,道,“方才宫里来人,说君上今日前来探望先生。”
宋初一怔了怔。
赢驷这个人一向随意,想来就来,从不会事先知会,现在如此郑重,明显是以君主的身份屈尊探视臣下。
“换官服吗?”赵倚楼问她。
宋初一摇头,见赵倚楼凝视着她,便问道,“看什么?”
赵倚楼目光满是伤楚,“哪怕我生死追随,一生只为你一人,在你心里我依然是个外人。你明知道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甚至可能……我却不能怨怼,因为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有这个孩子。你能为他放弃一切,我懂,可是怀瑾……”
可是怀瑾,你对我太薄情了。
他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便忍不住情绪,起身大步走到门口,背对着她。
赵倚楼的痛苦,宋初一何尝不知?但这是她两辈子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啊!除去这点不说,她向来喜欢坚强之人,当初救宋坚,也是被他求生的意志所打动,如今她自己的孩子这么争气,她怎能下得去手?
过午。
赢驷以君王仪仗至国尉府。
阖府之人去大门迎驾。
赢驷下了车,看见宋初一一身普通袍服,眉头不由皱起。
进了大门,赢驷头也不回的朝正堂走,“赵将军,寡人要与国尉议事,你不必跟来。”
“是。”赵倚楼道。
自从救出宋初一,赵倚楼对赢驷的态度就尊敬了许多。祖坟于一个家族来说神圣不容侵犯,赵倚楼设身处地的想想,倘若有谁敢动他父君的陵墓,他必将其挫骨扬灰!纵然救宋初一是迫不得已才进入陵墓,但赢驷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心里是感激的。
正堂之中,赢驷负手而立,盯了宋初一片刻,也不绕弯子,“以你的身体状况,就算挨到分娩,母与子最多只能留一个,你当真打算用命去换这个孩子?”
宋初一不做声。
赢驷冷冷逼问,“回答寡人!”
“是。”宋初一道。
死寂。
半晌,赢驷嗤笑一声,“你知道庄子为何代你受过断指?”
宋初一身子一颤,只听赢驷铿锵有力的道,“他那样一个逍遥红尘之外的人为何要受这等苦?因为你在巴蜀时曾说‘殊途同归’,你叫他信你,无论你走怎样的路,目的与他一样!他信了你,为你铲平路上的阻碍!宋怀瑾,你可对得起恩师?”
这件事情狠狠揭开了宋初一心底的伤疤,她紧紧咬牙。
“你从魏国入秦,我大秦男儿牺牲不知凡几,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必不不负他们性命!你可对得起他们?”赢驷不管她越发煞白的脸色,句句紧逼,“谷京死时,你说你必然不负他以性命相托,如今呢?”
赢驷冷冷道,“这么多壮士的血浇灌在你身上,你以为你这条命还是自己的?你的孩儿是一条命,我大秦男儿的命就不是命?竟容得你如此辜负!”
宋初一身形微晃,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你与寡人约定逐鹿中原,寡人为此,不在乎你是一介女子,不在乎多少人为护你牺牲,不在乎别人为救你闯入先君陵寝,凡此种种,天底下还有哪一个君主肯给你!”
赢驷的冷漠又威严声音在正堂里回荡,字字如利刃,刺得宋初一心口发疼。
“如此一个可憎女子,寡人也不屑留你。”赢驷舒了口气,冷冰冰的看了她一眼,“就当是寡人看走了眼,但你永远不要忘记,你宋怀瑾有负苍天!有负大秦!有负寡人!有负恩师!”
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宋初一颓然倒地,赢驷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离开。
赢驷走后,赵倚楼进来扶她到坐榻上。
他在外面将赢驷的话听的一句不落,这些他也知道,却不愿说出来伤害宋初一。他可以对任何人狠,唯独不能对宋初一狠。
“拿药来。”宋初一喃喃道。
赵倚楼以为听岔了,宋初一又重复了一遍,“拿堕胎药来。”
赵倚楼看她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但声音冷静而又决绝,便道,“我先扶你去卧房。”
“不用了,你去拿药来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宋初一道。
“好。”赵倚楼迟疑了一下,起身出门。
宋初一两行眼泪倏然滑落,她抬手抚上腹部,自嘲一笑,“我儿,我想以命抵命都护不住你,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是我对不住你。”
如果宋初一真背上了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名,将来的孩子也将被世人唾弃。她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背负她欠下的债。
赢驷的一席话如刀子一般,入骨的疼,令人清醒。
魏道子听说宋初一肯流掉孩子,连忙重新配药熬药,生怕慢一点她就会反悔一样。
他对自己的医术很自信,宋初一这种情况,母子平安的几率还不到万分之一,就算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保证救活一个。就算扁鹊在这里,也是同样的结果。
“慢些吧。”赵倚楼道,“她不是个反复之人,不会是冲动才做出的决定。”
魏道子蹲在廊上扇蒲扇,叹息道,“你也节哀。”
“只要她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赵倚楼道。
魏道子深谙男女情事,心知宋初一所为无可厚非,但不可避免的伤了赵倚楼的心。她不是一个沉溺于情爱的女人,因此不愿为赵倚楼放弃眼前的一切,然而却为了这个孩子方寸大乱,七年出抛却一切、生入死竟抵不上三个月。
更何况,这个孩子也是赵倚楼的第一个孩子,二选一,他又怎会不心疼?
“怀瑾于情爱之事上懵懂,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只是这孩子留不住,她固执想要保护罢了。”魏道子安慰道。
赵倚楼点头,“我明白。”
一碗药熬好,魏道子与赵倚楼一并给宋初一送去。
她还在正堂里坐着,面色与平常无异,只是眼底一片通红。
魏道子将药碗放在她面前的案上。
热气袅袅,模糊宋初一的视线。
她一咬牙,端起药碗仰头一口气饮尽。
咣啷!
药碗在地上摔的四散。
宋初一抹了抹嘴,起身大步走出去。
赵倚楼抬腿要追去,却被魏道子一把拽住,“这会儿谁也安慰不了她,叫寍丫去守着,有反应了来喊我一声。”
道家对生死这件事情看得很淡,魏道子从少年时便常常去鬼谷捣乱,与鬼谷子那老叟你追我赶二十年,感情堪比亲父子。听到鬼谷子仙逝在云梦泽的那一刻,他也难以承受,但等到冷静下来,伤痛便会渐渐消退。
赵倚楼出去,寍丫一刻之后便慌忙跑来,“先生流血了。”
魏道子立即拎起药箱,奔赴寝房。
一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宋初一就闭眼静静的躺在床榻上,不声不响,若非眉头紧皱,竟像是睡着了一般。
赵倚楼坐在榻沿上,握住她的手……
一切,都已经成定局。
***
一个短暂而又漫长的秋季过去。
经过魏道子的悉心调养,宋初一已经虽还在床榻上歪着,但精神好了很多,脸上也有了点血色。
这一个多月来,宋初一渐渐说起玩笑,只是总在不经意的时候便沉默下来。
“怀瑾,下雪了。”赵倚楼从外面进来,头上落了一些盐粒子。
宋初一道,“是嘛,打开窗子我瞧瞧。”
“我刚刚问过大师兄了,你这些天可以下地。”赵倚楼从箱子里翻出狐皮大氅,“我们去阁楼上看雪吧?”
“好。”宋初一道。
赵倚楼帮她穿上衣物,用大氅严严实实的裹上,“我背着你。”
看他转过身,宋初一便没有拒绝。
院子里雪粒坠落,没有风,宋初一伏在他背上,伞柄架在两人中间,雪粒落在伞面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倚楼,你瘦了。”宋初一道。
赵倚楼笑道,“再瘦也背的动你。”
“还怨我吗?”宋初一明白自己的固执令他很为难。
赵倚楼呼吸之间面前雾花舒卷,“一念之间的怨而已,相比之下,我更怨自己无能,我从来只能跟随着你,可是在你最无助的时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谁说的?”宋初一下巴放在肩膀上,“所有人劝我流掉孩子的时候,都与我分析利弊,其实我岂能连这个都计较不出?只有你一个人安慰我,告诉我孩子还会有,你却不能没有我。”
赵倚楼脸红到耳朵根,“胡说,我根本不是这么说的。”
“你就是这个意思。”宋初一捏了捏他的耳朵,温声道,“我无助、绝望,所有的理智都显得那么无情,可你是与我一样,我知道你能懂我,所以才任性。”
当她清楚的知道这孩子留不住时,多么希望歇斯底里的哭一回,不顾一切的保护他。
“我是这世上最没有用的母亲。”宋初一道。
赵倚楼顿了一下脚步,知道她对这件事情始终难以释怀,可是这世间的事情总有万般无奈。
于宋初一来说,一切担负的责任,不过是借口,母爱本身就是无私又自私的,她知道很多女子在这等情形下依旧会选择保护孩子,可她终究不是这样的女子。
第332章 楚王妃郑袖
(修)
阁楼火炉烧的很旺,四面门窗关的严严实实,室内温暖如春。
“这哪里是赏雪!”宋初一转头对寍丫道,“把窗子打开。”
寍丫笑道,“就知道先生要开窗,奴特地挂了细帘子。”
她将竹帘落下才打开窗子,“这么看出去,半遮半掩,朦胧有意趣。”
宋初一起身走到窗前。
冷风穿过细细的帘缝拂面,宋初一眯起眼睛,看向雪幕。
寍丫垂头看了赵倚楼一眼。
赵倚楼端起茶盏,抬了抬下颚,示意她送过去。
寍丫接了茶盏,递给宋初一,“先生捂捂手。”
她看着宋初一那沉寂的侧脸,心情也跟着低落下来。她一直觉得先生是个十分豁达的人,就像上次朝夫人之死,先生虽然悲痛导致旧疾复发,可是养眼疾之时整个人都与往常无异,而现在没有见多么悲痛,却也再不见爽朗的笑容。
可见有些伤痛如大浪滔天,风平浪静之后天地依旧,但有些伤痛是沧海桑田,天翻地覆不复昨日。
宋初一捧着茶盏,目光透过层层雪幕,看向遥遥相对的角楼。
雪密密压压,隐约能看见角楼帘子卷起,那一袭玄衣的男子垂首,似乎是在批阅奏简。她正要收回眼神,那边忽然乱了,许多内侍冲进去。
“寍丫,你去丞相府打听君上怎么了。”宋初一道。
“喏。”寍丫退出去。
赵倚楼走上前,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正见到一群内侍在放下帘子,“怎么了?”
“还不清楚。”宋初一摇摇头,她眼神不太好,并未看见具体发生何事,但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明日上书复职。”
“这么突然?不是说休息两个月吗?”赵倚楼皱眉。
“秦魏开战了。”宋初一端起茶送到嘴边,却被赵倚楼拦下来,换了一盏给她。
宋初一笑笑,喝了两口。
赵倚楼不悦道,“不是不让你看那些?”
“不看我就不知道了?”她一说起政事,便显得精神焕发,“以君上的性子,不管暗中怎样整治杜衡,明面上却会从轻发落,因为他知晓自己行事过于刚硬狠辣,所以不会放过每一个博得仁慈之名的机会,然而,私闯秦国陵墓这件事情,他必须得杀鸡儆猴,否则岂不教世人当赢秦是软蛋?”
“你倒是了解他。”赵倚楼哼道。
宋初一道,“了解,也不解。”
她只了解赢驷的处政时的性子,而私底下她对他所知寥寥。
“一个月前就开战了。”赵倚楼希望她尽快走出阴霾,见她感兴趣,便详细道,“因魏国侵犯孝公陵寝,举国皆愤,战意正浓,一个月来挥军杀出函谷关已攻占二十几里地,几乎抵达韩国边境。看君上的意思,是要一举拿下魏国在韩国以西的所有土地。我想……”
“你想参战?”宋初一道。
赵倚楼面色微冷,“此仇不报,我心难安。”
“去吧!”宋初一毫不犹豫的点头,“你放心,我现在身子已经大好,我既已想通,便不会亏待自己。”
赵倚楼作为孩子的父亲,无奈不能留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报仇。
两人做好了打算,一腔的悲痛化作彻骨恨意,誓要魏国血债血偿。
大雪飘扬。
过午之后,寍丫才冒雪赶回来。
宋初一见她冻得脸蛋发红,便叫她去火炉边坐着。
寍丫令屋内伺候的侍女全部退下,才小声道,“王上今日呕血了。”
宋初一心头一跳,“细细说来。”
寍丫道,“两位丞相下令瞒着这件事情,现在御医只说是操劳过度,具体怎么样还不知道,丞相刚刚随奴一起过来请了大师兄过去,因情况紧急才不曾过来与您说话。还有,近侍说王上已经不是第一次呕血了,只是下令瞒着而已。”
“王上身强力壮,怎么会……”宋初一有些焦躁,搓了搓手道,“你忙去吧,待大师兄回来立即告诉我。”
“喏。”寍丫退出去。
赵倚楼带着白刃从外面回来,白刃抖了抖身上的雪,蹦跶着扑向宋初一。
“又跑去丞相府鬼混了吧!”宋初一嫌弃的推开它。
赵倚楼笑道,“是啊,寍丫刚刚把它带回来,说是它非拖着金戈出去玩,金戈不愿意,结果又掐了一架。”
白刃是雪狼,最喜酷寒雪天,金戈是山地狼,冬季里有吃有喝肯定不愿出来动弹。
“哈。”宋初一揉揉它的耳朵,“你要是打输了可愧对白刃之名。”
“先生!先生!”走廊上响起寍丫咚咚咚的脚步声。
宋初一听她声音急切,立即道,“进来。”
寍丫窜了进来,满脸欢喜的道,“先生猜猜谁来了!”
宋初一仔细打量她几眼,“是坚?”
“先生什么都知道!一点都不好玩。”寍丫鼓起腮帮子,杏眸里却掩不住欢喜。
宋初一眼中也有了笑意,“快让他进来。”
“嗳!”寍丫跑出去。不多时便带着一个身量瘦长的少年走进来。
少年身量抽条似的比三年前长高了整整一头,一身玄色劲装,外面套了一件羊裘,墨色的头发整齐束起,面膛黝黑,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哈哈!”宋初一拍着大腿,乐道,“你前几年还是只小狐狸,现在已经变成碳头了!”
“先生,将军。”宋坚抱拳躬身施礼。
宋初一起身伸手扶起他,又打量了几眼道,“你师父都不给你饭吃的吗?一点都不壮实!”
宋坚赧然道,“我一顿能吃两条鹿腿,不知怎的就是不长肉。”
“好,好。”宋初一伸手拍拍他,“坐下说。”
各自入座之后,宋初一又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咸阳了?”
宋坚寡言,寍丫嘴快道,“阿坚现在都能独自护送车队了,他听说这段时间您遇险,就特地接了一个到咸阳的活,来看先生。”
宋坚连忙道,“也不是,我才出师,这是第一次独自护送车队。”
“那也很了不起啊!”宋初一赞道。
“先生过誉。”宋坚还是如从前一样,话极少,坐在那里呼吸比寻常人更轻缓,越发如影子一样,但早已没有了从前的畏畏缩缩。
“阿坚,你平时和师父一起护送车队,肯定见过不少有趣的事情吧?”寍丫高兴之余也没有忘了宋初一,希望宋坚可以说一些新奇有趣的东西让她心情好些。
不过宋坚太实诚了,又不爱说话,听闻寍丫这么问,就点点头,“嗯。”
“什么有趣的事情,说来听听。”寍丫大眼忽闪忽闪的盯着他。
宋坚不好意思拒绝,只好捡着一件最近的事情讲,“我和师父在楚国停留半年,偶然见过砻谷将军一回。”
“不妄?”宋初一道。
寍丫给他倒了杯水,听见这话不禁惊讶道,“小先生已经做将军啦!真是好生厉害吔!”
说起来,砻谷不妄与赵倚楼差不多大,不过他的背景不算显赫,孤身一人入楚,能有今天的成就的确很不容易。
宋坚道,“砻谷将军六年间大小征战,未尝败绩,去岁在巴蜀与魏国一战,还生擒了魏国主将,如今他深得熊将军信任,娶了一位公主。”
“公主?”宋初一问。这一任楚王年纪才不过二十六七,年纪最大的公主才十一岁,是侧妃郑袖所出。
“是长公主,明年开春不过十二。据说此事是侧妃相中了女婿,一手促成。”宋坚道。
寍丫忧心道,“那小先生等娶到夫人都二十五六呀!听说砻谷家就一根独苗,这领兵打仗又危险重重……这可怎么好!”
“侧妃特别给砻谷将军送了十名美人,砻谷将军前年就已得一子。”宋坚道。
“这侧妃倒是挺精明。”一个醇厚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几个人齐刷刷的看向赵倚楼。
这种聊天,赵倚楼从来不会说一个字,他突然的加入让几个十分了解他的人感到有些不适应。
赵倚楼挪了挪位置,干咳一声,“怎么,我说的不对?”
“呵呵。”宋初一知晓他是为了让她尽快走出阴霾,这也是他头一次主动和正常人一样交流,遂顺着话题道,“郑袖不是精明,而是懂男人心。这么多年把楚王哄的服服帖帖,多少女人都入不了眼。”
“听说是越国美人,越国女子都水灵灵的。”寍丫对其十分感兴趣,列国之间很少有哪位君主的妃嫔和她一样名声远播。
“嗯,原越国越溪人。”宋初一对她关注可不少,她就是后来逼死芈原的“大功臣”。聪慧不用在正道上,乃是一位标准的祸水。
“越过净是出祸水。”赵倚楼道。
几人又齐齐看向他。
赵倚楼喝茶的动作顿住,“我说的不对吗?”
“对。”宋初一点头,对是对,可是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校场点兵一样,更何况现在话题在说“美人”,还没扯到“祸水”的事情,以他这个进度,一会子功夫就要找新话题了。
寍丫兴致勃勃兜了回去,“西施和郑旦也是越溪人吧?”
“嗯。”宋坚点头。
寍丫道,“我听先生讲兵法的时候说过,是美人计嘛,越过进献美人,吴王迷恋西施郑旦,所以亡国。”
“所以说,美色祸国啊!”宋初一叹道。
赵倚楼哼哼两声,绕了一个圈子有意义吗?
第333章 一百年尚短
别来之情三言两语难以道尽,几人东一扯西一扯不知不觉便到下午。宋坚这是第一次单独护送车队,要回楚国复命,不能在咸阳逗留太久,宋初一便只留他宿一晚。
寍丫去督促下人准备晚膳,方从屋内出来便瞧见魏道子回来,“大师兄回来啦,先生说要找您呢,我去告诉先生。”
“不用了。”魏道子神色凝重,头一次没有调戏她,“我自己过去吧。”
寍丫奇怪的看着魏道子,心知恐怕是王上身体不太好,这不是她能管的事情,所以没有多问,驻足在门口等着宋坚出来。
果不然,魏道子才进去,宋坚便回避了。
“阿坚,一起去厨房吧。”寍丫道。
宋坚默不作声的向她走过去。
房内,魏道子长吁短叹了半晌,才道,“王上这是脏腑之病,石药罔及,平时饮食好生调理一时倒也性命无忧,但难以长寿。”
宋初一握着茶盏的手一抖,半盏热水泼到了衣袍上却浑然不觉,“还有多久?”
“此病变化难以掌控,长则十余载,短则一年半载。”魏道子见她面色不好,安慰道,“听闻孝公亦是患有此病,到四十三岁才病发,况且观王上面相也不是太短寿。”
这年头能活过四十岁实在是平常事,可宋初一还是叹息,“英主难得,一百年尚短!”
更何况四十年?!
魏道子道,“王上身强力壮,若是平日饮食精细,也不会这么快病情恶化导致呕血,罢了,一个也是治,两个也是治,可怜我一世逍遥竟被困于此。”
“大师兄,你说实话,为何会来找我?”宋初一很了解魏道子,除了女色,他对旁的事情没有任何好奇心,就算师父为她受过断臂,他也九成不会特地跑来看看,并且他也极度不爱多管闲事,以这种性子又岂会管她要不要孩子、会不会死?
赢驷的话若醍醐灌顶,宋初一已经知道是庄子授意,只是她想听魏道子亲口说。
“也没什么好瞒的,我是受师命来护你性命。师父说你身先天之气不全,却命带杀戮,身边之人多多少少都沾染杀戮,恐于你不利。”魏道子意有所指的看了赵倚楼一眼,说着又忍不住抱怨道,“他去逍遥山水,净是让我入红尘沾染这些是非。”
赵倚楼对他那一眼十分在意,连忙追问道,“大师兄的意思是说,我命带杀戮会伤害到怀瑾?”
魏道子没好气的道,“这满朝之中,有几个不带杀戮气?若是随随便便能避开,要我来作甚!”
宋初一却惊讶道,“大师兄曾经在红尘之外?失敬失敬!”
一句话堵得魏道子哑口无言,他的作风是浪荡子还差不多。
赵倚楼诚恳道,“大师兄喜欢美人,我明日便去买一些来。”
“他娘的想气死我!”魏道子起身拂袖而去。
赵倚楼不解的看向宋初一。
宋初一道,“大师兄喜欢野味,也喜欢别人家的,却不喜自己圈养,他至今尚未娶夫人,正因这个缘故。”
“原来如此。”赵倚楼点头。
“先生,甄先生求见。”侍婢通禀。
宋初一理了理衣襟,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甄峻随着侍婢的引领进屋。
“见过先生!”
兄妹俩一齐行了个大礼。
宋初一打量他几眼,见他比从前又清瘦许多,丝毫找不见当初那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喜庆模样,身边跟着一名纤瘦白皙的美丽女子,正是甄瑜。她已经褪去了稚气,举止有礼,安静而柔弱的样子,比从前更沉稳了些。
“请坐。”宋初一道。
甄峻入座之后,才抬起头,笑起来眼睛弯起,依旧和善,“今见先生痊愈,真是可喜可贺。”
“此次怀瑾失踪三月有余,多亏甄先生人脉广,找回大师兄。”赵倚楼道。
当时白刃硬是把赵倚楼拽到了孝公陵墓前,通风口已经被刨开一尺宽,但并不深。那时候杜衡已经下令将通风口全部堵上,赵倚楼与白刃之前所见不同,根本看不见通往陵墓内部的入口。
为救宋初一,赵倚楼上天入地都没有任何犹豫,但一者挖孝公陵很容易就被守军察觉,再者他不知一个人要挖多久,心中早已急的不行,不过这事是灭九族的死罪,又不能去求旁人!幸好甄峻全力寻到魏道子。
魏道子通奇术,懂奇门遁甲,陵寝的建造离不开这些,经他推算很快便寻到了墓室入口。
甄峻道,“我既追随先生,这是本分。”
赵倚楼难得为人说一句好话,这个面子宋初一必定会给的,
“此恩,我定记在心上。”她很清楚甄峻现在最着急的事情,于是摆了一副闲话家常的样子,看向甄瑜,“甄妹子真是大姑娘,可有中意的人家?”
甄瑜的名声全是依靠着宋初一,一时热乎,后来宋初一对她的事情不太上心,而她又很畏惧宋初一,甄峻好说歹说的劝她常常到国尉府走动走动,她死活不愿意来,结果这些年高不成低不就,都快十九了还没嫁出去。
甄瑜当初认识的一些贵女都已经为他人妇,都有了孩子,她嫌自己丢人,渐渐的也都断了来往。
“我原来倒是物色了一个不错的人,只是不在秦国。”宋初一道。
甄峻紧张道,“先生知晓我就这一个妹子,且性子怯弱,远嫁……”
“呵呵,莫紧张,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宋初一笑笑,前段时间徐长宁来急信,说公子嗣很是重视他,非要将妹子下嫁。
公子嗣的妹子虽是庶出,但好歹是魏国公主,又有得宠的兄长做靠山,比其他庶出公主更尊贵几分,加之前段时间宋初一出了点意外,徐长宁得知后,恐怕忙不迭的就把公主给娶了,这样就算宋初一死了,他以后“才尽”,也少不了吃喝。
宋初一略一思忖,“我看公子昌相貌人品都很好。”
甄峻心头一跳,按捺住狂喜,“公室子弟,我怕甄氏商贾之家配不上啊!”
宋初一心道,你这么想你妹子恐怕可不这么想,人家当初还觉得自己配樗里疾也够得上呢!
“堂堂国尉的妹子,怎么配不上他?”宋初一道。
甄峻大喜,忙拉了甄瑜拜谢,“多谢先生!”
说了一会儿话,甄峻见宋初一面露疲态,便立刻识趣的领着甄瑜告辞。
甄瑜一路默默跟随,待上了马车,才瞅了一眼满面笑容的甄峻,小声道,“大哥为什么不提疾大哥?”
“傻妹子!”甄峻摸摸她的头,“今非昔比,先生若再开口提起这门亲事,不是折辱他吗?我又岂敢让先生为难?”
甄瑜默然,当年宋初一让她自己拿主意的,可当初少不更事,心高气傲,不愿嫁给鳏夫,白白错过了一个好男人。他如今仍旧未娶妻,却已经遥遥不可及。
甄峻兴致勃勃的道,“公子昌是公子执的内侄,年少勇武,今年与你一般大就已经是卫军校尉了,那都是一拳一脚打出来的,不靠祖宗庇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而且不好女色,身边尚无姬妾,是一桩绝佳的好婚姻。”
“公子执,就是新任的廷尉?”甄瑜问道。
“正是。”
原来的廷尉居穰因国尉被劫一案引咎自尽,新上任的廷尉便是赢执。
第334章 国尉怎么看
第二日,赢驷竟然照常朝会。
高坐之上,旒藻半遮俊容,加之他本来就少言寡语,大臣们很难察觉有什么异样,此事就这样一带而过。
赵倚楼因私自旷职被革职,这次自请参加秦魏之战,立即得到了赢驷的批复——官复原职,戴罪立功,即日便奔赴战场。
雪停了半日,刺目的雪光映的天地发白。
宋初一与赵倚楼一并出发,一个出城,一个进宫。
到达岔路口时,赵倚楼下了马车,翻身上马,见宋初一挑开车帘,便垂下头。
雪光将她苍白的脸色映的几近透明,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越发显眼,“报仇固然重要,但逝者已矣,为此搭进性命不值,我已经失去了孩子,莫让我再失去你。”
“好。”赵倚楼面上绽开笑容,宛若拨云见日。
“走吧。”宋初一道。
马车行驶起来,两人错开,在官道上南北背道而行。
赢驷还保留了宋初一的职务,在她失踪和卧病期间只是找人代职,因此她出示官令之后卫士便放行了。
下车步行至角楼,待人通传之后,陶监下楼迎她上了三楼。
屋内充斥着浓浓的药味,宋初一隔着帘子行礼,“参见君上。”
“进来。”赢驷的声音略显中气不足。
陶监拨开帘子,宋初一进了里间。
赢驷刚刚放下药碗,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嘴,抬头看了宋初一一眼,“国尉傍晚前来,有何要事?”
宋初一微微躬身,“臣听闻君上身体有恙,臣心中焦急,特来探望,顺便禀告君上,臣已病愈。”
“坐。”赢驷道。
“谢君上。”宋初一在坐榻上跪坐下来,才敢抬头去看赢驷。
他的脸色还算不错,只是以往丰神俊朗的面容如今看着清减许多,精神亦略显疲惫。
宋初一道,“月前君上一席话振聋发聩,臣亦日后定当极心无二虑,忠心侍主。然大业未成,也请君上爱惜自己身子才是。”
“嗯。”赢驷应了一声,接着道,“你明日便复职处理政务吧。”
宋初一道,“臣有个请求。”
赢驷淡淡道,“寡人知卿何求,但你大病初愈,不宜太过操劳,待适当的时机,自会全你所愿。”
若说这世上有人懂她,非赢驷莫属。有些话不需要张口,他便已经意会,这非但不会让她高兴,反而十分戒备。
“君上,两位丞相求见。”陶监禀道。
赢驷道,“请。”
很快楼梯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张仪与樗里疾在帘外行礼之后,亦被赢驷请进来坐下。
两人头上还有落雪未来得及清理,显见是有急事。
“君上,斥候传来关于追踪香的消息。”张仪见在赢驷专注聆听,便继续道,“接了信鸽的人是公子嗣的侧夫人杜妱。妱夫人是魏国大贾杜氏一族嫡女,杜衡之妹,杜氏七年前族内发生内斗,被杜衡力压,杜衡为借助外力,便将杜妱以姬妾的身份送给了公子嗣,并陪赠一万金,之后一年得子,成为公子嗣的侧夫人。接着,染上追踪香的人有公子嗣和右郎中闵子缓。”
“主谋是公子嗣?”樗里疾问道。
张仪摇头,“我起初也以为是这样,但思来想去觉得颇有蹊跷,杜氏是几代都是巨贾,商人逐利,杜衡嫡妻早亡,膝下无嫡出之子,就是庶出儿子最大的也只有七岁,他一死,杜氏立即四分五裂,他有什么理由为公子嗣如此卖命?后来再查下去才发现,杜衡与杜妱有之间颇有暧昧,杜妱但有所求,无不从之,杜衡宠妹之甚实在令人惊诧!”
宋初一恍然,“我在被绑前几天,城中正流传一个消息,说公子嗣正妻过世,魏王欲为之求娶赢玺公主。我若是没猜错,定然是杜妱觊觎正妻之位,央其兄长去找连弩图以及新军下落,以在公子嗣面前邀功。”
“不错。”张仪道。
樗里疾不解道,“但是即便要查证,杜衡未必要用如此自绝后路的手段啊!”
张仪道,“经查实,杜衡从半年前便开始谋划,但公子嗣欲求娶赢玺公主的消息一传出,杜妱催之甚急,甚至以性命要挟,清理先君陵墓时从中找到杜衡带在身边的两卷书信,是杜妱亲笔,言辞之间甚为决绝。”
张仪从袖中掏出两只青铜信筒,双手递呈上。
陶监过来取了信筒,打开之后摊在赢驷面前的案上。
赢驷看完,道,“活捉杜妱,待送入秦国以后再想办法让公子嗣知道杜妱与其兄有染。”
“是。”张仪道。
公子嗣性子乖张阴鸷,倘若知道自己做王八这么多年,怕是连杜妱生的那个孩子都要被牵连,以他的行事风格,绝对是宁杀错不放过。
宋初一心中觉得可笑,自己被绑架受了这么多罪,居然是栽在了这等不伦之事上!
张仪又道,“现在魏国不承认杜衡是为魏国办事,要求我们拿出证据,臣想将此事推在魏太子身上,借机除掉储君。”
赢驷看向宋初一,“国尉在魏国安插暗线多年,对此事怎么看?”
“臣附议。”宋初一顿了一下,“君上可否屏退左右。”
赢驷微微抬手,陶监立即带着全部宫人退下去。
宋初一这才道,“据臣所知,闵子缓是魏太子之人,他看过那封密信,说明魏太子已经知道此事与公子嗣有关,恐怕已经要着手除去公子嗣。事不宜迟,我们等魏太子把事情推在公子嗣头上时,再拿出线索指此事是魏太子所为,给公子嗣一个喘息的机会。公子嗣被太子摆了一道,定然怀恨在心,届时臣在通过暗线向公子嗣献计……”
紧接着,宋初一将自己原本的计划全盘托出,听得张仪和樗里疾目瞪口呆。
他们也素来有智者之称,谋政谋战的手段均不输宋初一,但还从来没有这样处心积虑、不择手段的去咬死一个国家。
张仪一向觉得自己行事不君子,但比起宋初一,他忽然觉得自己德行满满,可以流芳百世了。
内斗最是消磨一个国家的元气,这比单单外力着手要有效的多,樗里疾与张仪深知这一点,于是毫无疑问的附议。
樗里疾道,“无论是魏太子还是公子嗣继承王位,于我大秦来说都是好事。掌权者最怕没主意和主意太大!”
所谓“没主意”也就是没主见,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而“主意太大”是指刚愎自用,别人说什么都不听,就觉得自己主意好,一意孤行。
魏太子和公子嗣,一个是没主意,一个是主意太大。
赢驷心里不由担忧起自己儿子的教育问题,心里觉得是该花一些精力放在继承人的身上了。
“臣也有事禀报。”樗里疾平静的抛出一声惊雷,“群臣要求废黜王后。”
第335章 秦公子嬴荡
“群臣?”嬴驷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威势却越发迫人,“我嬴驷的女人,何时轮到别人来指手画脚?怎么,右丞相也支持废后?”
樗里疾微微躬身,道,“王后废与不废对国政并无影响,臣只是觉得此事应当禀报君上。”
毕竟,这不是樗里疾能够私自处理的事情。而且魏人掏了先君陵寝,那不仅仅是嬴驷一个人的父亲,也是樗里疾的父亲,他之所以将此事报到赢驷跟前,也是因为对魏人很排斥。
“理由。”嬴驷道。
樗里疾道,“魏人冒犯先君陵寝,魏公主做我大秦王后是对先君的不敬。”
“是不是也要把储君废了?”嬴驷似乎很是严肃的在询问樗里疾的意见。
但在座的三个人都知道他已然动怒。
不过张仪与宋初一都不是秦人,没有立场非议君主家事。
“臣愚钝,请王上示下。”樗里疾索性装傻,反正他对废后之事抱着既不反对也不支持的态度。
赢驷收回目光,冷声道,“娶不娶是他们说的算,但既然魏菀已经嫁入秦国,就是秦国的女人,就是我赢驷的女人,没有什么魏公主!他们若把为难女人的力气都使到国政上,秦国何愁不强?此恨何愁不报!”
赢驷从未对情爱有过什么憧憬,这桩婚姻完全是出于政治因素,然而在雪地里救下魏菀时,她惊慌失措,却强自镇定,不断的对他说“请救我妹妹”。这份良善和修养,令他觉得此女可以胜任国后,亦可以伴随他一生。
可以说,在那一刻他也曾对这份政治婚姻报过一丝希望。
后来魏菀渐渐失去了分寸,越发失了气度,他身在局外,因此将她的感情变化看的一清二楚,所以纵然后来她做出了许多超出他允许范围的事情,他也不曾过深追究。
以赢驷的脾性,只要魏菀不闹出令他无法容忍的事情,她的后位便会一直稳稳当当。
这一切,只因为她是他认定过的女人,是他的妻。
身为一国之君,赢驷需要为国家社稷牺牲私情,但他不会丢掉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身为一个男人,连护住自己妻儿的本事都没有,谈何理想抱负?
樗里疾渐渐也了解了赢驷的秉性,成为他的女人,只要不自寻死路,他不会容许别人伤她分毫。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樗里疾不喜不怒,“是,臣明白了。”
既然赢驷已经发了话,这事儿他就得给兜住,否则就是他这个右丞相能力不行。
“不过。”樗里疾话锋一转,“群情激奋,全然不给交代恐怕难以服众。王后废不废倒在其次,但储君是我大秦的未来,这才是大臣们所忧之根本。”
不管怎么说都改变不了魏菀是魏国公主的事实!不过,王后只是个女人而已,秦人也不是容不下区区一女子,可是让魏女教导嫡长子,这就让他们无法接受了!嫡长子尊贵,又不便交给位分低的女子抚养,因而大臣们才会想到废后。
趁着嫡长子还小,留子去母,是最好的办法。
“从明日起,公子荡由寡人亲自教导。”赢驷道。
赢驷对第一个儿子寄予厚望,希望能够继承他的志向,因此取名荡,有荡平中原之意。
宋初一蹙眉,反对道,“君上为国事操劳成疾,如何能再分心去照顾年幼公子?还请君上三思。”
“国尉所言甚是。”张仪道。
“暂且如此吧。”赢驷本就打算亲自教导公子荡,现在亲自带着三岁的奶娃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但好在有奶姆,不需要他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王上,王后遣奶姆将公子带来了。”陶监在门口道。
屋内几个人心思各异,赢驷觉得魏菀这件事情办的很合心意,没有同他哭闹争执,反而审时度势主动把儿子送来,行事颇有国后气度。
事已至此,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暂时搁置此事。
“正好,你们也见见公子。”赢驷说罢,朗声道,“进来。”
吱呀一声,门扉推开,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妇人抱着一个小娃娃进来。
宋初一目光立即便被孩子吸引了,他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像一只软乎乎的小狐狸,只露出一张白嫩嫩的脸儿,紫葡萄一样圆溜溜的大眼睛不像赢驷,鼻唇之间隐约肖父,可这样一个软软的小人儿让人很难和冷硬的赢驷联系起来。
他也不怕生,乌溜溜的眼睛在屋内转了一圈,落在嬴驷身上,奶声奶气的唤了一声,“父王。”
“放他下来。”嬴驷道。
奶姆一直身居后宫,从未见过这么多大臣,听见命令之后愣了一下才慌忙把孩子放在地上。
宋初一便瞧见那小小的人儿一着地,便倒腾着两条小短腿蹭蹭的往嬴驷那里窜,被狐裘裹成圆滚滚的身子就好像雪球一般,可爱极了。
这样一幕,让她突然觉得自己心脏绞痛,连呼吸都不能。
嬴驷一手将他捞了起来,放到腿上,对他道,“来,父王给你引荐几个人。”
嬴荡似懂非懂,顺着嬴驷的手看向每个人,“这是左丞相张仪,那是你右丞相樗里疾,也是你的叔父,这位是国尉宋怀瑾,记住没有?”
嬴荡点点脑袋。
“去见礼吧。”嬴驷把他放下来。
他便晃悠到张仪跟前,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抱拳,包成个小馒头,口齿不清的道,“荡儿见过左丞相。”
“公子有大智!”张仪见嬴荡不过三岁多,就知礼,惊喜的回了一礼,连忙起身双手虚扶他。
嬴荡行礼之后,又挪到樗里疾面前,“荡儿见过右丞相叔父。”
“哈哈哈!”
稚子之言,令众人捧腹。
樗里疾亦正式回了一礼,才伸手虚扶。
嬴荡听见众人大笑,也咧嘴欢快的笑着,一转身,一脚踩到自己的皮裘上,咣当一声趴倒在地。
他穿的厚实,根本不会疼,但也因为穿的太厚实,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没能爬起来。
赢驷没有下令,奶姆不敢动弹。嬴荡抿着小嘴哼唧哼唧的折腾半晌,正当他要咧嘴哭号的时候,一双手将他从地上托了起来。
嬴荡仰起脑袋,迎上一双平和温然的眼眸,抽了抽小鼻子,拽着她的袍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宋初一掏出帕子为他擦拭眼泪,帮他仔细理整齐头发和衣服,握住他温软的小手,目光中带着淡淡的笑意,温和的声音里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国尉宋怀瑾,见过公子。”
第336章 不好的预感
“国尉……”嬴荡揉揉眼睛,止住哭泣。
“荡儿。”嬴驷忽然道,“让国尉做你的师父如何?”
众人诧然,樗里疾道,“王上,国尉纵有此才,可如今的身子状况怕是力有不逮啊!”
赢驷未曾理会他的话,只是盯着嬴荡。
嬴荡迷茫道,“父王,师父是什么?”
“师父就是以后教你读书识字的人。”赢驷道。
嬴荡看了看宋初一,重重点头,“嗯。”
“善。”嬴驷面上泛起淡淡笑容,“给师父行礼吧。”
嬴荡抱起小拳头,“荡儿见过师父。”
“公子免礼。”宋初一笑盈盈的受了。
樗里疾和张仪心底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有所保留,也许王后如此及时的把公子荡送过来是巧合,但嬴驷立即就他拜宋初一做老师,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秦国有资格任公子启蒙师父的人很多,眼下正是用人时机,按道理来说,应当任命一个博学、有威望、资历老又不擅谋的人,完全没有必要用宋初一这样身上担子很重的人。
若说是为了安慰,就更没有必要了,一则嬴驷不是这种人,再则宋初一不需要这多此一举。
“都回去吧,国尉今日可带荡儿到官署去,日后便在官署授课。”赢驷道。
宋初挺喜欢公子荡,且这个孩子似乎对她也很有眼缘,所以即便嬴驷甩手当掌柜,她心中亦并无不满。
外面天色灰沉,雪势渐大。
深宫之中,屋宇重重,魏菀站在大殿前面显得孤零至极,她目光无焦距的放空到远处,直到一名宫人冒雪匆匆跑过来。
“王后。”宫人立于雪中。
魏菀回过神,忙问道,“王上如何说?荡儿呢?”
宫人垂首道,“送公子过去时,王上正与几位大臣在商议国政,连陶监都被遣出来,只有奶姆一人抱着公子进去了,奴不曾听见王上说了些什么,只是公子被国尉带走,奴斗胆猜测,王上是想让国尉做公子启蒙师父。”
“国尉?哪个国尉?”魏菀问道。
宫人知道魏菀把代理国尉之职的人也算在内了,于是小心提醒道,“大秦只有一个国尉啊。”
“宋怀瑾?”魏菀顿时面如死灰,讷讷道,“她……病愈了?”
“是。”宫人小声应道。
静静站了一会,宫人身上已经落满白雪。
“你下去。”魏菀道。
“喏。”宫人躬身退开。
魏菀伸手扶着柱子才勉强稳住身子,她之前沉浸于恋慕之中,被妒忌冲昏了头脑,可是即便嫉妒,她却没有对宋初一下手,不仅是因为这么做只会触怒嬴驷,也因为一个男人不能威胁她的正妻的地位。
但现在有了孩子,做为一个母亲,不得不为自己的孩子打算。又有芈八子这个切实的敌人,她头脑清醒了许多。
明显能从这件事情,察觉到一个巨大的危机正在酝酿。
这种危机感从何而来?她脑子一片混乱,一时想不通。
可是有一点她很清楚——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下!
赢驷现在还年轻,只要他愿意,以后会有很多儿子,一旦她被废黜,自己的儿子别说继承王位,就连生命都堪忧!
所以她死也要死在王后的位置上,那样至少她的儿子永远都是嫡长子,她的女儿永远都是嫡公主。
不过不到必要时,魏菀不会轻生,因为只有她亲自看着儿子成人坐稳储君之位才最放心。
冷风令魏菀渐渐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在这风口浪尖里嬴驷把儿子交给他最喜爱和看重的人,至少能说明他极为看重儿子,也说明她暂时不会有被废黜的危险。
倘若真的要废黜她,就不是找个师傅教导这么简单了……
想明白这些,她心里略松了口气。
隆冬时节,前方战场打的热火朝天,大臣们的注意力大都放在战事上,废后的风波在樗里疾的斡旋之下渐渐平息,接着众人又对宋初一启蒙公子荡的事情产生异议,联名上书建议换人。
这回樗里疾非但没有压制,还当着赢驷的面表示支持。
宋初一则以公子荡年幼经不起酷寒为由,暂停了授课。她暂时要将所有的精力全都用在秦魏的角力上。
魏王已经年迈,身体越来越差,太子与公子嗣的斗争越来越激烈。借着此事只能搅乱魏国内政,却不可能一举将其覆灭。
魏国处在几国最中央的位置,国土四面坦荡无阻,皆是平原,若是哪一国突然大面积侵吞,必然引起其他国家的警惕和反抗,所以在《灭国论》里,宋初一主张先从楚国下手。
杜衡动孝公祖坟,其实是个天赐良机,秦国可以趁机大面积攻城略地,将魏国靠近函谷关这一片全部都吃下。
宋初一站在地图前出神。这次大将军司马错率军,不用她操心前方战事,她是在想徐长宁这颗棋子恐怕不能长久了。
她与徐长宁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起初他没有退路,只能靠着她的计谋得到公子嗣的重视,可他如今成了公子嗣的妹夫,有了这层裙带关系,前途不用愁,但万一让公子嗣发现他是细作,立刻会死无葬身之地,更别提荣华富贵了。
不过至少在没有除去太子之前,徐长宁还需要巩固一下自己的地位,宋初一琢磨,这一次是时候了结魏国这盘棋。
“国尉!密使求见。”
宋初一转回身,“进来。”
一袭玄衣劲装蒙面的谷寒大步走进来,双手呈上一个信筒,“这是徐长宁的信函。”
宋初一接过来,打开看了一遍。
谷寒见她阅毕,道,“魏国还有消息,魏王卧病一月有余,病情直转急下,太子私下里正在急寻扁鹊,近来都是太子监国。太子开祭坛,以祖先盟誓,擅动秦国先君陵寝之事绝不是他所为。”
原来是公子嗣危险了,宋初一道,“呵,怪不得徐长宁言辞迫切。”
宋初一心中早已酝酿好谋算,立即铺开白帛,提笔写完之后用蜜蜡封进信筒里,“告诉徐长宁,他是享人间荣华还是身首异处,就看这回了!速去!”
“嗨!”谷寒把信筒揣在怀里。
第337章 姓赢的种好
魏国大梁是列国最繁华的城池之一,商肆林立,人流如潮。
坐落在城南的大梁宫琼楼玉宇,占着满城最佳位置,象征着王权的至高无上。
寒冬冻结了这座王城,华美的宫宇之间不见往日美人嬉戏的热闹景象,明亮却苍白的日光刺目。
魏王寝宫里一片寂静,宫人如同没有生命的摆设,殿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王上,用药了。”内侍立于帐前轻声道。
里面传来一阵干咳。
“进来。”太子道。
内侍领着两名宫人进入内室,太子、公子嗣和左右郎中都在内。
两人同时起身,太子先一步将药碗接了过来,准备亲侍汤药。
魏王摆摆手,“有嗣儿在,你去处理朝政吧。”
太子忧心忡忡的道,“父王身在病中,儿臣心中难安。”
右郎中闵迟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却没有插嘴。
公子嗣伸手接过药碗,薄唇微微勾起,“太子是将来要做一国之君,怎可说这种任性的话?弟虽然一向游手好闲,但侍疾这种事情还是可以为兄分忧的。”
太子顿觉失言,他担忧是真,也是怕公子嗣在父王面前谗言,想留在这里,谁知竟落下了话柄。
“嗣儿言之有理,寡人……”魏王急急喘息。
太子连忙上前帮他顺气。
魏王缓了缓,见他一片孝心,不由狠狠叹了口气,“寡人恨西秦,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姓赢家的种好!从献公到孝公,再到今日这个赢驷,竟个个都天生的君主料!那赢驷不到三十便已见铁腕不逊其父,你……你看看西边!那帮玩意都快打到都城来了,我大魏国的储君居然还在这里端汤药!这是天要亡我大魏国啊!”
魏王越说越气,拳头狠狠的捶着床板,“你给我滚到前殿去,即刻召集群臣抗秦!”
“父王切莫动怒,儿臣这就去!”太子行了一礼,匆匆离开。
公子嗣坐到榻沿上,伸手扶魏王坐起来,“父王吃药吧。”
“若是申还在就好了。”魏王叹道。
已故太子申,也不是多么才华横溢,但比起太子赫更像一个君主,每每行事还算合魏王的意,在加上太子申是魏王的嫡长子,是看在他身边长大的,父子之情比旁的儿子更深,以至于到今日对太子申之死还痛彻心扉。
公子嗣一边用汤匙盛了药送到魏王嘴边,一边顺着他的话道,“大哥胸有丘壑,但毕竟不是您亲自教导,难免性子柔一些,父王还是赶快养好身子,亲自督导,假以时日大哥必能胜任国君。”
这一段话,真是字字中要害,是有心还是无意?
魏王眯着眼睛打量他。
公子嗣的模样很像已故太子申,特别是这样委婉又锋利的言辞,让魏王恍惚间又回到从前父子废寝忘食商议国政的时光,心中越发酸楚,“寡人抗衡秦国三代君主,而今……”
话说了一半,只能化作沉沉一叹。
面对赢驷的锋芒,魏王真想还有二十年与之相抗,可惜每每已经觉得力不从心了,魏国后继君主又是这般妇人之仁……
魏王深深的看了公子嗣一眼,闭上眼眸。
公子嗣从来都不是公子卬那般消极散漫,魏王并非不知,但是如果把王位传给公子嗣,他的乖张会把魏国引向何方?
闵迟留心魏王的一举一动,心渐渐往下沉。那般的作态,分明是动摇了。
太子在秦国这件事情上已将公子嗣逼进死角,可是也在此时失去了魏王的信任。
这绝不可以!闵迟在心中暗暗计较,自己应该退出这场角逐,还是迎难而上,扶持太子究竟值不值得。
魏王服药之后睡去,几人悄悄退出内殿。
闵迟出了大殿,看见太子身边的内侍在外等候。
公子嗣目光从那内侍身上略过,撇了撇嘴角,头也不回的走下阶梯。
“闵先生,太子有请。”内侍小声道。
“嗯,请引路。”闵迟对太子这一举既无奈又欣慰,这个时候急急寻他,难免在公子嗣面前露了怯,但太子能在危机关头付之信任,亦正是他想要的。
内侍引领闵迟到了议政殿的偏殿,“殿下在里面,不需禀报。”
闵迟点头,推门而入。
正在殿内打转的太子快步迎上来,“闵先生,父王是不是动了废储的心思?”
“殿下稍安勿躁。”闵迟走到案前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越是这会儿,殿下才越要沉得住气。”
太子接过茶盏,压住心头的焦躁,勉强抿了一口。
闵迟道,“王上确实不如先前那般坚定了。恕臣直言,动摇王上心思的人不是公子嗣,而是殿下您自己。”
太子垂眼,道,“我知……”
“往日,王上身体康健时能够亲自处理政务,因此殿下仁德之心并不是问题,可如今秦军来势汹汹,王上不能理事,心里想看到的是一个刚强睿智的储君!殿下务必要做到才行啊!”闵迟言辞恳切。
太子紧紧握住杯盏,白净的面上略显疲惫,“我不曾怠慢政事,但父王躺在病榻上,我心中惦念的紧,只想在忙碌之余,尽一尽孝道。”
闵迟沉默几息,“殿下仁孝。”顿了一下,他转而又问道,“殿下对秦王了解几分?”
“不曾谋面,却也算知之甚深。父王平时对他恨的咬牙切齿,却又时时在我面前赞他的处政手段。”太子道。
魏王抗衡秦国三代君主,秦献公时期,秦国很穷,士兵连兵器铠甲都残破不堪,而魏国那时正是中原霸主,这样的力量悬殊之下,即便秦献公骁勇善战也难抵挡,魏王意气风发;而秦孝公后期,魏国被步步逼退,魏王的恨很复杂,既有对放走商鞅的悔,又有对秦孝公和商鞅的恨……到了赢驷,那锐不可当的气势,以及应对之间的果断、睿智、狠辣,却激起了魏王被消磨所剩无几的锐气。
“殿下怎样看此人?”闵迟问道。
太子沉吟,“寡情少恩,冷厉不仁。”
听见这个回答,闵迟也只能暗叹:果然看问题的立场不同,看见的东西就全然不同!
太子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精明果断。”
闵迟这才有些欣慰的点头,“不错,可是殿下是否知道,王上期待看见一个可以与之抗衡的铁腕君主呀!”
魏王起了斗志,但奈何年事已高,所剩的时日也不多了,所以不管是出于魏王本人的意愿,还是魏国未来国情的需要,他都想看见后来者是赢驷那样的人。
太子恍然大悟,甩开袍袖,深深行礼,“请先生教我!”
第338章 策士无节操
心思微转,闵迟双手虚扶,“殿下礼贤下士,臣心敬之。”
太子这些年收了不少门客,但是因他自己用人的喜好和公子嗣的阻挠,府中门客大都是崇尚贤德礼义之辈,纵有几个心思敏捷的也都顾忌道义礼法,很多事情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去做。
待太子直身起来,闵迟道,“殿下不觉得公子嗣近两年来变化许多?”
太子道,“的确,他比之从前心思更加深沉,也更能沉得住气了。”
以前的公子嗣阴险狡诈,行事却不够沉稳,为了不让太子舒坦,恨不能连说句话都对着干,然而最近两年居然越来越深沉。
闵迟一直以来与太子和公子嗣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从未向谁献过策,但他心里早已决定支持太子,私下里对公子嗣的观察一刻都不曾松懈。
闵迟压低声音道,“臣在卫国时认识一人,是大梁杜氏的嫡长子。”
他挑起太子压抑在内心的危机感之后,却略过了公子嗣变化的原因,转而说起了杜衡。
“莫非……就是那掘人先祖坟墓的无耻之徒!”太子惊讶过甚,未曾注意到话题已经转移。
秦魏纵然宿敌,打的你死我活,百年来彼此之间也从未做过这样失德之事。
“正是。”闵迟见他目光中露出嫌恶之色,并不气恼,而是耐心解释道,“臣与他不过泛泛之交,要与殿下说的是,公子嗣的侧夫人乃是这杜衡之妹。”
太子敛了心神,道,“这并非秘密。”
“是,正因如此,秦人不可能打听不到这层关系,为何他们却说杜衡是受了殿下的指使?”闵迟慢慢引导着太子的思路。
“秦人不想除了我?”太子揣测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甚相信的结果。
“殿下英明。”闵迟立即给予赞许,紧接着解释道,“秦人之所以不想除去殿下,无非是想让殿下与公子嗣内斗,他们好坐收渔利。”
魏国即便不复霸主地位,也还是一头虎,倘若不是因为太子很大一部分精力被公子嗣分散,秦国又岂能这么轻易的攻城略地?
“秦国这招使的狠,即便殿下洞悉了秦国的意图也不能不斗。”闵迟道。
太子点头,是有门客说过秦国的阴谋,但公子嗣紧紧咬着,他也没有办法忽略,“先生可有破局之法?”
闵迟道,“其实破此困局不难,只看殿下做不做的到了。”
太子闻言,不由大喜过望,“先生请说。”
“一是请王上禅位。”闵迟盯着太子的面容,果然见他面色大变。
他没有等太子驳斥,便紧接着道,“二是借此大好时机杀了公子嗣。”
“你……你……”太子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半晌竟是未能成句。他不是害怕,而是从未想过这种不仁不义之事。
“殿下。”闵迟端起茶壶,给他续茶,汩汩的水声中夹着他温和平静的声音,“帝王家的亲情在大义之前何其轻?何其淡薄?殿下莫要忘记整个魏国的臣民,战火燎原,山河破碎,换您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天下苍生何辜?黎民何辜?”
这些年,闵迟将太子的秉性摸得八九不离十,句句话都把他逼到大义与亲情抉择的悬崖。
“没有别条路可走吗?”太子喃喃问道。
闵迟决定对太子进行最后一次试探。仁慈不是大毛病,就怕因为仁慈而软弱,他毫不犹豫的抛出了一条退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臣只能给殿下三条路。请王上禅位,杀公子嗣,还有一条路——殿下自己放弃储君之位,可两全。”
放弃储君之位,也就意味着放弃生命。太子与公子嗣是亲兄弟,又斗了这么多年,自然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以他的性子,不赶尽杀绝必不罢休……可是……
闵迟观太子神色,心慢慢沉下去。
“看来,只有我死了才能安魏国呀!”父子、手足相残非他所愿。
闵迟闻言霍然起身,“公子嗣此人刚愎自用,心胸狭窄,魏国落在他手上算是完了,既然殿下有此想法,臣立即回去写请辞书,另谋出路。”
扔下这句话,闵迟不顾太子满面愕然,疾步离开。
太子反应过来时,闵迟已经出了大殿,看着那远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闵迟因背后出卖利用宋初一之事名声极差。但对于君主来说,人品差不要紧,只要有能力就成,怕就怕闵迟这种会在背后放冷箭的!
太子起初未打算与他有什么瓜葛,后来府上门客建议拉拢,太子又见公子嗣有意无意与他走的很近,于是就勉为其难的向他示好。
太子不喜闵迟人品,所以开始拉拢也没有太卖力,然经过这些年来的接触了解,太子渐渐觉得闵迟博学多谋,是个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并不像传言那样不堪,这才真正上心交好。
今日闵迟拂袖而去,太子心里多少有些恼怒,且从心底不相信他会真的辞官,毕竟他的名声摆在那里,一旦离开魏国很难再有机会崭露头角。
不过出乎太子的意料,闵迟很快便把辞官书呈到了他的案上,并将官印、官服一并上交。
太子这才意识到闵迟是真的要辞官!闵迟是父王花了大力气弄来的人,倘若他想走走过场,只需瞅个时机到魏王面前请辞。父王必不会放他离开,可他竟然避开魏王,让自己处理此事!而一封表函言辞恳切,可见离魏之心坚决。
这让太子不得不反复深思,难道公子嗣即位真的会毁了魏国?
“来人!”太子放下竹简,扬声道。
“在!”
“请容巨和师赵前来。”
“喏。”
内侍领命下去,须臾,容巨和师赵至殿中。
这二人跟随太子十年有余,算是亲信门客,拉拢闵迟的建议便是此二人建议。
“两位先生请看。”太子将闵迟的辞官信往前推了推。
内侍拿起来呈到二人面前。
两人看完之后,都是一头雾水,容巨问道,“敢问殿下,右郎中为何好端端的会辞官?”
太子屏退左右,将那日的对话一字不落的说了。
容巨与师赵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二人在殿中齐齐跪下,师赵道,“若是殿下真有此心,我等亦请辞。”
在几十年前,门客与主子的荣辱生死捆绑在一起,而现在若是哪一日理想不合,随时可以分道扬镳。
太子沉默。
容巨沉痛道,“我等心怀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自入魏以来便认定殿会是个心怀伟略、仁德大义的好国君,因而才不惜付诸十余载光阴,殿下在这紧要关头生出这等念头,教我等情何以堪呐!”
话语未毕,二人皆已泪流满面。
人生有多少个十年?两人从年少张狂热血昂扬到今日须发花白冷静隐忍,十年期盼,十年心血,眼看就要成事了,居然瞬间付诸流水,寻常人都难以承受。
“二位快请起,是我糊涂了。”太子上前亲自扶起两人。
两人抬袖擦拭眼泪。
容巨道,“殿下定要留住闵子缓才是,王上久经风雨,如此费心的请他入魏,可见他是个大才!闵子缓所为之事可谓无德阴险,可秦国的宋怀瑾和张仪又能好到哪里去?殿下,兵家有云,兵不厌诈。他们这种人,只要好好利用,于国有好处。”
“我会留下他。”太子请二人入座,“闵子缓给的另外两条路,两位以为如何?”
两人沉思片刻,容巨道,“皆可行。”
“不错。”师赵点头,“两者是了结眼前局面最干脆法子。请王上禅位较难,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反倒是借机除去公子嗣比较可行,闵子缓既然能说出来,想必心中早有筹划。”
太子这辈子都没有想过逼君弑弟,虽然已经做出决定,但心头还是一片纷乱。
师赵回忆太子方才的复述,疑惑道,“殿下,闵子缓没有说公子嗣城府越来越深的原因?”
太子摇头。
“我认为是徐长宁之功。”容巨道,“不是很明显吗?公子嗣阻挠殿下拉拢徐长宁,把他安排到自己封地做郡守,可是你看这两年,公子嗣越来越倚重徐长宁,甚至连一母同胞的妹妹都许给他了。”
容巨冷哼道,“这个徐长宁也是个没骨头的小人,起初对殿下示好,这在公子嗣那边没几天就倒戈!”
师赵见怪不怪,“孟夫子说的对,策士行的不过是妾妇之道!那帮策士根本无节操可言。”
公孙衍与张仪的纵横之策闹的天下震荡,孟子的弟子景春道:公孙衍和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一怒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道: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
他的意思是说策士之流,就像妾妇一样,她们依着丈夫的喜好侍奉,不敢违背。
容巨私以为这话说的有些刻薄,但太子崇尚儒家,敬重孟子,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跳过这个话题,“闵子缓特地提起徐长宁是否别有深意?殿下还请尽早再见一见他。”
第339章 闵子缓之谋
与门客的一番深谈,魏太子颇有一种骑虎难下之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曾有过选择的权利。
太子和他的叔父公子卬很像,都崇尚君子之道,但相比之下太子的心性又不如公子卬坚毅,公子卬敢撞得头破血流也要一条道走到黑,被坑了无数次依然相信“人性本善”,他却不敢。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不管是自愿的选择,还是半推半就。
经过一日的挣扎,太子下定决心,在晚间见了闵迟。
闵迟深深明白,这世上各人的追求不同,有些人,你就算将锦绣山河、荣华富贵全部都捧到他面前,他也未必会欢喜,而太子恰是这种人。太子的选择,归根究底是因为性子里的那份怯懦,但闵迟必须要为这份怯懦找一个完美的理由。
“殿下能牺牲小节以全大义,是大魏臣民之福。”闵迟朝着他稽首大礼。
“你非魏人,何故如此?”太子垂眸看着他,面上波澜不惊。
闵迟知道太子心里对他先前的逼迫、试探有所芥蒂,于是直起身,神情坦荡磊落,“臣有大志,然非明君不侍,臣在魏国多年,深知殿下仁德,魏国有殿下这样的储君,臣心中庆幸,昨日殿下忽生退意,臣痛心疾首,冲动之下拂袖而去,还望殿下恕罪。”
言下之意,他这是期望之深。所以才责之备切。而且他也隐晦的为自己前些年没有投靠太子找了一个理由——太子是储君,未来名正言顺的王,如今王上还在。他要对王上忠心不二,等到太子即位,他同样会忠心不二。
这个理由恰是针对太子的秉性所言。
太子仁善迂腐不假,却不算太傻,将闵迟所要表达的意思领悟了七八分,顿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似乎低看了这个名声狼藉的年轻人。
“先生快请起。”太子扶起他。
两人消除“误会”,相让着坐下。
“前日先生说到公子嗣。不知可否细说?”太子问道。
“想必您知道他身边有个徐长宁吧?”闵迟猜到太子身边的门客肯定早就发现此事,所以便不再赘述,简明扼要的道。“这徐长宁每每向公子嗣献计都是通过守城将军,公子嗣军中甚严,他走的这条路子,我们自然难以发觉。直到公子嗣求王上将檀公主许给他。臣这才惊觉。他所处之地甚远,臣无法接近,但是通过杜衡打探到了徐长宁在各国博弈社的论策。”
太子微微皱眉,并未问结果如何,“先生一直与那杜衡有联系?”
杜衡之妹是公子嗣的侧夫人,太子无法不多想,再说这杜衡为人龌龊下作,实在让人瞧不眼。但他见闵迟神情磊落,顿时又觉得自己这么问显得有些心胸狭隘。
闵迟不以为意。笑笑道,“天下龌龊事情多了,凡人生于俗世,岂能不沾染分毫?倘若能利用那些龌龊谋一方安稳,臣亦不介意身染脏污。”
太子愣了愣,暖橘的灯光下,卸了官服的闵迟一袭青灰色的广袖布袍,眉目疏朗若清风霁月,言谈间说不出的洒脱淡然,端得是名士风采,哪有半分他说说的脏污。
“先生这般胸怀才是真君子,我不如也!”太子叹道。
闵迟声音柔缓,“殿下是眼里揉不得沙子,说到境界,臣自是不如,但若说务实,臣便不谦逊了。”他谈了一口气,颇为理解的道“倘若太子申还活着,殿下大可与公子卬一般求个自在快活,然则天命授之,既不能挣脱天命,不若务实。臣听闻和氏璧上亦有微瑕,但它仍旧是绝世瑰宝。”
这话是说道太子心坎里去了,“先生之言,字字玑珠。”
太子怕是早已不记得起初要谈何事,还好闵迟还是个清楚的,硬是把话题拉了回来,“再说徐长宁,他先与殿下示好,又转眼投靠公子嗣,似是自然而然的择主,但联系他秘密献计的行为,臣以为,他这是有目的而为,而这目的是为了秦国!”
太子惊诧道,“何以见得!”
毕竟公子嗣是在徐长宁的帮助下越来越强,现在已经足够可以抗衡他这个储君之位了。
闵迟道,“臣观他那些论策多是流于表面,言辞佳而无实际意义,就算有谋,也必定是些小聪明,而他入秦以来,步步为营,每一计都显示出他的深谋远虑,何也?”
“难道是有高人背后指点?”太子揣测道,“这高人还是秦人!”
闵迟点头,“不错,徐长宁游走列国求官,屡屡碰壁,他在入魏之前曾入秦,再入魏国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其中因由,想必不用臣细述。”
徐长宁在别国求官也不是毫无所获,他那点小聪明加上极擅言辞,足以谋到一个安身立命的职位,他在燕国做过一名小吏,两年之后辞官离燕。当时他很年轻,已经算是很有作为了,然而却不满与此,可见此人有野心。
“保公子嗣,秦人有什么好处?难道是公子嗣通敌叛国,为求王位与秦人做交易!?”太子问道。
闵迟唇角微微翘起,“这就是此人的高明之处。秦国狼子野心,列国皆有所查,臣便假设他们意欲兼并天下,于是设身处地的站在秦国立场去想。秦魏仇怨颇深,看起来最有借口下手,但就长远战略来说,全力攻打魏国必然招致周边列国的警惕,有公孙衍在,怕是合纵再成,因而先吞并魏国并非明智之举。”
太子长大嘴巴,敦厚的面上难以掩饰震惊。
“秦国往西开拓疆土绝非偶然,据臣揣测分析,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大约会是楚国。”闵迟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绘图。
太子顺看着他手指飞快的涂抹,转眼间竟是一覆简略的巴蜀与楚之间的地图,接着便听他道,“巴蜀之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顺着此江南下……”
闵迟仔细讲了攻楚策略,太子感叹不已,起初他觉得楚国实力强大,不容易攻取,但听完闵迟的入侵策略,连他都觉得似乎真是很可行。然而他更感叹自己的父王果然目光如炬,怪不得要费尽心机的留下一个年纪轻轻、名声狼藉的人。
“在攻楚期间,秦国岂会容我魏国修养生息?”闵迟双眸中闪烁着旁人看不懂的神采,“他们是打算先乱我内政,蚕食我国西边领地,待时机成熟,可以迅速鲸吞之。”
“先生奇才!”太子除了干巴巴的赞叹一句,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太子愣神了片刻,回过神时忙寻了茶壶,亲自给闵迟斟上一杯水。
“请恕我直言,先生如此谋划,入秦必是高官厚禄,为何甘愿留在魏国?”太子问道。
闵迟缓缓摇头,“我不如宋怀瑾。”
太子惊的手一抖,几滴茶水落到手背上,烫的他一个激灵,“先生雄才伟略,何出此言!难道那宋怀瑾是通天人物不成!”
闵迟的笑容复杂,“他能将天下装在心中,做出这一番旷世的战略谋划,我却不过是根据秦国的动向进行揣测,从而应对。一个开拓者和一个被动应战者,这其中的差距一目了然。”
闵迟之所以认为谋划者是宋初一而不是别人,全因他开始时与宋初一莫名其妙的交锋一败涂地,对她暗中诸多关注,且攻占巴蜀是她入秦不久之后发生,他为了确认此事,甚至不惜办砸差事,亲自在巴蜀查探。
巴蜀那段,是他最黑暗的日子,宋初一一句玩笑话,逼得他仓皇如丧家之犬,回魏国之后被人唾弃耻笑,连手底下的暗卫都能辱骂他,而他无以自辩。
那时候他真是想一死以谢天下,但看着自己被踩碎的傲骨,他若不雪耻,不仅枉为大丈夫,枉来这世上走一遭,就连死,都难以瞑目!
他熬过了黑暗,快速蜕变,吃过教训之后看问题也更加深入更加长远。
在列国之间,宋初一挑中了秦国,为之谋划,而他选中魏国,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战略谋划,可是如今他才只是在心中画了一个大致的轮廓,那人竟已经开始实施了。
他有时候觉得很刺激,有时候又觉得挫败,毕竟宋初一比他还小两三岁,就摆出这一盘恢弘的棋局,而他才刚刚落子。
太子激动之下未曾察觉他的失神,一把握住他的手,“先生惊艳才绝,胸襟更胜,得先生,吾之大幸也!”
闵迟收回神思,坚定道,“承蒙殿下不弃,臣定当尽心竭力!”
不觉间,已经夜深。
闵迟觉得事不宜迟,便道,“如今公子嗣被殿下逼到险境,势必要问计于徐长宁,算算时间,拖的也不短了,秦国背后主谋的应对之策应该快能到达大梁,殿下应当立即派人堵截。”
闵迟没有错过太子面上一闪而过的犹豫,立即道,“殿下不必忧虑,既然主谋计划周密,在密函定然做了手脚,就算我们截到了密函,怕也不足以治公子嗣通敌之罪,但至少他动不能摇殿下的位置。”(未完待续。)
第340章 全面的对峙(1)
听闻暂时不会伤及公子嗣性命,太子才一口答应立即布置人手去截信。
闵迟已经命人监视徐长宁许久,因此便派了身边的人去配合。
月色皎皎,满院落霜。
闵迟屏退所有人,独自去了后院,在角落的假山洞里取出一个鸽笼,从怀中掏出一段红绸紧紧系在鸽子腿上,一扬青袖,鸽子扑棱棱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回道房内,将木质的鸽笼放在火盆中,抄手坐下,静静看着鸽笼被火舌吞噬。
呆在魏国这些年,他可不是无所事事。
闵迟与杜衡相识已有十年,深知他算不得正人君子但也不至于败坏到做掘人祖坟的缺德事,走到最后那一步当真是陷入魔障了。
杜衡对杜妱的感情,闵迟无法理解,他未尝生出这种有逆人伦的爱恋,更甚至从来不曾恋慕过任何一个女子,对儿女私情亦不屑一顾。
与杜衡十年交情,他死了闵迟心里固然心痛,却也抓到了许多可利用的东西。
杜衡一心要扶持杜妱做魏国的王后,自然也曾在魏王宫里下了不少功夫,闵迟花了两年时间,才找到杜氏在魏国宫中安插的细作,并且查得他们联系的法子,否则,他也不能得到杜衡从秦国传给杜妱的密信。
“巴蜀,呵。”闵迟嗤笑。
密信上写秦国新军藏在巴蜀,他猜到秦国要先拿楚国开刀,所以刚刚开始也信以为真,但仔细分析之后才觉得不可信。
杜衡用性命换来的,居然是一个假消息,不仅如此,这信函上还染上了追踪香。
想必是赢驷恼恨掘坟的幕后主谋,所以要确定是谁吧!
闵迟取了竹简来,继续写自己的论策。
火盆里噼噼啪啪的声响,鸽笼形状坍塌,直到变作一堆灰烬,闵迟才停歇,而窗外已露晓色。
他令侍女进来侍候更衣洗漱,而后坐在饭厅里慢条斯理的用早膳。
“先生!宫里派人急请!”管家在门外气喘吁吁的道。
闵迟抬手,侍女将水递到他手上,平静的漱了口,起身理平衣襟走了出去。
待至宫中,随着引路寺人匆匆进了魏王寝殿,地上宫人匍匐一片,均在呜呜嗡嗡的低低啜泣,哭的好不凄凉。
太子伏在床榻前,眼睛早已肿成一对核桃。
闵迟在榻前跪下,接着,外相惠施和公子嗣赶到。
“我王!”
惠施一件床榻上的魏王脸色青白,心中大惊,立即扑倒在榻前。
公子嗣大步走到榻前,伸手探了探魏王的鼻息,满脸惊骇的道,“不可能!父王昨日还好好的!”
发现魏王已薨的一刹那,公子嗣心里出现的第一感觉不是悲痛,而是惊惧,目前他所处的形势太不利了,魏王一死,他还身在大梁,封地距离太远,他的亲兵根本够不着,太子一旦继位还不是想怎么拿捏他都行!
惠施袖子拭了拭眼泪,起身扶起太子,“王上心中最惦记战事,臣恳请殿下节哀,尽快即位主持大局,国不可一日无君。”
公子嗣冷斥道,“你一个外相有何资格插手内政!”
左郎中声音沙哑,缓缓道,“外相也是相,王上早有言在先,倘若丞相不在,惠子可全权代丞相职权。不过,老臣以为公子嗣之前一句说的有道理,丞相五天前才受太子命亲自披挂上阵,王上昨日还精神奕奕,今日却连一句遗言都未来得及交代,这满殿的宫人竟无一人发觉!岂不蹊跷?”
太子纵是沉浸的巨大的打击和悲痛之中,此时也脸色微变,这个左郎中与公子嗣走的很近,他帮忙咬着这件事情不放是为什么?单纯为了保命,还是……
他脑海中一片混乱,不自觉的便看向闵迟。
闵迟迎上他的目光,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太子移开目光。
闵迟才道,“臣亦觉得蹊跷,不过臣附议丞相之言,战事吃紧,国不能一日无君,还请丞相做主尽快拥立新君。”
惠施为人正直,他不怎么看好太子,却更看不上公子嗣,这会儿若是由他主持大局,太子稳稳继位。
公子嗣和左郎中闻言都惊诧的看向闵迟。按照他们推断,应该是太子故意调开丞相公孙衍和大将军晋鄙,然后趁机谋害王上,迅速登上王位。
那闵迟不是太子的人吗?为何要帮他们说话!
“右郎中说的有道理。”惠施看了一眼榻上魏王,唤来魏王身边的内监,“请御医。”
不管是不是被谋害,君王入殓之前都必须让御医看一看,以安朝臣之心,惠施这么做是正常程序,没有人可以阻止。
等候御医赶来的时间里,殿内众人心思各异。
时间突然显得分外漫长。
公子嗣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但他现在不能离开,一离开没事也变成有事了,随着时间缓缓而过,他越来越后悔自己出来的太急,没能带徐长宁一同入宫。
一盏茶过去,六名御医陆续入殿。
“几位请。”惠施道。
太子往一旁退了退,六人陆续上前检验。
待他们都查验完毕,惠施问道,“如何?”
六人尚未答话,但那苍白的脸色已经说明了所有问题,医令上前一步道,“回禀丞相,王上是用了剧毒!”
另一人补充道,“暂时不知是何种毒,不过王上口中还有残留血迹,可见是被人清理过。”
太子脸色铁青,旋身厉声质问内监,“你时时伺候在父王,昨晚为何不曾听见任何动静!”
“奴该死!”内监普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奴昨晚莫名其妙的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就看见王上好好的睡着,奴轻喊了一声,王上未曾回音,奴以为是睡熟了,便不敢再打扰。”
一个内监,没有证据也不敢当众将此事乱说。惠施立即将殿中所有宫人都集中起来亲自审问。
但凡是值夜的宫人都说自己有一段时间昏睡,且时间相差不远,都是子时前后。
那是卫士换班之时,虽没有什么空隙可以钻,但内殿所有人昏睡过去最不容易让人察觉。
魏国与秦国不同,殉葬制度依旧保留,魏王能活几天就意味着这满殿的宫人能活几天,他们无不盼望魏王能够长命百岁。
第341章 全面的对峙(2)(一更)
“昨晚王上可有进食?”惠施问道。
内监现在对那个害死魏王的人恨的牙痒痒,回答的事无巨细,且没有顾忌,决意死也要拉着幕后黑手陪葬,“昨天傍晚众公子前来求见,王上精神不济,只见了太子与公子嗣,坐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王上便令太子离开,之后由公子嗣亲侍汤药。”
公子嗣紧紧握拳,面色阴郁。
“王上服药之后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召左郎中询问太子处政情况,聊了两刻有余,奴伺候王上喝了两口水,王上便又睡下,一直睡到戌时末,用了半碗小米粥。”
内监顿了一下,恨恨道,“王上的吃食,奴一向是先试毒,那米粥奴一样试过。用完膳后,王上难以入眠,便叫奴点了安神香,又将地图扯着在榻前,看了半个多时辰。入睡之前,王上说有些头疼,奴便赶紧令人去请值夜的御医王溥。他说没有大碍,是思虑过甚劳累所致,叫人煎平日一半的药量,王上服下之后就休息了,奴就是在那之后昏睡过去!”
或许是平时柔声柔气惯了,这内监便是咬牙切齿也撇不去柔软,让人听着十分不舒服。
惠施揉了揉脑门,转头与太子道,“此事便交予臣彻查吧,太子与公子陪伴王上,臣会马上通知三公和宗室族老,请他们入宫主持丧葬事宜。”
太子与公子嗣拱手道,“有劳丞相。”
惠施回了一礼,转身出去,令人去压王溥过来。
说是叫两人陪伴魏王,其实是委婉的告诫他们,在三公和宗室族老到达之前不得离开寝殿,算是变相的禁足了。
公子嗣黑眸沉沉的盯着太子,太子这回竟是毫不退缩的回视,他们现在都认为是对方下的手,彼此眼中的恨意遮掩不住。
前方战场有公孙衍和晋鄙坐镇,其实太子关注还是不关注没有两样,他在这里呆着一两个时辰耽误不了多少事情。
“太子为何要调走丞相?”公子嗣面色阴冷。
太子皱眉,“大将军一人抵挡不住秦军,丞相亦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不动用丞相,你叫大魏国坐以待毙!?再者,你有什么资格逼问孤!”
“哼!”公子嗣险些咬碎后槽牙才生生忍住怒气,“父王突然一去,得益最多的就是你,我岂能不怀疑?”
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太子纵然向来温和,这会儿还未从丧父的打击中走出来又被反咬了一口,哪能不发飙?
不过他尚未作出反应,便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殿下何曾得了不该得的益处?公子说这话有伤和睦,王上英灵未远,还请公子慎言。”
一句话将公子嗣赌的哑口无言。
左右郎中作为王上近臣,有适当的规劝的资格。除了王上,他们还不屑规劝旁人,说公子一句是给他面子。
公子嗣只能狠狠瞪了闵迟一眼,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不再说话。
***
函谷关以东二十里厮杀连天,两军血战五十三天,秦军势如破竹的势头不减,魏军由于公孙衍和援军的加入终于溃败之中找回了斗志。
公孙衍曾经在秦国时率领秦军杀魏军十万人马,然而此时魏军上上下下不仅不恨他,反而觉得他带来了希望。公孙衍也不负众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了旧都安邑附近的七八里地,然后立即扎营固防整顿残军。
秦军被公孙衍打的一个措手不及,亦趁着喘息间隙仔细研究应对之策。
双方兵力相差不大,主将的水平和经验亦不相上下,一旦停下,双方便进入了僵持阶段。
八百里秦川腹地,晴好了两日,白雪尚未消融,入目之处一片白雪苍茫。
咸阳城的街道上被扫的干干净净,露出深灰色的石板地面,因秦魏两国的局势紧张,每一家博弈社中都人满为患,无不是议论此事。
丞相府内重臣集聚。比起博弈社的慷慨激昂,这里要稍微好一点。
这些密谋之事不合适在朝堂上光明正大的讲出来,因而先由丞相召集重臣商议,待大致定出结果之后,再由丞相与国君商榷定论。
“魏王那老叟终于死了,真是出了一口恶气!”赢执叹道。
他话是这样说,却并未露出高兴的神情,毕竟死者为大,纵然是死敌也应该予以一定程度的尊重。
“魏王一死,国尉数年谋划怕是要付之一炬了。”樗里疾道。
众人陷入沉默,纷纷朝宋初一看去。
“那也未必。”张仪喝了口茶,道,“国尉本意也不是一举毁了魏国,既然他们闹起来了,咱们就煽风点火呗,怎么能烧的旺怎么来。”
赢执道,“好在国尉有先见之明,分了密函和斥候口传,即便他们劫了密函亦无用。”
密函是模仿徐长宁笔迹所写,上面写得是张仪想的精妙计谋,而斥候口传的却是宋初一按照原计划定的计策。
宋初一不无感慨的道,“魏太子一派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从前闵迟的开始时还带着一腔正义,就如同宋初一在宋国时那般,之后心性经历了几番转变,摒弃了性格中所有累赘,越来越狠辣果决,三十岁以后的闵迟就如同雄鹰破笼而出。
如今这变化竟是提早了许多年。
大约是因为遇上她之后路途更坎坷了吧!果然坚韧的人能在逆境中迅速成长。
“今日聚集诸位,主要是为了这个。”张仪打断他们的话题,将一卷竹简摊开,“魏国的议和书。”
“议和!?”魏章怒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魏章亦是一名猛将,今年才二十多岁,身长八尺,形貌粗犷,与张仪师出同门,学的兵法,有勇有谋,只是脾气十分暴躁。
他和甘茂两人,是樗里疾与张仪一同提拔上来,均是年轻有为的将领。
公孙奭道,“我瞧瞧。”
有士卒上前取了议和书递给他。
秦国掌实权者基本都是武将,就算是任了文职的人亦绝不失勇武,随时都可披甲上阵。在座有七成是武职,剩下的文官亦都能文能武,而纯粹的文士一般只任内政官职,除非是像张仪这样有匡政大才之辈,或者兵家谋士。
待众人传看完毕后,张仪才道,“议和还是打?”
“当然要打!”魏章立即道。
当下便有一大半人附议。
魏人掘了秦国先君陵寝,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们都是些武将,在这种事情上,当然不会想到退缩。
甘茂道,“列国都眼瞅着这件事呢!把他们往死里逼也不行。”
张仪点头,“不错。”
宋初一抄手围观了半晌,冷不丁的插一句,“议和也要议,但打也是要打的!”
在战火之中议和的情况比比皆是,没有谁规定议和的过程中一定要罢兵等结果。
如果要议和,秦国这边肯定是张仪出马,魏国必也得派出一名丞相,并且能招架住他的也就只有公孙衍和惠施。公孙衍正指挥作战,倘若他作为议和使臣,被张仪缠住,魏军怕是抵不住几天。
若公孙衍不能出马,只好派惠施。
而惠施一旦离开大梁,可想而知,太子与公子嗣怕是立刻就要撕破脸皮,说不定还会引发都城兵变!
真是阴险啊……
“国尉所言甚是。”公孙奭道。
樗里疾和张仪亦是这个意思,只不过细节还需要商议。
众人一番议论,敲定大致策略。
樗里疾便将此事先放下,说起魏国内政,“魏国储位之争,看来我们暗中得助魏嗣一臂之力。”
魏太子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敦厚老实,仁孝善良。如果是一个太平盛世,这么一个君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现实情况是,魏国若是有这么一个君主当政二十年,很快就会衰败到再也爬不起来。所以一开始秦国方面认为魏太子即位于秦国有利。
但这次王位之争,魏太子突然显示出了如此狠辣果断的一面,着实令人心惊。
经过秦国众臣反复琢磨,杀魏王这件事即便不是魏太子所为,也必定是他身边谋士的手笔,这说明他身边一旦有手段过人的谋士影响,也能成事!既然是这样,秦国就必须竭尽全力阻止他即位。
大体的策略暂议定之后,樗里疾与张仪便立即进宫与赢驷做最后商议。
宋初一则返回国尉府。前方战事正激烈,宋初一在后方坐镇,十二时辰随时准备处理突发状况。
谋杀魏王一案三天便有了结果。
御医王溥引鸩自杀,在他房中找到了一只尚未来得及处死的鸽子,惠施立即命人将鸽子身上涂上追踪香,那鸽子盘桓三日之后,飞到了公子嗣府内,被他侧夫人杜妱接了。
惠施令人搜公子嗣府邸,发现在杜妱院子里有七八只鸽笼。
铁证如山!
满朝哗然,这个结果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因为太子仁厚是有目共睹的,且他本身就是储君,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非杀魏王不可,而公子嗣最有可能谋杀魏王,只是所有人没想到他下手的这么快。
第342章 是谁下的手(二更)
因有徐长宁这个内应,早在开战之初,秦人便将杜妱给绑了,趁乱送至秦国。当杜衡的身份曝光,消息传到魏国,公子嗣想杀了杜妱以明自己清白的时候,才发现杜妱已经失踪,于是连忙找了一个美姬代替,将其弃凌虐的几乎辨不出人形才杀掉示众。
杜氏的人也已经因此被满门抄斩。
杜妱的院子从此被封,里面的鸽子早就饿死,只剩下鸽笼。
杜妱已死,放鸽子的人是谁已经呼之欲出……
赢驷得到这些消息时,正在角楼上与樗里疾议政。
雪又下起。
身边炉火正旺,赢驷起身望着外面的急吼的风雪,低叹,“抗衡我大秦三代君主的魏王,死的如此窝囊,真是讽刺。”
魏王一生做了许多错误的决定,魏国随着他的年老日渐走向衰败,但不可否认,魏国也曾在他手中成为一方霸主,也曾有过魏武卒方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辉煌。
赢驷微微侧头,问樗里疾道,“谁下的手?”
樗里疾道,“不知,不过国尉斩钉截铁的说是魏太子一派,臣很难想象魏太子府里那帮门客能有这样的手笔。”
“是闵子缓吧。”赢驷拍着栏杆,悠悠道,“这桩事办的精彩。”
樗里疾瞧见他面上浅淡的笑意,微微愣了一下,知晓他这是对有才之士起了兴趣。
“国尉与此人水火不容。”樗里疾知道赢驷一向很理智,却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赢驷嘴角噙笑,斜睨了他一眼,未曾答话。
天下有才之士何其多,赢驷从未想过占全,譬如公孙衍那样的大才,说放时便眼也不眨的放了,只不过有雄心的君主对于人才都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热爱罢了。
冬末的魏国,真是乱的热火朝天。
议和之事最终因为大梁闹的不开胶,惠施难以脱身,无奈之下只好将此艰巨任务搁在了公孙衍肩上。
魏军其中一个主将离开战场,两军再度交战,纵然公孙衍事先做了布置,同时又远程进行指挥,但毕竟不如在军中,不出三日魏军便又落了下风,加之后方政局动荡,导致公孙衍在议和过程中十分被动。
公子嗣杀魏王这件事情还有诸多疑点,但是国情急转直下,让魏国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巨大的危机,拥立新君刻不容缓。
公孙衍在百忙之中写了加急奏简回去,要求尽快确立新君。
他信中只说要尽快立新君,却未指明立谁,因为他身在战场,消息滞后,不知具体情况怎样,万一是公子嗣夺权成功呢?他犯不着此时得罪谁,无论是哪个人即位,他都有能够匡扶国政的信心。
在如此国情之下,惠施狠心下令处决公子嗣,拥立太子即位。结果,太子竟然不忍残害手足,好说歹说的改为了圈禁。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啊!
闵迟心头窝着一股火,恨不能亲自了断了公子嗣!
忙忙乱乱的一个月,惠施终于带领宗室和百官办完了先君葬礼和新君即位大典,一开春便病倒卧榻。
而秦魏这一战旷日持久,张仪与公孙衍议和,整整议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有定出个结果。
持久战考验的不仅仅是将领和士兵,还有后方各方面的支持。
秦国有粮草辎重均归宋初一管,魏国则是兵马辎重司徐牧。徐牧年近五十,胜在有着丰富的经验,起初魏国的粮草供应还很顺利,不过他支持公子嗣的事情已经不是秘密,太子一即位第一个就拿他开刀,填上了太子门客容巨。
容巨从未做过此职,有没有能力暂且不论,但前方战事正急,新官上任需要一个适应期啊!士兵们能等着新官适应吗?
闵迟当即跪劝,请求新君暂复用徐牧,新君倒是个能听进劝的,听闵迟言之有理,立刻撤掉容巨,给徐牧复职。
不过到底是新手,好好的一件事情竟然能处理的失败至极!他撤下容巨,补给了一个大梁令的位置。大梁令管着都城,也是一份重职,但坏就坏在这两个官阶是平级,并且还是撤掉了容巨之后复了许攸的官!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容巨不能胜任吗?
这一巴掌掴的可漂亮了!容巨是儒家人,向来重名声重脸面,这回还了得?心腹之臣的心被伤的碎了一地。
再说许攸,被撤了又复职,是因为什么原因众人皆知,新君居然除了复用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动作!许攸能尽心尽力?哦,我是公子嗣的人,你说贬官就贬官,这会子用得上我就给我复职,用完之后会不会就卸磨杀驴了?
好在事情才是第二日,闵迟又赶忙私下里与新君说出个中利害,建议令容巨代相。
新君魏赫惊讶道,“这么做会否让人觉得徇私,致使群臣不满?”
闵迟无语,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王,容先生追随您十余年,您应该深知他的才华,先王便是唯才是用,不避亲,况且还只是代相。”
“先生说的有理。”魏赫点头。
闵迟继续道,“另外王上须得给许攸进爵,并且找他深谈一次,以先王的名义告诉他,您不会过河拆桥。”
太子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应承下来,“寡人刚刚即位,政务生疏,还请先生从旁多多指点。”
闵迟观他十分诚恳,心里这口气才顺了点,连忙道,“我王如此礼贤下士,纵开始稍有不足,日后亦定能媲美尧舜。”
“寡人欲升先生做郎中令,先生意下如何?”魏赫问道。
闵迟心头一紧,倘若此时位列九卿未免太过招眼,他利用杜衡为杜妱在宫内安插的暗线嫁祸公子嗣,也不是做的毫无破绽。旁人虽然找不到切实证据是他所为,但他很久以前与杜衡相识,此事虽然没有多少人知道,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忽然得太子重用难免会招人怀疑。
魏赫是个纯孝之人,若是生出疑心就不好了。
念头飞快闪过,闵迟微微笑道,“请王上暂留臣原职,一则现任郎中令很称职,二则外战吃紧,朝内两位丞相一位在外,一位卧病,王上刚刚即位,需要这些熟悉政务之人稳住大局,不宜大批挪动职位。待过了一段时日,王上若是不升臣的官位,臣心里怕是还会有怨言呢!”
魏赫疲惫沉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闵迟这个理由找的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且说的坦荡,魏赫这段时日觉得心力交瘁,越发觉得闵迟是为自己着想。
第343章 偷腥最xiao魂
春雨润如酥。
魏国已是一派春光融融。
新王确立,朝中已经渐渐恢复正常秩序,秦国大军尚未撤退,不过有公孙衍坐镇,还隔着一个韩国,一时半会打不到都城来,因此大梁的热闹依旧不逊于往日。
惠施大病初愈,终于回朝任职,安定了不少人的心,魏赫趁机将闵迟以及旧府中一帮门客忠心者委以重任。
人人喜不自胜,却只有容巨一人闷闷不乐。惠施病愈,他这个代相自然也就打回原形了,做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还稀罕别的官职吗?
暮色里,他时倚着窗子提壶醉饮。外面细雨潇潇,廊上点亮了灯笼,屋内昏暗一片。
“先生,来客了。”仆役通报道。
容巨已有四分醉意,加之心情不好,只含糊道,“哦,何人?”
“来人不报姓名,给了卷竹简,说是先生看了便知。”仆役将竹简呈到他面前。
容巨出身儒家,同门的师兄弟不少,文人骚客寻常时就爱故弄玄虚。他一手接过来,抖开竹简,就着廊上的灯笼光线看了几眼。
谁知才看几行,容巨心里一个激灵,酒意去的干干净净。
他看完之后,压下竹简,沉声问道,“将此人迎进来,然后关门闭府。”
“喏。”仆役见容巨交代仔细,知道是重要客人,退出来之后,一路小跑着到了门房。
“这位先生请。”仆役恭声道。
门房里站着一个灰袍人,身上披着一个黑色斗篷,遮住了头脸,只露出一个髭须杂乱的下颚。
他随着仆役进了院子,从回廊上走向书房。
容巨早已站在门口等候,见到来人,便朝那仆役道,“你退下吧,不许任何人来扰。”
“喏。”
小院内只剩下两人。
那灰袍人取下斗篷,一张憔悴的脸被疯长的髭须几乎掩埋,“见过大梁令。”
容巨打量他几眼,低声道,“进来说吧。”
说罢转身先进了屋内,灰袍人回头环视院中,才抬脚跟了进去。
屋内油灯缓缓点亮。
“自便吧。”容巨道。
灰袍人也不客气,撩起袍子随意择了一方坐榻。
“竹简上所言是真?”容巨目光灼灼。
灰袍人自嘲一笑道,“在下如今都这个地步了,有必要说假话?”
“闵子缓说你徐长宁是秦国奸细,你若是为了除掉我魏国重臣,自然有必要说假话。”容巨审视着他。
徐长宁一愣,手心不禁冒汗,但想到斥候那句“是人间荣华还是身首异处”的话,便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宋初一不可能连怎样应对细节都说的清清楚楚,好在他还有几分智慧,“他闵子缓也算得重臣?我若是奸细,第一个就要除掉公孙衍!没想到闵子缓为了除去在下,连这种话都敢编造!在下起初看好太子又倒戈公子嗣,是因觉得公子嗣比太子有魄力,敢作为,如今列国争霸,太子那样的性子会拖垮魏国!”
三年之间与宋初一往来通信,常常涉及到这些,徐长宁自然信手拈来。
容巨心中恼怒,却也未曾反驳,他支持太子,多多少少都有些私心,因为太子仁善、脾气好,容易伺候,也能听得进良言,这就足够了。
“闵子缓不也是看清这一点,才投靠公子嗣吗?”徐长宁冷声道。
容巨面色大变,“你说闵子缓是公子嗣的人!”
“大梁令如此吃惊?”徐长宁放下心来,“众人皆知道,公子的侧夫人兄长就是挑起秦魏之战的杜衡,不过没有人知道闵子缓与杜衡交情匪浅吧!”
容巨刚刚平复心情,又被这一消息唬住,“有何证据?”
“请您听我说完。”徐长宁先避开这个问题,“闵子缓起初投靠公子嗣,后来公子嗣逐渐重用在下。事到如今,在下也不怕实话实说,公子的确对魏王动过杀心,但打算迫不得已时才动手,最后先王之死根本不是公子下的手,是闵子缓利用公子在宫内安插下的暗线,一举叛变!”
徐长宁不知道那暗线是杜衡安插,因此编了个幌子。
夜风徐来,灯火微晃,徐长宁面容显得有些狰狞。他这些恨倒不是假的,若非闵子缓,他好好的荣华富贵,怎会转眼间就成过眼云烟,“胜败乃兵家常事,在下不恨,只不过那闵子缓竟然诬陷在我是秦国细作,害我名声尽毁,如鼠惶惶逃窜,此仇不能不报!”
这等名声传出去,以后别国岂肯用他?
“那份密函……”容巨迟疑道。
徐长宁道,“实在可笑,相信您也见过那份‘密函’,上面的字迹是否与今日相同?那分明是我自己的字迹!其余证据已被毁尽,信不信皆由你。”
容巨觉得徐长宁说的有道理,徐长宁来找他不说别的事情,只对闵迟恨之入骨,闵迟未见有多大的作为,倘若徐长宁真是秦国细作,除去公孙衍岂不更有利?
何况,毕竟说公子嗣害死先王颇有可疑之处,令人最费解的是,他下手之后兵变的安排没有跟上,是失误,抑或,徐长宁说的是真相?
另外怎么处置徐长宁还真是令人头疼,放了吧,如何指正闵迟?留着吧,万一被人告一个通敌怎么办?
“你且离去吧。”容巨反复思量,此事不能闹大,若是真闹开,洗刷掉公子嗣身上的弑君罪名,将来绝对是一大隐患,况且无凭无据,也不能把闵子缓怎么着。
容巨到底是存着私心,不曾将徐长宁灭口。他可以先秘密将此事说与王上,先埋下怀疑的种子,想要等到哪一日竞争相位时,再利用徐长宁的指正,一举扳到闵子缓。
于是他打算先稳住徐长宁,让他不要贸然报复……
秦国咸阳是皎月朗朗。
宋初一正躲在官署的书房里煮酒。
她正聚精会神,冷不防的响起叩门声,紧接着便是樗里疾带着笑意的声音,“莫藏了,整个官署都是酒香。”
“不会吧。”宋初一开了门,嘀咕道,“我分明将门窗都堵上了。”
樗里疾随意坐下。
屋内酒香四溢,宋初一关上门,捧着空盏探头嗅着酒香,一副恨不能把脑袋都塞进酒器里样子。
“瞧你这出息!”樗里疾笑斥道。
宋初一咂嘴道,“家里美人看的紧,数月不曾沾酒了,真是急煞人也!”
酒一开始滚沸,她便迫不及待的先盛了一盏,咂了一口,眯着眼睛满足的叹道,“偷腥最销魂了!”
第344章 他一点没变
樗里疾正在盛酒,闻言手一抖。
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关门在屋里怎么着了呢!于是他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闵子缓事情做的干净,你叫徐长宁去揭发他,无凭无据的,怕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吧?”
杜衡自从将杜妱送给公子嗣之后便很少再回大梁,因此他与闵迟明面上的接触极少,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认识。闵迟暗中查杜氏,这一次用的全是杜衡铺下的暗线,他所做的不过是抓了一只鸽子,放了一只鸽子,很难落下什么把柄。
宋初一能够猜的八九不离十,是因为她知道杜衡与闵迟交情匪浅,又了解闵迟是个怎样的人,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实证,一切都只是揣测罢了。
“呵,我何曾想要用这些伎俩要他的命?我只是要让他尝一尝君臣离心是何等滋味。”宋初一眯着眼睛,一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模样,感叹道,“他啊,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还是那样无所不用其极!
宋初一凉凉笑道,“他与杜衡相识那么多年,人一死,他转脸便落井下石,若论凉薄,真是比谁都不逊色。”
樗里疾端了一盏酒,静静听她说,并不打岔。
宋初一又咂一口酒,“不过有一点他始终不明白,找不到实证的确不能治罪,但是人心呐,一旦生疑便不复当初了。这桩事他确实做的干净利索,有一点却经营的不好……”
“君心?”樗里疾道。
宋初一颌首。
闵迟暗中做了许多努力,一切都未雨绸缪,可是他才刚刚归顺魏赫,比起容巨,没有那十年追随的情分,比起公孙衍,没有那享誉列国的名声,这是最容易挑拨君臣关系的时候……
何况,他暗地里为魏赫筹谋了多少事情,魏赫不知情,也不能知情,否则恐怕非但不会感激,反而会怨恨。
樗里疾呵呵笑道,“记得我刚刚拜师入门时,师父头一句话便对我说:致虚极,守静笃。”
心中的空与安宁达到极致,才能复归本真。达到这种境界,自然看什么都一清二楚,不会被世间诸多因素干扰。
“没想到令师还研究道家。”宋初一第一次听他主动谈起师门。
“世间事物繁杂而千变万化,其实大道从来只有一个。”樗里疾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你心里藏着郁结,我不欲打探,你一向是个明白人,得珍惜时且珍惜,该淡薄时且淡薄,无需旁人操心。”
宋初一摩挲着盏口,道,“明白倒是一向都明白的,只是到底还存着一颗心,实难免俗。”
樗里疾心中动容。
他一直都知道宋初一的命格奇异,且一直谨守着作为观星师的操守。观星是窥天机之术,所探天机都是上苍格外施恩,所以要存善心,守大道,灭私欲。他不会因为好奇就去窥探别人的隐私,然而作为义兄,也很愿意听宋初一敞开心扉,纾解心中的郁结。
窗外深夜寂寂,月华如水,屋内两人静静饮酒。
严冬的冰封不知何时开始消融,咸阳城郭渭水汤汤,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转眼间便是万物复苏,一派郁郁葱葱的大好景色。
秦魏这一场战争从开始到现在足足半年,双方已经处于半停歇的状态。刚开始因为议和内容争论不下,发生过几场恶战,却因双方兵力等各个方面悬殊不大,终究未能打出个结果来。
而秦国已经开始整顿起攻占的土地,全面施行秦法,使民心归顺。
公孙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秦法是七国之中最完善的法治,虽伤害权贵利益,但极重底层人民,在施行之初会受到一些抵抗,可毕竟底层的人最多,人们了解了秦法给他们带来的切实好处,一定会真心拥护。
而魏国真正的权贵都集中在大梁,可以说秦国在攻占的土地上施行新法,所受阻力微乎其微。
一旦庶民被秦法教化,接受并拥护,就算收回土地也收不回民心了!
公孙衍一方面不停战事,一方面每日写奏简令人快马加鞭送回都城,希望尽快得到答复。
魏国朝臣议来议去都拿不定一个结果,公孙衍觉得不能再等,便开始部署收复失地。
暂时的修整之后,战事再次爆发。
咸阳宫偏殿里,秦国机要大臣为战事齐聚。
宋初一道,“君上,这场仗已经拖的太久了,大军在外,粮草消耗巨大,春耕马上就要开始,田不可无人耕种。”
“巴蜀物产富饶,不能征调粮食?”甘茂问道。
“不可。”樗里疾立刻否决,“巴蜀和义渠一样,我大秦很难段时间内使之真心归附,只能暂以武力压制。况且巴蜀人口少,尤其是巴国,每个部落几乎都剩下女人,元气恢复缓慢,这两年来我大秦都有收赋税以供给当地驻守大军,若是再加重赋税,怕会逼民造反。”
宋初一道,“臣有一想法。”
众人目光集聚在她身上,赢驷道,“直言无妨。”
宋初一道,“臣认为,这次反而是我们将巴蜀融入大秦的大好时机。魏国那片地方,人口密集,正是我们所需呀!”
樗里疾眼睛一亮,赞同道,“不错,我们可以将那处的奴隶、庶民迁入秦国,秦国耕地有限,人口一旦密集,定然就有大批的人缺乏土地,无法生存,届时我们再鼓励这些人往巴蜀去,助之以资材,分之以土地。”
樗里疾是统管内政的首辅大臣,这是他分内的事情。
“嗯。”赢驷亦觉得正好,自古以来,战争发生的原因无外乎就是争抢土地和人口,秦国现在有的是土地,就是还缺人口。
众人不知这位国君又想到了什么,薄唇居然微不可查的弯了起来。
这可真是罕见之事!
赢驷即位这么多年,在公众场合笑过的次数真是一只巴掌能数得过来!
众人正疑惑,便听他道,“此事不必等战事平定之后再办,派几个商君旧部过去大力施行新法,并且若有人愿意入关内,派人专门往郇阳方向接引,不许入咸阳。”
“臣领命。”樗里疾道。
“继续打!几十年前的大秦穷到士兵手里连一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不是照样打的魏军寸步难进?如今反倒娇气了?!”赢驷起身离座,“都回吧。”
“喏。”
众人起身恭送他离开。
宋初一迟疑一下,举步跟出去,“君上!”
第345章 愉快的决定
赢驷驻足回首。
宋初一挥开宽袖施礼。
“边走边说。”赢驷道。
宋初一应了一声,落后他半步,宫人识趣的退开两丈远。
待远离偏殿之后,宋初一开口道,“臣想试新军。”
“可。”赢驷果断而简短的回答,“你可以亲去指挥,粮草之事交给右丞相吧。”
宋初一道,“这样右丞相身上的担子是否太重了?臣观赢执可用。”
赢驷沉默,宋初一紧跟着他身后不知转了几个弯,才听他道,“我留着赢执别有用处。交给右丞相,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愉……愉快?
宋初一没看出哪儿可该愉快,樗里疾是她义兄,也是赢驷的亲兄弟啊!难道虐亲兄弟比较有快/感?
“君上最近有什么喜事吗?”虽然赢驷表现的很含蓄,但宋初一总觉得他近来心情莫名其妙好的不像话。
“有。”赢驷道。
好嘛!就这一个字,您就不能分享分享!宋初一剜了一眼他的后脑勺,面上堆起笑,“不知是否方便透露一二,教臣也好沾沾喜气。”
令赢驷心情愉悦的事情有很多,譬如想到了一个拖垮魏国的计策、芈姬有孕、巴蜀归顺问题终于有了解决办法、在义渠设郡守的事情很顺利,甚至对“托孤”的事情都有了初步的安排……不过他不太会闲聊,所以一时不知该从哪一桩事情说起。
“父王回来了!”清亮的稚童之音打断了短暂的尴尬。
宋初一循着声音低头,瞧见嬴荡着一身奶白的羊皮裘像只兔子,蹭蹭窜过来抱住赢驷的腿。
赢驷并未抱他,一贯冷峻的道,“去见过师父。”
嬴荡瘪瘪嘴,不情不愿的挪到宋初一面前,拱手道,“荡儿见过师父。”
“公子请起。”宋初一扶起他。
小孩子忘性大,嬴荡早就忘了宋初一这号人,今日乍然又见,似乎又想起了她,咧嘴笑了起来。
宋初一环视四周,才发觉这里是个拱桥,蹲下身子温言道,“公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寻常宫人在赢驷面前大气都不敢喘,嬴荡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似乎在他父王跟前很能说上话的人,立即一脸苦恼的诉起委屈,“师父,父王昨天揍了荡儿。”
宋初一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脸色不太好的赢驷,忍住笑,“哦?为何?”
“因为荡儿要见母后,父王不让。”嬴荡认真的答道,“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母后了。”
“荡儿。”赢驷一把捞起他,“你母后犯了错,所以要闭门思过,等过段时间再带你去看她。”
“君上。稚子何辜?”宋初一站起来,瞧了一眼嬴荡圆嘟嘟的小脸,“王后之错,错在出身,这辈子也改不了,将来公子荡势必不能给王后教养,趁着他现在年纪还小,适当与母亲多处处并无害处,像这样放任满宫乱窜也不是办法。”
赢驷政务繁重,能陪儿子的时间很少,宋初一想想也知道,平时嬴荡都是由宫人带着。
“嗯。”赢驷伸手揉揉儿子的小脸,把他递到乳母怀中,“带他去见王后。”
嬴荡听不懂宋初一说的是什么意思,可一听说要见母后,小脸立即笑开了花儿,连忙催促乳母快走。
宋初一抬头,见赢驷望着嬴荡的小小身影,一向冷峻的神情透出些许柔软。
或许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温柔太难得,竟是让人舍不得移不开眼去。
赢驷回过头,宋初一垂下眼帘,“事已毕,臣告退了。”
赢驷道,“还有些事,去……角楼吧。”
赢驷在兵事上有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和眼界,宋初一亦很想听一听他的建议,于是微微倾身,“喏。”
两人一前一后行于曲径间,夕阳余晖繁花似锦里,一个高大健硕,一个修长纤瘦。
一路不语。
至角楼,各自落座之后,赢驷道,“寡人有一谋划,想听听国尉意见。”
“君上请说。”宋初一道。
赢驷道,“寡人欲取魏之人民,魏之土地予韩。”
宋初一思量片刻,心头陡然一片敞亮,抚掌畅快道,“君上英明啊!”
赢驷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听闻此言便知道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秦国现在北面刚刚收复义渠,南边才打下巴蜀,这两个地方于战略位置来说十分紧要,但都不是好啃的骨头,想要把它们真正融入秦国还需要一定时间。此时秦国国土面积已经很大,但人口太稀疏,巴蜀和义渠的人民与大秦又不是一条心,不利于快速发展,而且管理起来兵力亦显不足,倘若一味的贪多而不能消化,将来秦国成为一头肥硕不能动弹的猪,只能任人宰割。
所以赢驷打算趁机把那片土地上的魏人都迁入秦国,以备融合巴蜀之用,剩下的土地也不打算归还魏国,而是拿来送给韩国,修订一个十年之内互不侵犯的国盟。
这样一来,韩国只得到了土地,扩充国土面积,每年的粮食收成会增加,粮饷充足,但国力并不会增长的太过迅猛。魏国经过这一战之后,短时间无力再战,但缓过劲儿之后肯定要收复失地,如此,让韩、魏两国死磕,牵制他们的国力发展,待秦国彻底吃下义渠和巴蜀之后,回头再收拾他们。
“君上目光长远,臣敬服。”宋初一这个马屁拍的真心实意。
春秋时候所有的小国基本都被吞并完毕,现在七国并立,接下来再每打下一寸土地都万分艰难,真正的“一山河一寸血”,谁肯将得到手的土地再让出去?
有舍才有得,这样浅显的道理每一位国君都懂,但真正能做到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恐怕只有赢驷一个了。
赢驷坦然收下她的夸赞,“韩国收这片土地只怕也有顾虑。”
“是。”宋初一明白他与自己说这件事情的原因,“君上放心,臣定然仔细将此事转达给左丞相。”
秦、韩立国盟的事情,非得张仪才能办。
赢驷点头,转言道,“试炼新军,你有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