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死亡三尺远
宋初一故作不悦,没好气的道,“你把车往路边靠一靠,我要如厕!”
“喏。”千夫长令马夫停靠路边。
宋初一急慌慌的下车往芦苇荡跑,一转身看见后面跟了十来个护卫,破口骂道,“跟个把护卫就算了,来这么多人做什么!没他娘的见过斯文人拉稀吗!”
千夫长以为宋初一是发作他方才敷衍的话,遂挥了挥手,示意四个人跟过去。
宋初一迅速的窜入芦苇荡,“你们几个背过身。”
这几人都身怀武功,听觉敏锐,因距离宋初一不出一丈,所以也不怕她逃跑。
宋初一蹲在地上看着那四个人的后脑勺,脸皱成一团,心想黑卫也不知能否得手……
风拂动芦苇荡窸窸窣窣。
此地往前十里,便是赵国浩浩荡荡的大军。
公孙原一身银色铠甲,行在大军中部。
“上将军,前方十四里左右适合扎营。”军令司马转达了先行探子传来的消息。
“嗯。”公孙原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
军令司马见他点头,又继续道,“方才邯郸传来消息,秦相张仪与齐、楚丞相会盟,三国已成连横之势,互尊为王,秦公称王了!”
公孙原扯起嘴角,抬头望着碧蓝的天空,半晌才喃喃道,“七雄国终于全部称王,大哥,你去了也好!”
礼乐崩坏,周王室沦为摆设,但不论如何,毕竟名义上还是周朝,诸侯国多多少少都会顾忌一些明面上的规矩,但“称王”就相当于昭告天下,从此以后与周王室再无瓜葛,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也可以争霸天下!
现在是真真正正的七国——七头没有任何顾忌,随时卯足力气互相撕咬的猛兽。
“上将军,这是宋先生传来的最后一卷竹简。”军令司马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双手呈给公孙原。
他收回神,接过布包,一边拆开一边问道,“宋怀瑾到哪儿了?”
军令司马拱手道,“回禀上将军,宋先生身子不大好,车子行的慢,已经落到十里开外。”
公孙原皱起眉头,仔细将竹简看完,沉默片刻,道,“秘密处决,把尸体丢到离石战场上去。”
军令司马愣了一下,不确定的悄声问道,“属下愚钝,上将军的意思是处决宋……”
“大军之中还有外人吗?”公孙原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军令司马心头一凛,立即道,“是!”
宋初一孤身入赵军军营,赵军没有义务保证她的安全。
秋日的天高远,碧洗一般,云极少,空中飘荡着被风卷起的芦苇花,犹如落落白雪。
四名伫立在芦苇丛里的赵国士卒开始有些不耐烦,其中一人问道,“宋先生还未好吗?”
“催什么催,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放屁!”宋初一扭头向四周看了看,心道黑卫办事也忒慢了!
她在这里蹲了一刻有余,再不起来都说不过去了。她决定出去露个面,再回来一次,反正她腹泻嘛!
打定主意之后,她站起身来装作系衣物,弄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正装的认真,冷不防得一股利风袭来,她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个箭镞便闪着寒光从她的鬓边擦过。
那四个人比宋初一反应快些,但也是刚一转身,便被一箭穿喉,连声音也没来得及发出。
尸体倒下,哗啦啦压倒一片芦苇,扬起漫天雪白的芦苇花。
一名黑衣蒙面人如影子一般悄无声息的窜到宋初一面前,“国尉,快走。”
宋初一听出是谷京的声音,立即跟在他身后。
外面等候的人听见动静,扬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宋初一不耐烦的吼道,“催他娘什么催!等着!”
外面的人还以为是那四人催促惹怒了宋初一,千夫长焦躁的在外面转来转去,看着那处飘起的芦苇花,“什长,你带人去瞧瞧。”
“是!”一小队人领命进入芦苇荡。
风送来的芦苇花纷纷洒洒,似云缓缓飘过来,千夫长抬头,隐约嗅到风里夹杂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脸色猛然一变,“出事了!全部人马跟我进去!”
宋初一跟着谷京疾跑,听见后面嘈杂声,便知追兵已到,而他们脚下的泥土越来越软,跑动越发不便,到最后泥巴一直陷到小腿肚,一抬腿都要用吃奶的劲儿。
谷京见宋初一着宽袖大袍十分不便,一伸手将她抗起来,“得罪了!”
“无妨。”宋初一道。
谷京扛着一个人,速度比平时减缓许多,宋初一扬起脑袋能隐约看见芦苇丛中越来越近的人,浑身不禁绷紧起来。
“千夫长!上将军有口信。”
那边顿住,静默须臾,千夫长突然高声道,“放箭!”
宋初一脑门上陡然冒出细密的汗珠,如果此时放箭,他们真是躲无可躲!她扭头看见谷京的鬓边豆大的汗水往下落,不敢出声乱他心神。
箭雨陡然展开,箭矢无眼,在密密压压的芦苇丛中袭来,让人无从防起。
宋初一眼睁睁的看着两支箭正正向她脑门袭来,她低声急促的道,“趴下!”
然而,已经来不及。
那箭镞逼近半丈之外,宋初一紧紧咬牙,额上青筋暴起。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想法,她从来不怕死,但《灭国论》天时地利人和,才刚刚开了个头,教她如何甘心!
乱到极致,心竟冷静下来,她直直的盯着那箭镞,四周的一切都模糊。
眼见箭尖马上就要没入她脑袋,眼前忽然一晃,一阵天旋地转,她后背狠狠摔到木板之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四周水花溅起。
宋初一脑子蒙了一瞬,转眼发现自己被摔在了一艘小船上,谷京伏在船边,鲜血在他四周的水里蔓延开来。
两名黑卫立即把他拖上船。
“谷京。”宋初一伏在船板上,爬到他身边,看见那两支箭没入他背心。
谷京趴在小船板上,抬手拉下面巾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两侧有六七只小船,黑卫伏在穿上,用弩箭反击。船桨一撑,小船在水中如箭悄无声息的穿梭出两丈,船桨几番起落,很快便看不见岸上的人,偶尔有箭射过来,但因为超出射程,被黑卫用剑轻轻一拨便落入水中。
宋初一满身的泥浆和着鲜红的血,她捏住谷京的脉搏,可恨她医术不精,什么也辨不出来。
“谷京,坚持一会。”她低声道。
第300章 初一的眼泪
(捉虫)
芦苇荡里一丈之外就看不见人,走水路脱身并不困难。
这是大河支流的南岸,出了芦苇荡,眼前一片开阔,辽阔原野与水天相接,端是一派秋高气爽的好景致。
谷京的伤口上已经撒了止血的药物,但是血还是不断向外冒。
“可有人懂医术?”宋初一想到这批黑卫各有所长,便抬头问道。
撑船的黑卫扯下面巾,答道,“国尉,我等都略通医术,但京伤势过重,不是我等力所能及,只能尽快赶回河西。”
幸而今日并不逆风,黑卫撑船用了内力,一下便能冲出近两丈远。
撑船的黑卫又道,“水路快而平稳,国尉无需过于忧心。”
宋初一看着汩汩冒出的血,一言不发的握着谷京的手。她医术不怎么样,但也晓得血能喷出来,是因为伤到了紧要血脉。
况且若非箭矢伤到的要害,不能随便乱动,其他人早就施救止血了,哪里能任由谷京的血这么流?
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能清晰的听见战鼓、厮杀声,谷京身上的伤口流血已经开始少了,箭身附近的血有些凝固。
宋初一看着那脸惨白如纸,感觉他的手越来越冷,眉心不由深深堆起。
她摩挲着他手掌上厚厚的茧子,眼里一片血色。
“国尉,魏军已经攻上城墙,离石城中也不安全,依旧在离石附近停靠吗?”一名黑卫问道。
宋初一松开紧咬的牙,声音嘶哑,“先派两人去城中带医者,我们寻个隐蔽的地方,先替伤者医治。”
“嗨!”
得了命令,众人将船靠了岸,四个人小心翼翼的抬着谷京上岸,其余人殿后,并留下隐秘记号,以便那两人领医者前来。
一行人深入密林中,寻了个有溪流的地方落脚。
谷京体型魁梧,伏在溪边一块岩石上如同中了箭的黑熊,宋初一无能无力,只能寸步不离的守着他。
“国尉,先喝口水吧。”黑卫用卷起的树叶做杯,给宋初一盛来溪水。
“不渴。”宋初一转身问道,“还有多少人受伤?”
那人答道,“多多少少都有些皮外伤,上了药,不打紧。”
“怎么称呼?”宋初一看了他端正的脸一眼。
“属下谷擎。”他道。
谷擎生者一张端方的脸,浓眉、挺直的鼻子,黝黑的面膛,满身正气的模样,敦厚踏实却不像谷京憨乎乎的。
“先生。”谷京睁开眼睛。
宋初一忙俯下身,“你这箭在要害处,别说话,医者片刻将至。”
谷京咧了咧嘴,牙上被血染的鲜红,“先生没受伤吧?”
“没有,我一根头发丝都没伤着!”宋初一声音微哽。
“那就好。”谷京松了口气,把脸结结实实的贴在被太阳晒到温热的石头上,“我要不行了……”
“莫说胡话!”宋初一低斥道,“先生是圣人,说你行你就行!”
“呵呵!”谷京被她的话逗乐,“先生唬我,圣人不管生死。”
“你这憨子!”宋初一眼里刺痛,别开眼去,不敢在看他。
谷京反握住宋初一的手,缓缓道,“谷京是憨,只有一身蛮力气。我以前……一直遗憾没能上战场杀敌,但大哥说……说我们学本事……就是为了保护有大智慧的人……有大智慧的人,可兵不刃血伤敌,能使天下太平……”
宋初一打断他,“别说了,医者片刻便至,有什么话伤好了再说!”
谷京侧脸看着她,坚持将话说完,“先生是有大智慧的人……先生若能保秦人安宁,谷京……”
他浑身抽搐,手陡然收紧,宋初一手指似要被捏碎。
宋初一知他已经不行了,立即道,“我宋怀瑾此生,必拼尽全力保秦人安宁,免世之灾祸!必不负你牺牲性命相托!”
“哈,哈哈……噗!”谷京喷出一口血,手缓缓松开。
宋初一看着他合上眼,唇边还残留一丝笑意,心中钝痛,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觉得浑身发麻。
她闭上眼,泪从眼角无声无息滑落。
其余黑卫纷纷靠拢过来,除了默哀,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半晌,宋初一睁开眼,将谷京身上的剑拔下来,脱了外袍将他身体、面容遮掩。
谷擎劝慰道,“国尉请节哀,我等身上担负使命,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京为大秦尽忠,虽死犹荣。”
“嗯。”宋初一起身,道,“好生安葬。”
“是。”谷擎道。
因为宋初一对秦国有用,所以黑卫可以不惜性命的保护她。
乱世之中生死别离乃平常之事,更何况身为暗卫?只是这回死的人入了她的眼、入了她的心罢了。
林子里一片死寂。
坐了半个时辰,两名黑卫带医者返回。离石正在战火中,这个速度算是极快,可惜人在刚刚上岸不久就没了。
“战事如何?”宋初一问道。
刚返回的黑卫答道,“回禀国尉,这一战已经连续两天不曾停歇,魏军开始增派人马,我河西军亦在增援,战况……不容乐观。”
宋初一目光落在谷京的尸体上,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黑卫听,“很快,很快就要结束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而道,“可有谷寒消息?”
谷擎答道,“有,您令人假办女刺客,昨夜果然有人趁战乱去牢中截人,已经被头领捉住,等国尉回去便可审问。”
原来这件事情是谷京去办的,但谷寒担忧谷京机变不足,怕误事被宋初一责怪,便主动接替了他。
宋初一心下黯然,“去人通知谷寒,来送谷京最后一程。”
“嗨!”谷擎主动领了这个差事。
谷京与谷寒没有血缘关系,但两人的家乡都在樗里,刚入谷时便比旁人走的亲近,谷京为人赤诚,两人相处的久了,比亲兄弟还亲几分。
生死平淡是于逝者而言,活着的人,再豁达的心也免不去伤痛。
仅仅两刻。宋初一便看见了急奔而来的谷寒。
他一向冷静刻板,可此时却方寸大乱,不管不顾的朝谷京尸体冲过去。
纵然黑卫保护国尉是天经地义,这一刻,宋初一依旧无法面对。
谷寒在尸体前顿住,迟迟不能再向前迈一步。距离一丈开外,宋初一能看见他浑身细微的颤抖。
时间似乎分外漫长,又分外短促,有人轻声提醒了他一句,“头领……”
谷寒稳了稳情绪,走过去跪在尸体旁,弯身掀开遮掩在谷京身上的外袍,露出一张熟悉的毛胡脸。
不觉间,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的情分,断于此了。
隔日,赵军对魏国开战,因后方防守空虚,一夜之间竟被赵国不费吹灰之力的攻下两座城池。
魏国不可能给赵军足够的时间打下三百里地,公孙原听从了宋初一的计策,并没有去打那原本属于赵国的土地,而是率军直逼魏国都城大梁。
赵魏两国都城相距本就不算太远,赵国一下子将土地扩展到大梁附近,并驻以重兵,这对魏国来说是个致命的威胁。
再加上齐、楚、秦连横的消息,魏王不得不求自保。
离石的战事,在两日之后以魏军撤退终止,但这战况之惨烈对于秦军来说,并不算胜利。
秦军连续作战四天五夜,许多人不是死于敌人的刀剑下,而是生生被累死。
有河西大军支援,但是一旦上了战场,就只有向前没有后退,因此只能加入支援军却不能有人离开。
鲜血将整座城墙浸染成血色,秋日明晃晃的阳光下,入眼全是触目惊心的暗红,城下断肢残骸散发着腥腐的气息。
城墙上秦军守城将士躺的横七竖八,与尸体混作一堆,河西派了两万守军暂时接管离石并清点尸体。
宋初一走到城楼附近时,秦军正在用河水冲洗城墙。
红色的瀑布从城墙落下,沁入泥土中,水草腥味与血混作一起,令人作呕。
黑卫带路,引领宋初一敲开侧门进城。
城中一片安详。
城内百姓经过近两月的闭门不出,终于开始如往常一样活动,但是生活在离石要塞的人没有归属感,且对战事早已经麻木,战事输赢无关于己,只要不屠城,左不过就是名分上属于魏国还是属于秦国罢了。
回到暂居的院子,宋初一问守院士卒,“赵将军呢?”
士卒道,“回国尉,赵将军才回来一个多时辰,正在寝房昏睡着呢!”
宋初一颌首,去了寝房。
刚刚过午不久,屋内光线尚可,宋初一能清楚的看见几上沾满鲜血的铠甲和巨苍剑,榻上,赵倚楼一身狼狈的沉沉睡着。
宋初一还未走近,便能闻到浓浓的汗水和血水混合的味道。
她在榻沿坐下,伸手摸了摸微黑的脸颊,低语道,“我忽然不想让你在外谋事了,性命何其轻,又何其重?”
宋初一作为一个惯于用计之人,翻手覆手间得牺牲掉多少条命!因此她向来不曾把生死当做多么紧要之事,就算死过一次,也从未把自己的性命看得特别珍重,于她来说,重生的意义在于——人生在世须畅快活着才好!
倘若今日救她而死的是旁的黑卫,她不会有太大触动,然而谷京为救她而死,却教她觉得性命之重,重到她无法担得起。
她忽而明白,这一生中,有个人是绝不能失去的。
但走到这一步,她的身上担负了许多条人命,那些人不是为她而死,而是为了大秦,为了安宁,她没有资格辜负。
如何,才能够两全?
“倚楼,如何才能两全?”她叹了口气,“终归是我越活越太贪心了吧。”
第301章 用节操发誓
宋初一出去令人送水进来,取了巾布帮赵倚楼擦拭。
赵倚楼真是累的狠了,任凭怎么掰扯都浑然未醒。
收拾好一切,宋初一让人准备了一套素服,沐浴之后前去参加谷京的丧礼。
樗里遥远,尸骨不便运回家乡,谷寒就在离石附近的山上挑选了一处好地方,停棺三日,便匆匆安葬。
君令接踵而至。
赵倚楼连睡两日,醒来便与宋初一一并返回复命。
咸阳一场秋雨过后已经不复离去时的炙热,干燥凉爽。官道上所过之处尘土飞扬,黑甲军均用葛布罩面,远远看上去,彷如铁骑踏云而来,气势如虹,好不威风。
百姓闻声让道,一行骑兵直入城中,到咸阳宫前百丈停下。
宋初一翻身下马,与赵倚楼并肩入宫。
“国尉!赵将军!”
方穿过宫门,宋初一与赵倚楼便瞧见樗里疾率百官等候,连忙拱手见礼。
樗里疾大步过来虚扶起二人。
“这是……”宋初一不解的看了一圈,但凡来参加晨会的官员一个未落。
樗里疾道,“国尉与赵将军守护离石居功至伟,君上得知二位今日便至,特令我率百官再此迎候。”
“离石安稳,是戍边将士之功,岂是我二人之功?君上折煞我也。”宋初一惭愧道。
一人道,“若无国尉用计离间赵、魏,绝不会这么快熄战,国尉当得!”
众人连连附和,“贺国尉与赵将军凯旋。”
“快去正殿吧,君上正等着呢。”樗里疾道。
宋初一点头,与众人施礼之后匆匆离开。
赵倚楼从头至尾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只按规矩与人见了礼。
空旷的大殿中,比外面更加清冷。
正座后方是一幅玄色巨大的神兽浮雕,雕像前面,一袭玄衣华服的年轻君主正在垂眸看竹简,两侧内侍垂首而立。
“参见君上!”
“参见君上!”
“免礼。”赢驷搁下竹简。
宋初一再行一礼,“恭贺君上王于天下!”
赵倚楼也就懒得说话,随着她施了一礼。
赢驷垂眸静静看了她片刻,“短短时日,国尉眉目间已染沧桑之色。”
“战乱之祸,我心恸之。”宋初一抬头看向赢驷,他的冕上已垂了玉旒,使人看不清面容。
赢驷起身,一边从侧面步下阶梯一边道,“二位辛苦了,回去好生休息吧,三日后再来述职。”
宋初一与赵倚楼见他往侧殿去,便躬身道,“恭送君上。”
待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宋初一侧头小声与赵倚楼道,“君上似乎心情不太好?”
“他哪天心情好过!”赵倚楼扭头便走。
“都怎么着了?”宋初一望着他的后脑勺嘀咕道。
出了大殿,宋初一追上他,“你说你没事闹个啥呀?”
赵倚楼猛的一顿脚步,回身瞪了她一眼,“你自己想。”
宋初一孤身入敌营的事情是瞒着的,赵倚楼守城作战,紧接着便连续睡了两日,应当暂时没时间了解这件事情吧?
眼见赵倚楼人已经下了阶梯,宋初一挠挠脖子,暗暗决定得把这件事情捂住,咬定不承认。
“等等我。”宋初一打定主意,便一路小跑追了上去,“我成天想事情都华发早生了,你有事儿就直说呗,非得愁出白我几根青丝。你说说,我犯什么事儿了?”
赵倚楼闷不吭声,大步直往前走。
宋初一心道也宫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也就住了口。
一出宫门,两人各自上马之后,赵倚楼道,“你不在离石那些天都去哪儿了?”
宋初一连腹稿都不用打,张口便道,“这事儿啊,鬼谷子前辈要去云梦泽,山高水远的,我哪里放心他一个老人家走,所以就往远送送。”
赵倚楼回头冷盯了她一眼,“编!”
宋初一束起手,“宋某拿毕生节操保证!确有其事!”
“哼哼,节操……”赵倚楼从声音到表情充满了不屑。
宋初一撇撇嘴,不满道,“你不信就不信,冷笑什么!”
赵倚楼挑眉看着她,“你好意思说出来还不许人嘲笑?!这个誓半点诚意也无!你自己掂量,我今日回自己府里去了。驾!”
马鞭一扬,一骑绝尘。
“诶?”宋初一眯眼捂着口鼻,待这场尘土过去才纳闷道,“难不成好看的人脾气都大!?”
仔细想了想,似乎的确如此!只有樗里疾一个例外些。不过,宋初一知道,樗里疾在她面前从不曾动怒,但他可不是个没脾气的人,相反,行事说一不二,容不得半点差池,比赢驷更追求完美。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守着一个早已过世的青梅竹马至今?
虽说续弦地位不如原配,但樗里疾出身高贵,位极人臣,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的等着给他做媳妇!
返回来想想,赵倚楼这回都要回自己府邸了,恐怕真是气的不轻。
宋初一思来想去,要不就认个错算了……
家门口,寍丫正在伸头张望,看见宋初一身影,欢欢喜喜迎了上去,“先生!您怎么才回来呢!将军都回来好一会儿了!”
宋初一怔了一下,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门旁的仆从,“他回来了?在哪儿呢?”
“刚沐浴过,在后园亭子里逗白刃玩儿呢。”寍丫与宋初一进了家门,又道,“奴已经将水备下了,先生可要先沐浴洗尘?”
“嗯,我不在这段时日,家里可好?”随着寍丫清脆明快的声音,宋初一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都好。”寍丫顿了一下,又小声道,“君上来过一回呢,入夜了才来的,说是去后园洗温泉,叫了芈姐姐侍候,后来与芈姐姐下棋直到半夜才离去。”
这里是咸阳独一份的温泉,又本是国君的别苑,来洗个温泉自是无可厚非,“芈姬尚在府内?”
若是真睡了,应当带回宫内,最不济也得给个女御的身份。
“在呀。”寍丫不懂宋初一的话外之意,便据实答了。
话音方落,便见芈姬一路分花拂柳而来,“迎主来迟,请主责罚。”
宋初一打量她一遍,“免礼吧。寍丫,我就爱吃你做的面汤,你去给我弄一大碗,嗯,给将军也弄一碗。”
第302章 心肝小肉肉
“嗳!”寍丫轻快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宋初一浑身疲惫,没空委婉,“君上是否有让你侍寝?”
芈姬身子一颤,连忙蹲身,“不曾,奴也不知君上为何会叫奴侍浴。只是侍浴,之后下了一会子棋,君上便离开了。”
“吔!看着美人无动于衷,真是咄咄怪事!”宋初一挥挥手道,“行了,你自忙去,我就问问,要是君上占了你便宜,我必为你做主。”
芈姬松了口气,心中对宋初一的说法不予置评,就算君上真要她侍寝,也不能说是君上占了她便宜吧!
“欸,对了。”宋初一已经走出一丈远,忽然扭头戏谑道,“君上俊吧!”
芈姬脸色涨红。
君威迫人,她当时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拘谨极了,若非君上硬是命令她直视他,她又岂知君颜?
那时目光触及他面容的一刻有些诧异,她以为君主不是大腹便便就是七老八十,没想到秦君竟然如此年轻俊美!只是那目光仿佛是山巅白雪,高远寒凉,令人不敢妄想接近。
芈姬与宋初一接触甚少,也曾打听过她的脾气,每个人口中所说都不尽相同,但大都说她为人十分随和,然而芈姬觉得她看起来随性却自有一种威严,她调笑的时候,旁人却不敢放肆。
这种气势,是芈姬想学却学不来的。
别的地方已经百花凋零,宋初一的府邸却因温泉之故,池塘里莲叶如盖,荷花百态,有将将要绽放的花苞,亦有盛放的莲朵,还有饱满的蓬实,层层落落,美不胜收。
花叶掩映之中,赵倚楼一袭牙白绸宽袖袍服,湿漉漉的墨发披散,正倚在扶栏上捏着一块鹿肉逗白刃。
宋初一看了一会儿,循着石板小路绕过莲池,站到亭外,“你不是说要回自己的府邸?”
赵倚楼睨了她一眼,“我愿意回哪儿就回哪儿!”
他原真的打算回自己府邸去住,但转念一想,宋初一离开离石那些天不知经历什么,心情似乎不好,便不再与她置气。
宋初一走进亭子,干咳了一声,“那个……瞒着你出去是我不对,不过我也是怕你分心嘛。”
“不说我就不分心了?你当我是聋还是瞎?”他身为主将,哪有事情能在他跟前半分不露风声的?
赵倚楼的确不知道宋初一去了哪里,但知道她离开离石十来天。他很了解她,在正事上她绝不会有丝毫怠慢,所以那“去送鬼谷子”的借口骗骗旁人还行,他一听就知道是胡话!
“下不为例。”宋初一信誓旦旦。
赵倚楼哼了一声,将肉丢到白刃的口中,掏了帕子擦拭手,“我也想通了,你在外谋事,去哪里总有缘由,我不会拘着你,也拘不住你,倘若你哪天真的不幸殒命,左不过我随着你去罢了。”
宋初一动容,伸手抱住他,“果然不愧是我的小心肝小肉肉!”
赵倚楼俊脸一黑,推开她,“我说过不准这么喊!哪里学来如此恶心人的话!”
“大师兄都是这么喊的,我瞧着那些姑娘挺欢喜,你不喜欢吗?”宋初一狠狠将白刃满头的毛揉乱,“你这小畜生,如今见到我连个眼神都不给!白眼狼!”
“我不是姑娘!”赵倚楼拽过白刃,给它顺毛,“白刃给你教的半点野性也没有,懒的连肉都不愿意伸头叼,我以后闲暇时带它去狩猎,养养血性,你离它远点。”
打从白刃小时候起,宋初一就喜欢夹着肉逗它,起初白刃会像普通的狼那样扑上来,但宋初一从不让它得逞,后来它发觉,不管扑不扑最后这块肉一定会丢到它嘴里,于是便回回仰着脑袋等肉掉下来。
“唉!”宋初一背靠栏杆,张开双臂搁在栏上,仰头闭上眼睛,嗅着荷香阵阵。
赵倚楼半晌未听见声音,转头却瞧见她似已睡去,姿态那般随意,一袭玄色劲装勾勒,修长而瘦削的体型,一张从未染胭脂色的素淡面容,额头饱满,鼻梁挺直,唇色淡淡,青丝绾成一髻微微松散,清风过时带起鬓边发丝拂面。
赵倚楼伸手轻抚她鬓边霜色,俯身在她脸颊边落了一吻,扶她靠在自己肩上。
白刃忙着伸爪子捞莲池里的鲤鱼,一张狼脸在栏杆上挤得变形,爪子才堪堪沾到水,它不甘心的挠了许久才作罢。
待扭头看见两人相依睡着,便在他们脚边伏下,庞大的身体把两人半圈在其中,尾巴从栏杆缝隙垂到水面,引得鱼儿凑过来嬉戏却兀自不知。
寍丫在亭前驻足,犹豫了一会儿,悄悄退开,将园子里的人全部遣走。
过午之后天上渐渐聚了厚厚的云层,不多时,竟是星星点点的落起了秋雨。
咸阳宫内,角楼中竹帘、竹席,都还是夏日的物什。
“咳!”赢驷咳嗽一声。
陶监躬身轻声道,“君上,可是夜间着凉了?”
赢驷轻嗯了一声。
陶监连忙退出去,吩咐外面寺人道,“去请御医,再熬一碗浓浓的老姜汤。”
“喏。”内侍领命退下。
陶监又令人去君上私人库房里把燕国送来的狐皮送来。
“君上。”陶监小心翼翼的捧着墨色的狐狸皮进来。
赢驷看了他一眼,“才秋初,摆弄这东西作甚?”
“该是备下的时候了,哪能挨着根儿才裁衣啊!这是燕国送给君上称王的贺礼,听说是北方极寒之地生长的一种狐狸,夏季皮毛是黑色,冬季通体雪白,皮毛比一般狐毛更密实,就用这个给君上裁一件大氅吧!”陶监双手将皮毛呈到赢驷面前,“听那使节说,虽然这种寒狐夏季都是黑灰色,但这一头呈墨色且没有杂色,普天之下怕就只有一头呢!”
赢驷看了一眼,毛果然十分密实,且在迎着光线看竟然隐隐带蓝,十分华贵,“给国后裁衣吧。”
陶监道,“国后怀着大秦子嗣,自是什么都先紧着,已经送了一件赤狐皮,说是君上赏的。”
“那你看着办。”赢驷不耐烦管这些小事,大都交给陶监料理。
陶监倒让他十分省心,面面俱到,处理事情十分利索。
“还有……”陶监悄悄看了赢驷的脸色,见他还没有不耐烦,便立即道,“前朝大臣都说君上子嗣太少,后宫太空,请君上再纳女子入宫。”
赢驷心中一顿,目光从他身上略过,淡淡道,“近来国后不宜操劳,若是有必要就让其他两位夫人代劳吧。”
“喏。”陶监手心冒汗,君上方才居然特别看了他一眼!平时就算他啰啰嗦嗦、多管闲事,亦不曾如此过,以君上的性子,不会做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
他回想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反反复复想了许多遍,心头蓦然一惊——君上恐怕是忌惮宦官与前朝官员走的太近!
“君上,国后求见。”门外寺人通传。
赢驷道,“进来。”
竹帘挑开,魏菀扶着腰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如今已经五个多月的身孕,腹部隆起比寻常怀孕五个月要大,她的怀孕反应亦十分强烈,短短时间,下颚尖尖,瘦的不成样子。
“夫君。”
魏菀正要行礼,赢驷道,“免了,坐。”
魏菀却并未坐下,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回头冲赢驷笑道,“这里真是开阔,怨不得君上喜欢来此处。”
赢驷眉心渐渐拢起,“国后有事?”
“君上忙于国政,我已有半月不曾见了,有些想念。”魏菀脸色绯红,给容颜添了几分明丽。
陶监感觉到赢驷表情似乎有着风雨欲来的平静,连忙恭声道,“国后身怀子嗣,可不能劳累,国后快请坐。”
魏菀顺着他的话跪坐下来。
赢驷冷冷道,“寡人曾对国后说过,身怀子嗣平素不要四处走动,不过,国后与纨夫人不愧是亲姐妹,连屡教不改这一条都如出一辙!”
“君上。”魏菀身后的宫婢上前匍匐在地,抽泣道,“君上半个月不曾去看国后,国后思念心切,食难下咽,奴怎么劝都不起作用,这才斗胆劝国后来瞧瞧,都是奴的错!”
赢驷倚着靠背,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陶监,你看着处置吧。”
陶监跟随赢驷这几年,也大约能琢磨出他此刻的心思,但顾忌国后有孕受不得惊吓,便道,“来人,快把这个违君令的奴拖出。”
“君上……我……”魏菀指尖冰凉,她不能相信这个从前宠她敬她的男子转眼间便如此凉薄!
她不过就是多来了角楼几趟,任何事情都没有做便惹得他动怒,难道竟是一语成谶,他真的钟情于一个男子了?!不是把玩,是钟情……
可是,就算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没有勇气揭穿此事。
“那就不打扰君上了,妾告退。”魏菀道。
女人一陷于情爱就开始蛮不讲理了,不管是高贵还是低贱的女子,总不能免俗。
“你去劝劝她。”赢驷语气无力。魏菀怎么样他不管,但是他的孩子不能受苦。
“喏。”陶监退了出去。
赢驷单手支头,准备小憩一会儿,闭眸之前不自觉的透过竹帘看向远处遥遥相对的阁楼。
她那般明智的女子,若陷于情爱,也会是这般蛮不讲理吗?
想到今早赵倚楼对他出言关怀的敌意,她却懵然不觉,嘴角禁不住扬起。
她,不会如此。
第304章 携手赴云雨(1)
房内安静。
直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赵倚楼才轻轻扯开她的手。未曾想,一翻身正对上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宋初一凑近他,“哟,害臊了。”
说着,她手伸到他胯下一把攥住那正挺硬的地方,“你竟学会撒谎了?”
若是平常,赵倚楼早就羞恼,而此刻却只静静看着她,声音微哑,“怀瑾。”
宋初一目光落入他漆黑的眼眸,那幽潭背后仿佛酝酿着一团烈火,引人探究的魅惑,她不觉间收起了玩闹的心,看着他的俊颜一寸一寸靠近,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些紧张。
外面大雪窸窸窣窣,灯笼熹微光线从门缝照进来,摇摇晃晃忽明忽灭。
赵倚楼抬手,轻轻覆上她的眼睛,紧接着轻轻含住她的柔软的唇。
生涩的亲吻,翼翼如羽毛一般轻触,痒痒麻麻,一直蔓延的到心底。
宋初一觉得这酥麻从心头直蔓延到指尖,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有些好奇,忍不住学着他那样,轻轻吻。
两人像得了甜头的孩子,一点一点的试探,心尖儿发烫。
赵倚楼的吻从唇角落在宋初一的唇边,脸颊,耳畔。
一股强烈透心的酥麻瞬间将她席卷包围,一声呻吟从唇齿逸出,“唔。”
赵倚楼受到鼓励,吻就停留在她耳畔,温热的呼吸,柔软的唇,卸去了她浑身的力气。
赵倚楼觉得口干舌燥,想喝水,又不舍得下床榻,忍不住探出舌头轻轻舔舐她耳廓。
宋初一身子一震,颤声道,“倚楼……”
“嗯。”赵倚楼此刻身体里如一把烈火在烧,脑子昏昏沉沉,只凭着最本能的需求去索取,“嘘——”
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宋初一耳边,似乎把她整个身子点燃一般。
“别。”赵倚楼原本的声线低醇却并不沙哑,有力而华美,此刻微哑,柔和又温暖,便如后园那泓温泉水缓缓将周身包围。
她沉溺其中。
赵倚楼的吻,顺着她的耳垂到下颚到脖颈到锁骨。
视线被遮住,宋初一浑身的触感比平时敏锐许多倍,赵倚楼的身躯坚硬火热,使她身上布了一层薄薄的汗。
宋初一握住他覆在她眼睛上的手,声音亦有些动情的沙哑,“让我看看你,倚楼,让我看看你。”
炙热的手掌缓缓移开,熹微里,一张俊美的容颜映入宋初一的眼帘。暖橘色的灯笼光线,与微蓝的雪光透过窗缝,成了一条细细的光线映在如玉脸庞上,明眸若星子,却又如星子背后那深远无尽的夜穹,长长的羽睫垂下,半遮半掩眸光。
竟是这般的,魅惑人。
宋初一听见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她喜欢看美色,却从未像现在这般,为美色动过心。
“倚楼……”
话刚起了个头,被他尽数吞入腹中。
这吻,与方才截然不同,有如惊涛海浪的海面狂风卷携暴雨,只消刹那便将人淹没。
赵倚楼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挑开她的衣带,手掌从她纤细的腰肢游移向上。
他带着茧子的宽厚手掌,激起她一阵阵颤栗,浑身酸软的感觉慢慢集中到腿心儿,她总觉得在渴求着,渴求的是呢?
她不甚明了,然而身体却诚实的先一步贴上他的身子,唇舌迎着这个吻,探入他口中寻找一丝慰藉。
赵倚楼轻吟一声,自然而然的与她纠缠嬉戏。
宋初一模样少了几分女儿相,可一身细嫩的肌肤若缎,又如温热的羊脂玉,此时带着一层薄薄的汗水,滑不留手。
赵倚楼的手掌移至她的胸口,覆在娇小柔软小丘上,用指头轻轻拨弄,感觉那嫩嫩如新芽儿的地方慢慢变得硬挺。
“唔。”宋初一浑身颤抖着抬起手臂紧紧搂住赵倚楼的脖颈。
赵倚楼只觉得浑身的火热全朝着一个地方去,仿佛要爆裂似的胀痛,他的手掌从她胸口向上,滑过肩胛,剥去碍事的衣物。
她那么瘦,只需他一只手便能托扶起。
青丝散落在肩,柔滑如丝缎从手背流泻,赵倚楼低头仔细瞧着她。素淡的面容,因脸红而染上明媚颜色,那双从来平静无波的眼眸,如今却因他而变得迷茫如稚童,她茫然不知所求,行动又如此诚实。
目光下移,清晰纤细的锁骨,胸口两处微微隆起的小丘上面浅粉淡淡,像是花儿的嫩蕊,很是可口的样子。
赵倚楼喉头微动,俯首含住它,轻轻吮吸慢慢舔舐,软软嫩嫩的触感,让他忍不住一吮再吮,都不够。甚至用牙齿轻噬,试探能否寻出香甜花蜜,又怕真的伤到她,只能点到即止。
“倚楼,倚楼。”宋初一声音里带着颤抖,急急抱住他的头,那种陌生的感觉让她想逃避,又想沉沦,因此一双手揉着他的青丝,竟不知是要阻止还是要鼓励他继续。
赵倚楼换了一边,宋初一的手从他后颈滑入衣内,结实若铁的身躯烫手,她缩瑟了一下,抽出手去,解开他的衣带,呢喃道,“我们一起凉快。”
赵倚楼正在强忍**,太阳穴鼓涨,脑海中一片蒙乱,根本未曾听明白她在说些,只配合着她的动作将衣物脱下。
牙色绸衣从身上滑落,堆在大腿根,露出蜜色壮实的身躯,因浑身紧绷,臂膀胸口和腹部的肌肉隆起。汗水汇聚成滴,顺着修长而肌理分明的肢体缓缓滑落。
他微微垂首,青丝如瀑铺在她心口,那张俊美无寿的脸在冷暖交的光线里越发谲艳华美。
宋初一几乎不能呼吸,只觉得赵倚楼处处都吸引人,她的眼睛不晓得要看哪处才好。最终,目光被他因喘息起伏的胸膛吸引,那两处樱丘被汗水浸润的红艳,她舔舔嘴唇,失魂般的张嘴含住。
赵倚楼突然沙哑的呻吟声,激起她的好奇心和**,越发卖力**那处。
如海浪席卷而来的快、感将赵倚楼淹没,他忽然乱了章法,手胡乱她的身体抚摸,下面挤进她两条腿之间,如烙铁的物磨蹭找寻能抚慰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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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5章 携手共赴云雨(2)
两人赤身相缠,肌肤紧贴,铺散满枕的青丝缠绕。
赵倚楼寻不到进处便伸手探入溪谷,轻轻抚`弄摩挲。
她那里软软嫩嫩,犹如婴孩一般,赵倚楼不敢用丝毫力气,生怕伤了她。
宋初一觉得在他火热的手指触碰下,那里越发酸`软,连带着小腹都酸了起来,整个人软成一滩春水,脑中一片浑浑噩噩。
自第一次之后,赵倚楼已经有数月没有鱼`水之欢,那次不仅宋初一受了伤,他也不好受,私物痛的厉害,只被那紧致一裹就失守了,也未曾尝到许多愉悦。
他半晌不得要领,眼看忍耐逼近几点,体内乱窜的欲`火,令他几欲发狂,手下摸`到那软嫩,又不得不逼翼翼。
正在他心急之时,指头忽而触到湿`软滑腻的液体,他下意识循去,指头轻轻陷入进去。
异物入侵,宋初一僵直身子,找回了一些意识,她记得上回不是这处,心中觉得奇怪,然而那里传来的空虚渴求让她未曾言语,任由他进入。
“可痛?”赵倚楼的手指已经递进去一小节。
宋初一摇头。
找对了地方,赵倚楼立即抽手,将的私物抵上去。
这一回却艰难许多倍,折腾了半晌才进去一点点,赵倚楼再欲往前,却闻宋初一闷`哼一声。
他顿下动作,前头温热紧致分明是致命吸引,可是抬头看见她蹙起的眉心,一时进退两难,只能轻轻磨蹭,俯身去亲她。
宋初一抬头看见他绯红的脸,眸中似蒙上一层雾气,修眉微蹙,极为享受又带几分痛苦的神情,心底一软,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低声呢喃道,“刚刚不适应,你现在进来。”
宋初一一手覆上他的眼睛,一手勾着他的脖颈,细碎的吻着他的唇。
仿如魔咒一般,赵倚楼已捱到边缘,听闻此言,那涨硬的事物便开始用力向前顶。
所有的酸麻、痒都乍然消失,撕裂似的疼让宋初一从情`欲中全然清醒。可是即便很疼,却让她感觉到两人之间血脉相容的亲密,是上一次所完全没有的感觉,所以她并未叫停。
剧毒绞肠的痛她尚且能够不哼一声,眼下又算?
赵倚楼觉得似有阻住了去路,正欲停下询问,身下的人却微微向下动了动,强烈的快`感陡然涌遍全身,他顿时欲念冲头,浑身无处宣泄的力量恰用于此,下`身猛的一顶,整个没入。
极致的包裹,让他脊椎发麻,几乎要喷薄而出。
赵倚楼抬手要拨开覆在眼上的手,她却用吐息的声音道,“莫动。”
屋内安静下来,粗重的喘息声显得分外清晰。
在短暂的安静中,宋初一下`身的撕痛渐渐退去,她感觉到那里含`着一个滚烫坚硬的,原来的酸`软感觉又重新袭来,涨满又空虚。
赵倚楼觉得那物胀痛的厉害,仿佛被许多张柔软的嘴轻轻含`吮,痒痒麻麻的感觉顺着下`体流向四肢百骸,让他兴奋至极,可是身体的每一处都告诉他,不够,还不够……
他再也控制不住,本能的推`送起来,每一次快`感强过一次,诱使他的动作越来越狂猛。
撕痛再次淹没美好,宋初一瘦削的身子随着赵倚楼的动作起伏。
宋初一额布满汗水,苍白的脸色随着越来越顺畅的动作又泛上一抹红晕。
床榻之上春波色的锦被堆叠,牙白绸衣散乱铺于身下,青丝长长,缠绕蜿蜒,一声声轻吟喘息将此间一切染得暧昧。
窗外西风卷起纷纷洒洒的鹅毛大雪轻轻拍击窗棂,灯笼中的火光剧烈跳跃,几欲熄灭。屋内火炉里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被床榻吱呀掩去。
宋初一眉心深皱,私`处不但疼痛,还有一种奇特的灼热酸`痒,痛苦中掺杂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
就在狂风暴雨样的卷席之中,坚硬一下下顶着最酸`软的地方,她觉得那里越来越涨,感觉到了一个极点,小腹猛的抽`搐起来。
宋初一眼前一片白晃晃,脑中嗡嗡蒙蒙,意识已然不清楚,覆着他眼睛的手缓缓落下。
就在她小腹抽`搐的时候,赵倚楼感觉分身像是被千百张小`嘴用力吮`吸,低吼一声,猛的抽`送几下,喷洒而出。
麻麻的感觉从尾椎蔓延到整个脊柱,他身体虚软的扶倒在她身上。
缓了片刻,赵倚楼才惊觉身下的人没有动静,连忙起身唤道,“怀瑾,怀瑾!”
宋初一恍惚听见声音,无力的哼哼两声,算作应答。
赵倚楼感觉她呼吸均匀,才略略放下心来,扯了的衣物穿上,却看见衣角处一片鲜红绽开,犹如海棠。
他立刻分开宋初一修长的腿,去查看她那里是否受伤。他视力极佳,纵然光线不好,也能瞧见她下面白净净,四周被方才撞击的呈粉红色,花心儿泛着艳红,似乎见不着伤痕。只是他看着看着,呼吸又粗重起来,刚刚软下去的分身又迅速挺立。
赵倚楼暗自懊恼,起身披上外袍,用被褥将宋初一卷上,抱着她去了浴房。
家里有一眼温泉便有这个好处,无论何时都有热水可用。
外面大雪漫漫,冰冷的空气把宋初一从半昏迷的状态中激醒。
她睁眼瞧见一片白皑皑,深吸了一口气。
赵倚楼垂眸看她,眼中满是担忧,“可疼吗?”不跳字。
宋初一看了他一眼,把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感觉了一下,那处还是火辣辣的疼,但比起上回撕心裂肺的大半个月可真是好的没边儿了!
“不疼!”
宋初一话音一落,两人顿时陷入沉默。
半晌,赵倚楼嗤嗤笑了起来。他也,上次入的不是这个地方……
而两次感觉天差地别,纵使宋初一依旧很疼,也明显觉得不同。那上次是,入地方了?
她平生头一回大窘,干咳了一声,“马有失蹄。”
“越描越黑。”赵倚楼难得逮着个机会嘲笑她,哪有放过的道理,“你就嘴上唬人有一套,手艺比寻常人还不如,上回险些把我弄残。”
伤口可以愈合,那玩意要是折弯可就掰不直了。时过境迁,赵倚楼才敢将此事拿出来当笑话说。
“真的?”宋初一瞪大眼睛。
赵倚楼嗯了一声,心道,好生歉疚一下吧。
宋初一咂嘴,“啧,我瞧着挺结实,还以为是金戈铜戟,原来是土陶物件儿啊!”
赵倚楼俊脸幽暗,紧紧箍着她,咬牙道,“宋怀瑾,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扔出去!”
宋初一笑眯眯的往他胸口靠了靠,“肝,你不舍得。”
赵倚楼冷哼,若不是刚刚欢愉过后,谁说他不舍得!反正……外面雪那么厚还有两床被褥,也摔不疼。
到了浴房前,赵倚楼单手携着她,挑了廊下一只灯笼进屋,取了外罩,将灯一一点燃。
“你先洗,我找衣物。”赵倚楼将她放在榻上。
“带我到浴池旁,我总不能拖着被褥,光着身子,我会羞涩。”宋初一懒洋洋的道。
赵倚楼无语,默默卷起被褥把她抱了。
宋初一指挥,“脚朝浴池,低点。”
赵倚楼不她要做,但依言照办。
“松点。”宋初一扭了扭身子,从被筒里慢慢往下滑,待脚踩到浴池里面的石阶,整个人从被筒里掉落,直接坐了下去。
赵倚楼看的瞠目结舌。如此奇特的想法,如此高难度的动作……
宋初一踩到池子底,靠在池边闭目养神,“你不是要去拿衣物?把被褥披上吧,省得着凉。”
赵倚楼心中微暖,原来是要挪被子给他用。
宋初一听见离开的脚步声才悄悄张开眼睛,恰见门关好,连忙抬手揉了揉脸,低叹道,“老娘欸,我居然害臊了!”
这可是两辈子加起来头一遭!就连小时候大师兄第一次带她去偷看旁人欢好,她都不曾脸红心跳过,后来看的多了更是麻木,都不知晓大师兄天天偷看那玩意图个啥。
温泉水冒着屡屡热气,宋初一脸颊绯红,眼前晃悠的全是方才床榻上的一幕幕,赵倚楼含`着情`欲的瑰丽眉眼,布满汗水的壮硕躯体,难耐的呻`吟……还有她身体里陌生的悸动和夹杂在疼痛中的欢愉。
他们不是第一次赤`裸相对了,可她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觉得害臊。
赵倚楼取了衣物返回,看见宋初一把鼻子以下全沉在水里,闭眸似乎在小憩,脸上不知是因为热还是缘故,如染烟霞。
他一边解开衣物,一边走近,见她丝毫没有反应,便双臂撑在池边,俯身轻唤,“怀瑾?”
宋初一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看见他倒着的俊颜,“进来呀。”
话音一断,赵倚楼倏地红了脸。
宋初一呼吸一呛,鼻子吸进了水,她欲挣扎站起来,脚底一滑,居然整个人没入温泉里!
赵倚楼一惊,衣物也未来得及脱便跳进水里,将她捞起来。
“咳咳!”
“这般不!”赵倚楼轻斥,伸手轻拍她背。
初尝欢愉,此刻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绸紧紧依偎,气氛莫名的就暧昧起来。
牙白的袍浮起在水面上,衣角上初`夜之血若红莲盛放。两人沾水的青丝贴在脸颊上,从肩颈蜿蜒垂落到胸前身后,在水中泅开,泼墨一般不分彼此。
“怀瑾。”赵倚楼垂头轻啄她唇`瓣。
曳地的月华锦帐幔半遮,他绸衣褪`下,浮于水面。
!
第306章 两夫人上门
翌日清晨,宋初一醒来便瞧见赵倚楼靠在榻沿,手里握着一卷竹简看的入神。
宋初一打了个呵欠,“怎么想起来看《管子》?”
“你怎么知道?”赵倚楼看了看,分明没有露书名。
宋初一闭眼,含糊道,“夫国之存也,邻国有焉;国之亡也,邻国有焉。邻国有事,邻国得焉,邻国有事,邻国亡焉。天下有事,则智王利也。国危,则圣人知矣……不是《管子?霸言》吗?”
这正是赵倚楼在看的霸言篇,他低头仔细看了看,原来从宋初一的方向能看见“天下有事,则智王利也。国危,则圣人知矣”这两句话。
“你都能背下来?”赵倚楼问道。
宋初一道,“幼时能背的更多,现在倒不如从前。”
当年在阳城时,城主用她谋事的时候并不多,所以她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书、酿酒了,她会背的可不止《管子》。
赵倚楼道,“前些天我说想看书,右丞相便让我看《管子》,我想听你说说。”
昨日折腾的有些晚,宋初一又有了些睡意,但也没有扫他的兴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他的学术可仔细研读。”
她的意思是说,倘若没有管仲,我们都会披头散发,左开衣襟,成为蛮人统治下的百姓。
“冬日闲来无事,你与我讲学吧?”赵倚楼戳了戳她。
无战事之时,军营里是轮值制,赵倚楼隔两天去一次军营。
宋初一道,“行,我得空就与你讲学。”
“你方才说的那段,我读了四五遍,却不太懂得究竟要说些什么道理。”赵倚楼显然认为,现在就是她的闲暇时刻。
那句话的意思是:国家的存在与邻国有关,国家的败亡也与邻国有关。邻国有事,邻国可以有所得;邻国有事,邻国也可以有所失。天下有事变?总是对圣王有利;国家危殆的时候,才显出圣人的明智。
“邦交、智慧……说的又岂止一个道理?”宋初一爬起来,睡意去了许多,“譬如秦国,与魏、赵、韩、楚这些相邻国家之间的关系,先不说其他,就单单说魏国。几十年前,魏国乃是中原霸主,那时秦国如何?”
彼时秦国濒临亡国,朝政腐朽不堪,田园无人耕种,全部的精力都用来抵御外敌,彼时秦国全凭着一股血气在咬牙硬撑。后来魏国渐渐衰落,秦国才有喘息的机会。
宋初一见他恍然似有所悟,便继续道,“如今秦国是活过来,必定是要图谋魏国。这就是‘国之存也,邻国有焉;国之亡也,邻国有焉’。”
“至于‘邻国有事,邻国得焉,邻国有事,邻国亡焉’,就拿这次合纵来说,得失之间……”宋初一弯起嘴角,“天机变。”
“天机,是在智者手中吧。”赵倚楼笑着,侧头亲了她一下。
宋初一心跳一顿,看着他俊朗的笑容,摸了摸鼻子,“真是好看,以后要是生娃,可半点别像我。”
“你就这么不待见自己!我倒是觉得你很好看。”赵倚楼望着她下榻穿衣。
宋初一系着衣带扭头看他,“好看?哪儿好看?”
赵倚楼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知道。我以前觉得母亲那样的才是美人,可……”
他现在依旧觉得长相柔美、风情万种的女子才算得美人,然而即便如此,在他心中也没有任何一个所谓的美人能像宋初一这样牵动人心绪。
宋初一看他不知该怎样说下去,哈哈一笑,“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这样认为。”
她眨了一下眼睛,取了大氅出门,“快起塌吧,今日未有朝会,但不能偷懒。”
赢驷今日未曾召集朝会,正好便宜了他们睡个懒觉。
外面雪还在下,只是细细密密,不似昨日鹅毛纷飞。
“先生!”
宋初一一脚踏出门,正见寍丫迎面而来。
寍丫鼻头冻的微红,肤色莹白,越发显得娇嫩可爱,宋初一瞧着心情大好。
“先生,宫里来人了。”寍丫道。
“何人?”宋初一疑惑道。
寍丫道,“朝夫人也来了,还有另外一位夫人,奴已经请她们去正堂喝茶了。”
后宫妇人若无正经理由,不能像寻常女子一样出来溜达。
“走吧,去瞧瞧。”宋初一转而与寍丫一起去了正堂。
正堂里面刚刚烧上火炉,门窗紧闭。
室内十来个女子,却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音。其余皆是侍女、寺人,恭立于两人身后。
其中那名梳着高髻的圆脸妇人道,“朝姐姐,国尉乃是你旧主,一会儿你可要帮忙美言几句。”
子朝轻叹,“既是君上所喜,朝自当尽力,只是久不相见,也不知道国尉是否早已不记得我。”
“国尉到!”
门口通传。
圆脸妇人转头向外看,子朝紧紧抓裙裾,一双美眸既喜且悲。
房门打开,一袭玄色宽袍携风雪进来,清瘦如竹的身形,衣袖翻飞,洒脱至极。
两人起身与宋初一见礼。
宋初一拱手,“两位夫人无需客气,请坐。”
各自入座,宋初一才仔细看那两人,一名身着焦红燕裾深衣,白色羔裘,高髻堆叠,圆圆的脸盘,杏眼圆圆,两腮鼓鼓若稚童,瞧着分明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另一名看上去约有二十了,曲裾缁衣,媚眼微狭,细眉长长,五官颇有艳色,只是脸颊瘦削,面容苍白,一副病态,眉宇间又有掩不去的清愁,减去许多颜色。宋初一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此女不是旁人,却正是子朝。
当初那个连落魄时都美艳动人的女子,如今却是这般憔悴模样了!
“国尉,妾是云氏。”圆脸夫人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容,端庄的举止令她看起来老成一些。
“见过云夫人。”宋初一再次见礼,“不知云夫人与朝夫人亲自前来,有何要事?”
云夫人身子微微前倾,道,“君上后宫妇人不多,且大都不得君上喜欢,为子嗣考虑,应是新纳些女子入宫了。”
赢驷不是个好女色之人,恐怕反而觉得女人少麻烦少。不过这样的话,宋初一没有必要和她们说。
“嗯。”宋初一点头,旋即又疑惑道,“那不知……”
云夫人看了子朝一眼,掩嘴笑道,“国尉府上美人良多。妾听闻君上中意您府上一名娇娇,因此才冒昧前来求取,还望国尉不好怪罪。”
宋初一愣了一下,心中了然,这娇娇除了芈姬没有旁人。
云夫人几番悄悄给子朝使眼色,奈何那边木头一样,愣是不接话。当着宋初一的面,她也不好做的太显眼,只能咳嗽提醒。
宋初一抄手笑道,“云夫人说的那名娇娇,我却是知晓,君上待她似乎的确与旁人不同,不过她是我府上的管家,若是突然一走,我整个国尉府不是要乱套了?”
第307章 此番情难酬
“哎呀!”云夫人生着一张娃娃脸,处事却不含糊,一脸惊讶浑不似作伪,“果真是奇女子!怪不得君上心中牵挂的紧呢!”
说罢,又惆怅的叹了口气,“其实,君上不好女色,女人不在多,合心意才是首要,奈何妾等资质愚钝,不能讨得君上欢心,难得有个中意的,妾就巴巴的想着讨回侍候君上,日后君上想起来,好歹也能念着妾这番功劳,因此竟是疏忽打听,鲁莽来求人了,还望国尉不要生气才好。”
表演再真实也糊弄不了宋初一,倘若云夫人真以为芈姬只是国尉府一个寻常婢女,随便遣个人过来说一声也就能将人领走了,何须堂堂夫人亲自前来讨要?
不过她这一番话说的,倒是让宋初一对这个女子另眼相待了,一个妇人,能为自己夫君讨姬妾的时候说出“女人不在多,合心意才是首要”这样的话来,着实不简单。
“咳!”云夫人重重的咳了一声。
宋初一看着好笑,垂首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国尉……”子朝好歹收回了神思,喏喏换了一声,却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自从谷京过世后,宋初一总觉得自己的心肠软了,看见子朝这副模样,竟有几分不忍。
子朝对她一腔深情无怨无悔,此情纵难酬,也应当好生对待,而她,却杀了人家唯一的妹子。
云夫人分明看见宋初一瞧着子朝的眼神软了几分,接着便听她道,“此女是我花了心血培养的管家,不能随随便便送出去,我得空会探探君上的意思,倘若君上真有意,再让夫人接入宫中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云夫人也知道不能强求,好在宋初一没有断然拒绝,总算给了一个台阶下,遂不再说别的,“有劳国尉费心,如此……我们便不叨扰了。”
云夫人起身,子朝却忽然道,“国尉,可否移步说几句话?”
宋初一看了她一眼,起身与云夫人道,“夫人先行,稍后我派人送朝夫人回宫。”
云夫人有些犹豫,方才见宋初一看子朝的眼神像是有情,怎能放任宫妃私下与臣子相处?
“善。”云夫人选择卖给宋初一面子,微微敛颌,领着宫婢、寺人离开。
正堂内只余她们两人。
“先生。”子朝美眸中浮起雾气,急道,“君上喜欢的美人,可是雅?我能否见见她?”
宋初一垂眼,“不是,朝。子雅……”
子朝望着宋初一的表情,心中隐隐觉得接下来要听到不好的消息。她身子僵直,葱白柔腻的纤指紧紧握住袖口,静静等待答案。
“死了。”
宋初一轻轻吐出两个字,却如重锤狠狠敲击在子朝心头。
屋内一片死寂。
久久,子朝泪水涟涟,目光空洞的望着她,枯哑的声音问道,“怎么会……”
宋初一本想告诉子朝实情,但看她这副模样,忽而回过神来,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一颗坚强的心,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生离死别,或许这件事情该永远瞒着她。
“你就当她死了吧。”宋初一叹了口气道,“她在燕国,与你遥遥两端宫阙,今生今世永不能相见,是我对不起你们。”
子朝蒙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宋初一话中的意思,复又喜道,“真的?她好就好!先生莫要如此说,若非先生,我们恐怕早已……朝心里感激先生。”
当初她们姐们二人被卖作俳优,好吃好喝的供养,将来的命运也就是被当做物品卖于权贵。像她们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算是极好的路了,可是子雅不甘心,信誓旦旦的说能保护她,她纵然不信,却了解子雅要强执着的性子,不放心子雅一人流落在外,所以才拖着病躯随着一起伺机逃出来,想姐妹生死与共。
被人追捕了两天之后的那个晚上,饥寒交迫,她的病情加重,子雅看见火光,情急之下便不顾一切的背着她过去求救,却未想到竟是一个军队!
子朝清楚的记得,当时那些男人狼一般的眼神。
倘若没有宋初一,她们姐妹少不了一个惨遭蹂、躏的下场。如今她虽被关在后宫之中,但因着宋初一的计谋,使得她成为对秦国有功之人,因此君上很是尊重她。她不得宠爱,又时刻谨记宋初一告诫她要“藏心”的话,在后宫自保无虞。
子朝原以为宋初一让她进宫,少不了要涉险去办事,可是从来没有过。
只有一次并不惊险的利用,反而让她有机会远行,见识世间不同的风景,使她归来之后得到一个高贵的地位……
而其实,对于宋初一来说,借着哪个美人的名声都一样。
若说利用,还不如说是替她谋划。
宋初一掏了帕子帮她擦拭眼泪,语气柔和,“朝,好好照顾自己。我把你送入秦宫,本意虽是利用,但也想你过的好。”
“先生及早将我送入秦宫,是在保护我吗?”子朝轻轻问道。
是,也不是。
宋初一只是根据实际情况作出最好的选择,她当初连自己都不能安定,只能利用别人的力量来保护自己和身边之人,趁着到秦国的机会趁机把子朝献给赢驷,一是因为秦公后宫空泛,即便是子朝不会阴谋,也能及早在秦宫扎根,在赢驷那里得几分旧情,若是好运或许还能诞下子嗣,二能减轻自己的负担,三能更好的保护子朝性命。
迎上子朝期盼的眼神,宋初一不再解释,“嗯。”
听她给了肯定的答案,子朝灿然一笑,含着美眸里的盈盈水汽,美的动人心魄。
“我用完早膳便出门。你难得出宫一趟,就在后园玩玩吧,那里有一眼温泉,可让侍婢伺候你去泡温泉。”宋初一道。
子朝擦干眼泪,“让朝伺候先生用膳吧……”
这是个让人很为难的请求,子朝是赢驷的女人,宋初一要真让她伺候用膳,万一传出去就是个话柄。
“走吧,一起吃。”宋初一道。
子朝起身跟随。
外面雪已经停了,满院白茫茫,屋檐上挂着晶莹的冰柱。
宋初一入饭厅时,赵倚楼正带着白刃用早膳,抬眼看见两人进来,并未做声。
“见过赵将军。”子朝微微躬身。
赵倚楼淡淡嗯了一声,也不与之客套。以往子朝在宋初一身边时大都卧病在榻,赵倚楼不曾见过,亦不知她现在的身份,况且就算知道,他对赢驷尚且不耐烦招呼,又怎会对赢驷的女人客气?
“不理他,他就那样。”宋初一让子朝坐下,令人多上一副碗筷。
早膳很简单,只有汤饼和两道佐味的小菜。宋初一匆忙洗漱之后,呼噜噜的吃了两大碗。
子朝多日没有食欲,但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见她吃的这般痛快,胃口也跟着好了起来,竟是吃了整碗。
白刃吃完一盆肉,总算腾出空来凑到子朝身边转悠。
“小白刃,你都长的这么大了!”子朝摸摸它的脑袋。
白刃眯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宋初一擦完嘴,将帕子往几上一丢,瞪了白刃一眼,“小王八蛋!”
子朝轻笑,目送她与赵倚楼先后往外走。
宋初一到门口顿足,转头与子朝道,“你如今尊为夫人,我也只当你是朋友,就不与你拘礼,你莫见怪。”
子朝起身道,“先生忙去,不必管我。”
宋初一吩咐寍丫陪着子朝,便匆匆出门去了官署。
寍丫领着子朝去梅林里看花,白刃欢快的跟着。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厚厚积雪前行,寍丫道,“梅林里有先生今年新酿的酒,尚未加梅花,不过,先生酿的酒旁处滋味比不得,夫人回头可要尝尝?”
“嗯。”子朝唇边带着笑意,问道,“先生身子不大好,如今可好些了?”
“经扁鹊神医调理,如今可好呢,每顿都能吃这么大两碗汤饼。”寍丫伸手给她比划。
子朝抿嘴浅笑。
“夫人来是替君上讨芈姐姐去做姬妾?”寍丫问道。
“我来看先生。”若非是来宋初一的府邸,她绝不会掺和这件事情,“先生说芈姬是府里的管家,好生厉害。”
寍丫点头道,“先生会相人!芈姐姐是楚国人,和夫人一样出身大家族,识字懂礼,还擅弈棋,先生不爱与人应酬,府里府外都由她打点。”
“雅想必向往这样的日子吧……”子朝喃喃道。
子雅是寍丫的噩梦,她咬了咬唇,“先生对雅很好,还教她读兵法,现在想起来也许有过这个意思呢……只是雅在魏国时逃跑……生了事,先生虽然救回她,可心里恼了她。”
寍丫不知子雅后来去了哪里,她揣测是被先生送人了,曾经还因此惴惴好久,生怕自己也被送走。
子朝叹道,“怪不得先生不愿与我说起她。”
子朝觉得宋初一并不是个心胸狭窄之人,若是至今不能释怀,恐怕是子雅行事太过火了。得知子雅无恙,这些堵心的事情她也不愿再打听。
冷香幽幽,子朝抬起头,一大片如火的红梅映入眼帘,一贯温和的眼眸里也映出了如火般烈烈的笑容。
寍丫怔愣,喃喃道,“夫人真美。”
第308章敢不像你吗
外宋初一到官署不久,谷寒便至。
一袭玄色劲装,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如寻常一样平静的眼睛,“魏国那边传来消息,魏王打算派徐长宁去做地方官员,太子欲留之,公子嗣却支持魏王,说韩魏边境制度混乱,建议先让徐长宁去哪里历练一年半载。魏王便顺了公子嗣的话,将徐长宁调到长社做郡守。”
事情果然如预计那样进展。宋初一当初写下的论策,固然言之有物,令人眼前一亮,但终归不是倾付了心血的论述,经不起深究,魏王恐怕就算觉得徐长宁是个人才,也不是什么旷世之才。魏国权贵子弟繁多,有才学者也不计其数,都城的官位被他们分尚且不够,所以去魏国求官,要么就是惊才绝艳一步登天,要么就多半被外放。
徐长宁表现出的才华不高不低,若给的官职太寒碜,难免寒了天下士子入魏求官的心,但又不足以在大梁任重职所以九成九是要被外放任地方要职。
宋初一将魏王的心思揣摩很透彻。
因此,她授意徐长宁暗地里向太子示好。
魏王已经年老,有公子嗣这个王位竞争者在,太子急于拉拢人才,观徐长宁可用,待魏王欲将徐长宁外调之时便出言保他。
公子嗣在在外学公子闲散,实则性情阴鸷乖张,阻挠太子拉拢人才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一回难得太子与魏王意见相左·既能够在魏王面前卖乖,又能光明正大的和太子对着干,他如何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
公子嗣不是为了打压人才,而是抢太子的可用之人,一有机会定然是往自己这边拉拢。
长社城在韩魏交界,照秦国密探传来的消息,那附近守城的将领与公子嗣来往密切。徐长宁做了长社郡守,一定会与守城将领有所接触,若是能多次献妙-计·迟早可以取得公子嗣的信赖。
宋初一的目的,本就不是太子,而是公子嗣。
谷寒从头到尾负责此事,事情至此,他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只是有些不解,“太子为人敦厚,不擅谋,又急于求才,岂不是更好利用?”
“咱们看得见他好利用·旁人看不见?”宋初一抄手摩挲着尾指,目若幽潭,“有魏王在前,闵迟必会选则扶持太子!”
如果可以选择,每一个谋士都不会希望太过强势又固执己见的君主,魏王、公子嗣都是如此,而太子秉性迥异,一旦能够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即便他不会言听计从,亦会十分依赖谋士。
以己度人·宋初一若是魏国,也绝对会选择扶持太子。
魏国太子素有贤名,但机变不足·若是能得智士辅佐,将来可做一个好君主。公子嗣,从他和太子屡屡作对的行事上来看,是个心性浮躁的,与他父王四十五岁之后的心性颇为相类。
“告诉徐长宁,成大事者,需沉得住气,时日还长着呢。”宋初一道。
“嗨!”谷寒继续道·“国尉想必猜对了·太子有意拉拢闵迟。在离石抓住的那人,名叫尹川·已死女刺客叫紫川,都是魏国先太子所圈养的暗卫·后由太子接管!当初闵子缓入巴蜀,带的正是这批人,除了这尹川和紫川之外,其余全部折损在巴蜀。”
“尹川······”宋初一反复念着这个名字,隐约记起来,似乎赵倚楼说那本《缭子》就是一名叫尹川的魏国商人所赠。
她沉吟道,“问不出来什么就杀了吧。”
纵然这两名魏国刺客的义气令谷寒想起了谷京,但他依旧不曾有丝毫迟疑,“嗨!”
宋初一看着他,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道,“没别的事就退下吧。”
“嗨!”谷寒躬身退出去。
他一直是个谨慎又刻板的人,以前有谷京在时还好些,自从谷京去世之后他越发的谨慎寡言起来。
对此,宋初一想说些安慰的话,然而在他们许多年的兄弟情义面前,说什么都显得不痛不痒。
“国尉,王上昭见。”门外有人道。
宋初一理了理衣襟,披了大氅出门。
咸阳宫被大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不减恢弘。
赢驷还是在角楼中见她。
自从数月前因离石之战争执之后,宋初一还是头一次被昭到此
“参见君上。”宋初一躬身道。
“坐。”赢驷搁下笔。
宋初一入座之后,抬头便瞧见一张冷峻的容颜一如往昔,只是两鬓已有零星霜色,“君上近来身子不适吗?”
“无碍。”赢驷幽黑的眼眸深深看了宋初一片刻,“几个月前精神好些。”
这话不知说的他自己还是她。
“啊。”宋初一一拍大腿,连忙拱手道,“恭喜君上喜得一双儿女。”
赢驷眉眼间有了些许笑意,初为人父,提起那对软乎乎的小人儿,他的冷酷和锐利锋芒掩去许多,“待过百日之后,国尉可去瞧瞧,他们模样都肖父。”
宋初一心道,您那么霸道,敢不像您吗!
“恭喜君上。”宋初一道。
陶监轻声提醒一句,“国尉,可该唤王上了呢!”
宋初一看着赢驷,笑道,“此时唤有何意思!君上也罢,王上也罢,总归是西秦君主,在臣心里,王于天下可不是这么个意思!”
她的意思是,赢驷现在还是陇西秦国的君主,不过是换了个称呼而已,没有多么重要,在她看来,等到赢驷成为天下共主的那天,“王上”二字才真正有意义,现在捡着顺口的唤便是了。
陶监悄悄看了赢驷一眼,他知晓君上最痛恨不守规矩之人,君上之所以厌恶纨夫人便因她总目无尊卑。
“哈哈哈!”
出乎意料,赢驷抚掌笑道,“大善!国尉大气魄,甚合寡人心意。君上者君主也,并无不妥。”
后院里的事情岂能与前朝相提并论?国家法制不可破,但作为一个有野心的君主,也不喜欢墨守成规的臣子,该有锋芒的时候必须要有锋芒,否则谈何开拓?!
宋初一笑着道,“君上召臣,有何要事?”
“是军制变革之事。”赢驷指了指距离他最近的一张软席,“近前来。”
宋初一起身坐了过去,君主二人促膝而谈。
兵者,国之大事。军制改革自然是国家的头等大事,每做一个决定都要慎之又慎。
两军对峙,不管是攻城还是正面厮杀,都需要秩序,所以主要的作战方式是“军阵”,譬如魏国以前无坚不摧的魏武卒方阵。如何建立出一个有效杀敌的军阵,是练兵的重中之重。
宋初一熟知兵法,精于布阵,《灭国论=攻守》便是专门讲述军阵的篇章,但只占整部书的五分之一。
春秋时崇尚君子仁义道德,两国作战要先下战书,对方同意之后再商议作战地点,双方确认好人数,然后等双方抵达作战地点布好军阵之后才可以开战,这也就意味着主将的所有智慧只需用在军阵上,而时下情形却是天翻地覆,作战情形多变,崇尚诡道,各国拼的就不仅仅只有军阵了,因此才有《孙子兵法》一类的兵书。
“君上,暮色了。”陶监提醒道。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说了一个多时辰。
赢驷亲自给宋初一倒了杯水,“歇后继续。”
“嗯。”宋初一仰头饮尽,忽然想起今早的事情,便抽这个空当问道,“君上觉得臣府上的芈姬容貌情致如何?”
!
第309章 吃不穷大秦
赢驷眼神慢慢黯下,声音比方才略低了几分,“国尉如何问起此事?”
宋初一察觉到他细微的情绪变化,想了想,道,“不过小事耳,芈姬若是还合君上的意,臣明日便传信给云夫人入府接人。”
赢驷拢起眉心,“国尉舍得?”
宋初一见他脸色越发阴沉,字字斟酌,“君上每日为国事繁忙,身边若能有知心的佳人儿消解乏累,臣哪有舍不得的道理?”
赢驷沉沉的盯着她看了半晌,“难得国尉如此贴心,寡人心中甚喜。”
这话的意思就是应了?宋初一有些摸不准,只听话意是要了芈姬,可那比往日更冷峻的面膛可没有半点欢喜的模样。
气氛很是诡异的歇息了须臾,饶是宋初一素来处变不惊也有些扛不住,于是往前凑了凑,“君上,继续说军制变革之事吧?”
还是聊这个话题比较愉快。君臣二人对此都是筹谋许久,言谈处一拍即合,纵有一些意见相左,亦能够冷静搁置处理。
夜幕已深,宫内灯火阑珊。
陶监见两人丝毫无倦意,便令人送上两碗汤饼。
宫里锦衣玉食样样不缺,但赢驷偏爱吃这些能实在充饥的食物,他对吃穿不讲究,再精致的东西也不过是囫囵入口。
“这面做的忒滑溜。”宋初一吸溜着面条,赞不绝口。
赢驷咽下一口,“一碗面也穷讲究。”
宋初一吃的大汗淋漓,将汤底都喝干之后,才抹抹嘴道,“人活这一遭,该讲究的时候是得仔细讲究……陶监,还有没有了,再给我盛一碗。”
陶监笑着正要接话,便听赢驷道,“不给她盛!战事频频,国库吃紧,饿不死就成,吃这么多作甚!”
宋初一咂了咂嘴,干巴巴的道,“一碗面吃不穷大秦吧?”
“嗯。”赢驷也放下碗筷,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看着她道,“继续说正事。”
眼看内侍已经上了茶,宋初一也不好再说,不过宫里的庖厨做汤饼跟寻常吃的真是不一样,她素来爱吃面食,心里紧巴巴的惦记着,于是画军阵图的时候,提笔便圈了面碗那么大的圈。
赢驷看着好笑,但她倒是一本正经的道,“此军阵图是臣偶得灵感,先画下来,免得等会忘记,临时为之,诸多不足,还请君上指正。”
赢驷应声,紧接着便看见她沿着圈内部画了一条一条的线,粗略估算,有三四十条。待笔落,俨然一碗面。
“姑且称之为圆月阵。”宋初一看着完成的图稿,满意道。
不说还以为是汤饼阵!
赢驷单手支在扶手上,挑挑眉,“是个防御阵型。”
“正是。大将位于阵形中央,外围兵力层层布防,长枪、弓箭在外,机动兵力在内……”宋初一将这个阵型构成分析说明。
“可以想象,防御能力极强,只不过这个阵型自古便有,你虽进行了调整使得防御力加强,但不够灵活的弊端依然在,倘若敌军败退,亦难以追击。”赢驷一针见血。
宋初一神秘一笑,在阵型上画了几个箭头示意,又在圆月阵的下面画了一个半弯。
赢驷眼中忽而有了笑意,原来宋初一进行调整之后,外围抽身更容易,退去一半之后,便形成了一个弯月阵型,和两个数个蛇形阵,顿时卸防御变攻击。
这是一种非对称的阵形,大将位于月牙内凹的底部进行指挥。
“此阵攻击侧翼,有圆月阵演变之时,又有左弯月、右弯月数种形态,可根据敌军情况进行变化,以厚实的月轮抵挡敌军,月牙内凹处看似薄弱,实则是本阵大凶之处,敌军若是不识此阵,容易误入瓮中。”宋初一一双眼眸熠熠生辉,“此阵攻击性极强,灵动性和适用性比圆月阵好,辅之一灵蛇阵,可谓所向披靡!”
“大善。”赢驷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面,继续挑毛病,“倘若圆月阵是一死阵,防御性不如机动,但倘若外围不断变动,在阵型变化时必然难以指挥。”
宋初一抄手皱眉沉思。
赢驷看着她的眉眼,薄唇微微抿起,转头看向帷幔。
良久,宋初一才松动眉头。
她指着那半弯形状道,“这个暂且称为偃月阵。圆月阵亦可以机动,我们将外围兵卒编号,譬如,这一段的二十人为甲,这一段二十人为乙……以此类推。”
宋初一边说便提笔在图上标示,“使不同组的人,佩以不同颜色铠甲,主将只需记住相应的甲乙丙丁,便可随机改变阵型。”
赢驷颔首,“此法还算可行。”他指尖划着“面碗”里的线条,转而道,“只是倘若阵势较大,其中编号甚多,动起来更是千变万化,要主将一口道出颜色对应的编号,并且立即做出反应……大秦有那几位将领可堪指挥?”
“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宋初一道,“平时根本不需动用巨型阵,就算用起来,大秦可指挥的人可不止一个,大将军、左右丞相还有臣,或许子庭将军亦可。”
“偃月阵适用于强兵,做小阵容易,大阵易折,兵力分配还需细细斟酌,另外要加紧练一批超过黑甲军的强兵。”赢驷唇角微微上扬,“做此阵困难重重,但当若真的成了,大秦兵力可提高十倍不止。再仔细补充,待成之后,先分段在河西试练。”
所谓分段,是把阵中的变化拆开来,先练圆月阵,再练偃月阵,再练灵蛇阵,与别的阵型混作一起,不让别国事先知道此阵。
宋初一搓了搓指头上的墨迹,笑道,“君上英明。将来东出,大都都是平原,此阵正可派上大用处!”
“君上,寅时了。”陶监提醒。
“今日所得不少。”赢驷一扫初时阴郁,神情轻松起来,“国尉回去休息吧,不需朝会。”
“谢君上!”宋初一施礼。
宋初一从宫内出来,在黑甲军的护送下骑马匆匆返回府中。
府外门口点着两只灯笼,宋初一还不至于摸黑。
敲开偏门,宋初一半个身子刚踏入门,便瞧见一袭玄色铠甲的赵倚楼抱臂倚在门墙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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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章 一生一个人
宋初一瞧着他还是穿着铠甲,便问道,“你一夜没睡?”
赵倚楼答非所问,“回去休息吧。”
角楼里炭火烧的有些热,宋初一吃面时流了满身的汗,遂跟着他回寝房,取了干净衣物去沐浴。
寍丫听见声响,忙起塌跟着去伺候。
“先生怎么才回来,将军一会子一趟的去宫门口等着,左右不见您出来。”寍丫撸起袖子用水瓢往宋初一背上浇水。
宫门口不许人驻足,否则赵倚楼也不用一趟一趟的跑。
宋初一在袅袅热气里眯着眼睛,听见寍丫这话,问道,“他晚饭吃了没有?”
寍丫道,“吃了些馕饼,今日甄先生送来许多好东西,有蛇羹,还有逢泽的幼鹿肉,都是现成做好的,挨着晚膳送来,将军都给您留着呢,这个天儿也不能坏,不过滋味怕是不如刚烹好时。”
宋初一道,“小丫头懂的倒是不少。”
寍丫抿嘴笑,“跟着先生哪能不懂?”
“马屁拍的倒是响。”她虽然该吃苦的时候能吃苦,能享受的时候也毫不大意的享受,却一贯相当随性,对于吃穿以舒适为要,并不刻意追求奢华。
寍丫辩解道,“奴可一点不做假,左丞相家里过的好生清苦,肉都舍不得吃,金戈隔三差五的便跟着白刃来丞相府蹭食。”
宋初一哈哈笑道,“你这背后编排,小心我回头告诉他。”
寍丫理直气壮的道,“奴才不怕,先生要是告诉左丞相,奴正好问他要肉钱,可是不小的一笔呢。”
宋初一噗嗤笑了出来,“善,不愧是我们宋氏出去的人,就要这么干。”
寍丫被冠了宋氏,在这府里算是半个主子,她也只在宋初一面前称“奴”。张仪等人当她是妹子,时常与她玩笑,因此她也渐渐去了为奴的怯懦。
沐浴之后,宋初一回到寝房,赵倚楼也将将从外院的浴房里出来,看见她头发也不擦,便往榻上爬,一把将她拎了下来,“我令人热了吃食放在案上,你若还饿着便去吃。”
感觉到赵倚楼心情不大好,宋初一讪讪笑道,“我倒是真有些饿了,你也一宿没吃,咱们一块去吃点吧?”
赵倚楼皱眉,“好歹也称王了!就这般小气,留人议政竟连口吃的都舍不得给!”
宋初一连连点头,“给是给了,就是不让吃饱。”
听闻她还饿着肚子,赵倚楼便陪同一起去了外室。
明亮光线下,宋初一打眼便瞧见案上放着一只饕餮神兽食鼎,雕刻的饕餮十分威猛,两只眼睛嵌之以墨玉,旁边是一对只双耳白玉盅,盏口一般的大小,通体莹白如雪,上面雕刻繁复的花纹,另有一只白玉壶,大肚鹅颈,线条分外优美,配着的几只状如莲花的白玉盏小巧玲珑。
宋初一坐下来,抄手观赏了片刻,啧道,“我果然是穷讲究啊!瞧瞧人家这气派。神兽、娇花,真是别有一番韵味。”
赵倚楼挑开食鼎,给她夹肉。
宋初一瞧着华灯之下他一袭象牙白大袖衫,墨发流泻,面容俊朗,一双星眸被热气熏的微微眯起,修长的双手,一手执着白玉夹,将嫩熟的鹿肉夹入玉盘之中,另一只手握着嵌了墨玉的小刀把肉切成刚好入口的小块。这副模样,说不出的疏朗华贵。
赵倚楼就像一块裹了尘泥的绝世美玉,用水细细清洗之后,越发的光华夺目,令人莫敢逼视。
“吃饭。”赵倚楼将盘子递到她面前。
“你也吃。”宋初一夹了一块送到他嘴边。
他垂头含到口中。
分食了佳肴,两人洗漱之后上了床榻,赵倚楼寻了干净的巾布给她擦拭头发。
宋初一枕在他膝头,打了个饱嗝,“倚楼,我忙着就没日没夜的,日后莫要等着我,大冷天的,冻坏的我小心肝就不好了!”
“我晚膳吃的撑了,睡不着。”赵倚楼淡淡道。
他一晚上跑十来趟,每次都要在路上徘徊许久,直到快天亮时瞧见黑卫护送宋初一出宫,料想没什么危险,便先行策马回府等候。
宋初一由着他嘴硬,“以后晚饭别吃这么撑!”
赵倚楼使劲揉着她的头发,咬牙道,“我领的俸禄全入你的府里了,就顿顿吃撑也使不完,你管不着!”
“嘶,这犯病都还一块犯!”宋初一纳闷,一个不给她吃饱,一个跟她犟嘴偏说自己吃撑着。
外面天色已晓,两人收拾之后便相拥而眠。
一觉直到午后。
外边雪光刺眼,宋初一惦记今日还有许多事情未曾处理,便起身洗漱。
吃了点东西,召来芈姬,与她说入宫之事。
“我昨晚问过君上的意思,他亲口说要你入宫。”宋初一看着一身男装端坐在席上的芈姬,越瞧越觉得眼熟。
芈姬闻言抬起眼眸,诧异道,“主不要妾了?”
这一对视,让宋初一忽然想起来,芈姬眉眼间与她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张脸好看的多了,“利弊权衡,你自己斟酌,倘若真是不愿意入宫,我想法子帮你推辞,不过,不一定能成。”
芈姬沉默少顷,道,“妾愿入宫。”
宋初一盯着那坚毅的目光,莞尔道,“是何缘由,可否说来听听?”
芈姬自嘲一笑,“主这话问的好生奇怪,有哪个女子不欲攀附权贵?”
“你说这话我却是不信。”宋初一往扶手上歪了歪,笑吟吟的望着她,“你在府里时日不短了,我一介谋士,岂能忽略身边之人?你是何心性,我虽不能说了如指掌,但也略知一二。”
芈姬心头微震,旋即又恢复平静,思量片刻才幽幽道,“这世间男子多薄幸,妾从不奢求重情重义之人,若是此生不幸沦为别人身下玩物也就生受着,但苍天终究待妾不薄,让妾得以遇见先生。”
她并不畏惧的直视宋初一,娇艳的眉眼中隐透出刚强,“妾原打算若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便一生一世一个人。此愿既难成,逼不得已非得寻个男人依附,妾宁择天下最高贵最有权势的男人。赌赢了便居于人上,赌输了最多一死。”
宋初一缓缓坐直身子,看了芈姬半晌,倏然笑出声音,“爽利!”
“芈姬此生不敢忘先生恩德。”芈姬俯身行礼,了断这段主从关系。
第311章 女装宋初一
陇西万里飘雪,入目尽苍茫,鸟兽、人群皆蛰伏不出。
在秦岭和陕北黄土高原之间的一个塌陷带有个平原,渭水泱泱穿过,南北有秦岭和黄土高原为屏障,西可以通达西域,东可以扼黄河、潼关之险,居高临下俯视中原,在战略上占据着极有利地势。这就是咸阳城所在的渭水平原。
道路虽受大雪所阻,但临近年关,人们忙忙碌碌的备年货,城中来往行人依旧络绎不绝。
送了芈姬入宫之后的那几日,宋初一不慎受了风寒,她身子本就不大壮实,这一回病来如山倒,生生的在榻上躺了半个月,病愈之后,因怕再受寒便一直不曾出门,连早会都是隔三差五的才去一回。
她这一病不要紧,咸阳城里沸沸扬扬的传起了一则新闻,版本主要有两个,一则是说君上夺取国尉爱姬,国尉伤心欲绝;另一则是说国尉为讨君上欢心连自己的女人都往宫里送,分离之后才觉情思。
甚至有大臣听信了前者传言,上门探病时还劝宋初一想开些,莫要为了一个女人伤君臣和气,闹的宋初一哭笑不得,索性闭门谢客,由得旁人猜去!
“先生,右丞相来了。”寍丫在书房外道。
宋初一轻咳一声,“请他进来。”
“喏。”寍丫退下去,不消片刻樗里疾便拎了两个大包袱进来。
宋初一迎到外室,“什么好东西竟劳大哥亲自拎着?”
“自然是好东西。”樗里疾将包袱放在案上,见屋里没有奴婢,便打开来,“你过来瞧瞧。”
宋初一过去,看见包袱里放着一套衣物,绀青罩白的绸衣,领口处用发丝细的银线绣出对鸟纹。她疑惑将衣物扯开,仔细瞧了瞧,讶然道,“女衣?”
“嗯。”樗里疾点头,唇边噙笑道,“我不是说过为你办一次及笄?虽不能多么隆重,但也马虎不得,你瞧瞧,喜不喜欢?”
说着,他将另外一个包袱也解开,里面是一件青狐皮外衣,上头搁着一个半尺长宽的紫檀木盒,金打的扣子,打开之后,蓝色华缎上躺着一套如温玉的骨笄,笄身修长优美,尾端呈鸟雀状,雕以朱雀,整体大气利落而不失柔和。在骨笄旁边放着一只手心大小的佩玉,盈盈中透绿,里面隐有流光转动,以银丝结成的绳子串,上下坠有五色玉石珠。
樗里疾准备的东西乍一看不打眼,但用料、手艺皆是上上乘,王室女子及笄礼的用物还及不上这些珍贵。
“大哥费心了,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女裙呢!”宋初一摸着滑不留手的衣料,眉眼间尽是笑意。
“咦,这外衣迎着光看竟泛着霞光!”宋初一方才还觉得这衣服好是好,就是颜色素淡了点,谁想这么一看,低调又不失华丽,“我去换上。”
宋初一初次拿到属于自己的女衣,难得露出几分活泼来。
看到她如此雀跃,樗里疾心觉得不枉自己精心准备了半载。
却说宋初一拿着曲裾窜到内室,飞快的剥了自己身上的衣物,穿上之后发觉有些松散,琢磨了半晌,还是散着衣襟挪到外面,“大哥。”
“咳咳!”樗里疾被茶呛了一下,他一心等着看宋初一娇娇俏俏的从里面出来,谁想折腾半晌,还是这样的光景。
宋初一扯了扯衣襟,皱眉道,“我方才倒是系上了,却怎么也系不整齐。”
“唉!”樗里疾无奈又怜惜的叹了口气,起身到她跟前帮着整理,“瞧瞧你,还不如大哥一个男人!”
“这倒是,以往跟着大师兄,他总教我怎么方便解女人衣,却没教过我怎么穿。”宋初一对魏道子颇为不满。
她打小就混在男人堆里,回首前世今生,除了偷大师兄相好的衣裙之外,根本没摸过女衣,前半生过的与男人没有两样,这是头一回往自己身上穿曲裾,又是如此繁琐的款式,理不整齐也实在情有可原。
其实男女皆有曲裾,但是男子曲裾的下摆宽大,女衣下摆紧窄,穿法自然有些许区别,对于从来只懂穿男衣的人来说是有些难度。
两人正研究怎么束紧,门忽然被推开。
冷风袭入。
樗里疾与宋初一齐齐转头,正看见一身铠甲的赵倚楼僵立在门口,刺骨的寒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从他身后刮进来,落在屋内地上,转瞬间便白成一片。
屋内落针可闻,樗里疾有些尴尬的收回手,外人不知,但他却晓得赵倚楼一直与宋初一宿于一室,又岂能猜不到两人的关系?
宋初一觉得气氛忽然有些奇怪,却也并未太过在意,“快把门带上,冷的慌。”
赵倚楼迟疑了一下,竟是决然转身出去,将门带上了。
宋初一嘀咕道,“不知犯了哪门子邪性!”
樗里疾不由得替赵倚楼抹了把汗,提醒道,“怀瑾,你可要去解释一下?”
宋初一顺着樗里疾的目光落在自己散开的衣襟上,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袋,笑道,“他娘的!我都忘了自己是个女的,快快,大哥,帮我把衣服穿好,我就穿着这个去找他。”
“赵将军真是遭罪。”樗里疾弯身帮她系衣带。他也是头一遭帮女子穿衣服,手法也不比宋初一好到哪里去,但两个人四只手,仔细理了半晌,好歹算是整齐了。
“寍丫!”宋初一唤道。
“嗳!来了。”寍丫从隔壁屋匆匆跑过来,“先生……”
话说了一半,寍丫倏地瞪大眼睛,惊讶道,“先生,你,你怎么穿女衣!”
宋初一哑然一笑,冲她招了招手,“你来。”
寍丫恍恍惚惚的跟着宋初一进了里室。
“帮我梳个少女垂辫。”宋初一道。
“嗳……”寍丫还没有回过魂来,飘乎乎的取了梳子,给宋初一梳头。
寍丫不如那些贵族身边的侍女手巧,但是寻常少女的垂辫倒是闭着眼睛也能梳整齐。
樗里疾打听到赵倚楼去了后院,便将附近所有的护卫和下人调开,禁止他们涉足后院,时已入夜,府内只剩下了值夜的仆婢,不需太多时间。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帐幔挑开,一名高挑的女子走了出来。
她青丝披散身后,无任何发饰,只在耳侧有两条垂辫。领口微开,露出纤长的脖颈,细细的锁骨若隐若现,纤细修长的身姿被裙裾裹束毕现,曲裾到腿弯之下时裙裾散开呈喇叭状,整个人若清竹一般。
“大哥,能入得眼吗?”宋初一问道。
“入得入得!”樗里疾连连点头,“难得清雅!”
她素淡的面容算不上美丽,然而气度迥异于一般女子,尤其是那双眼眸,幽幽若潭,目光平静从容,男装时尚且不太显眼,扮作女相竟然格外引人!
樗里疾心中一顿,突然想到那芈姬的眉眼与宋初一有几分相似,难道……
宋初一见他发呆,心里有些奇怪,方才在内室她也照了照镜子,现在与前世模样差不多,或许是因这衣物华美的缘故,整体要好看点,但也不过是一星半点,不至于看到痴迷吧!
“哈,想来我做男人时万千女子争相委身,我做女子时,也能勾走大秦第一智者的魂儿!”宋初一揶揄道。
樗里疾回过神来,笑着将青狐裘给她穿上,“我已将仆婢都调开,赵将军在后院,去吧!我等你回来为你及笄。”
“好!”宋初一应着,转身迈开腿便是一个踉跄。
樗里疾一把捞住她,“怎的连路都不会走了!”
“呵呵,这裙子窄的很,迈不开腿,这要什么年月才能走到后院!”宋初一有点后悔,不过想到穿女装到赵倚楼面前,兴奋和紧张很快便将那点后悔淹没了。
外面风雪甚急,漆黑一片。宋初一取了门口飘摇的灯笼,捧在手里照路。
穿过拱门,宋初一见后院的书房里亮着灯,便轻手轻脚的往那边去,到了门口,凑在门缝边往里面瞅。
没瞧见赵倚楼,她正准备把灯笼放下来去推门,便听身后一声低呵,“何人鬼鬼祟祟!”
宋初一被唬了一跳,倏然回过身。
灯笼倒在地上瞬间燃烧起来,光线猛的一亮,赵倚楼清楚的瞧见廊上那个身姿纤细的女子,风扬起裙裾与青丝,那张素淡的面容在青狐裘的映衬下越发干净雅致。她望着他,面上静静绽开笑容。
冰天雪地里,宛如莲花悄然开满池塘。
宋初一定了神,亦看清赵倚楼还是那一身玄色铠甲,站在密压压的落雪里,发髻被风吹的微乱,俊颜无双,怔怔的盯着她。
“认不出我来了吗?”宋初一笑问道。
落雪覆满身,赵倚楼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她。
宋初一心道这是惊喜还是被惊吓?
她欲走下去,谁知一抬脚又忘记了下面是窄裙,整个人踉跄着扑下走廊。
然而,毫无意外的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又冷又硬!”宋初一龇牙,心觉着撞到他的盔甲其实还不如扑到软软的雪里。
第312章 从此恩义绝
赵倚楼手一松,宋初一直直冲着积雪栽下去。
正当她面庞几乎触到冰冷的雪时,胸腹猛然撞到一块硬邦邦的似是石头的东西,抵的她几乎把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宋初一扭头看了一眼,却是赵倚楼用脚勾住了她。
“赵小虫!”宋初一咬牙切齿,这厮肯定是故意而为!
赵倚楼抓住她的后衣领,手脚用力将她拎了起来,漠然道,“我手滑,方才没抱住。”
心胸狭窄!
宋初一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解释道,“你方才看见,是我让大哥帮忙穿女衣,并无苟且。”
赵倚楼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接着看了她一眼,道,“我自然相信没有苟且,但你身为一个女子,就不知道要避嫌!?”
他若是不信她,以他的性子,早就冲向去先把樗里疾碎尸万段再说。
“就是脱光了也没什么看头,况且,我里头还有个中衣……”宋初一瞧着他脸色越来越阴郁,立即转了口风,走了苦情路线,“你也知道,我打小就是在男人堆里长大的,也没人教我这些……这些年若总是计较这些条条框框,岂能活到现在?你既是介意,我日后注意便是。”
说罢,她抬起袖子掩住脸,使劲吸了吸鼻子。
赵倚楼果然动容,伸手将她拥入怀里,叹了口气,“别装了,一点也不像。罢了,你日后不在旁人面前露肉我已经很知足了。”
“嗯。”宋初一从善如流。
赵倚楼知道她情绪虽是作伪,但话里一点没掺假,因此也不再要求她这样那样,他所恋慕的人不是一般女子,又岂能用那些来衡量?倘若他没有胸怀去容纳她这些缺点,又有何资格拥有她的好?
宋初一从来都不是他所能完全占有的,因此能分给他的一切,不论好与不好,都是稀世珍宝。
“我每每都看不懂你。”宋初一道。
“嗯?”赵倚楼一垂眸就能看见她头顶的发旋儿。
“有时候小气,有时候又宽容。”宋初一道。
赵倚楼哼道,“我何时小气过!少胡说八道!”
“你看看你,两句不说就开始拧巴。”宋初一仰头他俊美的面容。
赵倚楼语塞,他只是心情全摆在明面上罢了,根本谈不上生气。
“今日怎么想起来穿女衣?”赵倚楼松开她,退后了两步仔细打量,“倒是比想象的好看许多。”
“你本来想象是何等模样?”宋初一好奇道。
赵倚楼笑道,“你觉得我穿女装会是什么样?”
赵倚楼长得英武,体格高大,若是穿上女装……宋初一脑海中陡然浮现他穿着曲裾扭动腰胯的模样,脸皱成一团。
“哈哈。”赵倚楼见她理解了,不禁大笑,“一个汉子扮女人,怎么想都不太对味。”
“王八犊子!”宋初一转悠了一圈,没找见趁手的东西,便弯腰从廊边团了一团雪扔他。
赵倚楼也不躲,紧接着蹲下身来团了一团丢回来。
宋初一顿觉得不妙,她现在是迈不开腿儿抄不开步,对方不仅行动利索、力气大,还穿着一身盔甲!
这个头开的不怎么样啊!得迅速变换战略才行。
“倚楼,大哥还等着我们,今日我及笄。”宋初一连忙道。
赵倚楼抄起一捧雪洒过来,弄的她满身都是,“打了我一下就想转移话题,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宋初一长叹一声,拍拍身上的雪,“我这叫作茧自缚。”
她只顾着拍雪,不防得身下一轻,整个人被打横抱了起来。
赵倚楼噙着笑,“把你带到外院书房,算是赔罪。”
“咳!”宋初一伸手勾住他的颈,嘀咕道,“分明只是换了身衣服,感觉却大是不同!”
赵倚楼的感觉亦是不同,他从前这么抱着她的时候,只觉得怀里是自己倾慕的人,而眼下却实实在在的抱着他倾慕的女子,个中微妙的区别,言语难以言述。
前院书房,樗里疾已经兀自摆开一盘棋准备自弈,没料想,才刚刚开头两人便回来了。
他心中诧异,寻常男子看见方才那一幕,少不了要上来揍他一顿,但赵倚楼不仅未曾如此,且在愤然离开之后,不到一刻竟心平气和的与宋初一返回了。
“坐下吧。”樗里疾不再多问,示意宋初一在屋中央的席上跽坐。
宋初一解下狐裘,正襟危坐,赵倚楼则坐于一侧观礼。
寍丫端了水来,樗里疾在净手之后娶了梳子,解开宋初一的垂辫,为她梳头,“今选吉日,元服始加。弃尔幼志,顺而成德。修德益寿,祥瑞永嘉。”
青丝挽成髻,樗里疾将一柄骨笄簪簪入发髻中。
接下来该是拜谢长辈养育照拂之情,然而宋初一并无高堂,只好将门打开,她冲门前跪下,“宋氏怀瑾敬拜,一谢上苍护佑恩泽,二谢父母生养之恩,三谢恩师含辛茹苦抚养怀瑾成人。”
说罢,深深行了三个大礼。
待返回席上跽坐,樗里疾又往她发髻上簪了一根骨簪,“吉月吉日,华服再生,孝悌忠信,修齐治平,寿享千年,安乐平生。”
接着,宋初一去内室换了一套深衣,这套深衣与曲裾是同样的衣料,只是整体都是绀青色,显得更加庄重。
宋初一去门前跪谢,“宋氏怀瑾敬拜上苍,一谢上苍恩佑,二谢师傅教养之恩。”
及笄并不需要拜谢上苍恩泽,宋初一却回回不落,对她来说,能够再活一回,全是上苍赐给的恩惠,不能不感恩。
樗里疾为她再加一钗,“以岁之吉,以月之令,三加尔服,保兹永命,以终厥德,受天之庆。”
复换一身礼衣,返回席上跪坐。
樗里疾道,“自今日起,汝弃幼志,日后当疏于玩耍,务必恭顺谦孝,贤良淑德。”
“是。”宋初一躬身应道。
“礼毕。”樗里疾严肃的面上泛起笑容。
宋初一摸了摸头发,赞道,“大哥,你这挽发髻的手艺真是好!”
樗里疾笑笑,他后院也有两个姬妾,轮番着为她们梳了小半年的头,能不技艺纯熟?
“礼既已成,我就回府了。”樗里疾道。
宋初一道,“大哥事务繁忙,纵然大雪,弟……妹子也不敢多留,改日定当摆个酒席好生谢谢大哥!”
“善!”樗里疾转而与赵倚楼道,“赵将军,告辞。”
赵倚楼拱手回礼。
外面大雪漫漫,北风急啸。
咸阳宫中的一隅宫殿。
一女子挨着火炉独自酌饮,娇美的面上笑意苦涩。
她摇摇晃晃起身,扶着门框,举樽对着茫茫雪夜苍穹,声声如泣,“从此恩义绝!”
第313章 公孙朝之死
一樽酒泼到雪地里,酒樽咣当一声掉落在地板上,她倚着门框缓缓滑下,瘫坐在地。
宫婢闻声急急赶来,伸手扶欲扶,“夫人,怎么坐在地上?小心着凉。”
“莫碰我!”子朝蜷起身子将头埋起来,半晌,闷声道,“芈姬入宫许多时日了……”
宫婢叹了口气,小声安慰道,“是啊,不过夫人也不值当难过,王上只封她做了八子,姿容比不上夫人不说,夫人为秦国立了大功,君上看重着呢,一个小小芈八子与夫人比,就好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你退下吧,我想一人静静。”子朝道。
宫婢忙去榻上取了狐裘给她披上,躬身退下,“夫人有事唤奴。”
冰冷的风携着雪打在子朝身上,她缓缓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的望着萧萧雪幕,秀眉深锁。
子朝自幼便颖悟过人,读书识字比族中同辈的男子都强上许多,生了一颗玲珑心,洞达世事,家祖都曾说过,倘若不是她心性不够坚韧,将来指不定能成就一番大事。可惜,她虽才华过人,但生性荏弱,无家族依靠之后,便如飘絮般随风而扬随风而落,终日惶惶无所依。
那日在国尉府,她起初被大悲大喜冲乱了心绪,可回宫沉静下来之后,脑海中便日日回想那天的一幕幕。
子朝以往常卧病榻,与宋初一的接触不多,但观其行事便可知那是个手段凌厉的狠心之人,然宋初一心胸开阔,为人练达,寻常不会与人结仇,子雅曾经多次冒犯,她也不曾动过杀心,可自从再见面之后,她对于子雅去向的问题始终缄口不言,何也?
当宋初一说子雅死讯又忽而改口时的那种眼神,子朝宁愿看不懂。
只是有些想不明白,宋初一那样的人,死死捏住有点小聪明的子雅是何等容易!?应当不会对她下狠手吧!也许子雅真的没了,或是因病,或是刀剑无眼,子朝这样告诉自己。
可后来寍丫又说起了子雅在魏国时犯错惹恼了宋初一,子朝才恍然明白,那个时候宋初一被圈禁在魏国,如同身处囹圄,自身尚且难以保全,倘若出现一些她暂时无法掌控的变故,那下手绝对毫不容情!
子雅九成是在那时被杀了。
倾慕之人杀了自己的亲妹子,恩变成仇。
从国尉府回来,子朝一挣扎于爱与仇之间,她骗自己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她胡思乱想呢?子雅没有死,亦或者是死于意外呢?何不等有机会再见面时当面问问宋怀瑾?不论怎样,宋怀瑾不说出这个消息,还是顾及她的感受。这说明他对她就算没有情分,至少还有用处。
可是芈姬入宫,连最后这点安慰也断了,她不再是唯一的棋子……
子朝从怀里摸出一包药粉,手指轻轻摩挲这酒坛边缘,肩上狐裘缓缓滑落。
这是从国尉府带出来的酒,如果她把这包毒药撒进去,喝下毒酒会怎么样?
子朝自嘲一笑,将药包展开摊在廊上,寒风呼啸卷起,烟粉瞬间消散在雪夜里。她又怎能想不到,就算真是喝那毒酒死了,赢驷也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便问肱骨大臣的罪。
她起身进屋,反拴上门,从箱笼里扯出一条白绫挂到通向寝房的隔门门梁上,搬了一只绣墩,站到上面将白绫打上死结,喃喃自语道,“雅,阿姊有愧,阿姊是如此无能,事到如今,竟连给他添点堵都做不到!这世道多艰,阿姊不敢独自活下去……”
活着需要莫大勇气,死却轻而易举。
子朝闭上眼,毫无留恋的将脚下绣墩踢开。
屋外风雪急吼,城垛上宛若长龙的灯笼被吹的零落,周遭陷入漆黑。
咸阳一夜暴雪。
次日积雪已掩住门扉。
天色朦胧,宋初一刚刚起塌洗漱之后,便听门外寍丫急急拍门,“先生,先生!”
“门没栓,进来吧。”宋初一弯腰倒水,抬眼见寍丫一脸惊慌的冲了进来,便动作顿下,“何事?”
“朝夫人没了!”寍丫眼泪夺眶而出,“说是暴毙,君上派人传信给您……倘若您想去送送,就在朝会之后偷偷随陶监去送。”
砰!
水杯掉落在地,半杯水撒得满几。
宋初一闭眼,久久,才哑声道,“知道了。”
赵倚楼从里室出来,看见寍丫哭的像个泪人,宋初一沉默不语,几上的水从滴滴答答的落在地板上。
“你出去吧。”赵倚楼对寍丫道。
“喏。”寍丫躬身退到门外。
赵倚楼捡起杯子碎片,轻声道,“去看看吧。”
沉默片刻,宋初一缓缓道,“她是个灵慧的女子,若非两难,也不会……”她睁开眼,看向赵倚楼,“我有何面目去见她?”
那双眼眸里盛满的沉痛,令赵倚楼心头微震。
这件事情从始至终他都知道,当初宋初一下令杀子雅时,他也觉得行事太过毒辣,可是真正经历世事之后,才发觉这世道人命真的不值什么,更何况她还是一个为谋之人?若处处存仁,何以谋事?
“照你这么说,我岂不猪狗不如?战场之上,我亲自挥剑杀的人不计其数,他们都该死吗?”赵倚楼轻轻拥她入怀,“怀瑾,以后你的情、你的仁,都给我一个人吧。谋天下的人不该看重太多人。”
宋初一无力的拍着他的背,喃喃道,“那你要好好保护,莫要有朝一日令我绝望不复生。”
“好。”赵倚楼慎重应道。
宋初一轻轻推开他,“朝会去吧。”
赵倚楼取了狐裘给她穿上,两人一并出门。
早朝过后,宋初一出门时看见陶监立于拐角处等候,便放慢脚步,待人群走远才快速转道往陶监那处去。
“国尉。”陶监躬身施礼。
“不需多礼,有劳带路。”宋初一道。
陶监应了一声,引领宋初一往后宫去。
这是宋初一第一次踏足后宫,长长的巷道,两侧高墙如接苍穹,犹如窄小的牢笼,无端的压抑涌上心头。
穿过窄巷,眼前豁然开朗,周遭被雪覆盖的屋宇精雕细琢,楼阁错落,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华美非常。
宋初一无心赏景,沉默随着陶监穿过一片荒径,进入一座宫殿。
见四周空无一人,宋初一问道,“怎的无宫婢、内侍?”
陶监挥手令身后跟随的内侍退远,才小声道,“朝夫人是自缢,王上下了封口令,无人敢近前来。”
秦国已经禁止殉葬许多年了,但凡是都有例外,所谓封口令其实是封锁消息,给宫婢、内侍一个自由选择,倘若不想殉葬就离开宫殿远远的,不要谈论关于此地一个字,若有违背,立即殉葬。
宋初一脚步微滞。
子朝身子原本就弱,宋初一原以为她是回来想明白事实真相之后忧思过甚以致香消玉殒,没想到竟然是自缢!
“国尉节哀。”陶监推开殿门,躬立于一旁,不再入殿内。
宋初一踏入殿中,瞧见帐幔都已换成素白,正中央放着一口楠木棺。
她站在一丈外的地方许久,才慢慢走上前。
棺中的女子一袭黑底绣红色纹案的衣裙,身姿依旧宛若生时那般曼妙,一块绣着瘦梅的白帛覆面。
宋初一眼前发晕,伸手扶棺撑住身子。
“朝,你怕是不想见我吧。”空旷的殿内回荡着宋初一的声音,将那颤抖放大了几倍,“我心里既装了大道,就不应顾忌小节、私情,可我亦是人,如何断的去七情六欲……”
殿内比外面还要冷,宋初一却浑然不觉,“那么多人因我而死,我从不似今日这般伤心欲绝,因为我杀的都是阻我路的人,为保我而死的人,我必不负他们期望,可是你……”
仔细算来,就算杀了子雅又能如何?她们姐妹原本就算活着,也是被糟践的活着,宋初一留一个去一个,也算施恩了,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就是如此算法。可子朝如此纯善的女子,宁死不肯伤她分毫,却教她不知如何去计算……
“人心险恶,我从不惧,可是我瞒你,欺你,杀了你唯一的亲人,你怎能不报复?”宋初一目光枯涩,血丝满布,却怎么都流不出一滴眼泪,喉咙中干涩发出声音喑哑,“你的这份情,我不敢近,无颜记,不能还。”
她喉咙哽痛的厉害,眉心亦胀痛不堪,痛到极处,眼中湿润,一片血色模糊视线。
殿外枯树被雪掩埋一半,干枯的枝桠被风摇晃,雪扑簌簌落下。
陶监等候许久不见宋初一出来,便抬手敲敲槅门,“国尉。”
宋初一闻声,绕到棺前,甩开大袖郑重的行了三个大礼之后道,“进来吧”
陶监推门,恰迎上宋初一转身,看见她的模样不禁满脸惊骇,“国尉,您的眼睛……”
宋初一的眼角渗出几点血迹,血虽不多,但眼白染红,看起来好不骇人!
“劳陶监找车送我回府吧。”宋初一眼前有些模糊。
“喏。”陶监把门关上,连忙道,“奴这就吩咐人去安排,国尉先在此处稍候。”
陶监疾步出去,吩咐侯在外面的内侍前去安排马车。
宋初一走下阶梯,脚下一软,猛的跪倒在雪地里。
第314章 与君上谈心
宋初一索性伏在地上闭眼休息。
她只觉得自己沉沉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却不是在雪地里,而是躺在榻上。她眼睛上覆了布条,闻见屋内有梅花龙脑香的味道,隐隐听到附近有人说话。
“寻常人再怎样伤怀也难泣血,国尉本就气海不稳固,依臣下猜测,国尉是这半年来心绪起伏不定,才致使溢血。眼睛倒是无大碍,避光修养几日血便可退去,只是唯恐气海又散……若是如此,非得再请扁鹊神医才行。”
赢驷嗯了一声,“先用药。”
“喏,臣下这就下去抓药。”医者连忙躬身退出去。
赢驷进内室时看了陶监一眼,陶监立即将殿内所有内侍宫婢都遣出去。
“醒了?”赢驷在榻沿坐下,见宋初一要起身行礼,便道,“躺着吧。”
宋初一浑身乏力,也就不再客套,“那臣就失礼了。”
雕花香炉里轻烟袅袅,殿内安静须臾,赢驷才道,“你们道家不都讲究个洒脱豁达?你有何解不开的心结,竟郁郁成疾?”
宋初一拧起眉头,叹息道,“若说心结,自从那晚君上不给臣吃两碗汤饼,臣这心结就落下了。”
“国尉好大的出息!”赢驷笑斥道。
既然宋初一不愿意说,他也不勉强,转而言道,“即便子朝因恋而不得自裁,你又何须这般难过,一个无能的女人让堂堂国尉说出伤心欲绝的话,真令我大秦蒙羞!”
赢驷对后宫那些女人不感兴趣,当初全是看着她们背后的家族来封位分,有很多虽然被封了位分他都不认识,但至少他花了几个时辰去了解国后和几位夫人。因此子朝恋慕宋初一的事情,他也能猜到。
子朝去蜀国假和亲回来,赢驷特地赞赏了一句,他知道子朝是通透的女子,因此就等着她来求出,谁知道这个女人连求出的勇气都没!
赢驷日理万机,哪有功夫为个女人费心思,一念过后,便抛诸脑后了。
“倒也没什么深厚情义,只是……”宋初一看不见赢驷,但能感觉到他身上暖暖的气息,“只是尝过背叛,看过世间诸多黑暗,觉得矢志不渝难能可贵。臣倾尽毕生心血是为了世上更多美好,可我却亲手扼杀了它。”
赢驷眉头舒展开来,她终究不是因为儿女情长,“你不是说凤凰浴火重生,苍生需忍一场痛?你见过哪只凤凰浴火的时候,还将身上好看的毛拔下来放在一旁!”
宋初一愣了楞,旋即哈哈大笑,“君上笑话说的真好!”
虽然他是很严肃的在比喻,但见她笑的开怀,也就权当是说笑话了。
笑罢,宋初一叹了口气道,“君上的笑话振聋发聩,是臣入了死巷。”
“眼下出来就好。”赢驷垂眸握住她的手,“我们距梦想还远,卿要好生活着,为大秦,为天下。”
宋初一反握住他的手,“臣定不负君上厚爱。”
赢驷嘴角微扬,拍拍她的手背,眯眼看着外面日中天,“你先歇着吧,寡人去还有些奏简未看。天色已晚,你今夜就宿在宫中吧,寡人令人去通知你府上。”
宋初一觉得自己情形不大好,索性爽快住下了。
她躺着,听见翻动竹简的声音,便问道,“君上,这是何处?”
赢驷眼睛未离竹简,随口道,“偏殿。”
“臣闻到殿中香味与君上身上味道相似。”宋初一道。
赢驷偏头看着她,“你知道寡人是谁吗?”
宋初一满头雾水,因不能对他呼名道姓,只好道,“是秦国君主。”
赢驷义正言辞,“既是知道就应当明白,当面拆穿寡人的谎言,不给寡人留颜面,后果何等严重!”
宋初一知道他一定是满面严肃的在说这种话,可还是想看看他的表情,不过眼下却只能配合道,“是,臣知错,君上有容乃大,还请莫要与臣一般见识。”
“嗯,休息吧。”赢驷继续埋头批阅奏简。
宋初一道,“君上,臣想了想,住在这里不妥,还请……”
赢驷头也未抬,打断她的话,“这里从前的确是寡人寝殿,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你放心住吧。”
君主居住的方位会影响国家运势,若是挪寝宫也要经过前朝商议,宋初一想来想去确定不曾有这等消息,不禁道,“君上何时搬的寝殿,怎么没露风声?”
“今晚。”赢驷言简意赅的道。
宋初一被噎了一下,正欲开口劝,便听赢驷扬声道,“陶监,送碗安神汤进来!”
“喏。”陶监应声,心中纳闷,这大中午的要什么安神汤啊!
宋初一叹了口气,安神汤有助眠的作用,赢驷要看奏简,这汤无疑是为她准备,想来是嫌她啰嗦了吧。
约莫只过了半盏茶,陶监就端着药进来。
宋初一咋舌,连忙问,“君上平时睡眠不好吗?”
要不然怎么会时时备着安神汤,随叫随到?
“国尉,这碗不是安神汤。”陶监恭声解释,纵然赢驷平时的确浅眠,他也不好随便透露,“这是您的药。”
“哈哈。”宋初一讪讪笑了两声,接过药碗,道了声有劳。
“是晾过的,不烫口。”陶监提醒道。
宋初一闻言便屏息一口气灌了下去。
汤药里便有助眠的药物,倒是没用得上那碗安神汤。
看着天色已黑,赢驷才遣人去宋初一府上报信。
宋初一一觉睡的香甜,醒来时听见殿内扔有翻阅竹简的声音,惊讶道,“君上看了一夜奏简?!”
赢驷的确连着看了四个多时辰奏简,但这才刚入夜不久。
他淡定道,“你才睡了一个时辰。”
宋初一狐疑,嘀咕道,“明明觉得睡了很久……”
“你这是在质疑寡人?”赢驷冷声道。
宋初一脑门冒汗,“臣不敢。”
赢驷合上最后一卷奏简,站起身,“罢了,念在你有病在身,这回暂不计较。”
“君上。”陶监在门外道,“傍晚整理好的奏简送来了。”
每日送奏简虽不定时,但绝对不会深夜送来,所以现在明显是刚入夜不久,那么之前赢驷说天色已晚,分明已经是入夜了,又说宋初一睡了一个时辰,算起来时间绝对不早了,可是奏简居然刚送来?
赢驷额上青筋暴起,宋初一捂着被子窃笑,但旋即又想,君上没有理由要骗她吧?也许今日是奏简送的晚了?